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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_2 徐皓峰(当代)
崔大汉:“你恨猪?”
那人:“不,恨人。我把猪当成人。”
崔大汉转身对猪剁了一刀:“好,咱们杀人!你还觉得什么痛快?”
那人:“吃肉。”
崔大汉大笑:“把猪肉当成人肉?”
那人:“对了!”
崔大汉:“哈哈,你这个朋友我交了!贵姓?”
那人:“免贵,姓李。”
崔大汉带着李姓青年回到家,大叫:“盛肉!”里屋冲出个穿大红旗袍的姑娘。崔大汉一天杀十三条猪,挣钱不少,他妹妹总穿着时髦衣裙在小镇散步,模仿香烟盒上的摩登女郎。
吃饭时,她对李姓青年说:“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和我们这的人不一样。”李姓青年:“有何不同?”她:“我们这的人太落后,我穿得洋一点,就管我叫猪古利!”
李姓青年温和地说:“朱古利是一种糖,你没吃过?”她立刻语无伦次:“不是杀猪的那个猪?幸好,不然气死我了……你说是糖,那就给我一块。”
李姓青年:“我是在上海吃的。”
她大叫:“你去过上海!”李哥:“不但去过上海,还看过电影。”她声调更高:“你还看过电影!”李哥:“看的是美国电影,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
她颤抖着说:“我爱你!”
对于妹妹的表现,崔大汉一再向李姓青年道歉。半夜,李姓青年告辞,骑着匹青骡子远去。隔一会儿,崔大汉也出了门。
崔大汉跟到了坟场。这片坟场属于李氏,李氏在清朝出了几个大官,早就整族迁走。清朝灭亡后,已经多年不见李家回乡祭祖。
李姓青年下了青骡子,趴在一块石碑上狂嚎起来,激得大青骡子四蹄乱踏。他哭了很久,突然大喝一声,拿着马鞭,对每个坟头都一顿抽打,口中骂个不休……
崔大汉慌忙离开坟场,第二天早晨便发病不起。他昏沉沉躺在床上,耳听得院中有人柔情地叫道:“朱古利!”正是李姓青年。
崔大汉咬牙从床上爬起,手握杀猪刀,出门说:“原以为你是条好汉,不料是个畜生!我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妹妹跟你!”李姓青年低下头,转身走了,走到院门口扔下句话:“告诉朱古利,我是条好汉。”
不久,传来李姓青年闹事的消息。
李氏坟场是绝好风水,一个财主起了霸占之心,带队浩浩荡荡到李氏坟场挖坟,见坟上躺着一个人,口中叼着茶壶。
财主大叫:“你要干吗!”
那人:“打架!”
那人忽然就贴过来,脚下一绊,家丁们“哎哟哟”叫着纷纷摔倒。财主在一旁大骂:“你们平时干活不行,打架还这么不尽心!”家丁:“不是我们不尽心,是他不真打,总绊人。”
财主对那人说:“你要打架就好好打,别玩!”那人大笑,将茶壶一扔,摔得粉碎,道:“真打了!”众家丁立刻精神振奋,抡起铁锹镢头一哄而上。
真打的结果是,那人劈断了十七个家丁的锁骨。
小镇侦缉队捉捕了那人。财主对侦缉队队长说:“你给我打断他双腿。”队长却因为此人是外来的,底细不明,不敢贸然行事,进行了审问。
国术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夜话(2)
队长:“贵姓?”
那人:“免贵姓李。”
队长:“为何无故伤人?”
那人:“不是无故,我免贵姓李。”
队长:“……莫非你是李氏后人?”
那人拿出了一张报纸:“不可理喻。我父亲早就登报声明和我脱离父子关系,我也不知我是不是李氏后人。”
队长看完报纸,对财主说:“李氏家族还在,你惹不起。”财主大怒:“这人不是被赶出家门了嘛,我还惹不起他?”队长说:“你再看看报纸。”
财主看完后,说:“这人是个狠角色,我惹不起。”队长一拍桌子,怒吼:“敢挖人家祖坟,你好大胆子!”那财主唯唯诺诺地说:“我交罚款。”
侦缉队门口几乎聚集了整镇人,李姓青年走出时,小镇人民发出阵阵欢呼。他一人打败十七人的事迹早已传开,从此被尊称为“李哥”。
小镇人民知道山外的日本人无恶不作,便天天操练,准备日本人到来时杀个痛快。但是日本人总不来,小镇地处偏远,日本人能否找到这里,令小镇人民颇为担心。
李哥铿锵有力地宣布:“日本人想吞下全中国,早晚有一天会打到这里。”一下令小镇人民安心。但他接着说:“你们练的那两下子,根本就上不了战场。”
镇长决定聘李哥当教头,教全镇练武。但他婉言谢绝,最后说:“让崔屠夫来。”崔大汉找到了李哥,说:“你是好汉,我让妹妹跟你。”
李哥于是成为教头。他威风凛凛地站在操练场,看着手拿砍刀的小镇人民,脸色阴沉下来,突然大喊一声:“算了!”甩手走了。
镇长追上询问,李哥回答:“日本人可是现代化武装,拿着刀打日本,无异于自杀。”镇长说:“要什么武器,我们买。”镇长给钱了,但李哥抱怨太少,气哼哼带着崔大爹去了上海。
十天后,崔大爹带着现代化武器归来,李哥留在了上海,说是筹划大事。现代化武器是五驴车的片刀,小镇人民抱怨:“这不还是刀吗?怎么是现代化武器?”崔大汉回答:“这刀是不锈钢的。”
小镇人民将刀伸进水中反复试验,激动地大叫:“真的不生锈!”镀钢的现代技术,令小镇人民对打败日本充满自信。当一队日本兵在山下渡河时,小镇人民欢欣鼓舞:“在水边打仗,不必担心刀生锈,真是天助我也,杀呀!”
他们冲下山去,很快被枪杀干净。
崔大汉当天在杀猪架下剖腹自杀,血流遍地,却没有死成。小镇人民认为如果不是财主霸占坟地,也不会给李哥机会显示武功,以至蛊惑了镇上人。
当晚,财主家三十口人全部被杀,据说女眷临死前遭到奸污。释放李哥的侦缉队长被打断双腿,用一个竹篮挑进深山,扔在一片野狼出没的松林。
李家坟墓被打烂,并请来风水师在李氏坟场中埋入许多秽物,风水师走时说:“我的伎俩只能毁掉他家的流年鸿运,等到这片坟地半空悬水,他家就将绝子绝孙。”
1965年,社会上提倡游泳,小镇人民想起“半空悬水”,游泳池便盖在了李氏坟场。

打日本人,给小镇遗留下大量寡妇。小镇人民血洗财主家后,崔大汉便疯了。
疯了后,他杀猪的手艺反而出神入化,能把猪杀得咯咯大笑而死,生意越来越好。挣了钱,他都给寡妇,谁要招惹寡妇,他就把那人打个半死。
寡妇们大多年轻貌美。新中国成立后,在全镇一夫一妻的环境中,崔大汉过着一夫多妻的生活。新任镇长实在看不下去,将他送进了省精神病院。没几天,因崔大汉调戏女护士,又被送了回来。医院埋怨镇长:“我们收的是疯子,不是流氓。”
国术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夜话(3)
镇长准备用崔大汉的杀猪场建人民公社,崔大爹的疯病立刻发作,拿着杀猪刀追逐镇长。镇长怒斥:“你这可是杀人犯法!”崔大汉回答:“人杀人,犯法;疯子杀人,白杀!”镇长一想,也对,就不在他家建人民公社了。
后来,镇长还想将他家改作电影院、招待所、纪念馆、大食堂。每想一次,小镇人民就会见到崔大汉追得镇长满街跑的场面。后来镇长也烦了,不再想什么了。
崔大汉有一句名言:“不疯,忍气吞声;疯了,为所欲为。”
他也为镇里做好事,管制镇上的痞子。此地偏僻,平时生活极为单调,打架斗殴、调戏妇女的事常有发生。在小镇一个人要成了痞子,那就是当一辈子痞子,不像大城市的痞子,一到二十五六,就有单位上班。
崔大汉从七十岁的老痞子一直打到十三四的小痞子,所以此地治安一直很好,直至派出所所长对镇长说:“崔大汉可以评为荣誉镇民,他把治安搞得多好!”镇长怒斥:“那他拿刀追我的事,就算了?”
几十年过去,跟着崔大汉的寡妇们逐一去世,崔大汉终于孤独一人。临死前,他所想的仍是当年全镇买军火的事。
当年崔大汉带着不锈钢刀片离开上海前,李哥传授了他一天武功。后来,当崔大汉听到财主全家被杀,便将朱古利赶出了门。他就此不敢睡觉,整日院门紧锁。一天晚上,院中有了动静,崔大汉冲了出去。他打退众人时,还有些惊愕。
“他教我一天,让我多活了六十年。”崔大汉念叨完这一句,就要咽气。镇长紧抓他的手说:“杀得猪咯咯大笑而死,这手绝活,您老可要留下。”
崔大汉捅了镇长胳膊窝一下,说:“绝活就是,边杀边给它挠痒痒。”镇长咯咯一笑,崔大汉死了。

1938年,当崔大汉在院中搏斗的时候,朱古利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她穿着第一次见到李哥时的红旗袍,记着李哥的话:“我们这种有身份的人,都不看国产片。”
朱古力到电影院中,期待遇到李哥,但连看了五天美国电影后,她钱财将尽,陷入绝望。她用最后的钱,买了一张国产片的电影票,因为海报上介绍,片中有一个自杀的进步女性,自杀方式是国人前所未闻的割腕。
此片叫《摩登女士》,朱古力买了把剃刀进去看了,眼含热泪,对照着银幕,正找自己手腕上的正确位置时,听到后排的男子嘀咕了句:“……不可理喻。”
她惊愕回头,正是李哥。
李哥留着孙中山式的八字胡子。朱古力翻到后排,叫道:“你留胡子啦!”李哥:“这样显得比较野蛮。国父说过:‘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朱古利尖叫一声:“不好看!”刀锋划向李哥的咽喉。
邻座观众惊讶地看到朱古利的身子在空中旋转,李哥将她一条胳膊高高扳起,质问:“你留了腋毛?”朱古利仰起头:“这样显得比较野蛮。”
李哥从她的手中掰下剃刀,伸到她腋下。那一天,她失去了腋毛,找到了李哥,时间是民国三十年七月。
李哥和朱古利久别重逢的对话是——朱古力:“你不是不看国产片么?”李哥:“毕竟是中国人,偶尔支持一下。”
李哥在国术馆就职,身为执事。1936年《新世界报》刊登的国术馆比武启示,据说便是李哥文笔。
“国事委顿,外辱不去,悲夫!中山先生写下‘强国强种’的情景犹在眼前,国术馆邀请天下豪杰比武,不是作血腥之争,呜呼,实振奋我民族精神、拳术救国之大计也!大计者,可超然于妇人之仁,行不可理喻之事……”
国术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夜话(4)
朱古力和李哥的婚礼在国术馆举行,众多武林高手前来道贺,练武人带有杀气,汇聚一堂,气氛悲壮。于是有人提议:“咱们一块唱首歌吧!”他们唱的是一首爱国歌曲:
努力!
打美国,打德国,打英国,
打法国,打俄国,打日本——鬼子!
高手们的杀气都被激发出来,于是有人提议:“不如请个戏班来调节气氛?”正说着,一队脸上画彩的人冲了进来,抡刀乱砍。
众高手施展轻功跳上二楼,有一位攀在柱子上大嚷:“哪请的戏班,这么闹也太过分了吧!”他一叫唤,几把刀扔上去,被插死在柱上。
众高手再也不敢出声,呆了半晌,一个人说:“我怀疑是日本人。”立刻被周围的人点了哑穴。又过了一会,楼下没了动静,一人忍不住说了声:“都走了吧?”他身边的人不会点穴,三拳两脚,将他打昏。
过了很久,高手们从二楼探头,见大厅中死伤无数,而新郎新娘已不知去向。一高手提议:“咱们报案吧?”
租界警察展开严密搜查,未能捉到凶手。有人推测是这国术馆内讧,凶手是李哥的师兄弟。
众高手觉得自己无辜受害,集体找国术馆要医药费。被告知:当今民族危机,国术馆维持艰难,无力赔偿。
其时中国大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国术馆所在的法租界却一片太平景象。各地难民纷纷叫嚷:“到国术馆比武去!”拉家带口地来到上海。
国术馆大厅成了大杂院。难民中有的在路上死了丈夫,有的死了老婆,更有些少男少女在黄浦江边产生浪漫情绪……一时间国术馆中到处贴满了“喜”字。
国术馆被迫比武,馆长周寸衣以一天打倒两百多人的速度赶走了难民。但全国局势不断恶化,来国术馆比武的人再次出现。
最终国术馆在1945年关闭,拳术救国与产业救国、教育救国、科技救国、军事救国等方针一样,成了个美丽泡沫。
1953年,周寸衣在山西某煤矿劳改,因他的国术馆馆长身份,在一次批斗会上,被人在胸口写上了“拳霸”两个字,这个新词令群众兴奋不已,周寸衣被一顿乱棍打死在煤堆上。四
李哥的父亲一生舞文弄墨,自号“不幸主人”。不幸主人的父亲是清朝武将,官运亨通,不断有“你爸又升了”的喜讯传来。一天,一队官兵抬着个大银盘走了进来,银盘上有一截穿官靴的腿,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官兵宣布:“你爸又升了!”
不幸主人:“我爸呢?”官兵一指那条腿:“在这。”
他父亲被洋人一炮轰死,炸得只剩了一条腿,死后他官升一级。本应赏赐官袍入葬,但皇上只赏赐了一只官靴。官兵解释:“现在死的人太多,所以皇上的意思是——剩什么赏什么。你爹就剩条腿了,要赏身整的也没的穿。”
他马上指挥家丁,把这队官兵打了出去。过了一个月,那个官员又来了,带了身官服,说:“这回给身整的,能把那腿包好几层呢!”
这队官兵又给打了出去。
两次殴打朝廷命官,也没有治罪,他从这一点看出清朝即将灭亡。面对父亲的腿,他决定弃武从文。辛亥革命后,清朝旧臣多迁至苏杭,他追随其中。他们推崇李后主的亡国遗恨,成立了“后主诗社”。历史上的名士,常以沉迷女色,表示不与官府妥协。后主诗社基本上是买春团。许多年过去,他当上了社长。
他的两个儿子被扔在了家乡。长子天天待在书房,最大的乐趣是给丫环写诗;李家次子最大的乐趣是干体力活,他抬轿子、搬木头、打铁,只要大汗淋漓,就欢喜异常,以至丫环们说:“这孩子应该生在穷人家,怎么跑我们这来了?”
国术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夜话(5)
他还央求家里请武师教拳。一天清晨,一个人小步蹭着来到李家。李家次子九岁学拳,李家长子十一岁被一个女孩追出了家乡。
她是一个暴发户的女儿。那时的暴发户爱将女儿嫁给名士。某地主看上了李家,说他的女儿条件很好,七岁了从没出过家门,而且一双小脚小得不能再小。
李家长子答复:“现在女人都穿高跟鞋了,你女儿还是小脚,我不要。”暴发户进行了一番“小脚女人走路也是一扭一扭的,跟穿高跟鞋一样,你就凑合凑合”的劝说,无效。
暴发户回到家中,对女儿说:“妇女都解放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你一定要把不幸主人的儿子给我追到手!”
女孩迈着小脚,第一次走出家门,费了很大劲才走到李家,大喊一声:“我爹让我追你!”
从此他俩常在街上作五十米赛跑。暴发户问:“你追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了?”女孩回答:“我已经很努力了,现在都跑7秒65了!”
当女孩跑到7秒55的时候,李家长子预感到自己将被追上,于是买了张火车票去了南京。暴发户对女儿大发雷霆:“你要不把他给我追回来,你也别回来了!”女孩一双小脚作五十米冲刺已勉为其难,没想到还要长跑。
女孩跑到南京,追到了李家长子,这对少年儿童从此相依为命。五六年后,俩人长成青年男女,一天暴发户女儿洗澡时,忽听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在了身后,吓得大喊。
李家长子见到水中有个婴儿,就说:“我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睡午觉,一翻身觉得压了个东西,吓得直喊,李家长子看了看,说:“我又当爸爸了。”一天,暴发户女儿觉得肚子疼,对李家长子说:“你又当爸爸了!”李家长子叹了口气:“你总算有了自觉性。”但暴发户女儿那次得的是阑尾炎。过了半年,暴发户女儿听到敲门声,打开门却没人,只听肚子里一个声音在念叨:“还不开门?”
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每次都把暴发户女儿吓一跳。李家长子私下嘀咕:“到底是暴发户的女儿,生小孩也暴发。”
他俩的日子变得艰难。李家长子批评暴发户女儿:“你好歹也是暴发户的女儿,怎么当年就没带点钱呢?”暴发户女儿:“现在也晚了,听说我爹被农民杀了。你家是世家,也该有点钱吧?”李家长子:“嗨,我爹一辈子游山玩水,现在都不知道在哪。”
不幸主人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后主诗社社长。怀着衣锦还乡的心情,他回了趟家。未进家门,听得拳脚棍棒声呼呼作响,院子中有两百人在练拳。
一个有点面熟的小伙子跑过来陪他往里走,一路上讲着“强国强种”的话题。他以为自己的家被军阀征用,赔笑道:“长官真是年轻有为,敢问贵姓?”小伙子大惊:“爹!”
他猛地见到这么大的儿子,想来自己的青春早已不在,不由得对这个儿子产生极大的厌恶。这儿子反复讲的都是强国强种,要他拿出钱来建武馆,后来一见这儿子来,他就假装睡觉。
一日几个名流来家闲谈。这儿子又来说建武馆的事,他不好当众睡觉,只得敷衍了几句,儿子越说越急,竟然说出:“爹,你能有钱买春药,为什么不能拿钱来强国强种呢?”
他气得浑身哆嗦,叫了声:“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滚!”
由于在名流前伤了面子,不幸主人登报与此子断绝父子关系。这儿子被赶出家门后,跑到祠堂里将祖宗牌位劈了,钉成小板凳在街上卖,一个板凳卖三十块大洋,还挂出“为强国强种——义卖祖宗”的标语。
国术馆 第一部分 第二章 夜话(6)
有人为让李家出丑,买了不少。不幸主人到祠堂捉儿子,未获。这趟家回得伤心欲绝,不幸主人很快又离家游山去了。
1938年,后主诗社倒闭。因为它的亡国之恨是革命党灭亡清朝,时过境迁,现在的亡国之恨是日本侵略中国。后主诗社落后了时代。
不幸主人再次回家,回家不久便死了。长子从南京赶回来办葬礼,在家门口立起了两根高高的丧幡。作法事时,忽听咔嚓一响,院外的丧幡倒了一根。李家长子叫家丁去修,一会院外响起打斗声,另一根丧幡咔嚓倒地。
院外闹事的人是李家次子,他拿着一个老虎钳子,拔丧幡钉子。家丁冲出来,他用老虎钳子打碎了一个家丁的下巴,别的家丁就不敢动了。
他拔着拔着,感到背后有人朝自己走来,转身,见是李家长子。长子走到次子面前,挥手一记耳光。次子叫了声:“哥!”捂脸跑了,自此十年不见。
1948年,李家长子在南京生活艰难,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报道,说北平某银行裁员,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把银行门口的旗杆给拆了,甩下句话:“开除我老婆就不行!”一溜烟跑了。评论员感慨:“时局危难,夫妻情深。”
李家长子看完说:“肯定是我弟弟干的,咱们到北平投奔他去。”暴发户女儿:“你打过他,他能收留咱们吗?”李家长子:“再怎么打他,我也是他大哥,走!”
那时银行的出纳员都很漂亮,招聘标准为“面目姣好,身材姣好,一米六五以上者从优”,简直是征婚广告,次子老婆说她一应聘就选上了。后来经济崩溃,变成“哪家银行的女出纳漂亮,人们就去哪家银行取钱”,所以她遭到了裁员。
李家长子找到了弟弟,暴发户女儿见到弟媳穿着鲜艳旗袍,浓妆艳抹,登时留下恶劣印象。
住在一起后,暴发户女儿常向长子评说弟媳的品位,李家长子就劝她:“唉,其实在我们世家子弟眼中,娶个暴发户的女儿跟娶个杀猪的,差别不是很大,能理解我兄弟了吧。”俩人打了一架。
不久,次子将住处让给长子,换了工作,带着老婆搬出去了郊区。长子劝说:“虽然我媳妇对你媳妇有点看法,但她俩没吵过架没红过脸。你又何苦呢?”次子回答:“我不是躲嫂子,我是躲我的历史。”
1952年中国爆发了“逻辑问题大辩论”,李家次子生了场大病,皮肤大面积渗血,夜里常梦见自己浮在一条漂满死尸的河中,两岸刀光闪闪。
此时一个调查组到了郊区,掌握了他的历史,告知他:“你要病死,就不用蹲监狱啦。”但他的病却渐渐好了,哼一声:“算了,报应。”不可理喻地去了一座戈壁中的监狱。
次子媳妇从此逻辑混乱,住进了精神病医院。李家次子蹲了十九年监狱,出狱后从精神病院中接走了老婆,回家后老婆的精神病更加严重,而李家次子也有点神志不清。
两人靠着半年一次的监狱汇款生活。后来李家次子找到了为商店守夜的活计,从此不再回家。
1987年,七十三岁的李家次子依然精力旺盛,还可以和年轻人熬夜下棋。这时我来到他身边,他对我说:“人这辈子,如果不能大胜,就求个大败。”
国术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暗拳(1)
她面容娟秀,与她渴望杀人放火的内心形成巨大反差。我的夜话并没有赢得她的芳心,两个月后,她爱上了一个电脑骇客,从此沉迷于发送病毒邮件。
其实我对女人已没了兴趣,她搬走后,我倍感轻松,开始了我的酒吧生涯。我常在菲律宾人唱歌的酒吧,每次都待到困倦的极限。一天几乎睡着时,一个女人向我走来,询问是否可以回家睡觉。我问:“哪个家?”她:“你的家。”被我拒绝。
她走后,我便睡着。醒来时,一个老头坐在面前,一双老眼充满同情。他:“你刚才是和妻子分手,还是和女友分手?”我:“和小姐分手。”他:“不管你是和谁分手,都只有在我们那里才能放松。”
我以为是色情场所,他摇摇头:“不是色情,是暴力。”他收了一千三百元的门票,将我带离了乏味的上海。
初级拳手死亡率23%,中级拳手死亡率49%,高级拳手死亡率72%——两个小时后,我在一个温泉度假村,看到了这样的比赛。
没有任何护具,没有任何规则,看客必须下注赌博。我选择了一个穿黑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两千块钱。七分钟后,他被一脚踢断了颈骨。
四十分钟后,第二场比赛开始,我选择了一个穿红色短裤的选手,押了一千块钱。庄家温和地一笑,说:“这么少?”我又押了一千,三分钟后,红短裤被摔裂了胯骨。
看台上有许多嚎叫不停的少女,还有满脸通红的富豪。我则沮丧万分——身为国术馆馆长,竟然看不准输赢。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高明。
最后一场,我选了一个穿黄色短裤的选手,他坚持了十分钟,当场毙命。我对自己完全失望,找到了带我来的老头,要求参赛。老头善意地对我说:“打拳的都是十七八的小伙子,我看你三十多了吧?在我们这已经太老。”
我找到了度假村主管,说交七千块钱,要求上台打拳。主管嘿嘿一笑,说:“别装了,我早看出你是个记者。”
我一再申明我是个传统武术爱好者,很想体验现代搏击。他说:“你真是练家子?那你打我一拳。”他挨了我一拳后,就一直在地上蹲着,但还是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从此我在度假村逗留下来,盼望能有一次登台的机会。
主管长着一张鬣狗般的脸,喝醉后爱说自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代。他的祖先娶过世上最美的女人,但从他的相貌分析,他的家族早就衰败,一千年来没接触过像样的女人。
我常常请他喝酒,一天说:“老兄,你要不让我登台,就给我找点事干。”他:“看来你真要磨下去了?好,我聘请你当特约监督。”
我的工作是监督三十七个妇女。三十七个妇女一半来自东北,都是高中以上文化,代表了远去的工业时代;另一半来自西北,都是小学以下文化,代表了遥远的农业时代。她们爱和我聊天,讲的都是当代人的性爱怪癖,她们说当代人没什么性能力,所以怪癖很多。
我的监督任务,就是严防她们逃跑,如果逃了就把她们抓回来。但她们从不逃跑,我对此大惑不解,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就住在主管隔壁。这座度假村是在一片老房的基础上翻修的,据说一百年前是辛亥革命的一个据点,完全西洋风格。一天主管到我的房间视察,意外地发现了墙上有一个铁钩,立刻为欧洲工艺的精美所迷醉。
为了这个铁钩,他和我换了房间。在那里,他总是盘着腿坐在床上,抿一口酒,脸色绯红地瞟一眼铁钩。
国术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暗拳(2)
主管保持独身,而带我来的老头还有个女友。老头的女友五十五岁,是度假村的清洁工,一股榨菜味道。他俩一到晚上便如狼似虎,白天脸色很差,所有人都认为他俩活不了多长时间。
我只能睡到凌晨两点,因为在此时水管便会叮咚乱响。一定是有人敲的,但由于水管连通三十五个房间,实在难以察觉是谁敲的,这也是整个度假村的烦恼。
究竟是谁敲的?这是我生活的唯一悬念。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十五号的房客,因为她有一双长腿。我已发誓不近女色,但还是禁不住观望她的身影,我暗自称呼她为“长腿姑娘”,并为自己的文采而得意扬扬。
严格说来,我只见过她两次,均为背影。她是度假村少有的独身客人,从不观看夜晚的擂台赛,总是一个人关在屋中。在一个被水管响声吵得不能入睡的夜晚,我敲响了她的房间。
她穿着淡黄色睡衣,小腹隆起。
我遗憾地说:“祝贺你。还有几个月就生了?”她摇摇头,说:“已经生完了。”她抿嘴一乐,向我讲述了一个生理常识:女人生完小孩后,膨胀的子宫需要六个星期才能缩回原样。
看着我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示意我可以摸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富于弹性,我连声称谢,准备告辞,她的眼睛转了转,说:“有什么好玩的吗?说来听听。”
走进她的房间,我庄重地坐下,表明我其实是国术馆馆长。她为一个武林高手的到来而惊慌失措,发出一阵大笑。我说我极具危险性,起码经历过四十个女人,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示意我可以开门出去。
她关门的时候,说:“实在抱歉,我是剖腹产,伤口未好,现在还不能笑。你真是个流氓吗?”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也显得很认真,说:“那好吧。等我的肚子再小点,就试试你是个什么人。”
我回到房间后,水管没有再响,十分后悔,由于她的小腹触目惊心,我忘了记住她的容貌。应该很漂亮吧。
两眼无神地迎来新的一天,我被告知近一个星期擂台伤残了十一人,今天已凑不齐拳手。我自告奋勇地要求登台,而主管好心地告诫我说:“我是拿你当朋友,才不让你上台的。”
于是我还是在擂台下溜达。今天,从外地运来了两个中级拳手,度假村一般是出场费三千的低级选手,中级选手出场费是五万。我谦虚地询问他俩如何练功夫,一个说:“每天踢铁栅栏五千下。”另一个说:“每天撞墙一万次。”
然后他俩对垒,双双玩完。收尸的时候,主管对我说:“怎么样,我够哥们吧。”
我已经三十二岁多,我的武功已到了极限,只好承认主管是我的朋友。喝了两听啤酒后,我再次敲响了长腿姑娘的房门。她睡眼蒙眬地打开房门,我说:“我只想记住你的容貌。”
她打了哈欠,说:“记住了吧?”然后关上了门,给我留下一个欠佳的印象。
度假村有从俄罗斯引进的草种,两尺多高,在夜风中犹如一片芦苇,常有野猫野狗出没。
坐在这片俄罗斯草坪上,我仰望着月亮,身边有人“嗷嗷”叫了两声。我脖梗子汗毛竖起,扭头见是主管。
主管抬着一箱瓶啤从草丛里钻出,说:“朋友,看样子你对现实产生了不满。”他说他在十五岁时就患上了失眠症,已经二十五年对现实不满。
我们两人坐着,仰望月亮,月光下的度假村宁静祥和。一只野猫在前方优雅地走过,主管对我说:“其实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他对我讲起了外面的世界,度假村外充满危险,有着各种各样的恶俗人物。在度假村,只要简单的流血就可以使人得到满足,而外面的世界却需要更多。
国术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暗拳(3)
他一定有着伤心往事,或是凄美爱情。但他超乎我的想象,他说他是个天生的智者,没有经过什么就已看穿一切。也许他真是李世民的后代,他祖先的经历已足够悲惨。
我默默无语,他好心地问我:“相反你应该有一段伤心往事,不然不会要打擂台自杀。”我诚恳地告诉他:“你想歪了,我真是一代国术馆馆长。”他深刻地看了我一眼,说:“生活中还有美好的事物,比如天上的月亮。为了月亮,你要活下去。”
我问:“除了月亮还有什么?”他思考了半晌,说:“很遗憾,没有了。”我俩都承认人类在太阳升起后就变得恶劣。此时在远处响起了男女的呻吟声,我俩都知道是拉客老头和女清洁工。主管告诉我,其实俩人都到了岁数,他俩的呻吟是一个假象,目的是给世界保存一点希望。
我没料到他俩如此伟大,感动得流下晶莹的泪水。主管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在胡说八道,这对狗男女狗一样地快活。”我问主管为何不找个女人,他说人只有在睡着后才有个人样,他实在不愿再被女人玷污。
说完他就醉倒了,并谢绝了我将他搬回房间。他在草丛的旋涡中,纯洁得犹如婴儿。也许清晨他会冻死,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向房舍走去。我知道,我将第三次敲响长腿姑娘的房门。
她打开房门时,我的眼力在她的脸上涣散。我说:“是你每天晚上敲水管吧!”她叹了口气,说:“我早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被抓到。”
想不到猜中了。我审问了她两个小时,她仍然没有交代清楚她的动机。天快亮时,她说:“其实我只是出于无聊。”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然后就醉倒在地板之上。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长发遮面,抱腿坐在我身边,细声细语地叫了声:“猫咪。”我迅速起身,在我严厉目光的逼视下,她交代了她全部的罪行。
她昨晚在我的脸上画上了六根胡须,在镜子前,我看到了一张猫脸。她用的是碳素笔,一时很难洗掉。她已多次道歉,并许诺以后要好好待我。我满脸生疼,散发着肥皂味,又一次记起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
我应该将她击毙,但我低沉地说:“你有一米八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女人显高,其实我只有一米七二。”我“噢”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那也够高的。”
她舒展两腿,得意地显示身长,也凸显出了圆圆的小腹。我问:“你的孩子呢?”她:“在暖箱里。”我:“死婴?”她:“早产。”
我又了解到一个医学常识——早产儿都要在暖箱里保护。她说由于孩子一直不在身边,她至今没有做母亲的感觉。她的上半身酸楚无比,每一个痛点都是奶滴。这些奶滴不能凝固,需要有人不断地揉搓。她孤身一人,晚上忍受不住时就乱敲水管。
她劝我不要问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也远在天边。我向她保证我的双手丧失了触觉,她便躺在床上,袒露胸膛,一会儿,我的五指间流出了稀薄的白色。从此,只要水管一响,我就会奔赴她的房间。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小腹回缩。那晚我去找她时,注意到这个变化。她的胸膛潮湿后,两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说:“想不想活命?”我保住了我的性命,而她鲜血淋漓。
她跑到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的长腿令她坐姿优美。我惊喜地说:“想不到你还是处女!”她脸色一变,声音凄楚:“你毁了我。”
国术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暗拳(4)
一时兴奋,我俩都搞错了,那是她生育的残血。
我俩在度假村避人耳目,每晚我都要越过长长的屋脊才到达她的窗口。有时会被坐在俄罗斯草丛中的主管看到,他总是举起酒瓶向我致意。我在白天试探他,他说只要一看到我上房的身影,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喝醉。
长腿姑娘也会来找我,她总是拿着一个垃圾袋走出门,绕过垃圾站,一溜小跑地钻进我的房间。我说她纯粹是在掩耳盗铃,她就捂着嘴笑个不停。
她对我毫无触觉的双手表示遗憾,管我的抚摸叫作“纯洁的问候”。我两臂内侧的肌肉夹着她,她皮肤的温度令我感慨万千。
一晚,我们相拥着入睡,度假村中响起了枪声。度假村的温泉中漂着一具男尸,血迹已被流水稀释。主管垂头站在岸边,见我来了,说:“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徒生伤感。每年我们这都有自杀的贪官。”
拉客老头从水中打捞出了一把手枪,主管接过,不屑地说:“这种枪叫‘曲尺’,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日本警察的装备。看来这是个小贪官,用这种枪自杀,真是没有品位。”
他带我去看他的收藏,打开一个壁橱,里面挂满了仿真手枪,的确显得先进。他拿起一把德国派斯99枪型,装上一颗黄豆,“叭”的一声,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得意地说:“虽然都是玩具,但要是抵住人的眼球或耳朵眼,还是能一下把人打死。你信不信?”
我只能点头称是。他掏出丑陋的曲尺,念叨着“这算个什么”,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摆弄了很久。晚上,他邀请我到俄罗斯草丛喝酒,当一只野猫横过马路时,他掏出了曲尺。
猫被打得飞起,稀烂地摔在地上。他很久才缓过神来,两眼发光地说:“你有仇人吗?我可以为你报仇。”
我的冤仇要推到我出生之前,我的仇人早已老死。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再次提出要打擂台。他收起手枪,正色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必须保护你的生命。”
为了唤起我生存的信念,他向我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在离度假村三公里外,是一座大湖,湖边有一所幽静的学府,里面全是热情的女大学生。他每年都会去那里谈一次恋爱,为了保持感情的纯洁,他都努力地压抑自己,一旦碰上了女生的手指,他就结束这一段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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