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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花铃-沧月

_2 沧月 (当代)
  “祭司大人……”脚下忽然有人轻声禀报,他一怔,才回过了神。不知不觉,他居然已经从神庙里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庙外的那片榕树林中。祭司的眼睛略略下扫,看见了草中埋伏着的拜月教弟子,他们都恭敬的匍匐着,不敢抬头看教中的神话一眼。
  凡拜月教弟子,见教主与祭司,必匍匐低头说话,违者剜目。平日里,连他走的路上都必须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如果他走过后白色的长袍上有一丝污痕,那末当值的弟子就难逃处罚——甚至,如果有人无意从他的影子上踩过,都要被跺足。
  拜月教几百年来的严厉规矩,造就了拜月教主和祭司两个人在教中的无上权威,甚至在整个滇中云贵,百姓一提起拜月教,都不敢直呼两个人的名字。
  他曾经很不习惯这样的俯视,特别是他刚刚来到拜月教时——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然而,日子久了,便也是习惯了。
  再久下去,对于匍匐在脚下的一切,便不再在意。
  至少,这种做法隔绝了祭司和普通人的一切联系,是能够赢得一个绝对清静幽闭的环境,而对于术法的修习来说,寂寞和与世隔绝,反而是最佳的条件。
  ——不像以前在沉沙谷白帝门下时,因为俗世的羁绊而几乎完全毁掉了一切。
  沉沙谷……沉沙谷……
  蓦然间,祭司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慢慢地跳动起来,越跳越激烈,他有些惊惧的抬手,压住了心口——生怕这样紊乱的心跳,会被那些视自己为天人的下属听见。
  然而,耳边沉沉的心跳只是被意识扩大的幻觉而已,拜月教的弟子们匍匐在地,仍然不敢仰视他,其中一个带头的低声禀告:“大人,我们方才已经按您的吩咐,伏击了先头一群从神庙里出来的……那些人被大人的术法吓破了胆,很容易就了结了——只逃脱了几个。”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着,没有感到一丝意外——
  这一次在神庙与听雪楼的冲突并非一次偶遇,在事先,他已经让冰陵做过了预测——这个地方和这个时辰,他将会遇见这次侵犯拜月教的客星。
  他本来,是怀着一定要为拜月教除去此次大劫的想法,离开月宫来这里亲自出手的。在神庙里和神庙外,他都布下了极之厉害的术法结界,还有伏兵。
  长久以来,在滇中普通百姓的膜拜和教中弟子的仰视中,他都本以为能用自己的手扭转整个拜月教的命运。
  然而,在星宿相逢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命运的转折。
  “可是,大人……”见祭司那么冷漠的回答,下属更是小心翼翼,迟疑着,半天才回复,“最后那个从庙里冲出来的女子……我们、我们拦不住,让她逃了,还伤了几个兄弟……”
  伽若反而怔了一下,在明白下属们说的是谁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那自然的……凭着子弟们那种资质和身手,又如何能拦的住千冥?十年不见了,她的武功应该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吧?十年前,她就是个剑术的奇才了……
  他自顾自微微笑了起来,不说话。然而那些下属听到了祭司的笑,却迟迟不见他说话,各自心下忐忑不安,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脸孔贴着地面的弟子们听到了大祭司在轻笑过后,曼声长吟了一首诗,然后,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那声音便已经飘然远去。
  那个弟子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睛,贴着地面偷偷扫了一眼,然而,全身忽然起了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只看见了祭司大人的长袍下摆。风一样轻盈的从草地上飘过,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阻碍,瞬间飘出很远。月光明亮,然而,草地上的影子却淡的若有若无。
  ───────────────────────────────
  “靖姑娘?你平安回来……可、可太好了!”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守卫的人来不及拔刀,那一袭绯衣已经掠了进来。院中的人看到来人,精神不由一震,脱口欢呼。
  所有的人都是疲惫不堪,相互交换着怀中自带的伤药、扎着伤口。方才神庙中的一场恶战,几乎让这一批来的所有听雪楼人马都非死即伤。
  而方才神秘白衣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身手,和那鬼神莫测的幻象,更是让很多死里逃生的武林人氏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出生入死过的江湖人,并不害怕真刀真枪的拼斗,然而,对着几乎是刀枪不入、能翻云覆雨的对手,他们却有了敬畏之心。
  有一些胆子小一点的,即使逃了回来,到现在仍然吓得痴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心,似乎已经有了涣散的迹象。而斗志,也已远远不及刚刚从洛阳出发时候那么昂扬。
  听雪楼近年来纵横江湖,北歼陕北三山九寨,南扫江南五帮,中间或有挫折,也经历了一次内部的叛乱,但是却从未遇到过外来如此大的挫败。
  “听雪楼里有楼主和靖姑娘,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事情——他们是人中的龙凤啊!”
  凡是听雪楼的子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这样想过,对于楼中的传奇保持着绝对的信心。所以,这时看见靖姑娘平安的从那个诡异祭司手中返回,大家的精神都是一振!在负伤的钟木华的带领下,所有人都是颤巍巍的站起,等待着靖姑娘对下一步该如何做出决定。
  然而,面纱下,绯衣女郎平素冷漠的眼睛里面却剧烈变幻着,身子一直微微发抖,甚至连握着血薇剑的手都不自禁的颤抖。面对着属下的殷切眼光,居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许久,虽然开口想说什么,阿靖的手却在半途忽然转向,抬起来抵住了自己的眉心,仿佛极力稳定着脑中翻腾的思绪。
  肃静。所有人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眼睛里面都有掩不住惊慌之意——
  如果连靖姑娘都在这一战后,失态到如此,那末……对付所谓的拜月教,听雪楼又怎能有获胜的希望?
  “大家先休息……我和楼主联系后,再做决定。”许久,阿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对着下属们道,面纱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眼睛里有心力交瘁的散乱光芒。
  “靖姑娘…你没事吧?”忍不住,还是白发苍苍的钟木华开口询问。这里他的资历最老,如果他都不开口问什么,别的人也不敢多话了。
  阿靖微微摇摇头:“钟老,我没事……只是也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对了,烨火,你进来一下。”她的手,轻轻点向了院子房檐底下一直默不作声站着的朱衣少女。也只有这个少女,经历了这次恶战后,仍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
  钟木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开,让那个叫烨火的女子从人群中穿过,来到阿靖身边。
  阿靖低低对着她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个人就推开门,走进了阿靖的房间。
  朱衣少女并不是听雪楼子弟,只是在听雪楼人马离开洛阳远赴滇南时,才由萧楼主从不知何处指派过来。她一路上都是非常安静的,安静到让大家都以为她有哑疾。
  然而,那一次在大理苍山森林中,大家正默默赶路,她却忽然冲到了队伍前面,拦住队伍,对着靖姑娘、急切的说出了第一句话:“桃花瘴!”
  所有人在瞬间停住了脚步,然而,大家都没有在道路前方的树木间发现什么,湿润的空气中,只有鸟兽的鸣叫。阿靖有些疑问的看了看烨火,朱衣少女被她冰冷的眼光看得微微低下了头去,只是抬手,指着左前方那一片藤蔓垂挂的地方,细声道:“那里。就要飘过来了。”
  话音刚落,绯色的影子忽然消失在翠绿的树林里。
  听雪楼诸人只见远处垂葛藤萝之间清光一现,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映,只见绯衣盘旋,靖姑娘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一掠即回。落地时,大家看到那把血薇剑已经出鞘,微微颤抖着,摇曳出清影万千——剑尖上似乎有一缕湿润的雾气萦绕。
  “唰。”阿靖回手,将剑在身边的马匹上一划,剑刚拔出,马伤口附近的肌肉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桃红色!马仰头长嘶,痛苦的开始踢人——好烈的瘴气!
  “桃花瘴!”跟从的人纷纷惊呼了出来,阿靖眼色一冷,手起剑落,骏马的头被她一剑斩断。痛苦的嘶叫顿时沉寂了,鲜血从马的腔子里冲天而起——
  “我们现在在下风处,大家马上屏住呼吸,跟着烨火走!”冷漠而决断地语声,从绯衣女子唇边滑落——此时的她,眼中的光芒让人悚然——就是那个曾为听雪楼踏平江南五派,杀人灭门从不留情的女子!血魔的女儿!
  听雪楼子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跟在朱衣少女身后,急急赶路。烨火有些惊讶于女领主片刻间便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看绯衣女郎。
  阿靖没有再说话,只是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萧楼主派来的人应该不会错……”等走出了这片林子,大家在官道旁的亭子里休息,阿靖才开口,淡淡对少女道,“他派你过来,应该早考虑到你的所长。”
  烨火低下了头——在这个充满了冷漠锋芒的女子面前,她总是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或许,也是她太过于敏感的直觉罢?
  “我、我小时候在苗疆长大……”她细声回答,忽然,正喝了一口皮囊里面水的绯衣女郎怔了一下,手忽然顿住了,许久,才缓缓重复了一遍:“在苗疆…在苗疆长大么?”听到“苗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阿靖的眼睛里,忽然也闪过莫测的波光,声音里面有些叹息的意味,同时将血薇剑用手绢擦净。
  “这样不行!”烨火一见便着急起来,一把夺过手绢,扔了开去,那丝绢一沾到剑锋,立刻染上了奇异的桃红色,“桃花瘴很难除去,除非用火淬炼剑锋,才能除掉。”
  “你是苗人么?”静默了片刻,阿靖问。
  烨火低下头去,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本来是苗疆土司那岩的女儿……后来寨子里有动乱,父亲亡故了后我就流落到中原来,和师姐弱水一起,拜龙虎山玄天道长为师。”
  “那岩……那岩?”绯衣女子低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面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闪过!她迅速的抬头看了一眼烨火,眼神中的凌厉杀气让少女不自禁的一颤。
  然而,阿靖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扶着栏杆,看着亭子外南疆才有的极度茂盛的绿,慢慢地问了一些其他巫术方面的东西,等烨火一一回答后,便没事也似的站起身,招呼大家一起赶路。
  烨火也跟着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间,她的视线顿住了——
  亭子的栏杆上,靖姑娘倚坐过的地方,赫然留着五个深深入木的指痕!
  那以后,阿靖对这个刚来到听雪楼的少女分外的倚重起来,特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时时刻刻留意着听取烨火的意见。可奇怪的是,虽然她声色不动,烨火依然能从这个绯衣女子身上,感觉到冷漠的锋芒。
  靖姑娘不喜欢自己呢——烨火有些沮丧地想。
  早知道,让弱水师姐跟着来苗疆,自己留守听雪楼,反而更好一些吧?
  这一次是听雪楼来到拜月教势力范围内,第一次受到挫折,靖姑娘照例会要听听她的看法——但是,既然对自己有敌意,干吗还要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呢?
  “方才在神庙里面,你都看到了些什么?”离开了庭院里面那些人,合上了房门,在临时作为落脚点的旧楼中,绯衣女子淡淡的问烨火。
  “嗯。”烨火轻轻应了一声,想着几个时辰前,在暗处的她看到的神庙内不可思议的景象,仍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非常强的术法啊……那个大祭司,他、他……”
  “他如何?”将血薇剑搁在桌子上,阿靖有些委顿的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神色里面有难以掩饰的疲惫,问。
  烨火叹息了一声,凝神回忆,当时,按照靖姑娘的吩咐,她躲在暗处用师傅教的心法,用天眼细细观察那个人,然而,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居然什么都看不出。对于这个拜月教的大祭司,同样研习术法的她只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压力。
  “我什么都看不到。”朱衣少女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一片空无……”
  想了想,她记起了什么,蓦然抬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他叫‘冥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什么?”忽然,一直有些憔悴的绯衣女子也瞬间抬起了头,冷冷问。
  “一种颜色……”烨火再次被靖姑娘眼中的冷漠锋芒吓了一跳,讷讷回答,“我看到了红色……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大片的红色!……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是红色……”
  阿靖的眼睛,一直在冷冷的看着这个懂术法少女。然而,听到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她的眼睛里忽然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
  烨火没有说话,心里却一堵——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女子身上忽然感受到了极度激烈的感情,是那样深沉的、绝望的悲哀…血色的悲哀。
  靖姑娘和萧楼主一样,在法家眼中都是属于意志力极强的人,平日里他们的心都被很严密的隐藏起来,即使是有天眼,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们,都无法轻易从他们心里看见什么。
  然而方才这片刻,烨火能感觉到那冰冷如岩石的心中,蓦然有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那又是什么样的悲哀?
  按照她的吩咐,烨火从袖中拿出一张白字,用剪刀细细剪成圆,用手指蘸着茶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号,然后贴到了墙上。口中轻轻念着咒语,在光线黯淡的室内,那张圆形的白纸慢慢亮了起来,最后竟然如同明月一样发出了皎洁的光芒。
  光芒中,纸上印出了一个女子绰约的影子,轻轻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烨火布好了法事,知道圆光那边的弱水已经感应到了,便回头,轻轻禀告:“靖姑娘,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同萧楼主说么?”
  阿靖打起精神,微微点了点头——萧忆情的确是思虑周到,才派了烨火跟随着来。
  在进入南疆后,因为和洛阳有千里之遥,即使是飞鸽传书也是大为费时,幸亏有了弱水和烨火两个人的术法,才能迅速及时的交换两边的情况和意见。
  术法……如果外边那些听雪楼普通子弟见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人心会更不安罢?
  苦笑着,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想起方才和那个人的猝及不防的重逢,眼中的感慨更深,终于,叹息般的吐出了一句:“和楼主说……”
  “请派南楚过来吧……这一次,我…恐怕应付不来。”
  本来只是负责转述的烨火呆住,转头震惊的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几乎不相信靖姑娘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来,在江湖传说和听雪楼弟子的眼中,血魔的女儿、听雪楼的女领主,一直都是怎样桀骜不服输的人!连对着听雪楼主都从来不曾低头,更不会对任何人显示出一丝的弱点,然而,居然在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
  要知道,靖姑娘从来都不是一次挫折后就认输的女子!
  烨火看着她,再一次地,她陡然感觉到了对方心中那难以言表的深沉悲哀。
  再也不说什么,她转过头去,轻轻对着圆光那一侧的师姐,转达了靖姑娘的意思。光芒中,那个剪影也顿了顿,似乎同样感到惊讶,然后,转头去禀告。
  “萧楼主说,他会加派人手过来,这之前,还请靖姑娘小心。”
  出乎意料,萧忆情那一边的回答却是迅速的,毫无迟疑。对于副手这样软弱的请求,作为最高决策者的他却没有一丝责怪和质问的意思。
  “好的……”阿靖长长叹息了一声,回答。
  “靖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烨火轻轻在问了一声,感觉得出对方心中的不快,声音更温柔了许多。
  “和他说……那个伽若、伽若其实……”阿靖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轻轻摆手,“算了,没有什么说得了。”
  烨火转过头去,再无声的说了一句,圆光那边的女子点了点头,光芒便渐渐黯了下去,最终那一片白纸就同壁上的墙纸一样平平常常。
  坐在黑暗中,仿佛在想着什么,阿靖一直没有再说话。
  “靖姑娘,我先告退了。”静默地呆了半天,烨火终于忍不住出口告辞,阿靖只是轻轻颔首,不说什么,烨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月华如水,倾泻而入,让房中如同铺上了一层水银,而绯衣女郎坐在黑暗深处,面纱后的眼睛如同寒星,闪烁着深不见底的光。
  “靖姑娘……请多保重。”蓦然,不知道为何,她脱口说了一句。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她能看见靖姑娘心底的悲哀……那样深重而沉郁的悲哀,似乎是积累了十几年,深沉的、绝望的悲哀,一直隐藏在女郎冷漠的心底最深处。
  那又是什么样的往事?
拜月教之战·星堕往世篇(2)
  □ 沧月
  沉沙谷边的灵溪。
  南疆湿热地区常见的水边地带,茂盛的生长着蕨类和灌木,鸢尾和睡莲在溪边上寂寞的开放着。榕树的根须和藤萝在风中飘飘荡荡,轻轻在水面上沾起一串涟漪。碧绿的水清澈见底,银色的鱼儿轻灵的游弋来去,偶尔跃出水面叼食飞来飞去的小虫。
  溪中有一列大大小小的白石墩子,宛如珍珠般散落水面。
  所谓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吧?
  每一次,在静坐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景象的时候,十三岁的少年都会忍不住微笑着,想。有藤萝的花瓣悄悄地落在他白色袍子的衣襟上,他俊美的脸上一直都是从容而温和的微笑。
  这里四处都是绽放的生命,茂盛而喧嚣的生长着,让他用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万物的节奏。师傅说,正因为他有一颗仁爱万物、宁静清淡的性格,他才有上窥天道的资质。
  然而,那一天,他却不是去溪边静坐的。奉了师傅之令,他离开山门,去迎接师尊一位方外的好友——据说,那个在二十年前就和师傅相交的高人,被人唤做血魔。
  
  血魔,雪谷,以及他的师傅白帝,一直被江湖中人并称为三位陆地飞仙级的传奇人物。
  雪谷一直低调,江湖中少见传闻,据说连门下弟子都不在江湖行走。而血魔,一直被视为邪道而屡屡遭到正派围攻——三年前,他的妻子在括苍山麓的血战中死去后,带着女儿突围的血魔性格更是大变,杀戮成狂。
  师傅说,天煞星已经入冲血魔的星宿中,星辰的轨道已经偏移了方向。如果再这样下去,即使没有外来的原因,血魔他迟早也会因为心智错落而走火入魔。
  作为老朋友的他,虽然已经归隐南疆,但仍然不忍心见死不救。这一次邀请血魔来沉沙谷,便是他想做的最后努力。
  少年站在溪边,手中捧着作为信物的玉灵芝,等着师傅的故人。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血魔却并没有出现。
  然而,少年一直等着,安静地,带着恬淡的笑意。他的修行,已经让他有了不同于同年人的定力。时间慢慢的流逝。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个才八九岁的女孩子抱着一把短剑,来到了溪的对岸,蹲在水边,雪白的小手掬起溪水,开始慢慢擦洗那把清光绝世的剑。
  有淡淡的血色,从剑刃上渐渐扩散开来,流入水中。
  “血薇剑!”看到那把绯红色的剑,少年平静的脸色也变了,脱口而出——那不正是师傅让他所等的客人的佩剑么?师傅说,带着这把绯红色剑的人,便是血魔舒血薇。
  听到对岸他的声音,孩子抬起了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非常清丽的脸庞,眼神却是冷漠而戒备的,完全不同于她的实际年龄,看到了少年,她下意识的将血薇从水中拿起,剑尖指住了对方,清凌凌的问:“你是谁?”
  在阳光下,那个八九岁孩子的脸苍白的异常,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悲伤,冷漠,戒备……以及杀气。
  如果是普通人在密林深处陡然看见她,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山魈精灵。
  然而,少年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身上没有妖气——只有深沉的、激烈的悲伤和失望。这样的年纪,本来该是天真烂漫在父母身边撒娇的时候,然而,这个孩子却手里拿着沾血的剑,一个人孤独的穿过森林来到溪边洗剑。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空气中流动着冷冷的寒意,甚至连溪水边草丛里生机勃勃的鸟鸣虫吟,都蓦然停止了。
  那一个瞬间,少年的眼前,漫开了一片看不到边的红色。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模模糊糊的直觉,远远的逼近来。
  
  “你是谁?”在他恍惚的刹那,那个女孩子却更加用不信任的口气再追问了一句。
  “我、我叫青岚,”少年回过了神,暗自奇怪自己方才的失神。看着女孩手中的剑,估计了一下她的年纪,他很快便明白过来,微笑着,回答了一句,“在下是沉沙谷白帝门下大弟子,奉师命,今天来迎接舒前辈——小姑娘,你是舒前辈的女儿吧?你父亲呢?”
  “你是白帝叔叔的徒弟?”女孩子疑虑的看着他,冷冷问,“有信物么?”
  惊异于小小孩子说话的老成,少年却还是亮出了手中的玉灵芝,微微笑着:“是这个么?——师傅说,舒前辈见了这个,就会明白我的身份。”
  孩子迟疑了一下,盯着他手中的灵芝,片刻,才点点头,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才抱着剑,踩上了溪中的石墩,走过对岸来。
  昨夜刚刚下过雨,缥碧的水有几处都漫过了石墩。女孩子抱着那把相对她来说显得过于长大的剑,一步步小心的踩着白石走了过来。
  石墩是自然形成的,散布的非常不经意,疏疏密密。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前面那块白石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孩子跨越的能力。那个女孩子有些迟疑,在水中顿住了脚步,四下张望着,想找到其他能到达对岸的途径。
  碧水映出她的影子,小小的,孤寂的。
  看着那个碧水中小小的孩子,那个宛在水中央的女孩,青岚的眼睛忽然被什么刺痛了一下。
  在他想说出“我扶你过去”时,那个孩子却带着倔强的表情,自顾自的用力往前一跃,想跳到对面的石墩上去。然而,抱着沉重的剑,孩子的双足根本无法落到那块白石上。
  青岚一惊,手指下意识的划出,屈指点向溪水中间,刹那间,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动,那一块石头急速的往前移动了三尺,瞬间到了女孩的脚底,托住了她。
  “小心啊……”他踩着石墩走到了水中间,伸手去扶那个女孩子,然而那个孩子戒备的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几乎又踩到了水里。青羽苦笑了一下,只好让开。
  “我自己走。”孩子冷冷道,“带我去见白帝叔叔——我爹有信给他。”
  还是那样老气横秋的话语,完全不像一个八九岁孩子说得。听到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吩咐,青岚却只是笑笑,一边带路,一边问:“舒前辈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家师期待他来访,已经很久了。”
  身后的脚步忽然顿住了,青岚惊讶的回头,看着身后不再跟自己走的孩子。
  那个清秀的小女孩站在溪边,紧紧抱着那把血薇剑,用冷淡的眼神看着他,那样的神色,让少年的心中一颤——他能感觉到、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心中有怎样的哀恸和绝望!
  然而,那个孩子却只是站在那里,非常安静的一字字开口,对他说:
  “我爹爹死了……他昨天晚上自杀,我醒来他已经死了。所以…他来不了。”
  青岚怔住,那一刹那,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看着如此平静叙述着的孩子,他恍惚间又有那种奇异的预感……他想,他的一生的轨迹,将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逆转。
  “我葬了爹爹,拿了他的剑和其他一些遗物——里面有一封写给你师傅的信,所以我送过来。”孩子静静地说,没有一丝的悲喜表情,只是用力抱紧了剑,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倚靠。的确,失去了父亲,而血魔在江湖上又是仇家如云,从此后,这个孤女飘零江湖,又该是怎样艰苦的人生?
  少年不自禁的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层层的严冰。
  “你不要难过……我师傅他不会对故人之女袖手的。”虽然看不透这个孩子的内心,然而,一贯温和的他忍不住开口劝慰。
  孩子看看他,忽然讥讽似的笑了:“嘻……你是谁?你又和我不相干,干吗管我的事情?”
  青岚怔了怔,对于这样明显的敌意,居然找不出什么话来回应。他想,那一刹间,自己的脸一定是讷讷的吧?因为他看见对面孩子眼睛里面又有了莫名的放松笑意——难道那个孩子是故意刺他的么?作弄一个比自己大的人,在她看来很有趣么?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意外的听见那个孩子清凌凌的说了一句:“我叫阿靖。”
  然后,她自顾自的蹦蹦跳跳往前走去,不再理睬身后的少年。
  
  “师兄,让你去接舒前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径刚转了个弯,她几乎和前面急匆匆来的人撞上。那是个和青岚年纪相仿的英俊少年,然而,他的气质却明显不同于青岚的淡泊沉静,飞扬的剑眉下,那眼睛里分明闪烁着少年的骄傲和锋芒。一身习武人的玄色劲装,背后的双剑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而起。
  阿靖往后退了几步,戒备的看着这个忽然出来的少年,手指握紧了剑。
  “咦?血薇?”那个少年一眼看见了阿靖手中抱着的剑,立时认了出来,脸上有震惊之意,眼神也犀利起来——对于剑的气质,他似乎天生就有直觉的反应,所以,他瞬间在这把剑上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和血腥。
  “羽师弟,这位是舒前辈的女儿,叫做……阿靖。”不知道孩子的真正名字,迟疑了一下,青岚只有对着前来的同门这样道,同时对阿靖道,“这位是我的师弟,叫青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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