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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作者:张大春

_2 张大春 (当代)
  等岳子鹏再回身时,但见九曲堤廊之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迹?他再掉转身形,踏步走近桌边,正要拔取木桌上的金条之时,却忽地听见一阵低沉沙哑的语声:“子鹏老弟!别犹豫,给弟妹治病要紧。今夜之事,与你略无半点关涉。”
  这话说得字字铿锵、声声浑厚,但是由不得岳子鹏不且惊且疑地低头望去——说话的,不正是方才胸口之上捱了五发子弹的万老爷子么?
  万老爷子说着,犹如一挺僵尸般直愣愣地橛立起来,抬手指了指昏迷在亭边的那名警卫,冲岳子鹏说:“你往他后腰上摸摸,是不是有个军用的绿帆布口袋?要是摔坏了可就费事了。”
  岳子鹏依言行事,果然在那人的紧腰束带上摸着一个尺许长、八寸来宽、三寸厚的口袋,里头鼓凸凸塞着一个盒子也似的物事。这一刻岳子鹏才赫然想到:片刻之前万熙将这人撂倒在地的时候曾发出“当”一记重响,想来便是这帆布口袋里的物事使然了。
  万老爷子又比了个手势,示意岳子鹏将口袋打开,取出其中所有。岳子鹏探指一抓,的确抓出一只长方形的铁质盒子,上有辘轳转盘两枚,和一大把其薄如纸、其宽如面条、其色如黑土一般纠绞缠绕的绳索。
  “不好!”万老爷子勉力说着,勾勾指头让岳子鹏走近前来,又自深吸一口气,道:“子鹏老弟!你不是我帮中之人,与我又非亲非故,我有一事相托,还望你看我老儿薄面,成全则个。”
  恁这岳子鹏老于江湖,又身怀不世出的武功,竟然在这么短暂的时刻之内目睹如此一桩血案,且眼下又同这非人非鬼、亦人亦鬼的老帮会头子交耳接目,其实已全无主意,只得先唯唯应了一声,脚下踩定小内八步。不料那万老爷子一俟接过盒子,双手猛可打了个“转轮斑斓手”。这模样,初看直似村妇缠毛线一般,两手互以另只手的前臂为轴,绕转不止,然而细究之下则大有学问:“转轮斑斓手”从两种不同的武术中融合而来,一是转轮肘,一是斑斓捶。转轮肘渊源自“五路查拳”之中的第二段第一式退步冲拳,只不过变直肘为横肘。斑斓捶则脱胎自“太极拳”的“搬拦捶”,要旨也是易直捶为横捶。但是易直为横,该如何使力呢?这“转轮斑斓手”的窍门便在它根本不在用力上,而是将左右两臂相互迅速舞绕,使成环环相扣、连绵不绝之势。据传下这一招的漕帮元老“昌”字辈儿上的人物说:“其速疾则其质坚,其质坚则其力劲;力劲质坚则螳臂可以当车。”这一招正是万老爷子绝学之一的“螳臂十七式”中的第八式。
  万老爷子这一招使出,真有韦陀舞金刚杵成千层银伞滴水不漏之势。岳子鹏一时看痴了,不由得叫了声好。语音未定,万老爷子早已收势。其间不过两眨眼的工夫,他手上的铁质盒子便砰然坠地,手中那一团黑面条儿也似的绳索却端端整整收束于一个塑胶转盘之中。
  “这是录音带。”万老爷子的额角、面颊之上此时已滚下了千百颗绿豆大小的汗珠。
  岳子鹏摇了摇头,一来表示他没见识过这玩意儿,二来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录音带是种什么东西。万老爷子看他神色便情知一二,于是苦笑着随手扯下一角袍襟,将那塑胶转盘及录音带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又从马褂口袋里取出链表一支,用那链子将襟包儿缠了两圈,想了想,又俯身从那灰粒堆上拾起先前所作的那张画的底层——不意这一俯身,人却撑持不住,一个踉跄仆跌在地,可他半空里躯体猛地一翻,抢背砸下,口角、鼻孔、眼窝和耳洞之中再也忍禁不住,淌下八道血水来。一只右手却伸了个仰直朝天,掌心虚虚握着那襟包儿。岳子鹏这才觑见:不知万老爷子使了个什么样的手法,竟已将那张画折成一枚钞票大小的纸方,给塞在金链条和襟包儿之间了。
  “烦你子鹏老弟大驾,把这东西交给一个人,不要让外人知道。此人自会来找你,给你一式五份的信物。”万老爷子说着,便咳呛起来,好容易顺过一口气,却悠悠叹出,“可憾哪可憾!可憾太初去得匆忙,没说明白他那张画的竹节上那一点突斑究竟有什么玄奇的义理。唉!为此活该不能瞑目。”说时双眼暴地凸起,胸口处沸然喷出一柱又一柱的白色蒸气。待岳子鹏一步跨前接过那襟包儿之时,才发现万老爷子胸口豁地显出五个口子,血水如泉、汩汩流出。他那一双眼睛果真不曾阖上,直勾勾地盯着亭顶,而松劲放落的两只手掌则深深嵌入青石打造的地面。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这竹林七闲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岳子鹏拔取桌上的六根金条,顺势将那桌子拂了一掌——这当然是练家子们存心较劲的意思——他见万熙一掌拂落数十件餐具,又当他的面施展了平生绝技,心里老大不痛快,随手这么一拂,居然把张百余斤重的实心红桧圆桌拂到二三十丈开外的荷塘心去。这一下可好,一部“荷风袭月”的雅集,到这一夜算是彻头彻尾地散了,亭中只余一具老朽皮囊和一堆灰不灰、白不白的石桌齑粉。
  几分钟之后,奉命前来清理的警察人员和宪兵警卫旅支援部队封锁了现场。又过了一刻钟之久,警员全数撤去,留下警卫旅支援部队留守当地十六小时。在这段期间,没有一个真正的宪兵获准接近荷塘、堤廊乃至小亭方圆一百公尺之内。在这个范围里,只有四个奉极峰指示前来料理“诸般相关事宜”的“安全局”干员和一个名唤万得福的人物——不消说,后者是万老爷子家下的一个管事,他是来收尸的;至于那四位“安全局”的官爷,则是来定案的。
  03 定案
  方圆百公尺之内,除了先后到场的五人之外,只有一个半痴半傻的活口。这人悠悠醒转了来,已经置身于九曲堤廊的正中央。此处幽暗寂静,两头不靠岸,其实是绝佳的问讯之地。四位官爷之中的一位踹了踹活口的腰眼,道:“怎么回事?你说罢!”
  “我不知道。”活口答道。
  “这就对了。”第二位官爷接着说,“今晚万老独自一个人儿在此地静坐练功,不料气血逆行,就这么一命归西了,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你说是么?”
  “静坐练功、气血逆行?”活口重复了一遍。
  “这就更对了,”第二位官爷转脸冲第三位官爷道,“没这活口还真不行,”说着,又对活口说,“你是孤证。今晚此地没旁人,万老若不是自己练功练过去了,你就脱不了嫌疑。”
  “不是我!是老爷子自己练功练过去的。”
  “这就太对了。”第三位官爷点点头,又压低声,嘴唇儿动也不动,犹之乎运用那种腹语术一般地说,“弹头儿找着了么?”
  第四位官爷轻轻摇了摇脑袋,道:“他妈的,手脚利落的。”
  “人家是干什么的?”第一位官爷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又递给众官爷一人一支,最后想了想,也给那活口一支,却没替他上火,径自道:“找不着最好,找着了麻烦就大了。”说着,望一眼数丈之外的小亭之中,跪在尸体旁边的万得福,也用那种嘴唇儿不动弹的腹语术说,“这些在帮的王八蛋闲规矩还真他妈的多。”说时还不忘睨了那活口一眼,吓得活口划断了一根火柴,连烟也不敢抽了,忙躬身道:“我不是他们帮里的,我是服役给派到老爷子府里支援的。”
  “府里?还他妈宫里呢!”第三位官爷一瞪眼,又拿大皮鞋把活口踹趴下了。
  四位官爷这就算定了案了,可是上头有指示:万老爷子的家人若要收尸,不可纵容任何虚荣排场,但是要给予一切必要的支援。这话的意思就是:人家爱收多久就收多久,只不许张扬到这植物园的大门外头去。于是,四位官爷只好架着他们的活口这么远远地守着、等着。没有人晓得万得福是什么人、正在做什么。
  04 送行之人
  万得福系出当年北京自然六合门名师万籁声门下,师徒二人又有叔祖与侄孙的亲谊,是以万得福尽得万籁声的真传——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这里非先表一表万籁声不可。此人是北京大学农学系毕业生,身形不过五尺有余,仪表谈吐却有一份恢弘大度的气象。他在二十四岁上正逢南京中央国术馆举办全国第一届武术考试,实则即是旧时代的擂台。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经公布,全国各地好勇斗狠之徒与夫武士练家立时如应斯响,报名应试的有四千余人。万籁声亦在其中。时值民国十七年夏秋之交,万籁声轻装简从,与万得福二人双双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个武魁,不只光耀门楣,更可以壮大自然六合门的声望。不意初赛便碰上个身长六尺多的山东大汉。此人复姓欧阳,单名一个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传人。因为占了身形体态的便宜,欧阳秋一上场便使出一个坐盘式,这个式子还有歌诀,曰:“坐式如转盘/随机应万端/前来用手打/后袭用脚弹”。——且说这万籁声初临阵,见对方身高体长,便先采个守势,一看这坐盘式交曲双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云,一时之间,不知其是攻是守。孰料欧阳秋粗中有细,兵不厌诈,明明是正面迎敌,却引了个“后袭用脚弹”的诀,偌大一个躯架忽地怒转一圈,将螳螂弹跳的腿姿变成一支横扫千军的杵杖,直搠万籁声的面门。
  可这自然六合门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笔”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时堪用——万籁声是个读书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笔练身步,临到这间不容发的一刻,连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笔”的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身形迅即下缩,右脚向前滑出,势如劈叉,左膝点地随即撑身上举,同时右手原须是握笔之姿的那一拳头瞬变成捶,右腿顺势隆起如前弓。在判官笔的身法上,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可是应用到拳术上却成了“通天炮捶”。欧阳秋一腿扫空,偏因平日与他对阵的多是冀鲁间人高马大的侉子,习惯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刹那未及压胯缩膝,就此让对手轻易躲过,裆底要害却露了空——虽说武术考试当局严禁与赛者打下阴、眼窝、喉头和太阳穴等处,可练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护卫这些罩门,这便顾得了东隅管不着桑榆了。欧阳秋犹似触冰陀螺一般轮空扫过一腿,情知不妙,双手齐向鸡巴前方格挡,孰知万籁声这“通天炮捶”乃是险中作势,全无规矩布局,竟直奔欧阳秋面门而来——须知这也是万籁声自己始料所未及的。一拳击至,正打在对手的下巴上。欧阳秋一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登时便有如飘花败絮的一般,凌空飞出七八尺远,同他一齐脱底上天的还有三枚大牙。围观的万千好事者齐声爆出一记闹彩,都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
  不错。万籁声是胜了这一场,可恁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举没落在正点上,武行里称这叫“诈胡拳”,伤人又伤己。他这一“通天炮捶”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称达阵。但是两人使的俱是险招,将错偏就错,举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着张脸皮,仍不免落了个“陷伤”。万籁声骨肉未见挫裂,一根嫩筋却几几乎崩断。即此便不再能赓续赛事,断送了他扬名立万的契机。这一年的考较结果,万籁声仅得中等奖,与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优与二十七名优等武士之后。以他年少资颖、心高气傲的秉赋性情而言,临此重挫,简直神丧气沮之极。于是携徒北返,再也不预闻什么“发扬传统中华武技”之类的大活动;从此远走石家庄外,自耕几畦菜圃、数亩粮田,开个小小武馆,纯属消闲弄趣而已。
  至于万得福,却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际遇。便在民国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术考试之后八九个月辰光,万籁声见万得福在场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捶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胜感慨,叹口气,道:“我看你毕竟还是一心习武,这叫不知天高地厚、时差运转。”万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当面请益。他这叔祖兼师父一阵乱摇头,道:“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力终究敌不过时运消磨。争什么?斗什么?你若专心致志学习武术,我也不好挫你的锐气。可我自己已无心于此,留你在身边,反倒耽误了你的前程。这么办罢——我荐你个去处。”
  当天万籁声便修书一封,亲手交付万得福;另外赍发他一百大洋钱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笼齐备,以及《自然六合门总拳谱》,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个宗亲为倚靠。这宗亲姓万名砚方,字正玄,别号竹影钓叟,正是日后人称万老爷子的便是。
  万得福虽说是万籁声的徒弟,又是侄孙,可这是名分、辈分上的关系,实则两人年龄相去不过六岁,情同手足。经万籁声这一荐,迢递千里,从此参商难逢,不禁悲从中来,当下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放声嚎啕了。万籁声见他这一跪一哭,真情流露,却也知道这徒儿向武习艺之心别无旁骛,于是搀扶起来,道:“我也是一时顿挫,不意悟了个遁世逃争的门道,也误了个钻研穷究的机心。看你用志不纷,乃凝于神,日后或许能有大成。这样罢,我且传你一部身形步法。这是我从那一趟打擂回来之后琢磨出来的功架,能不能发扬光大,就全在乎你个人修为了。”
  这一招也是从“六合判官笔”中衍出,在第二十二式“妙写黄庭”和第二十四式“点石成金”之间。原先的第二十三式叫“侧马挥毫”,是急攻之势,仍是将上一式缩滑劈出的右腿弓出,但是比原先的“侧马挥毫”多了个拧腰旋劲的关节——妙的是,这关节正是当初擂台上欧阳秋所运用的螳螂拳坐盘式的变化。换言之,秋去春来这忽忽九个月间,万籁声念兹在兹、挥之不去的仍是临阵打出“诈胡拳”的那一交接之间,竟因此而将对手的一记杀招转变成自己的一个守式。
  “此式尚无名目,而且也不能应用在别处,可我前思后想,总觉着这一拧腰是把上一式‘妙写黄庭’的躲闪之法又深刻了一层,仿佛将‘妙写黄庭’那种缩头矮身的屈辱之气转成了一股睥睨成败的潇洒之气、轩昂之气。只不过它只是一式单薄的身形步法而已,与接下来的‘侧马挥毫’、‘点石成金’连络不成一个全招,这是我艺业不精、领悟不到的缘故。或则有一日,你在我砚方大叔那儿能得着什么体会,也未可知呢!”当下又将式子演练一回,着万得福也演练了几趟,再嘱咐他见了万砚方得喊“曾爷爷”才合乎礼节诸如此类的言语。
  闲话不提,且说万得福投在万砚方门下,便全然不是先前在自然六合门中的景况了。这万砚方是前清的遗民,光绪十八年壬辰生人,比万籁声大了十二三岁,脚下还有偌大一爿横跨产销两业的丝绸生意,因为老父万子青尚称健在,所以到了快四十岁上,外人犹称少东。万得福投这少东去,见面便依着万籁声吩咐喊了声“曾爷爷”,不料万砚方把脸一板,道:“谁是你家爷爷?”这个硬钉子碰得万得福灰头土脸、鼻梁深处一酸,就要落泪。万砚方将他带来的投帖再读了一遍,颜色才缓过来,命下人将他行李安顿了,仍是正容肃色地说:“我这里不是武术馆,我也不是什么拳客镖师;你师父让我‘将携指点’你,我可不懂什么‘将携指点’。这么罢,你要是想做生意,便留在上海,我安排你到绸庄上学点货记账;你要是想学手艺,我送你到杭州织厂里拉机器——如今织厂里都不用木龙头,用的都是电力机,一点也不辛苦。”
  万得福闻听此言,犹似冰雪浇头,再加上旅次劳顿,几乎晕了过去。只道千里间关,能在名师指点之下学成一身技击,打遍天下高手,声震江湖,哪里晓得却要给人来当下作,一时之间只能顺着万砚方的话尾,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怕辛、辛苦。”
  说来只能怪万得福时运不济,这少东万砚方这些日子以来正忙着丝绸生意上的事,无心应付什么千里姑表万里姨的告帮亲戚。原来辛亥革命以降,满清一旦覆灭,国民政府成立,这龙袍、朝服、顶戴等仪制全换了套。红门局官机停摆,江南丝绸业也起了绝大的变化。浙西太湖之滨,地理天气皆适宜种桑育蚕,但是杭州四郊农户多以出口生丝为主。在机织供应方面,没有了旧式的官服,也就少了绝大部分的生意。可是在民元之初,杭州自一家名叫“大有利”的电厂开始引进了这种新的动力,为丝绸业带来了极重要的刺激,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料也不再只用生丝,而杂用各种纤维交织,非但花色繁多,成本也随之降低,需求因而扩大,售价自然下滑,市场便得以兴旺起来。另一方面,生产工具上也出现了极大的改革:留学日法的许潜甫、留学美国的王士强等人先后引进了东西洋较为先进的染整、翻丝、捻丝和摇纾等技术,遂使上海和杭州分别成为平民丝绸工业与市场的两个大据点。万得福来到上海的时间,正是民国十八年仲春时分,此时东北易帜,大乱稍弭,然而诸省大小军阀戈戟未安,丝绸业在大幅扩充之下忽然又受到战乱的影响,搞得进退失据。经营者已经投下了血本,却眼见戎马扰攘,各省市纷纷备战,哪里还有商机可言?倘若收手不干,必然是认赔收山的下场。于是许多厂家索性在解雇工人之余,将已经势成淘汰的手拉机——俗称“木龙头”者——奉送工人,有的连花样本子也附带送出,抵赔遣散的部分费用。如此一来,人人可以门户独立,自产自销,丝绸价格大乱。万砚方正要走一趟杭州,看看厂市动静,一听这万得福说“不怕辛苦”,转念忖道:反正这人是要安置的,自己也要成行,不如将他一道前去,再作道理。当下应声嘱咐道:“你就同我一道上杭州去,也别辜负了令叔祖的一番巴望。”说时心里还转过一道念头:找机会也考较考较你们自然六合门的庄稼把式。
  话不絮烦,只道这非师非徒、不祖不孙的二人成装上路,倒有几分一主一仆的况味。万得福赋性笃厚、缄默少言,且应对进退上极有分寸,颇得万砚方欢喜。走水路小轮来到杭州这日,已是午后申牌时分。两人才下船登岸,却见码头上负责接驳运输的两个“过塘行”人丁起了争执,哄闹不休。过了大约一刻之久,小轮上的人才弄清楚:原来是这湖墅地区五坝上沈家所经营的过塘行脚夫与项家所经营的过塘行驳丁因互争水道,起了口角。沈家的人仗着丁口众多,将项家的伙计打落水中。于是有救人的、有叫骂的、有通风报信的,更有驻足围观看热闹的。正吵嚷间,但见德胜坝那边驶来一艘大驳船,船首簇拥着一群杀声震天的赤膊武士。不消分说,这是项家从本坝上调集了帮手前来讨怨的。那边人等尚未下船,竟“飕”、“飕”、“飕”地先飞出三支大羽箭来,一支落入河心、一支钉上码头的缆桩座儿,另一支竟飞得远,一径向这小轮的侧舷飞来。
  万砚方眼见此箭不偏不倚朝自己的面门钻射,正待侧身躲过,心念电闪:我躲过了,身后无辜百姓岂不仍要遭殃?可这一迟疑,箭又蹿近了丈许,直逼他眉心而来。
  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万砚方看似好整以暇,实则已暗中蓄积内力,要使出一记他钻研已久,却始终未尝临敌实用的“兜扣扑”;它是从猴拳第七十五式的“兜把爪”而来。在猴拳中,例分北派、南派。南派猴拳创自广西十万大山僧人史园登。这和尚原是明末抗清名将史可法的族亲,于史可法殉国后削发出家,在深山古刹中揣摩群猴嬉闹打斗之情状而悟得。园登和尚只传了一个名唤廖佛的农家子弟,廖佛随之学技十余年,亦不知学成与否。忽一日,和尚把他唤了去,道:“今日与你送行。”言罢一揖及地,把这廖佛吓傻了,忙道:“师父为什么要赶我下山呢?”和尚又一揖,急得廖佛慌忙跪下,这才看到他师父袈裟下摆里的一双脚踩的是猴拳第九式的“单吊蹄”——奇的不是这步子,而是那一双光赤溜溜的脚巴丫子,已然长出夹灰夹褐、又浓又密,足有两寸来长的猴毛。和尚仍不言语,紧接着又一揖,双脚变了个“左右圈桥”的式子。接着一连十六揖,底下那一双连足趾都长成猴爪的脚掌可以说是瞬息百变。廖佛且看且想,终于忆起这是一连十八个步姿,招招从他精娴熟练的拳套中拆出,合起来却是另一组奥妙无比的纵跃腾闪之法。和尚将全套步法再演了两回,道:“不拆不成/越拆越成/不散不聚/越散越聚。”说完一扭身,便好似一只猱猴般的消失了踪影。
  廖佛得此十八步,称之为“送行步”。是后传承猴拳者,独那最受师尊赏识的弟子可以于出师之前一刻习之。江湖上闻知“送行十八步”的人多,真正见识过这一套步法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一套步法之中全无进袭攻伐的杀招,能够运用它的高手却知道:倘若配合原先猴拳八十式中的某些拳招,则可反守为攻、以退为进,于敌始料未及之险处一击制胜。
  万砚方此刻准备施展的“兜扣扑”,便是将“兜扣爪”配上“送行十八步”中的“魁星踢斗”,将那来箭拨落。谁知箭镞将至未至,横里却忽然蹿出一个黑影,如冲天陀螺、如冒地流星,又似一支儿童玩耍的竹蜻蜓斜剪丛花出墙头,直上层云望春风,只在不及一眨眼间便截住了来箭。待这身影一落地,万砚方才认出此人正是万得福;万得福所使的,也是他自己未及思忖、一发而至的无名招式——与万籁声临别之际,万籁声所传他的那“妙写黄庭”与“点石成金”之间的一拧腰。日后万砚方给这一拧腰、旋身飞起的式子起了个名称,叫“奉先断肠”。吕奉先,即是三国第一勇将吕布,曾以辕门射戟一事声震天下。这“奉先断肠”所取的典故自不免有取笑古人之意,却也吻合这拧腰冲身的形姿。闲话暂且不表,且道这万得福不意在情急之下活用了万籁声创而未发的一个招式。可是他初涉江湖未经世事,毕竟还是捅了个纰漏——原来这么冲身旋起,一把抓住来箭,解了万砚方之危也就罢了,然而他少不更事,顺手一捻,竟将手中的竹竿雉羽雕翎箭一折为二,应声扔进河道里去。万砚方睹之大惊,连忙抄起万得福手臂,道声:“还不快走!”偏在这时,原先水道上相争不下的两标人丁当下停手住脚,真个是鸦雀无声。而对面德胜坝驶来的大驳船首处却站出一个穿着白绸上衣的青年。
  这绸衫青年朝一溜烟蹿去的两条人影凝望良久,直至长街尽处杳无影迹,这才微微点了点头,立时不知从何处扬起了一声螺角,这一声短促而低沉,如击龟鼓,鸣出一个“东”字,紧接着正东三两里开外又响起了另一声螺角,其音更低、更沉、更短促,直如树枝林梢间的昏鸦哀啼,啼出一个“绕”字。如此连绵迤逦,螺声亦曲折远递,仿佛传交着什么信息的光景。此时码头上陡门坝沈家与德胜坝项家两爿过塘行的人也不打斗口角了,反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俱说这外地来的两个尴尬人居然折了项二房大少项迪豪的羽箭,这一下鸣螺传呼,撒下天罗地网,一时三刻之内必能一举成擒,届时再往德胜坝看他一个天大的热闹去。
  且说万砚方、万得福二人脚下哪里停得住一息半瞬?忙不迭运足力气撒腿奔出。耳边又不时听见螺声起落,忽觉它就在耳扇旁边,忽而又闪逝于数百丈开外,真个是风声鹤唳、鬼哭神嚎。两人只一步不肯松缓,沿着中山中路冲撞一段,左弯右突一阵,居然迷失方向,在清河坊和太平坊间乱转。一面奔跑,万砚方一面趁隙指点万得福:他那一折、一扔,将项迪豪傲世惊人的独家秘术“穿心箭”打落河中,于项迪豪本人以及项二房一氏一族都是奇耻大辱。项家一向气局狭仄、胸襟褊窄,结下了这个梁子,即便侥幸得脱一时,日后必定还是要孳生出大嫌怨来的。
  正说着,但听耳际又是一阵螺角长鸣,回头一瞥,却见高银巷口站定了一高一矮两条大汉,高的那个身穿一袭黑绸长衫,矮的那个则是一身浅色短装打扮。这装束恰与万氏主仆二人相仿佛,而两人身外不及一丈之处已然围聚了数十名赤膊人丁——他们正是从湖墅码头上赶来的项家过塘行的水手。这一围定,当先一个浓眉大眼的水手便手叉腰眼,骂将起来:“呔!我说这两个泼蹄畜生给我住了!胆敢折毁我家少爷的雕翎羽箭,还不跪下领罪受死!”说时兜臂一招呼,四围人丁撒腿冲身,直向圆心合扑过去——恰成一个莲卷狂蜂之势。孰料这个合扑之阵尚未成形,只听得一串皮崩肉破之声,好似猪贩子扁刀捶打里肌片的乱响。这数十名水手便在片刻之间东歪西倒,浑似那腊月头上因风起舞的枯黑菊瓣,一抖络便甩了个遍地埃尘。路当央的二人却文风不动,穿黑绸长衫的随即哑着嗓子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什么岁月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由得你们这些无聊棍痞当街设法悬禁,定人罪罚生死?浑蛋之极!”言罢袍袖一挥,来了个走石飞沙,将那几十名水手犹似驱扫落叶似的全卷到街边店家檐下去了。
  “不知北京飘花门无影掌孙少华师父到了杭州,真是得罪!”这话弥天盖地,恍如自云端传来。发话的人站在高银巷、惠民街口的一处角楼之上,白衫飘然,正是项迪豪。说时人影哗的一声有如鹞鹰探兔、凤鸟攫珠一般飞身下楼。两足才一点地便踩成个金鸡步,顺势一拱手,说他是行礼问候也可、说他是开门讨招也无不可。
  这孙少华也不失礼,欠身拱了拱手,袍角翻飞,竟又掀动无数的沙石。
  站在孙少华身旁的那个小个子这时也欠身揖手,摆了个一模一样的架式,随即一抬头,旁观众人这才看清楚:此人身量之所以矮小一些,乃是因为他不过是个年方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虽然不够高大,可是一张紫红面皮衬得眉宇轩昂、丰颊隆准,加之目光如炬,气度恢弘,俨然已相当成熟,见识过不少大场面、大阵仗的架式。此刻孙少华反倒收了身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炼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蹿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不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投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
  万得福一入小亭,扑身跪倒,一声嚎啕还没来得及涌出喉头,三十六年前辞师南下那数日之间的情景已犹似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翻转流映,径逼眼前。可这万得福此时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内力远非昔比。他这边才一跪倒,耳旁却窸窸窣窣传来堤廊之上那四个官爷与那活口之间你来我往的交代言语,闻言之下,不由得且惊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这四个人物分明是‘安全局’里一等一的干员。他们既然封锁了现地,何以不小心搜觅侦查,寻它一个水落石出来?却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卫扯络,且辞气闪烁,好似有什么隐情,却不容外人知晓。”这一转念,万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气,强忍住胸中悲恸、眼中泪水,刻意大叫了一声:“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来啦!”说完低头细看——
  只见那万老爷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水恰在他身躯之下汇成一个人体形状的轮廓,仔细打量,才看得出那轮廓殆非天然,而是万老爷子和身仆倒之际,用了极强的内力,将贴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个比人躯体稍宽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万老爷子是把自己的遗体硬生生地嵌在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缕已被火药灼得发出阵阵硝味。不言可知,这明明是近距离枪击所致。却在此刻,远处那两个官爷并不知道自己讨论弹头去向的一番言语已被万得福一一听了个清楚。万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这子弹若非洞胸而过落入塘中,怎会就此匿迹不见了呢?可是看这弹着之势,再揣想万老爷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刚真气”神功,岂容这五颗子弹像洞穿几张薄纸一般进出自如呢?一面想着,万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伤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见血水盈盈、几已凝固,果然没有任何异物在其中的模样。然而,也就在这刹那之间,万得福猛一转念:设若万老爷子当胸遭到枪击,势必知道是何人开枪,即便不为寻仇计,也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祖宗家的人明白——那么,也许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几枚弹头。可是,死人又怎么保留弹头而不叫他人发现呢?
  才想到这里,万得福又一闪念:万老爷子临终之际倘若施展了那“般若金刚真气”神功,绝非只有自后脑至足踵这背向的一面发功,而是自五脏六腑之间充盈起辐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气,向外射出,那么——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望了望那五个弹孔,随即侧脸向上,顺势看去,却只一瞬而止——不错!那五枚弹头应该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万老爷子体内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给逼出体外,弹射到亭子顶上。万得福深怕露了形迹,不敢多看,只将喉咙胸臆之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登时再作一声哭出,又喊了两句:“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啦!”
  05 石中书
  这是乙巳年七月十五、西历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之夜。漕帮总舵主万砚方遭人狙杀于台北市植物园荷塘小亭。此事极为秘密,外间无人能详其情。次日,仅有一二新闻纸言及:有无名老人某陈尸植物园中,似无亲故家属,身后至为凄凉云云。可是对于包揽数万之众的漕帮——是时人多以清帮称之——内部来说,这却是一桩不得不低调处置的大事。其中缘故甚为复杂,且相互,难以三言两语明述之。诚欲抽丝剥茧,非一部长卷大书难以历数究竟。也正因为这一部奇人异事株连广远,牵涉深刻,不能不尽沥涓滴、条陈枝节,方足以洞悉渊源、缕析根柢。在这里,且先说万得福给‘安全局’众官爷传唤,前来收尸,一睹之下,情知个中原委必定千回百折、盘根错节,不能仓促了结,且一旦声张不得其法,这漕帮数百年基业、几万口生灵、千亿计财货,势必毁于一旦。于是当下转了个念头,碎步踉跄、奔出亭外,跌跌撞撞地往那四个官爷身前扑倒,匍匐在地,大哭数声,道:“万老爷子行功不慎、喷血亡身,这是本帮的家务事,好不好请各位官爷成全我们祖宗家的规矩,不须对外界张扬,也免遭不明就里的人胡乱指点讪笑?”
  这四个官爷登时乐了,纷纷道:“当然当然。起来说话,这事本来就该小心处置,不能坏了老爷子声名。”
  “可有一桩,”万得福一仰脸,两眼饱含老泪,鼻涕口涎早已潸然而下,道,“老爷子大去之际以神功护体,无量真气倏忽涌出,竟把个身躯牢牢嵌在地面石板之内。无何我们帮中有这么个规矩:自凡是分舵舵主以上、横死于外者,须合船而葬之。今夜老爷子以一帮之主,骤尔仙逝在这塘上小亭之中,无论怎样观想,他老人家都像是应了这么个景况。我一个做下人的,不能不照规矩行事——”
  “你要把这亭子当船看,连同你家老爷子一道埋了不成?”第一个官爷虎地瞪起双眼斥问道,“你们的规矩也太稀罕了罢?”
  “不不不!官爷误会了。”万得福抬袖抹去涕泪,嗫着声道,“是老爷子遗体底下那一方石板。它已经被老爷子震得落了个嵌陷,倘若任它留在当地,日后也难保没有什么蜚短流长的谣诼。不如让小的挖了去,连同老爷子遗体一道安葬,也少许多不必要的是非。”
  “话说得不错,可你挖了块石板去,能补得回来么?补回来又能照原先一模一样么?”第二个官爷斜眼厉声道。
  万得福连忙又“咕咚”“咕咚”连磕了两个头,道:“只消官爷肯成全帮中规矩,天一亮就可以将石板补回原处,严丝合缝、不着半点痕迹。”
  这四个官爷沉吟半晌,想来上面既然指示过,要给予收尸之事“一切必要的支援”,人家不过是要挖去一块石板,又何必多所为难呢?于是当下议定,万老爷子遗体由万得福从速运回。小亭之中卸除、填补石板之事则必须在天亮八点钟之前处置停当。发丧、安葬等活动须视同机密,绝对不得声张。
  谁知这石板却走漏了个中玄机。你道这万得福为什么要卸走亭中那方石板?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石板来给补上呢?
  原来他一眼觑出万老爷子临去之际发了这一门神功、将弹头逼出、射入小亭顶上的梁木之间,情知此中必有用意。再看神功所向之处,居然让万老爷子遗体嵌入石板一二分有余——尤其是左右双掌入石几达半寸,食指屈曲,似有抠抓之痕。万得福自然不敢造次,索性捏称帮中古有合船葬主的规矩,才将万老爷子遗体连同身躯底下的石板一道运回宁波西街老宅,摒去家下人等,只留一个瘸奶娘在身旁,与他一同勘验。
  那瘸奶娘一边无声堕泪、一边挂起丈八宽的长幅白绫,在宅后香堂中央围成一座三丈六尺见方的帷幕围子,四边架上一样丈八高的黄铜柱头。这叫“地方棚子”,原本是帮中元老商议极密要事以及举行核心顶礼时所敷设。“地方棚子”上原该有一顶“天圆帐子”,可单凭万得福与瘸奶娘二人之力,焉能架设如此大的一具帐子?由于勘验这遗体实属秘要,也就不得不从权省略了。万得福且将这石板连同遗体置于棚子中央,使成头北足南方位,焚过香烛,与瘸奶娘分右前、左后二等位阶,行罢三跪九叩之礼,又将“道袍血染泪痕飘”二十八句会诗默诵一遍,才趋前低声道:“老爷子回祖宗家门,英灵不远,可以明鉴:家下万得福、瘸奶娘伺候成服。一切从速从简,实属不得而已。”说罢又回头冲瘸奶娘道:“去把‘水龙槽’放满,再摇个电话给张翰卿,让他即刻张罗一方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来,径去植物园荷塘小亭安置。彼处自有警局爷们儿接应。叫他速办速回,天亮之前必得完事。”
  过了三刻钟之久,瘸奶娘将“水龙槽”推来了。那原来是一座底下安置了四只轮子的桧木大桶,五尺多长、两尺多宽、深可三尺有余,本是帮中行净浴礼所用。此时万得福举起桶中木勺,将清水一勺一勺舀出,朝万老爷子遗体同那石板一并淋下。立时浸透在万老爷子袍上的血水便同水势一道涣出,不多一会儿竟然将堂上光可鉴人的水泥地面漫了个黑深乌透。
  瘸奶娘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万得福仍自面无表情地舀水淋浇,又过了一二刻辰光,“水龙槽”中的清水浇完,他才缓缓回身,问那瘸奶娘道:“张翰卿那边的事儿办了没有?”
  瘸奶娘点着头不住地抽搐,道:“说是放下电话就去了。我没提老爷子的事。”
  “很好!一时半会儿的这外三堂人马都无须惊动。”说着,万得福再度扑身跪倒,抖着手将万老爷子那嵌进石板里的十只指头一一掰开,立时,他与那瘸奶娘皆惊呼出声——却只见石板上留下了几行极细的字样,以放大镜观之,才勉强看出来那是出自老爷子用指甲尖儿刻下的文字——右手五指底下写着:“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左手五指底下则写着:“小山重叠谁不语相思今夜双飞去鹊起恨无边痴人偏病残问卿愁底事移写青灯字诸子莫多言谢池碧似天”。
  想这指尖覆盖面积,不过方寸,竟能刻写下较毫芒尤细的文句,可知万老爷子的内力自是深湛无匹,更遑论这些文句应该就是在弥留之际为掩人耳目而不得不悄然刻出的。只它的内容却让万得福和瘸奶娘伤透了脑筋。瘸奶娘是早年抗战期间万老爷子于沦陷区收进祖宗家门的一个妇道。当时战事方殷,这妇道不徒丢了丈夫、断了腿,连自己刚出世的婴儿都在逃难的时候亡失了,万老爷子看她无亲可依,又正在泌乳,便收了她,也恰可以为一个才刚从战场上拣回半条小命来的孩儿授乳。这妇道本是穷乡小户人家出身,从未进过学,久入万家,也不过是粗识字而已,自然看不懂石板上刻字的文义。
  至于这万得福自幼追随万籁声,及长又投靠万老爷子,五十余年间耳濡目染,倒是稍通文理的。是以万老爷子右掌之下那“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等十二字大致上是明白了。只这左掌之下的四十四字却是大麻烦。由于万老爷子刻写之际未加点断,所以他连句读都不会。持放大镜反复念诵几回,只隐约觉得某些字仿佛押了诗一般的韵脚,可怎么读都像是走在路上忽然踢着块石头那样给绊了一跤。绊了几跤之后,万得福已颇有些心灰意冷的念头。但是转念一想:老爷子临去之时写下这么两段文字,其中应有不可轻易告人,却又十分重大的意思。不如将之妥善誊录,或许过几日遇上老爷子帮外那一部雅集中人,便可请教。毕竟,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物;更何况夜来出事之前,这些故交至友一定也都在老爷子身边赏月吟风、舞文弄墨。何不等寻着这几位,再将这两段文字把去请他们说解说解,便应该能拼凑出一个大约的眉目了。
  一面合计着,万得福一面对瘸奶娘道:“这‘会六龙’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还是得请教请教那几位爷。倒是你在家门里要特别留神,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免得上下里外三代九堂乱了方寸。这石板上的文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小熙子呢?”瘸奶娘含泪问道。
  万得福忖了忖,道:“他是老爷子要‘传香火’的人,怎能瞒他在鼓里?只不过老爷子也说了‘泯恩仇’的话,只怕熙爷火性,按捺不住要寻仇,那可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这样罢,熙爷要是回来了,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自先去找那几位高人问个主意,再作道理。”
  令万得福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只是万熙在这一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此外,他根本找不着那六个向称万老爷子知交的老者了——他们就像飘空逝去的肥皂泡,没了。
  06 我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漕帮,我原本所知无几,只在年幼时闻听家父说过。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曾有过一段背井离乡的流离岁月,为了保命全身,不得而已地加入过清帮。问他帮中所为何事,竟不肯多言,只告我:出门在外,若有人问你姓名,便可答以“在家姓张,出门头顶潘字”。对方若也是在帮的光棍(不在帮则不能称光棍,要称空子),凡事便会退一步、让三分,自然省不少麻烦,添许多便宜。再问他还有些什么讲究,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一九六五年八月间,我刚读完小学二年级。时值暑假,而且是一个在当时最令人兴奋的日子:星期四游泳池里有金牌教练教蝶式游泳和背式跳水。那一天中午我正准备去练游泳,忽然被家父叫住。我正奇怪着:他怎么不在“国防部”上班、跑回家来了?家父却突然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今天不要出门,你老大哥要来。”
  我老大哥比家父还长十多岁,可矮在辈分上,是家父大陆老家的侄子,自然也姓张,名唤世芳,号翰卿。在老家的时候,张世芳和家父这一房上下都没什么来往。一九四九年家父携家母来台,并无其他张氏亲故同行。不意忽一日道遇张世芳,反而相互生出些戚谊亲情来,于是时相往还。每逢过年,张世芳必定来家给祖宗牌位磕头,也顺便给比他小十多岁可是长在辈上的家父磕头。可是那年八月上的那个星期四既非年、又非节,他来做什么?我没这么问,我问的是:“他来干我什么事?我要去游泳。”话才出口,脸颊上就捱了狠狠一聒子。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只知道,家父把我关进厕所里之后,家母隔着木门嘱咐我:“待会儿老大哥来了之后不许哭、也不许闹,有什么委屈晚上再说。”
  又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时候,我听见老大哥进门喊叔叔、婶婶的声音。听见家母喊:唉呀呀怎么弄得这一身。听见家父叫家母放低声。还听见老大哥说:不碍事,看着吓人,其实就两个脚丫子破了;又说他蹬了一路板车,淌了一身汗。接着便好一阵没什么声息。忽地家母来拉木门,两手沾满了鲜血。她就着水龙头冲洗干净,架子上扯下好几条毛巾,一阵风似的又出去了。这一回她没关门,可让我听了个大仔大细。先是老大哥说:绝对没跟人打架,他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玩儿那些个。家父似乎是不相信的样子,老大哥又低声解释了老半天,最后终于放声叫道:“叔叔不信就请出祖先来,我起个咒儿。”
  “哪个祖先哪?是张家门儿还是万家门儿的?”家父也吼了起来,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混光棍,你要混到死我拦不住你,可成天价混得个头破血流的,我能拍屁股不管么?”
  “没有头破血流嘛,就是两只脚丫子——天蒙蒙亮,谁看见那警车灯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呀?我一下车就扎了七八十啦个口子——”
  “怎么犯着警车的呢?”家父像是得着了理,又昂了声。这回是家母叫他别吵了。
  “我哪里晓得呢?植物园门口一停几十辆红车,顶灯都是破的,干我什么事儿?我不过就是送块石板去就是了。”
  接下来他们又吵了好一阵子,声音越吵越低,大概的意思是家父很不高兴老大哥打“江苏一号”那支电话把他从办公室里叫出来。他要老大哥搞清楚:“江苏一号”是部里的电话,不是老大哥帮里的电话。老大哥说他也是不得已,他不能不招呼一声就跑到家里来,可我们家里又没电话。家父说千错万错错就错在他不该混光棍,替人运什么破石板。老大哥则表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光着脚丫子蹬板车出门。家父说你好好跟着人家大导演拍戏正正经经做人不怕没出息,混光棍混得一家老小担惊受怕——最后还提到了我。家父的意思好像是说:他把我关在家里怕的就是老大哥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人物。老大哥说帮里不是这么回事。家父叫他闭嘴。
  可是到了这天傍晚,老大哥毕竟还是和家父有说有笑地话起家常,谈的大都是从前山东老家里的点点滴滴。家母把我从厕所里放出来,可是我想听的他们反而一句也不提了。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我抽个缝隙插嘴问道:“那警察车的灯为什么全都破了?”没等老大哥答话,家父又把我揈进厕所里去。
  那时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蹲在潮湿昏暗的厕所里把这一下午听到的每句话反复记忆起来,试着从中想起哪一两句给不经意地遗漏了。令人懊恼的是我什么也不曾遗漏,他们硬是从没提起过:几十辆警车顶上那种像蛋糕一样会呜呜乱叫的小红灯为什么会碎了一地?但是不期而然地,我反而牢牢记住了(或者可以说凭空想像出)老大哥在植物园门口踩烂一双臭脚丫子的情景。
  一直到几年以后(我可能已经上了初中),某回过农历春节,老大哥循例到家来磕头,正逢家父出门团拜未归。我趁空问了他那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大哥神色一变,一双灰浊浊的老眼珠里射出了晶光:“你还记得啊!弟弟。”
  然后他把我拉到后院,神秘兮兮地要我指天发誓: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许说出去。我当然发誓,发誓是顶容易的事——你要是没把握守得住誓辞也不打紧,只消偷偷地在鞋子里把二拇哥压在大拇哥上,这誓就算没发成。准不准不知道,反正我是这么干的。
  老大哥于是才告诉我: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号夜里他接到帮里一个任务,要他在两三个时辰之内设法弄到一块六尺长、三尺宽、八分厚的青石板,并且在天亮之前送到植物园荷花池小亭里去安装。
  “帮里轻易不交代什么事,一旦交代了,你是非干不可的。”老大哥一面说,一面鬼鬼祟祟地朝前屋方向张望。我告诉他家父没那么快回来——因为团拜之后还有摸彩。村子里只有将官相高参才摸得到特奖之类的彩头,家父官卑职小,运气只够摸到六奖香皂、七奖毛巾,摸到这种奖就不好意思抬腿走人,以免失了风度面子。老大哥这便放了心,从头说起:“可是你想,这么块大石板我上哪儿弄去?”老大哥未语先得意,自顾笑起来,道:“我就是有办法——那时候正赶上李翰祥离开邵氏公司,到台湾来拍一部大片,叫《西施》。”
  由于李翰祥拍戏讲究细节,布景道具都要真材实料。那部《西施》又是他自组国联公司之后与台湾省电影制片场首度合作的大片子,画面上的一宫一城、一草一木,都力求逼真。老大哥便抢忙打听出该戏尚未装运南下的道具仓库所在,趁夜潜入,偷了一块青石板子出来——只可惜尺寸略有不合——那是方六尺长、三尺宽,但是却有一寸厚的石板。它原本该出现在片中“响蹀廊”前的台阶上。少了这方石板,据说李翰祥气得开除了一个剧务。
  老大哥忙乎了一夜,到天蒙蒙亮便顺手又偷了辆板车,从北投一路骑到植物园。可是他们在帮的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是偷鸡摸狗也实出不得已,非给人留个消息不可。于是依照帮中规矩,老大哥脱下一只胶底黑帮子棉布鞋,留在板车停放之处——鞋头朝正东,鞋中放四粒小石子儿,成十字形,那意思就是帮中光棍借用,即日便可奉还。这么一折腾,另只鞋怎好再穿在脚丫子上呢?老大哥索性打了双赤脚上路,不意才到地头儿上便踏了个血流如注。
  “那为什么警察车顶上的灯都破了呢?”我还是那个老问题。
  老大哥眨巴眨巴眼,道:“我也不知道。听两个站岗的说是教一声口哨给震的,我说那是胡扯八蛋。”
  谁也不知道,老大哥自己有没有胡扯八蛋?倒是没过多久之后,我们那个眷村迁到中华路、西藏路口附近,俗称南机场的便是——此地离植物园很近,我经常前去练拳、写生、偷看情侣把手伸到对方的衣衫裙裤里去掏抓摸挤。有一回突然想起老大哥说的往事,便前去荷塘小亭印证一番。果不其然,亭中靠西的一侧地上的确有一方石板比其余的地面高出整整二分来。
  那一次我不但相信老大哥没有唬弄我,也违背了我自己的誓言——我把老大哥混帮的事告诉了孙小六。当然,不只是“告诉”而已,我还加了不少作料进去。我说:我老大哥在那亭子里杀过一个人,用的是一种叫“霹雳脚”的功夫。那“霹雳脚”穿鞋使不出来,非光着一双脚巴丫子不可。光脚使“霹雳脚”,一踢之下,脚底仿佛生出千百根尖针利刺一般的物事,上面贯通内力,有如电流,一击便足以致命。我说我老大哥一脚踢死个黑道大哥,心想惹了大麻烦,本来准备把那人的尸体扔进荷塘了事,又怕他过两天浮上来,于是干脆撬起小亭地上的一块大石板,把那黑道大哥给埋在下面,多余的土方就扫进荷塘,再将石板嵌回去,可还是高出来一点点——而那石板就踩在孙小六脚底下。
  当时孙小六才八岁,听完我瞎编的故事低头瞥了一眼,登时大叫出声,狂啼不止。我心里其实是非常非常之爽的。之所以欺负孙小六会令我非常非常之爽,乃是因为他姊小五的缘故。他姊小五和我同年,生得很美,做一手极好的女红,国中毕业就在家织毛线、钩桌巾、干家务活儿。我几次约她上植物园,想把手伸进她裙子底下去摸两把,她都不许。可她是愿意跟我逛逛、走走,没劲极了。有一回我摸着她的奶帮子,她反手把我给擒住,当场崩折了我的小拇指,又随即给接回去,说:“再毛手毛脚我折了你的小鸟。”之后我再也没约过她,可是却开始折磨起孙小六来。
  当然,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六岁,绝对想不到,胆小爱哭、矮瘦孱弱、跑不远跳不高、成天价淌着左一串右一串黄绿鼻涕,现成一个窝囊废的孙小六日后居然练成了神乎其技的上乘武功,还有各种看来旁门左道的奇能异术。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些本事在人生的路上等着他、找上他,我可是决计不敢那样吓唬他、作弄他的。
  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里吓着他的那一次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就在那一天稍晚些时,我和孙小六都变成“有前科”的人——我们那天各自骑着一辆脚踏车,很想在荷塘堤廊上试一试蜿蜒奔驰的滋味,于是强把脚踏车从旋转门旁的间隙处塞拖过去。果然在九曲堤廊上左弯右拐,好不过瘾。不料忽然间冒出来一个驻守植物园的警察,远远把我们招去,厉声问道:“旋转门是做什么用的?”我们摇头装不知道。装不知道没用,人家逮捕的正是触犯违警罚法的现行犯——在禁行机踏车处行驶机踏车。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天我们其实应该被施以什么样的处罚。但是我们都在那园警的驻守室里面壁一小时、写了悔过书、捺下左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纹模。那园警还这样告诉我们:“你们现在是有前科的人了。”
  终于获得释放之后,我严辞恐吓孙小六不得将此事告诉家人,否则——“你是知道的,我老大哥在混光棍!”我还记得孙小六当场又哭了起来。
  事实上,在我真正认识到老漕帮、还有我老大哥在帮混事的实情之前,我所能做的、所能说的都不过是唬人而已。至于孙小六——套句不客气的俗话来说——他简直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吓唬他的人不光我一个而已。但是这一切,我都是到非常非常之后来,才像拼合一块大图板那样东一角、西一角地勾勒出一个轮廓:这个轮廓的背面的确和老漕帮有关,也和三十多年(甚至其中许多线索还可以追溯到七八十年前)以来潜伏在我们这里不断冲撞、蔓延、扩大、变质的地下社会有关。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我们所自以为生存其中的这个现实社会,只是那地下社会的一个阴暗的角落,只是它影响、导引、操控、宰制之下的一个悲惨的结果。
  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这还是得从我老大哥身上说起。在那一张地下社会的大拼图板上,他也占有一小块位置。
  07 老大哥的道具
  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必须先略过万得福如何在一日一夜寻找那六位老者而不遇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万熙涉及血案的经过,而先将我老大哥这一部分的线索交代清楚。
  对于一九七年左右的漕帮大老们来说,无论张世芳或张翰卿这两个名字只不过是他们手底下数万帮众之一而已。可是对我老大哥来说,在帮这个身份非比寻常——不像家父,只是在离乱生涯中曾经利用一个光棍的招牌让自己平凡的人生过得更顺利,也就是更平凡一点的意思。
  就在家父前去参加本村新春团拜摸彩的那个早上(那也许是在一九七或一九七一年初罢),老大哥告诉我这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弟弟不该知道的许多事情。
  老大哥先向我解释了半天:漕帮不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坏蛋组织,甚至所有的帮会都不应该是为了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而成立的。但是就像任何组织一样,里头总有些坏蛋;坏蛋一多,坏事就做起来了,帮会的名声就搞臭了。他接着向我解释:叔叔——也就是家父——成天价劝他退伙出帮,不是没有道理;一见他来家便锁门关窗,也不是没有缘故。说穿了,就是他看过帮会里不安宁、不平静的一面,厌倦了、害怕了,或者说为了老婆孩子而不喜欢帮闲涉险了,看着原来的兄弟伙伴也总觉着眉目可恨起来。“这不是谁对谁不对的事,是什么人有个什么想法儿的意思。”老大哥说。
  然后,他告诉我,在帮的前辈常讲些掌故,他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这漕帮的来历的。话说在明朝嘉靖年间,有个户部侍郎,姓罗名清,是甘肃人。这罗侍郎后来辞了官,皈依佛门,供奉一位碧峰禅师为师。碧峰禅师给他起了个法号,叫净清。从此佛教里有了罗教或者称作清门的一派。流传到江苏,就叫大乘教、无为教。流传到江西,就叫三成教、大成教。总之是佛教的底子,又掺合了些道教的仪式和道理,传下了四经一卷,分别叫净心经、苦工经、去疑经、破邪经和泰山孤卷。信罗教的人有的吃素念经、有的吃素不念经、有的念经不吃素、有的经素两免。到了前清康熙年间,清江地方的漕运夫役组织了粮米帮。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船民丁也起而仿效。他们之中有水手、有舵工、有扛米的苦力、有拉纤的子。无非是极为贫穷的家庭出身,既无恒产,亦无惯技,只能卖卖粗力气,随船过着南来北往的流浪生活。这样的人既组成帮会,便自然而然要替这帮会制造一个神话的来历,以广招徕。于是他们看上了罗教这个既佛又道、不僧不俗的宗派。从此,粮米帮兼具了职业工会和宗教组织这两个性质。
  不过,据我老大哥的叙述,他宁可相信这漕帮起源时期的第三个性质才是最重要的。
  清代漕粮每年由山东、河南、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和湖南、湖北征收,运往北京通州各仓,供应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和八旗兵丁的食用和俸禄。每年由八省经漕河运道入京的船数,大约在六七千艘左右。每艘船由一名卫所军士领运,他的头衔叫旗丁,形同船长。旗丁再负责召募所需水手、舵工、纤夫、扛工等。这些人力的总数少则七八万,多则十余万。每年这为数十多万的人丁往返道途的时间,约在八九个月左右。但是除了获准有限额地携带一点免税土产至沿途各地贩售、赚点蝇头小利之外,每人的“身工银”——也就是正式薪水——却少得可怜,不过一二两到三四两白银之间。即使在道光年间酌有增加,大部分工人每年的“身工银”也不过在十两银子上下,可谓清贫如洗了。这些流浪在外的人丁之所以很快地结合起来,其实有经济上的动机——他们可以集众人之资,从事小规模置产营利的活动。用我老大哥的话说,就是:“像婶婶标会一样。一个人耍的是小钱,一百个人耍的就是大钱了。粮米帮上一个人是光棍,十万个人就是大爷了。”
  漕粮运京,人丁吃住自然都在船上。可是其余的三四个月里,这些出身各省的贫穷苦力又该如何栖身呢?最初他们大都流落港市街头,捱不过饥寒而瘐死客地的大有人在。后来出了三个罗教徒,分别是江苏武进人钱坚、常熟人翁岩和杭州人潘清。这三个人在杭州府北新关外拱宸桥地方聚集了一批罗教信徒,斥资建了一座小庵堂。庵堂里供奉了佛像和罗祖净清法师的塑身,除了让人前来上香膜拜之外,到那漕船回空的三四个月里,还提供简单饭蔬和被席,让漕帮里的人丁食宿。这个设施给许多舵工水手带来了启示: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在不同的水陆码头盖庵堂、供佛像,平日酌收香火钱,到回空期供帮中人丁膳宿。至于帮中人丁则仅需缴纳微薄的供养钱,雇一两个长期看管庵堂的人手。那么,非但漕船回空期间帮众彼此有个照应,就算是死了,也还能就庵堂附近觅一空地掩埋,不致暴尸旷野,变作荒鬼孤魂。我老大哥接着打了个奇怪的比方:“这就好比说,叔叔婶婶离了老家、投了军,跟着部队上了台湾来。自己混生活,不如大伙儿一道混生活,这就好比当年漕河粮帮里的爷们儿一样,算是入了教了。入了教,教亲要彼此帮衬。苦虽然苦一点,可是教亲终究是教亲,有苦大家一同吃,有难大家一同当。你好比说住罢,住这眷村;你好比说吃罢,吃这眷粮。破瓦泥墙、粗茶淡饭,这和从前咱们帮里的庵堂没有什么两样,可大家伙还是一般快活。这么说你懂么?”
  “过年还要团拜,团拜完还要摸彩。”我接着说。
  “对啦!这不是很快活吗?”老大哥笑了,道,“你明白这个意思就对了。”
  “那村长就是老大了吗?”我一面问,一面想:家父是邻长,邻长起码要算帮里的老二。
  “算不得算不得!那差得十万八千里,差得太远了。”老大哥连忙摇手带摇头,道,“要这么比起来,村长不过是个小庵堂的堂主,堂主上头还有总堂主,总堂主上头还有旗主,旗主上头还有总旗主,总旗主上头还有舵主,舵主上头还有尊师、护法、正道,再上头才是总舵主,也就是帮主——不过一般不叫总舵主、帮主,要叫就叫老爷子。”
  “那你算不算老爷子?”
  “我算个屁。”
  “那我爸算什么?”
  “叔叔以前在帮的时节是‘理’字辈儿的。‘理’字辈儿底下是‘大’字辈儿,所以后来叔叔即便不在帮了,给你起名叫大春,这意思还是不忘本。只不过叔叔不喜欢结帮聚伙这些个事儿。我跟你说的这些,你可别说给叔叔听。知道吗?”
  “那你是什么字辈儿的?”
  “我么?我是‘悟’字辈儿。我还在叔叔底下的底下的底下呢!”
  “那你还在我底下的底下呢!”
  “不成这么叙。”老大哥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弟弟你没有上香拜师,算个空子,叙不得光棍!”
  然后老大哥告诉我:若非看在教亲族亲这两重关系上,他是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即令只是跟我说,这在前清也是犯了十大戒之第五戒——“戒扒灰”——算是大罪。我那时也才知道:家父对帮中事务一向守口如瓶,大约也就是因为他不肯轻犯这第五戒的缘故。
  “可是你自己说我是空子,不算光棍,怎么又说我是教亲呢?”
  这时老大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新乐园,另只手平伸两指,往烟盒口开封处轻轻一拍,盒口跳起来三支烟,他再用那两根手指将跳起较矮的两支烟一压,便剩下一支了——这个动作(我也是到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正是流离在外、奔波四方的光棍相互辨认的手势之一——老大哥点上烟,深吸几口,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咱张家门儿上下五代,只叔叔和我混了光棍。叔叔好鞋不踩臭狗屎,远离江湖是非,不问武林恩怨。可我不一样,我、我、我是老漕帮里混事的——生是庵清人、死作庵清鬼。只可惜咱张家门儿里没有人明白庵清的底细,那我张世芳要是有一天死了,怎么还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呢?所以弟弟!我跟你说这些,等你给祖宗爷爷娘磕头的时候,就把我讲的想上一遍,祖宗爷爷娘就明白了——”
  “你自己也磕的,你怎么自己不磕的时候想一遍?”
  “我一跪叔叔就搀我,他一搀我就来不及跟祖宗爷爷娘报告了嘛!”老大哥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儿,一面斜眉斜眼朝外看家父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一面把布包儿口的系绳松开,将里面的物事倒在手掌心里;那是一枚戒指、一方印石、一只手镯、一枚方孔古钱、一根发簪、一块怀表和一管钢笔。老大哥拨了拨、数了数,道:“弟弟你要是肯帮老大哥这个忙,每到年节叔叔请出牌位来叫你磕头的时候,你就替老大哥跟祖宗爷爷娘报告报告,一回说不完说两回,两回说不完说三回,好歹有说清楚的一回。这些个玩意儿就合是老大哥谢谢你的小礼物。你说怎么样?”
  “这些是干嘛用的?”
  “小道具,还都是有来历的。”老大哥说着,拉我蹲下身,又道,“这手镯,是我们李行李导演拍《婉君表妹》的时候用的。唐宝云要嫁给江明的时候就戴的这个,可江明把她让出去给他弟弟,没嫁成。这戒指儿,是头年儿里拍《新娘与我》的时候甄珍戴的。印石,是宋存寿宋导演拍《破晓时分》县太老爷案上的摆设。古钱呢——可不得了!这还是真古董,看见了没有:乾、隆、通、宝、啊!这也是《破晓时分》里用上的。还有这簪子,也是李行李导演刚拍的《玉观音》里的。这怀表和钢笔嘛!我想一想……嗯!忘了是不是白景瑞白导演拍《寂寞的十七岁》的时候用的了。”
  我看那怀表也不走、钢笔又写不出水来、古钱上长满铜绿、手镯还有裂纹,谅都是些破烂。心想:还不如给我把钢刀或手枪来得好玩。正在不知拿与不拿之际,老大哥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道:“你别看这些小玩意儿不起眼,可都和咱们帮里的事儿有着大关系呢!”
  老大哥先拎起那戒指,说:“甄珍原先不乐意戴这戒指儿,嫌它太大,说是乡下婆子才戴这么俗气的东西。可她非戴不可,因为《新娘与我》头一天、头一场上演,有人非看见那戒指儿不可,这是说好了的,这里头埋伏着一个拆字法儿。”
  原来那时漕帮里有一笔要从军中四四兵工厂走私手枪出市的生意要做。买主撂下话来:枪支以十数为单位,最少二十把,多多益善。可是军方有把握能交货的数量迟迟不能定案。是时警备总司令部接获线报,指有匪谍居中策应,准备破坏兵工厂,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居于这笔军火买卖的中间人——也是漕帮某大老——只好出了个主意:为免任何公开通信形式为警总网罗捕陷,索性约定,以《新娘与我》一片首映首场之内容为约,来表明兵工厂方面所能够供应的枪支数量。买主依约上中国大戏院看电影,便可以得知最后交枪的数量,也就从而得知汇款入账的数字。至于那个拆字法儿,老大哥说:外人不明白,可行里人非但明白,还忘不了。
  《新娘与我》的男主角叫王戎。王字一拆便是二十,戎字一拆便是一个十字和一个戈字,二十加上十得三十,三十与戈字相参合即是三十把枪的意思。而那戒指,则取一戒字。戒是二十加戈,也就是二十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交易只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枪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干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支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纰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只有另觅他途。然而,买方人马行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网罟,最后,帮中大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玦示警——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玦——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是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颠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招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位,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做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只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经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做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府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售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真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份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真做起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只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摆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
  小五却对我的生理反应浑然不觉,只继续说道:“你看满世界的人,管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都披了张岩皮。有的厚些、有的薄些;里头可以说都是璞。有的是硬玉、有的是软玉,有的是白钻、有的是蓝钻。也有橄榄石、也有蛋白石、也有柘榴石、也有尖晶石。有的剖开来像黄水晶,其实是黄石英;石英虽然亮度不如钻石高,可是色彩却美极了。有的硬度低些——像丹泉石,是很脆的一种宝石——可是切磨得法,它的亮度却很动人。就拿玛瑙来说好了——”说到这里,小五猛可一弯身,往一株椰子树根里拨寻两下,拾起一块弹珠也似的小石子儿,道:“这就是一颗玛瑙。好些年前我爷爷带我和小六上花莲山里采草药,就见过这种玛瑙。你现在看它是绿的,到了白天看它就成了蓝的了,这是因为普通灯光里的蓝色波少些,可是在阳光底下蓝色波多了,它的蓝光就反出来了。”说着,小五抓起我的手,把那颗玛瑙塞在我掌心里,我五指一攥,发现她把那支发簪也还给我了。她似是看穿了我的意思,笑道:“这太贵重,留着将来给你媳妇儿当聘礼罢。”
  “大丈夫送出手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我说,又把她手指掰开,将发簪塞回去。
  这回她好半天不言语,只转过身,不让我瞧见她的脸。可她的小细腰和翘尖尖的屁股蛋子却正杵在我面前不过一两步远的位置,我真想当下就动手——要是照小本上看来的一把攫住她的屁股,说不定还不只是摸上两把的好处。她要真乐意,就地一滚、翻进旁边的杜鹃花丛里,我这就叫“成其美事”了。
  可小五又朝前迈步走了起来,同时说道:“所以我说,人也是一样。有的人呢有这个长处,有的人呢有那个长处。这些个长处、那些个长处都是藏在里头,旁人看不出来,自己也不知道,大都浪费了、可惜了。要是有那眼光好的,可以看出人里头藏着的宝贝,就会知道:人人都是宝石,单看你拿不拿它当宝石罢了。”
  “那你看我呢?”我朝前一挺腰、一昂头,把个充涨饱满着大鸡鸡的裤裆迎路灯冲她一招摇。
  “你啊!”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笑了起来,“就一肚子谎话当宝贝。”说着时,她一转身朝荷塘小亭那边跑了过去,可我就在那一霎时之间,迎光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里蓄着盈盈滟滟的两泡泪水。
  那一回我没摸着她,可奇怪的是,当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08 潜龙勿用穴蛇飞
  就在小五送我玛瑙石那天之前的六年,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不知几点几分,张世芳尚未偷着李翰祥的那块青石板,军宪警方还保留了一部分人员在植物园四周封锁警戒。万得福则飘然现身——运起万老爷子当年所传、得自园登和尚、廖佛一系的“送行十八步”,自广州街植物园北门,避过上百盏探照灯和手电筒的搜寻,悄然来到荷塘小亭。
  是时小亭内外已无人丁看守。但是万得福依旧十分谨慎,几乎可以说是寸步寸阴,至少花了将近半个更次才蹑足步入亭中。重睹地上挖回祖宗家去的一方石板凹槽,思及万老爷子殒身惨状,不觉又鼻酸了一阵,才觑准亭顶露骨梁处使出那一招“奉先断肠”的猱升之法,一拧身,好似一支冲天爆仗般地贴伏在梁木支架上。须知这万得福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三十六年下来,岂能不把这“奉先断肠”使得出神入化?比之当年杭州湖墅初试牛刀,打落项迪豪雕翎羽箭之时无意施展之境,更见其炉火纯青——可谓风不惊、草不摇,连梁木上的积灰积尘皆不为所动了。
  有如壁虎一般倒伏在梁上的万得福此时可以说是悬身于一片阒黑之中,过了好半晌才就着荷塘水面反射而上的微弱波光,勉可看出梁间确乎有那么几个凹痕。他探手一摸,每个凹痕都深可及寸——换言之,凹痕里究竟有什么物事,却根本无法得知。然而万得福此刻胸有成竹,反而不忧不急,又在梁间匍匐了许久,待那微微有些亮光的晨曦再从水面反射而上,才看出了个端倪——
  果不其然,凹痕共有五处,大小的确是子弹头所造成,只这凹痕的分布与嵌入梁木的形状极不寻常。万得福扭头曲颈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想起自己飞身而上,并未与先前万老爷子头西脚东陈尸在地的方向一致。当下暗提一口真气,随即卸劲又聚劲,一卸一聚之间,人已经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呈头西脚东的方位。这时再一看去,便一目了然了。
  原来自万老爷子胸前弹射而上的五颗弹头的确是深深嵌进了亭顶,可是嵌入之势却耐人推敲。倘若以左右分,约略可将五颗弹头里作左三右二的两组。倘若再以个别弹头的嵌入方式看,则左下角的一颗和右下角的一颗与另外三颗不同——它们是横着嵌入的。
  万得福初看这弹着情状,直觉想到的是茶阵。自两百年前那姓洪的哥老会光棍带着一部洪门的“海底”与白莲教、义和拳订了个“北教南会”的盟约之后,许多地方械斗团体便发现了一种既可以称之为扩大组织、也可以称之为破解机密的路子——那就是大量而急遽地散播这种被称为“海底”的东西。
  所谓“海底”,顾名思义,便是极深、极秘、极不易探得究竟之地,也可以说就是帮会中最根本、最核心的种种规章、法制、信条、誓言、仪礼乃至成员间的辨识手段等等。它未必是在帮会形成之前就出现的——更合理且符实的情形应该是在帮会成立发展之后,为免口说无凭、默想无据,于是由参与者共同议订,或者由领事者裁示,令专人誊写抄录而成。这样的秘本并不是拿来流传、散布的。它反而应该有禁止流传、散布的性质。因为一旦经手寓目者众,便失去了它作为“海底”的藏珍保密的本意。
  可是珍藏的秘密非经分享却不易见其珍、不易显其密——尤其是当这个组织有坐大的企图之时。是以原本只供少数成员记录备忘且奉若圣旨的手抄秘本却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成了各地方势力会党间广为流传、散布的物事。广东省还有人印“海底”发家,成了富豪。
  天地会系统出来的“海底”原也只是几十页的小册子。一经流传,人人想在这部堪称圣书的册子上留下自己的手泽。于是稍通文墨之徒(甚至不通文墨之徒)只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权柄,便要添写些诗句、文章以及故事。光是一桩日常的走路过桥,就生出几十首应答的歪诗劣谣。仿佛走路过桥的光棍若是在应对酬答这些诗谣上不能尽符秘本所载,便要被视作奸细一般。比方说:〖问:桥尾谁人在此?答:结万义兄在此。问:在此何事?答:在此看桃李。问:桃李树结子有多少?答:桃树结子三十六,李树结子七十二,共成一百零八。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桃子三六在树根/李子七二甚超群/两样相连成结阵/一百零八定乾坤。续答:尚有对一联为证——有头有尾真君子/存始存终大丈夫。问:你在桥上过?桥下过?答:弟子在桥下过。问:为何不在桥上过?答:弟子身有秽,不敢在桥上过。问:桥下水深,焉能过得?答:结万义兄见我真心义气,教我手拿三块石、八字脚;三八廿一步踏过。问:有何为证?答:有诗为证——二板桥头过万军/手拿三石过江滨/义兄问我何方去/一片真心伴帝君。问:到二板桥又到何处?答:又到洪门一座。问:洪门谁人把守?答:万龙、杜方二位将军把守。有对一联为证——地镇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峡水万年流……〗
  如此反复诘答问辩、喋喋不休,倘若实况果然,则天地会光棍博学强记的资质恐怕不比正途八股出身的秀才、举人为弱。
  而这“海底”秘本之中,倒非不可尽信。茶阵便是其一。茶阵者,于列杯奉茶以待来客之际有固定的布排图式。无论一只茶杯、两只茶杯……乃至于十三只茶杯,加上一把茶壶,可以摆出成百的阵式。来客取哪一只杯?饮多少?如何持杯?如何饮?都有细腻的讲究和要求。倘若主客双方本有敌意,而在茶阵的往来应对之中又有什么差池闪失,便极可能演成剧烈的武斗。反过来说,茶阵相待得宜,也有可能排难解纷,化干戈为玉帛。
  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水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字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
  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老实说,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胆,只欲随侍崇祯归西,寸步不离,这才以崇祯的双脚为梁,悬带其上。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随后,忠魂烈魄跟着来到太庙之中,原只望寻个护驾之职、安身之处。谁知道崇祯不见他还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说他是不忠不义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躯为梁而悬之——这叫“死后加刑”,其罪尤过于毁尸。众忠良之臣的魂魄听到这里,益发恼怒愤懑,把对李闯的狠劲怨气都发在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飘泊在庙外、烈魄回荡于空中,全无个依傍附着之所。
  一日忽然望见云端来了个紫面绿睛髯凸额的老僧,知是达摩祖师出外游玩,便连忙上前跪拜翻滚,将冤情诉过。达摩老祖悯其遭际,遂将之收入葫芦之中,赐铁板草鞋一对,以稳固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飘荡。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门木杨大会投效。这便是天佑洪求见五祖和万云龙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进辞”的来历。日后各地会党徒众都要修习这个典故。至于万老爷子却曾经同万得福说过一段话,表示对王承恩这典故的兴趣和感慨。万得福不甚记得其言语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说的是崇祯之昏聩庸懦,死后亦然。而王承恩不过仗着一点奴性侍主,却不知这奴忠充其量只是让愚顽不灵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顽不灵的信徒也只能拱拥一个益加愚顽不灵的主子。如此循环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酿出巨灾惨祸,虽亡国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万老爷子自己临终之际,这王承恩的典故又该作何解呢?倘使万老爷子以王承恩自况,则在他之上必然还有一个崇祯。倘使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则在他之下必然还有一个王承恩。那么,到底上面那一位会是什么人?而下面那一位又会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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