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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 - 坟场之书

_8 尼尔·盖曼(英)
  “我把你带到那儿去。”
  他们飞快地跑上那条小路。
  斯卡莉特可以看出,伯蒂一边走一边在和什么人说话,可她只能听见伯蒂这一方的谈话,就好像在听别人接电话一样。说起电话,她忽然想起……
  “我妈妈要发火了。”她说,“我死定了。”
  “不,”伯蒂说,“你没有。目前还没有,未来很长的时间里也不会死。”接着,他对别的什么人说:“现在有两个人?一起吗?好的。”
  他们到了弗罗比歇陵墓。“入口在靠左边最下面的棺材后面。”伯蒂说,“如果你听见有人来,但又不是我,你就直接往下走,到洞底……你身上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吗?”
  “有,钥匙圈上有一个很小的发光二极管。”
  “好。”
  他拉开通往陵墓的门,“还有,你要小心,别绊到什么东西。”
  “你去哪儿?”斯卡莉特问。
  “这里是我的家,”伯蒂说,“我要保卫它。”
  斯卡莉特按了一下发光二极管的开关,手脚并用地朝下爬去。棺材后面的地方不大,但她还是挤进去了,又尽可能地把棺材拉回原来的地方。
  微弱的灯光下,她可以看见石头台阶。她站直身子,手扶着墙,往下走了三级台阶,然后停住脚步坐下来等待着,心里暗暗希望伯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伯蒂说:“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父亲说:“一个家伙正在埃及道上找你,他的朋友在墙那边等。另有三个正往这边赶过来。”
  “要是赛拉斯在这里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把他们结果了。或者卢佩斯库小姐在也好。”
  “你不需要他们。”欧文斯先生为他打气。
  “妈妈在哪儿?”
  “在墙那边。”
  “告诉她,我把斯卡莉特藏在弗罗比歇陵墓里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让妈妈照顾她。”
  伯蒂穿过黑暗的坟场。通往坟场西北角的唯一通道就是埃及道。要到那个地方,他就不得不从手拿黑色丝绳的小个子男人面前走过。那个人正在寻找他,希望他死……
  我是诺伯蒂·欧文斯,他对自己说,我是坟场的一部分。我会安然无恙的。
  跑到埃及道上的时候,他差点没看见那个小个子——名叫凯奇的杰克。那人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了。
  伯蒂深吸一口气,尽自己的最大能力隐形,像夜晚微风吹拂下的尘土一样从那人面前过去了。
  他走过郁郁葱葱的埃及道,然后现出身形,一脚踢在一颗石子上。
  他看见拱道边的那个阴影脱身而出,几乎和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朝他追来。
  伯蒂穿过覆盖着常青藤的埃及道,进入坟场西北角。他知道,自己必须准确计算时间:如果太快,这个人会跟不上他;如果他走得太慢,一条黑色丝绳就会绕到他的脖子上,夺去他的呼吸和所有的明天。
  他大喝一声,推开纠结在一起的常青藤,惊起了坟场中的一只狐狸,它飞快地跑进了灌木丛。倒塌的墓碑、无头雕像、树木和冬青树丛、成堆的半腐烂落叶,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这里简直是个丛林,但是,伯蒂从会走路之后就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
  现在,他匆忙而又不失小心地走在盘根错节的常青藤、乱石和泥土上。他十分自信——这里是他的坟场。他能感觉到,坟场正在极力保护他,藏匿他的形迹。因此,伯蒂不得不竭力抗争,努力让自己被那个人看见。
  他看见了尼赫迈亚·特罗特,犹豫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好,年轻的伯蒂。”尼赫迈亚喊道,“兴奋之情弥漫了这段时间,而你又像彗星穿越天空一样奔跑在这些坟墓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好伯蒂?”
  “站在那儿,”伯蒂说,“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回头朝我来的方向看。他靠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伯蒂绕过常青藤覆盖的卡斯泰尔斯坟墓,站住脚步,背对后面追赶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他在等待。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短暂的永恒。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在你身后大约二十步。”)
  名叫凯奇的杰克看见了前面的那个孩子,两手拽紧了黑色丝绳。这些年来,这根绳子曾经绕过许多人的脖子。所有被它拥抱过的人,生命都就此终结了。它很软,却很结实,连X光都发现不了。
  凯奇的胡子动了动,但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动。他看见了自己的猎物,不想惊动它。他开始前进,像影子一样悄然无声。
  那孩子直起了身子。
  凯奇向前猛冲过去,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在覆盖着树叶的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喊道。)
  那孩子转过身,凯奇向他猛扑过去——却觉得脚下的世界突然崩塌。他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向这个世界,但还是在这座古老的坟墓中向下坠去。二十英尺之后,砰的一声,砸在卡斯泰尔斯先生的棺材上。棺材盖和他的脚踝同时砸得粉碎。
  “结果了一个。”伯蒂平静地说,好像他真的那么平静、全无激动之情似的。
  “完成得如此优美。”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我将为此写一首颂歌。你愿意留下来听听听吗?”
  “没有时间。”伯蒂说,“其他人在哪里?”
  尤菲米娅·霍斯福尔说:“三个在西南面的小路上,正往山上走呢。”
  汤姆·桑兹说:“这里还有一个,眼下正走过教堂。他就是上个月一直在坟场转来转去的那个家伙,只是现在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
  伯蒂说:“和卡斯泰尔斯先生一起盯着这个人——请替我向卡斯泰尔斯先生致歉……”
  他钻过一根根树枝,在山上狂奔。有路的时候从路上走,没路的时候径直飞奔,他从一块墓碑跳到另一块一这样可以快一些。
  他跑过那棵老苹果树。
  “他们还有四个人。”一个尖刻的女声说,“四个人,都是杀手。剩下的这几个不会照你的意愿掉进坟坑里了。”
  “你好,丽萨,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也许生气,也许没有。”她说,仍然只是一个声音,没有现形,“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杀掉,绝不!”
  “那你帮我让他们走错路,让他们糊里湖涂,放慢步伐。能做到吗?”
  “你还要再跑?诺伯蒂·欧文斯,为什么不隐身,躲到你妈妈的坟墓里?在那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你。赛拉斯先生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会对付他们的——”
  “也许他会,也许他不会。”伯蒂说,“我在雷电树那里等你。”
  “我还是不要和你说话。”丽萨·赫姆斯托克的声音高傲得像孔雀,活泼得像麻雀。
  “实际上,你已经在和我说话了。我是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我们的交谈仅限于这个紧急情况。这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伯蒂朝雷电树走去。二十年前,这棵橡树被雷电击中烧死,现在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枝干,突兀地伸向天空。
  他有个主意,但还不是很完善。这要取决于他是否记得卢佩斯库小姐给他上的课,是否记得他还是个孩子时所看见、听见的一切。
  找到那个坟墓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但他还是找到了——一座角度歪斜得古里古怪的丑陋坟墓,墓碑顶上是一个脏乎乎的无头天使,看起来就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直到他摸到、感觉到那股阴森森的寒意以后,他才终于确定了。
  他坐在坟墓上,强迫自己完全现身。
  “你没有隐身。”丽萨的声音说,“任何人都能发现你。”
  “好。”伯蒂说,“我就是想让他们发现我。”
  月亮正冉冉升起,低悬在天空,看起来很大。伯蒂想,如果他开始吹口哨,是不是有点太过夸张了?
  “我看见他了!”
  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朝他跑来,还有两个人紧跟在后面。
  伯蒂知道死者聚集在他们周围,看着这个场面,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他让自己在这座丑陋的坟墓上找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坐下,感觉自己就像陷阱里的诱饵—一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第一个赶到坟墓的是那个长着公牛一样粗脖子的人,后面紧跟着喋喋不休的白头发和高个子金头发。
  伯蒂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头发说:“啊,我想这就是那个行踪难觅的多里安家的孩子。太奇怪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找遍了整个国家,你却在这里,就在十三年前他离开时你在的地方。”
  伯蒂说:“那个人杀死了我的家人。”
  “的确是的。”
  “为什么?”
  “这重要吗?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告诉任何人了。”
  “那么就算你告诉我,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对吗?”
  白头发哈哈大笑,“哈哈哈,这孩子真有趣。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在坟场生活了十三年,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
  粗脖子说:“不许你这样和丹迪先生说话,小东西!我一—”
  白头发又朝坟墓走近了一步,“没什么,杰克·塔尔。好吧,答案换答案。我们——我的朋友们和我——属于一个兄弟会组织,名叫‘无所不在的杰克’,也叫‘恶棍’①或者其他什么名字。我们这个组织的历史非常悠久。我们知道……我们记得许多大部分人已经遗忘的事情。古老的知识。”
  【① 恶棍:扑克中的J(杰克,JACK)原来用KNAVE(恶棍)一词,这个词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英国和欧洲大陆还相当流行。但现在已基本废弃不用。用JACK代替KNAVE一词能很快为公众所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在记录或报告牌例时,可以方便地使用JACK一词的第一个字母J;而过去在用KNAVE这个词时,就必须使用Kn,如果只用K被会引起误解。】
  伯蒂说:“魔法。你们会一点魔法。”
  那人赞同地点点头,“对,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比如说,从死亡中可以得到一种魔法:一样东西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有别的某样东西进入这个世界,填补空缺。”
  “你杀死我的家人,就因为——因为什么?因为魔法?太荒唐了。”
  “不,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要杀死你,是为了自我保护。很久以前,还是在金字塔时代的埃及,我们中的一个人预言,有一天将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出生,他可以行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如果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组织、我们代表的一切将终结。伦敦还是个村庄之前,我们就在努力测算;在新阿姆斯特丹成为纽约之前,我们已经把你们一家控制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了对付你,我们派出了我们认为是所有人中最出色、最危险、下手最准的人。”
  伯蒂看着那三个人。
  “那他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在这里?”
  金头发说:“我们就可以对付你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他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正循着你那个姑娘的踪迹追赶她呢。像这种事,我们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或证人。”
  伯蒂身体前倾,手伸进生长在乱糟糟的坟墓上的野草里。
  “过来抓我呀。”他说。
  金头发咧嘴笑了,粗脖子朝前一扑;甚至连丹迪先生也朝前走了几步。
  伯蒂用力把手指深深地插进草里,说出了三个词——早在刺青人出生之前,这种语言就已经非常古老了:
  “Skagh!Thegh!Khavagah!”
  他打开了食尸鬼之门。
  坟墓像活板门一样打开了。在门下面的深坑里,伯蒂看见了星星,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见了闪烁的光芒。
  站在深坑边缘、长着公牛脖子的塔尔先生,一个失足,掉进了黑洞之中。
  金头发尼宝先生想跳过那个黑洞,他伸出手臂朝伯蒂扑过去。伯蒂眼看着他跳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在那里,悬在半空中,不一会儿就被吸进了食尸鬼之门。
  丹迪先生站在食尸鬼之门边缘的一块石头上朝下看。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伯蒂,咧着嘴笑了。
  “我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丹迪先生说,“但显然对我没起作用。”他从口袋里掏出戴着手套的手,手里拿着一支枪,对着伯蒂,“这件事,我十三年前就该做了。”丹迪先生说,“不能信任他人呀。如果事情重要的话,你必须亲自去做。”
  敞开的食尸鬼之门吹出一股干热的沙漠风,风里还裹挟着沙砾。
  伯蒂说:“下面是沙漠。如果你想找水的话,应该可以找到一点。如果认真找的话,那里还有吃的东西。但是,不要和食尸鬼对抗。躲避他们。食尸鬼会抹掉你的记忆,让你变成他们的一员;或者他们会一直等到你腐烂,再把你吃掉。”
  枪管没有晃动。丹迪先生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伯蒂指着坟墓对面,“因为他们。”
  丹迪先生刚转眼一看,就在那一瞬间,伯蒂已经隐身。
  丹迪先生的眼睛四处搜寻着,但是伯蒂再也不在那座雕像旁边了。
  黑洞深处不知什么东西在叫唤,活像夜鸟孤独的哀鸣。
  丹迪先生四处张望。他的前额挤出深深的皱纹,整个身体充满了犹豫不决和愤怒。“你在哪里?”他吼道,“该死的!你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食尸鬼之门敞开之后很快就要关上。不能让它一直开着。它想关上。”
  洞的边缘抖动着。几年前,丹迪先生在孟加拉经历过一次地震,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时一样——大地在震颤。
  丹迪先生跌倒了,差一点坠入黑暗,但他抓住了那块倒塌的墓碑,紧紧地抱住它。他不知道那下面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去那里看看。
  大地颤抖着。他觉得墓碑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开始移动。
  他抬起头。那孩子就在那里,正好奇地看着他呢。
  “我这就要关上这扇门了。”他说,“我想,如果你一直抓住那东西,门会夹住你,把你压得粉碎,或者门会把你吸收,将你变成它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尽管你当初没有给我的家人任何机会。”
  一阵摇晃。丹迪先生抬头看着那孩子灰色的眼睛,咒骂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永远也别想逃出我们的追捕。我们是无所不在的杰克。我们无处不在。还没结束呢!”
  “你完蛋了,”伯蒂说,“你们这些人代表的一切都结束了,正如你们的人在埃及的预言。你们以前没能杀死我,你们以前无所不在。现在全结束了!”
  丹迪先生脸上的表情证实了伯蒂说的一切。
  丹迪先生可能对伯蒂说了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永远没有人知道了,因为他松开墓碑,慢慢坠入了敞开的食尸鬼之门。
  伯蒂说:“WeghKharados.”
  食尸鬼之门再次变成了坟墓。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拽他的衣袖——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看着他,“伯蒂!教堂那里的那个人,他上山来了!”
  杰克之一跟着自己的鼻子走。他之所以离开其他人,原因之一是杰克·丹迪身上的科隆香水味道太浓,让他无法嗅出比较隐秘的气味。
  可他还是不能依靠气味找到那个男孩。在这个地方不行,那男孩的气味跟这个墓地完全一样。但那个女孩身上带着她妈妈房子里的气味,还有她那天早晨上学前在脖子处洒的香水味儿。她闻起来就像一个牺牲品,有一股恐惧的味道。杰克之一想,一闻就知道,她是他手里的猎物。不管她在哪里,那男孩都会去的,只是早迟而已。
  他的手握住刀把,上了山。快到山顶的时候,他心中蓦地一动——这是直觉,但他知道这种直觉绝对不会出错:杰克·丹迪和其他人都完了。
  好,他想,上面腾出位子了。
  自从杀死多里安全家的任务失败之后,他在组织内部的升迁速度就慢了下来,后来甚至完全停止了。他们似乎不再信任他了。
  好了,这一切很快就会改变。
  到了山顶,杰克突然嗅不到那个女孩的气味了。但他知道,她就在附近。
  他顺着自己来的路慢慢折回,走了大约五十英尺,他在一个小陵墓旁再次闻到了她的气息。陵墓的金属门关着,他拉开了门。
  她的气味变得浓烈起来。他能嗅出她很害怕。他把棺材一个一个地从架子上拉下来。棺材摔到地面上,枯木碎了,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不,她不会藏在那些……
  那又在哪里呢?
  他检查了墙面。很坚固。他趴下身子,把最后一口棺材拖了出来。他的手发现了一个洞……
  “斯卡莉特。”他喊道,竭力装成自己还是弗洛斯特先生时喊这个名字的语调。可是,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属于弗洛斯特先生的那一部分了。他现在是杰克之一,彻头彻尾的杰克之一。他手脚并用,钻过了墙上的那个洞。
  斯卡莉特听见了上面棺材摔碎的声音。她左手扶着墙,右手拿着小小的钥匙环上的发光二极管,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灯光只够让她看见落脚的地方。她好不容易走到石头台阶的最后一级,朝上望着,心怦怦直跳。
  她万分恐惧。温和的弗洛斯特先生和他那些古怪的朋友让她害怕,现在所处的地方以及它所带来的回忆让她害怕。说老实话,甚至连伯蒂也让她有点害怕。他再也不是那个与她的童年联系在一起的安静、神秘的男孩。他很与众不同,身上有一种非人类所有的东西。
  她想,不知道妈妈现在在想什么。她一定会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给弗洛斯特先生,看自己什么时候回家。她又想,如果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要让妈妈给自己买手机。太荒唐了,自已是她这个年纪唯一没有手机的人。
  她想,她想妈妈。
  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人竟然可以在黑暗中如此悄无声息地移动。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她的嘴,一个声音——她几乎无法认出那是弗洛斯特先生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说道:“只要动一下,我就割断你的喉咙。如果听懂了就点点头。”
  斯卡莉特点了点头。
  在弗罗比歇的陵墓里,伯蒂看见了散落一地的棺材,里面的东西在走廊上撒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弗罗比歇家里的许多人聚在一起,个个都很难过,一脸惊恐。
  “他下去了。”以法莲说。
  “谢谢。”伯蒂说。他爬过那个洞,下了楼梯。
  伯蒂能像死者一样看透黑暗。他看到了台阶,看到了台阶下面的小房间。台阶下了一半的时候,他看见杰克之一已抓住了斯卡莉特。杰克之一把她的手扭到背后,用一把很大、样子很吓人的刀顶着她的脖子。
  杰克之一抬起头,望向黑暗。
  “你好,孩子。”他说。
  伯蒂什么也没有说。他集中心思隐身,又往前走了一截。
  “你认为我看不见你,”杰克之一说,“你是对的。我看不见你,真的看不见。但我能嗅出你的恐惧,可以听见你移动、呼吸的声音。知道你的隐身小把戏后,我还可以感觉到你。说点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否则我就用刀从这位年轻女士身上割一小块肉下来。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伯蒂说,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
  “好的。”杰克之一说,“现在,到这儿来。咱们谈谈。”
  伯蒂开始走下台阶。他集中全力实施恐惧大法,提高房间里的恐慌度,让恐惧变成可以触摸的东西……
  “别耍花招!”杰克之一说,“不管你在做什么,都给我停下来。别耍花招。”
  伯蒂放弃了。
  “你以为,”杰克之一说,“你有本事把那些小魔法用在我身上?你以为我是谁,孩子?”
  伯蒂说:“你是那一家子杰克中的一个。你杀死了我的家人。你本来应该把我也杀了。”
  杰克之一扬起眉毛,“我本来应该把你也杀了?”
  “对。那个老头子说,只要让我长大,你们那个兄弟会就会完蛋。我已经长大。你们输了。”
  “早在巴比伦时代之前,我的兄弟会就已经有了。什么都伤害不了它。”
  “他们没有告诉你,是吗?”伯蒂站在离杰克之一五步远的地方,“他们是最后一批杰克了。你们在克拉科夫、温哥华还有墨尔本的同伙,全没了。”
  斯卡莉特说:“伯蒂,快让他放开我。”
  “别担心。”伯蒂平静地说,其实心里并不平静。他对杰克之一说,“伤害她毫无意义。杀了我也毫无意义。你还不明白吗?‘无所不在兄弟会’已经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
  杰克之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要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成了唯一一个杰克,那我还是有一个非杀死你们两个不可的绝佳理由。”
  伯蒂一言不发。
  “自豪。”杰克之一说,“一种职业自豪感。这件事由我开始,又由我终结,我感到自豪。”紧接着他说道,“你在干什么?”
  伯蒂的头皮一阵刺痛,他感觉房间里似乎出现了一股烟,缓缓地袅绕着。他说:“不是我,是杀戮者。它负责守卫埋在这里的宝藏。”
  “别撒谎。”
  斯卡莉特说:“他没撒谎,是真的。”
  杰克之一说:“是吗?埋藏的宝藏?笑死我——”
  “杀戮者为主人守卫这里的宝藏。”
  “谁在说话?”杰克之一四处张望。
  “你听见了?”伯蒂诧异地问。
  “我听见了,”杰克之一说,“当然听见。”
  斯卡莉特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杰克之一说:“这是什么地方,小子?我们在哪里?”
  伯蒂还没来得及回答,杀戮者的声音又开始在房间里回荡:这是宝藏之所。这是力量之所。杀戮者在这里等着主人回来。
  伯蒂说:“杰克?”
  杰克侧耳听着,他说:“听见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真好。”
  “杰克,我的真名是什么?我的家人叫我什么?”
  “这件事对你那么重要吗?”
  伯蒂说:“杀戮者叫我找到自己的真名。我叫什么?”
  杰克之一说:“我想想。彼得?保罗?罗德里克?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叫罗德里克,也许是斯蒂芬……”他在捉弄这个孩子。
  “还是告诉我吧,反正你也杀不了我。”伯蒂说。
  杰克之一耸耸肩膀,在黑暗中点点头,仿佛在说,显然是。
  “我要你把那个女孩放了,”伯蒂说,“放了斯卡莉特。”
  杰克之一看着黑暗处,说:“那里有一块祭石,对吗?”
  “我想是的。”
  “还有一把刀,一个杯子,一枚胸针?”
  黑暗中,他在笑。在杰克之一的脸上,伯蒂看见了一种奇怪的兴奋笑容,和那张脸一点也不相称。那是有了重大发现、突然明白了什么之后的笑容。斯卡莉特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她仍然能听出杰克之一嗓音里的兴奋。
  杰克之一说:“兄弟会结束了,不过,就算世上仅剩下我一个杰克,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重新发起一个兄弟会,比上次那个更加强大。”
  “强大。”杀戮者跟着说。
  “太完美了。”杰克之一说,“看看吧,我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我们的人寻找了几千年。连我们举行仪式所需要的一切都预备好了,不由让人觉得这完全是天意,对吗?在我之前,有那么多杰克祈祷着这一刻。现在,当我们的事业处于最低谷的时候,我们却得到了这样的回报。”
  伯蒂感觉到杀戮者正在倾听着杰克之一的话,因为墓室里响起了低低的、兴奋的沙沙声。
  杰克之一说:“我马上要伸一只手出来,小子。但是,斯卡莉特,我的刀依然搁在你的喉咙上,我松手的时候别想逃跑。小子,你把那个杯子、刀和胸针放到我手里。”
  “杀戮者的宝藏。”三重音低语道,“它总会回来的。我们为主人守卫着它。”
  伯蒂弯下腰,从祭石上取下那些东西,放到杰克之一张开的手里。杰克之一笑了。
  “斯卡莉特,我准备放你走了。我把刀拿走的时候,我要你把手放在脑袋后面,趴到地上。你只要动弹一下,或者想干其他什么,我会让你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她咽了一口唾沫。她嘴里发干,往前迈了一步。刚才一直被拧在腰后的右手现在已经麻木,肩膀像针扎一样疼。她趴了下来,脸贴着地面。
  我们死定了。她想。这样的想法居然没有让她觉得任何伤感。整件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而她只是一个观众,看着这出超现实戏剧渐渐变成黑暗中的谋杀游戏。然后,她听见了杰克之一抓住伯蒂的声音……
  伯蒂的声音说:“放开她。”
  杰克之一的声音:“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就不杀她。我甚至不会伤害她。”
  “我不信。她会指认你。”
  “不,”杰克之一的声音似乎很肯定,“她不会的。”然后,那声音接着说,“一万年了,这把刀依然这么锋利……”声音中充满敬畏,“小子,跪到祭石上,双手放到背后。快。”
  “真是太久了。”杀戮者说。
  但斯卡莉特能听到的只是什么东西滑动的声音,仿佛墓室里有某种巨大的东西正在游动。
  杰克之一听见了,“在我把你的血洒到祭石上之前,你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吗?”刀架在脖子上,伯蒂感到了那股凉意。
  就在那一刻,伯蒂明白了。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清晰了。
  “我知道我的名字。”他说,“我叫诺伯蒂·欧文斯。那就是我。”跪在凉凉的祭石上,这个动作让他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杀戮者,”他对着墓室里说,“你们还想要—个主人吗?”
  “杀戮者守卫宝藏,一直等到主人回来。”
  “好吧,”伯蒂说,“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吗?终于找到了你们等待的主人?”
  他感觉到杀戮者在扭曲,在膨胀。他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有一千根枯树枝在刮擦着,有某种肌肉发达的巨型物体正像蛇一样游动着。
  紧接着,伯蒂第一次看到了杀戮者的模样。之后,他怎么也无法向人们描述他看到的东西:一个巨物,长着蛇身,脑袋……脑袋不知像什么,反正一共有三个。三个脑袋,三个脖子。它们的脸没有生命,仿佛是用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拼凑出来的。那几张脸上覆盖着紫色的图案,还有一圈圈靛青色的图腾,把僵死的脸孔变成了奇怪的、如恶魔般的东西。
  杀戮者试探性地用鼻子嗅着杰克之一周围的空气,仿佛要爱抚他一样。
  “什么?”杰克之一说,“这是什么?它要干什么?”
  “这就是杀戮者。它负责守卫这里。它需要一个主人给它指令。”伯蒂说。
  杰克之一举起手中的刀,“太好了。”他自言自语道,“它当然在等啦,它在等我。对。我就是它的新主人。”
  杀戮者盘绕的身体将墓室内部团团围住。主人?它说,模样像一条耐心等待已久的狗。它又重复了一遍“主人”,仿佛在品尝这个词的味道。味道不错。它又满含着兴奋和渴望,叹息着说了—遍:“主人……”
  杰克之一低头看着伯蒂,“十三年前,我失手了,现在我们又重逢了。一个兄弟会结束了,另一个却刚刚开始。再见,小子。”他用一只手把刀放到男孩的喉咙处,另一只手抓住那个酒杯。
  “伯蒂。”伯蒂说,“不要叫我小子。”他提高了声音,“杀戮者,”他说,“你对你的新主人该怎么做?”
  杀戮者一声叹息。“我们将保护他,直至时间的尽头。杀戮者将永远把他盘在中间,永远不让他经受世上的种种危险。”
  “那就保护他吧。”伯蒂说,“快!”
  “我是你的主人,你要服从我!”杰克之一说。
  杀戮者等得太久了。杀戮者的三重嗓音充满胜利的喜悦,实在太久了。它巨大的身躯缓缓盘绕,将杰克之一卷在中间。
  杰克之一丢下酒杯。现在他每只手里都有一把刀,一把是燧石刀,另一把的刀柄是黑色的骨头。
  “退后!离我远点!走开!”
  他挥舞着刀,但杀戮者继续盘绕,巨大的蛇身猛地一挤,将杰克之一彻底吞没了。
  伯蒂跑到斯卡莉特身边,扶她起来。“我想看,”她说,“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她掏出发光二极管,打开……
  斯卡莉特看到的和伯蒂看到的不同。她没有看见杀戮者,对她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但她看到了杰克之一,看到了杰克之一脸上的恐惧,这种神情使他看上去又像以前的弗洛斯特先生了——万分惊恐中,他又变成了送她回家的那个好人。他飘在空中,离地面大约五到十尺,手里的两把刀在空中乱舞,好像在刺什么她看不见东西。
  一看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弗洛斯特先生,杰克之一,不管他是谁,反正被拖得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后背死死顶在墓室的石壁上。他的胳膊和腿大张着,拼命挥舞着。
  在斯卡莉特看来,弗洛斯特先生似乎被拖得穿墙进了石头里,正被石头慢慢吞没——现在,能看见的只剩下一张脸,正在发疯般地叫喊,绝望地叫喊,哀求伯蒂让那东西松开,叫伯蒂救他。求你了,求你了……最后,人脸也被拖进石壁,他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伯蒂从祭石上站起来,从地上捡起石刀、酒杯和胸针,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没碰那把黑色的金属刀。
  斯卡莉特说:“我记得你说过杀戮者不会伤人,只会吓唬我们。”
  “对,”伯蒂说,“但它需要一个主人,需要保护这个主人。它告诉过我。”
  斯卡莉特说:“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我也希望这样。”
  他扶着她上了台阶,走出乱糟糟的弗罗比歇陵墓。
  “待会儿我得把这里清理干净。”伯蒂说。
  斯卡莉特尽量不去看地面上的那些东西。
  他们走出陵墓,到了地面的坟场。
  斯卡莉特再一次愣愣地说:“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一次,伯蒂什么也没有说。
  她看着他,仿佛不再知道对方是谁,是什么。“你早就知道,知道杀戮者会吃了他,所以你才把我藏在那儿,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什么,诱饵吗?”
  伯蒂说:“不是这样的。”稍顿,他才接着道,“我们都还活着,对吗?他再也不会烦我们了。”
  斯卡莉特觉得怒火在胸中聚集。恐惧没有了,她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大喊、发泄。她努力压下这种冲动,“其他那些人呢?你把他们也杀了?”
  “我谁都没杀。”
  “那他们在哪儿?”
  “一个在深墓下面,脚脖子断了。另外三个,怎么说呢,离这里很远。”
  “你没有杀他们?”
  “当然没有。”伯蒂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希望他们永远在这儿游荡,直到时间尽头?”接着他又说,“你瞧,没事了。我把他们全打发了。”
  斯卡莉特从他身边退开一步,“你不是人。人不像你这样。你和那个人一样坏。你是怪物。”
  伯蒂脸色惨白。这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经历了这么多事,然而,这句话却是让他最难以接受的。“不,”他说,“不是这样的。”
  斯卡莉特慢慢后退,离伯蒂越来越远。
  她后退了一步、两步,准备狂奔开去,跑过月光下的坟场。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黑色天鹅绒的高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这个男人说:“恐怕你这样做对伯蒂不公平。这些事,如果你什么也记不得,你肯定会更加快乐。我们一起走走吧,谈谈过去几天里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哪些你记住比较好,哪些最好忘记。”
  伯蒂说:“赛拉斯,你不能这样,不能让她忘了我。”
  “只有这样才安全。”赛拉斯简洁地说,“如果不是对我们所有人的话,至少对她更安全。”
  “不——我就一点发言权也没有吗?”斯卡莉特问。
  赛拉斯没有说什么。伯蒂朝斯卡莉特走近一步,说:“你看,都结束了。我知道很不容易,但我们胜利了。你和我。我们战胜了他们。”
  她轻轻摇着头,好像看到的一切、经历的一切都让她难以置信。
  她抬头看着赛拉斯,“我想回家,行吗?”
  赛拉斯点点头。他和女孩一起走在小路上,这条路最终将带着他们走出坟场。
  伯蒂盯着斯卡莉特慢慢走远,心里多么希望她能转身回头看看,多么希望她朝他嫣然一笑,或者眼中没有任何恐惧地看他一眼。但是,斯卡莉特没有转身,她就这么走了。
  伯蒂走回陵墓。他想找些事做,于是开始搬动摔落下来的棺材,打扫地上的残骸,把骨头放回棺材。他失望地发现,尽管周围有那么多弗罗比歇家的人,但对于哪块骨头应该放在哪具棺材里,他们谁都说不准。
  一个男人把斯卡莉特送回了家。后来,斯卡莉特的妈妈始终记不起那个人和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失望地得知,那位杰克·弗洛斯特先生不得不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那个人跟她们在厨房里讨论了她们的生活和梦想。
  谈话结束时,斯卡莉特的妈妈决定搬回格拉斯哥,具体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但斯卡莉特很高兴:离父亲近了,又可以见到她的老朋友了。
  赛拉斯离开那女孩和她妈妈时,她们还在厨房里讨论着搬回苏格兰会遇到的种种挑战。诺娜答应给斯卡莉特买个手机。她们几乎记不得赛拉斯曾来过,而这正是赛拉斯想要的效果。
  赛拉斯返回坟场时,发现伯蒂坐在方尖石塔旁的半圆形剧场里,脸色阴沉。
  “她怎么样?”
  “我取走了她的记忆。”赛拉斯说,“他们将返回格拉斯哥,她在那里有朋友。”
  “你怎么能让她忘记我?”
  赛拉斯说:“人们希望忘记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只有这样,他们的世界才安全。”
  伯蒂说:“我喜欢她。”
  “对不起。”
  伯蒂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来,“那些人……他们提起在克拉科夫、墨尔本和温哥华遇到的麻烦,是你干的,对吗?”
  “不止我一个人。”赛拉斯说。
  “还有卢佩斯库小姐?”伯蒂问。他看到了保护人脸上的表情,于是追问了一句,“她好吗?”
  赛拉斯摇摇头,伯蒂不敢看他的脸。“她战斗时很勇敢。她是为你而战的,伯蒂。”
  伯蒂说:“杀戮者干掉了那个杰克,其余三个掉进了食尸鬼之门。还有一个在卡斯泰尔斯坟墓里,受了伤,但还活着。”
  赛拉斯说:“他是最后的杰克了。我得赶在日出之前和他谈谈。”
  吹过坟场上的风很冷,但赛拉斯和那孩子似乎都没感觉。
  伯蒂说:“她怕我。”
  “对。”
  “可是,为什么?我救过她的命,我不是坏人。我和她一样,我也是活人。”他又说,“卢佩斯库小姐怎么死的?”
  “死得很英勇。”赛拉斯说,“战死的,为了保护他人。”
  伯蒂的眼神黯淡了,“你应该把她带回来,带到这里,埋在这里。那我就可以和她说话了。”
  赛拉斯说:“那是不可能的。”
  伯蒂的眼睛一阵刺痛。他说:“她管叫我尼米尼,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那样叫我了。”
  赛拉斯说:“我们去给你弄些吃的,好吗?”
  “我们?你是说我和你—起去,去外面?”
  赛拉斯说:“没人想杀你了。至少现在没有了。有许多事情他们再也做不成了。你想吃什么?”
  伯蒂想说他不饿,但那不是真的。他觉得有点恶心,有点头晕。他很饿。
  “匹萨。”他说。
  他们穿过坟场,走到大门口。一路上,伯蒂看见了许多坟场里的居民,但他们在伯蒂和他的保护人走过去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目送这两人远去。
  伯蒂极力感谢他们的帮助,说自己是多么感激他们,但死者们什么也没有说。
  匹萨饼店里灯火通明,亮得让伯蒂觉得不舒服。他和赛拉斯在店堂靠里面找了个座位,
  赛拉斯告诉他怎么看菜单,怎么点餐。(赛拉斯只给自己点了一杯水、一小份沙拉。他用叉子把沙拉在碗里搅来搅去,却从来不往嘴里放。)
  伯蒂用手指撕着匹萨饼,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什么也没问。说不说话,赛拉斯有自己的考虑,如果不想说,他是不会开口的。
  赛拉斯说:“我们早就知道他们……这些杰克……但只是从他们活动的结果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们怀疑这些活动背后有一个组织,但他们隐藏得实在太深了。后来,他们来追杀你,杀了你的家人,我们这才慢慢地找到了他们的踪迹。”
  “‘我们’是不是指你和卢佩斯库小姐?”伯蒂问。
  “是指我们,以及其他像我们—样的人。”
  “荣誉卫士。”伯蒂说。
  “你是怎么听说的——”赛拉斯问,“没关系,水罐虽小耳朵大①。是的,我们是荣誉卫士。”赛拉斯端起他的那杯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放回到黑色的桌面上。
  【① 水罐虽小耳朵大:指小孩子的耳朵尖。】
  桌面几乎像镜子一样,如果有人细心观察,很可能会发现,这个高个子男人没有倒影。
  伯蒂说:“那么,既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准备留在这儿吗?”
  “我早就说过,”赛拉斯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伯蒂说。
  “不。”赛拉斯说,“快了,但现在还没有。”
  他往桌上放了一张十英镑的纸币。
  “那个女孩,”伯蒂说,“斯卡莉特,她为什么那么怕我,赛拉斯?”
  但赛拉斯什么也没说,这个问题就这么悬而未决。
  男人和年轻人走出明亮的匹萨店,走进黑暗,很快就被黑夜吞没了。
第八章 告别和分离
  有的时候,他再也看不见那些死者了。这种事是一两个月前开始的,四月或五月的时候。一开始只是偶尔发生,后来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
  世界在改变。
  伯蒂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坟场的西北部,走到了埃及道。纠缠在一起的常青藤从紫杉上悬挂下来,挡住了埃及道的一端。
  他看见一只红狐狸和一只黑色的大猫(它的颈部和爪子都是白色的),它们正坐在小路中间交谈着什么。抬头看到伯蒂走近,它们吃了一惊,赶忙飞跑进灌木丛中,仿佛刚才的密谋被人发现了似的。
  “奇怪。”他想。那只狐狸还小的时候他就认识;那只猫呢,从伯蒂记事的时候起,它就在坟场里逡巡。它们认识他。想表达友善的时候,它们甚至还让他摸呢。
  伯蒂想穿过那些常青藤,却发现此路不通。他弯下腰,把常青藤推向两边,挤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注意避让车辙和坑洞。
  他来到那块很漂亮的墓碑前,它标出了阿隆索·托马斯·加西亚·琼斯(1837~1905,旅人终于放下了旅杖)的最终休息地。
  这几个月里,伯蒂每隔几天就来这里一趟。阿隆索·琼斯游历过全世界,他很乐意把自己的旅游经历讲给伯蒂听。
  开场白总是这样:“我其实没遇到多少有趣的事情。”接着又表情忧郁地加上一句,“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然后,他会眼光一闪,说,“除了……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关于……”下面的话就成了:“我从莫斯科逃脱的事?”、“我失去一座很值钱的阿拉斯加金矿的事?”或者“在彭巴斯草原遇上狂奔的牛群的事?”
  伯蒂总是摇摇头,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很快,他的脑袋里就装满了各种故事:大胆冒险的经历、亲吻美丽少女、坏人被枪击中或者有人用刀剑与之搏斗、大袋黄金、拇指那么大的钻石、失落的城市、巨大的山峰、蒸汽火车、快速帆船、彭巴斯草原①、海洋、沙漠和苔原。
  【① 彭巴斯草原:位于南美洲南部,为拉普拉塔平原的一部分,一般指阿根廷中东部的大平原。】
  伯蒂走到刻着倒置火炬的尖顶墓碑旁。他等啊等,却一个人也没看见。他喊阿隆索·琼斯,甚至还敲了敲墓碑,但都没有反应。伯蒂弯下腰,想把头伸进坟墓,喊他的朋友。从前,他的脑袋可以很容易地穿过坚固的物质,像一片阴影穿越一片更深的阴影一样。但这一次,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地下,疼得要命。他喊呀喊呀,还是什么人都看不见。他只好走出那片绿色植物和灰色墓碑纠结的地方,回到小路上。三只站在山楂树上的喜鹊在他经过时飞了起来。
  一直走到坟场的西南坡,他都没有看见什么人。
  失望中,他忽然看到了屠杀之母戴着帽子、穿着披风的纤细而熟悉的身影。
  她正走在墓碑之中,低头看着野花。
  “过来,孩子!”她喊道,“这里有野生的旱金莲。替我摘一些,放到我的墓碑旁,好吗?”
  于是,伯蒂摘了一些红色和黄色的旱金莲花,送到屠杀之母的墓碑旁。
  墓碑已经布满了裂缝,久经风霜,破旧不堪,上面唯一能看清的字就是:
  笑
  这个字眼让本地的历史学家困惑了一百多年。伯蒂恭恭敬敬地在墓碑前放下花束。
  屠杀之母朝他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谢谢。”伯蒂说,“其他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你是我今晚看到的第一个人。”
  屠杀之母目光犀利地看着他,“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撞了一下,在琼斯先生的墓上。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进不去。我……”
  屠杀之母抿着嘴,歪着脑袋,明亮的眼睛从帽子下面审视着伯蒂,“我之前喊你孩子,是吗?但时间飞逝,眨眼之间,你已经是个年轻人了。你多大了?”
  “大概十五岁吧,我想。可我觉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伯蒂说。屠杀之母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没变,仍旧是那个在那片老牧场上做雏菊花环的小女孩。你始终是你,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但你也在不断变化,对这个,你无能为力。”
  她在破碎的墓碑上坐下,说:“我还记得你来的那天晚上,孩子。我说,‘这个小家伙我们不能不管。’你妈妈也同意了。可其他所有人都忙于争论该不该留下你。后来,骑着灰马的女士出现了。‘坟场里的人们,’她说,‘听屠杀之母的话吧。你们的内心深处还有没有慈善之心?’于是,所有的人都赞成我的意见了。”她停下来,摇了摇头,“过去,这里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每一天都和接下来的一天一样:季节更替,常青藤生长,墓碑倒塌。但是你来了……嗯,我很高兴你来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她站起来,从衣袖上撕下一块污秽不堪的布,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举到高处,帮伯蒂擦拭前额的血迹。“你瞧,这样你才能去见人。”她郑重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保重。”
  伯蒂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他回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很高兴地看到父母都在那里等着他。但是,走近之后,他的兴奋变成了担忧:为什么欧文斯夫妇分别站在坟墓的两边,好像他们是彩绘玻璃上的人物,脸上的表情也让人难以捉摸。
  他父亲朝前走了一步,说:“晚上好,伯蒂。我想你一切都好吧?”
  “还行吧。”伯蒂说。父亲的朋友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欧文斯先生总是这样回答。
  欧文斯先生说:“欧文斯夫人和我一辈子都想有个孩子。我想,即使我们真的有个孩子,也绝不会比你更出色,伯蒂。”他自豪地看着儿子。
  伯蒂说:“啊,谢谢你。可是……”他转身去看妈妈,觉得妈妈总可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去哪儿了?”
  “哦,对了。”欧文斯先生似乎有些不自在,“你也知道你妈,总有忙不完的事。嗯,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吗?”
  “是的。”伯蒂说。
  “我想,赛拉斯在等你。”父亲说,然后就不见了。
  时间已过半夜。伯蒂朝那座老教堂走去。教堂尖顶的排水沟上本来长着一棵树,上次的暴风雨把它吹倒了,还带下了五六片黑黢黢的瓦。
  伯蒂在灰色条凳上等啊等啊,但赛拉斯并没有来。
  起风了。这是夏日的夜晚,天始终不会很黑,而且很暖和,但伯蒂还是觉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说你会想我,你这个笨蛋。”
  “丽萨?”伯蒂说。自从遇到“无所不在的杰克”那个晚上以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这个女巫,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我在观察。”她说,“一位女士非得把自己做的一切都说出来吗?”
  “观察我?”伯蒂问。
  丽萨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生命在活人身上真是浪费,诺伯蒂·欧文斯。说你会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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