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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13 沧月(当代)
  明茉一惊,眼里放出了光,紧紧将金钥匙握在手心里。
  “谢谢母亲大人……”她低下头,恭谨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总算是叫了一声母亲!”罗袖夫人掩口笑了起来,软如无骨地靠着那个美少年肩头,施施然走开,“我的茉儿啊,你慢慢去挑吧……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无论是权势还是金钱——对女人来说,最好的东西无过于男人。”
  明茉站在廊里,低下头躬身送走母亲,脸颊滚烫。
  俯身行礼的女儿,并没有看到美艳的母亲回身时眼角轻轻扫过了廊下,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馥郁的香气和悉索的绸缎拂动声都渐渐远去。明茉知道,又将会很久见不到母亲了。
  “他妈的……真是个贱人!”忽然间,一声含糊不清的咒骂从隔间的门内传出,伴随着酒瓶破裂的声音,和美人嘤嘤的劝解声——她无声叹了口气,转开脸来不想看见那人。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亲在发泄不满。
  据说父亲穹玄年轻时虽然是庶出,却是族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亲不计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双入对感情融洽。然而婚后不久,巫即和巫姑两个家族之间旋即发生了暗斗,刚嫁入巫即家族的母亲在短时间的彷徨后,毅然倒向了娘家。
  在母亲的里应外合下,巫姑一族在争斗中占了上风,巫即长老最终被夺去了实权,对政局心灰意懒,从此皓首穷经一心钻研机械之道,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从此后,父亲和母亲中间就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痕。
  因为没有及早发觉和阻止妻子的行为,父亲失去了族里长辈的信任和看重,从此失意潦倒——而母亲在对夫家拔刀相向后,连夜归宁娘家以避不测。但出乎意料的是几个月过后,巫即一族却并没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错综复杂——有人说,是失势的巫即一族不想彻底和巫姑撕破脸;有人说,不解除婚姻是对那个女人的惩罚;也有人说,只是因为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女儿明茉。
  种种传言尘嚣欲上,然而没有人知道真和假。
  对她而言,这些都是远在她的记忆诞生之前的事了——自从她记事开始,就没见过父母和颜悦色坐下来吃过一顿饭。而她,从来也不曾拥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帝都里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过是门阀中年轻男女的缩影罢了。
  难道,自己也会那样渡过一生么?
  明茉双手微微发抖,打开宝库的金钥匙从指缝间铮然落地——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这一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金钥匙,却依然无法打开那一道锁在她身上的无形锁链。
  ※※※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宁宫,和巫即一族的广明宫相去不过一箭之遥。
  罗袖夫人在府前下轿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喧哗,转过头,瞥见了一个金色的影子从朱雀大街上闪电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骏马拉着的乌金之车,所到之处所有人纷纷回避。
  帝国制度森严,除了十巫外无人能皇城之内跑马——哪怕握有实权如她。
  “是巫谢。”旁边有人低声道,伸过手扶她下车。
  罗袖夫人嘉许地看着那个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还是一贯的敏锐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赐。”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笑了一笑,恭谨地躬身托着贵妇的手,将她从车上扶下,稳稳地踏上锦墩。
  “去凌波馆么?”那个叫做凌的少年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隐秘的诱惑——他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水蓝长发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谈吐清雅,有着叶城那些浓艳的鲛人歌姬难以企及的清秀俊朗。
  然而,在他说出这句耳语时,语气突转暧昧,午后的日光仿佛都随之变得昏昏然。
  看着施魅的男宠,罗袖夫人嗤的轻笑,眼波流转:“还早呢,急什么?——先去一下退思阁,帐本还没看完呢。”
  “是。”凌眼里妖魅的光一闪即逝,只是恭谨地扶着她往侧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家伙去晔临湖的离宫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费了多少?”罗袖夫人蹙起了罗黛双蛾,语气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埋怨,“养着那群人,简直象养着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里的金库,年年都剩不下些什么。”
  “让夫人费心了。”凌并未多答,只是低声安慰了一句——十大门阀高高在上,然而风光背后却也有种种难处,但他也早已知道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罗袖夫人扶着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长早已不管这些杂事,也不知道养那群老女人有多难……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们挥霍,就会立刻闹个天翻地覆!”罗袖夫人满脸愁容,平日那种精明利落全不见了,“唉……也幸亏茉儿即将出嫁,巫朗早早送来了重金做聘礼,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停住了脚步,笑了起来:“凌,别看这一族外边风光,我可是在卖女儿呢。”
  凌的嘴角往上扬起,似是有什么感触,喃喃:“那么说来……无上尊贵的明茉小姐,其实和凌也是一样的了?”
  一个耳光随即落到了他脸上!
  “大胆!”罗袖夫人忽地变了脸色,冷笑。
  “凌失言了。”凌随即俯身,单膝跪倒,“请夫人责罚!”
  罗袖夫人视线停留在那一头水蓝色的长发上,眼神复杂地转换,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宠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和我心爱的女儿相提并论?——别忘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经……”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头,抱住了贵妇的裙子,“求夫人宽恕!”
  “哼。”罗袖夫人冷笑起来,垂下纤纤玉手,捏住了鲛人的下颔,凝视着他碧绿的眼睛,“没有第二次了——否则我就把你送回叶城原来的主人那里去!”
  原来的主人……那双抱着裙摆的手忽地僵硬,凌眼里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脸色瞬地苍白。
  在罗袖夫人以为他会说出求饶或哀怜的话时,却见这个鲛人忽地松手跳起,退开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栏杆,定定看着她——那种眼神,让高高在上惯了的贵妇都暗自一惊。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走,”显然乱了心神,凌根本顾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称,只是看着罗袖夫人,苍白着脸涩声开口,“就把我的尸体送回去吧!”
  “凌!”看着他一步步退向高台边缘,罗袖夫人变了脸色,“停下!”
  “如果你还是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尸吧……”凌喃喃自语,眼里有绝望的光,朝着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对你们而言……
  “停下!”罗袖夫人失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迈出,“凌!”
  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妇人脸上煞白,顾不得仪态风度,疾步抢上前,却看到凌一边绝望地喃喃,一边迈出了最后一步:“对你们而言,一个鲛人……”
  语音未毕,一脚踏空,那个鲛人从高台边缘跌落,瞬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凌!”罗袖夫人怔住了,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按住心口,脸上起了某种隐蔽的变化,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刹那间强行突破了胸臆里钢铁的牢笼——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台下瞬间溅起的水声,只是踉跄地向着高台边冲过去,凄厉地呼喊着那个奴隶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边,一只手及时地伸过来,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罗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惊慌,”那个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过手,架住了浑身无力的贵妇人,从容地开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会有事。”
  罗袖夫人微微一怔,这才缓过气来,在搀扶下探头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还在荡漾,有一个影子在里面沉浮不定。
  “谢天谢地……”她终于吐出一口气来,感觉膝盖发软,“幸亏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会无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罗袖夫人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没有阻拦,扶着她起身,却开口:“半个时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顶神殿。”
  罗袖夫人一惊,顿住了脚步:“神殿?”
  季航按剑俯身:“听说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见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异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约元老院为了此事而兴师动众。”
  “难怪……”想起了刚刚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谢,罗袖夫人喃喃。
  毕竟是执掌权力惯了的人,片刻的惊惶过去后便恢复了平日的精明冷静,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着点头:“看来,又要有大事发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这一去,会不会平安回来?”
  季航眼里有深意:“但愿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巫姑大人也已经活了太久了……久到连她最心爱的孩子都已经等不及了。
  ——等巫姑大人一个“不平安”,姑母罗袖夫人便会登上族长的宝座了吧?
  “我们得早做准备,恐怕不出这几日,皇城便要有一场暴风雨。”罗袖夫人站起身,朝着退思阁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来大厅里听训,有些事不早点吩咐不行——”
  “是。”季航点头领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罗袖夫人看着这个一族里最有出息的晚辈,吩咐,“你是皇城里的御前侍卫队长,责任重大——这几日若出了一点纰漏,便会引祸上身,千万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势,特别是巫朗和巫彭两族府上的动向。”
  “多谢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罗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对了,替我去看着明茉,可别让这个孩子做出什么傻事来。”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从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声的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蓝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万仞,即便是极力抬起头,也无法看到耸入云端的塔顶。
  天意从来高难问啊……她只看到高空劲风呼啸,四方云动,都朝着帝都上空急卷而来,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罗袖夫人抬头看了许久,忽然觉得眼晕,连忙低下头揉着额角。无数的时事政局掠过心头,最后定格的、却只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私心忧虑——
  唉,又有变故……难道说,这回茉儿的婚事又不能顺利完成了?
  ※※※
  季航走下高台的时候,正看到仆人们惊慌的将凌从水中托上岸来。
  “你们瞎闹腾什么?”走过那一群人身侧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讥诮的看着浑身湿透的凌,“一个鲛人,又怎么会被淹死在水里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冷厉而憎恨,和在罗袖夫人面前时完全不同。
  夫人竟然并没有下来看他的伤势……难道,又是因为这个人的阻挠?
  季航称罗袖夫人为姑母,然而实际上两人的血缘关系却极其淡薄——据说他的母亲出身于巫姑一族的远房分支,嫁给了十大门阀之外的一个冰族普通军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鲛人复国军起义里阵亡,孤儿寡母在帝都从此飘摇无依,甚至一度沦落到搬入铁城、和匠作们为伍的地步。
  刚刚当家的罗袖夫人听说了他们的境况,为了笼络人心竖立威望,便派人将这一对母子从铁城接了回来,延医给母亲治病,又将那个少年送入了贵族子弟就读的讲武堂。
  季航也算争气,一路成绩均胜过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辈,二十一岁出科后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后升任御前侍卫队副队长,和巫谢家族的卫默一同维持着皇城内的秩序,也算是这一辈门阀子弟里的佼佼者了。
  大约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于罗袖夫人的提携,这个远房晚辈便认了夫人为姑母,来往殷勤,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由于罗袖夫人在贵族阶层里的狼藉声名,这个频繁出入于她宫闱的年轻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谣传为她的面首之一,特别是对夫人心怀不满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说这个侍卫队长是靠着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里出人头地的。
  有一度,罗袖夫人也试图堵住那些不伦的谣言,给季航指定了婚事,并在三个月内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却未因此却足于门外,照样早晚请安,出入不避忌——因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败只系于夫人一念之间,而外头那些谣言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凌吐出了胸臆里的水,看着这个金发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来,低头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季航本已转过了头,此刻忽地回身。
  “我说,”凌低低冷笑,眼里有刻毒的光,“堂堂一个冰族贵族,竟也来和鲛奴争宠……真是可笑啊……”
  “啪!”马鞭狠狠抽了上来,将他下半句话打了回去。
  仿佛被戳中了痛处,季航眼里一瞬间放出盛怒的光,愤怒得难以自持,扬起马鞭辟头向那个鲛人奴隶抽去:“下贱的奴才,居然敢这样说话!”
  鞭子接二连三落到身上,凌冷笑着,任凭他抽打,只是抬头四顾。仿佛寻到了什么,眼神骤然一变——
  “夫人救我!”他向着高台上某一处颤声唤,眼神里的那种刻毒瞬间变成了哀怜。
  “季航,怎么还不去办事?!”高台上,凭栏的贵妇探头,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颓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里讥讽和胜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将这个卑贱的鲛奴撕裂成两半。
  “是。属下就去。”然而,最终他只能低声领命,然后转身离去。
  ※※※
  暮色降临的时候,退思阁灯火通明。
  罗袖夫人安排完了族里的事务,令各房退下,这才得了空儿开始翻看帐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瑶草十二株,共计——共计五十七万金铢?!”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觉提高了语声,不敢相信地看着,忿忿然将帐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晔临湖离宫避暑,居然要花费五十七万金铢!”
  她来回走了几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难道当我是百宝盆么?”
  “夫人息怒,”凌轻声上前,“先喝一口参茶定定神。”
  罗袖夫人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茶,握紧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气,坐回了软榻上——罢了……族里那些老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毕竟继任之事还全凭她们的举荐。然而,这般的挥霍,眼见也是无法支撑下去了。
  “唉……实在不行,就把明璃那个丫头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长房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姐,从一堆文牒里翻出了一页大红的婚书来,“巫罗家来人说了好几次了,开出五百万金铢的聘礼单子,不如就答应了罢。”
  凌没有答话——他知道这种时候夫人只是在自语,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见。
  只是……他眼里泛起了微微的讥讽:只是巫罗家的四公子据说是个和父亲一般好色的人,脾气暴虐,经常听说有下人被鞭挞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尽管是巨富之家,捧着大把金钱,却还是难觅门户高贵的女子为妻。
  “眼见得一个个孩子都被卖尽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罗袖夫人写了回函,苦笑,“否则我只有把自己也卖了。”她忽地笑了起来,有些怪异:“巫罗那个好色的老头儿,早就对我垂涎三尺了。”
  听到“巫罗”两个字,凌浑身一震,却还是咬紧了牙不回答——这种时候,答错了一个字就是死罪了。
  罗袖夫人将笔一扔,疲倦之极地将身子靠入了男宠怀里,回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实在没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头,“凌再也不敢了。”
  贵妇低低一笑,手指掠过少年清秀的眉,抚摩着他的脸颊:“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你怎么惹了季航呢?还痛么?”
  “不痛了。”凌低声道,轻吻那只带着宝石指环的手,“痛的,也不是这里。”
  “是这里么?”罗袖夫人吃吃地笑,将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罢……日里的话,我是说重了。我不该说要把你送回去。不过你也真是,干吗和季航赌气呢?——这一族里全是老女人和娇小姐,没一个男子来支撑,我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嗯……”很有些吃惊夫人居然会对他解释这个,凌眼里露出一种微妙的光来。
  “不过,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来这一套了。”她凑过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却严肃:“凌啊,不要再做今天这样的事了……别以为我不是巫罗那个老变态,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咸味——罗袖夫人抬起头,看到一行殷红的血从唇齿间沁出。凌脸色又转为苍白,紧紧咬着牙,似乎极力克制着内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罗袖夫人微微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揽住了他的头,拉入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水蓝色的长发:“好啦……不说了,不说了。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这个鲛人将永生难忘在叶城遭遇的噩梦。
  第一次看到他时,她正领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当家的身份来叶城拜访巫罗。
  巫罗一族世代执掌云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来不仅敛聚了巨大的财富,同时也控制了整个大陆的鲛人奴隶交易。富可敌国的巫罗有意在美艳的晚辈面前炫耀实力,一连在府邸里开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贾和最美丽的奴隶来作陪,一时全城为之轰动。
  然而在席间,她却听到楼上隐隐有惨厉的呼号,抬头看时,就见到一个血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还在挣扎着往外跑。楼上有家奴跑下来,连连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头发往回便拖。
  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她甚至没看清那个人的脸。
  她脸色不动,只是低着头,看着百蝶穿花裙上那一个血手印。巫罗的穷奢极欲,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却没想到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后花园。
  仿佛是为了弥补前日对贵客的失礼,巫罗府上的大管家引着她来到后院,示意她去池边观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惊的表情:一个鲛人被沉重的石锁锁住了手足,沉在花园的水底,无法游动也无法站起,全身肌肤溃烂不堪,伏在水草里一动不动,身侧一群以腐肉为食的血鲢虎视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奴隶昨天顶撞了夫人,巫罗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
  巫罗向来是个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里的鲛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
  ——然而,凌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那一日下午,罗袖夫人和巫罗大人在水榭中下“璇玑”,侥幸胜了一盘,便笑着开口,要向巫罗讨这个鲛人作为彩头。巫罗怫然不悦,然而因为对弈前许下过诺言,不好为了区区一个奴隶翻悔,只好卖了新当家一个面子,令仆人从水底捞出奄奄一息的鲛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然后,那个名叫凌的鲛人,便成了这个以放荡出名的贵妇的新宠。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只是想杀杀巫罗那老头子的气焰罢了……”阁里灯火昏暗,暧昧潮湿的气氛四处弥漫开来,罗袖夫人低低笑着,“说实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救下来的这个鲛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会失望吧?”凌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亲吻她的耳垂,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摩过她丰腴的身体,动作舒缓而熟练,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他的手迫切地搜寻着她的,十指迅速纠缠相扣。
  “嗯……”罗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声,展开了身体去承接他的重量。
  夜成了欲望的温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烦恼的内政外务、钩心斗角都暂时远去,赤身交缠的两人只听从最原始的欲望,没有一句话,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颤栗躯体在真实地诉说着这一刻的快乐——那是一种向下沉溺的窒息和甜蜜。
  “玄……”罗袖夫人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看着暗夜里闪着华彩的帷幕,眼神涣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玄……”
  是的,这个帝都里有着太多的龌龊黑暗、太多的阴谋争夺。巍峨的高墙后,华丽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无情,子女无孝,朋友无义……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无法呼吸。也只剩了这床第间、还残留着一点乐趣和温暖罢了……
  所以,趁着还活着,不妨放纵地享受一下这生存的微弱快乐吧!
  罗幕旖旎地垂落下来,掩盖住了一切。
  八、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时候,巫朗府邸的一个院落里却起了动荡。
  “还没找到?”飞廉看着满头大汗的仆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可能?我只不过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丢了?给我再去找!每个地方都不能漏过!——找不到晶晶,也别回来见我了!”
  仆人们噤若寒蝉——温雅的公子从来很少发火,但每次发火却必然会有严厉的责罚。一行人连忙又告退,飞廉按捺不住心里的烦躁,干脆起身自己动手在房里一处处翻找起来。
  “晶晶,出来!”他一边打开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笼,一边呼唤,“别躲着了!”
  碧掌着灯跟在他身后,替他照亮那些阴暗的死角。看着这一片动乱的景象,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公子不要急,说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么可能!”飞廉低吼,一掌拍在柜子上,“帝都的城门早上就关了!她还不大会说话,怎么可能一个人跑回九嶷那边?”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会跑出城去的,”碧轻轻道,“别担心,她一定还在帝都——我想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自己找回来的。”
  “……”飞廉叹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到疲惫,缓缓坐下。
  “为什么在这当儿上,晶晶又失踪了?”他将额头放入手掌里,喃喃,“事情已经是一团乱麻了……”
  碧将烛台放到一边,端了一杯茶过来,不露痕迹地将话题引开:“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军少将的事,有眉目了么?”
  “越来越糟了。”飞廉喝了一口茶,摇头喃喃,“巫谢说,今晚十巫就要联袂觐见智者大人——为了阻止那个破军爆发的谣言,他们竟想要灭了云家!”
  “灭族?”碧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神色却是复杂的。
  “我赶回来见叔祖,想和他再谈谈——可是,他也已经离府去往塔顶了。”飞廉将额头沉入手掌,忧虑地低声,“碧……现在,该怎么办呢?”
  碧安慰地揉着他的肩膀,感觉公子一贯放松舒缓的肩背紧紧绷着,显然身体里压制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焦虑。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冷血的同僚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嘴里却是温柔地劝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来想对策——巫朗大人一贯看重公子,一定不会对公子的请求置之不理的。何况有巫真云烛在,智者大人那样宠幸她,多半不会那么容易被元老院说服呢。”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熨贴,飞廉点了点头,疲倦地看着美丽的女子在灯下铺开寝具。
  碧虽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温柔聪慧却是帝都里那些望族小姐望尘莫及的。自从四年前将她从叶城的星海云庭带回之后,自己渐渐在感情上愈来愈倚赖她。
  当然,一直以来他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养几个鲛人奴隶是贵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对奴隶流露出过分的宠爱,则必然会引起整个阶层的耻笑。而他却因为这个鲛人而迟迟未娶,显然早已违背了这一条潜规则。
  整个家族,特别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试图将这个鲛人从他身边除去,让他可以和其他门阀子弟一样和门当户对的望族联姻——而这次,更是完全不理会他的反对,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飞廉看着她在灯下忙碌,忽地伸过手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
  “别担心,碧,”他眼里有平静而坚定的光,“我不会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却只是不做声地将天蚕丝褥铺好:“先歇歇吧。”
  飞廉将手停在她腰间,感觉到了她纤细身体上那一瞬的颤抖,眼里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来。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耳语:“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苍梧之渊上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么?那时候,我想过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里——如果我战死在那里,你又该怎么办呢?那时候,我想过舍弃军人的尊严、当一个逃兵。”
  “对一个战士而言,面朝敌人倒下当然是最适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些。或许我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家庭的应该是云焕。”
  碧沉默着,眼神剧烈变换,有晶莹的泪水涌现。
  然而,背后飞廉的话题却转移了——
  “比起云焕,我经常觉得上苍对我过于优待——这让我对他心怀歉意。
  “所有人都认为他狼子野心、为人冷酷不择手段,都奇怪我为什么把他当朋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我们两个都应该是死对头……
  “可他们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尔戈部落执行任务,当我因为那个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时,却是他从背后将我打倒在地,阻拦了我继续做出疯狂的举动!——如果不是他,那时候如此冲动的我,一定会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为何要阻拦我,因为那之前,我也以为我们该是天生的对头。
  “何况,讲武堂里我对他几度示好,他却一直摆出一副臭脸拒人于千里。
  “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心里应该有着某种痛苦……虽然他从未向我说出来过,可我还是能隐约感觉到——特别这一次他从西荒归来,我觉得他简直是被某种痛苦由内而外的毁掉了。可到底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他却从未对我吐露一个字。”
  “我经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这种痛苦就不会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会觉得歉疚。
  “——因为我帮不了他,却又过得比他幸福。”
  碧没有说话,只是听着他在耳畔自语,眼神复杂地变幻——五年了,飞廉一直对她无话不谈,然而仿佛避忌什么,却从未谈起过云焕。所以直到此刻,她也还是第一次明白、为何他对于这个同僚的生死如此挂怀。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间的情义。
  飞廉眉间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有着一个平凡的爱着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丰功伟绩,我很满足于现状,因为我所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所以说……我不会愚蠢到失去这一切。”
  碧闭起了眼睛,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过了许久才道:“谢谢你。”
  她的语气让飞廉感到诧异,然而不等他询问,她已经将被褥铺好,回头温婉地对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飞廉在榻边坐下,一只手拉着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果然已经倦意浓浓,一沾到床铺就困顿得睁不开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静静凝视了他许久。
  她俯下身,在摇曳的烛光下注视着他的脸,指尖轻轻沿着他的眉弓一寸寸划过,仿佛要将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里。这个男子是她在帝都里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尘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泞里打滚撕扯时,只有他的羽翼是洁白的。
  这样的人,怎么会活在这个帝都里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是她漫长一生里最美丽最宁静的时光——宁静到她都几乎忘了自己是一个鲛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只想永远在这个好梦里沉睡下去。
  然而,好梦毕竟不能做一辈子。
  “谢谢你。”她再度低声,泪水忽然间就溅落在熟睡人的脸上。
  ※※※
  不同于陪都叶城的奢靡喧哗,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内媚的。
  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两侧朱门紧闭,高墙壁立,将那些彻夜不休的歌吹锁在了里面。只有巡逻队的脚步不时划破寂静,从皇城的东侧传到西侧,整齐划一而又机械单调。
  一道碧影从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咦?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巡逻的士兵里有人正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墙后,不由喃喃。
  “看错了吧?哪里有?”同伴定睛看去,却是空无一物。
  “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经快三更了,是换岗的时间——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毕竟之后连着几天都要巡逻,恐怕会把人累趴下。
  “不过这几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他喃喃开口,对同伴道,“我们还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对话的刹那,黑夜里金光忽地一闪,闪电般照得人须发皆见!
  巡夜的士兵惊骇地抬起头,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白塔顶端重新沉默在夜色里,那只纯金之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一开即闭。
  天……难道,真的要发生大事了不成?
  ※※※
  碧色的影子掠过了森冷的高墙,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花园里,贴着树荫急速潜行,很快便避开了园里值夜的仆人,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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