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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泥犁狱》作者:陈渐(全本精校版)

_3 陈渐(当代)
  李优娘盯着他,淡淡地道:“一饮一啄,皆有天命。崔郎若不想死,谁能逼他死?他自己想死,抛下我们母女,我又怎么怪得了别人?何况,你只是长捷的弟弟。”
  “阿弥陀佛,谢夫人宽宏大量。”玄奘合十道谢。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嘣的一声,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白光一闪,一支箭镞划过池塘,有如雷轰电掣般朝着玄奘射了过来!
  “法师小心——”李优娘大惊失色。
  这箭镞来得太快太急,玄奘只来得及一侧身,就听见耳边一声呼啸,夺的一声,箭镞贴着耳边掠过,插在了凉亭的木柱上!箭杆嗡嗡嗡地震动了半晌才停下,可见这一箭有多大的力道了。
  玄奘的额头霎时间全是冷汗。两人呆了半晌,才晓得朝对面看去。对面就是后宅门口的横街,街上有一排大槐树,枝干茂密,一根树枝还在剧烈地摇晃着。看来方才有人是躲在树上朝后花园里射来这一箭。
  两人不敢在花园里待,匆匆回到院里,李优娘立刻命球儿去把郭宰叫来。波罗叶听说玄奘遇到刺杀,也吓了一大跳,跑到后花园把箭拔了下来,翻来覆去地看。
  郭宰一听到消息,立刻放下手里的公务,带着两名县尉①匆匆赶了过来,见玄奘安然无事,这才长出一口气,随即怒不可遏,命一名姓朱的县尉立刻查访凶手。
  『①霍邑县属于上县,按例配县尉两名。』
  “大人,”旁边一名姓刘的县尉声音有些颤抖,捧着那根箭走了过来,脸色异常难看,“大人,这支箭……是兵箭。”
  玄奘和李优娘没什么奇怪的,可郭宰的脸色顿时大变:“兵箭?”他一把抓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这支箭长两尺,腊木杆,箭羽是三片白色鹅羽,刀刃长而且厚,竟然是钢制的,穿透力极强,可以射穿甲胄。郭宰在军中厮杀这么多年,对这种箭太熟悉了,这是大唐军中的制式羽箭,兵箭!
  他一言不发,冲到后花园的凉亭中细细观看柱子上的痕迹,又目测了一下到墙外树上的距离,低声道:“两位大人,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这支箭应该是一把角弓射出来的。”
  “没错。”刘县尉也压低了声音,“从这根柱子到那棵树,足有一百二十步①,这么远距离,只有军中的步兵长弓和骑兵用的角弓才能射到,而且入柱一寸。”
  『①唐代一步合1.514米,据传是李世民以自己左右脚各走一步所定的长度单位。三百步为一里,一里为现代的454.2米。』
  郭宰摇摇头:“那棵树枝干茂密,长弓大,携带上去根本拉不开。角弓小,才能灵活使用,而且一定是复合角弓。不过复合弓射出来的兵箭,足能在一百五十步外射穿甲胄,这一箭的力度并不强。看来,不是因为枝杈所阻无法拉满,就是那人臂力弱。”
  刘县尉脸色仍旧有些发白,急道:“大人,卑职的意思,不是讨论这拉弓人……这是军中的制式弓箭啊!这个杀手若是涉及军中,那可就……”
  郭宰一瞪眼睛:“你记住,第一,战乱这么多年,这种制式弓箭民间不知藏有多少,本官自己家里就有,未必会涉及军中;第二,即使涉及军中,本官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玄奘法师乃是一代高僧,本官绝不允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刺杀!明白吗?”
  郭宰身形有如巨人,在夫人女儿面前唯唯诺诺,在玄奘面前毕恭毕敬,在下属面前却有无上的威仪。他在沙场厮杀多年,这么身子一板,脸一横,那股剽悍的威势顿时让县尉有些紧张,只好耷拉着脸称是。
  “你记住了,弓箭和玄奘法师遇刺的事情不准外传。”郭宰又叮咛了一番。
  “遵命!”刘县尉这次异常爽快。心道,你让我说我也不说,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大麻烦。哪怕不是军中派来的人刺杀,可军中的制式弓箭,你以为家家户户都有呀?便是有,也只有那些权贵家才有。
  这时,派出去追查刺客的朱县尉回来了,他细细勘察过,那刺客的确是在墙外的槐树上放箭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里距离正街太近,刺客只需眨眼的工夫就能跑到街上,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郭宰让两人从县衙的差役里调来六名身手好的,分别把守大门、后门,另外两名则换成便装在门外的横街上逡巡,把整个宅子严密地保护起来。
  但李优娘仍旧不放心:“相公,这刺客有弓箭,远距离杀人,你这么安排行不行呀?万一法师有个三长两短……”
  “夫人放心。”郭宰知道她今天受了惊吓,心疼无比,温柔地看着她,“我自有分寸。咱们宅子外面适合放箭的制高点,我会派人盯着,一旦有动静,马上就能调集弓弩手射杀他。”他见李优娘不信,解释道:“咱们霍邑是要塞,衙门里有五十张伏远弩,三百步之内可以射穿两层厚牛皮,我在衙门的哨楼上安排四张弩,贼人一旦敢来,就是血溅三尺。”
  李优娘知道夫君精通战阵,这才微微放下了心,低声道:“绝不能让玄奘法师死在咱们家里,否则佛祖怪罪,可是天大的灾祸。相公还是劝劝法师,尽量早些送他离开霍邑吧!”
  “玄奘法师在霍邑有要事要做,他不会走的。嗯,我会看护好他的。”郭宰叹了口气,他以为李优娘不知道玄奘来这里的目的,便也没有细说。嘴上虽硬,心里却揪得紧紧的。怎么会有人刺杀玄奘法师?这个僧人一向游历天下,与人无仇无怨,怎么会用刺杀这种极端的手段对付他?
  这一夜,月光仍旧将梧桐树的影子洒在窗棂上,玄奘也在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的一生,平静而无所争执,除了成都和长安,基本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到一年以上,每到一地,几乎都是陌生人。怎么来到霍邑才几天,就有人想杀掉自己?
  玄奘并不怕死,白天的刺杀也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但他有一个毛病,心里不能有疑团,碰到不解之事,总喜欢追根溯源,一定要穷究到极致才会畅快。对佛法如此,对日常之事也是如此,也正因为这样,不解的禅理太多,他才做了参学僧游历天下,拜访名师。名师解不了更多的疑惑,才发下宏愿到天竺求法。或许在他内心,万事万物无不是禅理,一点一滴无不是法诀,真正的佛法并不在于皓首研经,而是要掌握天道世道和人道的韵律。
  “杀我,只有一个原因。”玄奘暗道,“长捷的下落。长捷的下落必定牵连到重大的干系,我来寻找长捷,会引起一些人的恐慌。而且,只有我目前的寻找已经触及到了这些人,他们怕我继续走下去,才想刺杀我。那么,我究竟在哪里触及到了他们呢?”
  玄奘拿出推索经论的缜密思维,一点点穷究着,很快,疑点就锁定在一个人的身上——李夫人!
  他到霍邑县没几天,除了县衙里的马典吏和郭宰一家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来了霍邑。而对长捷的下落进行追索,也只是通过询问郭宰和李夫人,马典吏很明显是局外人,郭宰性子质朴,想阻挠自己,何必把自己迎到家里,让自己接触到和长捷有所牵连的李优娘呢?他更没有必要深更半夜到衙门里寻来七年前通缉长捷的画像。
  可疑的只有李优娘了。长捷逼死了崔珏,崔珏是她的前夫。如果长捷牵涉到什么秘密,极有可能她也是知情人,那么,自己与她在后花园谈话,如果当时有人监视,极有可能被人认为是在密谈,怕李优娘泄露出什么机密之事。这才不择手段,企图杀掉自己。
  这个女人身上充满了秘密。她与人私通,私通者是谁?和崔珏之死、长捷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系?
  玄奘跌坐在床榻上,冥思的久了,脑袋有些发胀。波罗叶在外屋睡得正香,呼噜声震得地动山摇。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甜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了,悠远无比。这时候,玄奘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麻木,浑身无力。他心中凛然,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却有千万斤重,勉强睁开一条缝,脑袋里轰然一声,思维散作满天繁星,空空如也……
  在外屋睡觉的波罗叶,呼噜声也陡然停止。
  ……八百里流沙、三千里雪山尽数抛在了身后,眼前景致一变,一座雄伟巍峨的圣山耸立在身前,竟然便是那雷音古刹,方寸灵山!
  只见那雷音古刹: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天王殿上放霞光,护法堂前喷紫焰。浮屠塔显,优钵花香、正是地胜疑天别,云闲觉昼长。红尘不到诸缘尽,万劫无亏大法堂。
  念念在心求正果,今朝始得见如来。
  玄奘心中激动,到大雄宝殿殿前,对如来倒身下拜,启上道:“弟子玄奘,奉东土大唐皇帝旨意,遥诣宝山,拜求真经,以济众生。望我佛祖垂恩,早赐回国。”
  如来开口道:“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我今有经三藏,可以超脱苦恼,解释灾愆。三藏:有法一藏,谈天;有论一藏,说地;有经一藏,度鬼。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真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玄奘平生志向得酬,心满意足,正要拜谢如来,忽然身上一凉,一股酸辣的味道呛进鼻子,顿时呼吸断绝,整个人憋闷欲死。
  他霍然一惊,睁开眼睛,顿时浇了个透心凉——自己竟然置身于水底,正在缓缓下沉!
  借着水面上的月光,他看见了花木、凉亭、斜桥……自己竟然在县衙后花园的池塘底!
  透过水面,一条白色的人影正若隐若现地站在岸上,似乎在盯着自己冷笑。玄奘大骇,拼命惊呼,却张不开嘴,想要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水从鼻孔、嘴巴灌进自己的肺部、胃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却只是在水中升腾起滚滚的泡沫……
  就在这濒死前的转念中,玄奘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居然又一次遭到了刺杀!
  这刺客也不知怎么潜入了后衙,应该是以迷香之类的药物将自己迷倒,然后从床上拖到了后花园,再扔进水中。
  按道理,冷水一激,他的神智应该骤然清醒,但奇的是身体仍旧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眼睛能睁开了,被水一逼,本来应该眼皮疼痛,可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仿佛这个身体根本不属于自己,连连呛水,却是动弹不得!
  好厉害的迷药!
  他在水中睁大眼睛,透过水面看着那人的身影,心里却知道,自己此次必死无疑了!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月亮门里,一条人影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那人影玄奘太熟悉了,居然是波罗叶!
  波罗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跑得艰难无比。那人听到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被他合身一扑,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厮打不已。波罗叶身上没有力气,干脆用牙咬,咬得那人扯着嗓子惨叫起来。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那人疼极了,把波罗叶按在地上狠狠捶了起来。波罗叶发起狠来,背脊一拱,屁股竟然翘上了天空,两只脚诡异地伸到了自己的肩膀,往后一缠,勾住那人的胸口和两臂,两条胳膊一环,又兜住那人的腰。两个人顿时缠成一个大肉球。
  这池塘边是斜坡,两个人失去平衡,顿时朝池塘里滚落,扑通一声,落在水中。到了水里,波罗叶的脑袋更清醒了,四肢诡异地曲折,像条四个触须的大章鱼一般,死死把那人缠住。两个人咕嘟咕嘟往湖底沉下去。
  这时候玄奘溺水过久,终于脑子一沉,五识皆灭……
  波罗叶和那人的厮打声惨叫声早已惊动了宅子里的人,郭宰只穿着中衣,提着一把剑跑了出来。小厮球儿和大丫鬟莫兰也衣衫不整地跑出来。
  “怎么回事?”郭宰喝道。
  “不知道啊!”球儿一脸惊慌,“我正睡得香,听到有人叫,然后又听见扑通一声……”
  郭宰朝玄奘住的厢房一看,见房门大开,冲到房中一看没人,顿时脸色一变,巨大的身躯风一般冲到了后花园。这夜月亮挺好,清晰地看见池塘里沉着一人,僧袍鼓起来老高,飘出了水面。
  “法师——”郭宰大叫一声,扔了剑扑通跳进水里。
  这池塘近处和远处挖得差不多一般深,足能淹没一个成年人,可郭宰的个头往里一跳,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他站在淤泥里,双臂一抄,就抓住了玄奘,使劲一提,两膀的腱子肉一根根隆起,竟硬生生把玄奘从水里举出了水面!
  然后几个大步,爬到了岸上。
  这时李夫人也穿好衣袍来到池塘边,一看玄奘溺水,顿时花容失色。郭宰脸色铁青,伸手探了探玄奘的鼻息,发现呼吸竟已停止,幸亏他谨慎,按了按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
  “快,”郭宰喝道,“牵我的马来!”
  “您的马……”球儿哭丧着脸,“您的马在县衙的马房啊!这会儿跑过去牵马,等回来法师早死了。”
  郭宰急得一头大汗,看了看周围,忽然抱着玄奘跑到了凉亭中,自己仰面躺在凉亭宽阔的横栏上,让球儿和莫兰两人把玄奘横过来,面朝下,肚子贴着自己的肚子,缓缓按压玄奘的身体。
  古代溺水后的急救术有很多种。比较有效的一种就是将溺水的人面朝下,肚子横放在牛背上,两边有人扶着,牵着牛慢慢走,来挤出肚子里的水。这时候没牛,也没有马,郭宰就自己当了一回牛,所幸他肚子高高隆起,比牛背还厚实坚硬。球儿和莫兰按压了玄奘片刻,玄奘哇地喷出来一股又一股的水,终于有了呼吸。
  郭宰这才坐起来,把玄奘平放在地上。李优娘急忙跑到厨房,取了一块老姜,缓缓擦拭玄奘的牙齿,刺激他的神智。过了良久,玄奘这才苏醒过来。
  “快——”玄奘脸色灰白,勉强抬起手指了指池塘,“波罗叶……”
  众人大惊,谁也没想到池塘里还有人。那小厮球儿眼尖,看见池塘中白花花的有一团物事,惊叫道:“在那儿——”
  郭宰心中一沉,溺水这么久,只怕早已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他重新跳下水,一步步走过去。所幸这池水当初挖的时候深浅差不多,到了正中也没淹没他。靠近水中那团物事,郭宰一伸手拽出水面,然后就往水面上托。
  “嘿——”双膀用力,郭宰顿时呆住了,这人怎么这么沉?自己这块头,举起三四百斤也是寻常,怎么这人竟举不起来?
  他伸手一摸,却摸到两颗脑袋,顿时大叫起来:“是两个人!”
  岸上的众人更呆住了,只觉今夜真是诡异无比。郭宰见这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了一起,也没办法分开,只好半托在水面上,把他们送到岸边。岸上的三人帮忙,才死活拽了上来。这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其中一人自然是波罗叶了,只见波罗叶四肢诡异地曲折着,把另一人的四肢牢牢锁住,自己的身体弯折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连带着那人被他团成了一个球,直径不过两尺。也不知人体怎么会弯折成这样。
  溺水这么久,绝对已经死透透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事实上,被波罗叶锁住的那人,尸体泡得都有些发胀了。但人总得分开,郭宰使劲掰着波罗叶的胳膊腿,偏生这波罗叶锁得太紧,郭宰急了,使劲一掰,不料波罗叶突然睁开眼睛,怒道:“你做,什么?要把,我的,胳膊掰断,啦!”
  “啊——”郭宰再胆大也没见过诈尸的,吓得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优娘、莫兰和球儿更是连连尖叫,玄奘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波罗叶呸地吐出一口水,松开四肢,恢复了一个正常人的样貌,松弛松弛四肢,慢慢站了起来,一边还喃喃道:“你,捏得,我,疼死了。”
  这时玄奘也恢复过来,扶着厅柱走了过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溺水这么久,你竟然好端端的?”
  “这是,天竺的,瑜珈。”波罗叶解释,“我,自小练习。可以,闭住呼吸,埋入地底,几个时辰,不死。”
  “哦。”玄奘顿时明白了。他研习佛经和天竺的风土人情,自然知道天竺奇术瑜珈。它事实上是一种修行的法门,很多来东土的天竺僧人都修炼瑜珈,更有一些苦行僧的脑袋能反转过来看到自己的脊梁骨,还有些腿能向后伸出来搭在肩膀上。不过这时候东土并不太了解瑜珈,玄奘就更多地把它看作一种异术,没想到这个波罗叶居然懂得瑜珈术。
  郭宰和李优娘等人更是啧啧称奇,倒也不太意外,毕竟在中原人的心目中,异国人和异术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些从西域来的人,多少懂得一些很玄妙的东西。尤其是西域来的僧人,往往喜欢用异术引起帝王的兴趣,来获得朝廷的承认。
  “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郭宰不用看地上那人,就知道这人绝对不懂瑜珈,早死得透透了。出了人命案,这可是大事。
  玄奘也知道人命关天,脸色凝重起来,将方才的经过讲述了一番。一听到又遇到了刺杀,郭宰的脸色更加难堪,简直就是愤怒了:“贼子!这次多亏了波罗叶,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我也,差点给,迷昏过去。”波罗叶插嘴道,“正睡得,香,忽然,憋得我,难受……”原来,他方才在睡梦中打呼噜,那迷香一起来,顿时一口气喘不上来,呼噜一停,那种窒息般的感觉竟然压过了迷香的效力,人陡然清醒过来。
  “一清醒,我感觉神思,飘忽,仿佛,在云端……”波罗叶心有余悸地道,“身体动弹,不得,就知道,大事不好。”
  对这个首陀罗时而蠢笨,时而精明,玄奘早已见怪不怪,问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ganjika。”波罗叶脱口说出一句梵语,思索了半晌,才道,“这是一种,可怕的,植物,翻译成,汉人语言,可以叫,大麻。”
  这名词玄奘还是第一次听说,详细追问。
  波罗叶细细描述了一番,原来这种ganjika,大麻,在天竺是一种很常见的草,它的韧皮纤维可以用来制造绳索、船帆、衣料。但是天竺人从这大麻草的树脂里,却提炼出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经过服用或吸入,会产生强烈的迷幻效果,整个人飘飘欲仙,似乎灵魂出窍。
  因此,天竺的僧人和婆罗门教徒做仪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大麻,来提升他们与神灵沟通的能力。而服用大麻之后,整个人会感到特别安定、惬意、轻松愉快,感觉一切都很美好,充满幸福和满足感,天竺人认为这是神灵赐予,对大麻极为崇拜。
  波罗叶早年也吸入过大麻,很熟悉那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法师,”波罗叶低声道,“大麻不会,让人,四肢无力,躯体僵硬。这迷香里,应该,还掺有,别的东西。”
  “哦?掺有什么?”今晚惊悸的同时也让郭宰大开眼界,急忙问道。
  “曼陀罗!”波罗叶沉声道,表情凝重无比。
  “曼陀罗?”玄奘惊讶地问。他对曼陀罗可不陌生,这是一种植物,更是佛教名词,《法华经》上就记载,在佛说法时,曼陀罗花自天而降,花落如雨。对僧人而言,这佛教中的圣洁灵物,可不仅仅指一种花,而象征着空和无的无上佛理。
  “对,”波罗叶道,“曼陀罗花,天竺,遍地都是,种子、果实、叶、花都有,剧毒。我们,天竺人,用来镇痛,麻醉,能让人昏迷,呼吸麻痹。我也,服用过。难以动弹的,感觉,非常相似。”
  “啊哦,原来是蒙汗药!”郭宰用自己的理解方式也搞明白了。
  玄奘摇摇头,他亲身尝过这迷药的滋味,虽然没见过蒙汗药,但十年游历,见闻广博,自然听说过,被那蒙汗药迷倒,只需要用水一喷就可以醒过来。自己跌到池塘里,神智虽然清醒,身体却丝毫没法动弹。这药的威力,可比蒙汗药强太多了。但谋杀自己的人,为何拥有这种天竺异域特产的奇药?
  他没有纠正郭宰的话,也没有顺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只是问:“大人,这人是如何进入院子里的?贫僧记得你在门外派有人守卫啊!那些守卫可千万别因贫僧而遭了什么灾祸。”
  郭宰一听也有些担心,亲自提着剑到街上去找,却见那两个差役正忠心耿耿地躲在树后面蹲守。一问,两人赌咒发誓,没有任何人从墙上跳进院中。郭宰正在纳闷,忽然听到家里又传来一声惊叫,赫然是夫人的声音。
  他脸色大变,长腿迈开,三步两步冲回去,只见李优娘正急匆匆出来找自己,看样子不像是受到歹人偷袭。
  “怎么了?夫人!”郭宰见不得夫人害怕,他自己久经沙场,堆成小山的死尸都不会让他皱眉头,可自家夫人一怕,这心里就哆嗦,顿时脸上冷汗淋漓。
  “相公,相公……”李优娘一脸惊骇,一把抱住他,身躯不停抖动。
  郭宰太高大,自家夫人只能抵到他的胸口,他一圈胳膊,把李优娘抱在怀里,沉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贼人……我认得!”李优娘惊骇地道,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像一只小兔子。
  郭宰心里一沉,抱着自己的夫人,几乎让她双脚离地,几大步走到月亮门才把她轻轻放下来,柔声道:“我去看看。放心,一切有我。”
  这时玄奘等人围在那尸体旁边,都是一脸呆滞。
  尸体原本是趴着的,这时被翻了个身,惨白的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眼睛像死鱼一般突出来,极为可怕。这人看起来挺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眉毛挺淡,脸型还算周正。身上穿着白色绣金线的锦袍,衣料考究,此时湿淋淋地摊在了地上。
  “是……是他!”郭宰只觉脑袋一阵晕眩,雄伟的身躯晃了晃。
  这个刺杀玄奘的贼人,他果然认得,竟是县里豪门周氏的二公子!郭宰在霍邑六年,自然知道周氏这种地方豪门的强大,他们从北魏拓跋氏期间,就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前隋时更担任过尚书仆射的高官。虽然经过隋末的乱世,实力大损,但在河东道也是一等一的望族,比起河东第一豪门崔氏,也不差多少。
  可如今,他家的二公子居然谋杀玄奘而淹死在了池塘里!
  这可是大事,郭宰不敢怠慢,先让自己的夫人回了内宅陪小姐。自己就忙乎开了,守在街上的两个差役早已跟着他进来了,便立刻命令他们去找县里的主簿、县丞和两个县尉,另外把仵作也找来,验尸,填写尸格。
  这一夜的郭宅就在纷乱中度过。郭宰让玄奘和波罗叶先回房里,门口还派了差役守着。他再三道歉,说是为了保护法师的安全,不过玄奘也清楚,自己牵涉进了人命案子,恐怕难以善了。
  先是马典吏陪着主簿过来取了口供,玄奘和波罗叶原原本本地讲了,在卷宗上按了手印。主簿告辞,马典吏要走,玄奘叫住了他:“马大人稍候,贫僧想请教一下。”
  马典吏面露难色,迟疑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转回身在外屋的床榻上跪坐下来:“法师,实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是啊,”玄奘也叹息,“贫僧也没想到。这死者究竟是什么人?”
  “周氏的二公子。”马典吏低声道,把周氏的家世大概说了一番。
  玄奘的心情也沉重起来:“马大人,现在可查出来,周公子是如何进的郭宅?贫僧记得,白日遇到刺杀的时候,郭大人在宅院四周都安排人守卫着,料来想潜入是比较困难的吧?”
  “那六名差役大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没有人擅离职守,也没有发现周公子潜入进来的痕迹。此事还是个疑团。”马典吏对玄奘抱有深深的愧疚,若不是他当初把玄奘拉来郭宅给夫人驱邪,也不会发生这种种事端。
  玄奘沉吟了片刻,他一直担心波罗叶,惹上人命,可不是说笑的,便问:“那我主仆二人,会有什么麻烦吗?”
  “法师放心,虽然是人命案,但基本事实是很清楚的。您是苦主,纵然周家势大,也不敢对您怎么样的。至于波罗叶……”他看了一眼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的波罗叶,“按唐律,‘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马典吏继续解释:“唐律在这一条上规定的很细,只要是夜里闯入他人宅院,被主人格杀,不论罪,何况这周二公子进入郭宅是为了行刺杀人,人证物证俱在,就算是周家权势再大,他也翻不过天去。”
  玄奘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马大人,周公子和郭大人、李夫人很熟吗?”
  “呃……”马典吏顿时有些无语,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思了良久,才诚恳地道,“法师,本来这话不应该由在下说,只是……您受这灾祸全是因为我……唉,”他苦恼地叹了口气,“郭大人家和周氏的关系非比寻常,准确地说,是李夫人和周氏关系密切。想必法师也知道,李夫人有个女儿,名唤绿萝,年方二八。周夫人很喜欢绿萝小姐,尤其是这位二公子,对绿萝小姐如痴如醉,央人来提过亲,郭大人和李夫人也都有意,不过绿萝小姐却给拒绝了,这周二公子仍不死心。恰好周夫人精通琴技,就设法使绿萝上门学琴,慢慢磨她的性子。据说这段时日绿萝小姐越学越上瘾,两家都以为佳事可期,没想到……”
  玄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没想到死者居然是郭宰的准女婿!怪不得方才郭宰和李优娘那么大的反应,这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玄奘一时心乱如麻,却忽然想起一事:“方才看清楚死者的样貌,李夫人险些昏厥过去,郭大人也惊骇交加,可是这位小姐,却连面都没露。这里面有什么内情,马大人知道吗?”
  “有这事?”马典吏也诧异起来,沉吟道,“绿萝小姐我并不太了解,平素见的也少。法师只怕已经知道李夫人是夫死再嫁吧?”
  玄奘点点头:“知道。还知道她原配丈夫便是崔珏大人。”
  马典吏露出苦涩的笑容:“没错,在下听说过关于绿萝小姐的两个传闻,一个是李夫人再嫁给郭大人之后,她矢志不改自己的姓氏,坚持姓崔;另一桩,据说直到现在她都不称呼郭大人为父亲,见面只叫大人。呵呵,这前一桩嘛,郭大人也无可奈何,后一桩,他却死也不承认,只说称父亲为大人,是绿萝家乡的叫法。咳咳,前些年可笑煞了一众同僚。不过郭大人依旧对这位女儿疼爱有加,简直当她是掌上明珠,心尖上的肉,只要是绿萝小姐的要求,甚至比夫人的话还管用,郭大人马不停蹄就办。”
  两人又闲聊片刻,天光已经大亮了,马典吏打着呵欠告辞。
  郭宰等人忙碌了一夜,天亮了反而更忙了。周老爷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还担着杀人的罪名,顿时怒火攻心,险些昏厥,带着人闯入县衙不依不饶。但大唐初立,吏治清明,任他财雄势大,但面对着天衣无缝的人证物证,也是无法可施。
  现在的疑点,一是周公子是怎么潜入郭府的?二是,他为何要刺杀玄奘?三是,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可怕的迷香?
  第一点郭宰等人也疑惑不解,这周公子倒说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身经乱世,怎么都能骑烈马,拉硬弓,问题是让他翻过两丈五尺高的县衙大墙,那就绝无可能了。
  第二点莫说郭宰等人不解,玄奘自己也摸不着头脑。他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豪门公子有什么仇怨?假设果真和这周公子有仇,凭周公子的财势,拿出几十贯钱买凶杀人,不是更稳当吗?犯得上夜闯县衙,亲自动手杀人?
  第三点那就更没有法子追查了,人死了,又在水里泡过,就是有线香也被泡散了,根本就没有实物。
  此案还没有查,就这样成了悬案。果真如马典吏说的,玄奘并没有受到影响,波罗叶也只是录了口供就被释放,县衙要求他们此案未经审结,不得擅自离开霍邑县,离开前要向衙门报备。
  第四章 判官庙,判官语
  经过这一案,玄奘没法再住在郭宰家了,毕竟一个是牵连了命案的,一个是县令大老爷,需要避嫌。玄奘便向郭宰告辞,前去城东的兴唐寺挂单。
  一个和尚,一个天竺流浪汉,就在一个太阳初起的凌晨,离开了霍邑县城,一步步朝城东的霍山走去。玄奘仍旧背着他那口巨大的书箱,波罗叶扛着两人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具,两人顺着城东的小道,前往霍山。
  霍山在隋唐可是大大有名气,在历史名山的序列中,与五岳齐名的还有五镇之山,其中霍山号称“中镇”,地位和后来的中岳嵩山差不多。唐人还给霍山的山神立传,说他“总领海内名山”,可见这霍山的地位。开皇十四年,隋文帝下诏敕建中镇庙,规模宏大,到了武德四年,裴寂上表,说当初陛下起兵时,被宋老生阻在霍邑,经霍山之神指点才破了宋老生,定鼎大唐,请陛下在当初破宋老生的地方修筑寺庙,礼敬佛祖。
  李渊大喜,当即下诏修建,并赐名“兴唐寺”。其实他很明白,当初受阻霍邑,自己原本是想退回太原的,是李世民采纳了崔珏的计策,力主出战,这才破了宋老生,打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战。不过这个却是不能承认的,自己怎么会想退却?恰好裴寂这老伙计知道自己心思,说是霍山之神的指点,这就对了嘛,自己是受了神灵指点,神灵是辅佑大唐的!
  可下了诏书之后,工部尚书武土彟来上表,说民部①不给钱。民部尚书萧瑀则叫苦说没钱,说臣被称为佞佛,连自己家的宅院都舍了作佛寺,若民部有钱,敢不给吗?实在是没钱啊!
  『①唐高宗继位后,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户部,后世相袭不革。』
  李渊无奈,此事只好虎头蛇尾了。
  这件事当时在僧人们中间流传甚广,直到四年后玄奘去了长安,还曾听人提起过。后来据说兴唐寺算是修起来了,只是如何修的玄奘就不大关心了。估计随着大唐国力日渐强盛,李家天子也终究要还了霍山之神的人情吧!
  出城十里,就进了山,山路蜿蜒,盘盘绕绕,但并不狭窄,可容两辆大车并行。一路上沟涧纵横,河流奔涌,四周山峰壁立,雄奇峭拔。路上有不少行人,大都是到兴唐寺进香的,还有人是去判官庙的,两人走得累了,见不远处的山道边有茶肆,一群香客正在喝茶,就走了过去。
  在佛寺周边,僧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一则是因为周边大都是信民,更重要的是,佛寺拥有大量的土地。唐代非但赐给寺庙土地,还赐给每个僧人口分田,玄奘在成都就拥有三十亩地。另外贵族、官员甚至平民还把大量土地施舍给寺院,就以这兴唐寺来说,立寺仅六年,已经占地上万亩,周围几十里方圆,绝大多数农户都是耕种寺院的土地。
  开茶肆的茶房是一对老夫妻,玄奘还没到茶肆前,那老茶房就殷勤地迎了出来:“法师,一路辛苦,请里边坐。小人有好茶伺候。”说着朝里面喊,“老婆子,快上好茶——”
  这茶肆很简陋,在山壁和一棵柳树中间搭了一张篷子,摆放十几张杌子,然后搬来七八块表面平滑的石头当案几。老婆子在后面烧茶,老汉当茶房。
  正在喝茶的十几个香客一看见来了和尚,还有头裹白布的胡人,都站起来施礼。玄奘合十道谢,放下大书箱,和波罗叶在杌子上坐了下来。老茶房上了一壶茶,瞅了瞅玄奘的书箱,笑道:“法师是远道而来的吗?”
  “贫僧自长安来。”玄奘道,“到兴唐寺参学。”
  “哎哟,长安来的高僧啊!”十几个香客顿时兴奋了起来。
  “老丈,兴唐寺怎么走?”玄奘看了看,这里有两条岔路,顺着山脉一条向北,一条往南。
  “哦,法师一直朝北,走上十里就到了。”老茶房道,指了指,“往南是去判官庙的。”
  “判官庙?”玄奘有些诧异,判官庙原来也在这一带啊!
  众人以为玄奘不知道,当即有个香客就说了起来:“法师,这判官庙可灵验哪!庙里供奉的咱霍邑县的上一任县令,崔珏大人。”
  “这崔大人可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啊!”另一个香客道,“据说他天生有阴阳眼,夜审阴,日断阳。把霍邑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奸邪小人没有敢作奸犯科的。死后成了泥犁狱里的判官,只要是百姓有冤情苦难,有求必应!”
  “还不止呢!”另一个老年香客插嘴,“连这兴唐寺都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老汉有个侄子当年在工地做账房,据说花了三万贯的钱粮!法师您看遍了天下寺院,这兴唐寺只怕在全天下都是数得着的。”
  这个消息令玄奘吃惊起来:“兴唐寺是崔大人出资修的?贫僧在长安时,听说是朝廷下诏修建的啊!”
  那老香客道:“朝廷想修,可没钱哪。让河东道拿钱,那阵子突厥和梁师都侵扰不断,河东道也没钱,于是崔大人就自己出资,在晋州征调了十万民夫,耗费三年方才落成。唉,可惜了,寺庙才建成,崔大人就去世了。”
  波罗叶听得异常专注,低声在玄奘耳边道:“法师,这三万贯,钱粮,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崔珏这个,县令,月俸,两贯一百钱,他,哪来的,巨额财产,修建寺庙?”
  波罗叶的质疑不无道理,三万贯的开元通宝,十个钱一两重,按现代重量,一贯就是六斤二两,换成纯铜就有十八万六千斤。初唐刚立,国力匮乏,除了无主荒地多,什么都缺,更别说以铜为货币的钱了。想想崔珏的月俸才两贯零一百钱,就知道这三万贯是多么大的巨额数字了。
  玄奘目光一闪,脸上露出笑容:“你觉得呢?”
  “我……”波罗叶挠挠头皮,“这事,蹊跷。”
  玄奘一笑不答,转头问那老茶房:“老丈,如今兴唐寺的住持是哪位法师?”
  “哦,是空乘法师。”老茶房恭恭敬敬地道,脸上现出崇敬之色,“这位大法师,可是高僧啊!您知道他的师父是谁吗?”
  玄奘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好摇头。
  “是法雅圣僧啊!”老茶房脸上光辉灿烂,“这位圣僧,那可是天上下来的仙佛,能撒豆成兵,镇妖伏魔,前知一千年,后知五百载!好多年前就预言前隋要灭,出山辅佐唐王,奠定这大唐江山!”
  周围香客看来都知道法雅,立时议论纷纷。
  玄奘不禁哑然而笑。空乘他不知道,对法雅却还是比较熟悉的,法琳、法雅、道岳、僧辩、玄会是长安五大名僧,其中法琳的名气和地位还在法雅之上。玄奘在长安待了五年,和五大名僧来往密切。
  前隋时,法雅是河东道的僧人,“修长姣好,黠慧过人”,他为人机敏聪慧,所学庞杂,佛道儒无不精通,三教九流无所不识,什么琴棋书画,诗文歌赋,医卜星相,就没有不会的。玄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他和天下高僧辩难十年,几乎从无败绩,不过面对这法雅却有些束手束脚,并不是法雅对佛理的理解比他更强,而是这人旁征博引,舌灿莲花,你思路清晰,他给你搅混了,你思路不清晰,他给你搅晕了。
  此人更厉害的,是精通战阵!
  这可了不得,一个僧人,从没上过沙场,从没做过官员,但居然对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了如指掌,也不知他从哪儿学的。大业十一年,李渊还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时候,偶然在街市上和法雅相遇,法雅就断言李渊将来必定大贵。
  李渊也惊叹此人学识广博,极为钦佩,于是把他请回府邸,让李建成、李世民和李元吉等儿子们来参拜。从此法雅就私下里奔走,为李渊起兵反隋做筹划。李渊起兵后,又让法雅参与机要,言听计从,可谓权倾左右。李渊立唐后,想让他还俗封官,法雅不愿,于是李渊就任命他为归化寺的住持。
  不过他这个住持与寻常僧人不一样,拥有极大的特权,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玄武门兵变后,李渊退位,李世民登基,就取消了法雅出入禁宫的特权,这和尚近年来也不再热心政事,而是安于佛事,平日里和玄奘谈禅,也甚是相得。
  至于什么撒豆成兵,镇妖伏魔,玄奘可没见过,法雅本人也没说过,想来都是山野乡民的传说吧。
  不过兴唐寺的住持是法雅的弟子,对玄奘也算是个好消息,起码算是熟人了。
  又和众香客闲聊几句,喝了几碗茶水,吃了波罗叶带的胡饼,玄奘起身告辞,让波罗叶从包裹里拿出一文钱递给老茶房。老茶房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哎哟,开通元宝啊……几碗茶能值啥钱,老汉当作供奉还羞惭,哪里敢要您的钱……还是开通元宝!老汉万万不敢收。”
  “是开元通宝。”玄奘笑了。西汉之后、唐之前的七百年,中国通行的钱币都是五铢钱,李渊立唐后,另铸了一种新钱,钱文是“开元通宝”。不过铸钱的民部忽略了一个问题,此前的五铢或者几铢,钱币上只有两个字,一左一右,或者一上一下,读起来都不会有问题。可这“开元通宝”,开元两个字要从上往下读,通宝两个字要从右往左读……虽然符合古汉语书写的习惯,问题是对老百姓而言就太复杂了。一拿到钱,老百姓习惯转圈读,就成了“开通元宝”。人人都把这新钱叫做“元宝”,再连朝廷也无奈了,再铸钱,钱币上的文字就干脆叫“元宝”。
  “老丈,拿着吧。”玄奘硬将钱塞进他手里。周围的香客也脸上变色,这和尚,太大方了。也难怪老茶房不敢要,这时候,民间一斗米才三四个钱……
  离开茶肆,继续往北走,不到一个时辰,转过一座山峰,眼前霍然开朗,就看见重重叠叠的庙宇铺展在远处的山腰上,太阳的映照之下,金碧辉煌,宛如整座山岭都铺上了青砖红瓦。两人顿时瞠目结舌,怔怔地看了半晌,这庙宇的规模也太宏大了,依着霍山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大殿,多少进院落。
  “这,三万贯,没白花。”波罗叶喃喃地道。
  玄奘不答,他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却不敢宣于口,只好勉强压抑下来,默不做声地朝着兴唐寺走去。
  黄昏时分,终于到了兴唐寺的山门前。天色已晚,香客大都离去,山门前挺安静,有两名沙弥不紧不慢地拿着扫帚洒扫。见玄奘过来,其中一人走过来合十:“法师来自何处?可是要挂单吗?”
  玄奘放下书箱,从里面拿出度牒递给他:“贫僧玄奘,自长安来,慕名前来参访善知识。”
  那沙弥急忙放下扫帚,道:“法师请随我来,先到云水堂去见职事僧师兄。”
  这名沙弥领着玄奘进了山门,并没有走天王殿,而是向左进了侧门,穿过一重院落,到了一座占地两亩大小的禅堂外。禅堂外有参头僧,沙弥把玄奘交给他,自己离开。玄奘这十多年一直挂单,自然很熟悉规矩,当即在房门右侧站定,参头僧见有僧人来挂单,朝着禅房内喊:“暂到相看——”
  禅房内的知客僧便知道有僧人来挂单了,一名笑容可掬的知客僧从房内出来迎接:“哎哟,阿弥陀佛,师兄远来辛苦,快请进。”
  玄奘燃香敬佛后,两人在蒲团上坐下,知客僧命小沙弥送上茶点,开始询问来历。这都是挂单的手续,玄奘一丝不苟,递过度牒,详细说了自己的来历。
  “阿弥陀佛,哎哟,”这知客僧看看度牒,听了玄奘的自述,当即惊叹,他这两句口头禅不分前后,反正每句都有,“从成都到长安,从长安到霍邑,师兄这一路可真是不近啊!走了多久?”
  玄奘愕然,这怎么回答?他想了想,如实道:“贫僧走了十年。”
  “哎哟……”知客僧呆滞了,半晌才想起来下一句,“阿弥陀佛……”
  虽然是感叹的语气,不过这僧人心里依然认定眼前这和尚有毛病,就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说,取出票单,写上玄奘的姓名籍贯等资料,命小沙弥给住持送过去。游方僧想挂单,必须要礼拜寺里的住持,礼拜之前,要先通过知客僧禀报,如获依允,才可礼拜。而住持一般是要等到游方僧凑到一定数目,才会一起接见,否则有些寺庙游方僧众多,来一个见一个,住持净干这事儿了。
  玄奘很明白,到现在,挂单的手续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程序,等到参头率游方僧们见过住持,住持送出众人两三步,再由参头僧率游方僧们回身,禀告道:“某等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以闻道风,特来依附,伏望慈悲收录。”
  禀告后不等住持应允,先施礼一拜道:“谢和尚挂单。”
  可见,僧人们吃人家一口饭也不容易。待住持应允,还要施礼再拜,向住持乞求“帖子”,就是挂单的“单”,才能正式办理挂单手续。
  这知客僧看在玄奘从长安来的分上,多少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但表情颇为冷淡,正在这时,那个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师兄,师兄,住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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