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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圈套1、2、3

_9 王强(当代)
  洪钧叹口气,说:“你这臭丫头,好像自从我落魄以后你就一直这么高兴,是不是?真是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菲比反驳说:“你别没良心啊,你说,虽然你落魄了,但是不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开心?这是不是因为有我?”不等洪钧回答,她又目视远方作陶醉状地说了一句貌似极富诗意的话,“有一种感觉,叫幸福。”然后蹦到洪钧前面拦住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洪钧夸张地打个寒颤,说:“冷。”
  菲比刚作势要扑上来收拾洪钧,手机响了,菲比的手正好揪住洪钧的风衣,便顺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眼直接递给洪钧,说:“又是小薛。”
  洪钧刚把手机接通,就听见小薛急促地说:“洪总,我看见俞威了!”
  “ICE的俞威?在哪儿?电视上?”洪钧一时没反应过来。
  “杭州机场啊,他刚从飞机里出来,由北京飞过来的,就是这班飞机晚点了。”小薛一边解释,一边如临大敌地盯着落地玻璃另一边站在廊桥出口好像在等什么人的俞威。
  洪钧不慌不忙地问:“你认识俞威?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照片啊,ICE 的网站上有他的大照片,我都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小薛纳闷洪钧怎么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洪钧“哦”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小薛又一惊一乍地说:“还有个女的!他俩一起来的。”
  洪钧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禁不住重复道:“还有个女的?”他立刻感觉到被菲比挽着的胳膊被一下子箍紧又很快松开了,他瞟一眼菲比,见她正木无表情地直视前方。洪钧懊恼地想,俞威利用元旦假期带琳达去杭州玩,本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何况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自己明明可以表现得很自然却显得这么不自然,难怪菲比草木皆兵的。
  没容洪钧进一步反省,仿佛在做现场直播的小薛又说:“不认识这女的,包着个大披肩,像把床单剪了个洞穿出来似的。”
  洪钧脑筋飞转,立刻如释重负地大声宣告,好让菲比和小薛都听到:“哦,这个女的是Susan,ICE的销售总监。”
  一直僵硬着处于戒备状态的菲比立刻松弛下来,而小薛却更加紧张:“啊,他们俩都亲自出马啦,肯定是奔着澳格雅来的!不行,我不回北京了,我得退票回澳格雅蹲着去,到手的猎物不能让他们抢走喽。”
  洪钧并不紧张,只是顺着小薛的思路说:“现在飞机已经到了,他们不会给你退票或改签的,你这张机票恐怕只能作废了。”
  “谁让他们晚点这么久的?倒不是心疼这一千多块钱,好不容易轮到我做一回客户,我也要胡搅蛮缠一次,不能便宜了他们。”
  洪钧没再说什么,他能感觉到小薛在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至于是什么样的变化他也说不清,只是小薛的这些变化让他有一种久违了的熟悉,好像这些变化也曾发生在他的身上。
  洪钧和小薛都不知道,他们的判断大错特错了,俞威和苏珊出了杭州萧山机场的航站楼上了出租车,不过他们的车并没有向南驶往澳格雅所在的小镇,而是向北跨过钱塘江进入了杭州市区朝武林门开去,俞威此行并不是奔着澳格雅来的,他在新年的头一天飞到杭州是专为第一资源集团浙江公司来的,洪钧和小薛更不知道,俞威此行将给他们日后带来多大的麻烦。
  ***
  元旦过后头一天,洪钧就迟到了,东三环迎来了本年度第一个早高峰,场面蔚为壮观,洪钧在东三环的主路、辅路上几进几出,先送菲比上班再折返回来赶到维西尔,已经将近九点半了。
  洪钧刚进门,原本坐在前台里的玛丽“嚯”地站起来,压低声音急切地对他说:“韦恩来了!都等您半天了。”
  洪钧一怔,转而从容地问:“哦,他在哪儿?”
  “在您房间呢。”
  洪钧像往常一样穿过开放式办公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一眼就看见韦恩正大剌剌地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皮椅上,洪钧顾不得介意韦恩反客为主地来了个鹊巢鸠占,因为他发现在会议桌旁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正埋头于笔记本电脑忙着。
  洪钧轻咳一声,韦恩马上意识到了洪钧的到来,便把硕大的身子从明显不适合他的皮椅里挣扎出来,站起身豪迈地笑着伸出他的大手,说:“Jim,你迟到了。”洪钧刚要解释,韦恩已经说道,“我知道,交通拥堵。我已经领教过著名的北京特色的交通拥堵了,哈哈。”韦恩的确是活跃气氛的高手,洪钧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下来,他正要开口却又被抢了先,韦恩大步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把洪钧引向会议桌旁的女人,说:“原谅我,我总是忽略最不该忽略的人物。这位是雪莉,内部审计,是你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从硅谷来的。”
  早已起身等候的雪莉伸出手和洪钧握了一下便松开,笑着说:“实际上,每当别人这么介绍我的时候,我总喜欢稍微更正一下,准确地说,我原本是从香港来的。”她紧接着改用标准的港式普通话说了一句,“叫我Shirley,我是香港人来的。”
  洪钧一边问候一边打量雪莉,雪莉约莫三十多岁,个子不高却有些许驼背的迹象,身材略显瘦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架是玳瑁的,穿着一套蓝黑色的西装,洪钧暗想,如果把雪莉放到奔波于香港中环或湾仔楼宇间的人群里,就像把一粒细沙放到沙漠里,再也寻她不见了。
  三个人都随意地在会议桌旁坐下,却自然而然形成了这样的格局:韦恩和雪莉并排坐在一起而洪钧则位于他俩的对面。趁着玛丽端上茶水和咖啡的功夫,韦恩和雪莉开始交流他们昨晚在各自酒店的感受,这一交流竟一发不可收拾,韦恩住在东方广场的君悦酒店而雪莉则住在长城饭店,两人仿佛把洪钧视若透明的空气而大谈特谈他们的全方位体验,从硬件到软件,从前台接待员的英语水平到电梯的震动幅度,从空调的噪音分贝到自助早餐的丰富程度,俨然是国际奥委会考察团的成员。洪钧平静地听着、耐心地等着,他知道这两人突然跑到北京来绝不会是为了考察北京饭店业迎奥运的准备工作,而是冲着他来的。
  终于,房间里忽然寂静下来,韦恩和雪莉好像同时注意到了洪钧的存在,都对他报以微笑。韦恩十指交叉把手臂搭在会议桌上,说:“Jim,今天的主角是雪莉。我的电子邮件你肯定看到了吧,公司每年都要做一次内部审计,大中国区刚刚成立,所以今年的内部审计就开始得比以往要早,我非常期待雪莉能帮我搞清楚,”他刻意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说,“在大中国区的各个地方都在发生着什么。”
  雪莉翻弄着摊在面前的一个大记事本,接过韦恩的话说:“所以我要感谢你,韦恩,谢谢你让我不得不提前结束圣诞休假飞到上海,也要谢谢你让我在新年假期的夜晚飞到北京。”
  韦恩手捂胸口夸张地做出一副愧疚的表情,把矛头引向洪钧说:“Jim,雪莉需要你的帮助,只有你能让她不虚此行。”
  洪钧依旧面带微笑,没有任何其他表示。雪莉从记事本下面抽出一沓文件,一边低头翻看一边说:“我和劳拉已经花了不少时间把所有的合同和授权协议仔细审查了一遍,包括与客户签的,也包括与合作伙伴或供应商签的,其中的这一份引起了我们的兴趣,似乎劳拉也不能给出有关这份合同的完整清晰的画面,她建议我来找你,她相信你是能让我对这份合同有所了解的最佳人选。”说完就把手里的文件递到洪钧面前。
  洪钧接过来看了看,是去年7月20日洪钧代表维西尔公司和泛舟系统集成公司的范宇宙签的协议书,由维西尔向泛舟支付十万元人民币,用于支持泛舟与维西尔合作开展相关的市场活动。洪钧心里有了底,把文件放在桌上,问雪莉:“有什么问题吗?”
  雪莉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看来是在调阅什么表格,问道:“这笔市场活动经费,为什么在年初的预算中找不到呢?”
  洪钧随口回答:“这是在业务进行到年度中期的时候临时决定的,在年初预算中已经为全年预留了足够的市场活动预备金,这只动用了预备金的不到十分之一。”
  韦恩插问道:“有谁审批过吗?”
  “对于单笔不超过十万元人民币的市场活动经费,我本人是有这个审批权限的,不需要报请亚太区审批。”洪钧有条不紊地回答。
  雪莉频频点头,却又进一步追问:“这笔钱在双方签署合同后的第二个工作日就付出去了,这家公司后来把这笔钱用于我们所期望的市场活动了吗?”
  洪钧稍加迟疑,觉得没必要向雪莉道出背后盘根错节的实情,便敷衍了一句:“他们应该已经把钱花了吧。”
  “那么,既然对方把钱用于和维西尔合作开展的市场活动,为什么在我们的帐上看不到维西尔在下半年发生过任何与此有关的支出?”
  “我们已经付给他们十万块钱,完全交由他们承办,当然我们就不必再在活动中花钱了。”洪钧硬着头皮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要一条道走到黑了,暗自叫声“糟糕”。
  果然,雪莉紧跟着质疑:“但是,他们与我们合作开展市场活动,总会用到维西尔的资源吧,起码要向我们定购宣传册、彩页、商务礼品,往往还需要请维西尔的技术专家出场做宣讲,这都应该向我们支付费用的呀。如果你决定将这些资源全部免费提供给他们,那是你作为业务负责人基于业务需要做出的决定,我无权提出异议,但总应该有销售部门因为这项市场活动调用市场公关部门和技术部门的资源而发生内部结算的纪录呀,然而,我们什么都看不到,这就让我不能不猜测,要么,你们在半年前计划的这项市场活动至今尚未发生,要么,这家公司把这笔钱用到了与维西尔根本不相关的地方。”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洪钧沉默了,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和局促,他又把那份协议书拿到手里假装翻看着。洪钧知道自己大意了,他之所以掉以轻心就是因为他太自信于自身的清白,当时他处理此事的动机和手段都是基于保护公司利益而没有谋求任何私利,俗话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嘛,但是,不怕归不怕,当“鬼叫门”的时候总该谨慎应对,何况今日上门的是地地道道的“鬼”。
  洪钧没有其他办法,只得竭力摆出一副自然的笑容,说:“其实,两家公司没有合作开展什么市场活动,这笔钱也不是什么市场活动经费,只是借用了这个名目。”韦恩和雪莉不约而同瞪大眼睛,又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洪钧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得意,仿佛都在说“不出我所料吧”。接下来,两人就一直静静地听洪钧把整个来龙去脉娓娓道来,从小薛向洪钧透露范宇宙打算拖欠向维西尔转付普发集团的软件款,到洪钧说服韩湘把软件款直接付给维西尔,再到洪钧为促使范宇宙合作而许诺的这十万块钱。
  等洪钧把这份协议书的本来面目整个揭示完毕,讲的人和听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一阵沉默之后,韦恩耸了下肩膀,嘴唇紧闭,两边嘴角向下耷拉着,把这副表情挂了一会儿才说:“这真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嗯,听上去很有趣。”洪钧知道,“有趣”(interesting)这个词在英文里的确很有趣,凡是不知如何评价或不便评价一个对象时,老外们都会一律冠之以“有趣”,“有趣”这个评价可以包含的信息层出不穷、耐人寻味,但是往往意味着这东西其实并非有趣。
  洪钧见韦恩不以为然,便不再辩白,而是等着韦恩提问。韦恩委婉地说:“你的这个故事有些地方不可思议,那家公司作为总包商,把客户支付的货款转付给维西尔是他们的义务,这是合同约定的,是有法律效力的,为什么我们还要额外付一笔钱才能换来原本就属于我们的货款?而且,即便在中国的商业环境下合同只是一张纸,只有我们先给他们钱他们才肯给我们钱,这个代价是否也太大了?十万元人民币!那笔软件款是多少?”洪钧尚未开口,雪莉已经根据电脑上的数据抢先回答说“四百五十万”,韦恩立刻脱口而出:“都超过两个百分点了,几乎比我们付给销售人员的提成比例还高。”
  洪钧惊讶于韦恩出色的心算能力,因为他所认识的大多数老外离开计算器则只会做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看来韦恩的确是个对数字敏感的人,而韦恩把这笔钱与销售人员的提成相提并论又让洪钧很不舒服,好像暗指这笔钱也被维西尔的什么人塞进腰包了。
  洪钧依旧没有辩白,因为事情早在半年前已经发生,韦恩现在做“事后诸葛亮”来分析得失并无意义,而且洪钧已经确信韦恩根本不在意他的辩白。果然,韦恩不等洪钧置评就接着说:“当然,只有你清楚当时的状况,所以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逻辑,但是,让我感觉不舒服的恰恰是,只有你清楚当时的状况。除你之外,还有人知道这个故事吗?我指的是,真实的故事。”
  “Larry。”洪钧回答
  韦恩沉吟间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么说,只有你的一名直接下属了解此事。”他忽然转而发自肺腑地说道,“Jim,不管这件事情日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希望能以你的朋友而不是你的老板的身份对你提出一条忠告:如果你以后又遇到某种特殊情况,需要你采取某种……嗯……某种非常特殊的处理方式,你最好让你的老板或者起码与你相同级别的同事有所了解,这样可以给你的老板或者你的朋友一个保护你的机会。”
  洪钧由衷地点点头,虚心接受韦恩的这一忠告,因为这忠告的确是金玉良言,洪钧的点头也代表着他对现状的无可奈何,因为韦恩已经很委婉地点明:没有保护的洪钧已经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洪钧回想,去年7月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内情向科克或者劳拉通报一下呢?因为自己一味地“心底无私天地宽”了,似乎动机的正大光明就足以掩盖手段的经不起推敲之处,他知道这次又落入了无意间为自己布设的圈套。其实,大多数圈套都是由套中人亲手为自己布设的,旁人只不过是在合适的时机收紧了绳索而已。
  韦恩此刻却并不打算收紧绳索,而是拿捏火候见好就收,他问雪莉:“你满意了吗?我觉得Jim已经给我们提供了足够的信息。”雪莉刚给出肯定的答复,韦恩又笑着说:“你不介意我和Jim聊一些与数字无关的话题吧?”雪莉一边答应一边挪到会议桌的一角去忙她的数字了。
  韦恩问洪钧:“刚才的故事里提到了一个人,他姓……”却怎么努力也发不出“薛”的音,洪钧猜出来了,便做着口型教韦恩正确的发音,韦恩大笑说:“OK,不管它了,反正我们已经知道我们是在谈论谁。”然后他收起笑容,恳切地问:“关于这个人,是不是也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你是不是又采取了某种特殊的处理方式?”
  洪钧也笑着摇头说:“没有。他很年轻,很有冲劲,也有积极的心态,我相信他的潜力。”
  “但是,你不觉得他在整个销售团队中显得很特殊吗?他的背景、他的经验、他的能力,似乎都找不出类似的吧?你刚才提到他的潜力,表明你也清楚他现在的水平难以胜任,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潜力。他什么时候加入维西尔的?”
  “去年7月。”
  “哦,又是7月,真有趣,看来去年7月发生了很多事情啊。”韦恩又把话题收回来,说道,“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季度了,他的业绩证明了他并不胜任在维西尔的工作,所以,我要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他的位置,恐怕应该采取行动了。另外,这件事情也体现出销售人员的招聘环节多么重要,必须从一开始就保证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否则将来再想改正就有很多麻烦。所以,我以后要参与每名销售人员的招聘过程。”
  洪钧微微皱起了眉头,质疑道:“维西尔一直实行的是‘二级审批制’,某个职位的聘用和业绩评估只需要上面两级经理审批就可以,如果在北京招聘销售人员,只要这个职位是预算中已经批准过的,只要这个人的薪酬待遇没有超出预算,Larry和我两个人审批就足够了,只有像Larry一级的职位才需要我提交给你审批。”
  韦恩并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反而眨着眼睛说:“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不过我不是刚来维西尔的新人,呵呵。不过对于维西尔大中国区来说,我的确是个新人,我们大家都是新人,因为这是个全新的团队,这个团队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期。所以,正像你做的一样,我也要在特殊的情况下采取特殊的处理方式,但是我的做法与你的区别在于,我会和我的老板沟通,我相信科克会尊重我的决定。维西尔大中国区以后要实行‘三级审批制’了,你不必担心我忙不过来,我理应比你们所有人都辛苦。”
  洪钧没有什么可以再辩驳的,这的确是韦恩和科克可以决定的事,而他只有服从。韦恩却始终没有忘记最初的议题,又说道:“所以,关于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个销售人员,我建议你和人力资源总监联名向他发出一封信,给他设定一个明确的时间期限,我本人倾向于不晚于这个季度末,如果他到时还不能用业绩来证明他自己,就只好请他离开。”
  洪钧内心泛起一股悲凉,这股悲凉激励着他,令他在此次与韦恩的交锋中第一次不容置疑地说:“他现在正在一家客户现场,正在和ICE竞争,正在竭尽全力为维西尔赢得一份宝贵的合同。如果我这么做,难道不正是ICE希望看到的吗?他就像一个正在前线拼杀的战士,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从他的背后向他开枪!”
  韦恩也许是被洪钧的气势压制住了,也许是他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便大度地摆摆手,说:“OK,我尊重你的想法。”稍作停顿,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让我们祝愿你的那位战士能够从前线活着回来。”
  澳格雅集团却并未像洪钧所预期的那样呈现出前线的迹象,既不见刀光剑影也没有枪林弹雨,而是静悄悄的。赖总也忽然注意到了这种现象的反常,一早就满腹狐疑地拨通了企划部沈部长的电话,电话接起来,是沈部长属下的文员,说沈部长正在和维西尔公司的“薛经理”开会,赖总没好气地说:“什么‘雪经理’、‘雨经理’,叫小沈马上来见我!”
  应声而来的沈部长刚在赖总的大班台前站定,赖总就劈头盖脸问道:“你在搞什么鬼呀?!”沈部长睁大双眼惶惑地望着赖总,赖总又问:“那个软件项目,和ICE他们谈的怎么样了?怎么还定不下来啊?”
  沈部长哭丧着脸回答:“ICE方面一直还没有人来。”
  “怎么可能?!不是要你叫他们推荐新的代理商来谈判吗?ICE的人还直接给我打过电话,我也对他们大致讲了讲情况,他们表示一定全力配合啊。”赖总忽然想到刚才曾在他脑海一闪而过的疑问,“对了,那个维西尔的人怎么又来了?是你叫他来的?”
  沈部长哭笑不得:“不是的,他一直在这里。”
  “胡扯!元旦前不是就和他们谈僵了吗?他还赖在这里干嘛?难道他们答应那几个条件了?”
  “没答应,还在僵着。他没回北京去,一直呆在这里。”
  “随便他好啦,不要再管他,要ICE的人尽快过来,或者要他们指派一家代理商也好,不要再拖了,我估计陆总可能随时会过问这件事的。”
  沈部长摊开双手一筹莫展地说:“我已经催过他们好几次了,但是他们都不肯过来。”他见赖总的眉梢吊了起来,急忙解释,“ICE前后已经叫两家代理商和我联系了,电话里谈的都很好,积极性蛮高的,但后来就都没了动静,我打电话去催,头一家找借口推托掉了,后面这家倒是很干脆,竟然说我们没有诚意,他们没兴趣来给维西尔陪绑、当分母。”
  赖总眉头紧锁,烦躁地说:“他们有毛病吧?给他们现成的生意做,请他们上门还不肯来?”
  “我这几天还在想,可能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您想想看,这年头哪里有急吼吼请人上门来卖东西的?他们可能都不敢想天下还有这样的美事。另外,主要原因还是在维西尔的这个小薛身上。”沈部长小心翼翼地观察赖总的神色,接着说,“不知道这家伙接错了哪根脑筋,在公司里面四处嚷嚷说他们公司和咱们的合同已经板上钉钉了,天天在公关部、法律部、财务部泡着,把我们企划部更当成他的办公室一样,连大门口的保安都成他朋友了。他那天碰到我们请来采访的媒体记者就抓住人家谈了半天,结果记者的报道里面就加了一段说澳格雅即将采用维西尔的软件来提升管理水平,我赶紧让记者把这段内容拿下来,总算没有正式见报,但这个记者还是给放到网上去了。还有,您都想不到这家伙有多邪门,他和镇上那家饭店专门签了份协议书,说维西尔的人很快要来为我们做项目,十来个人要住四、五个月,每人一间房,搞得饭店乐颠颠地答应给他们一个好大折扣的房价。他这么一搞,ICE和那两家代理肯定都会听到风声,难免怀疑我们是要拿他们做筹码来和维西尔讨价还价,我怎么解释也解……”
  赖总越听越气,终于火冒三丈地一挥手打断沈部长,咆哮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啊,澳格雅是他家吗?!想来就来,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你马上把他给我轰出去,再也不许他进门!”
  领受了把小薛轰出去的任务之后,沈部长就被赖总轰出去了。这段时间以来,沈部长的心态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他开始看透了、想通了,已经不再指望从这个软件项目上得到什么好处,他明白,即使他全力操办让ICE重新分派来的某家代理商得到这份生意,ICE也罢这家代理商也罢都会把功劳算到赖总头上,他们要去孝敬的是赖总,而不是他。另一方面,即使他真把ICE的某家代理商招了来,他们就一定能拿到合同吗?一旦陆总又较真呢?陆翔的遭遇作为反面教材摆在他面前,搞不好他也会被人暗地里当头一棒,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任何人觉得是他坑骗了他们。沈部长学乖了,变得无为无争了,陆总的指令、赖总的指令他都执行,和维西尔的谈判没有取得结果、向ICE的眉目传情没有换来响应,他都不着急,他现在把谁都当作朋友,就连对曾经令他鄙夷的小薛也变得客气了。
  沈部长把小薛礼送出澳格雅总部大楼的过程是无可挑剔的,理由也很充分:相关人员马上都要开一个紧急而重要的会议,没有任何人能够拨冗继续陪伴小薛,而让小薛作为客人却无人照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所以只好请小薛先回去休息。鉴于澳格雅近期将有一系列的内部活动需要紧张筹备,所以维西尔和澳格雅的商务谈判不得不暂告一段落,等条件具备时沈部长自然会及时通知小薛再来重启谈判进程,但在没有得到沈部长通知的情况下不要非请即到,沈部长还提及他会向大门口的保安吩咐一下,今后要严禁闲杂人员随意出入。
  沈部长亲自陪同小薛下楼,任凭小薛一再表达依依不舍之情而毫不动心地连说了几句“再见”,小薛只得松开沈部长的手,走出大厅在下台阶之前再一次回头张望,见两扇自动门已经徐徐闭合,沈部长隔着自动门最后摆摆手,算是彻底把小薛扫地出门。小薛步履沉重地踱下台阶,站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像行注目礼一样抬头望着在旗杆上猎猎飘扬的旗帜,国旗依然鲜艳,两侧的澳格雅旗帜依然不伦不类。他转眼往前方的栅栏围墙和门房看去,脚下却没动,因为他不知一旦走出栅栏门还有没有机会再进来,他回头看一眼台阶上的自动门,确信没人从大厅里监督他离去,便百无聊赖地拐向台阶侧面的停车场。
  大楼正面的台阶两侧各有一排停车位,右侧的那排车位都很宽大,看样子是VIP区域,靠内侧显然最为显赫的位置停放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加长“S600”,车牌是“浙”字头带一个字母然后就是五个“8”,车和车牌都透着一副惟我独尊的气派。挨着奔驰S600的是一辆怪模怪样的车,活像个高高大大的方盒子,小薛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哇塞!悍马!”小薛绕着悍马走了一圈,从车尾认出这是一辆H2型号的新款,车身是少见而夺目的明黄色,车牌号码也不错,是“12345”。小薛啧啧称奇,纳闷来澳格雅这么多次怎么以前没注意到这辆宝驹,他把外观端详再三之后,看看四周没人,便忍不住放下电脑包一跃登上悍马驾驶室外面的脚踏板,左手勾住左侧的后视镜,右手搭在车窗玻璃上向里张望。与整车的直线条外观不同,车内的风格以圆弧为主,几个大小不一的圆形仪表盘颇具飞机驾驶舱的感觉,位于中部的空调排风口更是两个圆圆的大孔,活像喷气式飞机的引擎尾部喷口,而最吸引小薛视线的是突兀在前排座椅中间的变速杆。大多数车的变速杆都是短撅撅竖着的一根便于把握,而悍马的却在竖着的方形杆顶端又向左横出一大截圆杆,小薛想象着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右手搭在那截横杆上,四指回拢扣住横杆,前推后拉带动下方的竖杆变换档位,手臂上似乎都能感受到从变速杆传上来的力道,他正沉醉其中,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句问话:“怎么样?酷吧?”
  小薛名副其实被吓了一跳,因为他顿时下意识地从脚踏板上跳了下来,双脚刚站稳就马上转了半圈,看到面前立着一个人。小薛惊魂稍定,才看清来人其实是个大男孩儿,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比小薛略高些,面庞清瘦,稚气未脱,上身浅色的休闲西装敞开着,露出里面宽松的丝质衬衫,下身是条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锐步”,似乎都不是什么奢侈的高档货,大男孩儿右手的食指上摇晃着一串汽车钥匙和遥控器,目光清澈地盯着小薛,似乎还在等小薛回答。
  小薛讪笑了一下,说:“真酷!真棒!”
  大男孩儿也咧嘴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又问:“你觉得哪里最酷?”
  “档把儿。”小薛脱口而出。
  大男孩儿一愣,旋即会心地翘起手腕,掌心向前,做了个换档的动作,说:“我也觉得变速杆的造型特别酷。”
  小薛从地上拾起电脑包说:“这种样子的档把儿以前还真没见过,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是个‘手摇把儿’啊,就是以前吉普车、卡车还有手扶拖拉机都带的那个东西,车前面保险杠那儿有个孔,点不着火的时候就把手摇把儿插进去摇。”
  大男孩儿听了立刻显出不太高兴,认真地打着手势说:“你扯到哪里去了?这可是悍马独有的唉,灵感来自于船舶上用的航速器的拉杆,见过吗?一边喊着‘前进1’、‘前进3’,一边拉动拉杆。”
  小薛茫然地摇摇头,忙又赔着笑脸说:“嗯,反正这车是真棒,头一次能凑这么近地看。”
  大男孩儿兴致很高,按下遥控器,往前跨一步拉住驾驶室的把手把车门打开,小薛从他身后绕过来以便给车门让出开门半径,不小心手里的电脑包稍稍蹭到了旁边的奔驰S600,大男孩儿正要为小薛展示悍马的驾驶室,看到小薛只顾审视奔驰S600的车身,便用行家的口吻说:“这车就很一般了,就是宽大一些、舒服一些,我爸不懂车,其实他真不适合开这车,显得他……特别……矮小。”
  小薛心里一惊,骤然间恍然大悟,他确信奔驰S600的主人是谁了,也知道面前这位大男孩儿是谁了,他像自言自语般的嘟囔:“哦,这车是陆总的啊,我到现在还没见过陆总呢。”
  陆公子大方而热情地说:“他在呀,就在公司呢,你要见他吗?”
  小薛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不是不是,我哪有资格去见陆总啊。”
  陆公子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问道:“你是做什么的?来澳格雅干什么?”他有些警惕地上下打量小薛,忽然笑起来,说:“又是来卖东西的吧?”
  小薛颇有几分自得,看来自己的形象气质已经越来越专业了,但马上又有些窘迫, 因为他想起讨饭的也都是让人一眼就能判明身份和来意的。小薛老实交代:“我是维西尔公司的,你们公司叫我来谈软件合同。”
  “哦,就是企划部在搞的那个管理软件项目?已经定了买你们的软件吗?合同谈完了?”
  “嗯,陆总亲自拍板选定的我们维西尔的软件,本来已经全都谈好了,可是最近好像你们公司的资金情况不太好,所以又要我们降价,恐怕合同谈不下来了。”小薛心里惴惴,但脸色十分坦然,并未意识到正是他随机应变的这一席话令他日后洋洋自得了很久。
  陆公子立刻竖起眉毛质问道:“谁说的?不可能是我爸说的,你都根本没见过他。谁说澳格雅资金有问题?”
  “我一直是和沈部长谈的。”
  陆公子把车门“哐”的一声重重地摔上,按了遥控器把车一锁,气哼哼地说:“开玩笑!你跟我走!”
  小薛不禁一阵窃喜但又有些忐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命运。陆公子一步两级地迈上台阶,小薛忙不迭地跟着,两人经过大厅里气派的接待台时,三位英姿飒爽的接待小姐向陆公子整齐划一地一鞠躬,其中一位又急步走到电梯间揿亮向上的按钮,陆公子昂然走进电梯,一路上没再搭理小薛,径直来到沈部长的办公室。
  门口的文员一见陆公子便马上起身敲了下办公室的门请陆公子进去,小薛也跟进来,看到陆公子已经坐在沙发上,沈部长欠身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拉过一把椅子放到沙发前面,刚要坐下却看见了小薛,顿时愣住。小薛讪讪地笑,陆公子说:“你们都坐啊。”小薛便也拉来一把椅子,和沈部长隔开些距离坐下。
  陆公子直截了当问沈部长:“他说是你说的澳格雅资金紧张、买不起他们的软件,是吗?”
  沈部长又一愣,直视小薛怒斥道:“胡说八道!”又转向陆公子说:“他们公司的价格不合理还只是一个方面,另有一个关键问题是他们拒绝提供软件的源代码,所以我要他回去考虑。”
  “源代码是干什么的?”陆公子问。
  沈部长看着小薛,小薛便解释说:“是我们维西尔软件背后的那一大堆程序,上千名程序员用软件工具编写的程序,编译以后才是客户可以拿来用的软件。”
  “那为什么不答应给我们?”陆公子质问。
  “你们要它没有用啊,而且那些源代码本来就是只属于我们维西尔公司,不属于客户的。”小薛忽然灵机一动,又说,“就像你买一辆汽车,只要知道怎么开它就行了,所以车里都有一套使用手册,但从来没听说卖车的还把车的设计和工艺图纸送给你、告诉你车是怎么造出来的吧?”
  陆公子盯着小薛,专注地想了想,转问沈部长:“你们要源代码做什么用?”
  沈部长赔笑说:“这么复杂这么关键的一套软件,我们不仅要会用,还要搞懂它是怎么做出来的,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依赖他们,如果发现软件有什么问题就可以自己动手解决。”
  陆公子又静静思索片刻,胸有成竹地摆手说:“没必要。我喜欢一款车就把它买来开,如果有问题就让车行派人来修,如果不喜欢了就淘汰掉,我才不会去关心车是怎么造的、怎么修的。软件也和车一样越来越复杂,咱们搞不懂,也没必要搞懂,如果有问题就让他们来解决,如果咱们觉得不好用就干脆换掉,没什么了不起。”他话题一转,盯着小薛问:“如果有问题,你们保证随叫随到的吧?”
  小薛忙说:“如果需要派人来现场解决,我们的工程师会马上赶到。”
  “那个什么源代码你们就自己留着吧,在你们眼里是宝贝,在我们手里是废物一堆,我们不要。”陆公子又问沈部长,“价格是怎么回事?”
  沈部长已经明显流露出一丝不快,但还是隐忍说:“他们现在的报价比我们要求的还要高出六十万人民币,我觉得他们是缺乏诚意,不然这区区六十万不应该成为问题,我们仔细了解过,他们给我们的报价并不是最便宜的,有好几家公司都要到了更便宜的价格。”
  这下轮到陆公子有些不快了,他反问道:“我们澳格雅什么时候非买最便宜的不可?每家公司情况都不一样嘛,实力弱一些的公司手头紧,魄力当然就差嘛。”
  沈部长没回话,房间里安静下来,一阵沉默之后陆公子忽然问小薛:“你们的软件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
  “不是最好的。”小薛认真地说。
  “嗨,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澳格雅要用就用世界上最好的,连你自己都承认你们的东西不怎么样,还想骗我们澳格雅用你们的烂软件?!”陆公子真生气了,他觉得小薛像是刚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沈部长倒是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小薛的下场。
  小薛反而变得出奇地冷静,郑重其事表白道:“其实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最好的东西,只有最适合的东西。就像你喜欢悍马,可是悍马不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车,你去问别人,大多数都会说劳斯莱斯、宾利更好吧,我就觉得房车里最好的是迈巴赫,跑车里最好的是兰博基尼。你买悍马是因为悍马最适合你,澳格雅买维西尔的软件也是因为维西尔的软件最适……”
  陆公子劈头打断小薛,问道:“你好像挺懂车的呀,以前是卖车的?”
  “不是,我第一份工作是卖会员卡,北京每两年有一次车展,那年车展的时候我们在外面的人行道摆摊卖会员卡,等到快要撤展的时候我才想办法混进去开了开眼,那次是见到了不少真正的名车啊。”小薛竟有些忘我了。
  沈部长本就从未高看过小薛,如今耳闻他的这般“草根”出身就愈发看他不起,斜睨眼睛冲他冷笑。陆公子却“啪”的一声在真皮沙发扶手上重重一拍,傲然说道:“岂有此理!我这个玩过N辆名车的,倒买不起你这个没见过几辆名车的卖的东西?!六十万,不就是半辆悍马吗?你不用降价,这点钱对我们澳格雅不算什么。”然后斩钉截铁地对沈部长说:“不要再和他啰嗦,马上把合同签了让他走人。”
  沈部长一下子僵在那里,万万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他一向不敢顶撞陆家父子,此刻碍于小薛在场更不便与陆公子理论,他倒不是为了保全陆公子的面子,而是怕万一陆公子当着小薛的面说出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他从此就彻底颜面扫地了。沈部长踟蹰不决,嘴里嘟囔说:“要不,还是去和赖总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行呀,你去找他说吧,我就在你这里等着。”陆公子爽快地答应。
  沈部长起身时特意狠狠瞪了小薛一眼,让小薛从头到脚感觉一阵彻骨的冰冷。陆公子毫不掩饰内心的成就感,惬意地晃着二郎腿,也不看小薛,心不在焉地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就等沈部长很快折返回来。小薛却没有这份闲适,反而比刚才紧张许多,之前他那几轮应对都只是近乎绝望后的率性而为,如今瞬间出现的转机却让他心跳加快、患得患失。小薛如坐针毡地熬了一会儿,再也不愿坐以待毙,就试探着建议:“不知道沈部长能不能把你的意思表达清楚,要是赖总误会了,再要去和赖总沟通就费事了。”
  陆公子大大咧咧地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那么费事,我去找他。”他双手在膝盖上一撑,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小薛却一时没想好自己是否可以跟去见赖总,但又不能独自呆在沈部长办公室,便遥遥尾随着陆公子,陆公子却回头招呼他跟上,小薛只得硬着头皮和陆公子乘电梯上到他从未涉足的九楼,走到赖总办公室门口。
  赖总的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在外间的秘书正神色紧张地要把朝向走廊的大门关上,一见陆公子忙又把门打开,小薛刚跟进来就听到从里间传出赖总的咆哮:“荒唐!你是个成年人,这是你的本职工作,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胡搞呢?!”
  小薛贴在陆公子身后进了里间的门,赖总站在大班台后面正指着沈部长的鼻子大声喝斥,一瞬间屋内的四个人都怔住了,赖总首先反应过来,把手指从沈部长的鼻子挪开准确地指向小薛的鼻子,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小薛下意识地往门外退了一步,陆公子也有些手足无措,毕竟赖总是他的长辈而这又的确是赖总的领地,便转过身冲小薛抱歉地一笑,把门在小薛面前关上了。
  陆公子转回身,赖总怒气未消,竭力压抑着说:“小沈他们在搞的软件项目是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你介入进去干什么?你不了解情况,不要干扰大人们的工作。”
  陆公子毫不畏缩,理直气壮地说:“我爸让我多多参与的,而且我觉得我的考虑都是对的,你有道理可以讲给我听呀。”
  “你爸爸都是怎么告诫你的?你知不知道每分钱都来之不易?六十万是个小数目吗?你爸爸和我当初吃了多少苦才挣到第一笔六十万,你怎么可以随口就让给他们?”
  陆公子脱口而出:“是我爸自己一个人挣到第一笔六十万的!”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陆公子有些后悔话说得过于直白,赖总则一时没有从震惊和错愕中回过神来,而最无地自容的却是沈部长,他真懊悔在这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错误的地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隐形人。沈部长很清楚,身为下属最大的忌讳莫过于看到老板最不愿被人看到的难堪事,而自己偏偏撞上了这一幕,他倒霉的日子将要开始了。
  果然,赖总矛头转向沈部长,一股无名火爆发出来,喝道:“这么简单的事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挣着陆总的钱,却给陆总丢脸!陆总和我平常是怎么提醒你的?作为企业的高管就要勇于负起责任,这个项目是你负责的,怎么一点主见都没有?!你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打算?”
  沈部长看一眼赖总又看一眼陆公子,觉得这天真是他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他挣扎着开动脑筋,最后还是决定把宝押在赖总这位当权派身上,便对陆公子和颜悦色地说:“这六十万的确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如果这样轻易就答应他们,实在是有损咱们澳格雅和陆总的形象,我看还是应该坚持,他们照理会让步的。”
  陆公子梗着脖子犟道:“我认为这样不对,你为了这么点钱和他们扯来扯去的才是丢澳格雅的脸。我听说本来你已经和他们谈好了,后来才又提出要他们再次降价,我们又不是出不起这点钱,我爸绝不会在乎你替他省了六十万块钱,你这么做恰恰是丢他的脸。”陆公子此时恰恰是在竭力保护他自己的脸,他之所以决不肯在沈部长和赖总面前服软,并不是在为小薛或维西尔的利益而战,而只是不想垂头丧气地去面对被轰到外面的小薛,他还清楚地记得小薛刚见到他这位悍马车主时那充满艳羡的目光,他一定要让小薛以后每次见到他都同样地满怀羡慕甚至崇敬。
  赖总冷笑一声,说:“说得倒轻巧,只见过你花钱的本事,没见过你挣钱的本事。”这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打在陆公子脸上,他把这当作从未经受过的莫大羞辱,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击赖总,惟有猛地转回身拉开门大步走了。
  小薛不在赖总办公室的外间,他早已被赖总的秘书客气地请到了走廊上,正焦虑地等待关乎自己命运的判决。忽然,他看见陆公子气急败坏地走出来,刚琢磨要不要主动迎上去探个究竟,陆公子却视而不见地从他面前闪过,疾速奔到不远处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推门进去了。小薛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告诉自己这刚刚倏忽而至的一线希望已经倏忽而逝了。
  小薛也不知道这么呆呆地过了多久,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正处于是非之地,他面对的正是赖总办公室的门口,沈部长随时会从里面出来,经过刚才这一遭变故小薛早已无心也无力再面对沈部长。他向走廊两端张望一下,想去乘电梯下楼,又担心电梯迟迟不来而沈部长却来了,两人同乘一部电梯下楼的过程于小薛实在是不堪设想,他转而把目光顺着指示牌的指引定在了位于另一侧的洗手间,对,还是到那里暂避一时吧,起码可以找一处属于自己的空间把自己封闭起来,估摸沈部长下楼后再出来逃之夭夭。小薛拿定主意刚要拔脚便撤,但还是已经晚了,赖总办公室的门豁然洞开,赖总在前、沈部长在后两人快步走了出来。小薛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既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更不敢蓄意转过头不予理睬,他正在痛苦地不知所措,赖总和沈部长却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径直冲向陆公子刚才进去的那间办公室,瞬间便在小薛的视野里消失了。
  小薛后来才知道陆公子他们先后进去的是陆总的办公室,因为门上并未像赖总办公室那样贴着醒目的名牌,而且门两边没几米就是另外的两间办公室,小薛难以想象堂堂的陆总居然会蜗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这和他那辆加长的奔驰S600座驾似乎不太匹配。但小薛没理由不相信,因为这是陆公子告诉他的,是陆公子扬眉吐气地领着沈部长从那个门里出来、叫上小薛一起乘电梯来到沈部长的办公室后,一边看着沈部长向他的属下们布置工作一边讲给小薛听的。
  陆公子没讲如何向他爸哭诉告状的细节,想必是这一环节未免影响他的形象,他只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赖总他们被急召过去以后发生的情形。陆总先说听小陆讲的情况之后他觉得小陆的想法是有些道理的,已经有几分像是当家的考虑问题做出决策的思路,他对赖总说这事就按小陆的意思办吧。赖总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急赤白脸地说陆总这可不行啊,这么大的一件事下面的人都忙了这么长时间,谈不拢的并不止这几条,怎么能就像儿戏一样说让就让、说定就定呢?陆总微笑说当家的可不就应该说定就定嘛,不然还能叫“当家的”吗?赖总又说这事小陆一直没参与嘛,怎么可以这样突然介入呢?陆总说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就让小陆从现在起参与吧。赖总再一次抗争说让小陆早点接触公司业务当然是好事,但是总不能这样一上来就让他说了算吧,总要给他一个熟悉业务了解情况的过程啊,不然搞不好就把好事变成坏事了啊。陆总听了便慢慢站起身来,离开他背后的那块巨石“靠山”走到赖总面前,说这就是你我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了,你关心的是六十万块钱,我关心的是小陆第一次做决定,企业家和经理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材料,我希望小陆继续创业而不是守成。然后陆总抬手一指陆公子,对赖总说,我就是要让他从这件事中记住一条很重要的道理:做老板,不怕拿不对主意,就怕拿不定主意!
  讲到此处,陆公子眉飞色舞地对小薛说:“要想做大事,就要靠直觉。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澳格雅能有今天了吧?”
  小薛却像刚从过山车上爬下来,依旧惊魂未定,他“哼啊哈呀”地搭讪着,借口去看看最后的合同文本,走到企划部的文员那里和她们一起把合同中的相关条款修改确认完毕,他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想上厕所了。
  小薛奔进洗手间让自己彻底地解脱和放松了一场,情绪安定下来,他仔细地洗了手又烘干,转回身扫视着整个洗手间,继而学着陆翔曾向他示范过的那招,但自然不敢如陆翔那般豪迈地把门板一脚踹开,只是弯腰低头从厕位门板下方的缝隙向里探视,一路探视过去确认各个厕位都是空的,他便蹩进最里面的那个厕位,小心地把门板插销划上,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上面,从西装兜里掏出手机。
  ***
  洪钧早早就离开了办公室,开车接上菲比到三里屯北街找了家泰国风味的餐厅,餐厅里挺安静,两人点好菜,菲比笑眯眯地说:“喂,你现在是不是特闲得慌?这么早就溜出来了。”
  洪钧辩解道:“我是怕稍微晚一点路边就再也找不着车位了。”
  “你说,咱们天天这么吃大餐,会不会变胖啊?”菲比的思路向来是跳跃式的。
  “我正想说你没良心呢,天天这么喂你都没见你长膘儿,也不知营养都跑哪里去了,没见过你这么优良的品种。”
  “切,你心里美死了吧?我就是怎么吃都不胖。我担心的是你,你以前中午从来都是凑合,有一顿没一顿的,现在这么吃,肯定得心宽体胖。”
  “谁说我心宽了?”洪钧把手放到腰腹间揣一揣自己的肥瘠,又不无忧虑地说,“所以我现在把大餐从晚上改到中午来了嘛,总比晚上大吃大喝要好些。”
  正说着,手机响了,菲比从洪钧搭在旁边椅背上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洪钧看了眼来电显示就随口应道:“喂,小薛吧?在哪儿呢现在?”
  “我在厕所呢。”手机里传出小薛瓮声瓮气的回答,好像带有不小的回音,但大大出乎洪钧意料的不是他此时的声音,而是他所在的地点,洪钧不能确定以前从未有人在厕所给他打过电话,但可以确定像小薛这样直言不讳加以坦白的是绝无仅有,洪钧抬眼看一下桌面,还好,菜都还没上来,还不算是最不合时宜。
  洪钧打趣地说:“哟,挺会选地方的嘛。”
  小薛却无暇顾及洪钧的玩笑,语无伦次地说:“别的地方说话不方便,我在澳格雅呢,要签合同了。”
  洪钧立时严肃起来,“唔”了一声,又说:“你说吧,我在听。”
  “详细情况来不及和您说了,我现在也还晕着呢。反正就是陆总和陆公子都出面了,赖总和沈部长他们没办法,现在正打印装订合同,他们什么都答应咱们了,就差陆总签字。”
  洪钧简单问了两句就叮嘱小薛:“你要知道,像澳格雅这样的老板型企业,拿主意快,改主意更快,私企老板把自己刚做的决定改过来简直易如反掌,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记住,你拿到他们签字盖章的合同以后一定不要在澳格雅继续停留,马上离开,直接去杭州坐飞机回北京,不要给他们改变主意的机会。”
  小薛重重点了下头,心脏跳得更快了,他刚要挂电话又听到洪钧说:“对了,如果你要是有机会见到陆总,最好代表公司正式邀请他3月份去美国,参加咱们一年一度的全球用户大会,咱们会争取安排他做主旨发言。陆总看重面子,咱们就要给足陆总面子,而且还可以借机和陆总本人建立直接联系,这对后续的合同执行和项目实施都非常关键。”
  菲比等洪钧挂上电话就高兴地说:“小薛真要签合同啦?这小子还真有狗头运。哎,你再给我点个冰淇淋吧,咱们也替他庆祝一下。”
  洪钧的思绪还沉浸在澳格雅和陆总身上,喃喃地说:“合同还没到手呢,合同到手还得赶紧撤呢。”
  ***
  合同很快就到手了。
  等沈部长他们把合同一式四份打印装订完毕,陆公子就接过来好奇地翻看,站在一旁的小薛心里七上八下,生怕陆公子又生出什么新的枝节。还好,陆公子并未对条款内容表现出任何兴趣,注意力都放在样式上,他草草看过就问小薛:“要不要一起上去?你不是还没见过我爸么?”
  小薛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忙不迭地说:“不了不了,陆总那么忙,我就不去了,就在这儿等你吧。”他早已把洪钧刚才要他邀请陆总参加全球用户大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陆公子也不勉强,叫上沈部长一起上了楼,小薛坐在沈部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又像几十分钟前一样的如坐针毡。谢天谢地,陆公子他们没过多久就下来了,签好字盖好章的合同拿在沈部长手里,陆公子笑吟吟一脸大功告成的得意。沈部长把一式四份的合同都递给小薛,摆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架势,表示大家都是先小人后君子嘛,以后就要像一家人一样竭诚合作了,小薛知道此时一定要代表公司说一些场面上的话,却只能挤出几句诸如“是啊是啊”、“一定一定”之类,不仅毫无发自肺腑、掷地有声的效果,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沈部长又热情地挽留说一起吃顿中饭吧,陆公子也兴致盎然地表示中午没别的事,小薛却愈发紧张,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脑子里却想不出任何堂而皇之的理由来推托,嘴里一会儿说公司有事得马上赶回去,一会儿又说中午要开个电话会议,头上的汗却分明渗了出来。
  沈部长见小薛这般为难,便通情达理地说:“哎呀也是,你已经出来这么多天,连元旦都没有回家去,那就尽快回去吧,反正以后还有机会聚的。”
  小薛心里头一次由衷地对沈部长生出一股感激之情,便紧紧和沈部长握了握手,陆公子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只是把右手扬了扬,手指上又勾着那串车钥匙。
  小薛很庆幸沈部长和陆公子都没有送他出来,他疾步走进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等电梯门关上才长舒了一口气。他把电脑包夹在双腿之间,总算顾得上看一眼得来不易的合同,他急不可耐地把第一份合同翻到最后的签字页,看到陆总用黑色的签字笔龙飞凤舞签的字,又看到旁边盖着的鲜红的澳格雅集团合同专用章,在小薛眼里,黑色黑得凝重,红色红得热烈,他似乎都能闻到墨水和印泥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合同完全抵得上一席色香味俱佳的盛宴,他又把另外三份合同的签字页都核对无误,才一并收进电脑包里。
  到了一楼,小薛从接待台前走过,特意朝里面的三位接待小姐露出热情的笑容,他恨不能把自己的喜悦与所有人分享,弄得接待小姐们有些不明所以的还以微笑。他走出大厅的自动门,刚要跳下台阶跑向栅栏门,忽又觉得那样实在有失稳重,有碍个人和公司形象,便按捺住步幅和频率,一级一级走下台阶。他不由得想起不到两个小时之前他刚从这些台阶走下,那时的他是被沈部长扫地出门的,便发自内心地感叹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啊,不过眼下也没好到哪里去,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突然,小薛设成静音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他心里一惊,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竟是沈部长!他只觉得脚下一空差点栽下去,赶紧收住脚保持平衡,手机还在颤抖,接还是不接,这是个问题。小薛不敢把手机按断,一狠心把它塞进裤兜里任凭它倔强地震动,跳下最后两级台阶,穿过广场向栅栏门大步走去。忽然,他感觉手机的震动消失了,这让他的心跳和步子几乎同时缓下来,但只是瞬间过后他的心又沉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从门房里走出一个保安,保安也一眼看见了他,马上快步径直朝他走来,他绝望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小薛无助地停住脚步,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沈部长,小薛这次只得接起来,听到沈部长气喘吁吁地说:“已经看到你啦,你的腿脚好快呀。”
  小薛和已堵在面前的保安一起往大楼台阶上望去,只见沈部长已经从自动门里奔出来,小薛只好回身迎上前去。沈部长站在台阶上不再往下走,等小薛走上来就说:“你让我赶得好苦,是我们陆总找你。”
  小薛莫名其妙,沈部长一边催促他走进自动门一边说:“刚才给你的那些合同都没有用的啦。”这句话几乎把小薛击倒,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立刻下意识地站住,沈部长被他弄得一愣,又说:“先去见陆总再说吧。”接待台里的三位接待小姐都目睹了这一幕有趣的场景,刚刚还满怀胜利喜悦的英雄在转瞬间却变成了俘虏,垂头丧气地被沈部长押着走进电梯。
  电梯直接上到九楼,沈部长把小薛带到陆总办公室门口,让小薛先等一下,自己敲门走了进去,片刻之后沈部长又出来了,后面跟着的是陆公子,他说:“我爸刚出去了。”
  三个人都站在走廊上,很快就见一个身影从男洗手间走出来,等走到近前,小薛才发现来人的身材有几分矮小,一俟看清矮个子的面容他立即辨认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陆总陆明麟,因为这一形象在澳格雅公司的网站和宣传册上是随处可见的。
  陆总走到他们面前站住,并没有进办公室的意思,沈部长忙就地介绍说:“这位就是美国维西尔软件公司的薛经理。”
  陆总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小薛看了一眼,就已让小薛彻底没了方寸,连问候都忘了。陆总开口问道:“你们公司在中国的头儿是谁?”
  小薛拖着长音“呃”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自然的反应是要说出洪钧的名字,但又想起公司的架构已经调整,好像不再有谁是整个中国的头儿了。小薛还在踌躇,陆总又接着说:“你回去叫你们公司安排一下,尽快在杭州搞个正式的签字仪式和新闻发布会,我本人会去,你们公司总该有个合适的高层出席吧。”他不等小薛回应便转向沈部长说:“你们企划部和公关部一起协调吧,争取搞得影响大一些。”
  沈部长忙欠身说好的好的,小薛鼓足勇气颤声向陆总问道:“那刚才签好的合同呢?”这是小薛此次晋见陆总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陆总盯着小薛,微微笑了一下,说:“你要是愿意可以拿回去,就不要叫你老板在上面签字了,我们在杭州的仪式上要当场签的。”他又转向沈部长说:“对外宣传上可以把合同金额适当说得大一点。”
  沈部长点头问道:“您看说多大比较合适?”
  陆总又微微一笑,说:“这点事你们看着办吧。”说完就转身向办公室里走去。沈部长正说着好的好的,陆总忽然停住了,又转回身沉思一下,最后说了句:“我看,就说是一千万吧。”
  此刻的小薛全身的神经都骤然松弛下来,双腿软得好像是泥捏的,再也支撑不住,他拖动身体向后退一小步便无力地靠在墙上,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想哭。
  小薛一回到维西尔北京办公室,洪钧就张罗着把所有销售人员都召集到大会议室,按照以往的惯例给凯旋而归的小薛庆功。春节长假将至,正是忙乱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但难得的是所有人居然都到齐了,洪钧不由得也说小薛的运气实在是好。在座的除了郝毅、杨文光,还有李龙伟去年5月招来的五个以及罗杰离职前在北京招的两个,李龙伟则低调地坐在长方形大会议桌的一角,满屋子是清一色的男士。
  洪钧先做开场白:“老规矩,庆功宴安排在今天晚上,不过我觉得咱们应该先宰小薛一道,得让他吐点血请请客,对不对呀?”
  众人起哄附和,气氛登时活跃起来,小薛缩在李龙伟旁边红着脸讪笑,显然是默认了任人宰割的命运。洪钧又提议:“我看也不要狠宰,我们向来是讲政策的,小薛啊,等一会儿你去楼下给每人买一份哈根达斯吧。”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响应,有人抱怨太便宜小薛了,有人吵嚷自己只要香草的,洪钧笑着说:“小薛你听好啊,我说的是给‘mei(注:拼音声调标三声)’人买一份,既包括这房间里的‘每’人,还要包括外面的‘美’人,可别把咱们的女士们给忘了啊。”
  郝毅大声说:“这您就是瞎操心了,凡是向女士献殷勤的机会小薛是从来不会错过的。”
  连李龙伟也补了一句:“这倒是真的,我刚才还见他趴在前台那儿和Mary叙旧呢,毕竟是久别重逢嘛。”
  虽说都是玩笑话,但洪钧却从中意识到了自己对小薛的失察,看来小薛这家伙经过持续不懈的努力,已经从刚来时被玛丽和海伦们排斥变成如今被普遍接受,再也不像当初那样生涩了。洪钧发现任凭大家这般起哄,小薛却一直闷闷的,便问他:“小薛,是你刚签了单子回来,怎么好像你还不如我们大伙儿开心呐?你就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
  小薛苦笑一下,说:“我高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前沈部长忽然打电话叫我去谈判,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后来经过这么几轮折腾下来,我已经高兴不起来了。再说正式的签字仪式还没搞,就算合同签了可后面的麻烦事也还多着呢,想想就头疼。”
  洪钧对小薛的回答感到几分意外,他注视着小薛,欣慰地意识到小薛比以前成熟了,但他又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因为小薛的例子再一次证明:成长,就是一个快乐越来越少的过程。
  李龙伟见刚刚调动起来的气氛又有沉闷的趋势,便对小薛说:“也是老规矩,小薛,你把澳格雅的整个情况给大家说说吧,尤其是你受的那几轮折腾,也让我们都分享一下。”
  这样的庆功会小薛已经参加过几次,但都是如饥似渴地聆听别人口若悬河地畅谈他们过关斩将的打单经历,这次终于轮到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在会议桌前方的白板上写写画画地讲起来。
  小薛刚讲完,立刻就有人低声评论道:“这case赢得太偶然了,这么多巧合,全是靠运气。”
  洪钧循声望去见是郝毅,从其他人的神色来看似乎大多也都认同他的这一评论,而小薛则一脸尴尬地不知如何辩驳,洪钧觉得有必要借此机会把这个话题深入探讨一番,便说:“Harry说的不错,澳格雅这个单子看起来有不少的偶然性,以前也有人不止一次地这样评价过别的项目。咱们今天好好分析一下,什么样的项目算是偶然赢下来的?换句话说,有没有什么招数能保证我们必然赢一个项目?”会议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眼巴巴地期待洪钧向他们传授销售中的金科玉律,洪钧却微微一笑,说:“对不起,我肯定让你们失望了,我想说的是:任何成功,都有太多的偶然;而任何失败,都有太多的必然。”
  洪钧说完,只有李龙伟抱以会心的一笑,其他人脸上虽然看不到失望但却是一片茫然。洪钧站起身,踱着步子说:“在座的有好几位都问过我,面对一个项目只要怎么做就能拿到单子,或者只要怎么做就能成为一名top sales,还有的问得更泛泛,问我怎么样就能取得成功。呵呵,恐怕问这些问题的人都是武侠小说看得太多了,总盼着自己也能学一招‘亢龙有悔’到哪儿都用得上,或者梦想自己也得到一本‘九阴真经’就能做江湖老大,可惜天底下没有九阴真经,即使有,它也决不是什么制胜法宝。成功,没有秘笈也没有捷径,成功没有充分条件,而是有无数的必要条件;相反,失败没有必要条件,倒是有无数的充分条件。所以,无论是要赢得一个项目,还是要成为一名top sales,都不要再去想什么‘只要……就’,而应该去想‘只有……才’。刚才小薛分析澳格雅决策过程的时候Vincent插话说其实‘只要’搞定陆总这单子‘就’到手了,现在知道这句话错在哪里了吧?应该是‘只有’搞定陆总这单子‘才’能到手。”
  洪钧走到白板前面,用手在小薛画的澳格雅组织结构图上比划了一个大圈,说:“每个项目都有数不清的影响因素,有没有哪个因素是充分条件,只要我们掌握它就一定稳拿这个项目?没有!所以就要求我们做sales的要驾驭尽可能多的因素,使尽可能多的因素对我们有利,而不能把宝押在个别因素上。但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没有人能驾驭所有因素,当我们无力顾及的那些因素由于种种偶然原因正好也都有利于我们时,我们才能成功,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的成功都是如此。面对自己的成功,不要以为都是依靠自身主观努力必然得来的;面对他人的成功,也不要以为人家都是依靠客观原因偶然得来的——Harry,你不必脸红,这话不是只对你说的,是对大家说的,也包括对我自己——同样,面对自己的失败,也不要简单归咎于偶然因素而怨天尤人。所以,成功时要认清其中的偶然因素,失败时要检讨其中的必然因素,这才是一名优秀的sales应该具备的心态。小薛,你不是常说你是傻人有傻福嘛,这样的心态就是摆正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面对胜负要力求保持这种平常心。”
  洪钧话题一转,又说:“只要有一个好心态就能拿下单子吗?当然不能,既然人只能谋事不能成事,那咱们就在‘谋’字上好好下功夫,而不能一味听天由命靠运气吃饭。就像Harry所说,澳格雅项目里的偶然因素似乎太多,这就说明小薛驾驭各方面因素的能力有待提高。刚才是务虚,下面咱们务实,大家说说吧,小薛在这个项目上有哪些可圈可点之处?又有哪些偶然因素本来是可以驾驭的?”
  有个人说:“我觉得他随机应变搞定陆公子那一回合干得漂亮,整个转机都出现在这里,毕竟陆公子是决策者之一嘛。”这让他旁边的人很不以为然:“有没有搞错?!陆公子怎么是决策者?他只是个影响者,只不过他这个影响者地位特殊,他说什么陆总就听什么。”
  李龙伟插话说:“这正是澳格雅项目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小薛你事先有没有了解到老陆正在栽培小陆?所以他才会对小陆言听计从,既是为了让小陆建立自信,也是要在众人面前树立小陆的威信,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啊。”
  “我只是听陆翔提过一次,当时没往心里去,不过还算运气,ICE他们也都没注意到陆公子。呵呵,这又是一个偶然因素。”小薛很实在地回答。
  等又有几个人谈了些看法,洪钧便说:“我觉得小薛有两点策略很成功,是最终取胜的关键,我总结为哀兵战术和疑兵战术。先说哀兵,去年9月份小薛接手澳格雅的时候,形势对我们很不利,小薛就扮演了一回哀兵,使ICE和Roger都确信维西尔已经出局,就没有从技术上或商务上彻底封杀我们,使我们得以一路低调参与下来。刚才小薛提到客户内部有人采用非常手段把内情捅到陆总那里,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说,大家都应该理解这里面有很敏感的东西,这的确是一个偶然事件,但假如小薛没有采用哀兵战术,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活到渔翁得利的这一天。再说疑兵,小薛这一手非常漂亮,令人拍案叫绝,元旦过后形势又对我们很不利,但小薛一反常态而高调活动,让地球人都知道维西尔已经吃定这单,如今圈子里竞争太激烈、手段太残酷、圈套防不胜防,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多疑,小薛的疑兵很好地阻吓住了ICE方面卷土重来……”
  这时李龙伟忍不住说道:“要是前些天从上海调几个技术人员去,那气势就更像真的了,就小薛一个人耍其实还是挺险的,要是穿帮就惨了。”他话音刚落,原本兴致勃勃的洪钧已然呆住,神情也极不自然,李龙伟立刻深感懊悔,他才想起来现在的洪钧已经不是一个月前的洪钧,早已无权调拨上海的一兵一卒。
  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洪钧很快回过神来,继续从容地点评:“好,说完小薛下的两步好棋,该聊聊他有什么不足了。其实从小薛画的组织结构图可以一眼看出,当无法做通沈部长和赖总的工作时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应该更上一层楼。去年底你在澳格雅的那位朋友向你提供了一些很有价值的内幕信息,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主动把这些东西捅给陆总?如果你做了,就不必把命运寄托于那件偶然事件的发生。谈判陷入僵局以后,元旦那天我在电话里让你连问三个为什么,你最终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小薛还没回答,郝毅却抢先嚷起来:“Jim,什么‘三个为什么’啊?您可不够fair啊,总不能老给小薛开小灶吧?”有几个人也跟着为自己抱不平。
  洪钧笑着说:“其实没什么,在座的有几个‘老姜’早都运用自如了。我上次对小薛讲,每当客户有所动作,我们都要在头脑里先层层深入地追问三个为什么,就可以透过表象认清客户内心的真正目的,然后再分析应对。小薛,那次咱们说到赖总他们的最终目的是重新引入ICE以求获得好处,这是我们无法接受的,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彻底打消他们这一目的?”
  “嗯,我想了,后来就想出那招疑兵战术,他们不是想再把ICE引进来嘛,我就想办法把ICE和那帮代理都吓得不敢来,呵呵。”小薛憨憨地笑着,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
  “嗯,这招我当时倒是真没想到。赖总和沈部长的计划是见不得光的,他们预备向陆总汇报的与维西尔谈判破裂的原因一定与事实不符,六十万块钱和源代码并不是陆总感兴趣的,只是他们拿来促使谈判破裂的,他们会另外编造其他理由讲给陆总听,比如让陆总觉得大伤颜面的理由,而这就为我们留出了一个破绽,所以我当时的想法是你应该寻找时机求见陆总,使信息对陆总透明,将赖总和沈部长短路掉,这样起码能争取拿下合同,至于后遗症就留待以后再做工作。”
  李龙伟也笑着说:“我也和他聊过,提议他找机会和陆总来个巧遇什么的,还帮他设计过遇到陆总头三句话怎么说,其实就像他昨天巧遇小陆是一个道理,可是他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别说创造机会巧遇了,他对陆总简直是避之犹恐不及。”
  一名当初被罗杰招来的销售人员问李龙伟:“Larry,既然陆总这么重要,为什么Roger还有ICE那帮人都没有去做过陆总的工作呢?”
  坐在对面的杨文光冷笑一声,说:“水平问题吧,大概这也是一个偶然因素,competitor的疏忽让小薛捡了个便宜。”
  洪钧看一眼李龙伟,见他面带尴尬,知道他觉得不便当着下属的面评论罗杰,刚要代他作答,会议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洪钧按下免提键,里面传来玛丽的声音:“Jim,CK在线上,您现在能接吗?”
  “你告诉他我在开会,让他过段时间再打来吧。”洪钧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快,他猜到CK会来电话,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也实在太急不可耐了。
  洪钧把被这个插曲影响了的情绪稍作调整,说道:“的确,竞争对手的表现在影响项目成败的诸多因素中是很重要的一条。每个sales的能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有的只适合与某种特定类型的客户打交道,有的就比较‘广谱’一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可以应对。Roger和客户的中层沟通比较自如,与陆总打交道会让Roger不舒服不自信,他自然而然就把工作重点放在沈部长身上;另一方面,凡事都有利弊,Roger搞定了沈部长也就不得不受沈部长的制约,因为沈肯定不希望Roger再去做他老板们的工作。假设小薛是最早接触澳格雅的,他一定也会把沈部长作为主攻对象,而如果Roger在后期介入并发现沈部长已被小薛搞定,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赖总而ICE的俞威就会去找陆总,那恐怕就会是截然不同的结局了。所以,不要简单地以介入项目的时间早晚来判断胜负前景,先入虽可能为主,后来也可能居上。”
  小薛却没有留意洪钧最后这句话,他的心思被“俞威”这个名字带走了,似乎有些后怕地说:“俞威算不算是个‘广谱’的?他应该能把沈部长、赖总和陆总都搞定吧?元旦那天我还真以为他是奔澳格雅去的……”
  众人因不知其中原委一时都沉默了,洪钧也不禁若有所思,俞威带着苏珊在元旦杀奔杭州,却始终没有在澳格雅现身,他们的目标究竟是哪里呢?洪钧在心里把目前浮出水面的项目挨个捋了一遍,仍旧是一头雾水,便打算向CK通报一声,浙江眼下是CK的地盘了。
  小薛忽然旁若无人地笑出了声,引得大家都奇怪地向他望去,他红着脸说:“我是又想起了昨天陆总最后关头突然把我叫回去,当时差点没把我吓死。”
  大家也都笑了,李龙伟说:“看来小薛你真是和姓陆的有缘啊,陆翔、小陆、老陆,一个都没少,你怎么躲都没用,还是全让你见到了。”
  洪钧指点着小薛说:“那是你自找的!我特意让你邀请陆总去美国参加用户大会了吧?如果你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才不会再想在杭州搞什么签字仪式来充门面,弄得事到如今还留着个尾巴。”
  “那会不会又出什么变故啊?”小薛立刻紧张地问道,活像一只惊弓之鸟。
  “你放心,不会了。”洪钧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又说,“陆总已经用他自己的脸面给你打了保票。”
  ***
  庆功会散了,洪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枯坐,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际发呆。不一会儿小薛和玛丽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摞哈根达斯的脆皮雪糕,小薛把一盒雪糕放在洪钧的写字台上,玛丽说:“刚才CK还说让您开完会给他打回去,我就说,‘Jim已经说了让你过段时间再打来’,他就没再说什么,呵呵。”
  洪钧笑笑,很满意玛丽的应对,也未免有些感慨,如今自己的尊严都已经到了需要玛丽帮忙维护的地步。洪钧谢了小薛,又让玛丽把那盒雪糕拿到茶水间的冰箱里放好,准备中午带给菲比。
  两人出去不久,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洪钧接起来,果然是CK,CK热情洋溢地问候:“哎呀Jim现在才是1月份你就忙得这样子,你也要让我们这些人都能喘口气好不好呀?”
  洪钧没接茬,反问道:“你在哪儿啊?是台北呀还是上海呀?”
  “上海上海,上周刚过来,农历年前还要赶回去。”
  洪钧调侃道:“你看,明明是你忙、你更辛苦嘛,两边来回跑。哎我说,你是不是特别盼望两岸直航啊?你是最直接的受益者嘛,你就大声疾呼吧。”
  “还好了啦,也还蛮方便的,就是总要跑到香港去兜一圈。嗨,都是小草民,呼吁有个屁用,还不都是这样子。”
  客套已毕,洪钧便不再开口,CK也就接着步入正题:“刚才有听到Laura讲说浙江的那个案子已经签下来了,Wayne也和我聊了下,他的想法是让我们尽快把这个案子做一下hand over,新的territory都已经定下来了,对这些以前留下来的案子如何归属的部分,最好都能尽快做一个厘清的动作。”
  洪钧淡淡地问:“你和Wayne怎么打算的?”
  CK笑着说:“怎么是我和Wayne?都是Wayne的想法,你还不知道他吗?从来都是躲到后面,把我们推到前面来。他想要我们华东这边马上把浙江那个案子接过来,他也有他的道理,浙江本来就是属于华东的territory嘛,以前是你们那里的一个sales负责的,其实早应该交接给我们的。”
  洪钧心中的不快越来越强烈,CK说了半天却始终未对小薛赢得澳格雅项目表示祝贺,甚至连小薛和澳格雅的名字都没有提及,却一味地要来“摘桃”,不过也难怪,CK眼下就是要否定华北区赢得澳格雅项目的功劳,自然不会向小薛或洪钧道贺。洪钧继续问:“你打算怎么交接?”
  “我想马上把那个案子指派给上海的一个sales,以后就全由他来follow up好了。”CK轻描淡写地回答。
  洪钧说:“澳格雅在浙江,按照市场区域划分交接给上海的sales是应该的,但这个项目一直由小薛负责,也是他在昨天刚刚签下来的,现在突然换sales会很敏感,客户恐怕不会买账;而且,与澳格雅还要在杭州搞一个正式的签字仪式和新闻发布会,他们的陆总会亲自出席,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换sales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我的想法是,等完成签字仪式、软件安装和收款之后,项目进入售后实施阶段,再让小薛淡出并同时和上海的sales交接。”
  CK沉吟片刻,说:“这样子喔,就会拖得蛮长的了。你所讲的小薛,我也有听Wayne提起过,好像蛮junior的,他能不能handle这么复杂的案子啊?Wayne还说要给他发warning letter,搞不好就会让他走人了。”
  洪钧实在压抑不住,冷冷地说:“小薛是我下面的sales,不需要你和Wayne来做裁判吧?这么复杂的案子就是他一个人签下来的,凭什么还怀疑他handle 不好?我从来没有同意给小薛发warning letter,他是为整个维西尔Greater China签下今年头一个合同的sales,我倒要看看谁能在这个时候把他赶走!”
  CK干笑一声给自己打圆场:“你的兵当然是你最了解喽。”话题一转,又说,“那就按照你的意思,让他先继续跟着吧。不过,Jim,你说这案子的credit应该book在谁的名下呀?”
  “当然应该是小薛的业绩,谁签的合同业绩就归谁,这是起码的原则。”
  “嗯——,全给他恐怕不很合适,我这边也要有一个sales逐渐接手的,你看这样子好不好,让他们两个人split,一人一半?”
  “不好吧,让两人同时负责一个项目是大忌,小薛签下来的合同,当然要计入他的quota。我觉得可以给他定一个deadline,如果三个月之内收到澳格雅的付款,commission归他,拖到三个月之后的话就归那时候已经接手的上海sales,这样可以督促小薛尽早收款。”
  CK想了想才说:“既然你坚持,我也就认同你的考量,那就这样子办好啦。对了,这个小薛是report给Larry的吧?那就也可以算在Larry的quota里面,反正我在上海没有和Larry同样position 的人,没有人和他split的。”
  洪钧奇怪CK怎么对李龙伟竟会如此关照,但没容他深想,CK已经又说道:“刚才你讲还要在杭州再搞一场签字仪式,你有没有和Wayne谈啊?”
  “我正打算和Wayne商量一下,看看谁去合适。”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案子的确是Wayne来这边以后签到的第一份合约,我想他一定会去的,这也是华东区新签的合约,所以我肯定也要陪Wayne一同过去,你看呢?”不等洪钧回答,CK又接着说,“Jim,你不会也要去吧?这是浙江的案子喔,你是负责华北区的,名不正言不顺啊,客户会觉得confuse的。”
  洪钧暗笑CK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便很坦荡地说:“我没打算去,凡是这种风光的场合我向来是能躲就躲的。”
  “就是,这种事情纯粹就是你们讲的那个……那个词怎么样讲……对了,形式主义,我也没有兴趣的,只管跑去哄客户和Wayne开心就对了啦。”CK自己给自己下了台阶,便干脆拉下脸,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Jim,我们是好兄弟明算账,这案子本来就是归华东区的,我已经同意你的考量把本来属于上海sales的credit都让给小薛和Larry了,你总不会再要我把我名下的那份也让给你吧?”
  洪钧冷笑一声,他真佩服CK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倒打一耙,嘲讽道:“CK,看来你是要名利双收啊,你说澳格雅本来就应该属于你名下,那好,能否请教一下这个项目是怎么谈下来的?”
  CK却大言不惭地说:“没错,这案子是你比我介入得多一些,但是你也是做老板的,应该晓得territory有多重要这样子,设想下sales对你的做法会怎样来解读?如果都有样学样地争来抢去,谁做下的案子就归谁,那还要territory做什么?这案子在浙江,浙江归华东,华东归我管,所以这案子就应该是我的credit而不是你的,我想这没什么好argue的,Wayne肯定也会认同我的想法。”
  话说到这个地步,洪钧已经无话可说,更不想提醒CK有关俞威去杭州的事。洪钧如今失去的已经太多,早已不再介意业绩的归属、佣金的多少这类身外之事,他反而觉得有些成就感,因为毕竟为小薛保住了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但转而一想又不禁笑了,也许CK其实并未打算替上海的某位销售人员争什么,他就是奔着洪钧应得的那份而来的,纠缠小薛的事不过是虚晃一枪。也罢,洪钧想,反正已经让CK如愿以偿,何必再去计较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呢?
  洪钧等到中午刚要出门,菲比来了电话,洪钧问:“正要去接你呢,怎么了?”
  “哎,我忽然想起一个事来。”
  “什么事啊?吃饭的时候说不行啊?”洪钧边说边到茶水间把冰箱里的脆皮雪糕拿上。
  “嘿嘿,我是怕到时候我就忘了,光顾着吃了。……呀,我想说什么来的?你看都赖你,瞎打岔。噢对了,咱们春节去三亚,你叫上了李龙伟两口子,怎么不把邓汶也叫上啊?他一个人在北京过年,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呀。”
  “他还伶仃?!”洪钧不禁脱口而出,但马上打住,他不想对菲比谈及凯蒂,便改口说,“他们好像春节还要加班做项目吧,我印象中他春节挺忙的。”
  菲比略带狐疑地问:“不会吧,再忙也得过年啊。哎,是不是你们俩又吵架了?”
  “没有,我们俩又不是好斗的公鸡,没事儿净吵架。”
  “那,你是怕他不愿意来给咱俩当灯泡吧?那你为什么非要叫上李龙伟他们俩呢?两对儿互相当灯泡照着?”
  “邓汶会过一个好年的,您就别瞎操心了。如今我不是落魄了嘛,不想让他一见我就访贫问苦似的,弄得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兮兮的。至于为什么叫上李龙伟他们嘛,嗯——,这样咱们正好四个人可以打麻将。”洪钧敷衍道。
  “切,你什么时候有搓麻的瘾了?哼,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呀,是想笼络人心。”
  “自作聪明!”洪钧不太自然地回了一句就挂断手机,走出了空无一人的茶水间。
  ***
  大年初四,小谭风尘仆仆地从北京飞到深圳,直接打车到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但小谭生怕因飞机晚点而耽误此次至关重要的密会,特意挑了最早的航班,结果他得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酒廊坐等将近三个小时。
  小谭叫来服务员点了几种小食,服务员刚要走,小谭问道:“哎,这儿离罗湖海关是不是特别近啊?”
  “对呀,走过来就可以,都不用叫的士。”身着长筒裙的服务员微笑着回答。
  “哦,像今天这种日子过关的人会很多吗?”小谭又问。
  “有可能吧,现在是春节啊,很多港人上来这边的,还有很多到香港玩的内地人这两天也都该回来了。”
  小谭听罢不由暗暗叫苦,看来得在这里练坐功了,等服务员把小食摆上来,小谭看了看矮桌上那几盘东西,又问:“你们这儿有什么能当午饭吃的吗?”
  把小谭于春节期间秘密召来深圳会面的人是皮特,这位ICE公司主管亚太区业务的副总裁已经不满于和小谭的定期电话沟通,他要好好和他安插在ICE中国公司里的这颗钉子当面谈谈了。
  小谭吃饱喝足之后就把自己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想强迫自己小憩片刻而脑子里却纷乱如麻,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连他每到一处必与女服务员培养感情的必修课都没顾上。下午两点到了又过了,他曾好几次把手机里皮特的号码调出来,但最终还是没敢拨出去,皮特自然会在需要和他联系的时候打他的电话,而他则不能擅自过问老板的所在更不敢妄加催促。终于,在将近三点的时候,小谭的手机响了,是皮特:“David,我到了香格里拉的大堂,你在哪里?”
  小谭忙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打个响指做手势要服务员赶快来把矮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然后快步走到大堂酒廊的入口迎接皮特。皮特一身西装革履,虽面带疲惫但还是强打精神健步走来,两人握手后小谭引导皮特走回到沙发前,皮特优雅地坐下,伸展开僵直的双腿,低声说道:“噢我的上帝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啊?!难道所有的中国人在节日里都要‘移动’吗?”小谭满脸歉意地赔笑,似乎中国有这么多人是因他的过错造成的。皮特颇有风度地对服务员笑着点了杯卡布奇诺,又说:“我从中环的港岛香格里拉来到深圳香格里拉所花的时间比你从北京到深圳还要长,噢我的上帝,早知如此我宁愿飞到北京去见你。”
  小谭忙欠身说:“当然应该是我飞到香港去,你只需在香港等我就好。”
  “还是因为我的行程太紧,明天就要飞回新加坡,不然真应该去北京的。不管怎样,我要为我的迟到而深表歉意。”皮特客气一番之后,不再理睬小谭刻意表现出来的惶恐,认真地说:“我今天见到了那么多人,是我在哪里都没有见过的,我在长长的人流中排队的时候就在想,这么庞大的人群一定需要很多也很庞大的企业来为他们服务,而这么多很庞大的企业一定需要我们的软件来为他们服务,那么中国理应出现很多很庞大的项目。所以,David,请告诉我,为什么ICE已经很久没有在中国得到过庞大的项目了?请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做来改变这个局面?”
  小谭没料到皮特突然切入如此严肃的议题,匆忙间把自己早已酝酿多时的腹稿忘得一干二净,涨红着脸说:“对不起,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连一个合同都没签,今年我一定争取拿到一个庞大的项目。”
  皮特很绅士地笑了,诚恳地说:“David,我并没有指责你啊,我是在向你请求帮助。我离中国太远,不知道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什么,而且,中国是一个如此独特的地方,我即使搬到北京、搬到上海、搬到深圳来住上五年、十年,我仍然不一定能明白中国的市场、不一定能明白中国人都在想什么,中国的事情只有中国人明白。”
  小谭的心情放松下来,这才想起自己是有备而来的,忙把腹稿调用出来侃侃而谈:“在我印象中,ICE中国公司在去年以前的时候,我们在你的领导下曾经赢过不少很漂亮的大项目。最近我也在想,为什么ICE中国公司去年以来一直没再签过大合同?哪里不一样了呢?”
  皮特不由自主地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谭一阵窃喜,自己居然可以在老板面前成功地使用设问句了,便抛出自己的核心论点:“因为俞威来了,而且俞威带来了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做法。”
  皮特沉默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不置可否让小谭心底发毛,暗自检讨自己的策略有何不当之处却不明就里,最终还是皮特打破沉寂生硬地说:“给我看事实。”
  小谭察觉到皮特话语里隐含的不快,也猛然悟出自己刚才犯了什么错误,俞威的到来和俞威的新政都是出自于皮特的首肯,自己怎么上来就直指皮特是始作俑者呢?他赶紧摆正自己的位置,开始给皮特摆事实:“以俞威的背景和经验,请他来ICE是合适的;在中国从直销体系向代理体系转移,最初的考虑也是有道理的。”小谭停顿一下观察皮特的脸色,又鼓足勇气说,“但是,任何事都是既有利又有弊。大量发展代理商使我们不用增加太多销售人员就拓展了市场的覆盖面,ICE近期在中国获得了不少中小型客户,如果没有代理商,我们可能始终不会注意到那些客户的存在。但是项目数量增多的同时平均合同金额却下降了,都是些小单子,原因是代理商没有能力和资源跟踪大项目,他们不在乎大小而只在乎快慢;另外,代理商发展太多也导致代理商之间竞争激烈,他们只会把单子越做越小。当然,这些问题都可以通过加强对代理商的支持和管理而解决,但我觉得俞威并没有在这方面做太多工作,他更关注如何从代理商手里为他个人获得好处。”
  “给我看事实。”皮特又说了一遍。
  小谭底气不足地应道:“现在还只是我的感觉,俞威从来不让我介入他的事情,我还没有什么证据。”
  皮特转而平和地说:“所以,你认为是由于俞威没有做好他应该做的工作,导致ICE去年在中国没有得到任何大项目。你在电话里不止一次对我说,俞威总是很忙,他究竟都在忙什么?”
  “你知道,俞威的风格是很秘密的,他的嘴很严,苏珊的嘴也很严,而且苏珊知道的事情恐怕也不多,所以我只能从ICE外面的渠道去了解。我只知道俞威的重点是中国第一资源集团,第一资源在搞一个‘NOMA’工程,就是英文‘新一代运营与管理辅助系统’的简称,他最近主要在跟踪这个项目,他没有向你汇报吗?”
  “我听过这个名字,实际上,我知道的仅仅是个名字,别的一无所知,俞威告诉我这个项目的状态处于‘早期’。” 皮特有些不情愿地承认,又马上说,“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一个很吸引人的项目,至少从可以预期的合同金额来看。”
  “第一资源集团的NOMA工程一定会是个大项目,嗯——,它不能说是大,应该说是巨大、庞大。”
  “你刚才不是还说俞威的兴趣不在跟踪大项目上吗?”皮特面带微笑地指出小谭的自相矛盾。
  “呃,我只是担心俞威会把这个项目越跟踪越小。”小谭红着脸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让我们看看你对这个项目都了解些什么。”皮特的直觉告诉他将不虚此行,顿时来了兴致。
  “中国第一资源集团是个庞然大物,即使在全球同行业来看也是个巨人,而国际上的那些同行都没有第一资源在市场上近乎于垄断的特殊地位,所以第一资源的利润总额和盈利率都是令国际同行眼红的。简单地说,这是一家很有钱的客户。”
  “但是中国已经加入WTO,各个行业都将先后开放,第一资源集团的那些国际同行迟早有一天会拆掉门槛进入中国市场,所以第一资源集团也面临现实的压力和未来的挑战,它必须尽早提高管理和运营水平,从垄断优势转变为效率优势。简单地说,这也是一家有着迫切需求的客户。”皮特模仿小谭的语气说完,又微笑着总结道,“因此,这是个完全合格的重点潜在客户。你知道这个项目究竟会有多大吗?”
  “我不知道,而且恐怕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客户都不清楚他们将来总共要花多少钱,反正他们有的是钱。你看,第一资源集团有三十余家省级公司,即使不会全部同时上项目,比如说先上十家,这也会是十个很大的项目,每个都比我们曾签过的那些合同要大。”小谭毫不夸张地回答。
  “都有什么人在跟踪这家客户?”
  “太多了,可能所有人都在跟踪,软件厂商、硬件厂商、系统集成商还有五大咨询公司,谁都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五大’也都介入了?谁的形势比较好?”皮特急切地问。
  “可能是普华永道吧,我的不少消息都是那里的朋友告诉我的。德勤、埃森哲——就是以前的安达信咨询——也都在和第一资源接触。”
  皮特不无忧虑地沉吟道:“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你知道那几家咨询公司的风格,他们就像海绵,会把客户的油水全部吸干,要是等他们为客户做完所谓的管理咨询,恐怕再有钱的客户也拿不出钱来买软件了。”
  “呵呵,不仅是钱,客户也会被他们的业务流程重组折腾得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心思上软件项目。”小谭笑道。
  皮特没笑,面色凝重地说:“这几大咨询公司不仅喜欢替客户花钱,还喜欢替客户拿主意,所以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这事关谁能掌握主动权的问题。俞威到底在做什么?”
  “去年他主要和第一资源集团总部的人联系,你肯定知道他还陪他们去了一趟美国。”
  “我知道,没有我的安排是不可能保证如此重要的客户在ICE总部受到恰当接待的。但那个客户并没有任何实质表态,我和总部都有一些失望,当然我们都理解,不可能靠一次访问就赢得如此重大的项目。”
  “从去年第四季度开始,俞威可能在重点跟踪第一资源集团的几家省级公司,他去上海、广州和杭州比较频繁,应该已经进入实质阶段了,但我所知的也只有这些。”小谭显得略有些难为情。
  皮特把杯里的咖啡喝光,示意服务员再来一杯,看似随意地问小谭:“我记得你对这个行业很熟悉,是吧?”
  “嗯,我认识一些人,有一些关系,但我以前更多是和制造业的客户打交道。”小谭谦逊地说道。
  “看来我的确是了解你的嘛。”皮特继而严肃起来,“我有一个想法,中国第一资源集团的NOMA工程这么庞大的项目,不仅是ICE中国的重点项目,也是ICE整个亚太区的重点项目,这样的项目我们必须赢,因为我们输不起,因此我不能听任俞威自行其是,我要知道项目在各个阶段的细节,而不能坐等他日后告诉我一个坏消息。David,我想让你代表亚太区直接负责第一资源集团,从俞威手中把项目接管过来,我和整个亚太区乃至总部都会全力支持你赢得这一项目,想想看,你将为ICE亚太区赢得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项目,这将是多么激动人心啊!”
  小谭心跳加速,他眼前呈现出的不仅有皮特为他描绘的赢得项目之后的绚丽图景,也有一旦输掉项目之后等待他的万丈深渊,他飞快地转动脑筋,旋即审慎地说:“第一资源的项目肯定很复杂,俞威已经代表ICE与第一资源总部以及省级公司不同级别的人建立了联系,如果我忽然去接手,会让客户很意外,而竞争对手会借机动摇客户对我们的信心。所以我的建议是,让俞威继续作为ICE与第一资源之间的接口,而我作为ICE中国公司与ICE亚太及总部的接口,帮助俞威获取所需的亚太和总部资源,同时替亚太区监督俞威在项目上的进展。”
  皮特略加思索便赞同说:“OK。我会马上通知俞威,中国第一资源集团不再只是ICE中国范围内的项目,而是亚太区的重点项目,他负责与客户联系而你负责与亚太区协调,这个项目将由你和他共同负责,我会要求他与你全力配合,这样就使ICE在中国第一资源集团项目上搭建了一个梦幻组合。”
  小谭刚说了句“OK”又马上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一丝愁容,明察秋毫的皮特立即问道:“怎么?有什么担心吗?”
  小谭不知如何表达,吞吞吐吐地说:“嗯——或者……你能不能晚些时候再通知俞威?”
  皮特一愣,但很快醒悟过来会心地笑了,又冲小谭眨眨眼睛,说:“David,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需要一些时间不受干扰地做一些事情,OK,我会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再告知俞威,你就放手去做吧。”
  小谭暗暗高兴,心想给聪明的老板打工真是一种幸福,他又有几分自得,皮特这么调配就使小谭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第一资源项目,并且只需介入到恰到好处的程度,功劳和利益可与俞威均沾,而责任和黑锅则非俞威莫属。小谭刚一分神就听皮特问道:“你刚才提到那几家咨询公司都很活跃,维西尔怎么样?”
  小谭忙回答:“没听说维西尔近期有什么大动作。”
  “我听说维西尔在中国调整了组织结构,Jim只负责北京办公室和华北地区的市场,是吧?”见小谭点头,皮特又说,“以我对Jim的了解,他一定不开心。”小谭正不知做何反应,听见皮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一直记得Jim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他和我,是梦之队。”
  这句话让小谭吃惊不小,他很高兴皮特肯向他吐露心声,但皮特这一心声却让他非常不安,难道皮特真打算趁洪钧失落时把他召回来取代俞威?若是时光倒流到一年前,这会是小谭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如今已经不是一年前,现在的小谭已经今非昔比,他不再需要洪钧来关照他、保护他,而洪钧的回归只会给小谭业已铺就的升迁之路带来变数。小谭紧张地思索着,他在想如果换作洪钧当此关头会如何应对,忽然,他想起洪钧曾讲过的“拾遗补缺”。
  洪钧说过,总有人急于把自己的结论先抛出来,然后再摆事实讲道理以求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其实这是严重的次序错误,因为没有人心甘情愿总被他人说服,尤其是老板,都习惯由自己得出结论。所以,引导远胜于说服,而最能体现“润物细无声”一般境界的引导方式就是“拾遗补缺”:在老板考虑的诸多因素中,凡是对我们有利却被他遗漏的,就提醒一下;凡是对我们有利却被他忽视的,就强调一下,老板全面而充分地考虑到对我们有利的因素,自然就会得出对我们有利的结论。小谭懊恼自己怎么才想起“拾遗补缺”这一要诀,否则刚才就不会惹得皮特不快并两次质问他事实何在,虽然经他一番艰苦努力消弭了皮特的不满,但他深知自己也消磨了皮特的耐心,而老板的耐心就像汽车的刹车片,是经不起太多次消磨的。
  小谭拿捏好分寸,像是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他已经离开ICE了,还能再回来吗?”
  皮特不以为然地反问:“为什么不能?!你以为ICE是微软,无论谁离开了都永远不能再回来?”
  小谭谦卑地微微一笑,又强调道:“可是……可是Jim不是正常地‘离开’的……”
  这一击让皮特如梦方醒,他似乎总不记得正是他自己亲手把洪钧开除出ICE的。皮特不易察觉地苦笑一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抬起头正视小谭,颇有感染力地说:“David,努力干吧。我相信,你和我,我们有很好的未来。”
  小谭迎着皮特的目光满怀信心地微笑,嘴里感谢着皮特对他的信任,心里却得意于自己这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是洪钧当年对他的无私教诲使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洪钧眼下对他的“威胁”。
圈子圈套3(终局篇) 第二部分
  
  正月初八,洪钧极不情愿地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维西尔北京办公室,自从每逢春节、“五一”和“十一”均实行七天长假制度以来,洪钧还是头一次投身于远途出游的群众行列,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看来忘情于山水之间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刚刚过去的这七天令他体力透支不小,他现在向往的是真正的“休息”而不再是“休假”了。
  洪钧慵懒地走过前台,忽然发觉耳畔少了一声每天例行的问候,这才注意到玛丽不在,暗笑大概连一向恪尽职守的玛丽也迟到了。开放式办公区只有几个销售人员,其他部门家在外地的大都请了年假,大约要到元宵节之后才回来上班,洪钧预计当日不会有什么军国大事要忙,倒是可以在上班时好好休息一下。
  洪钧刚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冷不防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是玛丽,她手上捧着的托盘一歪,咖啡壶的盖子几乎滑落下来,洪钧忙替她扶住,玛丽惊魂未定地翘起脚对他耳语道:“韦恩在里面!”这下让洪钧又大吃一惊,他没想到韦恩竟如此热衷于突然袭击,而且总是选择假期之后的头一个工作日杀得他措手不及。洪钧隐隐有些不安,勉强对玛丽笑一下便走了进去。
  韦恩的确在里面,正坐在本属于洪钧的皮椅上品味咖啡,一见洪钧便放下杯子吃力地站起身,笑容满面地伸出手,但脚步并未挪动。洪钧和韦恩握了手,见他没有移步到会议桌旁的打算,只好隔着写字台在他对面坐下。韦恩端详着洪钧,问道:“Jim,你的脸……”
  洪钧下意识地抬手抚一下脸颊,说:“哦,去海边了,有一点轻微的晒伤。”
  韦恩很关切地问:“不严重吧?你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红。”洪钧笑着摇摇头,韦恩又说:“你是应该让自己彻底放松一下了。Jim,我真羡慕你,当你在沙滩上‘痛苦’地享受阳光时,我却在痛苦地思考、痛苦地做着决定。”
  不知是由于对面的韦恩那山岩一般伟岸的身形,还是由于下面即将开始的话题,洪钧觉得有些压抑。韦恩就像能看透洪钧的心思,又把皮椅向写字台挪了挪,胳膊搭在桌面上,上身向前倾,以便让洪钧进一步体验到泰山压顶的滋味,他向洪钧身后望了一眼,只是习惯性地确认一下门已经关好,而这一瞥却让洪钧愈发不安地觉得已身陷绝境、再无退路。
  韦恩语调沉重地开了口:“Jim,你要知道我是经过很长时间的考虑才决定今天来找你的,这恐怕是在我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决定。虽然你和我认识只有一年多时间,一起共事才两个月,但是坦白讲,我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不幸的是,我们不仅是朋友还是同事,而且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我的职责要求我必须做出这个决定,我没有其他选择,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洪钧此刻已经清楚地预感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便默默地听着。韦恩接着说:“Jim,既然你我心里都很清楚,那就让我直接说出来吧,就是那笔所谓的市场活动经费。嗯——,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虽然我本不必这么做,但我们是朋友,所以我要再问你一次,Jim,请你告诉我,关于那笔钱,你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说明的吗?还有什么你可以提供出来使我能够帮助你的?”
  洪钧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
  韦恩也笑了一下,并未露出一丝失望倒好像如释重负,他说:“自从上次听你讲了有关那笔所谓的市场活动经费的故事以后,我一直觉得很不舒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请人通过不同的渠道对你的合作伙伴——就是那家系统集成公司和它的老板——做了一些调查,反馈给我的信息似乎让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令我更加不舒服。请允许我回顾一下我得到的那些背景信息,如果你有任何澄清请随时提出来。首先,在你加入维西尔之前,那家公司似乎从未与维西尔有过任何合作,而你在加入维西尔之后就很快与他们建立了合作关系,使他们以总包商的身份顺利赢得普发集团项目的竞标,首次合作即告成功,看来你们彼此都为对方带来了好运。另外我还了解到,你向他们提供的维西尔产品的报价是非常优惠的,而他们将我们的软件转卖给普发集团时却卖了个大价钱,其中的利润很丰厚,这真是一桩很不错的生意啊。当然,胜利者是不应受到责备的,我懂得这个道理,但是,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一些猜想。”
  韦恩停下来意味深长地凝视洪钧,见洪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继续说:“我还了解到,那家公司的老板,是个非常——嗯——有趣的家伙,听说他看上去没什么本事,而实际上又似乎无所不能,听说他非常精通你们中国人最常讲的那个词——‘guan xi’。”韦恩字正腔圆地用汉语说出“关系”一词,颇为自得地笑了,又说,“在澳大利亚我们常说,‘最出色的骑手往往会变成最危险的盗马贼’,看起来在中国也是如此,最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守规矩的。你那位朋友的名声似乎就不怎么样,听说他什么都敢做,连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都不在乎,你不是也说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企图违反合同拖延向我们付款嘛,那么他更不会在乎什么职业操守。你对这些背景信息没有反对意见吧?OK,我们现在来谈你和这家公司之间的那笔十万元人民币的交易,照你的说法,这十万元就像礼物一样白白送给他们了,目的就是为安抚他们,你觉得这个说法符合常识吗?在维西尔,没有人了解并信任这家公司和它的老板,似乎只有你,你不仅了解他们、信任他们,你还格外关照他们,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们一些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吗?”
  韦恩对范宇宙的评价倒也中肯,洪钧心平气和地回答:“事情的整个经过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你了,在操作中我没有超越权限或违反公司规定的行为,我没有为我个人谋利也没有伤害公司利益。至于更早的情形,实际上在来维西尔之前我也从未与他们合作过,选择与他们合作的原因正如你刚才所说,他们有能力与客户建立最好的关系,而那看起来丰厚的利润空间中包含他们与客户的一些交易。”
  韦恩抿着嘴沉吟片刻,说道:“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事实,需要清晰的事实来证明你所说的一切。我们不可能去向普发集团求证,这种事绝对不能牵扯到客户况且客户恐怕也不清楚你和那家公司之间的真实交易。在维西尔内部了解此事的只有Larry一个人,而他是你的直接下属,谁都清楚你和他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向他求证。最后,看来了解内情的只有你那位能干而危险的朋友了,但显然我们不可能相信他的话,就像我们不能相信你的表白一样。”
  洪钧意识到自己眼下最好的回应就是沉默,便漠然地看着韦恩,韦恩耸一下肩膀,摊开双手说:“其实我考虑的并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的影响,现在公司内部有很多猜测,很多非常狂野的猜测。”洪钧断定韦恩在等他询问究竟是何种猜测,而他自然不会上钩,韦恩等了一阵只好自行揭开谜底:“很多人都猜测你和那家公司分享了那十万块人民币,甚至还可能包括那笔丰厚的利润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少人不是猜测,他们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洪钧说:“任何人都有随意做出各种猜测的自由,我无法控制人们头脑中的想法,只要这些猜测或者议论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工作,我没有义务做出任何反应。”
  “但是我有义务做出反应!因为这些猜测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工作!我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我的团队中没有任何人违反职业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人们就会质疑我的能力,甚至怀疑我也参与了类似的交易。”韦恩终于开始不耐烦了。
  洪钧再次断定韦恩此刻正期待他提出“那么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便反而彻底缄口不言。韦恩最终耐不住便很沉痛地说:“我现在不是以你的老板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向你建议,Jim,你应该辞职!”
  韦恩这句话大大出乎洪钧意料,超出他事先做过的哪怕最富于想象力的预期,以至于洪钧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虽然他很清楚韦恩决不是在开玩笑。从元旦过后的那次交锋至今,洪钧一直在揣摩韦恩的意图,他认为韦恩是要不断给他颜色、令他难堪,使他在维西尔的生存日渐艰难,最终熬不下去而自行离开维西尔。洪钧以为韦恩造出的“普发门”丑闻只是第一波攻击,只求广泛传播洪钧被审计出问题的消息以败坏他的名誉,他所做的最坏打算不过是韦恩可能公开勒令他赔偿十万块钱,以弥补他“慷公司之慨”使公司蒙受的“损失”,但他万万没想到韦恩竟会如此“凶猛”,一招出手就要置他于死地,摆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形象问题而是生死问题了。
  韦恩却被洪钧这一笑弄愣了,继而有些恼羞成怒,脸色铁青瞪着洪钧。洪钧收敛起笑容,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不会辞职。”
  韦恩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马上说:“如果这是你仔细考虑之后的决定,我不得不尊重,但我也不得不指出这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接下来就会发生你和我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略加停顿才又微微一笑说,“我只好迫使你马上离开。”
  “可以告诉我你打算用什么理由吗?”
  “当然,这是你的权力。我会在终止合同通知书中明确告诉你,鉴于你在为维西尔服务期间严重违反职业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公司决定终止与你的聘用合同,并保留要求你做出相应赔偿的权利。”
  洪钧又笑了,套用韦恩刚才的话说:“你现在需要的是事实,需要清晰的事实来证明你所说的一切。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对我的指责呢?仅仅凭借你的猜测?你给我安的这些罪名总不能都是查无实据吧?”
  再一次出乎洪钧意料,韦恩也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得意那么胸有成竹,他说道:“我不需要拿出任何证据,而是你需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我特意向本地的律师咨询过了,就像一名官员涉嫌贪污——呃,请原谅我以‘贪污’作为例子,只是为了方便而不是暗指你贪污,虽然其中有很多相似之处——他需要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所有财产都有正当而明晰的来源,如果他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没有贪污,这本身就足已成为他贪污的证据。Jim,如果你有证据证明你没有从那家公司得到任何好处,你可以随时拿出来。”
  洪钧沉默了,他发现韦恩显然总是比他准备得充分,在与韦恩的交锋中他始终处于被动,惟一的例外就是最初的那次上海密谋,但正是那次主动出击使他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洪钧还在郁闷,韦恩又开口了,语调很和缓:“Jim,作为朋友,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只要你愿意提出辞职,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
  韦恩无意间透露出他的真实想法令洪钧内心一动,既然洪钧辞职对韦恩来说是更好的解决方案,洪钧也就下定了“负隅顽抗”的决心,他再一次坚定地说:“我不会辞职。”
  韦恩眯起眼睛看着洪钧,说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想法,我还知道,你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洪钧不加理睬,问道:“我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收到你所说的那封终止合同通知书?”
  “还需要一些时间,因为要走一些流程,你知道我比你更看重流程,我比你更守规矩。”
  洪钧点下头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韦恩一耸肩膀,说:“到目前为止,没别的事了。”
  “那好。”洪钧笑着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说道,“你知道我们专门预备了一间办公室提供给像你这样的来访者临时使用,你需要玛丽带你过去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开始工作了,因为,到目前为止,这还是我的办公室。”
  等韦恩离开后,洪钧走回皮椅旁边,椅面上还清晰可见韦恩狗熊一般肥硕的臀部所遗留下的大片凹陷,他厌恶地走开,靠在会议桌旁发愣,过了许久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洪钧拿起电话拨了科克的手机号码,里面传来的问候不是科克本人而是语音信箱,洪钧又拨通在新加坡的维西尔亚太区总部,接电话的是科克的秘书,她说科克此时正在从旧金山经汉城飞回新加坡的飞机上,要在当晚午夜过后才能抵达,她热情询问洪钧是否需要留言,洪钧犹豫一下说不用了。
  洪钧愈发觉得失落,又拨了菲比的号码,电话刚接通就从里面传出菲比的窃笑声:“嘻嘻,刚分开一个多小时就又想我啦?”
  洪钧苦笑一声说:“没准儿我很快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啊?!这么快就要我养你啦?!可我还没开始攒钱呢,那咱们今天中午就别大餐了,还是永和豆浆吧。”
  ***
  第二天,洪钧按原定计划和李龙伟一起给北京的全体销售人员搞培训,虽说眼下是“农闲时节”,但洪钧仍要求销售人员均不得休年假,而是集中闭门练兵。这次培训的主题是“Call High三部曲”,切磋如何打动客户中的最高决策者,上午是洪钧主讲,下午是情景案例演练。洪钧都不免钦佩自己的定力,在悬于他头上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的生死时刻居然能依旧谈笑风生,但是他在全天的培训中也不止一次地强调:“……你们一定要掌握call high的关键点,尤其要建立起自信,你们要清楚,以后我不可能还像过去一样帮你们去搞定客户的老大……”优秀的销售人员都是嗅觉灵敏的动物,他们也都知道前一天韦恩的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似乎都比洪钧更难以集中精力,总试图从洪钧的言语和神色中探究出什么,他们的目光像X光一样聚焦在洪钧身上,使洪钧头一次在下属面前体验到了被煎熬的滋味。
  培训在四点钟结束,洪钧回到办公室先拨了内线问玛丽有没有电话找他,玛丽说没有,洪钧有些不安,他在等科克的电话,为了避免因为培训而错过科克来电,洪钧事先还特意把手机和直线电话都呼叫转移到维西尔北京的总机上,但是,科克没来电话。洪钧纳闷,难道是科克听任韦恩对他动手而见死不救?难道是韦恩尚未采取行动?洪钧忍不住主动打电话去找科克,手机里又是语音信箱,再打到新加坡办公室,秘书说科克正在电话中,洪钧只能万般无奈地继续等待。
  将近六点,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科克的电子邮件来了。洪钧急忙打开看,邮件是发给韦恩的,长长的抄送名单中包括亚太区的人力资源总监、财务总监、法律顾问和维西尔总部的内部审计负责人等等,上次见到的雪莉也在其中,却惟独找不到洪钧自己的名字,洪钧意识到这是科克秘密抄送给他的。科克的邮件显然是对韦恩上封邮件的回复,因为整个页面上都是韦恩洋洋洒洒地陈述事件经过和他建议开除洪钧的理由,韦恩的邮件里原有若干附件,但在科克的回复中被自动去掉了,只能从保留的附件名称中猜测是洪钧与范宇宙签的那份协议书的英文译本、韦恩与洪钧的谈话记录和终止洪钧聘用合同的通知书。洪钧看得头晕脑胀,却通篇找不到科克的文字,难道是科克忙中出错尚未输入内容就误按了发送键?以科克粗中有细的风格是不会在紧要关头出现这种失误的,洪钧便又从头仔细查看,这才发现原来科克的回复内容就在整封邮件的第一行,难怪洪钧最初遗漏掉了,因为科克的回复居然没头没尾,既没有对韦恩的称谓也没有落款,而且短得出奇。
  科克的回复只有两句话:“此事是我批准的。就此了结。”
  洪钧如释重负,仰面靠在皮椅上无声地笑了。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给科克打电话,还是秘书接的,秘书告诉他科克还在电话中,而科克会尽快在方便时给他回电。
  科克的回电是在晚上八点多打来的,洪钧一直守在办公室里,他的心情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这时的等候已经变成一种愉快的体验。科克的语调很轻松,但声音里还是透着疲惫:“Jim,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很抱歉,我一直在电话上,呵呵,你肯定猜得到那会是谁。”
  洪钧笑了一声,但没插话,科克接着说:“韦恩这个杂种简直是条疯狗!他说你从来没有提及你曾向我汇报过那件事,说你曾明确对他讲过只有你手下的那个销售总监知道那件事,要求我做出解释。Jim,你真是个傻瓜,你为什么不把球扔给我?你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他我知道此事,让他来找我好了。”
  洪钧说:“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对他说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家客户是维西尔在中国最大的客户,在亚太区也是最重要的客户之一,我怎么可能不了解那里发生了什么?而你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因为他的做法深深伤害了你,使你冲动地决定采取不合作的消极态度,拒绝向他说出实情。他又说他是有旁证的,那位做内部审计的可以证明你当时的情绪很平静,非常配合他们的质询。哦我的上帝,Jim,你真够蠢的,你为什么要配合这种明显对你不利的调查?你为什么没有马上让我知道?”科克不等洪钧检讨又接着说,“我才不会理睬他的质疑。我问他,在去年7月份发生那件事时,你还是我的直接下属,他怎么可以在我毫不知晓的情况下让总部的内部审计人员针对那件事质询你?所以,需要做出解释的不是我,而是他。”
  “韦恩会接受这种结果吗?”洪钧问道。
  “韦恩提出,虽然看起来这是场误会,但他和你在发生如此不愉快的事情之后肯定难以继续合作,所以他要求我同意调整你的职位。”
  洪钧又紧张起来,急切地问:“你不会同意吧?”
  “当然不会。我对他说,我们有时候都不得不和令人讨厌的下属共事,呵呵,对此我深有体会,所以,他也应该接受现实。”科克转而说道,“Jim,我答应过你,我不会容许韦恩把你赶出公司,我希望你也能记住你对我的承诺。哦天呐,幸亏你没有听他的主动辞职。”
  洪钧对科克由衷地生出一份感激,但又觉得科克似乎没有期待他道谢的意思,便转了话题说:“我没想到韦恩会这样做,他也太不明智了。”
  科克笑了,说:“看来他太急于把你踢出去了,就像你上次太急于把他踢出去一样,他和你同样愚蠢。”
  洪钧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他忽然想起来应该向科克说明一下那笔十万块钱的事,便说:“关于韦恩所质疑的那份与合作伙伴的协议,关于那笔所谓的市场活动经费,其实……”
  洪钧刚开个头就被科克打断,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已经说过,此事就此了结。Jim,你不必再说了,一切已经结束,你最好忘掉它。”
  科克的反应大大出乎洪钧预料,因为他知道科克其实并不了解内情,他先是涌起一股感动,觉得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科克是完全彻底地信任他的;但旋即又有些不踏实,也许科克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根本不在乎洪钧是否真的清白,他只是要保护自己人;而紧接下来的想法就让洪钧更不舒服,也许科克同样认为洪钧是不清白的,他所做的并非是昭雪洪钧的不白之冤,而是包庇洪钧的有罪之身,那么他日后会指望洪钧如何报答他呢?
  可是不管怎样,科克这次毕竟救了他,洪钧想,但事情并不会“就此了结”,他今后在维西尔恐怕要度日如年了。
  ***
  星期五一大早,洪钧急匆匆地走进公司,都顾不得与玛丽打招呼就径直奔到自己的办公室,李龙伟早已等在里面,一见洪钧就急切地迎上来说:“疯了!那帮家伙真是都疯了!”
  洪钧把门关严,拉着李龙伟坐到会议桌旁,问道:“你昨天在哪儿给我打的电话?上海出什么事了?”
  “虹桥机场啊,正要登机呢,我就没来得及和你细说,结果我在机舱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都没起飞,昨天北京不是大雾嘛,我到家都凌晨了。”李龙伟揉揉干涩的眼睛,苦笑说,“一宿没睡,现在真有点晕得慌,我这次回北京简直是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啊,连笔记本电脑都被他们扣下了。”
  洪钧一脸诧异,催促道:“究竟怎么了?你快说说。”
  “前天Wayne不是忽然叫我去上海嘛,我昨天到的上海办公室,和我谈话的却是CK,说他如今负责台湾和华东两大区域,台北、上海两头跑太辛苦,而且他对大陆的市场不熟悉,希望我过去帮他。”
  洪钧恍然大悟,不禁哑然失笑,看来天底下的确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难怪CK上次在澳格雅业绩归属问题上对李龙伟格外关照,真是用心良苦啊。洪钧这一笑弄得李龙伟有些尴尬,他嗫嚅道:“其实Wayne私下也已经不止一次跟我打过招呼,让我把华北区的业务都管起来,有事直接向他汇报,他无非是要把你架空嘛,以前我一直没告诉你就是怕搞得你不开心。”
  洪钧忙宽慰说:“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也很难。那后来呢?”
  “CK正式提出想把我调到上海去,给的title是华东区经理,还可以挂个名做整个台湾和华东区的副总经理,其实就像广州的Bill一样,还说Wayne也已经同意,就差和你打招呼了。”
  “你愿意去吗?”
  “这还用问吗?!谁还看不出来他们在想什么?!我才不信CK和Wayne是真的器重我,无非是要把咱俩拆开,分而治之,将来全得被他们收拾掉。我一口回绝,说我家在北京,老婆不想和我分开。CK就说这些都是具体问题好解决,如果我老婆不愿意去上海,我可以每个周末都回北京,这点机票钱对公司来说不是问题;如果我老婆愿意去上海,无论她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想工作,公司反正都会给我加薪和补贴,肯定不让我吃亏就是了。我就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本人根本就不愿意move到上海去,我就要base在北京。CK就一直劝,还大讲特讲今后的职业发展前景之类的,结果说着说着就开始僵了。CK后来把Wayne请出来,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呵呵,真是软硬兼施啊。不过Wayne提到的一条倒是让我有些犹豫,他说很显然现在你和我在北京的这种架构是不合理的,咱俩的角色重叠对咱俩、对公司都不好,如果我调到上海去,你在北京、我在上海就都有更大的施展空间,这不仅对我,对你也是件好事。”
  “这话你信吗?”洪钧笑着问。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说法本身有一定道理,咱俩如果分开,他们就无法在咱俩之间搞什么名堂,你不用担心我架空你,我也不用担心你忌讳我。可是我后来一想,既然是Wayne讲出来的,这话就不会是什么好话,我就死咬住不松口,没答应去上海。”
  “前些年有个电视剧里好像有这么一句歌词,‘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这倒很像咱俩目前的处境,独木难支啊。”洪钧又忧心忡忡地问,“看来Wayne的确很会唱红脸啊,他后来又唱什么了?”
  “Wayne不仅会唱红脸,还会变脸,人家当场就给我亮了手川剧绝活,变白脸了。”李龙伟恨恨地嘟囔一句,“他要fire我。”
  洪钧怔住了,待他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才喃喃地说:“如今这世道,公司哪儿还是公司呀?!简直是疯人院。”
  “嗯,从昨天到现在我脑子里老蹦出一个词,‘穷凶极恶’,咱们不是秀才遇见兵,是秀才遇见疯子。”
  “他们打算用什么理由fire你啊?就因为你不服从调动?”
  “合同里有句话,‘公司有权根据业务需要和员工的能力与业绩调整员工的工作岗位’,这种调整既可以针对职务和部门,大概也可以针对工作地点吧,如果员工拒绝接受调整,公司有权单方面终止合同,他们就是把这条搬出来了。但我可不吃这一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们要是真敢fire我,我立刻申请劳动仲裁,或者干脆法庭上见,我还要马上把这事捅到网上去,我有几个朋友是干记者的,这年头的媒体,天天就盼着出事呢,我就不信Wayne他们不怕事情搞大了收不了场。”李龙伟越说越激动。
  “你对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当然不是,对他们哪能这么客气,比这些可要横多了。”李龙伟“嘿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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