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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12 沧月(当代)
  伽蓝白塔伫立在蓝天之下,如此巍峨又如此洁白,气势逼人,沉静默然,仿佛超脱于这个尘世之外——塔顶上的神庙散放着金光,仿佛一只黄金之眼俯视着整个云荒。
  碧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竟不敢与之对视,就像那背后真的有人在窥视自己的心灵。
  天空碧蓝如洗——然而凡人的肉眼又怎能看得见虚空里密布的重重结界?那些用强大幻力凝结出的“界”笼罩了帝都上空,普通人并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却只对同样怀有高深术法的人起作用。
  海皇这一次的到来,看来也是已经被那只凌驾于苍生之上的眼睛看到了么?
  她站在别院的幽泉旁怔怔地低头沉思,想着方才文鳐鱼传达的讯息,双手渐渐握紧,仿佛做出了一个决定——是的,她已经在敌人的后方苟且偷生了多年,眼看着一个个同伴在前方浴血奋战,前赴后继的倒下,自己却必须保持毫无表情。
  这一次,就算豁出了性命去,也要帮海皇达成心愿!
  可是……她瞟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体,眉头微皱:这个无意中撞破了自己秘密的青族小孩,又该怎么处理呢?怎样才能保证她不把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俯下身去,尖尖的指甲轻轻地轻触着晶晶粉嫩的面颊,眼神剧烈地变幻。
  七、迦楼罗
  在踏入铁城最大的一个作坊时,飞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头顶的光骤然消失了,仿佛有巨大的乌云当头笼罩下来,天地骤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扑入眼帘中来,让人第一眼看见几乎以为是堕入了梦境。
  迦楼罗金翅鸟。
  那架只能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机械,正静静地停栖在断金坊十箭之宽的石坪上,在午后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数以千计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着云梯上下,将那些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零件扛上去,组装到机械里,叮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断金坊是铁城七十二坊中最负盛名的匠作坊,帝国最好的能工巧匠云集于此,近百年来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带领下不断地进行试验和制作,沧流帝国的第一架风隼、第一架比翼鸟均诞生于此。
  而迦楼罗金翅鸟的母胎,也同样在于此地。
  “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展开两翼展达三百三十六万里,头上有大瘤,内蕴如意珠。据说其鸣声悲苦,由于终生以毒龙为食,积聚毒气极多,临死时毒发而自焚,肉身焚去,只余一只纯青琉璃色的心。”
  ——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书阁里翻阅到的关于迦楼罗的资料。
  而眼前这个庞大的机械的确有着类似于鸟类的外形,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展开的两翼宽达一百丈,衬托得围绕着它施工的匠作们微小如蝼蚁。
  智者大人只写了三分之二卷的《营造法式》,那一卷书授予了沧流冰族诸多人世未见智慧、一跃成为最强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宝典,却嘎然中止于“征天篇·迦楼罗秘制”。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笔,不肯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告诉冰族——或许,是因为这个机械的力量太过可怕,智者担心一旦传授给陆上人类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或许,只是他写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兴致已尽。
  没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随身侍奉他的历代圣女。
  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们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却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祇一样。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闭口不言,上百年来帝国却没有放弃,不断地投入力量研制,试图凭着这残缺的半章,制造出完整的迦楼罗。五十年来,前后已有数十位将军因此阵亡,亿万计的金钱因此耗费。
  飞廉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变样了么?上一次看到迦楼罗的时候还是五年多前。
  那时候,自己刚刚从讲武堂出科,按照帝国的军规、那一届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许一睹帝国最高机密: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他按捺着心里的激动,来到从未踏足过的外围铁城。和所有人一样、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巨大机械时为之震惊。
  他们站在大地上,定定地仰望仰望这个奇迹。
  ——那是怎样的一项超越人类力量极限的创造!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一架机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飞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将会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然而,旁边的云焕却发出了一声低语——
  “得到它的人,也将会得到控制天下的力量吧?”
  那样的语气令他悚然心惊——那一瞬,他甚至可以看到那个年轻同僚内心涌起的黑色波澜。冥冥中她忽然有一种直觉:如果真的让身边这个人得到了迦楼罗,那和大鹏同风而起的、必然会是腥风血雨吧?
  多年之后,重新踏入断金坊的他、依旧为这个奇迹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楼罗,高不过十丈,宽不过百尺,只是普通风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这个机械的尺寸却远超于此,腹内甚至可以起降两三架风隼,翼下和头部更是安装了诸多前所未见的设施——显然这几年里经过无数次的试飞,迦楼罗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改进。
  “飞廉公子,请出示令牌。”看守的军队里有人拦住了他。
  飞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一笑:“不,我不进去,只是来找巫谢大人。”
  “巫谢大人?”队长记得那个最年轻的长老和飞廉是好友,语气更是客气了几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刚走,巫谢大人却应该还在——我帮公子去找找。”
  飞廉颔首称谢,队长便回头走向了宽不见头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达合抱,均为采自东泽南迦密林中的金丝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机械已经初露雏形,金色的机首和双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辉。
  那个队长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队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飞廉等了片刻,渐渐有些焦急显。
  “飞廉!”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抬起头身侧却无一人。
  “过来吧!”那个声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传来,“我在舱室里忙着呢,就不下来接你了。”
  是小谢?他有些迟疑——迦楼罗金翅鸟是帝国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谢师徒负责制作,他身为巫朗一族的继承人,这样贸贸然的进去,是否会犯了忌讳?
  “没事,我师傅不在。”仿佛知道他的犹豫,巫谢再催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让你看个好东西,快过来!”
  他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
  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迦楼罗金翅鸟的真容。
  那样巨大的机械,甚至从地面攀升至内舱都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一步步地沿着脚手架登上去,一路观察这个机械的一切细节,看到不可思议之处,忍不住伸出手触摸那精致坚固的金色外壳。
  西荒出产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炼炉里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后,再由铁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机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极轻,延展性却极好,纸般薄的一片却如同玄铁一样坚硬。
  在金翅鸟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见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这架机械,内外都已经臻于完美。
  飞廉曾经看到过巫谢拿着画满了曲线和干支计数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乱的数据堆叠,可以想见是在进行极为复杂的推力计算,巫谢从故纸堆里抬起头看着来访的好友,眼睛却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无法返回、又似疲惫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从十六岁束发拜在巫即大人门下起,那个自幼有神童之称、年纪轻轻就登上最高权位的贵族少年不再热衷琴棋书画,也不再和同龄人游冶饮乐,抛弃了一切豪门子弟的享受,将所有一切聪明才智献给了格致物理,俨然成了一个学究。
  每一次飞廉去探望他的时候,都看见案上放着已然冰冷的饭菜,纹丝未动,而巫谢照样在书卷和算筹之中埋头苦读,对身外一切、自己身体上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有谈到迦楼罗时,他的眼里才会焕发出激动的光芒——
  “你知道么?迦楼罗的速度比光还快,几乎是比翼鸟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则超过整个征天军团的总和!它将会是凡人创造的最接近‘神’之领域的东西。”
  “——甚至比这座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更接近!”
  他记得巫谢收拢了散落一地的纸,满怀骄傲地对自己说了这样一席话。
  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话让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过体——五年后,当他亲身接近这个庞大的机械时,那种寒意再度逼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超过整个征天军团力量的总和!
  那么,当这只金翅鸟振翅飞上九天时,只要一瞥、便足以毁灭一切吧?这……这哪里是神谕,这些人,简直是在建造毁灭一切的恶魔!他怔怔站在云梯上,望着迦楼罗,眼里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扶着云梯的双手居然有难以觉察的颤抖。
  “飞廉,怎么样,壮观吧?”出神的刹那,却又听到了巫谢的声音。
  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实实响起在耳边的。
  他抬起头,就看见三丈上方探出了一个脑袋,巫谢对自己朗朗而笑,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自豪和兴奋,挥舞着手臂:“快进来,快进来!给你看一个东西!”
  飞廉叹气:这个家伙虽然已经是元老院的一员,可依然还是脱不了孩子气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个身子登时离开了云梯往上掠起,半空中微微借力,瞬间便一个翻身落入了舱内。里面只有巫谢一人,束发窄袖,穿着利落的短靠,手上拿着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进行着什么。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种奇怪的味道呛住,飞廉说不出话来,忙用袖子掩住口鼻,“这……这是什么?”
  “啊呀,我忘了!”巫谢一拍脑袋,忙从兜里摸出了两颗东西,二话不说地塞到了飞廉的鼻下。飞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觉一线细细的辛辣从鼻腔中透来,登时将充斥于舱中的奇怪味道冲淡。
  “咦?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对面巫谢鼻孔里同样塞着的两粒赤豆状东西,好好一张冠玉般的俊秀脸庞变成了冲天猪笼鼻,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笑什么?”巫谢没好气,“龙骨胶有毒,不拿这个塞着,进舱没站稳就该晕了。”
  “龙骨胶?”飞廉诧异,却看到舱内一片凌乱,到处放置着奇特的针,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发现上面赫然还有干了没多久的血迹,不由失惊,“你在做什么?”
  “喏,”巫谢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机舱的最深处,“旷世杰作啊!”
  旷世杰作?飞廉抬起眼,忽然间手里的针就直落下去,发出了低低的惊呼——这、这是什么?
  光线黯淡的舱室深处有一块浓重的阴影,阴影里隐约露出一个人形。那个“人”坐在一张嵌入舱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着头,双手安静地分开放在扶手上,仿佛只是睡去了,一动也不动。
  金色的椅子非常华丽,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刻,椅背最上方甚至还垂落了一个金线编织的冠冕,正正虚扣在头顶,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贵如王者。
  然而,飞廉却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无数的针,探入了那人体内!
  走近仔细看,却发现那不啻于一个残酷的黄金牢笼:两边扶手上却各有一道细细的金环,将一双纤细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环下伸出无数细长的针,刺入了身体,隐约在肌肤下顺着血脉蔓升出去很远。
  而那个金冠更是一个头箍,将整个头颅都套入,无数引针宠金冠里探出,以各个不同角度刺入颅脑。额环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对准了眉心,刺破肌肤,堪堪停在那里。
  将金针牢牢固定在肌体上的,便是无色而剧毒的龙骨胶。
  飞廉陡然觉得心惊,止不住倒退了两步。
  “潇?”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蓝色秀发,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云焕以前那个鲛人傀儡,不是已经战死在桃源郡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拣到了这个鲛人,真是天赐的宝藏!”巫谢难捺语气中的兴奋,“她是唯一没有被傀儡虫控制心脏的鲛人,很完美!任何一处的对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脑两处,很快她就要和迦楼罗完成最后的‘合体’了!”
  “合体?”飞廉转过头看着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来,就为了看这个?”
  巫谢却对骤然而起的愤怒毫无觉察,看着那个鲛人,眼神欢喜得几近痴迷,仿佛一个雕刻家看着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们这几年来试验了上百名的鲛人,大都在完成膝盖以下的接驳后都死去了,只有这个……简直太完美了!”
  “疯子。”不等对方说完,飞廉骤然吐出了两个字,愤怒而不屑。
  气氛陡然从狂热降低到了冰点。巫谢看着好友,眼神里有惊讶、迷惑和委屈,仿佛一个刚夺了头名的孩子兴冲冲地归来向人炫耀,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你说什么?!”他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委屈,“连师傅都夸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恶心。”飞廉拂袖,神色里透出无法掩饰的厌恶,“小谢,想不到昔日文采风流的你竟然变得比那些屠龙户都不如!”
  “屠龙户?”贵族少年陡然皱眉,“怎么能比!那群下贱的家伙!”
  “你们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样么?”飞廉冷笑。
  “当然不一样!”巫谢抗声厉喝,“我在做的、是接近于神的事!”
  “一样的。”飞廉眉间漫起冷笑,“你们都轻贱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谢一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摇头:“飞廉,你又来这一套了……鲛人又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东西用到了最合适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确是接近于神的创造。你不会明白。”
  “但愿我永远不要明白你们这些人。”飞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个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费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顶上议事了。”
  此刻,身后的舱门忽地打开,从舱底的铁梯上攀援而上了一个穿着短靠的工匠,束发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将手里带着油污的齿轮一个个的放好,一声不响地帮忙开始收拾。
  飞廉暗自吃了一惊:方才他们两人争论,难道被人在旁听到了?
  “冶胄,这里就交给你了。”巫谢却仿佛和此人极熟,也不多问,只是将桌上的种种工具一推,然后指了指那个鲛人,“这个鲛人再过十二个时辰就该醒来了,到时候再来完成最后的接驳。好好替我看着她,注意她脉搏和心跳是否稳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个工匠点头领命,脸上没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谢这才回头对好友解释,挑起了拇指,“铁城里最好的工匠!”
  冶胄……飞廉心里蓦地一跳。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他转头看了那个工匠一眼,然而对方全神贯注地整理着一排锋利的针,根本没有看向这边的两个贵族。
  断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讲武堂里有过一个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谢已经洗完了手,开口:“对了,今天你来找我,又为何事?”
  飞廉一怔,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虽然一时间心思复杂,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气来,委婉地开口:“小谢,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破军少将的事。”
  叮当一声响,一边整理东西的冶胄忽然顿住了手,背对着他们,陷入沉默。
  “云焕?”巫谢一惊,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样?”
  飞廉直截了当:“我想救他。”
  巫谢一震:“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飞廉只觉心里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几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样了,你们还想如何?是不是还想对云家赶尽杀绝?——就像对几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样?!”
  两人的对话越来越激烈,冶胄却只是重新开始整理那一堆机械,动作缓慢而镇定。冶胄将最后一套针收起,然后细心地用龙骨胶再次涂抹了一遍鲛人身上各处关节,令身上那些已经接驳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却在不易觉察的发抖。
  “不是我想,”巫谢叹了口气,“而是元老院想。”
  巫谢叹息:“飞廉,我劝你不要再费心——云焕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飞廉失声,“只是没有完成军令而已,犯得着这样赶尽杀绝么?”
  “呵……”巫谢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强出头了。”
  他负手望着舱外,年轻的脸上居然也浮现出了那些长老才有的高深莫测表情:“非除不可啊……破军!嘿嘿,飞廉,你其实并不了解你的朋友。”
  飞廉一时无语。
  “飞廉,”已经走出了舱门,年轻的长老回头看着他,“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此事关系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独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将去往神殿和其余长老汇合。今晚,我们就要去神庙请示智者大人,请他赐下圣谕,将云家族灭!”
  “什么!”飞廉变了脸色,追了下去,“族灭?!”
  ※※※
  在两个帝国贵族青年离开后,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检器具的手,双肩微微发抖——手指上被针尖刺破的地方,缓缓沁出了一颗殷红的血珠。
  “云焕!”他低低吐出了一个名字,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哑而激烈。然后,又是一个名字:“云烛……”
  然而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却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交织着种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
  那个名叫冶胄的名匠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一闭上眼睛,昔年的种种就更加清晰地从眼前浮现出来:铁城,断金坊,素衣的女子,从流放地归来的贫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个人……
  三姐弟都从西荒流放地归来,被赦回到帝都后都在外围铁城里暂住了一段时期。
  而那一段时间,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回忆。
  在云家姐弟初来乍到、在帝都处处被排挤和孤立时,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们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经幻想过两家人能成为亲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却被巨大的权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个云荒的最高点。她成了圣女,接着,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贫寒的弟妹也由此青云直上,拜将封圣,一跃成为这个庞大帝国权力核心中炙手可热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帅带入帝都时,她曾经来向他们一家人告别,说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然而,她并没有回来。半年后,她的弟弟也被从铁城里接走——他们成了被神选中的人,飞越了那两道高高的森冷城墙,一跃进入了帝国的权力核心。
  十几年了,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名叫云烛的女子。
  他也渐渐有了自己的人生。
  从年少时开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艺闻名于铁城数千名匠作之间,在铸造武器上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成为巫即大人研究军械的左膀右臂——虽然还是没能跻身于新的阶层,但他获得的金钱和声名也已让无数铁城的冰族平民羡慕。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优越的物质享受和周而复始的生活,却并未消磨掉心中残留的那个影象——他无数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铁匠铺子里挥汗如雨,而那个素衣女子汲水而来,微微笑着递给他一方手帕。
  熊熊炉火映红了那一张魂牵梦萦的脸。
  然而,记忆的火焰很快熄灭了,那张秀雅的脸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后。
  她变得如此遥远,如同一个虚幻剪影,仿佛并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过。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飘萍般地相逢后、便各奔东西永不相逢。
  她或许早已把他忘记。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她遗忘。
  这十几年来,身在铁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一切,仰望着九天之上云家的一切变迁:从初露峥嵘到青云直上,从炙手可热到兵败如山倒……他从来往于匠作坊的帝国军人口中打听着那高墙里的一切,为云家的每一个变动而担心。
  而几个月前风云突变,从云焕在桃源郡折翼归来开始,云家的命运便急转直下。
  “哒。”轻轻一声响,尖利的针在手里折断,冶胄看着粗砺掌心里沁出的血珠,渐渐发抖——他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平民,甚至不被允许进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着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只翱翔九天的鹰坠落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圣洁的女子被推上火坛!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这个帝都就像是张开了巨口的魔鬼,把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吞噬下去!
  该死的,该死的!
  冶胄站在那里发抖,听到自己强制压抑的喘息声回荡在机舱里。
  为什么?他为什么还要给帝都里那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制造武器!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疯狂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念头。他用可怕的眼神盯着即将完工的迦楼罗,梦游一样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这是连接迦楼罗和驾驭者之间的纽带——只有他知道,这正是整个机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这里折断,就能……
  这个庞大无比的机械非常精准灵敏,无法靠着人类的身体反应来控制,甚至连以灵巧著称的鲛人也无法跟上机械的速度。所以,经过了无数次失败的探索,巫即大人终于发现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彻底将鲛人“植入”机械内,将全身的筋络和机械进行高密度的接驳,才能通过心和脑的产生的反应控制迦楼罗。
  因为唯有心念,才能比闪电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谢为了寻找这个完美的“迦楼罗之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耗费了许多年——如今,只要把这个纤细的金冠扭断,让这个费尽心力寻来的鲛人死去,就能……
  “云……云……”然而,在他用颤抖的手握住那个冰冷的冠冕时,耳畔忽然听到了模糊的呼声。他的手触电般一震,从金色的头盔上滑落。
  不可思议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泪水正从那个面无表情的傀儡眼角缓缓滑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慢慢凝结成珍珠,然后,落在地上,发出铮然的响声。
  醒了?怎么可能!——为了进行全身八大脉的接驳,这个鲛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无论如何不可能这么早就醒转!
  “云……云少将……”终于,他听到她说出了下面的话,带着惨烈的挣扎痕迹。
  云焕?这个鲛人,在呼唤云焕的名字?
  “你,还能思考?”他屈膝,俯身平视着这个全身接满了金针的鲛人,带着一丝震惊。
  “请……”潇无法睁开眼睛,声音微弱而模糊,“请……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鲛人的身体远比人类脆弱,而这个鲛人,到了此刻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清晰地说出话来!
  冶胄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你是云焕以前的傀儡?”
  “是……”显然是已经听到了片刻前飞廉和巫谢的对话,潇极力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无法动弹,痛苦地低语,“请……救救他……救救他……”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她颊边落下,在寂静的机舱里发出短促的声音。
  冶胄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鲛人,心中有惊涛骇浪渐渐翻涌——还能怎么办?元老院已经下了斩草除根的决心,屠刀已经血淋淋地举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惨剧即将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个铁城里的小小匠作,螳臂当车,又怎能拦住这滚滚而来的巨轮?
  “救救他……”潇喃喃低语。
  虽然身体被禁锢,但由于情绪的极度激动,她身体各处的金针都起了一阵颤栗——冶胄忽然只觉脚下一个不稳,惊骇地抬起头,发现庞大机械竟然发出了与之呼应的震动!
  “成功了么?!”
  ——那一瞬间,突破禁域的狂喜席卷而来,掩盖了片刻前种种忧心。冶胄冲上前去,想查看那个傀儡的情况,然而整个迦楼罗忽然由内而外地发出了一阵阵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在反复地缩紧,震得他在内舱几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充斥了机舱,低而哀,仿如耳语,“有谁……来救救他……”
  这个呼救声是……冶胄惊骇地抬起头,却发现那个鲛人的嘴唇并没有动——
  机舱里,那个声音还在远远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着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们居然毫无感觉。只有机舱内核在不停地颤抖,显示着迦楼罗在凝聚着能量。
  刹那间,他明白了:这一架迦楼罗,终于拥有了灵魂!
  可是,即使自己的身体已经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却并未湮灭,还在执着地想着拯救主人——云焕那个小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会设法救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冶胄吐出一口气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到了那个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详那张沉睡似的美丽的脸,眼神温和,语气却刚毅。
  “我不会连一个鲛人都不如。”
  ※※※
  明茉刚换了衣服出来,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拥而来的母亲。
  虽然已经年近四十,母亲依然保持着韶华鼎盛时的容貌,衣袂飘飘秀发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罗袖夫人”,整个家族都那样称呼这个来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带着某种恭谨和讨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为尊,历代族长皆为女子。罗袖夫人身为巫姑最宠爱的幼女,一直握有族里的实权。而随着巫姑的衰老重病,她迟早会成为下一任的族长,进入元老院,正式凌驾于所有贵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来不及了。明茉闻见了母亲身上那种奢靡馥郁的香气,忍不住退了一步——罗袖夫人虽嫁给了巫即一族、却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连生下的孩子也不曾亲自抚养,全数交给了佣人乳母。
  也许是自幼不曾亲近,明茉虽然是罗袖夫人唯一的女儿,也对母亲保持着某种畏惧的距离。
  “怎么,大清早就出去了?”罗袖夫人停下了脚步,饶有深意地看着女儿。她的手搭在一个俊美的鲛人侍从肩头,软若无骨,声音里也带着某种慵懒消魂的味道。
  明茉无言地点了一下头。
  她知道母亲虽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却布满了她的眼线,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听说是飞廉送你回来的,是么?”罗袖夫人看着低头扭捏的女儿,纤纤玉指逗弄着身边那个美少年蓝色的长发,唇角泛起一丝奇特的笑意“真难得哟……我还以为大小姐你会和我拧到底呢!终于还是想通了么?”
  “……”明茉不知如何辩解,最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显然被当成了默认,罗袖夫人掩嘴一笑,将女儿揽在身侧,低声:“飞廉比云焕好很多吧?娘可不会害你。可恨你父亲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过只要嫁给了飞廉,在十大门阀中就没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罗袖夫人亲密地对女儿私语,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里不大乐意。傻瓜,别舍不得那个破军少将——他这一次可是死定了。别死心眼,等将来娘继承了巫姑的位置,整个云荒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呢?”
  明茉的脸骤然红了——
  母亲长年在娘家居住,然而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却依然传到了女儿的耳里:她养了许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叶城西市挑选最合心意的奴隶;她是一个妖精,靠着那些年轻男子的精血来维持美丽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亲是皇城里最引人瞩目的女子,种种关于她的种种传言满城皆是。母亲生性放浪不羁,自从掌权后更是肆无忌惮——但整个帝都却没有人敢当面说一个字。
  虽然门阀里对于女子操行要求严苛,但那些三纲五常都是纸做的枷锁,只能约束那些尚未得到权柄的小辈们——而对那些站在权力顶峰的人来说,耽于欲望的游戏、和耽于权力的角逐一样,都是理所当然肆无忌惮的。
  于是,这个美艳的夫人公然带着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云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来更是宠爱起了一个鲛人奴隶,一力抬举,出入不离左右,引得门阀贵族纷纷议论。
  这个强悍而高贵的夫人我行我素,从来懒得对自己的欲望做任何掩饰——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儿又为此忍受了多少难堪和羞辱。
  那个放荡的母亲在说完了那种没有廉耻的话后,语音一转,却立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色:“不过,茉儿,没成亲之前切记不要和飞廉来往过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变数,说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样,说败就败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来一辈子,只能偶尔借来当当踏板——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知道么?”
  这样的教导只听得明茉全身一震,低声:“是。”
  “真乖。”罗袖夫人露出满意的神色。
  “半个月后就该办婚礼了。好好准备准备吧——”罗袖夫人笑了笑,“你会成为整个皇城里最受羡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来:被迫离开自己所爱的人,去嫁给另一个不爱的人——这样的婚礼,怎么还能被称之为令人羡慕呢?
  注意到了女儿落寞的神色,罗袖夫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钥匙。
  “也该送你一件礼物了。”仿佛是有意逗女儿重新开心起来,罗袖夫人显宝一样地将金钥匙放到明茉手里,指了指院子最深处那扇紧闭的朱门,“这是巫即家族宝库的钥匙,向来是当家的女主才能执掌——今天,娘特许你进去挑一件陪嫁,无论看上了什么都可以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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