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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存--西泽保彦

西澤保彦 (日)
依存--西泽保彦
 回归(一)
  ——这天对我来说,是一生难忘的一天。
  在我大学叁年级的那年。
  01
  七月二十八日。
  凌晨五点。
  睁开眼睛,看到很有重量感的房梁延伸在感觉特别高的天花板上。看上去好坚固。这样的话,就算挂上为了上吊用的绳子,也不用担心会折断呢——我怎么会在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想到这么黑暗的事情。而且那根房梁看上去好贵。这么漂亮的木材可不是平时随随便便就能够看到的样子……啊,对了,说不定,其实我还在做梦吧。
  正想着要再度回到睡眠中时,突然之间耳中听到了声响。好像在远方,传来滴滴答答滴水的声音。咦?瞧我糊涂的,连水龙头都忘记关紧了……揉揉眼睛,挺着犹如在衣服里夹着木板似的僵硬的上半身,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窗上有水滴在滴着。就好像透明的生物附在玻璃表面旋转一样,一点一滴地慢慢移动着。看起来外面好像下雨了。昨天刚到这里的时候,明明天气非常的好——至此,我终于想起来了这里并不是我自己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忘记关紧的水龙头。同时也发现了现滴着水的窗户,其实是为了防音而装的双重玻璃。
  环顾四周,桌子上的台灯就这么开着,散乱着空啤酒罐、里面的冰化了只剩下水的大玻璃杯、吃光了点心的袋子、脏兮兮的烟灰缸,这些东西模模糊糊地在灯光下漂浮着。盯着这些东西,真想把它们和本来就很沉闷的梦的残渣一起扔到远方去。
  看了一眼手表,早上五点。也就是说,其实我睡了一个小时都不到。就算如此,不知为何眼前却非常清晰。
  随着记忆的恢复,全身的压迫感也渐渐地觉醒了。虽然记得昨晚明明压抑了酒量喝的比平时少,但还是觉得头很重。感到胃的周围有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纠结在一起。虽说这样,也不像是一般的宿醉,很奇怪地有一种异常不爽快感。昨晚喝的很高兴吗?还是不那么高兴呢?记忆中的印象非常模糊。好像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发生似的……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谁和谁吵架了吗?但是昨晚在一起的人基本都是平时一直在一起聚会的人啊。喝完酒后一起热热闹闹地开心地吵闹着,也没有在喝醉后会给别人乱添麻烦的人物啊。说起来,昨天一起到这里来的人有——
  在细长的被装饰成华丽的钢琴似的乐器——大键琴的旁边安置的被褥里,躺着两个女孩子。盖着被子,这两个相依偎睡着的女孩是花音和小瑠。
  在除湿器附近安置的被褥里,有一个女孩趴着睡在那。虽然看不见脸,但是这一头栗色的平滑长发,正是小溪。
  包括我在内,女孩子们看起来都没有空换睡衣,就这么直接醉倒了。大家都就近找了一个事先铺好的被褥,就像战场上互相厮杀而死那样直接倒了进去。虽然这样乱躺的景象本身就和我们平时差不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大家躺着的这间房间里面,有着一排书架,书架上就像要满出来一样塞满了书。这种所有人就这样穿着昨天的衣服随地睡着的光景,就好像大家是为了躲避台风或者洪水灾害而逃到图书馆一样那么有趣。
  男生们的被褥被安置在和女生们的被褥离开了很大一段距离地方,我睡在当中,就好像要把我夹起来一样。被木制的折叠椅包围着的处于隔离状态的漂撇学长,半张着嘴睡在那。好像在做着什么“热血沸腾”的有趣的梦,紧紧地抱着枕头。胡子拉渣的嘴也一张一合的。
  这么睡着的漂撇学长,一个翻身,把毛毯踢到墙边。墙上挂着白井教授业余时画的肖像画。画的模特是教授现在的夫人。名字好像叫美也子夫人。年龄据说快接近四十岁了,但是怎么也无法叫人相信。乍一看,只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如果她走到大学校园里的话,或许会被当成和我们一样的女子大学生吧。那写实地有些过分的画风,说的不好听点,就像照片一样,绘画的感觉一点都没有。但是夫人的美貌确实详详细细地被记录了下来。
  所谓妖艳,说的就是这样的女性吧。从同性的眼光来看,几乎已经超越了所谓美貌的境界,反而漂浮着一种类似妖艳的妖娆气息。但是从男性的眼光来看,只要她的一个微笑,身心都会荡漾起来吧。一直被认为是除了做学问以外一无所求的白井教授,在六十岁高龄被这么一位女性所俘虏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实际上,昨天晚上,这位教授夫人,也就是白井美也子登场的一瞬间,现场的气氛就是一震。对,就是这个……终于,我终于找到了让我一直在意的那种违和感是什么了。昨天在那之前的时间,包括教授在内的我们一共八个人都过的很普通。不对,昨天因为有小瑠和K的事件,其实是非常累人的一天。但是这个事件也顺利解决了,阴沉的尴尬气氛也逐渐缓和,回到平时一样的氛围,大家一起开心地喝着酒。就在这时,外出晚归的教授夫人到这里跟大家打招呼的那一刻,现场的气氛就为之一变。
  虽说如此,表面上当然还是一片其乐融融地氛围。不管怎么说,对白井教授来说,是新夫人的首次亮相。虽然考虑到教授前任夫人的事情心中总有些无法释怀,但是能娶到如此一位新夫人,教授稍露得意之色也可以理解。能稍感欣慰的我想在场的也不止我一人吧。夫人对我们的招呼,也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如果换做是平时的我的话,一定会完全沉浸在年轻的教授夫人的魅力中吧。而让我没有沉浸的原因,就是匠仔。
  匠仔的样子,突然变得非常奇怪。以平常的节奏喝着酒,已经变红的双颊,一瞬间变得苍白。人类的脸色居然能瞬间变得那么激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转变之快,令人称奇。酒后低垂、睡眼惺忪的两眼,一下子瞪得很大,让人看着都觉得疼痛。或许,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眨过眼吧,我不禁这么想到。这已经不是让人从酒醉中清醒过来的那种程度了,就好像是人格都被转变了一样。这一切,都是从白井美也子登场开始的。
  说起来,匠仔在一到这里时,就对那副肖像画非常在意。听说模特是教授夫人的时候暂时放下心来的样子,但是,教授夫人本人一出现,匠仔就变得好像死人那样安静。就连小瑠、小溪这些不像漂撇学长和高千一样跟匠仔交情很长的人都能感觉到一种违和感。结果,除此以外也没其他意外事情的昨晚,却总有种怎么也无法释怀的的感觉的原因,就是匠仔的这种异变了……考虑到此,终于发现匠仔并不在周围。对了,说起来——
  再回头看看女生们的被褥,果然只有花音、小瑠,和小溪三人而已。
  高千,不见了。
  说起来昨晚,小溪趁着酒醉(或许其实是装醉?),依偎着挂在高千的手臂上。大叫着:今晚我要和高千一起睡!气势如虹地把高千推到了。实际上,小溪确实是挽着高千的手一起躺倒被子里去的,但是现在在被子里只有小溪一个人,高千已经不在了。
  不止是匠仔,连高千都不在……
  教授夫妇回到本馆自己的房间休息,当然不在这里。但是为什么高千和匠仔都不见了呢?这种情况,一般总是想到,要么去厕所了,要么就是醒早了在庭院里散步,抱着这种轻松的想法的话,我就该继续回去睡个回笼觉。但是由于昨晚的事,我心中总是放心不下。再说现在外面在下雨,也不是散步的时候。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大家都睡得很熟以后,从被褥里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在门口散乱的拖鞋里随便穿了一双,来到外面。
  大概是由于下雨吧,虽然已经是夏季了,但是凌晨五点还是雾蒙蒙的,视野非常不好。通往本馆的砖石道路非常潮湿,反射出模糊的光泽。看起来雨很小,还不需要撑伞。朝着砖石道路踏出第一步,一边当心着不要被潮湿的道路滑倒,一边一步一步向本馆旁边的离馆走去。离馆好像是白井教授的母亲生前的起居室,我们住在白井教授家的时候借用的是离馆的厕所。
  一边拂去留海上的雨滴,一边打开离馆的大门,看向里面。从玄关的脱鞋处到走廊,包括铺着木地板的简易厨房、前面的和室,还有最里面的厕所,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灯光,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回过头来想想,也没人会特意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吧,肯定会被爬起来上厕所的人妨碍到的吧……我就这样,无意识间就默认高千和匠仔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说着悄悄话。
  要说白井家有什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的话——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关上门,来到玄关的脱鞋处,发现了有一个稍微湿了一点点的脚印。由于已经快干了,所以可以证明这并不是我的脚印。雨大概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开始下的,虽然在玄关没有看到有鞋子,但是如果这确实是鞋印的话,那么也就是说,在我来这之前不久,说不定有人刚刚从这里走到离馆里去。
  这么说的话……我脱掉拖鞋,走进离馆。向昏暗的走廊对面看去。昨天刚被教授带来这里参观过,本馆和离馆之间有个天井。在教授曾祖父时代的天井曾经在房子改建的时候加上了屋顶,使本馆和离馆连接在一起。而在第二次改建的时候屋顶又被拆除了,恢复到天井的状态。
  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向天井内,两个人正在那里。
  在房檐下淋着雨,两人伫立在那。他们应该是在玄关脱下鞋子后,拿在手上通过离馆,再穿上鞋走到天井里的吧。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姿。如果稍微有心点的话,无论是从本馆还是从离馆,天井这地方都是一览无余的。但是在这个大家都还在睡觉的凌晨时分,再加上细小的雨声,这还真是说悄悄话最适合的地方啊。
  比一般女性的平均身高要高一点的高千与比她稍微低一头的匠仔站在一起,两人的身影与其说是恋人(说到底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不如说是感情非常好的姐弟。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高千两手抱胸,抬头挺胸,与此相对,匠仔叉腰俯首的样子,更像是强气地姐姐在训斥调皮的弟弟一样。
  到底是因为房屋构造的原因呢,还是因为随着时间的经过而天气逐渐变亮的原因呢,天井内就像是有照明灯打着那样明亮。实在是有种非现实感。感觉上两个人就像是涅盘般,离开了这尘世迷走在异世界一样。由于角度问题看不到两个人的表情,或许也助长了这种幻想的气氛吧。
  我蹑手蹑脚的低头弯腰慢行到窗边,忘我的完全进入了偷听状态中。自己到底是怎么会做出偷听这种事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总有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
  “……你还是把要说的再好好整理一下再慢慢说吧。”
  混着雨声,高千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稍微站起来一点点向窗外窥视,身穿黑色高领无袖衫的高千的背影就在眼前。我马上慌慌张张地再次低下头。或许是因为雨下大了点吧,两个人从刚才的位置向窗边移动了一点。摆此所赐,意外的能够很清楚地听到两人的谈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越听越觉得混乱了。”
  “其实我本人才是最混乱的。”与其说是在苦笑不如说是陷于迷茫的匠仔的声音。“无论怎样,我考虑了整整一晚,总算是能够朦朦胧胧地想象到事情的真相。”
  “是关于教授的夫人?”
  匠仔无言,感觉上他点了点头。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了?”
  果然高千也意识到了匠仔昨天晚上的过剩反应。直截了当地口气还真像高千的作风。高千应该是在问高千和白井夫人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吧。但是匠仔从另一种意义上解释高千的问话。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真的。不,应该说是在昨晚的时候,我还不知道。”
  “所以,整晚没睡一直在想这件事?”
  这种说法就好像她也一晚没睡一直在注意着他的样子。
  “那么,想出结果了吗?”
  “总算是……虽然我一直希望我的想象是错误,但是既然是那个人,那估计我想的就没有错了。所以,我觉得应该跟你谈谈这件事。”
  噗咚,我胸中一跳。我连这瞬间自己的表情变得如何狼狈都没意识到。
  “和我谈谈?为什么?”
  “总觉得,迟早这件事会给你带来麻烦。”
  说起来——我莫名慌张地在记忆中搜寻着,说起来,至今为止,匠仔到底有没有用直呼“你”来称呼过高千呢?不对,好像是有的。应该有。毕竟一直都在一起活动的嘛……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还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悸动。
  “麻烦?什么麻烦?”
  “比如说,家族崩坏之类的。”
  “什么?”大概是感到这话实在是太唐突了吧,对于高千来说非常少见的扑哧一笑“这算什么笑话?”
  “很遗憾,这并不是什么笑话。”
  “要说我的家庭的话,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崩坏了。你应该知道的吧,关于我父亲——”
  像这样我完全不知道内情的对话在继续着。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我这么感觉到。胸中好像有股热流在旋转流窜。感到心中好痛。
  “并不是说这样的崩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家庭,都有可能会被毁掉。”
  “……被她?”再一次感到匠仔点了点头。
  “怎么毁?”
  “这个,稍微有点复杂……”
  “话说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教授夫人要对我和我的家庭做些什么?我和那个人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和这都没关系。你和我在一起,这就是问题所在……”
  “和你在一起的不止我一个吧,还有小漂、小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话又说回来,她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她的事情?发生过什么事?还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不成?”
  对高千来说是很难得的像是有点焦躁地连珠炮似的提问。我稍微越过窗口偷看到,匠仔不再低着头,而是背对着高千。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沉默了很长时间。
  “……以前,”高千先开口了,“你遇到过她?”
  “……差不多有六年多没见了吧。”
  “……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个人是……”匠仔说到。
  “是我的母亲。”
  02
  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早晨。
  这个早晨,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虽然算是后知后觉,我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我应该听的谈话。但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呆立在走廊无法动弹的我。匠仔的声音就这样传进我的耳中。
  和雨声一起。
  “母亲……?”就算是高千在这种场合也被惊吓到了,少见的发出狼狈的声音,“母亲?那个人?是你的母亲?”
  “我的,亲生母亲。”
  “你的母亲,为什么……”
  为什么后面的问话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还是第一次听到高千发出这种声音。
  “我曾经有一个哥哥,双胞胎哥哥。”
  “哥哥?”
  说起来昨天——不对,是前天——匠仔第一次在我们面前亲口提到他有个哥哥的事情。
  “难道说,是千治?前天提到的那个?”
  感到匠仔点了点头。
  “在我们十四岁的时候……”
  死了——想要这么说的匠仔的声音,突然间如撕裂般沙哑了。
  他这么说到。
  “那个人,美也子夫人杀了他。”
  第01章 感情的法则
  01
  说起来,七月二十七日是小瑠,也就是木下瑠留的生日。为了庆祝她的生日我们才聚在一起,这是最初的目的。当然,借口随便什么都行啦,主要就是为了聚在一起喝酒嘛。聚会的主办者——还不如说是一手包办聚会的正是活力充沛的漂撇学长,这个人最喜欢巧立名目聚会众人了。简直是没有比小瑠的生日更好的大义名分可以聚众喝酒了。
  我们第一次从学长那里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是七月二十五日。
  “……但是,非常遗憾的。”一边把刚刚擦拭完毕的盆子放到碗橱里,我一边摇着头说,“学长,这事实在有点难办啊。”
  “诶?为神马?”
  正在一心一意吃着匠仔做的金枪鱼通心粉的漂撇学长,发出很奇怪的声音,放下刀叉,嘴里还嚼着半截金枪鱼就这么把身体探到吧台里面。
  这个人还真是邋遢啊。
  “为神马?到低为神马?神马叫又电男伴啊?小徒儿,你倒是说啊?”
  我的名字叫羽迫由起子,通称小兔。
  给我起这个虽然听上去还算是可爱但是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的昵称的,正是眼前这个站着嚼着通心粉一点都没礼仪的漂撇学长。但是,明明是他自己给我起的昵称,但是也不能叫成“小徒儿”吧。不要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啊。顺便说一句,这个昵称的由来,是因为我喝醉的时候眼睛会变得通红而皮肤会变得雪白,这鲜明的对比就像兔子一样。真的是这样吗?我自己倒认为一点也不像兔子。说不定这其实是那个一年到头就知道说无聊的冷笑话的学长对我的姓开的一个无聊的玩笑吧【注1】。但是,由于我长着一张娃娃脸,加上身材娇小,就算是现在,都曾被误认成中学生,甚至是小学生的时候都有。说不定由于这个原因把我和小巧的可爱小动物联想在一起也说不定。关于这昵称的由来就先放在一边,随便是怎么样的吧。
  【注1】:小兔的姓羽迫,日语读音为为hasako,和小兔子的读音usako接近。
  “因为,小瑠她——”我一边说着,一边一只只接过匠仔洗好的盆子,用布擦拭干净。“回老家去了啦。”
  “诶?已经?”
  什么叫已经啊,大学早就已经进入暑假了啊,也不用那么惊讶吧。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本地学生,在暑假老老实实回老家的也是少数派。一般的学生或者要打工赚钱啦,或者和朋友一起出去旅游啦,总之没什么时间回老家和家人混在一起。事实上,我和小瑠一样是本地学生,但是到现在还是在留在大学周围。
  “喂,喂,到底该怎么办?我可没听说这事啊!”
  “这是当然的啊,小瑠可没义务把自己的行踪一一向学长报告啊。”
  对吧,我转头向一心一意在洗盘子的匠仔寻求认同。
  “说起来也确实如此。恩,就是这样。”匠仔大力地点着头。忽然间他把头一歪。“……说起来,小瑠是谁?”
  顶着那张脏脸准备就这么在吧台前坐下两手托腮的漂撇学长,一下子没托住腮,趴到吧台上,抬起的手一下子把最近已经成为学长的标志性装扮的的红色的印花头巾给全部掀到了头顶。学长一下子跌坐到位子里,紧紧地盯着匠仔,那眼神就好像是在说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啊。
  “到了现在,你、你到底再说些什么啊?”
  “就是说啊。”就算是我也惊呆了,“匠仔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瑠是谁啊?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到这里来吃过东西啊,和高千、小溪一起来的。”
  “何止如此啊——”学长站起来一边整理头巾一边说道,“已经不止一次地和我们一起喝过酒啊。无论是在‘三瓶’还是在‘花茶屋’。”
  “厄,是这样么?”
  被我和学长从吧台的两边一起双重奏般地夹攻的匠仔,好像真的很困惑。说起来,这还真是很像他的作风。
  这个人本名匠千晓,通称匠仔。应该是和我一样的安槻大学的三年级生。但是他看起来实在是不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怎么说呢,非常地大叔相。不不不,应该说心理状态完全是爷爷级别的了。说好听点是无欲,说难听点就是一点霸气也没有的一个人。这与年龄不相符的达观的心态,连大学里的老教授们都称呼他为仙人。
  实际上,这个人确实过着像仙人一样的生活。以前我们大家曾经一起到匠仔住的公寓去过一次。那是一个六叠大小的木造的灰浆公寓,厕浴一体式,没有单独的浴室。到此为止还是普通的清贫生活的样子。厉害的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在房间的中央放着永远不叠的被褥和茶几。别的什么都没有——这并不是夸张或是其他什么修辞手法。是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夏天没有电风扇,然后冬天只有一条毛毯可以用来盖住膝盖。彻彻底底地简朴到底。
  他看起来是非常缺钱吗?恩,确实是没有什么闲钱。国立大学的学费用奖学金来支付。生活费的好像都是来自于打多分工赚来的钱,经济上确实非常不宽裕。虽然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父母的职业和家里的情况。
  但是,他绝对不是完全没钱的人。证据就是,这个人,一直和现在正在把最后一口金枪鱼通心粉嗦进嘴里的漂撇学长一起豪饮畅饮。而且这酒喝的量可不是一点半点,详细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就像这样把钱全部用来买酒消耗掉了。这样的话,还不如把这些钱用来过更文明化的生活不是更好——会这么想的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个吧。
  “我说匠仔啊,你至少买一辆自行车吧?又不是很贵。只要停几天不去外面喝酒,就算是二手自行车车,也能买到一辆不错的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在意起他这种连自己的生活都毫不关心的非文明化的生活,从而多管闲事似的提出这些建议。这种人驾照自然不用说,让他买辆汽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吧。那么至少有辆自行车的话活动范围就会扩大,学生生活也会稍微丰富一点吧?是吧,我说的没错吧?
  “恩,说的一点都没错。”
  当时,匠仔确实是这么回答的。
  “那么,就买一辆吧。”
  “不,等、等一下,不能这样。”
  “诶?为什么?”
  “我不想。”
  “啊?”
  “那个,说实话,不仅仅是自行车的事,我这个人,总是尽量不想要有什么自己的东西。”
  “不想要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为什么?”
  “因为,拥有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说,会有责任产生。”
  “责任?”为什么在这种场合会出现这种字眼。“什么责任?”
  “也就是说,所有物的管理责任呀。比如说如果有了一辆自行车,就要找地方停放吧。”
  “话是没错。”
  “然后,坏了的话还不得不去修理。”
  “这是当然的啊。”
  “但是,我就是不想这样。”
  “为什么?”
  “这样很麻烦啊。”
  居然能很认真地说着这种话。我开始头疼了“我、我说啊……”
  “有辆自行车确实移动起来会很方便,但是到了目的地总要找地方停放吧,对吧。”
  “确实是这样,这又怎么了?”
  “说是便利的代价可能言之过分了,总之不得不去占有一定的空间作为私用。另外有些时候又可能会不自觉地违法停车。也就是说,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可能性增加了。因为自己的自行车阻塞了交通使救护车无法通过,本来能得救的生命消失了。到这时候,想到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啊,想后悔都来不及啦。”
  为、为什么话题会飞跃到这个方向?诶?仅仅只是买一辆自行车的话题吧?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跳跃到这个方向?啊?
  “——这么说,或许只是极端的例子,所谓所有物的管理责任,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拥有一样东西这个行为背负起的与之相对应的自己的责任和风险会不断的扩大影响到外面的世界。就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没错吧,好好想一想,人类要背负自己肉体所产生的责任就已经相当麻烦而没有余力了。没有什么必要把这种管理责任再次扩大吧?是吧?是吧?”
  总之,事情就变成了这样。虽然不知道匠仔对于他这套“哲学”到底认真到什么地步,至少从他的表情看他是非常认真的。真是个怪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物欲”吗?我总觉得有点不一样。
  其实他也并不是一个喜欢对事物做非常复杂的解释的人,从匠仔的角度来看,这也能看出他对于与外界的接触是非常抵触的。换句话说,如果只是要得出他的性格非常内省的话是很简单的,但是并不能那么简单的断言。匠仔为人处世并不坏,也没有一味地表现出厌世的情绪。从这种意义上来说,要说他是那种为了从理论上武装自己的自我优越感而故意用“达观”来给自己和他人划清界限那种人的话,总感觉上说是像也又有点不太像,是我想太多了吧。
  “那、那个,我说,那……”
  这个匠仔,正在拼命地想要想起来了小瑠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喂喂,不是平常一直有见面的吗,需要这么绞尽脑汁地去想吗?果然这个人,仅仅只是一个怪人吧。
  “对了,是那个短发的,长的高高的,运动型的……?”
  “那是花音!”
  意外地,漂撇学长和我的声音,一起在店里响了起来。现在我们三个人在大学前的咖啡店“IoL”里。匠仔在这里打工,大学生们的经常会在这里聚会。
  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左右了,店已经关门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身影。和平时不同的是除了吧台周围的照明以外其他的灯已经全部关了,气氛就像是地下酒吧一样。店主夫妻也已经回去了,剩下的就是等着让匠仔关门了。
  我时不时地会像现在这样免费帮忙洗碗是为了向在店关门后也会通融地向朋友提供小吃的匠仔的一点小小的答谢。啊,当然能进到吧台的里面然后悄悄地把菜单安排成自己喜欢的东西也是原因之一啦。嘿嘿。店主夫妻或许也是因为开的是面向学生的店吧(可能跟性格也有关系,店里也不能不说是几乎完全交给匠仔在打理),还是很宽容地默许了我们的这种行为。
  “这样啊,我知道了。”匠仔自信满满地说道,“栗色长发的……”
  不对。“那是小溪!”再一次学长和我一起响起了坚定的否定声,匠仔畏缩了。
  “那、那么……这个……带着无框眼镜的,那个长的小巧的……?”
  漂撇学长和我就像是被机械连动一起一样同时点了点头。慢慢地,郑重地,点了两次。
  “这样啊……原来如此。原来是她啊。她就是小瑠啊。”
  “也就是说,匠仔。”漂撇学长把两手高举过头,做出有些夸张的反应,“虽然你知道她们三个人的脸和名字,但是在脑子里完全无法把脸和名字对应起来?是这样吗?喂?”
  “并不是什么无法把脸和名字对应起来吧。其实啊,”哎呀,我也学学长一样把两手高举过头。“是勉勉强强地把三个人的脸都记住了,但是却是连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吧?一定是这样的。”
  “才、才不是这样的。”
  “哼,那么,匠仔,说一下小溪的名字,要全名哦。”
  “那个……小溪是吧?”
  “全名哦。顺便,KEIKO写成汉字是哪两个字呢?”
  “那是,恩惠之子的惠子?”
  啊,果然。“不对!”
  “那么,庆祝的庆?”
  “不对,不对。够了,真的,够了,我已经对匠仔绝望了。”【注2】
  【注2】:小溪的全名是长谷川溪湖,读作HASEKAWAKEIKO,昵称是ケーコたん,读作KEIKODAN,这里翻译成小溪,另外惠子、庆子等女性名字也读作KEIKO,昵称一般也可以称巍”ーコたん,ケーコちゃん之类的。
  “那个,但、但是,但是啊。”匠仔还在找借口,“她们三个频繁地和我们一起聚会喝酒是最近才开始的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花音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和我们一起喝酒了啊。”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
  虽然是这么说啦,但确实,就花音来说,并没有很频繁地和我们一起喝酒。但是话又说回来,作为都是三年级的同学,至今还没法把她的脸和名字对起来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小瑠和小溪的话,从今年四月开始就和我们一起来往了,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啊。对于最近经常一起聚会喝酒的同伴,再怎么说,也早就应该把所有人的名字和脸都对上了吧,是吧。
  “真是的,你还真是个让人无法相信的男人啊。”学长喝了口水叹了叹气,“如果说长得没什么特别的人的话那另当别论,她们三个明明都是那么可爱那么有魅力,怎么可能记不住呢?是吧,小兔?”
  “就是啊,我说,我说——”或许是被学长愤慨的气势引导过去了,我不知怎的也变得无法原谅匠仔了,两手轮流地啪啪啪地拍打着匠仔的肩头。“她们明明都是刚刚入选了今年学院祭的安槻大学小姐的候补啊。”
  “哦哦,继续说,继续说,小兔。继续再打他几拳。匠仔啊,你真的很奇怪啊,不是一点点地奇怪啊。”
  “就是说啊,匠仔啊——啊,对了,对了,匠仔的话,一定——”
  高千的身影突然显现在眼前……我突然住口没有说出来。我自己也很疑惑,总觉得心里无法坦然。在不久以前,这样的玩笑话就算是他们本人也能随便说出口的。但是在今年寒假过后,这种轻率的玩笑,好像变得有点忌惮了。
  “匠仔的话,一定怎么样?小兔?”
  “恩,所以说。”被学长这么催促着,我马上蒙混过关,“一定是对女孩子完全没有兴趣啊。还是喝酒最重要。”
  “啊,就是这么说嘛。”
  ……那什么,我说学长啊,我说的这话就这么有说服力吗?
  “因为这家伙是个怪家伙嘛。”
  说的也是。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匠仔归匠仔,学长也是一样的。要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怪人来往的往往也是个怪人的话,那或许说过头了。但是,漂撇学长本人也确实是不输给匠仔的一个相当奇怪的人物。
  说起来,虽然他和我们一样是安槻大学的学生这一点是一点都没错啦,但是到底是几年级呢却谁也不知道。读哪个专业的,也不为人所知。据传说,虽然这个传说没有任何人去证实过,漂撇学长这个人以不断地重复留级和休学为兴趣,已经在大学待了八年多了。但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记得我还是一年级生,如果这个传说属实的话,学长已经迎来了在学第十年了吧。喂喂,真的吗?大学不是有就学规程这种东西的吗?虽然我自己也在这个大学读书,但是其实我自己也并不是很清楚安槻大学的规程。就算是留级和休学交叉进行,真的有可能大学在籍十年吗?还是说,学长现在并不是在修学士学位,而是在修硕士学位么?
  ……不知道,虽然我是校园里公认的和学长关系很好的朋友之一,但是就算是这样,我对这个人也完全不了解。能确定的只有这个人确实比我们年长很多这一点而已。是个很喜欢照顾学弟学妹们的地头蛇,以及很喜欢开聚会的聚会魔——关于漂撇学长能确定的事实,真的只有这点点而已。啊,还有一点确实的就是,他一直和匠仔在一起。以及几乎每天晚上两个人都会在一起喝酒,也就这点而已。
  “啊,啊,真该死啊。”这样的漂撇学长走投无路似的叹了口气。“最重要的小瑠不在的话,这个计划就流产了啊。”
  “其实也无所谓吧。”重新擦完碟子的我,解下围裙,走出吧台,“就不叫小瑠去呗。一定要二十七日的话,随便什么其他借口总能找到吧?”
  “这可不行。就只有这次,如果没有她的话,就一定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我和白井教授约好了。”
  “白井老师?约好了?”
  “教授也是小瑠的仰慕者呀。”
  小瑠在大学的男性教授群中有非常大的人气,可以说是偶像一样的存在。特别是白井教授,小瑠刚刚决定了要专攻英国文学,身为英国文学教授的白井老师简直像是疼爱宠物猫一样溺爱着小瑠。
  “说起来这本身就是教授自己的提议。”
  “提议?小瑠的生日聚会?这是白井老师提出来的吗?”
  “就是这样。‘二十七日好像是木下君的生日吧,那样的话,要不要我们稍微——’教授是这么说的。”
  “嚯。老师还知道小瑠的生日是哪天啊。”
  “当然咯,对于仰慕者而言这种情报自然是要全部掌握。就算是我,对于喜欢的偶像的情报,从生日,到星座、血型等等等等,全部都可以说出来哦。”
  “我觉得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诶。”
  老师对于自己所教的学生的情报的了解程度(当然白井老师肯定是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意思)和歌迷对自己喜欢的偶像的了解程度一样这到底该让我怎么说才好呢。
  “‘总之,交给你来办就肯定没问题啦,’白井教授就这样把组织者的重任交给我了啊。”
  这也是漂撇学长奇怪的地方之一。随便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好学习的学生,甚至可以说是个奇怪的喜欢玩乐的人,但是却非常受教授们的欢迎。前段时间,甚至还有传言说有人看到他和安槻大学的校长两个人一起去逛夜店。据说无论他在大学里待了多少年都没有被赶出去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校领导们最重要的酒友的关系。在学生和教职员工间开玩笑似地背地里都叫他“四面逢源的边见”。
  啊,顺便说一下,漂撇学长的本名是边见佑辅。跟我和匠仔的昵称大多从名字就能联想到不一样,学长的昵称是个例外。漂撇,为什么会是这种发音就好像屁的破裂音一样的昵称呢?这其实是周围的学生对学长的一点小小的报复的结果。就如众所周知的,漂撇学长不仅仅是一个单纯聚会魔,就如魔的字面意义一样,他是个不顾当事人本人意志会随意自己决定其他人的昵称给大家造成困扰的家伙。
  这样的学长自然不可能没有给自己起过昵称。他自己当然有考虑过自己的昵称。而且还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个称号。叫做“漂鸟”。嘿嘿嘿,喂,那边的那个,你可不要笑哦。啊,不对,在笑的其实是我啦。据学长自己所说,在国外漂泊流浪是他的兴趣,因此才会经常留级或者休学。虽然确实时不时地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校园周围看不到学长的身影,但是要说他那时是在东南亚附近漂泊的话,他却从来没有带任何礼物回来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过,也从来没有给我们看过在国外拍的照片。当然,要说他其实根本没去国外的话,又没有人能拿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这点。这也是围绕着学长这样一个奇怪人物的谜团之一。总之,学长总是厚着脸皮以自由奔放的旅人自居。总是喜欢对学弟学妹们说“你们就叫我漂鸟吧。”
  这可使整个校园都哑然失笑了。
  “什、什么漂鸟嘛……”
  “那种东西……”
  “其实是漂到一边去漂边吧”
  “哦,哦,就是这个!”
  “和他的姓边见太配了!”
  “这个好。”
  “这个太棒了!”
  得到的都只是这种共识。
  “漂到一边的漂边”这种叫法深入人心。然后又进一步精简成“漂撇”,就这么公认为学长的昵称了。总是喜欢给其他人乱起昵称的学长终于也被周围的学生回报以一箭,昵称定为“漂撇”了。啊哈哈哈哈,每次要说到这件事我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尽管如此,学长到目前还是以旅人自称,现在正在用热烈的演讲似的口吻继续说到,“教授可以非常非常期待这次小瑠会参加的聚会的啊。但是,要是她不参加的话,就我们几个凑人头,这不是缺乏画龙点鸡的那一笔么……”
  “啊?”眯着眼望向我求证,匠仔认真地订正道。
  “那个,学长,真要说的话,那也应该是缺乏画龙点睛的那一笔,是吧?”
  “对,就是这个。这个画虫点基。啊,好疼,咬到舌头了。总之,不能就这么算了啊,小兔,该怎么办啊?”
  “为什么要对着我说啊?为什么?这种说法就好像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一样啊。”
  “不是好像,就是你的错啊。如果能及时向我汇报小瑠已经回老家了的话,事情就不会搞成这样了啊。”
  “真过分啊,这也太不讲理了啊。”
  真是气的我直跺脚。叮铃,与此同时,门口的挂铃响了。随着店门被打开,条件发射地差点说出对不起,已经关门了这句话。
  大概是因为现在在咖啡店里吧,看着门口脑子里出现了这样的比喻:往牛奶里倒入水的话,不会有什么变化。随着量的增加,也就只能使颜色和味道慢慢地变淡。但是同样的量的牛奶加到黑咖啡里去的话,咖啡杯里的整个世界都会随之一变。牛奶的白色会逐渐支配咖啡的黑色,对于牛奶来说它本身并没有改变什么,牛奶并没有完全被变成咖啡。但是牛奶的颜色会留在咖啡里面,咖啡杯里的世界已经和加奶前完全不同了。产生了一种新的调和。而在混沌的人际关系中,能够无视他人的意识,总是保持自己特有的秩序,门口的这位可以说就是拥有这样的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每次想要形容她的魅力时总能真切地感受到语言的局限性。
  进入店里的正是她——高千,紧紧跟在她后面的是栗色长发的小溪。
  “什么嘛,原来大家都在这里啊。”
  稍稍举了下手,高千向我和学长打了个招呼——顺便我偷偷观察了一下匠仔的反应。最近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了。总想看透当这两个人碰面的时候,互相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变化。通过观察,终于知道了无论是高千还是匠仔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视线接触。
  “啊!高千!”或许是为了掩饰我心中的这种复杂的心情吧,我以不自然地夸张地语调向她诉苦道,“正好,来的正是时候。听我说,听我说,那个,学长他,学长他,真是的,非常非常地不讲理啊。”
  “不讲理?对于这个人来说,不是一直很不讲理的嘛。”
  高千横了漂撇学长一眼,用手指轻抚气鼓鼓的我的脸颊。我用双手抓住高千的这只手,装做很不高兴似懊恼地样子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
  “就是这样啊。唉,虽然学长一直都是很不讲理的,但是呢,但是呢,今晚他特别特别不讲理啦。”
  “好啦,好啦,我会听的啦,稍微等一下——这么晚了,这是到底怎么了?”高千把黑色的手提包放到吧台上,在漂撇学长的旁边坐了下来。“真难得你居然在这里,我们可是到处在找你。还以为你一定是在‘三瓶’或者‘花茶屋’喝酒呢。”
  “其实我也是想马上就去喝酒啊。但是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让谈话陷入僵局嘛……”像演说家一样举着手的学长马上把手放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千和小溪,“喂,高千啊。”
  “什么事?”
  两条长腿交叉而坐,抚了抚头发,高千看向学长。在高千旁边坐着的小溪,把下巴搁在高千的肩头,像附属物一样紧紧贴着她。
  啊,这就是所谓的“像画一样的画面”啊。两个洒脱的美女依偎在一起的构图,那是多么妖艳的氛围啊。今晚高千穿着光亮的灰色套装,从衣襟露出黑色的衬衣,是非常男性化的打扮。与此对照的,紧紧地挽着高千手腕的小溪,穿着浅绿色的很女性化的可爱的连衣裙,无论怎么看,真的是完完全全的“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有一种:“老兄,质量如此之高的配对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哦”的感觉——啊,就连我,也不得不发出这种大叔似的感慨啊。
  “刚才你们到哪里去了?”
  “哪里?就在街上转转。”
  “在做什么?”
  “要说做什么的话。”高千耸了耸肩,爽快地说到,“约会啊,当然是约会。”
  听到这话的小溪,眼中稍微显露出来一点点困惑,马上就变得非常高兴地嘻嘻的傻笑。
  “啊?就你和小溪两个人约会?”
  顺便说一句,除了漂撇学长以外敢用这种口气对着高千直呼你的人,要么是不要命了,要么就是完全不认识高千这个人。
  “当然咯,不然还能和谁?”
  “喂,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了?”
  “呀,高千真是的,居然和有校园女王之称的小溪在一起。真是人气爆棚啊。真是让人嫉妒啊。”
  看着这样随随便便发出尖叫声的我,漂撇学长感到吵闹地躲了躲身子。
  “我说,高千啊,你这是欺骗纯洁无垢的少女的感情行为啊。还穿着这种像小白脸一样的衣服。”
  “这种说教,至少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吧,小漂。”
  顺便把学长的昵称“漂撇”进一步缩减成“小漂”来称呼的,寻遍整个校园,也只有高千一个人而已。
  “对刚见面的女孩子,就直接去搭讪的,到底是谁啊?”
  “我无所谓啊,反正搭讪也完全搭不上,想骗人感情都骗不到。”
  做出很奇怪的谦逊态度的学长这么说到。这两个人一直像这样,这种犹如讲对口相声一样的对话的狼烟经常会把周围的人全部卷进去。有人还误会这两个人会不会是恋人关系,这两个人之间绝妙的配合就是这么天衣无缝,让人产生这种误会也无可奈何,在旁边听着的人也不会感到厌烦。而高千一直自称很讨厌男人,除了漂撇学长和匠仔以外几乎没有和其他男性有任何联系这点也更加深了这种误会。
  “哎呀呀。”高千拄着下巴,把眼光从学长身上移到匠仔身上,“还真是谦虚啊,这话就像是匠仔说的一样。”
  “唉?”漂撇学长用两手夹着自己的脸颊,就像是在找摇头镜一样猛力地摇着头,“真的嘛?这、这可坏了。我还不想去隐居啊。”
  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不就等于是说匠仔就像是过着隐居生活的老人一样嘛?——其实,事实上匠仔的生活和隐居也差不了多少也就是了。
  “好!那么,既然如此,小溪,明天怎么样?要不要和我去约会?高千什么的就让她去,我们两个一起去看电影……”
  “话说……”高千一边残酷地把正在向着自己身后的小溪搭话的学长的脸推回去,一边对着匠仔微笑道:“我们两个晚饭没吃好。要是能做点什么给我们的话就最好了。当然,要是已经收拾好了的话就算了。”
  “喂,匠仔,再做一点刚才那个金枪鱼通心粉吧。”学长擅自下了命令,“我刚才吃的那个,真是好吃极了。”
  “真可惜,已经没有鱼了。”又变得有点火大的我对着学长厌恶地做着鬼脸,说道“刚才学长吃的那份是最后的了。”
  “我看看,还有点通心粉,那么还能做罗宋汤,或者葱香意大利面。”匠仔向冰箱里看了看,说道,“看上去好像能够各做一份,怎么样?”
  “怎么样?”
  被高千这么问道的小溪,露出来恶作剧似的笑容,说道:“那就都要,然后各分一半,我们各吃一半吧?”
  “这样啊,那么,就这样吧,拜托了。”
  小溪入迷地看着正在点菜的高千的侧面。这还真是犹如梦中少女的面容啊。
  “那个,那个,小溪啊。”我向她放下的商场的购物袋里望去,“买了些什么东西啊?”
  “恩。啊,这个,看,看,”她拿出来的是是奶白色的高领无袖衫,“看,上次高濑小姐穿的是黑色的这个款式吧?实在太好看了,我一直就很想要件一样的。今天高濑小姐带我到店里去买来的。”
  高濑小姐指的就是高千。能够买到和高千一样款式的衣服,看起来真的非常高兴。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高千走的那么近的啊。“嘿嘿,不知道合不合身啊。”看着一边说着一边把无袖衫在自己身前比划的小溪,也就是长谷川溪湖,我在心里想着,恩,这样啊……
  小溪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很仰慕高千是众所周知的。我和她在刚入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经常会被她说:“小由真幸运啊,和高濑小姐是朋友、可以和高濑小姐说话、一起出去玩。真好,真幸运啊。”一有什么事,就会被她这么羡慕地说到。就像刚才所说,这样的小溪,开始经常出席由漂撇学长为中心举办的聚会,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契机是从一件跟大学新生有关的杀人事件,和我们一起到警察那里录口供时开始的。这个事件与现在的故事完全无关,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小溪是个标准的美少女。简单来说,从男性眼里看出来,第一印象就能单方面断言她是个清纯派少女,是那种很典型美少女。刚才学长形容她是个“纯洁无垢的少女”,这应该就是大多数的男人对小溪的共通印象吧。但是,虽然刚才我也说了“清纯派”这个词,但是“清纯派”这词本身还真算是个奇怪的说法啊。如果不站在男性的角度的话,这个概念本身都无法成立吧。男性就好像拥有能够把女性的人格和外貌分开看待的机能一样,所谓“清纯派”和护士、兔女郎之类的在本质上是属于一样的,也就是说是一种角色扮演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像小溪这样的拥有清新面容的女孩子到底能不能用“清纯派”来形容,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种说法,就好像是在说她是个性格恶劣让人讨厌的女孩子一样,其实也不用这么非此即彼的两极化啦。虽然这个世界上的男人总是喜欢把女人刻板地分成“清纯派”和“恶女派”两种,总觉得他们不这么分类就不能安心呢,这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其实不仅仅是像我或者小溪这种女孩子,世上大多数的女孩都是即不能说是特别清纯也无法说特别狂野吧,都是很普通的人格。但是从男人的视角看出来,这种普通是最难被理解的吧。与其说男人的思想真难懂,还不如说其实是很奇怪。
  无论如何,作为清纯派美少女的小溪,不论在是我们学校男生里,还是在其他学校的男学生里都具有极大的人气,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也是理所当然的。刚才称她为“校园女王”也并不是夸张的社交辞令。这样的小溪,却很悲剧地不受同性的待见,怎么想也都是非常不合理的。不要以为这是我个人的喜好问题,关于小溪,确实总有一点让人无法放下心来。也就是说,她真的是那种会受到同性喜爱的女孩吗?我偶尔会抱有这种疑问。
  虽然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地解释清楚,小溪平时总给人一种很自律的感觉。就好像是为了不能跟男性有亲近关系所以特别地自我约束,该怎么说呢,用一种殉教的态度在自己面前建立起了一道的栅栏。但是这跟讨厌男人持完全拒绝态度又不太一样。实际上她对男人也没有过分的过敏反应而退避三舍,也就是说她并没有男性恐惧症。就像是硬要自己避开男性而把自己的兴趣转向女性一样,甚至可以从她的言行里窥视到小溪她自己的一种扭曲心态。更有甚者,给人一种强迫自己不得不去爱上同性的意气用事的感觉,就好像被什么宗教信念所束缚住一样。
  而这个同性对象是偏偏是高千,也算是很重要的一点吧。因为高千在校园里展现出一种即使是同性被其魅力所俘虏也是理所当然的氛围。小溪是不是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呢?或许我的说法有点复杂,也就是说:小溪本来并不是对同性抱有那方面的兴趣,但是由于某种理由(到底是什么理由先放到一边)必须避开男性,或者说至少必须明确表现出要避开男性的态度不可。但是由于这并不是她的本意,所以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特别是在男性学生当中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摩擦,而她对这种误会、摩擦持有非常抵抗的态度。正在发愁有没有什么妙计可以解决这种困境的时候,高千出现了。就是这样,对了,如果对象是这个人的话,即使是身为同性的我对她抱有恋爱的感情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吧,这可以作为避开男性的绝妙的借口——小溪或许就是这么下定决心的吧。
  当然,就像刚才说的,这仅仅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从头到尾就没有任何根据。而且至少小溪对高千的抱有憧憬的感情本身并不是谎言,小溪本人也没有那种非常积极的气势。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小溪的全身上下就好像到处都能掉出红心一样,这真的是热恋中的少女的表现啊。
  虽然刚才我还在奇怪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开始走的那么近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是我自己的认识不足。在那个时候好像这两个人已经算是校园里标志性的“公认的一对”了。本来就有传言说高千会不会是同性恋,小溪这么一主动贴上去老是一起行动,谁也没有感到不自然。周围反而有种好好祝福这段恋情的氛围。说是说有这种氛围啦,其实也并不是由于安槻大学的环境特别开放自由的原因,而是因为高千本人的魅力就是如此的特别的缘故。
  高千——本名高濑千帆。青色的眼白放射出超然的眼神,苗条细长的身材,每次想要从外观上描述她的魅力,总能感到语言的贫乏。总之,她的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拆下来都能让人想要像女神一样供奉崇拜——或许这样说还让人比较容易理解一点。说白了,就是每次看到她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的存在的啊。
  完美,不对,就算是高千,也有仅存的一个缺点,那就是不够亲切。俗话说“男人要豪气,女人要可爱”。这和刚才所说的“清纯派”理论放在一起,可以说是男性社会强迫女性扮演某种角色的标语。实话实说,从根本上来说就是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性骚扰。你看,男人不是老是说女人要是不可爱的话就没有魅力,没有魅力的女人总没有什么好结果吧,就像这样在暗中胁迫女人要装出可爱的样子。当然,可爱本身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从被别人的强迫下装出可爱那一时刻开始,这就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卖弄风情了。“女人要可爱”这种说法本身听起来是很久以前的说法,而卖弄风情就是女人的职责这种思想和风潮就算是现在也很根深蒂固。
  高千平时总给人一种“斗士”的感觉。表面上总保持着无表情的平静的样子,身边却一直围绕着有一种为了不被周围的环境所感染而时刻做好战斗准备的看不到的紧迫感。无疑,这是高千对于仅仅是因为身为女性就被迫被客体化对待的男性社会的构造的一种反抗吧,也可以算是怒火的一种发泄途径。从心底里认为与其对男人微笑以待还不如去死来的好点。女性不经意见向男人展现笑容的结果,无关其本人的意志,总是被男性擅自当做是为了抚慰男性而存在的“治愈系机器人”的机能来看待,高千的决意表明的正是她对于这种犹如封建系统中男女地位不合理性的断然拒绝。如果按照刚才的“清纯派”“恶女派”来分类的话,高千毫无疑问是属于后者吧。当然持有这种停滞不前的二元论理论的仅仅只是男人(或者说是男性社会)而已,高千本人只是为了保持她自己特有的人格罢了。就因为这样,所以老是被单细胞的男人说成是“一点都不可爱”“老是紧张兮兮的”“虽然是个美人但是一点都不想和她来往”之类的。因此,我才会认为,能够理解她的真正的魅力所在的,其实是女性吧。
  但是,如此清高的高千最近也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刚刚入学时的高千,果然还是非常极端的一个人。与其说是反感男性社会的原理,还不如说对于人际交往本身持否定态度。全身像是布满了严厉拒绝任何人的铁块,去触碰一下自己就会受伤出血一样。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氛围,现在已经缓和了许多了。当然“斗士”的印象并没有改变,但是也并不是那种排斥所有人的顽固气息,视对象而定,也会慢慢的发展正常的人际交往关系了。也就是说是变成了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虽然是从开始参加以漂撇学长为中心的集体活动开始(与其说是主动参加,还不如说是被学长强迫参加的,这件事就先放到一边)就慢慢展现了这种变化,但是给高千的这种变化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今年寒假,她回到老家去的那次旅程。那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旅程,而是和他一起——
  啊,顺便说要一句,事到如今也无法再抗拒了,“高千”这个昵称当然是漂撇学长给起的。如果是别人给她起的昵称的话,她自然是永远无法认同,但是既然是学长给起的,那么,无论如何抗拒,都会被他死缠烂打,与其说是认同了这个昵称,不如说是放弃反对了还差不多。
  “啊,真好啊,这个,好漂亮。”我摸了摸小溪手里的无袖衫的肩部,“这个颜色好可爱,一定很适合小溪的啦。”
  “诶?真的?好开心。”
  “小溪真是幸运啊,能和高千一起去买衣服,买的还是同一个款式的。跟你比起来,我实在是,我实在是……”呜呜,假装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在这里义务劳动地帮忙洗盘子,一边还要被那个坏心眼的学长欺负!”
  “诶?喂!喂!小兔,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啊?不要随便说我坏话啊。”
  “啊,对不起,对不去。”不是学长反而是匠仔变得慌张狼狈,“难得你来帮我的忙,居然搞成这样。实在不好意思。恩,那个……”
  匠仔一边做出把食指放在唇边的手势,一边拿出个香槟杯,里面倒满了我最喜欢的柚子味的果露。
  “这杯我请客。”
  “哇啊,谢谢啊。”我用腻地无法再腻的甜美的声音向匠仔撒着娇,然后一转头,口气变得异常阴险邪恶“喂!”拍着学长的肩头,“你给我让开一点!”
  “恩?你想坐在这里啊?这样的话,喏,坐到那里去吧——”学长指了指小溪的旁边。
  “我不要坐在那里,我就要坐在这里,我就是要坐在高千的旁边。”
  “啊?”或许是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学长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交互看着把高千夹在当中的小溪和我,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布鲁图斯——不对,小兔,你也是吗。”【注3】
  【注3】:布鲁图斯:凯撒大帝的重臣,参与了凯撒的刺杀计划,当抵抗刺杀的凯撒看到刺杀者中有自己最信任的布鲁图斯的身影时,叫到“布鲁图斯,你也是吗?”然后放弃抵抗,被乱剑砍杀。
  “什么叫你也是吗啊?”我一下子抓住了高千的手臂,“我可是比小溪要早的多的多的多啊,可是我先认识的高千啊,所以……”
  认识高千……啊,这也仅仅是一年半之前的事啊。从认识高千,同时也是认识匠仔开始到现在,原来连两年都没到啊。这个事实让我稍微受到了一点打击。不对,其实也不能说是打击,说是感慨,还差不多。
  “啊?真的是这样吗?原来小由是我的情敌啊。糟糕。”小溪不认输地往高千肩头紧紧靠了一下。顺便,由于她参加我们的聚会时日还短,没有像大家一样叫我小兔,而是叫我小由,“但是,唯独这一次,就算是小由,我也不会让给你的哦!”
  “呸呸。什么和高千一起买东西嘛,我可是,我可是曾经和高千一起洗澡的哦!”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才这样啊?”漂撇学长也横进来插一脚。用好像真的很愤恨的表情指着高千,“到底是为什么啊?就只有你,就只有你这么受欢迎?啊?而且还是专门受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欢迎。太狡猾了,高千,你真是太狡猾了。明明我才是真真正正的非常帅气啊。”
  这还真是自大到极点的台词啊。但是很意外地,从这方面也能看出学长有“人望”的一面。不管怎么说,毕竟漂撇学长并没有把我们三个都同为女性作为问题点而发难。从他嘴里绝对不会说出来“明明是个女人”这种话。反而是以此为前提把高千作为强敌对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是公平,还不如说是干地漂亮。在这一方面,他的这种随随便便的性格,正是大多数学生所羡慕的。
  “就算是我也是需要爱的啊!可恶,谁能分给我点爱啊!”
  “那么——给。”说着,我把刚才自己用过的围裙递给学长。
  “啊?这是什么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马上就又会有刚用完的脏盘子了呀。还是说,学长,你打算让匠仔一个人处理善后啊?”
  “诶——”虽然这么抱怨道,但是老老实实地穿上围裙站到吧台里面,这也算学长的可爱之处吧。但是随后,“喂,匠仔,一定要收这帮家伙的深夜特别招待费啊!”他就说出了这种让人记恨的话。
  “深夜特别招待费?”匠仔也真是的,明明就是个玩笑话,居然还认真起来了,“但是,这家店没有收取这种费用的前例啊。”
  “随便什么费用都行啦,老是惯着这帮家伙会惯坏的。你向老板也提提意见。”
  “如果我们要收特别招待费的话,那么刚才学长吃的那份……”
  “我当然不要紧。”学长说着两手抱胸,“现在开始我要帮忙洗你们吃完的脏盘子了。以此抵消。”
  “诶?那样的话,我也……”
  “说起来,刚才是怎么回事?小兔。”高千接过匠仔递过来的叉子在空中像指挥棒一样转了一圈,反手拿着越过吧台直指着学长,“你被这个人说了什么不讲理的话?”
  “啊,对了对了。恩,高千,你听我说,学长这个人太过分了。居然说小瑠那么早就回老家是我的错。”
  “小瑠?到底是在说什么事?”
  于是,我和学长就轮流把刚才所说的受白井教授所托为了给小瑠庆祝生日而召集聚会的事说明了一下。
  “原来如此,但是,其实也无所谓吧。”高千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送到嘴边,停下说,“就算当天她本人不在也无所谓吧。另外再找一天叫上小瑠一起再聚一次不就行了。”
  “看吧,看吧,果然高千也这么想吧。”
  “和白井老师一起喝酒的时候也经常没有小瑠在场啊,好好说明的话,我想老师还是会理解的吧。”
  “但是,这一次啊,”漂撇学长抱着胳膊,走来走去,“情况稍微有一些特殊啦。”
  “特殊?怎么个特殊法?”
  “其实,那天,教授是招待我们去他自己家里的。”
  被这意外的话吓了一跳,这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本来还以为一定是和往常一样在“三瓶”或者“花茶屋”聚会呢。
  “老师的家,就在市内?”
  “恩,是的。”
  回答高千的问话的是匠仔。
  “你认识在哪吗?”
  “恩,曾经去过一次。”
  “嚯。”高千抬了抬眼,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好像突然从麻痹中清醒过来一样,“那么,在哪里?”
  “诶?那个……”匠仔的声音说到一半没了自信,“去年四月底五月初黄金长假的时候,坐着老师的车去过一次。在车上和老师谈着谈着就到了,所以基本没有什么路上的记忆。”
  “好了,好了,是我笨,”高千讽刺到,“居然向匠仔问这么难的问题。”
  “与其说是市内,不如说是在近郊吧。”漂撇学长插进来一句,得意洋洋地说道,“虽然我没有去过,但是就算没有地图我也知道在哪里。对了,坐车的话,大概需要三十分钟吧。”
  “这倒无所谓,我说小漂,老师的家宽敞到能把我们大家全都塞进去吗?”
  “诶?这个——你这口气,是吧……”
  到底怎么样呢?为了确认而望向匠仔的方向。匠仔稍微点了点头,表情好像是在说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能说是完全了解的样子,但还是恩恩地点了好几次头。
  “听说老师的家好像刚刚改建完毕的样子。”
  嚯,匠仔抬起了头,“这样啊,这我还真不知道。”
  “好像是最近的事,该怎么说呢,据说重点是书库。”
  “书库?”
  “书库,可不是巧克力哦。”【注4】
  【注4】书库在日语里读音是ショコ、巧克力在日语里可读作ショコラ,这里是漂撇学长开的一个谐音玩笑,下文的巧克力冰激凌同。
  谁也没这么说过啦。
  “顺便,也不是巧克力冰激凌哦。”
  不是说了谁也没有这么说嘛。
  “是书库哦,而且是另外建造的一间非常大的书库。教授把他那些引以为豪的藏书全部放到那里去了。”
  “说起来,去年老师好像是说过差不多该建一座书库了的样子。”
  匠仔自言自语到,嘴角很难得地浮现出微笑。听说,去年匠仔去教授家里的时候教授的一大半藏书没经过整理就装在箱子里,叠放在一起,没办法让他尽情地看个痛快。虽然刚才学长说这个书库是重点,但是除了匠仔以外,真的还有别人能对教授的那些藏书产生纯粹的兴趣么?
  刚才只介绍了匠仔的仙人生活的一部分,其实这个人唯一的兴趣应该就是读书了。毕竟坊间是这样评价他的:“除了看书和喝酒以外,就从来没见过他在干别的事。”而且这家伙看书的品味还非常奇怪,总是看像是西尔维亚o普拉斯、约翰o贝利曼【注5】这种思想非常昏暗的(其实我也不是太懂)的诗人的原版诗集。顺便说一句,前者因为有假自杀癖而非常有名最后却真的自杀了,而后者是个深度酒精依存症患者,最终自杀身亡的生平也非常着名。光听听这些人的事迹就让我这种人觉得还是饶了我吧,宁愿逃得远远的,但是他们却非常符合白井教授的口味。
  【注5】这两个人都是美国自白派诗歌的代表性人物,美国自白派的诗人认为,有意义的经验是痛苦的经验,诗人必须痛苦才能深刻,痛苦是诗人个性和反思成熟的重要标志。痛苦给了自白派诗人生存最真切的体验和创作的灵感,同时也带给了他们毁灭性的灾难,以死来摆脱无法忍受的痛苦。文中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有严重的酒精依存症,酗酒严重,多次在自己的诗歌里表达自杀倾向,最终都死于自杀。
  也就是说深受白井教授喜爱的并不是只有小瑠一个人,匠仔也倍受教授青睐。这样说也不对,小瑠的话,是因为专修了教授的英国文学讲座,而被教授像偶像那样倾慕的意义更强一点,而匠仔的话,他和教授的关系可以说就像是自古以来的师徒如父子般的关系。从匠仔在大一的时候选修教授的初级英语会话课认识教授开始,这两个人就可以说是意气相投了。明明教授并不一定是匠仔明年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但是居然能被教授叫到自己家里招待的学生,看起来全校也只有匠仔一个。要说当然的话,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听说教授在讲课的时候曾经有好几次忘记了作家的名字或者作品的标题的时候:“匠君,那是什么来着?”一定会依赖匠仔,“那个,就是艾略特用来做诗序的那个,引自约瑟夫o康拉德的作品的那个,作品名叫什么来着?”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一般都会回答说不知道吧,但是匠仔稍微犹豫了下,“恩,是《黑暗之心》【注6】吧,老师。”这么回答道。“噢噢,就是这个。”教授欣喜地说到。而其他的学生就好像是被这话题完全抛在一旁一样发着呆。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但是,呵呵,不知怎么就好像身临其境一样,这个情景就能浮现在眼前。
  【注6】约瑟夫o康拉德,英国作家,他年轻时常年在海上做水手,中年改行写作,最擅长写海洋冒险小说。《黑暗之心》是他最着名的一部中篇小说,描写了马洛船长在刚果河上航行时的所见所闻,后来被改编成电影《现代启示录》。托马斯o艾略特是英国20世纪影响最大的诗人,他在他的诗《空心人》中引用了《黑暗之心》中的一句话“库尔资先生他死了。”作为诗序。
  白井教授把匠仔看成是自己的后继者。虽然事实上匠仔才刚刚升上三年级,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事看上去是有些心急了。但是教授已经有了这样的设想:等匠仔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升上安槻大学的研究生院,硕士学位修完后就这样直接留在大学里担任教授的助手,指导论文写作,总有一天让他继承教授的位置,也就是坐上英国文学教授的位子。虽然这只是酒席宴间的说辞,但是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教授本人或许并没有把这个当笑话来讲,很有可能是认真的。不管这个设想将来是否真的能够实现,教授有多看重匠仔由此可见一斑。刚才虽然说了师徒如父子这样的话,其实与其这么说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还不如说他们是年龄差很大的忘年之交。对白井教授来说,能对等地和自己讨论自己的专业领域以及非常偏门的(除了偏门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兴趣的学生,当今世上还是很少见的吧,由此也能理解教授非常器重匠仔的原因。
  “但是啊,教授最想把这个书库展示给小瑠看啊。”学长就这么把匠仔的期望付诸流水,“这样的话,不就不妙了吗?没有她跟着,就我们几个自顾自的去了不太好吧。”
  “真的是这样吗?”高千用餐巾擦了下嘴边,“老师他真的会在意这种事吗?”
  “这个,嘴上肯定是这也挺好、挺好地打哈哈咯,但是心里肯定会‘为什么小瑠不来?为什么就来了这几个家伙?小嘘嘘啊,我真是可悲啊。’‘好啦,好啦,不要别扭啦。’这样想啊。”
  “小嘘嘘?那是谁啊?”
  “再说了,要是导致匠仔明年毕业论文过不了怎么办?”
  “就因为没有带小瑠去他家?别傻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会导致匠仔明年毕业论文过不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小漂?不过,话又说话来,难得老师要招待我们大家,如果小瑠能一起去的话那就更好了。”
  “噢噢,就是这么说啊,对吧?对吧?”学长得意的瞥了我一眼,“果然高千也这么想吧。”
  无视这个人,我默默地喝着柚子果露。
  “说起来,小瑠的老家在哪?就在本地吧?我记得好像,很远吗?”
  “嗯——如果坐车的话,”我舔着勺子,“一小时?好像不需要那么久。”
  “什么嘛,”高千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这样的话,就拜托一下小瑠让她那天来一下不就行了。”
  “就是说啊,真是的。”小溪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说道,“如果说了高濑小姐也来的话,我想木下同学一定会飞奔过来的吧,毕竟她是热情不亚于我的高濑小姐的仰慕者啊。”
  咦咦咦?看着笑嘻嘻地小溪我疑惑到。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吗?难道说小溪对高千的感情仅仅只是一种单纯的偶像崇拜吗?也就是说,只要待在名人的身边就会感到无限幸福的这种心理。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学生就说是名人什么的好像有点奇怪,但是高千确实是在校内校外都闻名遐迩的人物。比如说,虽然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但是真的有很多人相信她在做着女演员或者模特工作。
  “反正肯定要在老师家里过夜的吧——别说什么现在也无法确定会不会,根据以前的经验来看,肯定是喝着喝着天就亮了。”
  “对啊,就这样!什么嘛,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了。”
  学长啊,不要总用看坏人一样的眼神看我啊:“但是,小瑠可能不会出来呢。至少现在还不会。”
  “咦?为什么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情。”
  “有什么?到底是什么?”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啦。其实小瑠本来是预定盂兰盆节才回去的,而且本来在暑假期间还有打工的预定,后来听说是临时改变了计划才回去的。”
  “这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学长用手上拿着的洗洁精瓶子顶着下巴,“是家里有什么人生病了吗?或者说,有什么不幸的事之类的?……”
  “我觉得不是这类事情。于是说她是担心家里而回去,还不如说感到她是带着什么疑虑回去的。”
  “什么嘛,喂,果然掌握不到重点啊。”
  “说起来,就在她回去之前没多久之前,好像听说最近在她住的公寓——小瑠现在住的公寓楼就在大学附近——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难道说,跟这些奇怪的事情有关吗?”
  “奇怪的事情?怎么个奇怪法?”
  “所以我不是说了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嘛……”本来想继续说学长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嘛,没想到意料之外的人开口说话了。
  “……难道是?”发出疑问的是匠仔,“难道是那件事?”
  “诶?”这还真是吓我一跳,“匠仔,难道从小瑠那里听到些什么吗?”
  “不是,我也不是知道地很清楚。唔,好像是上个月吧,小瑠来这里吃东西的时候说了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恩,然后,要说是来找我咨询什么的话那说的有点太严重了。总之,从表面上来看,确实有点像是听取我的建议之类的。这是……”
  “等等,等一下。”用沾满的洗洁精的手抓住匠仔肩头让他面朝自己的是漂撇学长,“为什么小瑠会听你这个家伙的意见啊?啊?明明你这家伙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这是在说什么?”
  我向如此询问的高千简单说明了一下在匠仔的脑子里那三个女孩子的脸和名字完全对不上的事。
  “——非常难以置信吧?”高千笑着向小溪说道,“但是,请完全不用放在心上,长谷川同学,对这个人来说,这点事一点儿都不稀奇。”
  “诶?但是还是有点受伤啊。”小溪恶作剧似地斜视着匠仔,“但是,高濑小姐的名字肯定是马上就记住了吧。”
  听到这句话,高千一下子笑了出来,而且是仰天大笑。然后向问着怎么回事的小溪解释道,“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知道这个人在干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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