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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2 沧月(当代)
  那样尖锐的问题,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问尚皓。
  ——包括当时身为少城主的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在尘世里轮回了几千年后,醒来的她却有了当年所没有的勇气。
  “不。”尚皓并没有像预计中那样发怒,居然如此平静地回答了,“不是因为这样——虽然当年他的离开让我很愤怒,但我并不是因此而不让他回来。”
  他抬起眼睛,望着天镜里那些变幻的星辰,眼神忽然变得深邃。
  “不让琅玕回来,是因为……他已然变得极具破坏力!”尚皓的手默默握紧,眼神冷酷,“你说的没错:他在大地上寻找力量,也获得了力量——但是那种力量,却是用来毁灭一切的!那是破坏神的力量啊!我怎能让这样的一个会带来毁灭的族人返回云浮?”
  离湮全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自从大神开辟出天地以来,各族之间都有着自己的领域,一直相安无事:九天是云浮人的领域,七海是鲛人的疆土,而云荒大陆则是人的国度。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也各安天命地生存,互不干扰。
  直到七千年前,那个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这一界限!
  海国覆灭,龙神被镇,就连长久消失的云浮人也被卷入了那一场浩劫。海天之间战火燃烧,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那个流亡在云荒大地的云浮人,给那片土地带去了如此惨烈的死亡。
  “他获得了破坏神的力量……那可怕的力量侵蚀了他的身心,到最后,连白薇皇后都被他亲手杀了。”尚皓仰视着天镜,喃喃,“我是一直一直的在天上,注视着他这些变化的……我不能让他回来,不能让他把杀戮和毁灭的危险带入云浮。”
  “所以,你最终遗弃了最好的朋友。”离湮喃喃。
  “是他先离弃我的!”尚皓蓦地低声厉喝,眼中有火一掠而过,随即又平静。
  “阿湮……你莫要重蹈他的覆辙。”他微微叹息,抬手揉着妹妹乌黑的头发,“几千年后,说不定在你想回来的时候,也无处可去。”
  离湮轻轻颤了一下,没有说话,神庙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
  空空荡荡的云浮城里,丝毫没有人的气息,尖碑林立,九天之上长风浩荡吹来,巨大的天镜里映照出星野变幻。
  两兄妹的眼神忽然同时落到一点上,变了一变——
  那里!在东南方的分野里,那一颗虚无的“黯星”的轨道,就在方才的一瞬间改变了!
  那样明显的横向一移,掠过了大半个星宫,远远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有人在移动星辰的轨道!”离湮首先低呼出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天镜里的变化——那颗本已湮灭了光芒的“黯星”,其实是早已死亡却一直保留着幻影的星辰,它会和其他暗星一样,最终滑落在巨大的黑洞里,湮灭无痕。
  然而在方才那一瞬间,居然有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将其拉出了轨道!
  漫天的星辰亘古以来都有自己的流程,千亿个轨道各自运行,有着神秘微妙的平衡——如今有人竟然敢改变轨道,势必会导致满空的星辰轨迹都被打乱、无数星星相互碰撞陨落!
  “是谁做的?”她吃惊地问,脸色苍白。
  “族中没有谁敢违背天规,擅自改动星辰的轨迹。”尚皓显然也是看到了,眉头蹙起,语气里带了一丝冷酷,“应该是下面的人做的。”
  “不可能,下面的人谁有那样的力量!”离湮震惊。
  “有的。而且不止一个——”尚皓冷笑起来,有些讥讽地看着妹妹,“除了琅玕,还有那被你保全下来的海国力量。”
  “你说……是复生的海皇做的?”离湮低头喃喃,“不可能……即便是海皇,要转移星辰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刚刚在千年之后复生,怎么会……”
  她霍地抬头,望着天镜里不停变幻的星斗,眼睛仿佛也逐渐闪出了光芒。
  破军已经很黯了,然而微弱的光却隐隐泛着血红色,凄厉可怖——那一颗号称三百年爆发一次的“耗星”,如今已然到了要汹涌薄发的时刻了!
  天狼现,昭明盛,归邪笼罩大地。
  而这个时候,竟然有人又强行移动了星轨,打乱了天宫!
  “哥哥!”她转过头望着他,眼神坚定,“我还是得回到下面去——星野乱了,大地上会有一场浩劫!我不能置之不理。”
  在尚皓开口之前,她坐起了身子,张开双手轻轻虚合,抱了兄长一下。
  “哥哥,不要再为我担心……等你把自己融入到洪荒,和天地共存,我就能一直感受到你的存在了。”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她轻轻在尚皓耳边道,“让我回到云荒去吧……我答应了别人,要回去。”
  尚皓微微阖起了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妹妹的请求,嘴角微微抽动。
  啪。那颗已经虚无的心里有撕裂般的痛,仿佛有什么弦硬生生被扯断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湮终于也是要离弃自己了……和琅玕一样,离开这座空荡荡的城,去往那充满了光明与阴影的、被星辰照耀的大地。她要和那些人共喜怒共命运,而不在乎兄长的挽留和孤独。
  “哥哥,如果我想念云浮了,只要抬起头看到银河,就知道你在神庙里看着我。”她还伏在耳畔继续轻轻地说着,虽有眷恋,语气却坚决,“你让我走吧。”
  “哈……”他忍不住冷笑了起来,惊住了离湮。
  那片大地上蝼蚁一样生活着的人们,对她来说居然比唯一的胞兄更难舍?!
  “阿湮,不必如此牵扯不清。”他瞬地往后移动了三尺,从她虚合的手中离开,冷然地望着胞妹,“你知道哥哥的脾气。对我来说,要么,就是彻底的!或者,就干脆什么都不要!”
  顿了顿,他眼里浮起一丝绝决:“我成全你。”
  他瞬地伸出手,食指点在她的眉心。
  只是一掠,指尖收回时沾了一缕白色的光,已然是从眉心里将那一缕魂魄抽出!
  “既然你选择了回到大地,那么,从此尘归尘土归土。”望着指尖上的灵光,尚皓眉间有孤绝的表情,冷然,“阿湮,你不必再记着有我这个哥哥,我也就彻底的舍弃一切——如今我将你的实体消灭掉,以后你便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下边轮回!”
  显然也没料到兄长转瞬如此无情,那一缕灵光微微颤了颤。
  然而尚皓只是一挥手,那一缕白光便被抛向虚空。他双手随即下压,两手结了印记,按在了水晶灵柩中那一具躯体上!
  巨大的力道吐出,光芒轰然盛放,将实体和虚体一起击碎!
  一切终究归于无形。
  那个以“湮”为名的女子,终究在九天彻底湮灭。
  ※※※
  无数的水晶碎片在空中飞舞,伴随着点点灵光,如碎羽一样落向夜空。
  “少城主!”神庙外,三位女神骇然惊呼,望着那一缕被击碎在虚空中的魂魄,不明白转瞬间为何起了如此剧烈的转变。
  大城主不知何时步出了神殿,立在背后,负手静静凝望了天空半晌,森然开口:“不用担心。她实体虽毁,魂魄在一年之后却会重新凝聚,去往九嶷黄泉转生,从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凝视着三位女神,说出了最后的嘱托:“曦妃,慧珈,魅婀,今日起我即将彻底‘消解’,连灵体都不复存在——从此后,这个云浮城里,就只剩下你们三人了。”
  微微叹了口气,他望着天镜里的那些星斗:“云浮湮灭,你们就守望着星辰和大地罢!”
  “是。”三位女神有些惊骇地领命——难道在少城主消散后,大城主终于突破了最后一重“障”了?从此后与天地同在,不生不灭!
  风卷来,少城主的魂魄和那些水晶碎片一起落向大地。
  “流星雨!流星雨!”隐约的欢呼再度从云下传来,稚嫩而雀跃。
  大地上那些蝼蚁,竟然因为一些小小的事便能如此欢喜么?尚皓轻轻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不知道修至“太上忘情”的滋味,会不会比这样的喜悦更好?
  他将双手交叉按在胸口,瞬地飘回了最高的尖碑顶端,身体化为稀薄的雾气,随即消失。
  云浮城里,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静。
  ※※※
  那是沧流历九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夜的事情。
  那一夜,云荒和七海间有无数人仰头,望见了数场接踵而至的流星雨。一场比一场盛大,一场比一场华丽。而最后那一场,漫天划落的星辰里居然有碎羽一样的柔光飘洒而下,静默如飘雪,洒入云荒大地,融入了森林、荒野、城市和湖泊,淡然湮灭。
  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灵魂的碎裂与重生。
  一年之后,那个纯白色的灵魂将重新在黄泉之瀑上升起,从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那之后大城主再也没在光阴的任何角落出现过。或者说,他已然融化于天地之间,无处不在。而其余族人都在自顾自的修行冥想——于是,那一座空荡荡的云浮城中最终只剩下了三位孤独的女神,还在风雨兼程地守望着这片大地。
  百年,千年,万年。
  她们冷眼看遍了兴亡起落沧海桑田,然而,却一直只是个忠实的守望者。
  云浮,始终是云荒大地之外的另一个故事。
  ※※※
  而真正属于云荒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一、叶城
  深秋的子夜。陪都叶城。
  开镜之夜,这座云荒最繁华的城市依然还是彻夜不眠,车水马龙。来自云荒各地、甚至远自中州的商人们冒着寒气外出,成群结队地来到夜市上,出入于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楼歌馆,大声笑语,嘈杂而纷繁。
  灯红酒绿之间,流淌的金钱和欲望。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不夜的商城中,无数张嘴在欢笑,在畅饮,在大声的喧哗,那些嘴里呵出的气,汇聚在叶城上空,仿佛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白雾——这些世俗的气息如烟一样交织在空中,酝酿出叶城特有的、醉生梦死的气息。
  狂欢、富有、不夜的天堂。
  颓废、堕落、黑暗的地狱。
  在云荒大陆上,没有别处比这里更容易看到镜像两面的清晰对映:雕梁画栋的华美高楼,灯下有金杯,倚楼有红袖,一掷千金的富豪在此斗富炫耀,空气中总是浮动着馥郁的脂粉香气和酒气;然而,仅仅一巷之隔的黑暗里,可能就倒毙着僵冷的尸体,地面上残留着呕吐物的秽气,冷不丁会有鸟爪般干枯黑瘦的手伸出来,拉住游人的袖子苦苦乞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样尖锐对立的镜像两面。
  “如果你想知道云荒是什么样,那么,就去叶城吧!”
  那些从中州大陆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土地的商人,都带回了这样一句话。从此,宝石黄金筑成的叶城作为云荒的象征,几百年来一直流传在民间,诱惑着一批批的中州人舍生忘死的翻山越岭前来,以为是奔赴一个遍地黄金的天国乐园。
  却不知,在他们一脚踏上慕士塔格下的新大陆时,天堂和地狱都同时到来。
  ※※※
  开镜之夜的叶城是如此热闹繁华,几乎将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两位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的夜行者、却仿佛游离于这样的热闹之外。
  他们从叶城南门方向而来,一直沿着笔直的街道朝北而去。两人都披着一色的黑长氅,风帽遮住了脸,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喧嚣的夜市,仿佛有无形的障碍将他们和世俗隔离开,居然不沾染丝毫气息。
  没有人留意到他们是从哪里来,自然,也没有人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在这深秋的寒意中,这两个人呼吸的时候,嘴角却没有丝毫的热气透出!
  他们直直朝着叶城的北方走去——那里是北方的玄武门,也是叶城通往帝都伽蓝的唯一官道。然而却已然在入夜后关闭。
  “还不到时辰。”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一头银白色长发在风帽下微微飘拂,她抬头望了望天色,然后将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内心低唤。
  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这个灵体的主人还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场星魂血誓完成后,轨道瞬间偏移,所有相关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折,从那一刻起,白璎就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是因为那个极端的术法过于强烈、对冥灵造成了损害;还是她自身不愿意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为何总是如此优柔寡断、摇摆不定?
  白之一族血里的刚烈和决断,难道你连一半都没有继承么?
  白薇皇后摇了摇头,继续和苏摩前行——而这个披着斗篷的傀儡师同样也是面无表情,只顾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侧头看身边的冥灵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象这样一个漠然而冷酷异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他,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薇皇后微微摇了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种揣测有些无谓和无聊,不禁苦笑——看来,七千年的封印解开后,重新回到云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点不能适应了呢。
  忽然间,心里微微一跳,闪电般地抬头看天——这、这是?
  十月十五还不是下雪的时节,却有一片细微的白,从夜空里辗转飘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白薇皇后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头的雪,默然凝视了一眼,戴着蓝宝石戒指的手却是一震——
  “苏摩,你看,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头望着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里有诧异的光,“从九天上洒落下来——是谁的魂魄?”
  话音未落,那一片细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云荒的微风里。那个银白色头发的女子怔怔看着空无一物的指尖,仿佛在这一刹那的接触中获得了诸多的讯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琅玕说:九天之上,有城云浮。超越了命运和生死,凌驾于所有苍生之上。”她眼里闪过复杂的表情,抬头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说,云浮城里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么会有死亡呢?”
  然而苏摩没有回答,似是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有一个奇异的火焰状的刻痕,仿佛被什么深深刺入,留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小针孔,由内而外的透出诡异的黑暗气息。
  那是叫阿诺的傀儡、钻入颅脑后留下的痕迹。
  星野之下,两人静默的站立,和周围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苏摩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那座巨大的塔伫立在夜幕下,塔顶金光四射,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在这无形的空气中,却被布下了这样强大的封印结界!
  这种名为“九障”的封印,源于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结界”。这种神秘的术法是非常强大的,传说在上古甚至曾经封印过创世神。
  ——而那个智者,居然能重现上古的神迹!
  他到底是谁?
  答案似乎已经是触手可及了,然而终归是匪夷所思。苏摩就这样站在热闹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独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万变。
  白薇皇后也只是静默地等待——
  如今还不到子夜,离黎明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他们需要在黎明之时赶到叶城玄武门——因为在黑夜和白昼交替的刹那,将会是所有术法最衰弱的时候。而天和地交界之处,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从笼罩着结界的伽蓝城上空改道而来,落到了叶城。为的就是挑选最好的时机来破除“那个人”设下的封印,从叶城水底甬道进入帝都。
  时辰未到,他们两人只能在叶城里随着人潮走动,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氛围。
  白薇皇后站在街道中心,四顾望着如此繁华的城市,眼里有诧异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决定将云荒帝都迁往镜湖中的伽蓝的同时,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这座城市,作为伽蓝城对外联系的枢纽。
  七千年前,当六部倾力建造新的城市时,这里还是一片茅屋土墙的荒凉滩涂,人丁稀少,土地贫瘠。而七千年后重来,人事全非天翻地覆,这里已然成了大陆的第二个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缔造的城市,仿佛置身于历史巨大的洪流之中,被冲击得有些茫然,无法言语。
  叶城是整个云荒的商贾汇集地,而城里东西两市更是通宵达旦的开张,号称不夜城——此刻虽然已经是下半夜,喧哗声还是扑面而来。交易还在举行,来自整个大陆甚至中州的商人们云集在此,一秤秤的黄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满目热闹非凡。
  两人默然地随着人流无目的地走着,各自无言。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掌声和叫好,爆雷似的滚过,登时吓了所有人一跳,一齐抬头看过去——
  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队穿着西荒式样衣服的砂之国人。他们正竖了起一面赤红的砂鼓,摆开了架势结队表演,那些西荒来的牧民走索玩蛇,吞刀吐火,热闹非凡,赫赫竟有几十人之多,一时间街心堵的水泄不通。
  他们两人也被堵在街边,只好随着众人抬起头看。
  “好!好啊!再翻一个!”围观的人又发出如雷的叫好声,不知里头在表演什么。从人墙外看去,只见一袭红衣起落翻飞,高高跃起,落下时转出了各种姿态,重新没入人墙——竟似飞鸟般灵活自如。
  那个英气勃勃的红衣女子束腰窄袖,足踏飞索跳跃腾挪,仿佛脱离了这片大地。
  再又一次高高跃起时,走索的女子凌空翻身,手里细细的长鞭忽然卷了出去,当地一声,正正击中了三丈外的那面砂鼓中心,与她搭档的高大汉子发出了一声吆喝,同时也将手拍上了那面岩羊皮做的砂谷。
  急促而有力的鼓声顿时响了起来,带着云荒西边的酷热风砂意味,动感十足。在嘭嘭的鼓声里,那个红衣女子宛如鸟一样上下翻飞,在翻飞的过程中还不时出手,准确地将鞭子敲击在鼓心,敲中了每一个节拍。
  白薇皇后只听了片刻,便觉得有些不对,诧异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吸引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大,个个脸上都带着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如痴如醉。
  鼓声炽热而浓烈,一声声传来,敲得人血流加快。
  但是……这个鼓声里,似乎蕴含着说不出的诡异味道。
  ——奇怪,是有谁无形中对围观者施了术法么?
  白薇皇后看向人群里,想在这一群西荒人中寻一个究竟,然而此刻鼓声忽然歇止了。
  在鼓声歇止时,那个红衣女子轻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身子轻飘飘地随着绳索上下摇摆,如一片风中荷叶。她把咬在嘴里的辫子吐了出来,对周围嫣然一笑,抱拳行礼:“叶赛尔初到贵地,还请各位赏口饭吃!”
  她的声音爽朗甜润,周围的人一时间又叫起好来,叶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登时便有无数的钱币被掷出,如雨般落到了铜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白薇皇后越发觉得不妥——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诡异的力量,让所有踏入方圆三丈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诱惑。
  到底是什么人在施法?
  她心里蓦地一跳,仿佛有某种预感,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纪最大的老妪。那个老妪一直沉默地坐在阴影里,膝盖上横放着一个锦缎裹着的东西——她手里握着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后,和正面击鼓的高大汉子摇摇呼应。
  这个老妪,似乎有些不寻常呢……是西荒人里的女巫师么?
  她刚要进一步观察,然而就在测个刹那,一个褐发的少年捧着铜盘依次掠场,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将盘子伸了过来。
  “谢夫人打赏。”那个少年朗朗地笑,弯腰鞠躬。他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红衣女子有些相似,有着太阳神赐与的金黄色皮肤,仰着脸对她笑——那样的笑容是纯真无一丝杂念的,让叱咤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个微笑。
  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怀里的荷包,却摸了一个空——也是。她的血裔,那个冥灵太子妃连身体都是虚幻的,自然也是不带这些。
  她对那个少年歉意的一笑,转身向身侧的同伴,却忽然发现苏摩已然不知何时失去了的踪迹!她微微一惊,来不及多想,便从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转身时,少年的目光无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间凝结了。
  “姐姐!”他顾不得去捡那洒落一地的钱,匆匆退了回去,在场中的红衣女子耳边低语了一句。
  “什么?阿都你看清楚了?”那个名叫叶赛尔的红衣女子霍然抬头,却已经看不见人墙后那两人的踪影。
  “是!真的是那只戒指!”阿都压低了声音,却忍不住的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银白色的蓝宝石戒指,式样和皇天一摸一样……”
  叶赛尔一把捂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围外人听了去,然而女族长自身也因为这一条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而起了难以控制的颤抖。
  角落里那个老妪仿佛也听到了,闪电般的看过来,浑浊的老眼里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盖上的锦缎里,那个敲击的声音越发响亮,伴随着微微的震动——是那个东西,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封印的石匣里出来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终于到了要薄发的时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还是一个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选中,此成为传达神祇旨意的巫师。在五十年前,霍图部不堪忍受站出来反抗沧流帝国的铁血统治,前任族长带着骁勇的大漠汉子们不顾一切的闯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从九重地宫里夺来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岁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为族人祈祷,直到族长带着战士们从地宫里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梦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当东方尽头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现第一次崩塌时,石匣上会出现第一道裂痕,在那个时候,你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现。那个女子手上带着皇天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
  “她将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重新展现于世间,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统治将如冰雪一样消融——她牢牢记住了这一句,每次想起这句预言就忍不住激动得全身发抖。毕竟对于霍图部来说,这一场永夜,已经笼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妪开阖着瘪陷的嘴唇,虔诚地膜拜着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子,已经出现了!”
  ※※※
  在转过两个街角后,白薇皇后终于看到了苏摩的背影。
  “苏摩,去哪里?”她有些诧异,对方却并不回答。
  黑衣蓝发的傀儡师穿行在叶城的街巷里,仿佛对这个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却不知他脚步的终点是通往何处,又在寻觅着什么。
  白薇皇后频频回顾,心里尚自有说不出的疑问——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某种蛰伏的力量。那种隐隐的召唤让她心里有些不安,她低下头,看到那一枚后土神戒在闪烁,仿佛和什么起了呼应。
  “刚才那个红衣女子,似乎有点不简单。”她低语。
  然而她的同伴却仿佛毫无兴趣,径自往前继续走。忽然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店铺前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抬头。
  “怎么了?”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店铺,眼里露出某种可怕的表情——
  “海国馆”。
  那三个字用泥金写在碧落海打捞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隐隐透出陈腐的香味。里面传出喧嚣的笑声和放肆的议论声,伴随着细微的啜泣和叱骂。从开敞的门看进去,大厅里簇拥着一群衣着富贵的人,围着居中的一排排笼子评头论足,隐约可以看到笼子里面关着一群装饰华美的待售奴隶,男女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伸手从笼子里拖出了三个奴隶,在他们洁白笔直的双腿上比划,滔滔不绝地夸耀着。然而那一行客人却连连摇头,开始讨价还价,双方都是毫不让步,一时间将“货物”翻来覆去的验看。
  只有那几个鲛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地,用双手抱着赤裸的肩,不知所措。
  仿佛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眼里露出一闪即逝的愤怒,却随即压了下去:“苏摩,现在不是时候。”
  “少等。”然而苏摩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便举步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只好随之跟入,却见他似是对这里很是熟悉,在人群里穿梭,一个转身便绕开了热闹的厅堂,推开了一扇侧门,侧身隐入了黑暗。
  那是一个杂物院。
  不同于大厅里那些精致华丽的笼子,这里堆叠着很多破旧粗糙的铁笼,在午夜寒气里凝结出露水,里面也蜷缩着一群瑟瑟发抖的鲛人,却大都是老弱病残的废弃品。
  看到忽然有人从前厅进来,那些奴隶吃惊的抬起头,发出了惊呼。
  苏摩静默的看着,忽然走过去站到一个铁笼前,从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来,轻轻抚摩那一排精铁打制的栅栏——笼子里面无数双眼睛惊慌地望着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在叶城入夜的冷风里瑟瑟发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闪烁。
  苏摩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粗糙的铁笼,手指抚摩过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开口:“很久不见了。”
  白薇皇后骤然惊住,侧头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还在这里。”苏摩的手指抚着铁笼上残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迹深浅不一,从三尺高的地方开始刻、一直往上延续到顶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触目惊心——到底有多少条呢?十万?百万?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这个囚笼里渡过的每一个日子,刻骨难忘。
  笼子里的鲛人奴隶吃惊的看着来人,忽然发现了对方居然有着和他们一样的碧色眼睛——不由又惊又喜,从缩着的角落里渐渐探出身来,小心的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隶们都散开后,角落里只剩下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缩在最里面,一直低着头,衣衫褴褛,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无法站立一样靠着铁笼坐着,双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头失去光泽的蓝色头发垂落在伤痕累累的膝盖上。
  苏摩的视线接触到她,身子一震,眼睛里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个女子,正欲开口,忽然背后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精瘦的脑袋探了出来,狠狠盯着他们两个:“你们是谁?”
  “怎么敢乱闯到后面来?”那个老板模样的人叱道,“这里是不能进来的!”
  然而,下一个瞬间老板就噤声了,眼睛骨碌碌一转——
  毕竟是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这两位闯入后院的来客衣饰华丽,气度不凡,女客手上还带着一枚巨大的蓝宝石戒指,显然是难得一见的大主顾。
  正准备关店门的老板连忙换了一副嘴脸,声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脸——说不定这一对客人误打误撞到了后院,还能把这里头的残次品卖一个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热烈地向两人推荐,毫不吝啬的夸奖起后院这一批货物,“快来看看!这些鲛人都是刚收进来的,还没来得及打扮——别看现在卖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证比前头堂里的那些还美!”
  “我把好货都留在后面了,等着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卖,不想却被两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缘分啊!”他伸手进去,毫不费力的捉住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拎到笼子边缘。
  那个鲛人孩子看起来不超过五十岁,还是幼童的模样,惊惧的睁着眼睛。
  “客官看看这个——很年幼的鲛人,容易调教。父母都很美丽,长大了一定是一流货色啊。”老板啧啧称赞,夸得天花乱坠,“你看他的发色,眼睛!多么纯正的血统——听说原来是碧落海海市岛上的鲛人呢,现在出自这个产地的可不多了。”
  奴隶贩子连比带划说得口沫横飞,白薇皇后厌恶地蹙眉,眼里闪过一丝担心的光,看了看苏摩,生怕他会忽然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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