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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花园

_4 伊恩·麦克尤恩(英)
我说:“你说什么呢?谁告诉你的?”
苏犹豫了一会儿。“朱莉说的。”
我喘了口粗气跑出了厨房。我在起居室里停了一下找亨特船长。他已经被归置到一个书架上了。我拿着书跑上楼进入卧室,砰地把门关上,在床上躺下来。
8
我的坏梦越来越经常地成为噩梦。门厅里有个巨大的木头箱子,我肯定已经有十几次从它身边走过,却想都没想过。现在我停下来,看到了它。原本紧紧地钉在箱子上的盖子已经在旁边耷拉着,有些钉子被拽了起来,钉子周围的木头碎裂开来,而且显得很白。我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下,凑得尽可能离箱子近一些。我知道,我是在梦里,不要恐慌是至关重要的。箱子里有东西。我设法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床脚处之后,又沉重地闭上了。我又站在门厅里了,离箱子又近了一点儿,而且傻乎乎地朝里看。我再次努力,想把眼睛睁开,这次倒是很容易就大睁了两眼。我看到床脚,还有我的几件衣服。我床边一把巨大的扶手椅里坐着我母亲,她正用巨大、空洞的眼睛盯着我。那是因为她死了,我想。她身量很小,脚都几乎碰不到地面。她开口说话时,声音是如此熟悉,我都无法相信,我怎么这么轻易就把它给忘了。可我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用了个奇怪的词,“抽动”或是“抽搐”之类的。
“你就不能别再继续抽动了?”她说,“我正跟你说话呢。”
“我什么也没干呀。”我说,可我向下一瞥时,发现床上没有衣服,而我正光着身子在她面前手淫。我的手前前后后搓动不已,就像个梭子在织机上忙活。我告诉她:“我停不下来,这跟我没关系。”
“你父亲要是活着,”她难过地说,“他会怎么说?”我醒过来后大声说:“可你们俩都死了。”
有天下午,我把这个梦告诉了苏。她打开自己房间的门锁,放我进去时,我注意到她那个笔记本就摊开来拿在一只手里。她听我说我的梦时,把本子合上塞到了枕头底下。让我吃惊的是,我的梦竟让她格格笑了起来。
“男孩子总是在干那个?”她说。
“干什么?”
“你知道的,抽动呀。”
我没答她的话,却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就是朱莉和我是医生,我们俩检查你,你是从另一个行星来的。”我妹妹点了点头,抱起了胳膊。我顿了顿。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好。
“那又怎么样呢?”我来找苏是为了谈我做的梦和母亲的,可我们已经在谈不相干的事了。
“你不希望,”我讲得很慢,“我们现在还玩那个游戏吗?”苏摇了摇头,转开了目光。
“我都快把它给忘光了。”
“朱莉和我当时把你所有的衣服都脱光。”我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苏又摇了摇头,很不令人相信地说:“是吗?我真是记不清了,当时我还小呢。”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她又热心地说:“我们以前总是玩些愚蠢的游戏。”
我在苏的床上坐下来。她卧室的地板上满是书,有些还是打开的,反扣在地板上。有很多是从图书馆借的,我正待捡起一本来看看时,突然觉得烦透了所有的书本。我说:“你整天坐在这儿看书,也不觉得烦吗?”
“我喜欢看书,”苏说,“而且也没什么别的可做。”我对苏说:“你还在那个本子里写东西,对吧?”她说:“写一点。”然后就望着枕头,像是准备随时阻止我去抢它。我等了一会儿,然后用非常悲伤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让我看看写母亲的那些部分,仅此而已。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读给我听。”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4)
“你根本就不会懂的。”
“为什么这么说?”
苏讲得飞快。“你从来就没懂过她一分一毫。你是她的一块心病。”
“胡说八道,”我高声道,停了一会儿,我又重复道,“胡说八道。”苏坐在床沿上,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搁在枕头上。她说话时悲哀地望着前方。
“她要你做的事,你从来都不理会。你从来就没做过一样帮她的事。你一直都太自我中心了,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说,“如果我不关心她的话,我就不会梦到她了。”
“你梦到的不是她,”苏说,“你梦到的是你自己。你想看我的日记,也是这个原因,你想看看有没有写到你。”
“你是不是跑到地窖里,”我一边笑一边道,“坐在那个小凳子上,在你那个小黑本子里记下我们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我强迫自己继续笑下去。我觉得心烦意乱,我需要制造出大量的噪音。我笑的时候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可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膝盖。苏望着我的方式,仿佛不是在看,而是在回忆我。她从她枕头底下把那个日记本拿出来,打开翻找其中的一页。我止住笑,等着她。“八月九日……你死了已经有十九天了。今天谁都没提起你。”她顿了顿,目光往下移了几行。“杰克的情绪坏透了。他因为汤姆在楼梯上乱嚷嚷把他给弄伤了。汤姆的头上给抓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午饭我们就把两罐头汤搅和在一起,应付了过去。杰克谁都不搭理。朱莉谈起她一个叫德里克的男朋友。她说,她想哪天把他带到家里来,问我们介不介意。我说不介意。杰克假装没听见上楼去了。”她又找到一页,继续读下去,这次带上了更多的表情,“自从你死后,他就从来没换过衣服。他不洗手,他什么都不洗,浑身难闻死了。他的手碰过面包后,我们就不想再碰了。你跟他什么话都不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打你。他总是准备打人,不过朱莉知道怎么来对付他……”苏顿了顿,像是还要继续念下去,可又改了主意,把日记啪地一合。“就这些。”她说。这之后,我们唇焦口燥地争了有好几分钟,朱莉在午饭时间到底说了什么。
“她没提要带什么人回家。”我说。
“她提过!”
“她没提。”苏在地板上的一本书面前蹲下来细看,我离开的时候,她假装没注意。
楼下的收音机比刚才听到的音量更大了。我撇下他下了楼。收音机开得那么响,是因为朱莉和德里克在争执。我在门口停住脚,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德里克像是在恳求朱莉什么,他的语调都带了哭腔。他们俩同时在说,几乎是在吼,我一进门,他们俩都马上住了口。德里克倚着桌子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两脚在脚踝处交叉。他穿了身墨绿色的西装,戴了条从一个金扣环绕过的领巾。朱莉在窗边站着。我从他们俩中间穿过,把收音机给关了。然后我转过身来,等着看他们俩谁先开口。我纳闷他们俩,干吗不到外面的花园里对着吼。朱莉说:“你想干吗?”她没像德里克那么衣冠齐楚,踩了双塑料拖鞋,穿了条仔裤,衬衫在乳房底下打了个结。“下来看看是谁在大呼小叫,还有,”我说,瞥了德里克一眼,“是谁打了汤姆。”朱莉慢慢地点着脚尖,意思是她希望我快点儿离开。
我慢慢穿过他们俩朝回走,前脚的脚跟落在后脚脚尖前,就像是在没有标尺的情况下,用脚来丈量长短。德里克非常轻柔地清了清喉咙,把表链拽出来看了看表。我看着他把表壳打开、关上又放回去。自从一个多礼拜前他第一次拜访我们以来,我这是头一次见他。不过在此期间,他已经好几次开车过来,叫朱莉出去了。我听到过外面汽车的引擎声,还有朱莉跑下前门小径的声音,可我从没像苏和汤姆那样攀着窗户往外看。朱莉在外面整夜不归也有两三次了。她从不告诉我她去了哪儿,可她告诉苏。夜宿不归之后的次日早晨,她们俩就会在厨房里一坐几个钟头,聊着天喝茶。没准苏已经全部记在她的日记里了,而朱莉并不知道。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5)
突然德里克对我微微一笑说:“近来怎么样,杰克?”朱莉大声叹了口气。
“别。”她对他说。我则冷冷地说:“还好。”
“这些天你都干吗了?”
我回答的时候看着朱莉。“没什么。”我看得出来,我跟她的德里克讲话她很气。我说:“你呢?”德里克开口前沉吟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训练。有几场比赛。都是小打小闹,你知道……”我点了点头。德里克跟朱莉相互盯着对方。我的目光从一个转到另一个,竭力想说点儿别的。德里克仍看着朱莉说:“你玩过斯诺克吗?”要是她不在场我就会说玩过了。我曾看人家玩过一场,我也知道规则。我说:“没怎么玩过。”德里克又把表拉出来看了看。
“你该过来玩一场。”朱莉把抱在胸前的胳膊放开,很快地走出了房间。走的时候,她轻声叹了口气。德里克看着她走了之后说:“我是说,你现在忙吗?”我努力想了想说:“我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忙。”德里克把身体站直,用手从上到下拂了拂衣服,他的手非常小,非常白。他走到门厅照着镜子,正了正领巾。他透过肩膀叫道:“你应该出去晒晒太阳。”我们走后门出去,在经过厨房的时候,我注意到地窖的门大开着。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上楼问问朱莉,这是怎么回事。可德里克用脚把门关上说:“来吧。我已经晚了。”我们就匆忙走出去,沿前院的小路走向他那辆低矮的红色汽车。
我很吃惊,德里克车开得那么慢。他在座位上坐得笔直,与方向盘隔开一臂的距离,拇指与别的手指分开握着,仿佛这种接触让他感到厌恶。他没跟我说话。仪表板上有两排黑色的刻度盘,每个盘里都有根颤动的白色指针。一路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盯着这些刻度盘看。除了钟面上的指针之外,别的都没怎么真正动过位置。我们开了有一刻钟时间。我们从一条主道下来,拐上一条窄街,两旁都是大型的蔬菜批发店。有些地方的排水沟里堆满腐烂的蔬菜。一个身穿皱巴巴西装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茫然地盯着我们看。他一头油腻腻的头发,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从衣兜里戳了出来。德里克在他身边停下车子,爬出车门,让引擎照样转着。那个人身后是条小巷。我们经过他走进小巷的时候,德里克对他说:“把车停好,然后进去见我。”小巷的尽头是一道双开式的绿色弹簧门,绿漆上刻出几个字:“奥斯瓦尔德厅”。德里克先进去,用一根手指顶着门让我进去,头也没回。距我们最远处的几张球台上有人在打,不过近处的所有球台都空着,灯也没开。球房正中有一个球台灯火辉煌。看起来比另外有人打的那两个球台要更亮些,色彩鲜明的小球也都在桌上放好了。有个背对我们的人正斜靠在那张球台上抽烟。我们后面的墙上开了个明亮的四方窗洞,一个穿件白夹克的老人正透过窗洞看着我们。他前面有个窄窄的架子,上面放着带蓝边的茶杯和茶碟,还有个塑料碗,里面放了个小圆面包。德里克弯下腰跟那人说了几句话,我离开他朝一个球台走近几步。我读着球台中心球袋正后方钉的一块铜牌上写的制作人的姓名和居住地。
德里克对我用舌头发出嘚嘚的声音。他两只手各端了杯茶,脑袋一晃示意我跟着他。他伸脚推开同一面墙上的一道门。我这才注意到门边还有个缺了块玻璃的窗户。一个戴着厚眼镜的女人坐在一张桌子后头,正在往一个账本上写着什么,小房间另一边的扶手椅上坐了个手拿一包香烟的男人。烟雾弥漫之下也看不清楚。桌边就亮着一盏暗淡的台灯。德里克把两个茶杯往灯前一放,做出朝那个男人下巴一拳的动作。那两个人都对德里克大呼小叫起来。他们管他叫“儿子”,不过他向我介绍时,管他们叫“奥斯瓦尔德先生和太太,简称奥先生和太太”。
“这是朱莉的兄弟。”德里克说,不过并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
房间里没地方可坐。德里克从奥先生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奥太太两腿一踢,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响,而且把嘴巴噘得像只鸟巢里的雏鸟。德里克又拿了根烟塞到她嘴里,她跟奥先生都笑了。奥先生朝那些球台做了个手势。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6)
“格里格在外头等了都快一个钟头了,儿子。”德里克点了点头。他正坐在桌边上,我则站在门边。奥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德里克眼前晃着。
“谁是那个淘气的男孩?”他朝后稍微闪了闪她,伸手端起他的茶。他并没把我那杯递给我。奥太太小心地说:“你昨天可没来呢,儿子。”
奥先生朝我眨眨眼说:“他有别的鱼要炸了。”德里克喝着他的茶没做声。奥先生继续道:“可这儿有一大群人等着你出场呢。”
德里克点了点头说:“是吗?很好。”
奥太太对我说:“他从十二岁开始就泡在这儿,我们从来没收过他一次球钱。我没说错吧,儿子?”
德里克把自己的茶喝完,站起身来。他对奥先生说:“请把球杆给我。”奥先生站起来,套上拖鞋。他身后靠墙摆了一架子的球杆,球杆的一头用一个很长的一头渐细的皮套子锁住。奥先生在一块黄布上擦了擦手,打开皮套子,把球杆拉了出来。球杆呈深棕色,几乎是黑的。把球杆递给德里克之前,他对我说:“他只许我一个人碰他的球杆。”
奥太太道:“还有我。”不过奥先生对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个替德里克停车的人正等在办公室外头。
“这是查斯,”德里克说,“这是朱莉的兄弟。”查斯和我都没看对方。德里克拿着球杆慢慢朝中心球台走去时,查斯就踮着脚尖跟在他屁股后头,飞快地对他耳语着。我走在他们俩后面。我想走了。查斯正在嘀咕一件有关一匹马的什么事,可德里克并没回答,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德里克一走近球台,格里格就弯腰准备开球。他穿了件棕色皮夹克,一只袖子上有条很大的裂口,头发在后面系了个马尾。我希望他赢。白球滑过整个球台,碰到一个红球然后又回到它的起点。德里克把夹克脱下来,递给查斯让他拿着。他用银色的带子缠好胳膊,使袖口不要碍着手腕。查斯把德里克的夹克里外翻个个儿,折一下夹在胳膊底下,然后就打开他的报纸,看起了体育版。德里克蹲下来,像是根本没瞄一样击中了白球。当那个被碰到的红球被打入球袋后,另外两桌正在玩的球手也都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看。德里克大步走向球台另一边时,脚跟擦出一声尖锐的响声。那个白球已经把所有的红球都打散了,现在跟黑球处于一条直线。德里克再次击球前,抬眼瞥了我一下,看我是否在看,我则把目光转开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将那些红球和那个黑球打进了球袋。在每次击球之间,他迅速地从球台的一边跨到另一边,并用平静的声音跟我说话,不过并不看我的方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家真够有趣的。”他把第一个黑球打进去后说。格里格和其他球手就这么看着、听着我们的谈话。
我说:“我不知道。”
“父母双亡,”德里克对查斯说,“他们四个就这么相互照顾。”
“像是孤儿。”查斯说,目光仍没离开报纸。
“房子够大的。”德里克擦过我身边,再次去打白球时说。
“是挺大的。”我说。
“肯定值不少钱。”一个红球慢慢地滚入球袋,这样他不必变换位置就能瞄准黑球了。“那么多房间,”他说,“你们可以把它们变成好几个单元。”
我说:“我们没想过。”德里克看着格里格把那个黑球从袋子里捡出来,把它安在它的位置上。
“还有那个地窖,有这种地窖的房子可真不算多……”他绕着球台转了一大圈,查斯一边看报一边在叹气。又一个红球落了袋。“你们可以……”德里克在观察白球会停在哪儿,“你们可以把那个地窖派点用场。”
“比如说?”我说。可德里克耸了耸肩,将黑球用力击落袋中。
当德里克终于错失了黑球后,他齿缝里发出一种尖锐的嘶嘶声。查斯从报纸上抬头一看说:“四十九。”我对德里克说:“我走了。”可他正好转身向另一位球手要根烟抽。然后他走到球台的另一边看格里格打。我觉得很难受。我靠在根柱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面有铁梁,梁上面的屋顶上有方格的玻璃,上面涂了黄褐色的漆。我看下来的时候,德里克又开始打了,球台上只剩了几个球。打完之后,德里克从后面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肘说:“想不想来一局?”我说不想,挣脱了他的手。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7)
我说:“我要回家了。”德里克站在我面前笑了。他把球杆的大头靠在脚上,上下颠动。
“你可真够怪的,”他说,“你干吗就不能放松一下,你干吗就不能笑一下?”我又靠回到柱子上。我感觉有一种又黑又沉重的东西正压在我身上,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万一能看到那样东西就好了。
德里克继续颠着他的球杆,然后他灵机一动。他猛吸一口气透过肩膀大叫道:“嘿,查斯!格里格!过来帮我让这个可怜的小怪胎笑一笑。”他说话间朝我微笑着眨了眨眼,好像我也是这个玩笑中的一员。查斯和格里格出现在德里克两旁,位置略后于我。
“来吧,”德里克说,“大笑一回,否则我就告诉你姐姐。”他们的脸变得更大了。“否则我就让格里格跟你讲一个他拿手的笑话。”查斯和格里格哈哈大笑。每个人都想站在德里克一边。
“滚开!”我说。查斯说:“咳,别惹这小伙子了。”然后走开了。他说话的方式弄得我直想哭,我最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哭,我狠狠地瞅着德里克,眼睛眨都不眨。可泪水正在我的一个眼睛里聚集,虽然眼泪一流出来,我就把它一把抹掉了,我知道他们还是看到了。格里格伸出一只手来想跟我握一下。
“我没恶意,老弟。”他说。我没跟他握手,因为我的手是湿的。格里格也走开了,又只剩下了我和德里克两个人。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德里克把球杆往台子上一放,跟了过来。我们靠得极近,像是被手铐铐在了一起。
“你真是跟你姐姐一模一样,真是。”他说。我因为没法越过德里克,只得朝门的左边走去,就是那个茶水窗口。那个老人一见我们过来,就提起他那把巨大的钢茶壶倒了满满两杯茶。他的声音非常尖锐。
“这两杯茶就算在我身上了,”他说,“为了你得的四十九分。”他的话是冲着德里克和我两个人说的,我也只得端起一杯茶。德里克也拿了一杯,我们俩就靠着墙面面相觑。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并没说出口。我想尽快把茶喝完,结果弄得我又热又难受。我衬衣底下的皮肤刺痒难耐,我的脚不停冒汗,脚趾头之间都滑来滑去了。我把头往墙上一靠。
格里格和查斯已经从另一扇门走了,别的球手又回到了各自的球台。透过墙壁,我听到奥太太正说个没完。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可能是收音机里的声音。
德里克说:“你姐姐怎么了?她一直就这样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一直怎么样?”我马上道。我的心怦怦跳得很重,不过很慢。德里克又得考虑一会儿。他抻了抻下巴,又摸了摸领巾的扣环。
“我们这是严格意义上男人之间的谈话,你懂吧?”我点了点头。“就说今天下午吧。她在忙活着一件什么事,所以我就想到你们地窖里去转转。这有什么妨碍的,结果她那么大惊小怪。我是说,那底下没什么东西吧?”我没觉得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也就没有搭腔。可德里克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吧?”
我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几乎都不下去,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那她干吗那么生气?”德里克盯着我等我答复,好像大惊小怪的那个人是我。
“她一直都这样,”我告诉他,“这就是朱莉的为人。”
德里克朝下看了自己的鞋子一会儿,抬起头来又说:“还有一次……”不过奥先生正好从办公室出来,开始跟德里克说话。我喝完杯子里的茶就走了。
回到家我发现后门开着,就悄没声地走了进去。厨房里有很久前煎炸过东西的气味。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离家已经有好几个月,在我离家期间,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起居室里,朱莉坐在桌旁,桌子上有几个脏盘子和一个煎锅。她看上去很是自得。汤姆正坐在她膝上,大拇指含在嘴里,脖子上围着的餐巾系成围嘴的样子。他目光呆滞地盯着房间对面,头靠在朱莉的乳房上。他像根本没注意到我进来了,继续吧嗒吧嗒地吮他的大拇指。朱莉一只手搭在他后腰上。她冲我微微一笑,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稳住自己。我似乎觉得我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都没了,像是能被风吹走。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8)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朱莉道,“汤姆想做个奶娃娃。”她把下巴搁在他头上,开始轻轻地前后摇晃。“今天下午他可淘气了,”她继续道,更多的是跟他说,“所以我们长谈了一次,决定了好多事。”汤姆正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我靠近朱莉在桌旁坐下,不过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汤姆的脸了。我从煎锅里拿了几块冷掉的培根吃了。朱莉一边摇晃一边轻声地哼着。
汤姆睡着了。我本打算跟朱莉谈谈德里克,可她抱着汤姆站了起来,我也就只得跟着他俩上了楼。朱莉用脚把卧室的门推开。她已经把我们那张旧婴儿床从地窖里搬了上来,就放在她自己床边。已经都预备好了,婴儿床的一边放了下来。我看到婴儿床跟她的床挨得这么近很恼火。
我指着说:“你干吗不放在他自己卧室里?”朱莉背朝着我正把汤姆安置在婴儿床上。朱莉给他解裙子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微微摇晃着。他眼睛是睁着的。
“他想睡在这儿,是不是呀,我的小甜甜?”汤姆一边往被单底下爬,一边点了点头。朱莉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我走到半明半暗中,站在婴儿床的床尾。她从我身边挤过去,吻了吻汤姆的额头,小心地把放下来的那一边拉起来。汤姆似乎马上就睡着了。“真是个好孩子。”朱莉低声道,拉起我的手把我领出了她的卧室。
9
苏给我读她的日记之后不久,我就开始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气味。甜兮兮的微微有些腐臭,而且手指上要比手掌上重一些,甚至也有可能是在手指间。这种气味让我想起我们扔出去的那些肉。我已经不再手淫。不知怎的没这种想法了。我把手洗干净之后,它们就只有肥皂的气味了,可只要我把头掉开,用手在我鼻子前迅速挥过,那种臭气就又有了,从肥皂的香味底下透出来。我在午后长时间泡在浴缸里,纹丝不动地躺着,什么都不想,直到水变凉。我把指甲剪了,把头发洗了,把干净衣服也找了出来。可不到半小时,那种气味就又回来了,似有若无,更像是对一种气味的回忆。朱莉和苏老拿我的外貌开玩笑。她们说我是为一个秘密女友梳洗打扮。不过,我的新形象毕竟使朱莉对我的态度更加友好了。她从一次慈善义卖上给我买了两件衬衣,差不多全新而且很合身。我站在汤姆面前,伸出手指来在他鼻子底下晃荡。他说:“像是鱼腥气。”用他那种新学的奶娃娃的高音。我在家里找到一本医学百科全书,翻查癌症的词条。我想我可能因为某种慢性病在渐渐腐烂。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用手捂住鼻子屏住呼吸。有天晚上终于下了雨,而且下得很大。我曾听人说雨水是世上最干净的水,于是我脱掉衬衣、鞋子和袜子,站在假山顶上伸开双臂任雨水淋着。苏走到厨房门前,为了盖过雨声喊着问我在干吗。她回去之后又带着朱莉返回。她们对着我又叫又笑,我于是转身背对着她俩。
吃晚饭时,我们起了次争执。我说这是自打母亲死后下的第一场雨。朱莉和苏却说已经下过几次雨了。我问她们具体什么时候下的,她俩又说不记得了。苏说她知道她用过雨伞,因为伞现在在她卧室里搁着,朱莉说她记得德里克汽车的雨刮擦去雨水的声音。我说这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她俩就怒了,这反倒让我觉得心平气和,故意惹她们更怒。朱莉反问我有什么可以证明一直没有下雨,我说我不需要证明,我知道没下过雨。把姐妹俩气得直喘粗气。我请苏把糖碗递一下的时候,她没理我。我绕过桌子,就在我要拿到的时候,她把碗拿起来,放到了桌子的另一端,靠近我刚才坐的位置。我上去想狠狠掴一下苏的脖子,可朱莉大叫一声:“你敢!”声音尖厉得吓了我一跳,我后退一步,手从苏头顶上扫了过去。我立刻又闻到了那种气味。我再次坐下来的时候,等着朱莉或是苏骂我放了臭屁,可她俩开始谈起了别的,故意把我排除在外。我把手压在屁股底下,朝汤姆眨巴着眼睛。
汤姆嘴巴半张着,盯着我看,我能看到他舌头上嚼了一半的食物。他坐在朱莉身旁。我们刚才在争论下雨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把食物涂了一脸。现在他等着朱莉想起他来,用他脖子上的围嘴帮他擦脸,并告诉他可以离开饭桌了。然后他就可以爬到桌子底下,在我们吃完的时候,坐在我们的大腿之间。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9)
别的时间里他就把围嘴扯下来,跑到外头跟他几个朋友玩,就不再是个奶娃娃了,直到他回到家里再发现朱莉为止。他做奶娃娃的时候,很少说话或是弄出什么声音来。他就那么等着她的下一个举动。在她把他当娃娃宠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变得更大,也会分得更开,他的嘴巴也松弛下来,他看起来就像是整个儿沉入他自己内部了。有天晚上,当朱莉把汤姆抱起来,要带他上楼时,我说:“真正的奶娃娃在抱上床时,都会又踢又叫的。”汤姆掠过朱莉的肩膀瞅着我,嘴巴突然间抿紧了。
“他们不会的,”他很讲道理地说,“他们不会总是这样的。”然后就乖乖地任由自己被抱出房间。
我忍不住想看着他们俩在一起的情形。我跟在他俩后头,出神入迷地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朱莉像是很喜欢有个观众,而且还拿这个来开玩笑。
“你看起来这么严肃,”她有一次说,“就像在观看一场葬礼。”汤姆自然想一个人独占朱莉。第二天晚上,我在汤姆该睡觉的时候,再次跟着他们上楼,倚着门看朱莉给他宽衣,他就特意背朝着我。朱莉冲我微微一笑,要我把汤姆的睡衣拿过来。汤姆在婴儿床上翻腾着大叫:“走开,你走开!”朱莉哈哈大笑,摩弄着他的头发说:“我该拿你们俩怎么办?”不过我扭头出了她的房间,靠在走廊的墙上,听朱莉给汤姆读一个故事。她终于出来之后,看到我并不觉得吃惊。我们走进我的房间,一起坐在床上。我们俩谁都没开灯。我清了清嗓子说,汤姆再这么假装个奶娃娃,恐怕对他不好。
“没准他就拘在里头出不来了。”我说。
朱莉起先没搭腔。我只能隐约看出她在冲我微笑。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说:“我想是有人吃醋了。”我们俩都笑了,我在床上躺了下来。我仗起胆子用指尖触到了她的后腰。她哆嗦了一下,压在我膝上的手劲更大了些。
然后朱莉却说:“你经常想到妈吗?”
我低声道:“是,你呢?”
“当然。”看来像是再没话可说了,可我希望我们俩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我们当时的做法对吗?”
朱莉把手从我膝上抽走了。她一直沉默无语,我都以为她把我的问题给忘了。我又碰了她后背一下,她马上说:“当时看来理所应当,不过现在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我们不该那么做。”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说,等着她反驳。也等着她重新把手放在我膝上。我用指尖划过她整条脊柱,琢磨着我们之间是什么发生了改变。是因为我开始洗澡了才让她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她终于说:“是呀,是没办法了。”然后把胳膊一抱,表示就此结束,暗示她被冒犯了。一会儿她掌控一切,一会儿她又沉默不语,等着受到攻击。
我不耐烦地道:“你让德里克进地窖了。”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变了。朱莉穿过房间,把灯打开,站在门口。她急躁地一甩头,把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甩开。我坐在床边,把手放在她的手曾经放过的膝盖上。
“是他告诉你的,在你们玩……台球的时候?”
“我只是看到了。”
“他找到了钥匙就下去转了一圈。”朱莉说。
“你该制止他的。”
她摇了摇头。很少见到她为自己辩护,而且她的声音听来相当陌生。“他拿到了钥匙。底下也没什么可看的。”
我说:“你那么光火,如今他开始怀疑了。”我头一次在跟朱莉的争执中占了上风。我开始用手在双膝上打着拍子,又隐约闻到了那种甜兮兮的腐烂气味。
朱莉突然道:“你知道,我根本没跟他睡过,也没做过什么别的。”我继续敲打着,没有抬头看她。然后我很高兴地停下来说:“那又怎么样?”不过朱莉已经走了。
我俯身在桌子上,抓住汤姆的围嘴把他朝我拉过来。他开始低声抽泣,然后就开始哭嚎。朱莉停下话头,想把我的手指掰开。苏站了起来。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10)
“你想干吗?”朱莉喊道,“放开他。”我已经把汤姆在桌子上拖了挺长的距离,这才松开手,他跌回到朱莉的怀抱。
“我是想给他擦擦嘴巴,”我说,“我见你们俩谈得那么热乎。”汤姆把头埋在朱莉的膝上,开始大哭,模仿得像极了奶娃娃的哭嚎。
“你就不能消停点儿?”苏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踱出房间,到了花园。雨正在收尾。高层住宅区因为新鲜的湿迹,显得很是丑陋,不过漫出我们花园满地生长的野草已经返青了不少。我沿着父亲当初一直希望大家取道的路径,绕花园走着,走完那些小径,下台阶走到池塘边。在野草和蓟草覆盖下很难找到台阶,那个池塘也成了一块卷缩起来的蓝色脏塑料。底部已经积了一点雨水。我绕着池塘散步时,感觉脚底下踩扁了某种软乎乎的东西。我踩到了一只青蛙。它侧躺在地上,一条长长的后腿翘在空中,不断划着小圆圈。一种黏糊糊的物质从它肚子里淌出来,下巴底下的嗉囊飞快地一胀一缩。一只鼓出来的眼睛以一种悲哀却并非谴责的方式朝上望着我。我在它旁边跪下来,捡了块很大的扁平石块。现在它看着我的方向,像是期待着帮助。我等着,希望它能恢复过来或者立马死掉。可它的气囊现在胀缩得更快了,而且它正无望地试图用另一条后腿把身体扶正。它那两条短短的前腿在空中做出游泳的动作。黄眼睛直盯进我的眼睛。
“够了。”我大喊一声,用那块扁石头狠狠地猛击它小小的绿脑袋。我把石头拿起来的时候,青蛙的身体粘在石头上一起被带了起来,然后落在地上。我开始哭了。我又找了块石头,挖了条短短的深沟。我用根棍子把它扫进去的时候,看见它的前腿还在哆嗦着。我飞快地用土把它盖起来,然后把这个小坟踩平。
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和德里克的讲话声。
“你怎么了?”他两腿叉得很开地站着,一件白色雨衣搭在肩头,前面用一个手指钩着。
“没什么。”我说。德里克又走近几步。
“你在地里弄到什么了?”
“没什么。”德里克用他擦得雪亮的尖头靴子的靴尖开始挖土。
“是我刚埋的死青蛙。”我说。可德里克继续挖下去,直到他发现青蛙的尸体,都跟土结成了一块儿。
“你看,”他说,“它根本就没死。”他用靴跟踩下去,并碾着我的青蛙,然后再用土盖上。他干这些事用的都是一只脚,而且雨衣始终都搭在肩上。他散发出香水的香味,应该是某种须后水或古龙水。我沿环绕假山蜿蜒而上的小径,往花园高处走了几步。德里克跟在我正后方,我们就这么盘旋而上,在靠得很近的一个个很小的圆圈内,你前我后,就像小孩子在玩游戏。
“朱莉在家,对吧?”他说。我告诉他她正安置汤姆上床睡觉,然后,当我们俩在假山顶上距离很近地保持住平衡的时候,我说:“他现在睡在她的卧室里了。”德里克飞快地点了下头,似乎他已经知道了,并摸了一下他的领带结。
我们望着我们的房子。我们靠得实在太近了,他说话时我都闻得到他呼吸中的薄荷气味。
“你这个小弟弟挺怪异的,是吧?我是说,穿女孩子的裙子……”他冲我微笑着,似乎期望我也跟他一起微笑。可我抱起胳膊来说:“这有什么怪异的?”德里克将小径当台阶用从假山上下来,下去之后,他花了些时间把雨衣叠好,夹在胳膊底下。他咳了几声说:“你知道这会影响到他今后的生活的。”我也从假山上下来,我们一起朝家里走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问他。我们正站在厨房门外。德里克透过窗户朝里望着,没有回答。通往起居室的门开着,我们可以看见苏正一个人坐着看一本杂志。
德里克突然道:“你父母具体什么时候死的?”
“很久以前了。”我嘟囔道,推开了厨房的门。德里克抓住了我的胳膊。
“等等,”他说,“朱莉告诉我是近来的事。”苏从起居室里喊我的名字。我挣脱开手臂进了屋。德里克低声在我后头跟我说,要我别忙,然后我就听到他在踏进厨房之前仔细擦脚的声音。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11)
德里克一进屋,苏就把杂志一扔,跑到厨房里去为他沏茶。她待他就像个电影明星。他拿着折成一个整齐四方形的雨衣,想找个地方放下,苏就站在门口,像只吓坏了的兔子一样望着他。我坐下来,翻看苏的杂志。德里克终于将他的雨衣安置在一把椅子旁边的地板上,也坐了下来。
苏从厨房里出来,“朱莉在楼上跟汤姆在一起。”她声音都是哆嗦的。
“我就在这儿等了。”德里克大声喊道。他把两腿一架,然后扯了扯衬衣的袖口,以便袖口突出西装的部分正好合适。德里克从苏手里接过茶杯时说:“谢谢你,苏珊。”语调很是滑稽,而她格格笑着,拣了个离他最远的位子坐下来。他一边搅着杯里的茶,抬头直视着我说:“这儿有股奇怪的气味。你没注意到?”我摇了摇头,不过我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德里克望着我喝着手里的茶。他抬起头来大声地吸着鼻子。“气味不大,”他说,“可是非常怪异。”苏站起身来飞快地说了起来:
“是厨房外头的排水沟。太容易堵了,而且现在是夏天……你知道……”然后,她顿了顿之后又说了一遍,“是排水沟。”
她说的时候,德里克点了点头,而且一直看着我。苏又回到她的椅子上,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言语。
我们谁都没听到朱莉进来,她说话的时候,德里克吓了一跳。
“怎么都这么安静?”她柔声道。德里克像个士兵一样,站得笔直,非常有礼貌地说:“晚上好,朱莉。”苏格格笑了。朱莉穿了她的天鹅绒裙子,用一条白色缎带把头发扎了起来。德里克说:“我们正说排水沟呢。”然后手僵硬地微微一摆,意思是把朱莉引向他的座位。可她却走到我跟前,在我的座位扶手上坐了下来。
“排水沟?”她像是自言自语道,不过看来也不想深究。
“你这段时间可好?”德里克说。苏又格格笑起来,我们都转头看她。朱莉指着德里克的雨衣。
“干吗不把它挂起来?小心被人踩到。”
德里克把雨衣拿起来,放在膝上抚摩着它。
“乖猫咪。”他说,可没人发笑。苏问朱莉汤姆是不是睡了。
“睡得可沉了。”朱莉说。德里克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我们都知道他要说什么。“是不是有点早?对汤姆来说?”苏又是一阵笑。她用手紧紧捂住脸,摇摇晃晃地进了厨房。我们听见她打开门,走到了外面的花园。朱莉非常冷静。
“事实上,”她说,“比平常都稍微晚了些了,对吧,杰克?”我点点头,尽管我根本不知道几点了。
朱莉抚弄着我的头发。
“你没注意他有什么不同吗?”她对德里克说。
“更干净也更聪明了,”他马上说。他又对我说,“搭上什么女朋友了吧?”朱莉把手放在我头上。
“这可没有,”她说,“我们这儿可没什么女朋友。”
德里克笑了笑,取出香烟。他给朱莉敬烟,不过她拒绝了。我坐着一动不动,因为我不想让她把手挪开。同时,我又觉得在德里克看来,我肯定很傻。他往椅背上一靠,把烟点上了,目光一直没离开我们。我们听到苏开了后门,可她仍待在厨房里。德里克突然间微微一笑,我怀疑背后的朱莉是不是也在微笑。他们一语未发地同时站起来。朱莉把手抽走之前,在我头上轻拍了一下。
他们俩一上楼,苏就进来,坐在德里克的椅子边上。她不安地笑了笑说:“我知道那气味是哪儿来的。”
“不是我。”她把我领进厨房,把地窖的门打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然是同一种气味,不过更加浓重了而已。现在它跟我分离开了。甜兮兮的,而且在这之外,或者说包裹着它的是另一种更大、更软的气味,感觉就像是一根胖手指,伸进了我的嗓子眼儿。它从黑暗中沿着水泥台阶翻滚上来。我只能张开嘴巴喘气。
“走吧,”苏说,“下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她打开灯,推了我后腰一下。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12)
“你也得下去才行。”我说。从楼梯底下的走廊,到最后一个房间,这段路上,传来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苏退回厨房拿了汤姆的塑料玩具手电。是一条鱼的形状。光从鱼嘴里出来,非常微弱。我说:“里面够亮的了。我们不需要那个。”可她用手电戳了我后背一下。
“走呀,你就看到了。”她轻声说。
下了楼梯后,我们停步,将另一组灯打开。苏用一块手帕捂住鼻子,我则撩起衬衣下摆挡住脸。走廊尽头的门半开着,里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耗子。”苏说。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里面突然静了下来,我们也停住了。“推呀。”苏透过手帕说。我动都没动,可门竟然自己打开了。我大叫一声,向后退去,却发现是我妹妹正在用脚踩着铰链附近。那柜子看起来就像是一直被连踢带打一样。中间部分凸出老大一块。水泥表面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有的地方都有半英尺宽。苏想让我往里面看看。她把手电塞在我手里,指着裂缝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清。我拿着手电,沿裂缝一路照过去时,想起亨特船长和他手下沿一颗未知行星表面低空飞行的情景。数千英里平坦、烤焦了的沙漠,只有地震造成的巨大裂隙散布其间。没有山、树、房子,也没有水。没有风,因为没有空气。他们没有着陆就飞离这颗星球,进入太空,好几个小时都没一个人说话。苏露出嘴巴狠狠地低声道:“你在等什么呢?”我在最宽的缝隙处俯下身,用手电照下去。我看到一种皱折的、黄灰色的表面。周边是某种黑黑的、磨损了的物质。我盯着看的过程中,那个表面自动地短暂形成一张脸、一只眼睛、一部分鼻子和黑洞洞的嘴。然后这些形象又再次消融为皱折的表面。我觉得就要倒在上面了,就把手电给了苏。可在我看着她趴在柜子上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过去了。我们回到走廊,把后面的门关上。
“你看见了没?”苏说,“床单都磨破了,你都能看到她穿的睡衣。”有那么一瞬,我们竟非常兴奋,仿佛我们发现我们的母亲事实上还活着。我们刚刚已经看到她穿着睡衣呢,她生前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上楼的时候我说:“这气味你一旦适应了也没那么可怕。”苏半是大笑半是抽泣了一声,把手电掉了。我们又听见身后有了耗子的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手电。她站起来后说:“我们得再弄些水泥来。”而且她的声音很是镇定。
我们在楼梯顶上碰上了德里克。透过他的肩膀,我能看到朱莉站在厨房中间。德里克挡住了我们出地窖的路。
“嗨,你们可不大擅长保密呀,”他以一种友好的方式说,“你们在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发出这么好闻的气味?”我们从他身边挤过去,谁都没搭他的茬。苏站在水槽边,端起一个茶杯来喝水。液体打她喉咙经过的声音非常响。我说:“这真的不关你的事。”我转向朱莉,希望她能想出点儿可以说道的东西。她走到德里克站立的地窖门口,抓住他的胳膊,想温和地把他拉开。
“我们把门锁上吧,”她说,“这气味真让我受不了。”可德里克把胳膊抽回,再次用友好的方式说,“可你们还没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呢。”他拂了拂朱莉拉过的夹克袖子,朝我们微微一笑。“我很是好奇呢,你们也瞧见了。”我们眼看着他转身下了楼梯。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在楼梯底下停下来,听见他摸索着找电源开关,而且继续走向尽头的房间。然后我们也跟着他下去了,先是朱莉,然后是苏,然后是我。
德里克从胸袋里掏出一块淡绿色的手帕,抖开,没用它盖住脸,而是遮在它近旁。我决定什么遮挡也不要,张嘴用牙齿缝迅速呼吸。德里克用靴子敲了敲那个柜子。姐妹俩和我在他身后站成一个弧度很浅的圈,像是就要举行某种重要的仪式。他伸出手指沿裂缝摸过去,并朝里面窥视。
“不管里面是什么,都已经烂透了。”
“是条死狗,”朱莉突然又简单地说,“杰克的狗。”德里克咧嘴笑了。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13)
我说:“你发过誓不说出去的。”
朱莉耸了耸肩道:“现在也没什么关系了。”德里克朝柜子俯下身去。朱莉继续道:“这是他对……坟墓的概念。她死了之后,他就把她放在里面,上面浇上了水泥。”德里克掰下一小块水泥,在手里扔来扔去。
“你当初没把水泥给和好,”他说,“而且这个柜子也承受不了这么大重量。”
“这气味现在弄得全家都是,”朱莉对我说,“你最好采取点什么措施。”德里克用手帕很仔细地擦着手。
“我想它要求重新埋葬一次呢,”他说,“也许埋在花园里。挨着你的青蛙。”我走到柜子跟前,像德里克那样轻轻踢了踢。
“我不想挪动它,”我坚决地道,“我已经费了这么大劲儿。”
德里克领头出了地窖。我们上来后都进了起居室。德里克问我狗的名字,我不假思索地说:“科斯莫。”他过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说:“我们得用水泥把那道裂缝封起来,希望那柜子承受得住。”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就这么坐着什么都没干。德里克谈着斯诺克。好长时间后,我要去我的卧室时他说:
“这次我给你看看怎么把水泥和好。”我在楼梯上听到朱莉说:
“你最好还是由着他做去。他不喜欢你教他怎么做。”德里克说了句什么话我没听见,然后他就自己呵呵笑了很长时间。
10
炎热的天气又回来了。上午朱莉在假山上晒日光浴,这回不带收音机了。汤姆头一次在白天穿起了自己的衣服,跟他那个高层住宅区的朋友在花园里玩。汤姆不论打算干什么他认为特别勇敢的事,比如跳过一块石头,都想让朱莉看着。
“朱莉,看着!朱莉!朱莉,看!”我整个上午都听见他在不停地叫。朱莉躺在一块亮绿色的浴巾上根本不搭理汤姆。她的肤色实在已经太深了,我觉得只要再晒上一天就成全黑的了。厨房里飞着几只黄蜂,绕着泼翻在地板上的垃圾觅食。屋外有一大群苍蝇围着已经漫出来的垃圾箱打转,垃圾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倒了。我们觉得可能正在进行一场罢工,可又没听到任何风声。有一块黄油已经化成了一摊。我一边往窗外望着,一边用手指在里面蘸了蘸放在嘴里吸了吸。今天实在太热了,没法清理厨房。苏过来告诉我说已经创了记录,她听收音机里讲今天是自打1900年以来最热的一天。
“朱莉该当心点儿。”苏说,走到外面去提醒她。可不论是汤姆和他的朋友还是朱莉似乎都不为酷热所动。她很安静地躺着,他们俩则绕着花园互相大喊着对方的名字追打。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跟朱莉一起去商店买了一袋水泥。汤姆也跟去了。他紧跟在朱莉身边,拽着她白裙子的一角。一度我不得不站在一个汽车候车亭的阴凉底下才不至于热昏了头。朱莉站在我面前的阳光里,想用自己的手帮我扇风。
“你怎么回事?”她说,“看起来这么虚弱。你这些天都把自己给怎么着了?”她对上了我的眼神,于是我们俩都笑了。我们在商店外面看到了我们映在平板玻璃窗上的影像。朱莉扣住我的手说:“你看你苍白成什么样子了。”我把手抽回来,我们走进商店的时候,她口气坚定地对我说话,就仿佛我是个孩子。
“你真该出来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很久前有段时间,你不跟朱莉说话,她根本就不会开口。如今她正兴奋地跟汤姆说着马戏团,还停下来在他身边跪下,用纸巾把他嘴唇上的冰淇淋和鼻涕擦干净。
我们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决定我暂时不进屋。朱莉把我手里那十磅重的水泥袋接过去说:“这就对了,你在外头晒晒太阳。”当我沿着我们的街道朝前走时,才注意到街道已经大变样了。简直不像条街道了,它成了条穿过一个几乎全空了的废品站的路。除了我们自家的房子以外,就只剩两幢房子还没推倒。在我前头,有一群工人正站在一辆施工卡车周围准备回家。我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车正好发动起来。有三个人站在车后驾驶室的顶上攀着车梁。其中一个看到我之后,猛地把头往我这边一扭,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当卡车在路缘石上一颠时,他指着我们家房子的方向耸了耸肩。当初那些预制房屋现在只剩下地基里面的大石块。我走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跳过这块大石就是原来的墙壁留下的沟槽。沟里长着看起来像是小莴苣的野草。我沿着墙壁的痕迹走过,前脚跟紧挨着后脚尖,想着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个水泥长方形里该是多么奇怪。现在已经很难辨别这是否就是我曾来过的那个预制房屋了。你根本就没办法把它们区分开来。我脱下衬衣,铺在最大的那个房间的地板中间。我平躺下,两手伸开在地上,这样我的手指就能晒到太阳了。我马上就觉得热得喘不过气来,皮肤因为出汗刺痒难耐。不过我下定决心坚持下去,躺在那儿做起了白日梦。
水泥花园 第二部 水泥花园 第二部(14)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床上。我哆嗦着摸索我的床单。我站起来后,头开始作痛。我捡起衬衣,慢慢走回家,中间停下来一次,自我欣赏我胸部和胳膊上的血红色,在暮色中颜色看起来格外的深。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地窖的门开着,而且听到底下有说话声和刮擦声。
德里克袖子挽起,正在用一把镘刀往那道裂缝里填湿水泥。朱莉手叉在后腰上,站着看他干。
“帮你擦屁股呢。”德里克见我进来后说,不过他明显很是自得。朱莉见到我像是很高兴,仿佛我出海了好多年似的。
“你看看你,”她说,“你晒得多好。你看起来真可爱。他看起来不是很可爱吗?”德里克咕噜了一声继续俯身工作。那气味已经淡了不少。德里克一边把水泥抹平,一边透过齿缝轻轻吹着口哨。他背朝我们的时候,朱莉朝我眨了眨眼,我假装要抬腿踢德里克的屁股一脚。德里克感觉到了什么,他仍背对着我们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我们俩一起说,开始大笑起来。德里克手拿镘刀朝我们走来。我很意外地发现他讲话的语气像是很受伤。
“也许最好还是你来做。”他说。
“哦,不,”我说,“你在这方面比我强多了。”德里克还是想把镘刀塞到我手里。
“那是你的狗,”他说,“如果是条狗的话。”
“德里克!”朱莉抚慰地说,“还是请你来做吧。你说过你会做的。”她把他领回到柜子旁。“如果杰克来做,免不了又会裂道缝,弄得到处都是臭味。”德里克耸了耸肩,重新干起来。朱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挂在一个钉子上的夹克取下来。她把它搭在胳膊上也拍了拍它。“乖猫咪。”她轻声道。这次德里克没再理会我们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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