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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面杀人事件-高木彬光

高木彬光(日)
能面杀人事件
作者:高木彬光
——第3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1950年)
战争结束的第二年1946年的夏天,我在神奈川县三浦半岛的一处海水浴墙,偶然遇到了高中时代的朋友柳光一。
他从大学的理学院化学系毕业以后,应征到缅甸度过了一段战争生活,最近刚刚复员回国。面我,因为身体孱弱,入伍的当夭,就被遣送回乡,从那以后,在军需工厂当技师。战争结束以后,我离开了工厂,一直住在三浦半岛海滨的“海滨饭店”里。
当时我还没有写侦探小说的志向。但我从儿童时代起就废寝忘食地贪读侦探名著。这时当然还是书不离身,不论到都里去,皮包里总是装着侦探小说。
我在这方面的研究,柳君当然了解。我在高中时代,就已经不满足于只是阅读别人写的作品,有两三次参与实际案件、模仿侦探的角色。
“高木君,索性放弃你那讨厌的技术工作,开办一个私立侦探事务所,或者自己来写侦探小说怎么样?”
看来,他当时说这种话,并非纯属笑谈。
“是呀,当私人侦探行是行,就是恐怕没有人前来光顾。写侦探小说也无不可,只是我没有写小说的经验。而且我想,要写就要创造一种新的形式。总是沿袭老一套的旧形式,实在没有童思。
“你所说的新的形式是……”
“过去,头脑有点迟钝的华生先生,用多种形式叙述了他的朋友名侦探福尔摩斯的英雄行为。沿袭那种写法,没有多大意思。”
“那么,你想用什么形式写呢?”
“可是我很想写一部那样的作品。我想选择一个复杂准解的离奇事件,自己亲自破案解决,然后再自己将破案的经过写成小说。
“笔者所掌握的材料,全部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甚至可以跟踪作为侦探的笔者的思考与行动,对其进行批评,纠正其错误之处。但是,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有的……”
“以后若是有委托人,介绍给你好啦。”
当时我以为他的话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可是,为时不久,他就实现了他的诺言。他向我转达了千鹤井泰次郎对我的要求。看了泰次郎的委托书和他说的“弄清女鬼的真相”那种奇怪的话,使我感到十分震惊。可是,当我们赶到千鹤井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千鹤井泰次郎已经死了。
我们发现千鹤井泰次郎的尸体躺在寝室的安乐椅上,而这个房间完垒是一个密室,尸体又没有任何外伤。假如不是在死者面前的地板上有一个据说含冤二百年的女鬼能面冷酷地怒视着上空,而且在那天夜里有人从千鹤井家给殡仪馆打电话订购三口棺材的话,我们也可能断定他是患一般的心脏麻痹而死的。
但是,千鹤井家的悲剧一经揭幕,便不可收拾地走向崩溃。三口棺材都不够用了。名门千鹤井一家迎来了全家覆亡的时刻。
在千鹤井家的悲剧舞台上,出现了一系列暗示有冤魂出现的小道具——飘落在死者身旁的茉莉香气,女鬼能面,一枝红叶,鱼鳞花纹的能乐剧装。
而且,女鬼以其特殊的表演魔力,使绝对不变的物理法则变得无能为力。
这个事件,唤起了我的满腔热忱。为了实现我的夙愿,我全力投入了这一案件的调查。然而,结果我却在中途退出了。犯人是谁,我虽然有所察觉,但这个案件的侦破,却不能不让别人去完成。
从那以后,我尽力使我自己忘掉这个案件。尽管如此,当我收到参予这一案件的石持弘之检察官寄来的信件和厚厚的记录的时候,我还是激动得不能自持。
这份记录,使千鹤井家的悲剧真相大白。能面的作用,可怕的杀人方法,都说明得一清二楚。而且,这正是我朦朦胧胧追求的那种新的形式——一个侦探的自传。
本书的大部分篇幅,是了解千鹤井家的全部秘密的柳光一的手记,在卷首和卷末加上了石狩检察官的简单注释。柳光一的手记,使我异常兴奋,同时又使我不禁为之悚然。这是一份描写一个狂人如何伤害人,又如何被揭露的可怕的记录。
我经过审慎的考虑之后,决定不加任何修饰将这份记录予以发表。时至今日,石狩先生和柳光一恐怕都不会反对;至于道学先生的一本正经的忧虑的神色,我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但是,这份手记也有使我难堪的地方。柳光一毫不客气地对我的行动进行了批评和刻正我的才能远不如他,特别是对这次事件,我和他所采取的侦查方法完全不同。
我写的楔子就此搁笔。时间是1946年8月下旬,地点是神奈川县三浦半岛H町附近的千鹤井宅——那么,我首先将石狩弘之先生写给我的信呈献在读者诸君面前。
能面杀人事件:一、明月之夜的鬼怪
石狩弘之检察官的信
高木彬光君:你把解决千鹤井家杀人事件的担子委托结我以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现在,这一事件已经圆满结束,千鹤井家的悲剧已经收场。我觉得我至少对你有义务说明这个悲剧的真相。你的朋友柳光一君为了戳穿那个恶魔化身段的人物的阴谋,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他的这份手记必将结你留下永志不忘的回忆。
我们临别时你曾说道,柳君的手记恐将成为世界侦探小说史上没有先例的一种新的形式,事实果然如此。但是,我希望你首先作为一个人的血和泪的记录来阅读这份记录。
在科学技术家的行列中,你是一位罕见的富有人性的人——我这样说可能有些失礼,但我对你放弃这一事件的侦破而飘然离开千鹤井家的心境,不察产生羡慕之情。我的生涯同犯罪和法律结下了不解之缘,近三十年的检察官生涯,使我把人的一切行动划分为非黑即白,中间的灰色在我眼里是不存在的。四除以二,得数一定是二。其它的结果是不允许的。
我的同事们都说我是法律魔鬼,把我比作冰块。虽说是检察官,既然是人,不论是谁,在执法时都难免发生夹杂私情从宽对待的情况,而这种情况不一定就构成过错。但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扪心自问,那怕只有一次枉法的行为也一定会立即果断地辞去检察官的职务。
这里边有一个根本的理由。三十年前,就在这个神奈川县三浦半岛H町附近的海水浴场,我爱上了—个非常漂亮的少女。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光亮的黑发.高鼻梁,迷人的黑眼睛,这一切,直到今天还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那次恋爱若是开花结果的话,我也不会过三十年的独身生活,成为法律的化身,象枯木那样枯朽下来。
把我们二人分开的,是冷酷的命运之神。那个梦一般的幸福的夏天过去以后,她就永远从我身边离去了。当我听到她结婚的消息时.我哭了。我诅咒这个世界也诅咒她。我几个夜晚未能成眠,最后甚至想杀死她以后我也自杀。但是,当那种极度的兴奋和懊恼过去以后,我陷入了悲怆的绝望之中。这时,等待着我的检察官这个职业,对我来说是无比神圣的职业。但这次打击,半生以来,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使我度过了甚至对女人从未染指的三十年的独身生活。
高木君,你能理解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荣转横滨地方检察厅的调令的吗?人可能有一个想逃避也逃避不了、最后终究要归来的灵魂的故乡。对我来激,这处海岸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圣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在我又在这块土地上处理千鹤井家这起离奇的杀人案件,而且以此结束了我近三十年的检察官的生涯。
那是发生在八月底的一个闷热的傍晚的事情。一种不可思议的、无以言状的力量促使我重访这处海岸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和分别了十年的、我的旧友柳源一郎的独子孤儿柳光一君邂逅相遇。
那天,灰色的积雨云在地平线的远方层层翻滚,一阵饱含水气的疾风拂面而过,霎时间,石子般雨点将炎热沙滩打得坑坑洼洼。转眼工夫,倾盆大雨将我避雨的苇棚的屋顶击打得砰砰作响.眼前雾气蒙蒙,外界的一切都从视野中消失,只有四五只系在海岸的小船象失去了主人般地任雨水淋打。
暴雨下丁大约一个小时,又呈现出万里晴空,完全不象是下过雨的样子。我站起身来走出茅棚,看到远方天空悬挂着双重彩虹。
这样完整的双重彩虹,一个人在一生中也看不到多少次。但是,三十年前我和我初恋的情侣挽臂没步在这处海岸的时候就曾见到过这样的双重彩虹。天空出现这种少见的景象,好象是上天在祝福我们的爱情和预示着我们将来的幸福,我们眼里饱含着幸福的泪水一言不发默默地仰望着天空。
我不知不觉地追踪着彩虹、顺着雨另后的海岸向前走去,穿过沙滩和松标来到海岸酌绝壁上边,站在那里眺望着美丽的彩虹。这时,回首过去的三十年,一股无法控制的温情象潮水一般捅上我的心头,一行热泪不由地顺着我的面颊流了下来。
虹的生命是短暂的。两条七色的彩虹,在不知不觉之间颜色逐渐变淡,最后溶化在灰色的天空之中。这时,我如梦初醒,惘怅地叹息着环视四周。
三十年以前,这里也是一片松林。不知在什么时候,在松林的一角建起了一栋壮观的洋房。但它那灰色的墙壁,被长年的海风吹得很旧,窗户用铁制的生了锈的百叶窗封闭着。这所房子里边好象隐藏着充满忧伤的秘密。建筑物和人一样,也具有一种性格。至少建筑物和住在里边的人之间,多年来彼此都给对方以巨大影响。那么,是谁住在这所房子里呢?
我走近这所房子,看见快要倒塌的红砖门柱上的名牌是:
“千鹤井泰次郎”
千鹤井这个姓是一个很少见的姓。
这时,我听到我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的青年,他的两只黑眼睛正在以锐利的目光盯视着我。他有着显示丰富教养的宽宽的前额和显得充满忧伤的端庄的嘴唇,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了。
“这不是柳光一君吗?”
“这不是石狩先生吗?”
两人的话几乎是同时说出的。
他父亲柳源一即是我高中时代最亲密的朋友。那时候,他时常戴着带两道白线的制帽到我家来玩,不过,那已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后来他父亲惨遭厄运,在北满服毒自杀了,他的遗属现在只有光一君一个人了。人在这种场合是很容易感伤地,我觉得仿佛又遇到了他的父亲一般,用微笑将泪水掩饰了过去。
“石狩先生,久违了。我最近刚刚从缅甸回国,还没有去拜访你。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呀?”
“我现在调到横滨地方检察厅任副检察长,就住在这横滨的郊区。你呢?”
“我刚刚回来,没有地方去,也没有工作,现在借住在千鹤井家,交换条件是为他家制造甘素和糖精。
“没想到你住在千鹤井家……”
我的话也许有点不大合适,或是声调过高了,他惊愕地注视着我说道;
“住在他家怎么啦?”
“啊,没什么刚才我看了门柱上的名牌,想起了十年前去世的千鹤井壮一郎博士。千鹤井这个姓是不多见的。”
“你认识千鹤井博土吗?这里正是博士的别墅。我上高中的时候,他是我的担保人。
因为这种关系……”
“是吗?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柳君,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也有些事情想问问你,在这站着不好谈论明天晚上你到我家来坐坐,好吗?”
“我一定来……啊,石狩先生,你看到刚才的双重彩虹吗?听说德国的传说中有一种说法,一对情侣同时看到双重彩虹要给恋爱带来不幸的结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双重的彩虹……”
看样子,他可能正在谈恋爱,他的话语和仰望着彩虹已经消失的天空的眼神,不由触动了我的心弦。我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立即离开了海岸。
第二天晚人他如约来到我家。我们闲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把话引入正题。
“千鹤井博士是怎么死的?”
“心脏麻痹。是在做实验时玻璃器皿爆炸受伤后卧床休养期间死去的。不过,石狩先生我总觉得这里边有可怕的内幕。”
“是么?可是,博士的死实在太可惜了!我对博士业绩的价值是不了解的,可是听别人说,他的研究项目很了不起,成功的话或许能够获得诺贝尔奖呢。”
“的确是这样。可以说欧美的学者在十年后的今云,才认识到先生的研究课题的真正价值。先生是世界上放射能化学的权威。先生若是还活着而且有足够的设备和资材的话,说不定日本会在美国前面成功地制造出原子弹呢!但是很遗憾……”
“先生的家属现在怎么样?”
我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但他的脸上立即表现出特别兴奋的神情。
“先生死后不久,夫人就出现精神常,直到现在已经在叫做大冈医院的一所精神病院住了十年。在我的学生时代她曾象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我在高中上学的时候因为学费有因难,经人介绍我当了先生的小姐绯纱子的家庭教师,这你是知道的。
“绯纱子在高等女子学校读书的附候,就有美人之称,并有弹钢琴的天才。不知是因为她母亲的血缘关系,还是因为别的原故,在我应征人伍期间,绯纱子疯了。我回来看到她的情况大吃一惊,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千鹤井家的悲剧还不止于此,先生的长子,现在上小学六年级的贤吉君,精神虽然没有什么异常,但身患强度的心脏瓣膜症,不会久于人世了。可是他本人还不知道这个情况,还在拼命用功准备中学的入学考试。我每次看到这种情况,都禁不住流出眼泪。千鹤井先生的天才业绩,竟然后继无人!”
柳君说到这里,留然低下了头。我的心情,也很惨淡。
“那么,他家现在有谁住着呢2”
“先生的弟弟泰次郎先生—家。因为东京遭受空袭时房子被烧毁,全家都搬到这里来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话里边,包含着无比的愤怒。
“说照顾自己的人们的坏话,也许不合适,可是他们一家尽是些莫明其妙的不正常的人。
“例如户主泰次郎先生,就是一个物质欲望特别强的人。在他的血管里,大概流着为金钱而出卖耶稣的犹大的血液。就说现在吧,为了某种欲望,只要不危及他自身的安全即使杀了人,他也会泰然处之的。
“他的长子麟太郎先生,是一个可怕的虚无主义者。他只信奉实力,正义和道德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概念的游戏。他把世上的一切事物郡看做是灰色的幻影,他把现实看得很冷漠,就象飘来飘去的浮云。他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却有一个病态的敏锐的头脑。要说他不去杀人的话,那只能说因为他没有那种兴趣。有一次,他明确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要是你听了这话,也许会说出这是‘物极必反’呢!
“泰次郎先生的次子洋二郎也是这样,他的性格很象他的父亲,的确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要说他父亲是使用大刀的话,那么,他则更加阴险,在怀里揣着锋利的短剑。
“因中风长期卧床不起的祖母园枝,身上也有一种暴躁的气性。这个家族之中,只有泰次郎先生的女儿佐和子是一个健全的人,但因为她长年生活在周围全是狂人、病人和近似狂人的环境当中,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可能爆发出激烈的感情。
“在这个大家庭中,众人之间没有丝毫相爱之情,彼此也都互不理解。正如勒纳尔所说的那样,‘所谓家庭,是互不理解的人们共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千鹤井家内部,彼此互相憎恶,互相怀疑,正在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激烈斗争。
“但是,因为各种力量目前还保持着均衡,表面看起来象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和平家庭。一旦均衡破裂,这个家庭必将走向崩溃,是人力所不能制止的。这些被神灵抛弃的人们,将遭到什么样的悲剧——恐怕为期不远了。”
他的情绪特别激动。我暗自思付,是不是因为他生活在这些异常的人们中间,他的心中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憎恶情感呢?
但是,他的激越言词并没有错,千鹤井家的确存在着可怕的秘密,你看了他的手记就会明白。后来我们挖掘这个秘密,出色地侦破这一杀人案件之谜,完全有赖于柳君的卓绝的推理能力。而且,的确没有过多久,名门千鹤井家的人们果然一个不剩地都离开了人世。
数日后一个月圆的夜晚,柳君约我去K町逛节日集会。既没有妻子又没有孩子的我和既没有父母又没有亲属的柳君之间,不觉之间产生了一种父子般的亲密感情。
这种渔村节日的夜晚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烟火、灯笼、卖海螺卵囊(一种女孩子吹响的玩具——译注)的露天摊位、简陋的剧场,所有这些情景,和三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现在再也看不到三十年前和我一起游玩、叫我等着她去买海螺卵囊的她的倩影了……
不久,我们就离开入群踏上了归途。柔和的月光被海面的涟漪弄得粉碎,返射回银沙般的光芒。我们两人在被露水淋湿的松林中穿行,脚步声消失在遥远的后方。
当我们来到千鹤井家所在的海角时,传来了非常悲戚的钢琴声。弹的曲子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第六狂想曲》,平常听到这支曲子的人,都要产生一种发狂的感觉,今天听到的琴声的旋律中,使我不由得感到一种远离人世的凄论的鬼气。
我身旁的柳君,静静地点头示意。不出所料这正是狂女弹奏的钢琴曲,是曾经被人推祟为具有音乐天才的千鹤井绯纱子追寻着模糊的记忆弹奏这支狂怨曲。
我停步片刻,倾听琴声。
这时,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女鬼将头伸出二楼的窗外,在月光照耀下笑了起来。
这决不是错觉,不是幻想。锐利的牙齿和两个犄角显现在凄冷的月光之中,这在远处也看得清清楚楚。表情愤怒的苍白色的脸上,闪耀着两只金黄色的眼睛,快到耳边的大嘴;宛似刚刚吸吮过牺牲(指祭品——译注)的鲜血。
钢琴的声音并末停止,而且加快了速度,调子越来越凄惨。琴声从女鬼的背后传出窗外。但这时的曲子已经失去了节奏,失去了音调,没有了音阶……仿佛是女鬼的狞笑声随风传到了我们的耳际。
过了一会儿,琴声猛然停止,同时传来了女人的凄惨、高亢的狂笑声。
女鬼的脸,还没有从窗口消失。
我在惊恐之余,以检察官的一种直感,清楚地意识到千鹤井家存在着秘密和阴谋。
“柳君,你看到了吗?”
“是女鬼。”
“可是,那是真正的鬼吗?”
“大概是能面,千鹤井家保存着红色的般若(面目可憎的女鬼——译注)能面。据说这个能面是能乐师宝生源之丞使用过的象征诅咒的恶魔的假面,它一直秘藏在千鹤井家。
但是,今天夜里戴这个能面的人是谁呢?”
柳君说话的声音是颤抖的,好象头上被浇了冷水似的。
“柳君,对你的话,现在我可不能一笑置之了。我作为一个检察官看到刚才的奇怪事泰,感到一种可怕的犯罪前兆。万一戴假面的人不是绯纱子的话……”
“决不会是绯纱子。能面装在盒子里,虽然是放在那间屋子里,但盒子的钥匙在泰次郎手里,而且我们是在听到钢琴声的时候看到女鬼出现的,钢琴离窗户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戴能面的人怎么可能是绯纱子呢?”
他这样拼命大喊着,喊声中央杂着兴奋和战栗。
“好吧,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也许有点冒昧,我想和他家的主人面谈,你帮我问问行吗?”
他点点头,走进千鹤井家后门。
这个家庭最近就将发生可怕的犯罪事体今天的怪异现象只不过是它的前奏曲罢了……
我手里拿着香烟都忘了点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千鹤井家的巨大黑影。
不大工夫,他回来用顿抖的声音说道:
“泰次郎先生要会见你。”
大门开了—个小缝,黄色的光线照射在地上。这样,我第一次跨进了这一可怕悲剧的舞台——千鹤井家的门槛。
我被让到豪华的客厅里,等了几分钟以后,门静静地开了。
“让您久等了,我叫千鹤井泰次郎。”
这位年近花甲、有点驼背的白发老人走进室内。
这就是一代天才千鹤井壮一郎博土唯一的亲弟弟吗?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对知识的热情与理想。从前也听说过,他很长时间从事开业医生的工作,但他的举止更象一个卑屈小商入,丝毫没有医生那种不可侵犯的高贵的气质,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是可憎的物欲和邪恶。高鼻粱、在金边眼镜后边频繁转动的小眼睛、厚嘴唇、肥胖的双下巴、讨人害欢的笑容、小心谨慎的低声细语。
我认识—个和他相似的被告人——那个为了得到巨额保险金毒杀了妻子、和情妇逃跑而被抓获的牙科医生。他的模样儿,和眼前的泰次郎有共同之处。壮一郎博士对外界的事物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向知识领域挺进,而这个弟弟和他相反,只把知识当作满足财欲的手段,为了得到财富恐怕可以不择手段。
“夜里来打搅你实在对不起,我是横滨地方检察厅的石狩弘之。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柳君三人刚才从贵府门前经过,二楼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在动,所以来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阿,是吗?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什么呀?”
“是一个女鬼。”
他的面部顿时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表情。
“是一个真正女鬼呢,还是戴着女鬼假面的人呢?”
“在现今的时代,恐怕不会有真正的女鬼出现吧?据柳君说,贵府有一面祖传下来的具有二百年因缘的恶鬼的假面。当然我对贵府的私事没有插嘴的必要,不过你知道是谁戴着那个可怕的假面在夜里从窗户往外看吗?这里边有什么奥秘吗?”
他明显地表现出不安的情绪,象是想掩饰他那无法掩饰的恐怖情绪,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用颤抖的声调说道, “柳君已经对你说了,那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假面是赤鹤一透斋的名作红色的般若能面,它是我们千鹤井家的传家宝。它本来是我的嫡亲、北越的诸侯吉田侯爵家代代相传的东西,关于它有一个可怕的传说……
“大约在二百年以前,家里聘用的年轻的能乐师和老爷的侍女发生了恋情,结果他们不仅未能结为夫妻,侍女反而将这一秘密暴露在众人面前,造成了一大笑柄。此后,这个能乐师总是闷闷不乐,一天,他戴着这个能面在老爷面前跳完了舞剧《道成寺》以后服毒自杀了。那个侍女不久变成一个疯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用这个能面来演剧,却产生了这个能面具有可怕的诅咒力这样一种传说。据说在月明之夜戴着这个能面念诵诅咒话语的话,这个咒语必定灵验,戴能面的本人也将死于非命……可是,今天夜里在我们家里真的有人戴过这个能面吗?”
这时他的全身已经为异常的恐惧所占据。
“那个假面收藏在什么地方?”
“收藏在二楼的一间西式房间里,放在—个玻璃盒子里。”
“钥匙呢?”
“钥匙由我拿着。”
“我看一看行吗?”
“好吧,我带你去。”
他带着我们走出客厅,从门左手的楼梯上楼,到二楼左侧一室的前面停步。
“就是这间房子。”
我打开电灯进入室内,立即看到了这个可怕的假面。在这间西式装饰的房间曲墙壁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玻璃盒子,盒子里的恶鬼假面冷酷地注视着我。但是,更使我吃惊的是房屋的一角坐在一架巨大的黑色钢琴前面的疯女。
灯亮的同时,疯女站起身来,用发呆的双眼望着我们。正象柳君所说的那样,她那狂态的美貌,宛似盛开的野玫瑰,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但是,她的脸象白蜡一般冷漠无情,头发蓬乱地披在肩上,大眼睛的黑眼珠散乱无神,不知道在注视着什么地方。
她的面部毫无表情,象是一个蜡人,也象是一个能面,嘴里在嘟哝着什么,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突然问,一边发着笑声,一边向我的怀抱猛扑过来。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我再也不放你走了,你永远属于我一个人。”
这种情况,对于我这个没有沾过女人的人,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时,这也是使我战栗的一瞬。默默地站在那里的我,在这一刹那之间、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莫名的恐怖与怜悯、战栗与模糊的回亿——蓦然涌上心头。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泰次郎立即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从我的怀抱中拉开。
“你怎么啦.对客人太不礼貌了。这位不是你的情人,你的情人在很早以前就死了,他不会回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这番话,她用呆呆的眼神注视着我。一会儿,她的唇边又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她从摆在钢琴上的花瓶里,拿出一支康乃馨花吻着吻着忽然唱了起来。
我向往着南国——你呆的地方, 委托燕子给你带去了书信;
在这漫长的冬天,我一个人等得万分焦急 不知你何时才能归来。
它好象是沁人心肺的德国的悲凋小曲。唱着唱着,她走出房门消失征走廊的尽头。但歌曲的旋律,仍然以其寂廖的余音轻轻地回荡在空中。
泰次郎也在注意倾听她的歌声,他脸上泛着苦笑回过头来说道:
“你一定感到吃惊吧?她精神不大正常。是家兄的女儿,是她母亲的遗传。马上就要和她订婚的华族的儿子在前线阵亡,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柳君和我陷入沉思之中。我感到柳君的眼睛里闪动着炙热的泪花,他也许是在为这个昔日才华横溢的美女今日变为如此狂态而惋惜吧!
几分钟以后,我们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刚才说的能面,就是这个吧?”
“啊,是的。”
的确是—个满脸鬼气的名作。泰次郎的话也没有虚假。难道是年轻能乐师当年的仇恨,在过了二百年以后的今天,仍然附存在这个能面之中吗?不论是谁,看了这个形象,恐怕都要吓得目瞪口呆。
我轻轻地将手放在盒盖上说道:
“开不开呀?借给我钥匙。你经常把钥匙带在身上吗?”
“是的,和其它的贵重品一起带在身上,只是在洗澡的时候才放下。”
“我的推测不错的话,恐怕是在你洗澡的时候被偷着配了相同的钥匙,刚才打开了盒盖儿。”
我一边说话一边用钥匙打开盒盖儿,轻轻地拿出般若能面,这时我们吓得化石般地呆立在那里。
停电——屋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从窗外射进来的青白色的月光,在女鬼的半个面庞上投下了可伯的阴影,女鬼在我的手上又呈现出狞笑的表情。
奇怪的是能面并没有从我手中掉下去——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了狂女千鹤并绯纱子的大声哄笑,仿佛在嘲笑我们的狼狈相。
高木君,上面谈的情况,只是这个事件的序曲,当时我对这个事件的可怕程度还不清楚。但是,这个序曲,对导演这出千鹤井家的悲剧来说,自有其必然存在的理由。但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理解其个的意义。
后来故事的发展,请你看柳光一君的手记吧。一直到事件的最后阶段,我几乎是一个没扮演任何角色的旁观者。我希望你在读完你曾赞叹为世界侦探小说史上没有先例的柳光一的手记以后,再读我的手记,最后再读那封密封着的信。到那时候,你才能明白我的真正意思。
能面杀人事件:二、第一个惨剧
柳光一的手记
我在石狩弘之检察官的劝说之下开始写这份手记。想起来,双重彩虹把石狩检察官引向千鹤井家,使我们在分别十年以后又得到重逢,也许是我长眠地下的父亲的旨意吧。而且,在月明之夜出现女鬼以后,石狩检察宫和我一样,也对隐藏在千鹤井家的秘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那天夜里,他怀着无法掩饰的极度兴奋离开了千鹤井家。当我们在中途分手的时候,他对我低声说道:
“你对能乐很有研究吧7什么,没有?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在假面剧当中,能乐达到了世界最高水平.这恐怕是无可怀疑的事实。
“例如近代爱尔兰文学界的巨人耶茨的象征剧,就酷似日本的能乐剧。
“但是,我现在想说的是能面的神秘性。演剧时若是表现不出登场人物喜怒哀乐的感情,就难以达到高的水平。在木偶戏中达到世界最高峰的文乐座的木偶净琉璃,在偶人的制作上下了很大的工夫,木偶操纵师可以使偶人的眉毛、眼睛和嘴自由活动。
“但是,能面的眉、眼和嘴一点也不能活动。戏剧表现人物的男女老少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使用假面,另一种方法是靠演员的化妆。假面剧之所以急速衰亡,就是因为它难以表现人物的感情变化。
“但是,能乐却以惊人的高超技巧攻克了这一难关。第一,能乐剧的素材大多是象征剧,大部分是梦幻的场面,因而能面没有表情不成问题;也许可以说,这种无表情可以用来表现一切表情。
“第二,是制作能面的技巧非常高超。任何女性假面,都是笑时仰头哭时低头。从正面一看,悲喜表情表现得很出色。
“我听说在歌舞伎方面,从用百目蜡烛改用电灯以后,演旦角变得非常困难。因为电灯光将演员险上的小皱纹都照了出来,使人看着很难看。室町时代完成的能乐艺术,在现代能乐党的照明方式下,恐怕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室町时代的能乐照明方式,至少是采用一面光线。
“这种照明方式,至今还残存在奈良的薪能之中。薪能是兴福寺举行祭神活动时,搭起古式的露天舞台演出的一种能乐。数名身着黑色僧服的僧侣,在石头台阶上聚精会神地观看演出。笛子、大鼓、手鼓的声音和松涛一起,向火光照耀下的旷野扩展开去。不久,在夕阳西下沉入温柔的奈良山脉背后的时候,数名僧兵举着印有图案的旗帜,擎着松明出现在广场上,点着事先准备好的薪柴。能乐的演出,在熊熊燃烧的篝火的照耀下一直进行到深夜。看了这种演出,才能领会到能乐所具有的深邃的美。只有半个脸被熊筋簧火照亮的脸面,显露出特别深邃的表情。这种场景为观赏能面提供了最理想的条件。”
“关于能面的说明,使我获益匪浅。但是,石狩先生,这与今晚发生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你想想看,在般若能面将脸探出窗外、室内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是月亮从一个侧面射来的光线只照射在半个脸上的能面,那时你没有感受到一种凄凄逼人的鬼气吗?”
我对他的说明,不由得点头称是。
“另外,你也许没注意到,女鬼的能面,右半面和左半面的表情有微妙的不同。在能乐领域,几乎没有例外,女鬼都是由高僧为它祈祷,借着佛道的威力而成佛。因而不论多么可怕的能面,必然在半面脸上有得到拯救的表情。能乐师精堪的表演技巧,使这种表情得到强调,从而达到成佛的效果。但是,今夜这个能面,不论怎么看也没有得到拯救的表情。这个能面我曾经看过多次,每次都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怖感,我现在才懂得其中的道理。
“那个能面没有得到拯救,因而它的表情只有诅咒、威胁和狂妄。那个能面没有用来演出过,恐怕并非偶然。
“另外,在能乐剧中,能乐师的真面孔被假面挡着,我们根本看不见。这一点是能乐和电影及一般的戏剧根本不同之处。
“我们时常产生一种取掉假面,看一看能乐师的真面目的愿望。也有时候主角不戴能面登台出场,叫做‘直面’,即便是这种情况,演员的面部也是酷似能面,毫无表情。
“一切不自然的东西的背底都隐藏著邪恶的意志。在那个般若能面的背后有什么秘密呢?我想知道那个戴着女鬼假面的人是谁,看一看在月明之夜面戴可怖能面的人的真面目。千鹤井家一定埋藏着可柏的秘密……
“柳君,请你发挥你的注意力、锐利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把埋藏在千鹤井家的秘密挖掘出来吧!以后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是无从判断的。
“但是,一定会发生悲剧的。也不晓得能不能将悲剧防患于未然,我们唯一的使命是对此加以预防,即使无法预防也要把牺牲控制在最小限度。”
石狩检察官全身冰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之下,停住脚步点燃一支香烟,回头凝视着千鹤井家的宅邸,久久地站在那里。
千鹤井家内部的确存在着可怕的阴谋和诡计。它们发生于十年前,暂时埋在地下,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这种暗流,迟早总要爆发出来,这种危机现在快要降临了。月明之夜女鬼的出现,就是千鹤井家即将发生的悲剧的前奏曲。
第二天我访问石狩先生的时候,他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柳君,千鹤井家的确隐藏着什么秘密。我阅读了十车前壮一郎博士去世当时的记录以后,感触很深。但是,悲剧并末结束。为维护正义和人道起见我想请你将千鹤井家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在千鹤井家发生意外事件的时候,你的记录一定会有用的。”
这就是我写这份手记的起因。
事情来得真快,第二天千鹤井家就发生了第一个惨剧。一支看不见的魔手突然夺走了千鹤井泰次郎的生命。凶手从完全封闭的密室中神秘地梢失了。在尸体旁边有一个恐怖的般若能面,仿佛在嘲笑人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自从那天夜里出现女鬼以来,千鹤井泰次郎陷入了莫名的恐怖之中。那天夜里他们全家人都在家,戴着女鬼假面的人一定是他们家里的人。泰次郎也许影影绰绰地意识到了是谁将要杀他,他大概一直在为自己可能被那个人杀死而提心吊胆,但从他所处的立场来说对任何人也不能言明此事。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对亲生子女也不能倾诉自己的不安和担心。
他曾对我说,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出现女鬼的话。他好象想自己一个人设法解开这个秘密。
但他的内心痛苦,终于超出了他能够忍耐的限度。在女鬼出现的第三天晚八时许,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问道:
“柳君,你认识可以信赖的私人侦探吗?”
我听了这话吃惊地看着他的脸。他到底惧怕什么,找私人侦探想干什么呢?
“哎呀,私人侦探我可不认识。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或干脆找警察商量商量,请他们帮一下忙怎么样?”
“不,要是外人干的事情,找警察帮忙也可以。但我们家有我们世家的尊严和体面。
要是出现了犯罪的事情,倒也罢了。我只是感到一种不安,去找警察商量,结果只会贻笑大方。
“虽说是有人藏了般若能面,也不能说那就是发生杀人事件的前兆。只是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好象今天夜里又要有般若的可怕面孔从窗户外面向屋里窥视,一想到这些,我就浑身发抖。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因为这个家庭里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不能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商量这种事情。日本的警察,我也信不过。”
“那么,和石狩检察官商量一下怎么样?”
“不行,当检察官的人都是没用的人,他们只会处理犯罪发生以后的善后事情没有预防犯罪的能力。”
这时,我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高木彬光的形象,我怎么一直把他忘在脑后了呢?他是我在高中读书时要好的朋友,后来从大学工学院冶金学科毕业,取得了工学士学位但却把专业抛到脑后,专门埋头阅读国内外的侦探小说,装作了不起的业余侦探一旦发生什么事件,就想将自己的推理应用到实际事件中去。象这种人还是常见的。
而且他现在正在来这个海滨避暑,住在从这里步行十五分钟就到的海滨饭店里。
他虽然是我讨厌的有闲阶级的典型人物,但我非常了解他的姓格。他有头脑,又有手腕,对于完成这样的任务,是正合理想的人物。想到这见,我不由得用手相了一下膝盖,真是高兴极了。
“有了,有一个最合乎你的要求的人物,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叫高木彬光,他有头脑,有勇气,而且在艰巨任务面前,绝对不落人后。
“他从学生时代起,一弄到国内外的侦探小说,就一口气看完,还自诩为日本的菲罗·万斯(范·达因笔下的侦探——译注)。在高中时代,就曾对解决学校实际发生的小事件,显示过非凡的才能。他现在闲得没事可干,要是和他好好谈谈,刺激一下他的兴趣,我想他会接受这项任务的。而且正巧他现在正住在海滨饭店,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达,你和他当面谈谈好吗?”
泰次郎听了我的话不由得喜形于色。
“嗯,这个人很合适,你马上去找他谈谈好吗?”
“请你稍等一下,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看。”
当我走出房间正要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从楼梯下边走上来一个人——这个人是怪人千鹤井麟太郎。
我称他为怪人,是因为我认为这个称呼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
他也许是一种天才。仅从头脑活动来说,他可能是一个天才。但是,缺乏热情的智慧,不论多么敏锐,我也不愿称它为天才。
另外,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许可以称为超人。
对于人生,看不到刺激和魅力;对于生活、艺术、原始的本能,甚至对于犯罪没有兴奋和反应;认为一切皆空,对道德、物质、人性都抱着蔑视态度。对这种死灰般的人物,我们能称他为超人吗?
但是,他的举止和语言,有一种特殊敏锐的虚无感。我回到故国初次来到于鹤井家的时候他对我说了一席冷冰冰的话:
“柳君,怎么样?杀人的本事熟练了吧?但是,再没有比战争更愚蠢的了。战争毫无意义地浪费了几百万人的生命。人们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去夺取对方的生命。我对那种杀人的方法不感兴趣。我要用绝对安全的方法杀死许多人。这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
我讨厌把自己放在同对手相同的层次上。我没有去参军,这我自有我的想法。那种蛆虫般的军队生活我可忍受不了。”
当时我听了这种话很是生气。我既不是军国主义者,也不是好战分子。他用这种话来报答我长年的军旅生活,我是预料不到的。
楼梯上边的电灯照射在他的身上,使我不禁感到一种可怕的气氛。他那毫无表情的苍白的脸上的锐利有神的双眼,扫视了一下我的全身,一句话也没说,到他父亲泰次郎的房间去了。他穿着翻领的衬衣,肩上背着一个照相机盒子。
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接着,稳定了一下情绪,走进了楼下门旁的电话室给高木彬光打电话。正好他在家,我在电话里向他转达了泰次郎的请求以后,他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但是,我在打电话的时候,感到好象有人在电话室外边偷听。
我甚至听到了衣服磨擦声。可是,我打开电话室的门到走廊里一看,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达时我越发感到不安,恨不得马上见到高木彬光。我打完电话正想上楼的时候,有一个人从楼梯下边喊了声:
“柳先生,请等一下。”
那个喊我的人,是千鹤井佐和子,她藏在楼梯下边。
在集居着狂人和病人的千鹤井家,还有一位象她这样文静善良的女性,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中风引起半身不适的祖母,疯狂的堂妹,利欲熏心的父亲,虚无主义的哥哥,在这些人当中生活,要是一般的女性,定会肉体和精神受到摧残,变成一具活尸。
但是,青春的力量,使她忍受住了这一切压力。她那冷静从容的能面般的端正面孔,时时流星般地闪现出埋藏着的炽烈热情。可是她的亲骨肉父亲和哥哥对她却冷若冰霜,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呢!
她都28岁了,还没有结婚,也没恋爱过,一直象个主妇似的,为家务事忙碌着。不,说她象一个女用人也许更合适一些。至于她的婚姻问题,恐怕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
表面上,她也是家庭中的一员;而实际上,她的生活内容,是永无止境的劳动,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奴隶。
这时,她的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的全身,她的美丽的面庞上,不知为什么兴奋得渗出了汗珠。平常总是神经质地用眉黛描黑的谈谈的眼眉,这时露出了本来面目。我的面部感到了她呼出的热气。
“柳先生,你从这个家庭逃走吧,越快越好!”
我吃惊地凝视着她的面孔。过去她比谁都对我表示好感,对从军队复员的我给以温暖的情谊,现在为什么叫我离开她的家呢?她接着说道:
“我叫你走的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每天晚上梦见那个可怕的般若能面,总觉得它象是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和你。昨天夜里也是这样。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你头朝下掉进了深深的泥潭之中。我伸出双手想把你救上来,但是没有用。你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鬼脸。泥潭的周围燃起了恐怖的鬼火,这个鬼火时燃时灭,周围随着时明时暗。我一边哭着,一边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我听到的是急剧的风声,还有从泥潭深处传来的你的孤寂的呻吟声。我吓得毛骨耸然,忽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我们这个家,不是你这样的人好呆的地方。过去我希望你呆在我家,可是现在不行了。这个家庭一定要发生可怕的事情,而且已经为期不远。柳先生,我求求你,你从这个家逃走吧,而且把我也带走。我在这个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我简直要憋死了……求求你,帮我一下吧!”
我过去一直把她看成是一个木石心肠的冷漠女性,可是她现在的言行,简直就象是热恋中的表现。我对她说:
“你可不要这样说,我是一个化学家,可不相信占梦那种事。首先,象我这样既没有家又没有职业的人,和你一起出走,简直是忘恩负义。那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呢!你应该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柳先生,你怎么不理解我呢?这是挽救你我唯一的一条道路,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你不能再考虑考虑吗?”
我陷入了无言以对的境地。佐和子一定掌握了什么情况,她是借口做梦设法叫我离开这个家庭。这是我的直感,但是情况不允许我这样做。
“那么,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再答复你吧。”
“柳先生,你还不明白吗?事不宜迟呀!”
佐和子用悲痛的眼神看着我,我避开她的视线向她轻施一礼,就上了二楼。佐和子担心地注视着我的背影,好象还有话要说的样子。
我走到泰次郎的门前想敲门入室,室内传出的麟太郎的冷冰冰的谈话声,使我已经举起的手欲敲又止。
“这么说来,你是说最好是杀掉他(她)吗?事到如今,过去的努力全成了泡影。你想干就干吧。我对那种无聊的事情不感兴趣。”
“不知怎的,我最近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我觉得,为了我的安全起见,还是把他(
她)杀死为好……”
我听到泰次郎的小声回答以后,两人的对话声音越来越低,听不见了。我觉得这时候敲门不太好,就到旁边的贤吉和绯纱子的房间去了。绯纱子已经就寝,贤吉还没有睡。我和贤吉说了三言两语,就走出房门又去敲泰次郎的屋门。
他们父子俩还坐在椅子上谈话,见我去了,麟太郎马上站起来说道:
“爸爸,这件事我们明天再商量吧,晚安。”
他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马上走出房门,到三楼的暗室去了。他最近每天都要在那里洗相片。
“柳君,怎么样?”
泰次郎担心地注视着况 “请放心吧,他接受了。我想今天晚上马上就到他那里去一趟,你写一份委托书好吗?”
“啊,好吧。请你稍等一会儿。”
他坐在桌前写了起来。我觉得热的很,环视了一下室内,咳,怪不得这么热呀,原来是窗子全都关着,而且窗子外边还有一层铁制的百叶窗。只有窗户上边的一个小通风口的旋转窗还在开着。室内有一台电风扇在轰轰作响。
我拿起委托书走出室外,时间是8时20分。我又到贤吉的屋子里呆了大约5分钟,就马上去海滨饭店拜访高木彬光。
高木彬光坐在临海一室的安乐椅子上,和往常一样在阅读他喜爱的侦探小说。这是他的日课,也是他的爱好。
我在高中时代就对他这个人物不怎么尊敬。你说右,他偏说左;你说黑,他偏说白,这样的人是常有的。而高木又特别坚持自己的主张。他根本不听我的劝告,一味炫耀他的智慧和出身。我有好几次想和他绝交。
但是,他在侦探小说方面的造诣,我也是承认的。而且为了搞清楚这次事件,无疑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前几天在海岸和他邂逅相遇,现在看来,倒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你看的什么书呀?”
“这是范·达因先生著的《格林家的命案》,我看过好几便了,还是趣味盎然。”
他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讥讽地注视着我。高高的鹰钓钩鼻子,又浓又密的宽眼眉,大嘴,乱蓬蓬的头发,还是学生时代那个样子。
“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是我寄居的千鹤井家的主人请你务必帮帮忙。前天晚上他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两天他很神经质,说有一种不吉利的预感,想找一位私人侦探商量商量.所以我向他推荐了你。怎么样,你接受吗?这是他写的委托书。”
他以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打开了委托信的信封,仰起台灯的绿色灯罩,静静地看了起来。
“果然是一封奇妙的信,写这封信的人一定有什么秘密。这封信使人感到,在文章和笔迹的背后,隐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对某种未知力量的不安,等等。他也许不知道这种恐怖来自何方,但这种恐怖之所以会发生,他一定有充分的根据。柳君,我对从这封信里看到的这个人的心理状态感到从未有过的兴趣和兴奋。唉,柳君,你谈谈吧,我想知道详细些。”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条件反射似地看了看表,是8时50分。
“柳君,你的电话。”
他把话筒递给了我。
“柳君吗?我是泰次郎。你见到高木先生了吧。你走了以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个女鬼——它又出现了。而且我……今天夜里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它到底是谁呀?”
“这不能对你说。请叫高木先生接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高木。
“是……我是高木。刚才我拜读了你结我的信,你好象有什么隐忧,我也许帮你解决不了问题,但我一定尽力而为。什么?现在马上就……那么急吗7唉……喂喂,你看出了戴女鬼假面的人是谁?你说刻不容缓?那个人到底是谁呀?电话里不能说?好吧,我现在马上就去。请等我20分钟。—会儿见。”
他挂上话筒站起身来。
“柳君,走吧。我在电话里预感到不祥之兆。要尽快搞清那个戴般若能面的人的真面目。别的事以后再说。”
他催促着我走出房间。在去千鹤并家的途中,他叫我继续谈前天晚上以来发生的事情,而他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只顾加速赶路。
“这里有问题,这个家庭里隐藏着秘密和阴谋。恐怕这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些情况,却高度警惕闭口不言。一定潜伏着大家都提心吊胆的不安因素……”
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建筑在岬角上的千鹤井家的宅邸出现在我们眼前,从路上可以看到泰次郎的房间,铁制的百叶窗关着,从通风口的旋转窗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我们站在门口按了一下电铃。这时,从二搂传来了一声尖叫,简直不象是人声象是野兽的吼叫声。
我们惊诧地仁立在门外。高木的脸在门灯照耀下显得刷白,他继续按电铃,我一个劲地用力敲门。
来开门的女仆,脸上显出非常不安的表情。
“刚才的叫声是怎么回事?”我首先问道。
“啊,是什么声音呢?是不是绯纱子小姐的声音呀?”
“不,不对,那不是女人的声音。主人在家吗?”高木从旁插嘴说。
“大概在二楼房间里。”
我们已经顾不上说话了,推开想说什么而在犹豫不定的女仆,上了楼梯。
佐和子和洋二郎也在上楼。
“柳君,这位是谁?”洋二郎注意地问。
“我叫高木彬光,是你家主人约我来的。”
他接着简单地问道:
“刚才的尖叫声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我们听着象是从二楼……”
“的确象是二楼。贤吉,你知道吗?”
穿着睡衣的贤吉,正在从泰次郎房间的邻室揉着睡眼跑了出来。
“是叔叔的房间,刚才我听到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声尖叫。”
我们互相看了一下,洋二郎砰砰地在敲门。
“爸爸,爸爸,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但是,没有回音。高木彬光转门把手,门开不开,于是跪下来从钥匙眼窥视室内。
“什么也看不见,一定是从里边锁上了。小姐,你爸爸睡觉死吗?”
“不,爸爸神经过敏,有一点声音马上就醒来。”
“是吗?诸位,有必要把门砸开。”
大家都木鸡似地瞅着他,他接着大声说道:
“主人刚才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感到非常恐怖和不安,刚才又这样尖叫一声。我的预想要是不错的话,主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把门砸开可以吗?”
“砸吧!”麟太郎站在通向三接的楼梯的半截腰儿,凝视着下边.用低沉而镇静的声音说道。
拿来了斧子。高木彬光用力一击,又一击,将坚固的橡木门砸开一个大窟窿。
我们前后进人室内、我首先观察了房门的里面房门的确是从里边锁着的。窗子也关得严严的,铁制的百叶 窗也关着,连旋转窗也关着。
他的脸病苦地扭曲着,眼睛眺望着远方。在他的身体上没有发现任何外伤。尸体还有体温,还没有开始死后僵直。当然,也没有发现凶器。
我这时感到屋子里弥漫着一种特异的香气,不是恶臭,是一种馥郁的花香。但却没有发现花朵。
“是香水.尸体上撒上了浓烈的香水。”高木彬光说。
“是自杀吗?”洋二郎恐惧地问道。
但高木没有回答,指了指落在门前的东西。
是般若能面。含冤二百年的女鬼能面落在地板上,冷酷地仰视着我们。我感到它的犄角和牙齿,好象是在为喝了人血而狂喜。
麟太郎象是对我们大家一言不发仁立在那里而发出冷笑似的,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着吸了起来,他甚至对自己父亲的怪死也无动于衷。但我不禁感到,他那刻满皱纹的嘴唇和双眼的深处蕴涵着强烈的斗志。
能面杀人事件:三、千鹤井家的人们
柳光一的手记
死一般地沉默片刻之后,我们恢复了平静。给警察局打电话,给医生打电话,必须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在警察到来之前,高木彬光恐怕也有他想做的一些事情。但是他又不能立即对家属进行查问。他催促大家走出室外,自己从邻室拿出一把椅子放在走廊里坐下,拉住我谈起他得意的侦探小说的渊博知识。我焦急万分地听着他说。但是,他最后提出的可怕的证据,恢我不禁为之愕然。
“柳君,着急也没用。反正我们没有任何权限,好在我认识警察署长大町先生,警察来到之后,我想会给予我们一些方便的。但是,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进行密室杀人的勾当的凶手,是不会疏忽到叫我们立即识破的程度的。
“从你讲给我听的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件来看也好,从今天晚上死者打来的张皇失措的电话来看也好,凶手的杀人计划绝非出自一朝一夕之事。而且行凶时间是在9时20分以前,家里的人大概还都没睡觉,在这种时候,怎么能够胆大包天地行凶呢?!凶手为什么不等到半夜动手呢?
“刚才泰次郎打给我们的电话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为凶手的真面目已经为被害人识破。因此有必要在我们到来之前杀人灭口……”
“可是在盛夏季节,将窗子全部关闭起来,而且.连铁皮百叶窗也关上,门从里边锁着,连通风窗都关上了呀!你怎么断定是他杀呢?”
“柳君,我们可不能为表面现象所蒙蔽。密室杀人这种诡计,在侦探小说小常见,我知道的方法就有几十种。
“柳君,难道你认为这是正常死亡吗?一个50多岁的老人为了会见客人,还在身上撒香水以使自己显得年轻吗?何况他还穿着睡衣呢!而且他能够把非常惧怕的般若能面拿到自己的房间进行欣赏吗?
“没那么回事儿,在这种场合、这种情况下,要说是正常死亡,我才不信呢!
“当然也不是自杀。既没有凶器,也没有遗书。电话里说话的口气又是充满了恐惧。
决心自杀的人,能够惧怕得把别人叫到跟前来吗?
“柳君,不能叫表面现象迷惑住,这完全是一起巧妙计划的犯罪行为。然而没有发现外伤,没用手枪,也没用匕首,当然也不是勒死或打死的。看来是凶手发明创造了一种非常巧妙又万无一失的杀人方法。”
“是不是毒杀呀?”
“这要在看了解剖的结果以后才能知道,不过我认为毒杀的可能性很小,因为象他那样神经过敏的人,给他毒药喝谈何容易啊。特别是一般的毒药,喝下以后立即发生效力,想叫它象现在这样在所希望的时刻发生效力是办不到的。
“使被害人吸人毒气也很难。若是用的毒气至少在我们进入房间的时候应当有所感觉。凶手有周密的计划,同时又急于行动.恐怕没有时间采用这种手段。”
“这么说来,你到底认为死因是什么呀?”
“解剖的结果.如果和我想象的一样,查不出任何异常的死因,既没有毒物的迹象,也没有内出血的话,从法医学上说,杀人的方法有以下几种可能。第一,对头部进行打击,但要到不出现骨折的程度;第二,给腹部以猛烈打击。这两种方法,从理论上说都是可能的,仅实际上很容易出现骨折或皮下出血。另外还有在身体上通过弱电流的方法,但这至少要把身上弄湿才行,泰次郎的情况看来不是这样的……
“我进屋以后,首先检查了门是不是锁着。破门进屋以后将门锁上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但这次不悬那样。破门之前转门把手的是我,从钥匙孔向室内窥视的也是我,这门晚实是从里边锁上的。
“门上边和下边,都没有缝隙。警察搜查现场时,也许会发现缝隙。假如我想的对的话,柳君,我们算是遇上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可怕对手。
“密室杀人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利用时间差的密室杀人,即被害人受重伤以后进入室内,自己将门关上然后死去的形式;第二类是利用机械装置的密室杀人。这又分为利用机械装置进行杀人和杀人以后利用机械装置的两种情况。这一类是最常用的一种密室杀人形式;第三类是利用心理冲击的杀人形式,例如利用幽灵恐吓等。
“但是柳君,现在的情况,是属于哪一类呢?从般若能面落在室内来看,非常象是第三类,但给人以在一定时间内致死的强烈心理冲击,是非常困难的。真能做到的话,那简直是一种超人的力量。另外,那个香水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说香水里边掺了毒药吗?那样的话,解剖尸体会发现的。而利用这种方法杀人的凶手,恐怕是不难逮捕的。
“我们最怕的,是那种不用任何毒品和药品,而用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不留任何痕迹、又确实能够夺走被害人生命的凶手。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将束手无策,被赶到死胡同里去。不过,要解开这个秘密,有两把钥匙。—个是香水,另一个是般若能面。这两件东西是揭开杀人真相的有力线索。
“柳君,这张纸上写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你看得懂吗?”
他向用围环视一番。看到没有任何人在场,才拿出一张纸给我看。我看了不觉—惊。
在纸上用铅笔胡乱画了一些直线和曲线。
“这到底是什么呀?你从哪儿发现的呀?”
“刚才一进门想上楼梯的时候拾到的。你也许不认识,这是速记文字。速记文字有好多种,这是一种叫中根式的速记文字。你说它写的是什么内容?”
我一听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开始读了起来。读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对我来说,简直象是晴天霹雳。
“喂喂,是海滨饭店吗?请接高木彬光先生的房间。喂喂,高木先生的房间吗?柳君在吗?是柳君吗?是我,泰次郎。你见到高木先生了吧。我今天晚上看到了它的真面目…
…这不能对你说,请叫高木先生接电话……喂喂,是高木先生吗?我是千鹤井泰次郎。这次请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我给你的信你看过了吗?无论如何我要马上见到你,事不宜迟,你可以立即和柳君一起秘密地到我这里来吗?我已经告诉柳君了,我看破了那个戴女鬼假面的人的真面目。事不宜迟啊……不,不能在电话里对你说。请你快来吧,我等着你。一会儿见。”
我们二人不觉互看了一下。就是那个电话,电话内容被人速记下来了。但这是怎么回事呢?
“到底是谁速记的呢?只是偷听还不够吗?”我不禁大声说道。
“这个我现在还不知道。”
“从笔迹上辨别不出来吗?”
“那可比较因难,速记这东西并不是文字,和画差不多。画的笔迹鉴定,就是专家也办不到。”
“那么,速记的人为什么又把它扔掉了呢?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线索。警察来了,赶快作为重要证据交出去吧。”
“不,我不想给警察看。”
他的别扭癖性又来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孔。
“这也许是凶手的一时疏忽,不过,也许是凶手对我们的挑战。他也许是在向我们夸示他已经掌握了电话的内容。
“我想有效地利用这张纸片,这是我唯一的王牌。我要把它隐藏到最后阶段。万一警方要对我们进行搜身的话,我就说是我一边听电话一边写的,请你也照我这样说,开头的一句话就说是在饭店的办公室听到的。这样我就掌握了和可怕的凶手对抗的武器……”
我默不作声。深知他的性格的我,再也没有进一步插嘴的余地了。一位绅土腋下夹着一个皮包从前楼梯走上二楼,洋二郎和佐和子陪伴两旁。这位谢了顶的身材矮小的五十二三岁的绅士,就是千鹤井家的主治医师山本博士。
我们站起身来鞠躬致意,博士低头走进了现场的房间。我们手里攥着一把汗在走廊里等待著。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博士出现在走廊里,他的面部布满不寻常的疑惑和恐怖的表情。
“死因弄清了吗?”高木彬光立即问道。
“不经过解剖可不能确定。但是,既没有外伤,也没有毒品的迹象。除了因非常急骤而剧烈的刺激引起的心脏麻痹以外,我没有发现其它的死因。”山本博士说。
“泰次郎先生平时心脏有毛病吗?”
“不,没有任何毛病。就他的年龄来说,他的心脏非常健全。他甚至开玩笑说,他还能跑马拉松,而且不会输给年轻人。他也没有什么宿疾。这样突然发生心脏麻痹,简直令人难以相信。”
“柳君,这正和我想的一样。”
高木说着,回过头来,向我意味深长地微笑。我还是有一点不放心,于是问道:
“先生,死亡时间有个准确的估计吗?”
博土稍加考虑以底慢慢说道:
“现在的医学,特别是这次事件,准确地推断死亡时间是几时几分是不可能的。例如体温的下降,在夏天要很长的时间,尸体尚未出现僵直现象,而死后僵直的开始时间,从一小至三小时不等,特别是这次门窗紧闭室内闷热的情况下,就会来得更慢。因此死亡的准确时间,是无法推断的。”
这时,有人从身后冷嘲热讽地说道:
“这正是柳君所担心的,因为他是最后见到我父亲的人.他好象是把绞索套在脖子上走路的人。”
说话的人是麟太郎。我听了这话,不禁手脚打战。若是换一个场合,我可能会扑过去揍他一顿的。
“不对,不对,柳先生从家里出去以后,叔父到我屋子里来过。还对我说:‘贤吉,刚才的笑声是从你的房间发出的吧?’我说了声‘不是’,他又说:‘是吗?我还以为是这屋有人在笑呢。’他说完扫视了一下室内放出去了……”贤吉一边喘气一边说了这番话。
仅有14岁的少年贤吉,扔命地想帮助我。他那双和亡父千鹤井博土非常相似的大黑眼睛里,闪着泪花。因为身患心脏瓣膜症,他的脸色带点病态的黄色。说这么一段话,恐怕使他感到很大的痛苦。他大口喘着气,两手按着胸部,将身子靠在墙上。
“这不是小孩子懂得的事情,你不要多嘴!”麟太郎急忙说道。
“但是,泰次郎先生向海滨饭店给我打过电话,是先生打电话并写信叫我来府上的。
泰次郎先生对我说,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异常恐怖。于是我和柳君赶紧来了,但到这里听见的是惊叫声,看见的是泰次郎先生的尸体。柳君,那个惊叫声确实是泰次郎先生的声音吗?”高木彬光说。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你到底是什么人呀?刚到我们家里,就象在自己家里那样喋喋不休!你有什么权利这样随便乱说呀?你说我父亲的死是他杀,你有确凿的证据吗?”
“是我疏忽了,刚才没作自我介绍。我叫高木彬光,是泰次郎先生恳切地请求我来的。他不仅托柳君给我送来一封信,并且亲自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不能不尊重他的意愿。正好,在大町警察署,自署长以下我认识不少人,有些话我要对警察讲,所以一直呆在这里。”
在他的平和的回答中,蕴含着一种回击麟太郎的钢铁般的强烈意志。
“你左—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地喋喋不休,你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我父亲打给你的电话吗?”麟太郎以挑战的口吻说。
我不觉大吃一棕,攥紧了拳头。但是,没有想到这时出现了一个证人。
“我看到了,是父亲打的电话。我从走廊通过的时候,从电话室的玻璃外面看到了父亲的背影。高木先生的话没有错。我虽然不知道电话是打给推的,但父亲打过电话,是没有错的。”是佐和子的果断的声音。
她那凝视着麟太郎的眼神中,蕴含着一种异样的激情。平常怕得连哥哥的脸都不敢从正面看,老是低着头说话的佐和子今天的表现实属异常。
“是吗?”
连麟太郎也没话可说了。他嘴角叼着香烟,烟雾穿过走廊飘散开去。其他的人都异常紧张.闭口无言。一会儿,他又以一反常态的调子说道:
“不,都是我不好,高木先生,失礼了。我素来有一种多疑的性格,大概是你的行动刺激了我的神经。但是,人家死了人,你干吗要干涉呢?有生就有死,这是人之常情。正常死亡也好,自杀也好,他杀也好,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我们心安理得地夺走生物的生命。蚊子吸你的血,你也要把它打死,这是怎么回事?吸人血以维持自己的生命,是蚊子的天性。而你不会觉得蚊子死得可怜,也不会考虑到蚊子的亲骨肉为它的死而悲伤吧?
“人虽以万物之灵自居,但实际上人的生命比蚊子还要虚幻无常。地震、洪水、瘟疫,大自然只要稍稍将手一挥、转瞬之间就可以夺走几万、几十万人的生命。就是这样,人还自诩为万物之灵,还夸耀征服了自然。不是太不知自量、狂妄自大了吗?
“再看一看战争,亲自遭受过上次大战惨祸的人,旧的伤疤还没痊愈,就又开始了第二次大战。千百万人互相残杀、破坏、流血,这就是人类的所作所为,这就是最高级的生物、具有思想的动物的本来面目。
“道德等物有什么价值呢?至于法律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一种弱者的护身符。强者既无视法律,也无视道德,用自己的行动制定道德和法律,即所谓朕即法律。
“假定我在这里打死了一个人,我将要以杀人罪被起诉.一生呻吟在阴冷的牢狱之中,或者被推上绞首架。即使我杀死的人是一个陌生的人,对我的行为的评价也不会改变。
“可是,假如我在战场上用枪托打死了陌生的敌人,我的行为就会成为英雄行为,甚至会获得勋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类的道德没有固定的标准,而是一种权宜之计的随意主义的产物,那是当然的。人们的心中,潜藏着一种互相残杀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偷一文钱的人被投入监狱,夺天下者却君临王位。杀死—个人的人被指控为杀人犯,夺走百万人生命的人却被称颂为英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道德和法律没有固定的标准,力量却有不变的物理法则。
“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这样。认为爱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若是跪在女人面前倾诉爱情,我—定受到嘲笑,受到轻视,被人视若尘芥。但我若以暴力将女人攥为已有,这个女人不论怎样受到轻视、虐待和凌辱,也不会离开我。只要我是强者,女人就会跪在我的脚下吻我的脚。
“支配人世的东西,只有暴力。良心、道德、爱情,没有暴力作后盾,则将没有任何价值。甚至正义,在暴力面前也将黯然失色。我藐视一切,但不能不羡慕暴力。只要你具备暴力,杀人也是允许的。这就是我的信念。”
麟太郎在自己生身父亲的尸体面前,进行了可怕的狡辩。但是,这只是单纯的饶舌吗?不是的。我发现在饶舌的背后,隐藏着对我挑战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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