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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死馆杀人事件

_7 小栗蟲太郎(日)
  伸子结束陈述的同时,三人的视线不期然地相互碰触,并皆浮现困惑之色。因为,被视为造成伸子症状发作、命令她演奏共鸣钟的人物,居然是方才演出讽刺逆转剧的克利瓦夫夫人。不仅如此,假设如伸子所言,她是向右侧倒下,那么旋转椅的疑问就更加难解了。
  熊城狡黠地眯起眼,「这么说,如果有人从你的右方攻击,恰好该处就是上了楼梯尽头的房门了?无论如何,最好不要再无谓的自我牺牲……」
  「不,我才不想耽溺於这种危险的游戏!」伸子以强硬的态度说,「我真的很受不了!居然接近了那么恐怖的怪龙。可是你们想想,就算我指出该人物的姓名,面对那种有如浅掘坟墓的前提,也不过是对那种神秘力量提出假设,事实上,你们绝对还是会就我手握短刀的这一点,要求我接受法律审问。不,连我都相信自己在类似性上是凶手,更何况今天的事件也是一样,那位红发母猴子被狩猎的风景中,也只有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刚刚说的红发母猴子究竟是什么意思?」检察官以审慎的眼眸问道。但是,他内心却觉得这女孩是个与其年龄完全不成比例的可怕对手。
  「这又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伸子嘴角扭曲,做出令人觉得奇妙的姿态,额头浮现汗珠,似乎能从其中窥见她内心的复杂冲突,也可知道她是如何地想挣脱眼前的绝望,她用尽全身精力的疲累,可以从她眼睑沉重的动作窥知。但是,她又冷漠地接著说,「因为,就算克利瓦夫夫人被杀,也不会有人感到悲伤,她真的是那种被杀害比活著还让人高兴的……我想,一定有很多人都会这么认为。」
  「那么,请你说出可能有这种想法的人的姓名。」熊城虽然对这位女孩玩弄他人般的态度保持充分戒心,仍忍不住被吸引。「如果有谁特别希望克利瓦夫夫人死掉的话。」
  「譬如我自己。」伸子毫无怯色地回答。
  「因为我偶然发现了重要的事实。以前一直未曾公开,可是,这次我以秘书的身分公开了算哲先生的遗稿,其中有关於克米艾尔尼基大迫害的详细纪录,而……」此时伸子忽然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住口不语,然后好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胸中的苦闷剧烈斗争,不久便接道,「我不能说出其中内容,但是,从那之后,我的内心痛苦不堪。当然,该纪录马上就被克利瓦夫夫人撕毁,但从此之后我就被她视同仇人,像今天也是一样,只是为了打开窗户就找我过来,而且不知道开上开下多少次,才调整到她满意的那个位置。」
  克米艾尔尼基大迫害——三人之中,只有法水知道其内容——在十七世纪中频繁发生迫害犹太人的柯卡萨斯地方中最为严重者,也因此,哥萨克族人和犹太人之间开始异族通婚。但是,尽管已识破克利瓦夫夫人是犹太人,法水还是对据称被撕毁的纪录内容所吸引。
  这时,一位便衣刑警进入,报说津多子的丈夫——押钟医学博士已赶到宅邸。
  押钟博士前往福冈旅行,为了请他打开遗嘱而突然传唤他回来,在此当然只能先中断对伸子的侦讯。因此,法水暂时搁置丹尼伯格夫人事件,想迅速掌握对方今天的行动。
  「这些问题以后再向你请教,不过,你为什么无法证明今天事件发生当时的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那是因为连续两次的不幸。」伸子略发牢骚后,忧伤地接著说,「我当时正好在树皮亭(主建筑物左端附近)里,那儿被美男桂的篱墙围住,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而且克利瓦夫夫人被吊著的武器室窗户虽然就在附近,却被美男桂的篱墙遮挡住,因此我连发生了那种像马戏表演的事都不知道。」
  「可是,你应该有听见她的惨叫声吧?」
  「当然听到了。」伸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回答,但是,她的表情紧接著出现异样混乱,声音也带著颤抖:「可是,我却没有办法离开树皮亭。」
  「那又是为什么?这样绝对只会加深你的嫌疑。」熊城严厉地追问。
  伸子双手抱住胸口,嘴唇痉挛,勉强抑住激情,不过嘴里却吐出冰冷话语:「我也无法讲出理由……因为,反覆多少次皆一样。重要的是,克利瓦夫夫人发出惨叫的一瞬间之前,我看见那扇窗户旁有奇妙的东西,那就像发光的无色透明物体,可是形状却很模糊,简直就像气体。那东西从窗户上方的空气中出现,漂浮著斜斜进入窗户内,之后随即听到克利瓦夫夫人的惨叫声。」伸子脸上再度浮现恐怖神色,似在窥看法水的反应。「最初因为雷维斯先生在那边,所以我以为是惊骇喷泉的飞沫,可是,仔细一想,当时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不应该会是飞沫。」
  「哼,又有怪物出现吗?」检察官蹙眉,喃喃自语,同时内心深处应该还会补上一句——还是你说谎?
  熊城彷佛下定决心似地站起来,冷冷地对伸子开口说:「我知道你这些天来饱受失眠之苦,不过,从今天起,你应该就能好好地睡觉了吧!监狱通常是刑事被告人的天国,因为手脚与颈部被绑住,全身会产生愉快的贫血,神智就会逐渐模糊。」
  一瞬间,伸子的视线低垂,双手掩面,俯趴在桌上。
  熊城正想拿起话筒叫唤警车时,法水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拉住电话线,扯掉墙上的插头,放在伸子手掌上,然后看著哑然无语的三人,述说自己的感想。
  啊!事态又再度逆转了。
  「事实上,对她而言是不幸的怪物的东西,却让我产生写诗的念头。如果现在是春天,那一带应该是花粉与香气之海吧?不过,就算是草木枯萎的寒冬,那座喷泉与树皮亭的自然舞台也能让我承认她的不在场证明。她与克利瓦夫夫人都是被候鸟……被彩虹所救。」
  「啊!所谓的彩虹是……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呢?」伸子的身体突然像是弹起来般,泪眼模糊地望著法水。
  但是,另一方面,彩虹却将检察官与熊城逼落绝望深渊。或许,对两人来说,那一刹那是直接感受到完全无力的瞬间吧!何况,在法水所提出的七彩华丽、回响强烈的画中,还有绝对会受到迷惑的不可思议感觉。
  法水静静闭口:「彩虹……那的确是彷佛皮鞭般的彩虹。但是在特别在意凶手,又披上久我镇子的玄学面具之时,就会被蒙蔽住而无法窥见。我由衷同情她饱受苦难的立场。」
  「这么说,如果借用久我镇子的话,应该就是动机转变吧?可是,那种外在的遮蔽已全部洗掉了呀!伪恶、玄学……这一类的恶德对我而言,确实是过於沉重的衣裳。」
  自首日以来的郁积之物一下超越她的控制而释放出来,她的身子如同小鹿般轻盈跳跃,双臂举至水平,拳头贴著耳根,她一定是边左右摇晃著双拳,边用因喜悦而恍惚的眼眸在虚空中写著某些文字吧!出乎意料的欢喜让伸子完全疯狂了。
  「啊,好刺眼……我虽然一直坚信这道光明必有到来的一天,可是那黑暗……」伸子彷佛不想看似地闭上眼,狂乱地摇头。「我什么都可以做给你们看,不论是跳舞或倒立……」
  她站起来,踩著波兰圈子舞的四分之三拍子,像陀螺似地开始旋转。不久,双手用力撑住桌缘,下垂的头发向后方甩高,接著说:「可是,共鸣钟室的真相与我无法离开树皮亭的事请你们不要再追问。这座宅邸的墙壁中有很不可思议的耳朵,除非能破坏墙壁,否则我也不敢相信能一直获得你们的同情。现在,请开始下一个问题。」
  「不,今天已经结束。虽然还想请教丹尼伯格夫人的事件做为参考之用……」法水说著,让因为狂喜亢奋而不想离去的伸子离开。
  漫长的沉默与尖锐的黑影——伸子离开后的室内——恰似台风过境,溢满难以言喻的悲痛气息。因为他们以伸子的解放为转机,在人类世界已断绝希望。黑死馆底下的可怕洪流,不,甚至每一个细微的犯罪现象,都以充满阴影的巨大魔力倾注在事件的动向上。
  熊城怒容满面,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突然将法水拔下的插头用力丢在地板上,站起来,在室内大步来回踱著。
  法水却淡淡地对他说:「熊城,这么一来,第二幕终於结束了。果然是名副其实,有如迷宫般混乱纠结,不过,下一幕开始时,雷维斯应该会登场。接下来,事件一定会急转直下地宣告解决。」
  「解决?太可笑了!我现在连递出辞呈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概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吧?到第二幕为止是人间世界的场景,第三幕以后则是神巫降灵的世界。」熊城消沉地喃喃说著,「反正接下来的工作只是阅读你珍藏的十六世纪前期的荒诞典籍,还有书写我们的墓志铭。」
  「嗯,的确是与十六世纪前期的典籍有关,不过,另外还有类似的空洞论点。」检察官不失沉重的态度,诘问似地冷冷望著法水。「法水,载著枯草的马车经过彩虹下,然后,穿木鞋的少女跳舞……如此一来,这桩事件中将会连一个人类都没有。我实在无法了解这种牧歌般景象的意义!大体上而言,所谓的彩虹到底是何种现象的譬喻法呢?」
  「开玩笑!那不是典故,也不是诗,当然更非类推或对照,那是在凶手与克利瓦夫夫人之间确实出现的真实彩虹。」
  法水以梦想仍未消失、充满炽热情感的眼眸望著检察官时,房门被静静推开了。而且,毫无预告地,久我镇子削瘦辛辣的脸孔突然出现。那一瞬间随即有股令人窒息般的空气吹入。或许,这位学识丰富、具有强烈中性个性的神秘论者,会让很难在人类之中寻找凶手的异样事件更加黯淡渺茫吧!
  镇子轻轻行个注目礼后,用与平常一样的冷淡语气开口,但内容却颇为偏激:「法水先生,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因此我无法相信那些候鸟所说的话。」
  「候鸟?」法水泛现奇异神采的眼眸圆睁,立刻反问。因为,自己方才视为彩虹表象而说的话,也不知是否为巧合,竟由镇子口中说出。
  「没错!我指的是还活著的三位候鸟。」镇子恨恨地说著,正面凝视法水。「我想强调的是,不论那些人如何想采取自卫措施,津多子夫人绝对不是凶手。而且,她今天早上虽然已经可以起床了,却尚未恢复到能接受讯问的程度。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水化氯醛过量会出现什么症状才对,她在今天之内想从贫血与视神经疲劳中完全恢复过来非常困难。不,我不禁觉得她似乎有著玛莉?斯图亚特(十六世纪在苏格兰有如圣女般的女王,后来被伊莉莎白女王送上断头台,是一五八七年二月一日)的命运……也就是说,你的偏见最为可怕。」
  「玛莉?斯图亚特?」法水好像突然被勾起兴趣,上半身往前探出。「这么说,你是指那三人是过度善良的好人?或是舞弄伊莉莎白女王的权谋?」
  「那是两种不同的意义。」镇子冷然回答。「你或许知道,津多子夫人的先生押钟博士为了自营的慈善医院几乎是倾家荡产,即使这样,为了继续维持下去,津多子夫人无论如何仍必须竭尽所能地再度沐浴於荣光之中,同时,她所接受的喝采也会让对医药不抱希望的几万人均沾吧!事实也是如此,『温和待人者可得到福份,挡住门口者却会妨碍别人』。法水先生,你应该知道所罗门王说这句话的意思吧?我指的是那扇门,也就是在这桩事件中注入凄惨亮光、有钥匙孔的门。那里有这座黑死馆的永生之秘密钥匙。」
  「你能更具体地说明吗?」
  「那么,你知道修尔兹(佛利克?修尔兹,上一世纪的德国心理学家)的精神萌芽论(此种论述乃是狂信的精神科学家特有之物,属於一种轮回论。亦即,人死后从肉体脱离的精神化为无意识状态而永远存在,那是一种非常低级的东西,不可能表现意识,却具有能产生一种冲动作用的力量,游离在生死交界处,时而会在潜意识中出现,属於这类学说中最合理的论述之一)吗?因为我自己并无确实的论据,所以并未坚持此说。」镇子再度大笑出声,为这桩事件招来凄风苦雨。
  「什么!精神萌芽论?」法水突然一脸恐怖的表情,结巴地大叫,「那么,论据何在?对於这桩事件,你为何主张生命不灭论?难道你的意思是,算哲博士仍令人费解地生存在世上?或者是克劳特?戴克斯比……」
  精神萌芽——这个阴森可怕的名词首先从镇子口中说出,紧接著是法水将它注解为生命不死论。当然,与这两点有关之物绝对在这桩事件的底层暗暗成长、默默扩散,逐渐开拓其领域。但是,由於时机的因素,检察官与熊城却觉得其恐怖与幻想有如在眼前现实化,不禁觉得心脏彷佛被掐住。然而,另一方面,镇子也因为法水说出戴克斯比的名字,而像是面对一道谜题般,脸上浮现怀疑的表情,恰似这句话也牢牢抓住她的心。通常,依附性强烈者只要面对一项疑问,几乎都会进入几近无意识的恍惚状态,并出现异样的偶发性动作。镇子似乎也是如此,她拔出左手中指的戒指,开始在手指四周转动,戴上又脱下,神经质地反覆著该动作。
  这时,法水眼眸浮现光芒,趁隙站起,双手交握背后,开始在室内踱步。不久,他来到镇子身后,突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开玩笑也要有节制,那位黑桃国王怎么可能还活著?」
  「不,如果是算哲先生,那么他应该是红心国王。」镇子几乎是反射性地叫著,同时又出现恐怖的冲动,立刻将戒指套入小指,用力吐出一口气。「不过,我所谓的精神萌芽最主要是指譬喻,请匆将它以绘画性质思考,或许,它的意义更接近艾克哈德(约翰?艾克哈德,一二六○至一三二九年,最初是艾佛特的清教徒,被誉为中世纪最伟大的神秘学家兼泛神论者)所谓灵性。亦即『从父到子,人类的种子必然要有一次流转於生死之境,也就是在黑暗中饱受风吹雨打的荒野』,若是要更具体地说明,应该就是『我们之所以找不出恶魔,乃是因为其形貌只存在於我们的肖像中』。当然,这桩事件最深奥的神秘在於那种超越本质、外形与内容皆无的哲学小径中。法水先生,那根本就是足以撼动地狱圆柱的残酷刑罚。」
  「我能理解,因为,在那条哲学小径的尽头有一项我已注意到的疑问。」法水的眉毛上挑,昂然反击。「不过,久我女士,即使是圣史提法诺条约,也只有在末节的一部分,有关犹太人的待遇才稍微缓和,可是,为何在迫害最严重的柯卡萨斯却允许犹太人拥有半个村区以上的土地?因此,所谓的问题就在於那内容不详的负数。但是该区地主的女儿、亦即这次事件中的犹太人,终究并非凶手。」
  这时,镇子全身彷佛崩溃似地颤栗著,并断断续续地大力呼吸,发出轻微的叫声:「啊,真是可怕……」
  然而,这位奇妙的老妇接下来却好像无法忍耐似地明示了凶手的范围:「这桩事件等於已宣告结束。我指的就是那负数的圆。完整包括动机的那个五芒星圆怎么也不可能有让梅非斯特潜入的空隙,所以如果你能明白刚刚所说的荒野之意义,我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她突然站起来,法水慌忙制止她:「可是,久我女士,那所谓的荒野应该是指德国神学的光辉吧?但是,其命运论却是昔日塔洛与瑞索曾经陷入的虚伪光辉。我在你所说的精神萌芽论中发现一项惊人的临床性质之描绘,那是听过之后会令人疯狂的异样之物。你为什么会想到算哲博士的心脏呢?为什么会想到那位大魔灵呢?红心国王又是什么?——哈!哈!久我女士,我虽然不是拉法迪尔,但也学会了从外貌观测人类内心的方法。」
  算哲的心脏……不仅镇子,连熊城与检察官在瞬间都僵硬如化石。而且,镇子内心的支柱很明显地从根本开始动摇,这可能是这桩事件中最大的颤栗吧!
  不过镇子脸上却刻意露出嘲弄之色:「这么说,你和那位瑞士牧师一样,想比较人类与动物的脸孔了?」
  法水缓缓点著香菸,展现他微妙的神经反应,於是原本有如百花千卉般分散的无数不合理,转眼间便被吸附於一点之上:「也许那是神经过敏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你称呼算哲博士为红心国王,当然会从其中感受到异样氛围。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刚好也从伸子口中听到完全相同的话。或许,这项巧合具有当作此桩事件最后王牌的价值吧!它也许能彻底推翻我们一路追查、经由传统推理找出的怪物。特别是你,因为伴随默剧渲染的心理作用,更可以深入掌握住你的心像。
  用维也纳新心理学派的说法来解释,那就是所谓的徵候发作,也就是在持续的无目的、无意识运动之时,很容易出现在意识最底层之物,换句话说,不希望为人所知、想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会以某种型态表现出来,或者,在给予某种暗示性的冲动时,其伴随产生的联想性反应往往会出现在语言之中。
  我所说的暗示性冲动无他,就是我称呼算哲为黑桃国王。不过,之前我提到戴克斯比时,就已牢牢掌握住不知戴克斯比真面目的你的心像了,因为你在无意识之间表现出拔下又带上戒指,或是不停转动戒指的徵候,所以我留下一个巧妙引导心灵的间断时刻。
  这种间断时刻不只在戏剧中属於必要,尤其是在侦讯上也绝对必要。久我女士,凶手虽是一位剧作家,却没有在剧本中指定任何一项但书,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调查人员就必须是一位完美的演员。不,请原谅我多话,我必须向你致歉的是,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迳自窥探你的心像深处。」
  说到这儿,法水又抽起另一支菸,反覆渲染其夸耀的表演:「但是,这种问断时刻非常混沌不明,而且以十字状群聚了各种各样的心理现象,简直就像层积云般在意识面蠢蠢浮动,其状态是只要加上某种冲动,立刻就会完全消失似的脆弱,所以我才会说出『黑桃国王』。因为,假设全部精神乃是一个有机体,当然必须从该处出现物理反应之物。因此我期待著你对这句非常具暗示性之词语的某种反应,结果,你果然将它改成『红心国王』。就是这句『红心国王』让我获得等同狂乱的异常启示。可是,你接下来又出现第二次的冲动,突然失控地将戒指戴上小指。我为什么会忽略你当时的恐惧神色呢?」
  法水的声音停顿,脸上浮现一股颤栗:「不,我甚至感觉到更沉闷、更严重的恐惧。扑克牌上面的人像都是上下胴体左斜相对、各自重要的心脏部位被对方美丽的无袖外套遮住。而从画像中消失的心脏被改为画印,置於右侧上端。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是,如此一来,便可能忽略其中灿烂的凄惨光辉,而认为『啊!心脏在右侧』。所以,如果将你说的『红心国王』解释为你的心像,那么算哲博士应该就是心脏在右侧的特异体质者,这样的话,或许所有四散分离、极端不合理的问题都能获得一线曙光,藉机一扫而空。」
  这种惊人的推定,紧接在先前深入探讨押钟津多子一事,成为事件中第二回的大戏剧。受到那超人逻辑吸引,检察官与熊城的表情都转为麻木,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当然,其中仍存在著一项疑点,只不过,法水接著举出例证,在其中灌入一股阴森生气。
  「问题在於,如果那是事实,我们便将无法冷静。因为,当时算哲博士虽然被刺穿左胸的左心室——而且几乎是边缘部位,可是由於明显能断定为自杀,因此并没有被要求解剖尸体。这样一来,第一项疑问就在於,左肺叶下方被贯穿真的会当场死亡吗?对此,即使是在外科手术比较落后的南亚战争当时,只要伤者能及时就医,几乎都全都可以痊愈,因此可知——对了,提到南亚战争……」
  法水紧咬住香菸尾端,压低声音,脸上浮现毋宁是接近恐怖的神色。「有一册由梅金斯编撰的《南亚战争行伍医学辑录》的报告集,其中列举了一个几乎与算哲先生的状况相仿的奇迹。亦即,在格斗中右胸上方被西洋剑刺中的龙骑兵伍长,六十个小时后在棺材里复活。不过该书编辑者,也就是著名外科医师梅金斯提出如下的见解——『死因很可能是西洋剑压迫到大静脉,导致血管变得狭窄,让流入心脏的血液急遽减少。但是,每当尸体的位置改变时,瘀血肿胀的血管中之血液就会流动,因此其复活可能是受到这种物理的影响。也就是说,这种物理影响的作用往往被认为类似能使尸体心脏复活的某种按摩。因为心脏本就属於物理性的内脏器官,而且就如布朗西卡尔教授所说,即使是在死亡之后,心脏一定仍持续著听诊或触诊所无法听见的细微鼓动(巴黎大学教授布朗西卡尔与讲师席欧报告数十个<打开人体后,发现心脏仍持续鼓动>的实例。亦即证实人死之后,心脏犹具充分的力量,换句话说,证明了心跳并未完全停止。当然,从外面并无法听见心脏鼓动的声音)』——这么一来,我胸中的疑惑又该如何是好?」
  法水从算哲的心脏异位一事,提出比死者复活更具科学性论据的一项强烈疑惑。这时,在内心持续凄怆苦斗的镇子脸上突然掠过拚命的神情,彷佛已推开一切恐惧与不安,浮现对事情真相的良心。
  「我要说出一切。算哲先生的确是心脏在右边的特异体质者,因此我对他企图自杀却未刺右胸的意志觉得可疑,所以我试著在尸体的皮下组织注射氨液,结果很明显地浮现了生命体特有的红色。而且,更恐怖的是,那条线在翌晨被人切断。只是我没有进入算哲先生墓窖的勇气。」
  「你说的线是怎么回事?」检察官厉声问。
  「是这样的,」镇子立刻回答,「坦白说,算哲先生是非常害怕被早期埋葬(编注:这里的意思是死后随即下葬)的人,所以建造这栋宅邸之初就已事先建造大规模的地下墓窖,而且秘密地设置了类似柯尼加?卡尔尼兹基(俄罗斯皇帝亚历山大三世的侍从)式防止早期埋葬的系统,所以在葬礼当天晚上,我整夜未曾合眼,静静地等待电铃声响起。可是,那天晚上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因此我等到凌晨雨停,天色一亮,便慎重起见地前往后院的墓窖。在四周环绕的七叶树丛中藏著让电铃响起的开关,但我当时却发现开关之间夹著山雀的雏鸟,拉动把手的线却被割断。那条线确实是从地底下的棺材里拉出的,而且不论是棺材或地面上的棺材龛盖,都很容易从内部打开。」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法水咽下一口唾液,显得有点慌张。「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也就是说,谁知道算哲心脏的特异位置与防止早期埋葬的设备之存在?」
  「应该只有押钟医师和我知道。所以,伸子说的红心国王之类的话语,只能认为是偶然的巧合。」
  说完后,镇子脸上泛现彷佛害怕算哲报复的恐惧之色,向熊城要求派人保护,以与刚刚进来时完全不同的态度走出房间。
  下大雨的晚上……应该会抹拭掉从墓窖出来的一切痕迹吧?如果算哲还活著,就能让所有使事件迷蒙暧昧的不可思议颠倒象完全回归到现实的实证世界。
  熊城激动地大叫:「不论如何,能够做的事情全都试试看。法水,管他有没有搜索令,我们该挖掘算哲的墓窖了。」
  「不,我认为怀疑调查的正统性还太早了些。」法水神情黯郁地说,「你们想想,镇子说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只有她自己和押钟博士,如此一来,应该毫不知情的雷维斯为何向算哲以外的人展现彩虹,而且达到那样完美的效果?」
  「彩虹?」检察官恨恨地喃喃念著。「法水,我认为发现算哲心脏异位的你简直就像亚当斯或鲁维利亚,不是吗?在这桩事件中,算哲等於是海王星,因为那颗星星是在天空撒下各式各样的不合理之后才被人发现。」
  「开玩笑!那道彩虹为什么会如此缺乏必然性?如果不是偶然……就是雷维斯美丽的梦想。换言之,亦即是那男人高傲的古典语言学精神。」法水又卖弄他极端矫奇的语言游戏。「支仓,惊骇喷泉的踏脚石上留下了雷维斯的脚印,首先,这一点有必要视为韵文加以解释。在四块踏脚石中,他一开始是踩在靠主建筑物的那一块上面,然后是正对面的那块,接下来是左右两块,但是,我们却忽略了这种循环中最具深奥意义的第五次的一踩——与一开始一样踩在靠主建筑物的踏脚石上。也就是说,雷维斯绕了一圈回到原点之后,第二次踩上最先踩过的踏脚石。」
  「不过,以结果来说,那又发生了什么样的现象?」
  「亦即让我们认同伸子的不在场证明。从现象方面来说,则是让喷上天空的飞沫产生对流。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考虑从1至4的顺序,最后喷上来的飞沫右侧最高,接下来则略呈问号状依序降低,这时因为第五次的飞沫喷起,在气流的煽动下,开始下降的四道飞沫再度维持其形状上升,如此一来当然会与最后的飞沫引起对流现象,令第五次的飞沫在动也不动的空气中扩散,也就是从1至4的飞沫将最后上升的蒙蒙气流送至某一点,若要更详细说明,亦即是为了决定某个方向而必须要这么做。」
  「原来如此,那就是让彩虹发生的蒙蒙气流?」检察官咬著指甲,颔首。「这确实得以替伸子的不在场证明背书,因为,那女人说她看见异样的气体进入窗户内。」
  「不过,支仓,所谓的地点却非窗户打开之处。你应该知道当时窗栈维持水平,窗户只是半开的吧!也就是说,喷泉的蒙蒙气流是从窗栈缝隙间进入。」法水严肃地说著,指出为彩虹所害的唯一人物,「否则绝不会出现那样强烈色彩的彩虹。因为彩虹并非产生於空气中的蒙蒙气流,而是因为留在窗栈上的雾滴而发生。亦即,问题在於构成七种颜色的背景。但是,更重要的条件却是看见彩虹的角度,换言之,就是火箭弩掉落——也就是当时凶手所在——的位置。而且,那位独眼的大明星……」
  「押钟津多子?」熊城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嗯,就是所谓的彩虹双脚处有黄金壶。也许只有那样的彩虹才有可能掌握得住吧!熊城,一般说家。彩虹在视觉半径约四十二度的位置会先出现红色,而该位置正好是火箭弩掉落之处。另外,该红色如果与克利瓦夫夫人的红发相映称,便能想像那是足以令人射偏目标的强烈眩光。更何况在近距离所见到的彩虹一分为二,颜色也苍白浅淡。」法水住口,但脸上又随即浮现得意的微笑。「熊城,只有押钟津多子绝不会那样,因为她以独眼所看见的彩虹只有一个,而且由於明暗对比强烈,色彩相当鲜明,完全无法辨别在一旁的同色物体。啊!那只候鸟——已化为雷维斯的情书——从窗外飞入,偶然地包围住克利瓦夫夫人的颈项,造成无法瞄准标的物之缺陷,这绝对只有津多子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是,你刚刚说彩虹乃是雷维斯的情书?」检察官怀疑自己错听,追问著。
  法水慨叹地进行他独特的心理分析:「支仓,你只知道这桩事件晦暗的一面,因为你忘了克利瓦夫夫人被吊在半空之前,伸子曾在窗畔出现。所以雷维斯见到伸子后,以为她是在武器室,才会在喷泉旁唱咏他理想的蔷薇。对了,你知道《所罗门王之雅歌》的最后章句吗?就是『我所爱的人呀!请赶快走,如行经花香遍地的山上的鹿,如同小鹿』。那是对神充满憧憬恋慕、世上最伟大的情书,其中更将心爱者的心譬喻为彩虹。根据波特莱尔的说法,那七种色彩等於热带性的狂热之美;而若依查尔德的歌咏,天主教主义的庄重灵魂之渴望会从中而生。另外,近代的心理分析学家们将该抛物线假设为雪橇滑行山坡时的心理,认为彩虹乃是恋爱心理的表徵。
  支仓,那七种色彩是画家的调色盘,也相当於钢琴的每一个琴键,而彩虹的抛物线既是色彩法,也是旋律法、对位法,因为,移动的彩虹以每次两度视觉半径的视差进入视野里,变化色彩之后离去,也就是雷维斯将韵文的情书譬喻为彩虹送给伸子。」
  依法水的说法,最初是认为制造彩虹乃是为了庇护某人的骑士行为,等到更加深入探索,终於归纳为恋爱心理时,也只能认定凶手未射中克利瓦夫夫人绝对是偶然。但是,问题在於无法对检察官和熊城提出实证,让他们不但半信半疑,甚至以为法水拘泥於彩虹之类的梦想,所以不想挖掘最重要的算哲之墓窖,当然更意料不到雷维斯的恋爱心理会在事件后段引起最后的悲剧,另外,他们更不可能注意到法水推定押钟津多子为凶手之事,其中更还潜藏著某种重大的暗示性观念。
  似此,一度被视为绝望的事件在短时间的讯问中反覆起起伏伏,然后,到了五点三十分,终於展开对现象性之全部希望所寄托的「大楼梯后面」的调查。
  二、在大楼梯后面……
  法水从黄道十二宫导出的答案「在大楼梯后面」,符合的场所有两个小房间,一个是放置德蕾丝玩偶的房间,另一个则是与之相邻、内部毫无摆饰的空房间。法水首先伸手握住后者的房门把手,发现这个房间也没有上锁,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
  由於房间并无窗户,里面一片漆黑,而且还有一股微呛的冷空气迎面袭来。不过,当走在前面的熊城用手电筒照著,沿著墙壁前进之时,忽然,似乎是听见什么声音,背后的检察官突然停住脚步,悚然深吸一口气,开始凝神静听,不久,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面对法水。
  「法水,你听到那个了吗?从隔壁房间传来摇铃般的声音。你仔细听听看,如何?那应该是德蕾丝走路的声音……」
  的确没错,正如检察官所言,在熊城厚重的脚步声之间夹杂著铃铃的轻微颤动声。无生命的玩偶正在走路,这的确是会令人连灵魂深处都冻结似的惊愕,也能想像玩偶旁边必须有某个人在操作,所以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绝顶亢奋。
  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熊城掀起一股暴风,几乎将门把拉断时,法水不知想到什么事,突然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支仓,你所说的海王星就在这片墙壁内,因为那颗星从一闻始就不是已知数。你回想一下,古代时钟室那座玩偶时钟的门上刻著什么内容?四百年前,千千石青左卫门接受菲力普二世颁赠的竖琴,后来无人知道其行踪,这个声音很可能只是被截断的琴弦震动而发出的吧!最初是钝重的玩偶走在隔壁房的墙边,接下来是熊城的声音,也就是说,所谓『大楼梯后面』的答案,指的就是这面与隔壁房间交界的墙壁。」
  但是,这面墙壁不论怎么样就是找不到设有暗门的痕迹!不得已只好破坏一部分。熊城先确定了声音传出的位置之后,挥动手斧砍破墙板,果然在该处出现拨动无数琴弦般的声响。然后,待木片碎裂,连同手斧将其中一片拉下时,冰冷的空气随即从里面流泻而出——该处是两面墙壁间的空洞。
  那一瞬间就彷佛恶鬼的密道被人从黑暗中挖掘出来,三人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可闻。随著敲击的声音,竖琴的弦音交替著发出有如狂鸟的凄惨声响,这是因为熊城开始破坏周围的木板。等他从满天尘埃中退出后,他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发出沉重叹息声,递给法水一本书籍,有气无力地开口:「什么都没有,没有暗门、没有秘密楼梯,也没有暗板通往地下,唯一的收获是这本书。这就是黄道十二宫秘密记述法的答案。」
  法水也很难从这样的冲击中立刻恢复,这很明显是意味著法水的双重失败。根据设计者是戴克斯比这一点,法水认为秘密通道的存在已是无庸置疑,想不到却是彻底的失败,再者,事件一开始由丹尼怕格夫人亲笔所写的德蕾丝玩偶是凶手的假设,也因为颤音的存在位置而更强调其可能性,因此,在此不得不承认那位布洛维夏人的鬼影无所不在。
  回到原来的房间里,翻开书页后,法水惶悚了,眼眸紧接著泛现惊叹神色:「啊!太令人惊讶了!这是霍拜恩的《死亡舞蹈》,而且是已成为珍品的一五八三年里昂的初版。」
  这本书像是预言四十年后的今天黑死馆所发生的阴惨死亡舞蹈般,明显表现出戴克斯比的最终意志。翻开以褐色小牛皮装订的封面,内侧有霍拜恩献给珍妮?迪?兹洁尔夫人的文章,下一页则是卢森堡将霍拜恩绘的底图改为木刻,证明是一五三○年在巴塞尔制作的文章。不过在翻阅多数死神和尸骸的插画之时,法水的视线忽然被吸住了。那是左页有骷髅人手持大枪刺入一位骑士胴体的图案,右侧还有无数骸骨吹奏长管喇叭或角笛,敲打圆鼓,陶醉於胜利并狂舞的景象。
  其上有如下的英文,根据墨水色泽判断,应该是戴克斯比亲笔所写:
  ——(译文)轻佻的少女被丢进该隐之辈中,犹太人在难题之间嘲笑。凶钟唤醒玩偶(Karagoz,土耳其的傀儡玩偶),与遮那(佛教支派)教徒共同躺在地狱底层。(以上乃是判读所得的意义)
  接下来是另外一段文章,从文意来说,应该是在讽刺嘲弄创世纪。
  ——(译文)耶和华变成阴阳人,首先自我交配生下双胞胎,先出生的是女性,取名夏娃,后出生的是男性,命名亚当。但是亚当面向太阳时,肚脐上方跟随太阳,在背后投下阴影,肚脐下方逆向太阳,在前方投下阴影。耶和华见到这种不可思议情形非常惊异,因为畏惧而认同他为自己儿子。夏娃则与常人与异,所以视为奴婢。接下来耶和华又与夏娃交配,夏娃怀孕后生下女儿,自己则病殁。耶和华让他的女儿降至下界,让她成为人类之母。
  法水只是看了一眼,但检察官与熊城却反覆看了好几分钟之久,虽然最后觉得很无趣似地丢在桌上,不过都能感受到文章里充满戴克斯比的诅咒意志。
  「原来如此,这很显然是戴克斯比的自白,可是,他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恶毒念头。」检察官颤著声望著法水说道,「所谓的轻佻少女指的应该是德蕾丝吧!这么一来,凭『被丢进该隐之辈中』这句话,便可以了解指的是德蕾丝、算哲与戴克斯比的三角关系。然后,戴克斯比给这栋宅邸提出难题,自己则在其错综纠结中嘲笑之。」
  检察官神经质地交握手指,仰望天花板:「啊!接下来就是『凶钟唤醒玩偶』了。法水,戴克斯比这个神秘男人预知了这栋宅邸内的东方人会一一堕入地狱的景象,换句话说,这桩事件的远因肇生於四十年前,当时那人已安排妥事件的每一个角色。」
  如此的记述表明了戴克斯比的意志乃是恐怖的诅咒,这一点单凭霍拜恩的《死亡舞蹈》就足以明白。之所以会感到恐怖,主要是戴克斯比还执拗地准备了几段秘密记述法。如果加以臆测,很可能是在某处留下一项惊人的计画,将其所酝酿出的恶运用极端难解的秘密记述法掩饰,然后自己偷偷在一旁观看人们苦恼的模样而嗤笑不已。
  但是,法水却从文章中指出戴克斯比漠视文法,以及未使用冠词之点。然而,到了与创世纪有关的第二段文章,虽然明知两段文章有所关连,但其关连究竟意味著什么却有如雾里看花。
  之后,法水等人下楼前往客厅,准备请押钟博士开启遗嘱。
  押钟博士与旗太郎在客厅中面对而坐,见到三人后站起来迎接。
  医学博士押钟童吉是年过五十的绅士,半白的稀疏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脸孔是蛋形的轮廓,五官也非常端正,予人人道主义者特有的缺乏梦想却富有包容力的感觉。
  见到法水后,博士殷勤地致意,并反覆向法水道谢,感谢他从死亡边缘救出他的妻子。但是当所有人均入座之后,博士随即以兴致缺缺的语气开口:「法水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简直就是每个人都被还原成为元素了,不是吗?凶手到底是谁?内人说她并没有见到凶手脸孔。」
  「没错,这是一桩神秘的事件。」法水缩回伸直的胳膊,将一边手肘置於桌上。「所以就算采集指纹,就算剪断线,还是没有任何帮助,最主要的是,如果不能解开底层的深邃内幕,这桩事件绝对无法解决。也就是说,调查专家面临转变为幻想家的时机。」
  「抱歉,我一向不擅长这种哲学式的问答。」博士略带警戒地眨眨眼,望著法水。「不过,你刚刚提到线,哈!哈!哈!这应该与某种命令状有关系吧!法水先生,我希望能够就这样冷眼旁观法律的威力。」
  很明显,他一开始就表明不同意开启遗嘱。
  「那当然!虽然我并未携带搜索令之类的命令文件,不过若只是一个人递上辞呈就可以解决的事,很难说我们不会破坏法律。」熊城恨恨地凝视博士,显示异常的决心。
  客厅内霎时弥漫著腾腾杀气。
  法水静静开口:「没错,确实是一条线。也就是说,问题在於埋葬算哲博士的当晚。那天晚上你应该是留宿在这栋宅邸里吧?当时,如果那条线没有断……如果是那样,应该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件,而且,那遗嘱也将成为算哲一代的精神遗物。」
  押钟博士的脸孔瞬间转为苍白。
  不知道线之真相的旗太郎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喃喃自语似地说:「啊,我还以为是指箭弩弓弦的事呢!」
  博士凝视著法水,冷冷问道:「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依你的看法,遗嘱的内容又是如何?」
  「我相信现在是白纸。」法水的眼神忽然转为犀利,说出意外之言。「再说得详细些,亦即遗嘱内容到了某一时期将变成白纸。」
  「白痴,你究竟在瞎说什么?」博士的惊愕神色忽然转为僧恶,频频打量著毫无羞耻、很明显在玩弄策术的对方。但又突然像是灵光一闪,静静搁下香菸。「那么,我就说明制作遗嘱当时的情形,以便消除你的妄信……那天,应该是去年三月十二日,算哲先生突然找我过来,我以为到底有什么事呢?他却表示『今天偶然想到,希望写下遗嘱』。於是,我们俩进入书房,我坐在对面的椅子望著算哲先生仔细确认遗嘱草案内容。
  那是约莫两张八开的书简纸内容,他确认结束后,撒上金粉,再盖上旋转封印。你大概也知道,那人的一切行为皆采循古法,换言之,他有著复古的嗜好。之后,他将两页遗嘱收在金库抽屉内,当晚更派人在房间内外严密监视,预定翌日宣布。可是到了翌晨,面对著全部家人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突然撕毁其中一页,而且撕成碎片后又再烧成灰,倒入窗外的雨中。光看他如此慎重其事、防止遗嘱内容重现的行为,可以猜测内容绝对是非常具争议性的秘密。
  然后他将剩下的一页密封,藏入金库,吩咐我必须等到他死后满一年才可开启。所以现在仍未到打闭金库的时机。
  法水先生,我实在没办法欺骗故人遗志。不过,总归一句话,所谓的法律不过是痴呆的风俗习惯,无论装饰得何等美丽的秘密,法律绝对不可能容许其存在。好吧!你们打算怎么做都无所谓,我就一直保持冷眼旁观。」
  博士倨傲地大放厥词,但是,从方才就不断在脸上若隐若现的不安之色却在这时扩散开来:「但是,我并未忽略你说的一句话。好吧!制作当晚在严密监视下、算哲先生未烧毁而藏在金库的那一页,金库的密码和钥匙就在这里。」他从口袋掏出密码与钥匙,用力甩在桌上。「法水先生,机智与幽默应该没有办法打开金库门,对吧?还是你打算使用熔铁剂?不,你既然讲出那样奇怪的言论,应该是有著相当的证据吧?」
  法水朝天花板吐出菸圈,大声说道:「不,事情真的很奇妙,今天的我似乎命中注定与绳子和线条扯在一起,也就是说,我相信当时切断的这点乃是让遗嘱内容消失的原因。」
  听了法水这番话,博士虽然无法明白法水的言下之意,却像是全身触电般地颤栗,彷佛有某件事情被法水压制,苍白的脸孔僵硬,久久沉吟不语。之后,他站起来,脸上泛现悲壮的决心:「好吧!为了解开你的误信,我也只好违背对算哲先生的承诺,今天就在这里开启遗嘱。」
  接下来直到两人回来之时,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每个人的脑海里均是思潮泉涌。检察官与熊城是期待著事件能有所发展,旗太郎则是期待遗嘱的开启能一举推翻对自己的不利状况。
  不久,两人再度出现。法水手上拿著一个大型信封。他在众人的环视之下拆封,瞥了内容一眼,脸上立刻浮现沉痛的失望神色。啊!在这里,他的希望之一又落空了。
  里面只是很普通的数项内容。
  遗产由旗太郎与葛蕾蒂?丹尼伯格以下四人平均分配。
  另外,永远遵守黑死馆的戒律,离开本馆、恋爱、结婚以及泄漏遗嘱内容者,随即被剥夺其权利。其所丧失的部分按比例分配给其他人。
  以上内容同样会口头上传达给各人。
  旗太郎脸上虽然同样浮现失望神情,不过年轻的他很快就张开双手,满脸溢满喜悦:「就是这个,我终於能获得自由了。坦白说,我本来很想挖一个洞,在里面大声吼叫一番的。不过现在想想,如果我真的那样做,恐怖的梅菲斯特绝不会原谅我的。」
  似此,押钟博士赢了这场与法水的对决。但是,法水坚持内容是白纸的真正意思绝非仅只如此!当然,这句话有助於压制博士的莫名内情计画之进行,不过,法水心中真正想要的或许是启示图未知的另一半。
  眼前这一幕虽然不得不无趣地宣告结束,可是很不可思议地,应该是骄傲胜利的博士依然带著些神经质,用莫名畏怯的声音说:「这么一来,我的责任终於结束了,但是不论是否解明了谜团,结论已经很清楚了,重要的只是平均分配率的增加。」
  因此,法水等人离开客厅。他向博士不断道歉替对方带来各种困扰之后走出房间,不过,经过楼梯上方时,却不知在想些什么,独自进入了伸子的房间。
  伸子的房间有几分偏向邦巴特尔风格的情趣,将桃红色的木板裁成黄金葡萄藤图样,成为感觉明亮的书房造型,左侧为通往狭长隔间的书房通道,右侧桔梗色帷幔后面则是卧室。
  伸子彷佛早就预知法水的到来,冷静地请他坐下。「我正在想,应该是出去见你的时候了。你一定想问丹尼伯格夫人的事,对吧?」
  「不,所谓的问题不在於尸体的荣光或割痕。当然,氰酸并无适当的中合剂,就算你与丹尼伯格夫人同样喝了柠檬水,也没有当作例题的价值。」法水为了让她安心,先提示了前提。「不过,听说那天晚上在神意审判会前,你曾经与丹尼伯格夫人发生争执?」
  「是的,但是,如果这件事情有疑问,应该也是由我提出才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发怒。情形是这样的……」伸子毫不迟疑地立即回答,也没有窥视对方反应。「当时正好是晚饭过后大约一个小时,我正想从书橱中抽出凯瑟史贝西的《圣乌尔斯勒记》送回图书室,突然脚步踉跄,手上拿著的书撞到角落的乾隆玻璃大花瓶,导致花瓶倒地。接下来的情况就很奇怪,虽然花瓶落地发出剧烈声响,却也不到要受责备的严重程度,可是,丹尼伯格夫人却随即出现……我真的不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发怒。」
  「不,夫人应该不是责骂你吧!因为她虽然怒骂、讥笑、叹息,但事实上并非针对别人,而是自己感受到的感觉!某种变态者通常会出现意识异样分裂的状态。」法水凝视著伸子脸孔,似乎在等待她的肯定回答。
  「但是,事实绝非如此……」伸子严肃地否定。「当时丹尼伯格夫人的样子只能视为偏见与狂乱的怪物,而且,原本就具有修女般个性的她声音颤抖、很残酷地数落我,说我是马具店的女儿、是贱民,还说我只像幼稚园褓姆,甚至与寄生木没两样……谁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呢?就算感念算哲先生生前的慈祥照顾,我也不愿这样待在这宅邸里……」虽然少女般的悲哀取代了愤怒,可是,两行热泪却逐渐沿湿濡的脸颊滴落,「所以,你应该能明白我所谓无法理解的意思吧!因为她完全没提到我发出剧烈声响这一点。」
  「我非常同情你的立场。」法水安慰地说,不过,可以想像他内心期待著某件事。「对了,你看见丹尼伯格夫人打开了这扇房门吗?她当时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不像是你会问的话呀!简直就像心理派前期的老式侦探。」伸子嘲弄法水的质问。「很不巧,当时房内没人。因为呼叫铃坏了,我去女佣房找人来帮忙收拾花瓶。但是回来时却发现丹尼伯格夫人已经在房内。」
  「这么说,也许她早就在帷幔后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不,我想她是为了找我才进入卧室的吧!证据是,我从帷幔缝隙见到她时,她只是稍微露出右肩,站立不动。不久,她拉过旁边的椅子,仍是坐在两道帷幔中间。法水先生,我的陈述中应该没有将算哲先生视为灵魂的黑死馆灵魂主义吧?我认为,坦白才是最高明的策略。」
  「谢谢你,这么一来,我也没有什么事必须问你了。不过,我必须提醒你,就算这桩事件的动机在於黑死馆的遗产,你最好还是谨慎点保护好自己,尤其不要与算哲先生的家人过度频繁接触。虽然终有一天会查明凶手是谁,不过明哲保身是此时最好的方法。」
  法水给完忠告后,走出伸子房间。临出房门之际,他以充满异样炽热的眼神望著房门右侧的木板。他方才进门时就已经发现在距离房门约莫三尺处有剥离的木片,上面还挂著被勾到似的衣服纤维。
  各位读者可能还记得丹尼伯格夫人的衣服右肩有处被勾破的地方吧?问题是,这当中还存在著不易了解的疑问,因为若是以正常姿势进出房门,当然不可能会特地将身体横移三尺距离,让右肩碰到木板。
  之后,法水独自走在黑暗静谧的走廊上。途中,他停住脚步,打开窗户,用力深吸户外的空气。外面是非常深邃静寂的景观,天空某处的月光淡淡地照射在观景塔、城墙和遮覆这一切的阔叶树树梢,让眼前景色有如海底般湛蓝。夜风吹过时,更让景物如波浪起伏地朝南方扩散。
  不久,法水忽然灵光一闪,某种想法开始成形,但是他依然未离开该处,而且像是害怕呼吸声太大似地凝神静听。十几分钟过后,不知从何处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等脚步声逐渐远离之后,他的身体终於动了,再度前往伸子的房间,在里面待了两、三分钟后,又出现在走廊。这次,他来到另一侧的雷维斯房门前站定。
  当他握住房门把手时,他已知道自己的推测完全无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碰上了这位忧郁厌世主义者的视线——溢满异样热情、恍如野兽杀粗声吐气著。
  一、沙勿略主教的手……
  法水刻意悄声地推开房门时,雷维斯正坐在壁炉旁的躺椅上,脸孔埋在膝盖间,双拳用力抵住太阳穴。他那克罗曼人式分梳的银色长发下,鲜红的双眼燃烧著狂暴的光芒,此刻,原本有如忧郁的厌世主义者的他,全身被未曾见过的激情所包覆。他不断扯著鬓角的头发,用力吐气,脸上的无数皱纹颤动不已,那种妖怪般的丑陋,明显可知其头盖骨下不可能有所谓的冷静或祥和存在。确实,雷维斯心中绝对有某种狂妄的执著,而这种执著让这个中年绅士宛如猛兽般剧喘。
  但是一见到法水,雷维斯眼中的懊恼阴影尽皆消失,静静地站起。他的转变非常鲜明,让人以为出现了另一位雷维斯,而且态度也没有意外或嫌恶的感觉,反而还笼罩著一层白色烟雾般的淡漠,同时,另一边脸孔的一只眼睛狡诈地眨动,却又不像责怪法水的无礼,这种异样的个性,应该只能称之为怪物吧!
  这个房间的装饰是在雷纹图案的浮雕加上回教风格,三条并列的棱边在墙壁至天花板构成平行摺纹,格子状天花板中央垂挂著十三烛型的旧式美术灯,妖艳的黄色灯光照射在家具上。
  法水为自己没有敲门郑重道歉,并与雷维斯面对面地在长椅坐下。
  这时,雷维斯狡脍地轻咳一声,开口:「对了,遗嘱好像在刚才开启了,所以你是来告诉我遗嘱的内容吧?哈!哈!法水先生,那真的是很愚蠢的游戏……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实际上,遗嘱一开启即表示随即实行,亦即,不仅意味著期限已到,而且还必须立刻执行其内容。」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别说偏见,应该是连错觉都不会发生了。可是,雷维斯先生,除了那封遗嘱以外,我也找到了动机的深渊。」法水的微笑中隐藏奇妙的讽刺。「不过,关於这点,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忙。坦白说,我听到了从底层深处传出来的奇异童谣。啊!那绝对不是我的幻听,只不过童谣本身也非常不合逻辑,绝非简简单单就能断定的东西。问题是,我在追查其影射并观察之时,偶然自其中发现一项定数,因此,雷维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够决定该定数的值。」
  「什么,奇异的童谣?」雷维斯吃惊地将视线从壁炉上移至法水脸上。「啊!法水先生,我明白了,可以请你停止肤浅的戏剧吗?像你这样凶猛无比、简直就像凯克斯霍姆投弹兵的人,居然会唱起可悲的牧歌。哈!哈!你真是独一无二的天才,竟然堂而皇之地提出自己的要求。」雷维斯看透了对方的阴谋,强烈地讽刺对方,迅速筑起警戒的高墙。
  但是法水毫不在意,神情益发冷静。「没错,或许我刚才是有些过於戏剧化。——你可能会笑我学识浅薄,不过我至今确实连《Discorsi》(十六世纪前叶,佛罗伦斯外交家马基亚威利所著的《阴谋史》)都未曾读过,所以,如你所见,我是非常诚恳的,当然也没有丝毫陷阱或计谋。我现在就说明目前事件的归纳,甚至包括你尚未知道的部分,然后再徵求你的同意吧!」法水将手肘在膝盖上移动,上身探前,凝视对方。「我要叙述的是在这桩事件之动机上的三种趋向。」
  「什么,动机上有三种趋向?不,应该是一种才对。法水先生,你忘了遗产分配漏掉了一个人,也就是津多子吗?」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请你先听我说明。」法水制止对方,然后提到戴克斯比,接著从黄道十二宫之解读述及霍拜恩的《死亡舞蹈》,解释其所记录的诅咒意志之后,接著说,「也就是说,问题重点乃是四十多年前算哲出国游历时之秘事。据此可明白得知算哲、戴克斯比、德蕾丝三人之间存在著狂乱的三角关系,而且,结果很可能是因戴克斯比的犹太人身分而惨遭挫败,后来,戴克斯比意外获得了设计并建造黑死馆的机会。雷维斯先生,戴克斯比为了报复,到底会怎么做呢?他那强烈的恶毒念头……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过去三桩离奇死亡的事件,每一桩均为动机不明,这一点给了我异样的暗示;另外,黑死馆落成后第五年,算哲就大肆改建内部,应该也是因为害怕戴克斯比的报复而进行的处置吧!不过,最令人震惊的是,戴克斯比预言四十年后的今日之事竟在他记述玩偶的异文中出现。这让我不得不认为戴克斯比的怨念仍残留在这栋黑死馆某处,而且,其方式绝对超乎人类智慧所能想像。不,我还是讲得更明确些吧!据称在仰光跳海自杀的戴克斯比是否真的死亡还颇有深刻玩味的必要。」
  「嗯,戴克斯比……如果那人真的还活著,今年应该正好八十岁。但是,法水先生,你所谓的童谣只是这样吗?」雷维斯依然没有改变嘲讽的态度。
  法水丝毫不以为意,冷然接著说:「不必说,戴克斯比的无稽妄想与我的杞人忧天也许只是偶然一致,可是进入了算哲先生的问题后,很明显地,不会再有任何人认为是多虑了。於是查明算哲对遗产的分配处置是动机之一,另外,包括旗太郎以至於津多子等五人也因各式各样的理由牵扯其中。但是,还有一项疑点,那就是遗嘱上的制裁条文,那是几乎不可能实行的事。
  雷维斯先生,譬如,所谓恋爱等属於心灵方面的事情,我们该如何去证实它呢?所以我觉得自己能够体会算哲令人不解的意志,也就是说,即使开启遗嘱带来新的疑惑也无所谓,而且这种疑惑并不能单独分割,而是一脉相承,换句话说,其中存在著我称之为『内在动因』、并与前述两点相通之物。因此,雷维斯先生,我要露骨地追问……你们四人的出生地与身世应该是与公开登记的不同,对吧?举例来说,克利瓦夫夫人表面上是科卡萨斯地主的第四个女儿,但事实上她却是犹太人,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雷维斯不禁双眼圆睁,但是很快便平复其惊愕。「不,欧莉卡小姐或许只是特例。」
  「但是正因为出现不幸的巧合,所以才会追究到底,发现这项事实。更何况还有一张与该事实相对照、暗示一家族特异体质的陈尸启示图。如果将这件事与你们四人自幼年就被带到日本来的事实互相结合分析,算哲的异常意图就变得很明显了。」法水停顿一下,深呼吸之后接著说,「雷维斯先生,有一件事连我都觉得自己会不会已经疯狂了,就是我之前认为是妄想的算哲仍活著一事,目前已有了约略确实的推定。」
  「啊,你说什么?」雷维斯在瞬间丧失全身知觉,该消息之冲击强度让他连眼皮都僵住,如哑巴般嘴里开始嘟嚷著难辨的话语,并无数次地反问法水,等到终於理解法水的说明后,他全身像是罹患热病似地开始颤栗,脸上满是恐惧与苦恼。
  不久,雷维斯开口:「啊,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只要开始启动就不会停止』。」他低吼地喃喃念著,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里迸射出灿烂的神采。「太不可思议了,多么惊人的巧合呀!啊,算哲先生还活著……那么,他一定是在这桩事件初夜从地下墓窖上来……法水先生,这岂非就是尚未出现的『地精呀,勤奋工作吧!』也就是那五芒星咒文的第四句?没错,也许我们的眼睛看不见,可是那张纸早在水精之前,亦即这桩悲剧正式开演前的序幕出现了。」雷维斯脸上出现分不清是笑或哭的绝望之色。
  法水对雷维斯有趣的解释虽然只是点点头,不过声调却逐渐提高。「对了,雷维斯先生,我发现与遗嘱有著不可分割关系的动机,那就是算哲留下的禁止事项之一的恋爱心理。」
  「什么,恋爱……」雷维斯微微发抖,却是恨恨地回瞪对方。「不,若是平常,你应该会说『恋爱的欲求』吧?」
  法水冷笑,「不错……不过,若如你所说而使用『恋爱的欲求』一词,那它就会加上刑法的意义了。但是,我必须以此为前提谈及算哲的生存与地精的关系。当然,其魔法的效果绝对非常强大,可是,雷维斯先生,我却认为结果仍是在於比例问题。你似乎将该项符合解释成『无限记号』,认为那是『永劫恶灵栖息的泪之谷』似地相信这桩事件,但我正好相反,我知道善良的守护神葛雷特亨的手已伸向浮士德博士。若要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必须成为恶鬼祭品的人还剩几个,所以,具备那等知性与洞察能力的凶手当然也在此感觉到继续行凶的危险。不,不仅如此,对凶手而言,已没有再累积尸体数目的理由,也就是说,以狙击克利瓦夫夫人为最后阶段,凶手搜集尸体的嗜好应该已完全终止。
  雷维斯先生,我就让你看看我所采集的心理标本吧!
  法律心理学家汉斯?里赫尔等人虽提倡『动机的观察具有影射性』,但我一向认为动机具有推测性,并无止尽地寻求所有与事件相关者的心像。因此我才能判断凶手的根本目的在於丹尼伯格夫人,所以才会企图将克利瓦夫夫人与易介的事件转移至会引人误判动机的遗产问题,或是企图让人误以为是虐待性的凶行,当然,像伸子那样的情况只能说是阴险至极,也就是恶鬼特有的扰乱策略。」
  法水掏出香菸,却仍掩饰不了满溢在其声音中的恶魔回想,他紧接著叙述惊人的结论,「所以,它是你今天送彩虹给伸子的心理,也是你之前与丹尼伯格夫人的秘密恋爱关系。」
  啊,雷维斯与丹尼伯格夫人的关系……这应该是连神也无法知道的事吧!在这一瞬间,雷维斯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咽喉激动地上下滚动,似乎难以发声,而且颈部的静脉像鞭子般扭曲,整个人有如雕像似地凝视虚空。
  这真的是非常漫长的沉默,隔著窗户可听见喷泉的声音,飞沫在星空下闪动淡白光芒。事实上,雷维斯最初一定对法水有十足的警戒,但是法水出乎他意料外的一番话终於超越他的透视,胜败就此决定。
  不久,雷维斯无力地抬起头来,脸上已泛现绝望之色。「法水先生,我本来就不是幻想性的动物,但是,你这人游戏性的冲动太多了。好吧!我承认送出彩虹之事,但是我绝不是凶手,而且,你所谓我与丹尼伯格夫人的关系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一种诽谤。」
  「你放心,若是两个钟头以前就很难说,不过现在就算有那种禁止条文也早已失效了,因为任何人都已不可能妨碍你的继承。重点在於那道彩虹和窗户……」
  雷维斯从疲惫神态中露出悲愁的表情,「我当时见到伸子站在窗畔,以为她在武器室,所以送她彩虹。但是,天空的彩虹是抛物线,露滴的彩虹却是双曲线,除非彩虹是椭圆形,否则伸子不会投入我的怀中。」
  「可是,这里却有一项奇妙的符合,那支鬼箭吊著克利瓦夫夫人继续前进,射中的位置同样是那扇房门,也就是说,你送的彩虹也是从该处进入窗户的栈间。雷维斯先生,所谓的因果报应并不是只存在於复仇之神所订定的人类的命运中。」法水仍毫不放松地进逼。
  雷维斯缩起身体,微微叹息出声,却又随即露出反噬的态度。「哈!哈!哈!法水先生,请你停止无聊的言语。如果是我,一定会说那支三叉箭是从后院的菜园发射的,因为,现在正是芜青的盛产期,你可能也知道有这么一首俚歌吧?箭翎是芜青,矢柄是芦苇。」
  「是的,这桩事件也一样,芜青是犯罪现象,芦苇是动机。雷维斯先生,兼具这两者的人,只有你。」法水的语气稍微强烈,彷佛全身被熊熊烈火包覆住。「当然,丹尼伯格夫人已遇害死亡,伸子也不可能说出,但是,事件最初的夜晚,伸子打破花瓶时,你的确是在那个房间。」
  雷维斯不禁感到愕然,握住椅子扶手的一只手颤抖著,「那么,你是说我因为向伸子求爱被发现,因而失去分寸地杀害葛蕾蒂小姐?愚蠢!那是你的妄想,你总是因为扭曲的幻想而逸失常轨。」
  「不过,雷维斯先生,你有多次碰到的经验,应该知道解题方式才对,因为那就是『的确存在著蔷薇,其附近鸟啼声消失』,也就是雷纳的<秋之心>中的一节。」法水用平淡冷静的语气叙述他的实证法。「你现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是藉著诗词当作反映事件关系者的心像镜,同时撒下了多数象徵,将符合或对应的符号予以象徵性的解释,设法了解其内心深处。以雷纳的诗而言,我用它完成一种读心术,因为莱赫德等新派法律心理学家们劝告说『将心理学术语的联想分析应用在预审推事的讯问中』。原因何在?因为其中存在著缪斯塔贝尔西的心理实验……首先将写上喧闹(Tumult)的纸给接受实验者作为提示,之后在其耳畔低声说铁路(Railroad),结果接受实验者将纸片上的字回答为隧道。亦即,在我们的连想中,一旦受到来自外在的有机力量作用,绝对会产生错觉。
  不过,我又加上自己独特的解释,将其公式Humult十Railroad=tunnel逆向运用。首先以1为对方之心像,企图用2和3来描绘其中的未知数。因此,我才先说出『的确存在著蔷薇,其附近鸟啼声消失』,之后试著检讨你说出的每句话。结果,你窥看我的脸色,回答了『你指的是焚烧蔷薇乳香的事』,当时我的神经受到强烈冲击,因为,不论天主教或犹太教都只使用勃斯维利亚种与杜利维拉两种乳香,宗教仪式上不容许使用混种的乳香,也就是说蔷薇乳香代表潜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所以你会受其影响。这句话很明显地是在叙述著某项事实。於是,我为了想了解那是什么,不得不趁方才伸子离开时再次进入她的房间调查。」
  法水点著香菸后,深吸一口,「雷维斯先生,那个房间的书房两侧都有书橱,伸子说让她踉跄打破花瓶的《圣乌尔斯勒记》在入口旁书橱的上层,不过该书的重量却不足以让她失去重心,反倒是旁边汉斯?夏恩斯堡的《预言的熏烟》具有足够重量。发现这件事之后,我不禁对偶然正中目标感到些许恐怖。因为《预言的熏烟》(Weissagendrauch)中存在著与缪斯塔贝尔西之实验同样的解题公式,亦即Tumult+Railroad=tunnel的公式正好适用於Weissagendrauch加Rosen(蔷薇)等於Rosen Weihrauch(乳香),也就是,提及《预言的熏烟》时,你脑海中浮动的一项观念受到蔷薇诱导,所以在意识表层浮现蔷薇乳香这四字。於是我的连想分析完成,也知道那本书名在你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理由。因为,在仔细观察该房间的状况时,不只这件事,我也终於完全明白伸子撞倒花瓶的真相,其中还浮现你的脸孔。」(见下图)
  法水叙述完他所设定的戏剧世界后,才将问题转移至伸子,开始进行独特的微妙生理解析。
  「明白《预言的熏烟》的存在后,伸子的谎言自然就无法成立了。那女人说因脚步踉跄,让《圣乌尔斯勒记》撞到花瓶并导致花瓶倒下,可是,花瓶正好是在入口对面边绿,如果考虑当时伸子与花瓶的位置,这种状况实在没有成立的道理。
  首先,只要伸子不是左撇子,要将《圣乌尔斯勒记》从右手经过头顶撞到花瓶是绝不可能办到的。所以,我想起了所谓的肘点反射,也就是举高上臂时,肩膀锁骨与脊椎之间会隆起一团肌肉,其顶点为上臂神经之一处,若在这点施力打击,其侧边的上臂以下会引起剧烈反射运动,并在瞬间之后麻痹。
  实际上,现场也符合引起肘点反射的适当条件,因为那两本书放置的位置必须举高双手才能拿到。可是,雷维斯先生,在查证伸子的谎言时,我忽然能描绘出当时在该房间发生的实际状况伸子右手伸向书橱上层想拿出《圣乌尔斯勒记》之时,忽然听见前面房间某处传来声响,所以她抓著书向后转,望向背后书橱的玻璃门,当时她眼中见到从卧室出来的某个人,大惊之下碰到隔壁的《预言的熏烟》,所以那本一千多页的沉重木板封面的书掉在她右肩上,引起剧烈的反射运动,於是右手拿著的《圣乌尔斯勒记》才会从头顶上飞过,击中左手边的花瓶。
  如此一来,藉著那《预言的熏烟》便能进行一项心灵验证,亦即,可以在当时潜入卧房的人物加上一个虚数。虚数……里曼藉虚数推翻空间特质并非只是单纯三重扩大的大小之理论。不,我就老实说吧!当时从卧房出来的你听到声音后走到伸子身旁,将掉落的《预言的熏烟》放回原位,然后离开房间,却被丹尼伯格夫人发现,激怒了在算哲死后、你们就有了秘密关系的丹尼伯格夫人。不过因为在遗产继承上有著限制条文,所以丹尼伯格夫人也不敢公开表示什么。」
  法水叙述的这期间,雷维斯只是将握拳的双手置於膝上,静静听著。等对方说完之后,其冷静的神情丝毫未变,冷冷说道:「没错,这样已有足够的动机。可是,这时最需要的是完全的刑法意义,因此我希望你能说明犯罪事实。法水先生,你如何能证明我的脸孔出现在关键的圈圈内呢?那本《预言的熏烟》可能成为我永生的记忆,送出彩虹也可能让伸子了解我的心意,但是只凭这样,我和梅菲斯特签订的契约……不,我或许会因为你炫耀的卖弄而大吐一场。」
  「当然了,雷维斯先生。是你的诗作在混沌中带给我光芒!事实上,这桩事件的结局在於出现在那道彩虹中的浮士德博士之总忏悔。我还是直说好了,那七种颜色不是诗,也非想像,而是凶残无比的辉采。雷维斯先生,你是藉著彩虹的蒙蒙雾气而狙击克利瓦夫夫人。」法水的表情突然转为凄厉,吐出疯狂话语。
  雷维斯在那一瞬间也僵硬得如化石般。对他来说,这句话或许是他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意外,不必说,在这一刹那,他感到眩惑、惊愕,失去了一切理性。
  望著对方茫然若失之貌的法水显得有些残忍,他彷佛在玩弄手上的活饵般,悠悠开口:「事实上,那道彩虹是代表讽刺、嘲笑的怪物!你知道东哥德国王迪奥德里西……那座拉维恩纳城堡的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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