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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止境的杀人 - 宫部美雪

_4 宫部美雪(日)
我的侦探回答:
“只是路过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就想到要调查先生,这种女性我无法信任。”
委托人又将门弄出叽叽声。她似乎没有走出去的样子,可能是靠在门上,停在那里。
“如果考虑一天之后,我的心意依然没变的话呢?那样子你肯接吗?”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但是委托人说:“那么,我会再打电话来。”换句话说,我的侦探刚才点头了。
“不能用电话。”
“为什么?”
“因为太简单了。如果连再跑一趟都不肯,以为像叫外送披萨,打通电话就可以解决,那么不到三天,你就会后悔雇佣我了。”
委托人微微颤抖着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尖酸?”
然后她便走了。
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的侦探许久都没有回到座位上。一会儿之后,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来,打开放着我的抽屉。
我的侦探就这样好一阵子不动,接着他取出我来,掏出几枚零钱,再将我放回原来的地方,关上抽屉。
我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与侦探总是跟我放在一起的大拆信刀、旧手册并排,听着他离开房间的声音。
我的侦探八成是为了打破自从我来到他身边后,正确来说是第二次的戒烟,前往楼下的自动贩卖机。我的侦探每当遇到心神不宁的事就会依赖香烟。
我的侦探第一次戒烟失败是他的妻子过世时。我心想,他这次遇到什么事了?
我并不知道我的侦探的实际年龄。
从他的声音和容貌看来,他大概正值四十大关,而且他在二、三十岁时应该过得相当辛苦。
他看起来总像大病初愈,嘴角老是微微下垂,就连正式场合,他松垮的领带也从来没有好好地系紧过。
把我买来、带到他身边的是他的妻子。她买下我之后不久,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过世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侦探就一直一个人生活,独自经营事务所。
一个人若是身边没人,也就任凭年龄的增长,而不会去记自己的年龄。因为没有人帮他记得生日。人是不会对自己妄加岁数的。所以,我的侦探忘了自己的岁数,而我也没有机会知道。
我的侦探计算的是死亡之后的年岁。他在妻子过世时,自己也死了——他已经死了两年,今后也打算继续这么死下去。我是怀抱着死人财物的钱包,神采奕奕地挥霍金钱这种事,与我无缘。
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上侦探的,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他的过去,或许也和他的妻子一起埋葬了。
他没有孩子,也不曾见过像兄弟姐妹的人。我的侦探就和他那孤独地躺在棺材里的妻子一样,孤独地活着。
我的侦探——我这么称呼他——似乎单纯地认为我是他的东西,但是事实上,他才是我的东西。
他的妻子过世时,他把能够想起她的一切东西都处理掉了,却唯独没有丢掉我。我是生前的她唯一触摸过的遗物。我不认为我这么做是娘娘腔,我只是像他妻子以前叫他的那样称呼他而已——我的侦探。
2
到了黄昏,有客人来了。
他是我的侦探的少数朋友之一。我的侦探叫他“佐佐木”。佐佐木则称我的侦探“河野”。
他们两个交情有多好?我无法推测。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喝酒,也会聊天,但大都是佐佐木说话,他是新闻记者。这是个情报出入频繁的工作,沉默寡言的人是无法胜任的。
佐佐木在我的侦探死了妻子的时候,在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之前都没有离开他身边;在他还说着“我一个人不要紧”的时候,一步也没有离开他。所以我很信赖佐佐木。
“好清闲呐!”佐佐木一开门进来就这么说。“这样竟然还开得起事务所呢!”
“没有开,只是撑着。”
“勉勉强强哪!”
“没办法跟大报社比的。”
佐佐木在访客用的沙发上坐下来。
“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我的侦探没有回答。
“我觉得不坏。对方也很有意愿,他们想要一个能干的调查员。”
“叽”地弄响座椅之后,我的侦探回答:“到今天还要看人脸色的话,当时就不会独立了。”
停顿了一下之后,佐佐木说:“当时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现在景气比以前更好,景气好的时候,这种生意就会兴隆。”
“这我也知道。”佐佐木笑道。“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却变了,不是吗?那个时候有薙子,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薙子是我的侦探的妻子。
椅子又响了。
“喂,你差不多该振作了。”佐佐木说。“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
“你不明白。只会嘴巴上说。你简直就像个僵尸。但是最近啊,僵尸却只能当笑柄!”
佐佐木说完之后,一片沉默。
大约半个月之前,他对我的侦探提起上班的事,一家相当大的保险调查事务所正需要人手。我无法确定,但是从佐佐木的话看来,我的侦探好像以前曾经在那一类事务所工作,之后在某个时期离开,自己开了这家事务所。
“喂!”佐佐木说。
“干嘛!”
“失物。”
传来起身后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
“掉在沙发脚边,是耳环。”
佐佐木的声音稍稍柔和了些。
“女人吗?”
我的侦探冷淡地回答:“委托人。”
“把耳环掉在沙发旁的委托人啊?”
“是啊。她很激动,连耳环掉了都没发现吧。”
“很激动?”
“是生气的激动,因为我拒绝她的委托。”
“又拒绝了?”佐佐木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你根本没有工作的意愿嘛。”
佐佐木可能是走回沙发那里了,响起脚步声。
“再拒绝,不用多久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喽。所以我才叫你去上班,拿人薪水的话,不愿意也得工作。”
“就像你一样?”
“随你怎么说。”佐佐木笑道。“为什么拒绝?女人委托的事,应该不怎么棘手吧?”
许久一段时间,我的侦探都闭口不语。佐佐木可能习以为常吧,静静地等待回答。
“她长得很像薙子。”我的侦探回答。
佐佐木叹息。
“我吓了一跳,长的非常像。当然,是像年轻时的薙子。”
佐佐木稍微改变语气地说:“她会回来拿耳环吗?这不是便宜货喔。”
“看那样子,不会来吧。她的衣着高级,像是穿惯那种衣服的样子,不是那种挖出唯一一件好衣服出门的,是有钱人。和这个耳环一样的东西,至少还有一打吧。”
“两只耳环都掉了的话,就会死心,只掉了一边的话,会四处找,这就是女人。”
佐佐木说完站了起来。
“一起去喝一杯吧!我发现一家好店。”然后他接着说:“那个收起来吧。她会来拿的。”
我的侦探笑了:“跟你打赌也行,她不会来的。”
但是她来了。
3
那是隔天下午的事。
响起敲门声,我的侦探说“请进”,门发出倾轧声,接着传来她的声音。
“可以请你接受我的委托吗?”
我的侦探有好一会儿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可能是正注视着她吧。我在抽屉的黑暗之中,回想起过世的薙子的长相,想要想像出一个年轻时她肖似的女性,为了不输给我的侦探,我一副收起下巴、紧抿嘴唇站在那里的模样。
我的侦探把椅子轻轻弄响了,然后咳了几声。
“你感冒了。”她说。“昨天声音也哑哑的。”
“现在应该不是感冒的季节。”
“不,现在正流行。重感冒,从喉咙开始发病,要是放着不管,会发高烧。我外甥就读的学校,有些班级甚至因此停课。”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她接着问:“我可以进去吗?”
我的侦探死了心似地叹了一口气说:
“请。但是——”
“但是?”
“或许会把感冒传染给你唷。”
委托人叫塚田早苗,二十七岁。丈夫塚田和彦,三十六岁,是餐厅的老板。
两人才刚结婚两个月,住在邻近都心的住宅区大厦。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丈夫有异状?”
我的侦探可能坐在早苗对面,声音变得有点——事务所很小,所以只有一点点——遥远。
“说是异状……”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有别的女人?”
早苗无力地笑:“好尖酸的说法。”
“是你昨天这么说的。”
传来叹息的声音。“我知道了。没关系。我发现他有别的女人是在结婚典礼的三天后。”
我的侦探保持沉默。
“你不惊讶吗?”
早苗似乎有些不满。我的侦探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而是可能在记录的关系。
“三天后还算好的。我经手的委托案里,也有在喜宴的时候,让情妇在同一家饭店的客房等着的。然后呢?你之所以发现是因为什么具体的证据吗?”
早苗的声音变小了。
“他打电话——给女人。”
“结婚典礼的三天后?”
“对。六月——二十七日。”
“从家里?”
“不,从他开的餐厅办公室。”
那家餐厅叫“洁娜维芙”,位于麻布。那天早苗和朋友约好见面,去了南青山,心想顺路到丈夫上班的地方,给他一个惊喜。
“虽然很幼稚——我蹑手蹑脚来到办公室门前,结果听到他的声音……。我想他是在打电话,于是在走廊上等他讲完。”
“然后你听到电话的内容了?”
“嗯。”
我的侦探又咳嗽了。
“办公室是他专用的吗?”
“是的。”
“他一个人开的吗?”
“不,是共同经营,和一个叫畠中先生的人——不,是外子跟我说是共同经营。”
“什么意思?”
“其实外子完全没有出资。从这一点来说,‘洁娜维芙’是畠中先生一个人的,外子只是口头上说的‘我们是共同经营’而已。”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土地和建筑物的登记誊本了,全都是畠中先生一个人的名字。他们是用这个抵押贷款的,所以上面也列了一排抵押权人的名字,但是全都是金融机构,没有外子的名字。”
“‘洁娜维芙’是采用公司组织的吗?”
“是的。”
“你先生是经理?”
“对。”
“你呢?”
“不,跟我没有关系。”
我的侦探像在思考,沉默了一下之后说:
“只看土地和建筑物的名字,无法做判断。他或许是以别的形式出资的,或者说的极端一点,他只是贡献他的能力,当畠中先生的智囊。”
“这我知道。”
早苗说道,又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的侦探也像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可是,我不认为畠中先生信任外子。”
我的侦探在咳嗽,是干咳。
“回到正题吧!关于你先生的电话,他说了些什么?”
早苗似乎难以启齿。
“他说:我爱的只有你,你明白吧?”
“然后呢?”
“还说:我会找时间去见你的。”
“还有呢?”
这种事,像服务生接菜单一样事务性地询问比较好。
“他说:早苗没有发现,不过还是小心点。”
“只有这样?”
“挂电话的时候,他又说:我爱你。”
一会儿之后,我的侦探用有一点轻佻的口吻说:
“但是,不能证明对方是女性吧!”
早苗似乎也了解这个问题的言外之意。
“外子是正常的。我们之前有夫妻生活。而且——”
“而且?”
“挂电话的时候,正确的说,他是这么说的:‘我爱你,法子。’”
我的侦探声音变得尖锐:
“‘法子’这个名字,你心里有数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这还算是个常见的名字。”
“我的朋友里也有一个叫法子,但是她上个月才刚结婚。店里的女服务生,以及外子的朋友里,就我所知道的,没有叫‘法子’的女性。”
除此之外,早苗补充说明一些事,像是家里频繁地接到无声电话、塚田和彦一星期大约会晚归一次、和彦的衬衫衣领曾经有和早苗使用的颜色不同的口红印。
“就在最近,有女人打电话问;‘和彦在吗?’”
早苗的声音开始显得疲惫。
“因为是白天,我告诉她他在店里,那个女人就说:‘这样。那,你就是早苗?’”
“然后呢?”
“我问她是谁,她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便挂电话。”
我的侦探语气转强,“她的确是说‘你就是早苗’吗?不是‘早苗女士’或‘太太’?”
“没错,她直呼我的名字。那是前天的事。所以我才跑来这里——”
早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低声开口:
“其实,我是想回娘家才出门的。可是……又不想让家人担心。我连站名看都没看就下车了,四处徘徊,回过神时,就站在这栋大楼前,所以才看到了招牌……。虽说是偶然,但是我觉得在这里看到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一定有什么意义……”
我的侦探声音有着未曾有过的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他说:
“到目前为止的事,你告诉过谁吗?像是家人或朋友。”
早苗似乎摇头。我的侦探问:“一个都没有?”
“是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
“你竟然能够一个人承受这些!”
早苗意外地说:“我很怕。”
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事务所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偶尔会一边喘息一边吐出冷气。
“我很怕,”早苗重复着。“我怕外子。”
语尾微微地颤抖。
“一开始,我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努力想要忘记。明明都那么清楚地听到他在电话里那样说了,可是我还是不想相信,实在是很蠢。”
我的侦探静静地说:“我不认为这有什么愚蠢。”
“可是……已经没办法这么想了……”
“是什么原因?”
早苗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是蜜月旅行。上个月初,我们去了塞班岛十天。他说刚结婚时没办法休假,所以才晚了一些。”
“这种事常有。”
“在塞班岛,我们一起去水肺潜水。他是个老手,而且可以指导别人。可是,我才刚开始玩潜水,很不擅于耳压平衡——你知道耳压平衡吗?”
“我自己没经验过,但知道是怎么回事。是防止水压压迫耳膜吧?闭上嘴巴呼吸。”
“对,没错。要是不那样做,水会流进耳朵,扰乱方向感,以为自己是在往上浮,实际上却不断往深处潜去——”
不擅于耳压平衡的早苗,在塞班岛潜水时就遇上那种情况了。
“我陷入恐慌,脑袋一片晕眩,不晓得该怎么办,完全无法控制身体。所以我向就在旁边潜水的他打手势,要他救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势,可是——”
这次我的侦探没有催促早苗。她不规则的喘息声,连我都听得见。回想和陈述,让她再度恐慌。
“他明明看着我,却不肯帮我,完全没有救我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我看,目不转睛地,简直就像在观察一样。”
结果,在附近的潜水员救了早苗,将她引导到船上。然后,跟着上船的和彦说他完全没有发现早苗陷入那种状态。
“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对不起’,抱着我,抚着我的身体。可是,我无法相信他的话,我忘不了他在海底注视着我就快死掉的样子。”
早苗一定全身发颤。
“我也好几天想是自己太多心了,可是,还是没办法。”
我的侦探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问:
“你先生在塞班岛想要杀害你——故意见死不救——你这么认为,是吗?”
心中的不安被他人明白地说出来之后,早苗似乎开始哭泣了。
“对,就是这样。而且不止是那个时候,从那以后,我一直——一直觉得被监视。我觉得他在等待机会。我一回头,总是发现他一脸凶恶地望着我,但一两眼相对,他就急忙露出笑容。”
她深吸一口气地说:
“后来,他还好几次找我去潜水。结婚前,我们两个人常常到处去潜水,但是现在我实在没那个兴致。”
“可是,除了塞班岛的事之外,你没有遇到其他具体的危险吧?除了潜水之外,平日里的生活呢?”
早苗吐出发颤的叹息。
“嗯,现在还没有。但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前天那个女人打来的电话,似乎让我忍无可忍了。”
我的侦探沉默以对。事情似乎变得不止是单纯的征信调查了。
“可以吗?我们来整理一下。”我的侦探说。“你怀疑你先生有情妇,对吧?”
“嗯,没错。”
“然后,你认为他曾经想对你见死不救。”
“是见死不救。如果没有其他的潜水员,我早就死了。”
我的侦探并没有被早苗激动的语气影响。
“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你这么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所以你成了绊脚石,他想要杀掉你,是吗?”
早苗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
“那,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才新婚两个月不是吗?”
早苗轻声抽噎着说:
“我一结婚就保了人寿险。”
一片沉默。
“病故的话是五千万,意外死亡的话加倍,是一亿。受益人是外子。”
我的侦探很慎重地问:“他叫你投保的吗?”
早苗以哭声回答:“不是。”
“那,是你主动投保的?”
早苗尽是抽噎,没有回答。我的侦探稍微加重了语气:
“是你主动投保的吗?”
“对!”
那是爆发般的叫声,早苗明显地乱了分寸,话语有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是他设计让我那样做的!一切都是!全都是!不管是谁,所有人都被他笼络了!就连我的亲人也全都被他骗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也一定不会相信的!外子只要煞有其事地说‘早苗累了’,所有人就都这么认为,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听我说!”
她最后的那句话已经接近尖叫了。
早苗开始痛哭失声,事务所里尽是她痛苦的哭泣声。我的侦探既没有出声,似乎也没有任何举动。
早苗恢复了平静,等她安静下来之后,我的侦探慢慢地说:
“你说没有和任何人商量,是骗人的吧?”
早苗可能是点头了。
“因为没有人相信你,所以你才想找侦探。”
早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鼻塞,她说:
“因为我想,如果是侦探的话,听完我的话之后就不会说我是因为压力而神经衰弱,要我去看医生。”
“在仔细调查、明白你的怀疑是无中生有之前,我不会那样说。”
早苗微弱地说:“谢谢。”然后,她以哀求般的声音——令我许久难忘的声音——补了这么一句:
“求求你,不要让他杀了我……”
4
我的侦探紧紧地盯了塚田和彦一个星期。
理所当然的,我和我的侦探形影不离。话虽如此,他看到了什么、写了些什么样的报告,我无从得知,因为跟踪是无言的行动,我听到的,只有马路上的声音,以及车子引擎的低吼声而已。
除此之外,我的侦探所采取的行动,只有拜托佐佐木靠关系调查塚田和彦有无前科。
“嗳,小事一椿。”佐佐木说。“不过,上班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敬谢不敏。”我的侦探回答。不是以暧昧的说辞蒙混过去,而是斩钉截铁地拒绝。但是在我看来,佐佐木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高兴。
“怎么啦?感觉好像有点恢复生机了。膝盖以下的血液又开始活络起来了,是吗?”
我的侦探笑了,“你说呢?不晓得,我自己也不晓得。或许我只是被一个有被害妄想的委托人牵着鼻子走也说不定。”
“但是,也有可能不是吧?”
“一半一半吧。”
然而,从我的侦探在深夜时分一个人在事务所独处时的模样看来,我不认为他觉得是“一半一半”。
他在房里来回走动,偶尔也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好久不见他这样神经紧绷的模样了。
在给早苗第一次报告的前天晚上,我的侦探与佐佐木碰面。
“塚田和彦,没有前科呢!”佐佐木说,“不过,三年前曾经被吊销驾驶执照,是酒后驾车,超速。”
我的侦探可能是在读文件之类的东西,传来翻页的声音。
“塚田和早苗结婚之前,早苗的姐姐和姐夫曾经委托征信社,主要是调查‘洁娜维芙’的经营状况,以及塚田个人的经济状况。”
“有查出什么吗?”
“不,这方面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那份调查报告,早苗也看过。她也拿给我看了……”
根据那份报告,就如同早苗所说的,塚田和彦完全没有投资“洁娜维芙”。一如字面所示,他只是人头而已。
“畠中原本是塚田以前任职的公关公司的客户。这似乎是家颇可疑的公司,不过暂且不管这个,待在那家公司的时候,塚田顺利地笼络畠中,成了他的合伙人。”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佐佐木绷起脸来。“八成很伶牙俐齿吧。”
“确实,他脑袋很聪明。现在塚田也把畠中哄得死死的。实际上,塚田开始参与‘洁娜维芙’的经营后,店的形象似乎就变得冼练脱俗了。营业额也蒸蒸日上。”
我的侦探苦笑了一下。
“只是,塚田似乎不打算终其一生都屈就在这种规模的餐厅的老板。他可能想扩展范围,做更大的事业吧!他好像老是对洁娜维芙的那些职员这么吹嘘。”
佐佐木的眼神变得锐利,“这需要一大笔资金。”
为了这个目的,杀害妻子取得保险金并非不可能。但是我的侦探没有回答佐佐木,他发出翻阅什么的声音,这么说:
“我也得到早苗的许可,重新调查了塚田的亲属关系。”
“然后呢?”
“虽然他曾经迁移户口,有点复杂,但是那家伙不是第一次结婚。”
“你说什么?”
我的侦探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那家伙曾经结过一次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
“早苗她——”
“不知道这件事。”
“可是,之前的调查,不可能没有查到吧?”
“我一查就查到了,之前的调查员应该也是。”
“那……”佐佐木的声音变得凝重。“是被压下来了?”
“恐怕是。”我的侦探说。“可能是被塚田给收买了吧?”
“曾经离过婚……。这是非常根本的欺骗,不过……”佐佐木吹了一声口哨。“我开始觉得早苗夫人的预感是对的了。”
“凭这一点还不能说什么。”
“然后呢?跟踪的事呢?”
“什么都没有。才一星期而已。到目前位置,和彦是只传信鸽:品行端正,也没有打电话给女人。”
“外遇什么的,真的只是早苗的妄想吗?”
“不晓得。”我的侦探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只是,从塚田的反应看来,我觉得他好像发现有人在盯他。他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回过头来。”
“是你的跟踪技巧太逊了吗?”
“不,或许是早苗委托调查的事被他发现了。”
佐佐木发出“哈哈”的声音。
“那也难怪塚田会自重了。本来想直接监听,不过对方有所防备的话,就毫无意义了。我想先把他摆一边,等一段时间再看看。对了,我想找塚田的前妻谈一谈。”
“这样早苗不要紧吗?万一并非全都是她的妄想,岂不危险?”
我的侦探低喃:“说的也是……”
“你先生是不是发现了?”
早苗来访的时候,我的侦探劈头就这么问。
“雇佣你的事吗?”
她在回答“对”之前,大概说了两次“那个……”。
“我告诉他,我找人商量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
以她的个性来看,这种说法格外显得不干脆。
我的侦探虽然失望,却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
“那,你先生怎么说?”
“他想知道我找谁商量,但是我没有告诉他。结果他说:‘你这阵子似乎很累,好像有些烦躁,找人聊一聊,或许会舒服一些。’之后,他明显地变得温柔许多。”
早苗的口吻变得有些辛辣。
“尤其是有人在的时候,更是温柔到了极点。”
我的侦探告诉她这一星期的“成果”,并说明和彦离过婚的事。早苗似乎受到了打击,但是没有乱了分寸。
“我得事先声明,这并不是你先生外遇的证据。只能说对于这件事,他对你有所隐瞒。而且他会说谎,或许是害怕万一告诉你事实的话,你会离他而去。他可能只是因为不想失去你而说谎的。了解吗?”
“我明白。”早苗回答。“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我打算去见他的前妻。不过,这份除籍誊本上登陆她结婚前的户籍是北海道。要从那里追查他现在的住址,或许得花一番工夫。”
我的侦探弄响椅子,似乎探出了身子。
“你先生目前似乎还颇自重,至少他不会去见那个女人。可能是因为你告诉他你已经找人商量的缘故。”
“嗯,我明白。”
我的侦探慎选措词:“如同你说的,他想谋害你的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请你小心。暂时回娘家去怎么样?你说想回老家的话,应该不会奇怪吧?”
“我会的。其实,上周末我也在娘家住了一晚。不过我的双亲都已经过世,说是娘家,其实是姐姐跟姐夫的家。”
此时,早苗想起来似地说:“其实——”,接着她开始说:
“我外甥——姐姐的小孩——似乎也和我一样的感觉。”
“觉得塚田先生很危险?”
“嗯。我没有明确地问过他,不过每次我去过夜,他就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等我要回去时,他总是用一种好像再也见不到面的难过眼神看着我。有时候,他会很不自然地说‘早苗阿姨,过马路的时候要小心车子’之类的话……”
“你外甥多大?”
“十二岁,小学六年级。”
我的侦探似乎在沉思。早苗仿佛察觉到了,补了一句:
“不过,或许是我的妄想感染了那孩子。”
我的侦探苦笑地说:“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我就不再说了。”
然后他收起笑容:“接下来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如果有急事找你的话,要打到哪里呢?”
“请打到我娘家。你可以说是相马牙科打来的吗?那是我固定去看的牙医,负责预约挂号是个男的,以前也打过电话。”早苗说道,告诉他号码。
“嗳,不要想太多,泰然处之吧。”
听到我的侦探这么说,早苗低声地说:
“我姐姐也这么说。”
“如果异地而处,你不也会这么说吗?”
早苗终于轻轻笑了一下。“说的也是。还没有找到任何具体的证据嘛。外子打电话给女人,还有潜水的事,或许都是我想太多,或是幻觉罢了。”
“对,这也不无可能。”我的侦探说,“只是,也有可能不是幻觉或妄想,所以请尽量避免一个人独处。”
早苗临走时,我的侦探说:“对了,我都忘了。”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掉了一个耳环。”
那的确是早苗的东西,但是她不肯收下。
“能不能麻烦你保管?”
“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迷信罢了。等事情解决了,我的内心重新获得平静时,再请你还我。我期待着可以笑着拿回那只耳环的结果。”
我的侦探答应了。
“家母她,”早苗自言自语地说道。“曾经在结婚十周年的时候,要家父买耳环送她。那个耳环比这个便宜许多,不过也是镶钻的。第一次戴那副耳环出门的时候,家母拜托一起去的我和姐姐看着,不要让耳环掉了。当时我才四岁,姐姐九岁。”
我的侦探静静地听着。
“姐姐对我说;‘早苗,你看着下面,姐姐看上面。’我们姐妹俩为了看好妈妈的耳环,外出的时候,一直像两个笨蛋一样,紧紧地贴靠着走路。”
停顿了一下,她微微地笑了。
“很好笑吧?但是,因为知道家母非常珍惜那副耳环,我们都非常认真。”
“真温馨呢。”
“对我来说,丈夫送给我的东西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让我如此珍惜。”
我的侦探平静地说:“毕竟也才结婚两个月嘛!”
“应该是‘明明才刚新婚两个月’,不是吗?”
我的侦探没有回答。早苗说:
“请看看我的打扮。丈夫很舍得装扮我。虽然他不肯告诉我他真正的经济状况,但是看起来相当有钱的样子。我明明没说要,他却什么都愿意买给我。”
早苗打开门,门发出倾轧声。
“请你看看,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不是戴了戒指吗?”
早苗似乎伸出了左手。
“但是这不是外子送的婚戒。在这次的事还没有结果之前,我不想穿戴他送我的东西,可是如果不戴婚戒,他会啰嗦地追问为什么不戴……所以,我找出以前用上班的第一笔薪水买的旧戒指来取代,假装还戴着,和彦……他根本没有发现戒指不一样了。”
我的侦探一边送她一边关心地说:
“在令姐身边,放松身心,好好休息。”
早苗离开之后,我的侦探坐进椅子里一动也不动。他只是偶尔交换重叠的双腿,有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陷入沉思。
5
一到了下个星期,我的侦探便前往北海道。当然我也和他同行。
回溯一个人的过去,这种工作靠的全是耐性,而找出塚田和彦的前妻的住处正是这种差事。
我的侦探走得很勤,他与许多人交谈,口吻有时候像是在拜托,但也有强硬的时候。他似乎有朋友在北海道的侦探社和调查事务所,他也拜托他们为他送资料来。
大约到了星期三,他暂时回到东京,打电话给早苗。
早苗说她平安无事,过得很好。丈夫没有什么动静。我的侦探劝她最好继续待在娘家,便挂了电话。
就在这一周的星期五,找到了塚田和彦前妻的住处,但是我的侦探无法见到她本人。
若问为什么,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叫太田逸子。“太田”是她与塚田结婚之前的本姓,换句话说,她和塚田离婚之后没有再婚。
我的侦探见到了她的父亲,那是格声音听起来既沙哑又消沉的老人。或许孩子早死的人都会变成这样吧。
“令嫒和塚田结婚不到一年就分手了,是吗?”
逸子和塚田和彦也是在东京结婚,婚后就住在那里。逸子与他离婚之后回到了北海道。
“因为和彦有别的女人。”
逸子的父亲唾弃地说。从我的侦探一开始便告知“我是来调查有关塚田和彦的事”时,他就非常配合。但是一提到和彦的名字,他就仿佛觉得脏似的,语气变得充满攻击性。
“和彦好像察觉到有人在调查他的事。”
“你的意思是?”
“昨天他打电话来,用肉麻的声音说:我想有人会去问我的事,不要跟人家说些有的没的。”
我的侦探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也吃了一惊。但是也不是不能理解——又是早苗,八成是她说出去的。
这种委托人也是有的——真是败给了这种一时忍不住说出口的冲动型的人。
(我已经在好好调查了,我都知道了。我也找人去见你前妻了,就算你想隐瞒也没用,想骗也骗不成了。)
我的侦探勉强打起精神,他问道:
“你知道塚田的女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她详细的身份,不过,当时和彦叫那个女人‘法子’。”
我的侦探肩膀一震,待在衬衫口袋里的我也感觉到了。
“你认得她吗?”
“认得。我到东京找逸子谈的时候,她让我看了那女人的照片。逸子跟那女人以前在同一个地方上班。那个女人让我女儿不行,我不会忘记她的脸。而且——”
逸子的父亲语气变得更加激动。
“令人生气的是,去年十一月,小女去世的时候,她竟然跑来参加葬礼,还装模作样地包了奠仪。”
“逸子女士是怎么死的?”
“是意外。”孤伶伶的老父如此回答。他语调急促,仿佛想尽可能减少说出那句话所带来的痛苦似的。“不,是杀人——肇事逃逸。晚上逸子在路上走着就被车子撞死了。”
“肇事者——”
“没有抓到。”接着他愤恨地说:“太过分了。逸子被撞得血肉模糊,连大衣的口子都掉了。”
我的侦探思忖了一会儿,然后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你的手边——有那位叫做‘法子’的照片吗?”
父亲当下回到:“照片没有,不过有录影带。”
“什么?”
“我请业者拍摄逸子的丧礼,也拍到‘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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