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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3 沧月(当代)
  然而那个傀儡师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淡淡开口:“太小了一点。”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弃年幼而尚未变身的鲛人,老板立刻陪着笑脸,转而抓住了角落里那位一直低头坐着的鲛人女子,用力扯着铁链,试图将她拖过来,“那客官看看这个?这个鲛人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捉到的。虽然现下受了点小伤,看起来品相差了一些,实际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个女子拼命的挣扎,却手足无力,只能扭过头去,宁死也不肯面对买主。
  老板喃喃叱骂着,伸手进去用力扳起那个女子的脸,一边殷勤地回头对着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怔住了——
  那个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样的深碧色,和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一模一样!
  老板一瞬间看得发呆:眼前这个鲛人的容貌远远超出他所见过的任何奴隶,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开视线。那样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种族的极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辉,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从未在这个西市里看到过身为鲛人的买主,八面玲珑的老板一时间也有些结巴,然而看到了旁边衣衫华丽的银发女子,顿时恍然大悟——看来是女主人带着鲛人奴隶外出——难怪这个女子的衣饰如此华丽,气质如此高贵。
  他立刻改变了态度,不再理睬苏摩,转而对着那个女子殷勤:“以夫人的身份,也只有最一流的奴隶才有资格服侍您了。我们海国馆里应有尽有,夫人一定能满意——”
  “我不买奴隶。”那个银发女子蓦然截断了他,声音冰冷,“苏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时转过了身,然而那个鲛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条好的鞭子。”看出了鲛人奴隶的桀骜不驯,老板谄媚地凑了过来,低声,“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器具,可以让你的鲛人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吩咐——”
  话没来得及说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闭上你的嘴。”轻轻一震手腕,便将昏迷的老板无声无息地扔出,女子厌恶之极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看着同伴:“走吧,等会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如果刚才不是先下手掐晕了那个老板,说不定苏摩一出手,就会要了那个家伙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一贯杀人不眨眼的傀儡师却毫无反应,只是静默的看着铁制的笼子和笼子里的一群奴隶,仿佛渐渐陷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回忆。
  “海国馆是西市最大的奴隶卖场。”他忽然开口,“祖传的职业。”
  他看着那个昏迷过去的老板,嘴角浮出一丝残忍的冷笑:“他说话,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样。”
  在白薇皇后来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弹出细细一丝光,急速的卷起了那个老板。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个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阵血雨!
  “一百多年了,总算了结。”他漠然看着,随手将尸骸抛弃。
  “啊啊啊——!”笼子里的奴隶们发出了尖利的惊呼,拼命往后退,相互挤着缩成一团。
  仿佛被惨叫惊动,前面大厅里已然有脚步走动的声音,正在往后院走来。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个诀,十指张开之处一个无形的结界张开,立刻将附近所有人的知觉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笼子里所有鲛人奴隶都被结界笼罩,无声瘫软失去知觉的时候,只有角落里那个病恹恹的鲛人女子尤自清醒。
  仿佛终于被同伴的惊呼声惊动,她支撑着抬起头来,看了过来。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里闪出了震惊的光——她定定看着站在铁笼外的人同族,却看到对方早已在端详着自己。
  “苏摩!”她踉跄着扑到栅栏上,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来,“是你?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摩微微颔首,“潇?”
  几个月前桃源郡一战之后,她从这个鲛人少主手里侥幸逃生,孤身返回帝都,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他。没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边的那个银发女子身上,看到了对方手上那一枚银色的戒指,更加吃惊:“白璎郡主?”
  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苏摩半夜一起出现在这个西市上!
  难道……空桑和海国正式结盟了么?
  一时间,潇脑海里掠过了那些天下流传的隐秘传闻——比如堕天,比如复生……空桑太子妃和这位鲛人新海皇之间留下过太多的传说,至今仍然在民间口耳相传。
  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隐隐有无可言喻的威严气势,竟令人不敢仰视,完全不象传说中那般多情温柔的痴情女。
  “我不是白璎。”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头对着苏摩,“你认识她?”
  苏摩顿了一下,最终冷冷开口:“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腾出了衣袖,光剑刹那如游龙而出,直接斩向铁笼里关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里冷芒闪烁,一剑旋即劈下。
  “叮”,空气中忽然起了一声奇特的脆响,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力量一瞬间交错。苏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细细的银光,刹那间和那道白光交在一处。
  “白薇皇后,”仿佛忽地动怒,海皇冷笑起来,“这是我们海国的事情。”
  一剑被挡开,白薇皇后有些诧异的回头看着他:“你回护这个叛徒?”
  “如果要杀她,在桃源郡早就杀了。”苏摩冷笑起来,“既然我当时放了她,就没道理再翻悔——何况她现在还被关在当年我的囚笼里。”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这个傀儡师脾气阴枭多变,有时候无可理喻。
  潇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惊了一惊,下意识的往里靠,然而微微一动便引起了钻心的疼痛,她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到这里?”苏摩回头看着铁笼里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战后,我落在了大部队后面,只能自己从桃源郡返回帝都找云少将。结果……半路被人抓住了。”潇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头,“我没有丹书,又……又没有主人陪在身边,就被当成了出逃的奴隶抓了起来,一直被困在这里。”
  苏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记得笑离开桃源郡时身上已然带着重伤,难怪会逃不过这些捕猎者的追击。他的视线落到潇的身体上——有两条粗粗的铁索从她双肩上穿过,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将鲛人女子死死钉在了铁笼里。
  他默不作声的吐出了一口气:受了这样重的伤,这个鲛人傀儡算是废了,她再也不能继续驾驭风隼。那一刻他隐约觉得莫名的悲哀——不知为何,从深心里、他一直对这个身负背叛恶名的同族深怀关注。
  “从陆路返回才被抓?怎么不从镜湖走?”他有些诧异。
  潇闪电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镜湖?我……我怕遇到复国军。”
  “呵。”苏摩终于明白过来,忽地冷笑。
  无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里前行,没有一颗心朝向你,没有一个人会想起你。这天,不容你仰望;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蓝,也永远无法回归——天地之大,也无你的立锥之地!
  为那个无情的破军背弃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为何你如此的坚定?
  在他饶有兴趣的低头审视时,潇忽然仰起了头:“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污狼藉的脸上闪着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着笼子探出来,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几乎撕裂:“我得赶紧去帝都……我听来往的客商说帝都剧变,云少将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苏摩碧色的眼睛闪了一下,再度抬头望着夜空里那一颗破军,仿佛在通过幻力感知着什么。半晌才开口:“你去了,又有何用。”
  他的声音冷酷:“你该知道落到辛锥手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潇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全身难以控制的发起抖来。辛锥……她是如此的恐惧,以至于肩上的铁索都发出了震颤的声响。她捂住脸,颓然坐到了铁笼里,喃喃:“不,我还可以去找人帮忙……征天军团里的那几个将军……那些肮脏的色鬼……还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苏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这个背负着叛国恶名的鲛人资料:二十年前复国军起义失败,传说便因为她的出卖。而在被沧流帝国俘虏之前,这个鲛人曾经是——
  星海云庭里红极一时的歌伎。
  艳冠叶城的花魁。
  她有过这样曲折而肮脏过去,而现在,为了那个将她当武器的冰族少将,竟然几乎把前半生所有用耻辱换来的资本全部赌上去了!
  ——忽然间一种莫名的愤怒从胸臆中腾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铁索,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里的痛让潇全身颤抖,然而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冷锐的碧色眼睛。
  “为什么?”苏摩恶狠狠的看着她,几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为了一个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么对你的?”
  “又是怎么对你同族的?”
  “为什么你不惜背弃了一切,也要跟随他!”
  白薇皇后吃惊的抬起眼,看着傀儡师脸上露出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触动到了什么呢?一直汹涌的黑暗潮水,忽然间就克制不住内心地爆发出来。他是这般失望和愤怒,因为眼前这个同族无法挣脱无形的束缚。
  “何必再问我为什么……”潇挣扎着笑了起来,毫不畏惧的抬起头来,看着鲛人的海皇:“我是个天地背弃的叛徒啊……如果再不执着于这件事,还能怎样活下去?”
  苏摩看着她的眼神,手下意识地微微一松。
  “而且……云少将不是无情之人。”她跌落到铁笼中,抬头看着西方尽头的天空:“他很爱他姐姐……也爱他的师傅——你们又怎能知道少将是怎样一个人?”
  她苦笑了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你说的师傅,大约是空桑前任剑圣慕湮吧?”白薇皇后忽地冷笑起来——和白璎同用一个灵体,她自然也知道剑圣门下发生的变故,“可惜,她上个月已然死了。”
  “死了?!”潇的脸色煞白,猛地站了起来,顿了顿,她再度拼命摇晃着铁笼:“那、那少将他……快些放我出去!快些!求求你们!”
  白薇皇后却只是冷冷看着她,眼神里有锋锐的冷光:“即使是最爱的人,如果做的是错事,也必须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换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软弱而执迷不悟的人——没有自我,没有灵魂,和死了没区别。”
  潇凝望着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
  她哀求地看着笼子外的两个人:“求求你们。就算可怜可怜我,放我出去吧!”
  “我从不可怜人。”白薇皇后决然回答,强势而冷酷,“可怜的人是可恨的。”
  潇眼里的期盼在这个千古一后的视线力凝结,最终转为绝望,颓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苏摩却忽然开口,冷冷扬眉,“如果你告诉我为何如此执意背弃一切去追随他,我就放你走。”
  “……”潇蓦地安静下来了,苍白纤细的手抓着铁栏,死死地看着对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来:“你们不会明白。”
  苏摩从黑袍中缓缓抬起了手,指尖有隐约的蓝色光芒闪烁,蕴藏了极大的灵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让我直接来‘读’吧!”他冷淡地说着,手却快如闪电地伸出,瞬间扣住了潇,指尖直直地点在她眉间。蓝色的光如同一道闪电透入了鲛人女子的眉心,刹那,整个头颅都出现了诡异的透明!
  苏摩扣住了潇,制止了她的挣扎,忽然间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仿佛洪流一样呼啸着冲入他的视野——那都是什么?
  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墙头。
  所有死人都穿着同式样的战服,蓝色的长发如枯死的海藻纠结。
  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睁着,因为眼珠已然被剜出。
  白皙的皮肤成了深褐色,寸寸干裂——那些鲛人,是被挖出眼睛后吊在城上,活活晒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愤怒和痛苦却还凝固在那些尸体的脸上,虽死尤烈。
  ——那样可怖的尸体之墙,居然沿着烽火台一直绵延了出去,绕城一周!
  连苏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头: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
  是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覆灭之时么?
  他还想知道这个女子心里更多秘密,然而潇拼命摇着头,双手死死抓着栏杆,抗拒着那种透入心底的侵蚀,试图将那只伸入脑海触摸她伤口的手一寸寸的推出去。
  “不想让人看到么……”苏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爱看呢。”
  他用双手捧起了潇的头,十指上忽然有细细的引线无声蔓延,转眼透入了潇的七窍,几乎是用压倒性的力量强行侵入了她的脑海,汲取着她深藏的一切记忆。
  “苏摩。”旁边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闪,“你会杀了她的。”
  然而那个鲛人海皇根本不顾及,那一瞬间,眉心火焰的刻痕里有什么光微弱的一闪,他的神色有些异常,仿佛体内有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推动着,让他去完成这一不计后果的行为。
  那扇被封闭的门一分分的打开了。
  他踏入了这个身负叛徒恶名女子心中尘封已久的世界——
  ※※※
  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覆灭、族人被绞死的尸体如林般悬挂在叶城墙头。
  那一战是毁灭性的灾难,在巫彭元帅的指挥下,镜湖大营被击破,复国军几乎被彻底摧毁,一战下来损失了上万名鲛人,已经没有成形的军队。被俘虏的鲛人战士中,职位高的被处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则被转卖到叶城,成为奴隶。只有寥寥的幸存战士们散落于各处,极度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间也失去了联络。
  海国几千年来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几近于彻底覆灭。
  而只有她,在经历了那一场覆灭性的战争后却没有受丝毫的伤。穿着华服锦衣,被八抬大轿抬着,从城上施施然地走过——仿佛是来检视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边同行的,是一列穿着银黑两色帝国军服的军人。
  那些沧流帝国平叛成功的军人与她并肩而行,态度冷酷,神情得意,指点城下那些悬挂的尸体,故意大声地夸奖:“你看,这些乱党终于全灭了——潇,你干得不错呢!不愧巫彭元帅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这些年来,她在叶城的歌姬馆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帮帝国官员周旋,只是奉了军中秘令刺探情报。然而在战争开始后,这条埋着的谍报线被沧流帝国发现,和她联系的线人全部被发现,先后失去。在最后一个线人死后,一切都没了对证——她就从一个卧底间谍,变成了彻底的叛徒。然后,沧流帝国故意把这一战的全部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个连环的阴谋。她被擒后,受尽了各种侮辱和折磨,然而帝国刑部那个酷吏却有本事让她全身上下丝毫看不出伤痕。沧流帝国对外面说:潇,这个曾经身为复国军镜湖大营第六队副使的女战士已经背离了鲛人一族、投靠了帝国,成为立下大功的女谍。
  她想叫,想喊,想分辩……然而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巫·巫咸炼出的药是如此恶毒,她被灌下后完全无法动弹。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喉咙已经被封住,手足也已经麻痹,只能被软禁在轿子里,施施然陪同这些帝国的屠夫们从城上走过,检阅着自己被屠杀的族人。
  “潇,你协助帝国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荣华富贵。”那些沧流军人领着她转到了城墙尽头,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复国军战士面前大声说话。
  那些濒临死亡的族人看着她,一双双深碧色的眼里充满了怨恨。
  背叛者,出卖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诬陷到了一个百口莫辩的境地!
  她却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在战争中经常被运用——包括那个被族人唾弃、被俘后变节的左权使。那张据说是他签署的降表、事实上同样也是被沧流帝国摹仿着笔迹而写出。然后,在刑求中全身筋络被割断的他、被沧流帝国特意放了出来,以惑视听。不出一个月便死于复国军战士的刺杀之下。
  做为惩罚、双眼一齐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睁着。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尽——在海国的传说里,鲛人的心如果不能回归于水中,灵魂便无法升入天宇。
  那时候,她也曾为了左权使这个大叛徒的诛灭而欢呼,然而,没有料到转瞬自己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在玩弄权术和心计方面,鲛人远远不会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对手。
  加入征天军团后,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起过去,微微苦笑:比起沧流帝国当权者,鲛人们也许只是一群只有热情和决心的孩童罢了,没有力量、没有武器,甚至没有权谋。也许,失去了龙神的庇佑以后,他们的命运、就该是这样被残酷地统治下去。除非……
  除非海皇复生。
  被俘虏后,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屈辱,甚至被强迫着“变身”,成为了一名可以供敌军玩乐的女子。连自裁都没有机会——她知道沧流帝国为什么还要让她活着:因为复国军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传出去后三个月,刺杀者如附骨之蛆地到来了。一个接一个,不惜一切的要置她于死地——也许是战场上的绝望、导致了要用一切代价摧毁哪怕一点点敌人力量的想法,每次来的、都是疯狂的同归于尽的刺杀。
  然而不出意料、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杀者都被严阵以待的沧流帝国斩杀。
  那些血,都溅到了她的脚上。
  她坐在丝绒的华盖底下,被软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个死亡的诱饵,让沧流帝国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来、捕杀残余的复国军力量。她张开口,想竭尽全力提醒那些扑火般的前赴后继的族人——但是,没有办法出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鲛人的血溅出来、洒落到脚背上——鲛人的血是冰冷而没有温度的,不管那些决然赴死的刺杀者心里热血如沸。
  看到那些濒死族人眼睛里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发抖:
  他们恨她……他们恨她!
  族人都是那样纯真开朗,歌唱舞蹈,碧绿的眼睛就如开阔深邃的大海——然而,他们最后看着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样可怕!
  那一瞬间,她明白自己将毕生再也无法摆脱这样的诅咒。
  “你看到了什么?”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发问。
  苏摩的神色在逐渐缓和下来,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越发诡异,然而那个被控制的鲛人女子却发起抖来,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紧闭的双眼中坠落,她脸上露出苦痛之极的神色,全身颤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
  “该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强行读取她的记忆,会造成很大损害。”
  苏摩却没有放开手,十指上无形的银线伸入了潇的脑中,继续触摸着那些回忆——仿佛是从血池里浮出的往昔。
  ※※※
  无法洗脱,更无法解脱。于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她逐渐放纵自己,以无谓的表现消极抵抗着,甚至开始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冷冷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复国军刺客血洒阶下。
  反正没有人知道她的无辜、更没有人认可她的牺牲,那么,她承受那么多苦痛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换来更多的敌意、仇恨和刺杀么?
  呵……我愚蠢的族人啊,你们都已然放弃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们谅解?
  她渐渐麻木,甚至和那些软禁她的沧流军人有说有笑起来。经常是一边等待下一轮刺杀,一边喝酒作乐,用一种讽刺的语气谈论那些前赴后继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觉得、昔年那一腔热血都已经逐渐一点一滴的冰冷下去。
  呵呵……真是讽刺啊。鲛人的血,本应该就是冷的。不是么?
  “既然如此,潇啊,你还不如干脆加入征天军团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沧流军人看着颓废放浪的她,邪笑着提议,“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听到自己清晰而决然地回答,“做梦吧你!”
  ——就算所有人都背弃了她,她也决不能放任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背叛者!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过去,每一日都长得如同一生。渐渐地,来刺杀的人少了下去。她心里就有钝钝的痛,因为知道必然是复国军的力量已经被消灭得越来越彻底了。
  关你什么事呢?你已经被烙上“背叛”的印记,被驱除出来了。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却这样对你;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却没有一个人认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国家、你的同族已经离弃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恋!
  她不停地在心底对自己说着,竭力让自己平静。然而,那一日,已然开始自暴自弃的她,还是被一个千里赶来的年轻刺客震惊了——
  “快走!”在看到那个年轻刺客衔着利刃从水池里浮起的瞬间,她心胆欲裂,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药性的麻痹,冲口发出了警告,“汀!快走!这里有——”
  话音未落,她的颈部受到了重重一击。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余光里,她看到那个年轻的刺客已然及时发现了埋伏,在沧流军人合拢包围圈之前一个翻身重新跃入了水里,宛如一条游鱼般消失。
  在逃脱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种爱憎交错的复杂眼神,令她永生难忘。
  汀……我亲爱的汀啊。连你,也相信我是一个背叛者?我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今日,你是准备来亲手杀了我么?
  她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个前来刺杀的人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然在一瞬间摧毁了她苦苦坚守的意志。大颗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纷纷化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沧流军队手里后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疯狂而放肆,完全不顾那些军人因为埋伏的失败而愤怒地围拢过来,惩罚会接踵降临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荣辱,都已经不再重要。
  天地之间,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个人。
  她只是一个人!
  “终于,还是崩溃了么?”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冷而深。靴子声从内堂传来,屏风被移开,所有军人都肃然退下,列队致意:“元帅!”
  那个脚步一直到她身侧才停住,然后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脸,低叹:“所有的俘虏里,你熬的最久——真是让人敬佩。”
  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巫彭?!
  她想挣扎着起来,扑向那个血洗了复国军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动、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脸贴着地,只能看到军靴上冷而尖的马刺铁。
  她无法抬头,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嘴,一口咬在他的脚背上!
  “咔”。牙齿几乎碎裂,军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垫着软而密的坚固物体。
  “身体都衰弱到这样了,还有这么深切的恨意……真是难得。”那个冷酷的沧流元帅冷笑起来,“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边去么?”
  他一脚踢在她脸上,坚硬的靴子磕破她的额头,死死踩住她:“听着!现在你只有两条路:第一,留在征天军团成当我的傀儡;第二,不当傀儡的话,你就得——”
  “我宁可死。”不等巫彭说完,她嘶哑着嗓子回答。
  这样决然的答复,反而让铁血的元帅怔了一下。他看着地下奄奄一息的鲛人战士,眼里有无法征服的揾怒。沉默许久,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说完了那句话:“第二,不当傀儡的话,就发配去西荒,给镇野军团当营妓!”
  苏摩的十指托着潇的头颅,不停地从她脑海里阅读那些过往——然而到了这里,回忆的画面忽然开始恍惚了,仿佛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并不曾象前面这一段那样令她刻骨铭心。
  荒芜的原野。
  广袤的沙漠。
  漫天的尘土风沙。
  满地的辎重武器和伤员。
  在战壕里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装束的军队。
  远处有简易的牛皮帐篷,升起缕缕炊烟,血色的夕阳正在风沙里缓缓下沉。
  天,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记忆中最强烈存在着的,除了对荒漠干涸气候的长时间痛苦、便是对每一日夕阳跳下地平线那一瞬的恐惧——因为,那意味着又一个黑夜的到来。
  ——那些野兽们的狂欢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营里的女娘可都没了!”
  “来不及啦!只怕现在去,那个鲛人美女已经让参将给抱上床了吧?”
  “真该死,又让上头给私独吞了,难得来一个鲛人,也不放出来让我们尝尝鲜。”
  “嘘——被参将听见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骂!真是他妈的不公平——征天军团每个小队都配了一个漂亮的鲛人娘们来玩,凭什么我们镇野军团就只分了那么一个?”
  “唉,鲛人在西荒活不长嘛。你看那个鲛人来了不过半年,已经快不行了。”
  “妈的,那老子岂不是再也尝不到鲜了?”
  “啧啧,你也想开点——那个鲛人虽然漂亮的不象话,可好像没有魂似的。与其抱个行尸走肉的美人儿,还不如和热辣的沙蛮女人混呢。”
  “……”
  帐外肆无忌惮的议论不停传来,然而她眼前却只是晃动着一张油腻黑亮的脸,那个魁梧的朔方城参将压在她身体上,那样的沉重,几乎要将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个地方——头顶是黑沉沉的牛皮帐,风砂在呼啸,肌肤干得几乎要裂开,砂子随着呼吸进入了肺部,一点点的积存起来。她忽然咳嗽起来,感觉嘴里有什么无法压抑地涌了上来。
  她甚至来不及扭过脸去,就这样直接地将咽喉里涌出的东西、呕吐在了那张正吮吸着她嘴唇的口腔中。
  “臭女人!”那个参将愣了一下,很快呸的吐了出来,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个耳光,“敢败坏老子的兴致!”
  然而下一刻,他马上就跳了起来,抹着嘴角惊呼:“血?!”
  大量的血,从她咽喉内涌出,又从那个镇野军团军人的嘴里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蜡烛下看着满床可怖的殷红,手缓缓伸向那一滩没有温度的鲛人之血,一贯无知无觉的眼神慢慢颤动。忽然间,她把头一扬,打破了一贯的死寂大声笑了起来,狂喜万分——终于是可以死了!终于是,可以死了!
  笑声未毕,她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苍白赤裸的身体浸没在自己的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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