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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那些生命中温暖而美好的事情

_7 落落(当代)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她睡着的那一刻,确实很想亲吻她。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玉绪”听来真有些土,但喊喊也无妨。
或许应该老实告诉她,每年都提前去神社,是因为不想紧张。
热闹的人群和他们不尽的愿望,只会令自己太过紧张。因为没有人会像自己那样,只要出个声,大半心愿都能实现。声音里可以捏造的事实,几乎没有限制。限制只在说与不说间。个性沉默不过是无奈。
“愿望要默许在心里,不能说,因为一说就不灵了啊。”这是祈神的规矩,谁都知道。但对自己而言,愿望要默许在心里,什么都要忍在心里,不能说,一说出口,万一动用了声音的力量,肯定有什么无法挽回。
祈的不是神。祈的是自己。
有诡异力量的无力的自己。
“女朋友没一起来?”小野看新堂抱着猫走进店里后问。不是需要回答的问题。新堂放下织田去找到隆景先生。老板看见新堂突然出现也有些吃惊,等听到他开口辞职时嘴张得更大了些。
“我下周要搬走了。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这……搬去哪儿?”
“外县。父母在那里。”
“不回来了吗?”
“应该是。”
“这么突然啊。”
“嗯。”新堂垂下眼帘。
几乎是之前和吉泽对话的翻版。雷同的问和雷同的答。只不过隆景先生的表情仅是遗憾,他损失了一个心爱的店员,因此无奈而心痛。这和吉泽是截然不同的。她听完那些回答后满脸平静,下了神社两人在车站前分开时,什么也没说。直到新堂送她踏上车的那一刻,吉泽突然回头直视自己:
“你没事吧。”
他促不及防怔住时,汽车已经发动,逐渐驶远。攥在手里的答案终究没有说。新堂在原地站了许久。临到黄昏,入秋的夕阳有些含混,一层灰一层红地交叠着。看不分明。
——你没事吧。
——我没事。
只是,昨天父亲来过了而已。
[五]
都说孩子像父母。几个月前随吉泽赶去探望她病倒的父亲时,虽然没见到吉泽先生,但从他女儿的样子,新堂几乎能模拟出他温和的笑脸,繁复的皱纹里一层层漫着疲倦的热度。一定也是个老好人。
那么。同样鲜明的五官,冷淡沉默的表情,过分锐利的眼神,以及处在僵持局面中毫不介意的心态。眼前坐着的男人,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都再像自己的父亲不过了。
新堂手里的茶水凉到一个漠然的温度,倒了,换上又一杯开水,放在桌上。转身又为父亲的茶杯续了点水。两人之间像稍稍有了些转机。
“我这次突然来,是想让你搬来和我们一起。”
“……唔。”挺突兀的,等着下文的补充。
“你弟弟突然跑去组什么乐队了。你母亲很孤单。”
“嗯。”理由应该不止这些。
“确切地说。她的神志很脆弱。”
“是么。”
“我想起码得有你陪着她。”在新堂毫不避让的注视下,父亲的神情也没有改变,“你答应么。”
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关键在于:“她能接纳我了?”
问题的彼端静默了数秒后:“我想还没有。”
“我想也是。”多年的抗拒,哪是说改就改得过来的。
“但是你弟弟的出走让你母亲非常受打击。所以我希望你能来。”没等新堂开口,父亲又迅速地提出了下文,“希望你用声音,给你母亲暗示,让她以为你是你弟弟。”
原来如此。
身边不是没有传言。学校里也有人知道“新堂圣很可怕”,哪里可怕却找不出确凿的事例,最后你传我,我传你,成了一句笼统的“他杀死过人哦”。听着有些搞笑。都是电视漫画看多了的思维方式。新堂并不在乎这样的细节——不被接纳是很早以前就习惯的事了。
但是看着教务主任听到转学申请时满脸抽搐的样子,心里又有些无奈了起来。起码以班主任为首的任课老师,加上学校领导都非常看重自己。一个个扼腕叹息的样子。
伤心的人很多。消息传得也快,到了下午想拉住最后的机会来告白的女生已经有好几个。新堂一一说谢谢。和自己演过同一场舞台剧的佐藤更是当着他的面就失声大哭起来。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本以为那是个骄傲如公主的女生,其实也很软弱。
那么不骄傲的软弱的女生,会怎么难过呢?
看场电影就睡着了的,有时候会异常胆大的,唠唠叨叨的,纯良的。
那个,自己喜欢的女生。
新堂不愿告诉吉泽,因为他不想鼓动她更加失落。
事实上他是多么多么多么不乐意遭遇这件麻烦事。然而他想过干脆瞒着吉泽拒不告之。想过再拖两天拖到底了才告诉她。想过打电话或是留言,以避免太过直接的方式。想得异常艰难。但他惟独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拒绝父亲。
惟独。
放了学后,新堂正在教室收拾东西,无意朝窗外看一眼。熟悉的外校校服。等他跑到校门,果然是那张略显紧张而又瞬间放松的脸。
“我带了好多土产给你。”几天没见了,却是出乎意料的微笑。
“啊?”
“你不是要去外县了么,拿去给你父母,他们一定很高兴,分给邻居也好啊。不过我觉得有些你自己留着也不错,像这个白草干——”
“我说吉泽。”新堂真的忍不住笑了出声,“你的思维就跟欧巴桑一样啊。”
“啊咧——”吉泽窘迫地组不出词。
有个熟悉的手感按到了发间,比往常更温暖地揉了揉:“谢谢。”
[六]
一周内要做的杂事极多。新堂想幸好自己没什么朋友,不然一个个告别的话肯定又是一通忙活。等他把学籍和房子都办理完后,货运公司开来车拉走了所有行李。房间一下空空荡荡,只有窗帘没拆走,风来的时候轻轻扬一扬,白得透明。
傍晚吉泽带来两个便当,两人就坐在地上潦草地吃了。凉了的菜,吃得都有些食不知味。
“有微波炉就好了。”吉泽有些遗憾“饯行饭”的不够完满,“你晚上就睡地板?”
“你留下么。”却是有些跑题的答案。
“啊?我,爸爸他在家,不行……但是,撒谎……我——”吉泽看着新堂满脸兴致注视着自己,抡起手里的空饮料瓶就砸了过去,“可恶!”
他没有接手,塑料瓶在地面轻轻弹跳了几下后穿过客厅一路滚进厨房。空间太大,丁点声音也变得刺耳。吉泽这才刚刚发现:“我还是第一次来你家……只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新堂边收拾着残留边说:“你想象中的家该是什么样子?我为你布置出来。用声音。”就当是临别礼物。
吉泽两眼发光:“要——樱花图案的沙发!樱花图案的床单!樱花图案的墙纸!”
“花痴啊。”新堂没有意识到口气的宠溺,“没见过这么乱来的。”
新堂做得很仔细。循着手指的方向为房里添加入虚无的椅子,虚无的桌子,虚无的拖鞋歪歪地放在角落,大大小小。吉泽说要有四双,新堂就拟出四双。男士穿白色,女士穿粉色。壁柜的尽头是花草。他转而问吉泽要不要鱼,吉泽笑着说不用了,才继续。
他口气淡定,既认真,好象又没有真的当真。声音走过墙和地,空旷的房间里逐渐填得满满当当。吉泽想,假的又怎样。假的又能怎么样?
全世界最美好的屋子。
莹光的花瓣。
循着夜的轨迹溶解在四荒八合间。
临到末了,吉泽觉得还差些什么,想起来后又连忙补充:“还要有父亲!姐姐!和母亲!”这样,家人团聚在一起。如同电视广告上的特写。好象有些呆兮兮的。管他呢。
她说一个,新堂重复一个:“父亲——姐姐——和母——”
母亲。
停在空中的声音,是已经放出去的风筝。想收,线却断了,再也收不回。硬生生被卡断的句子还留着尾音,就这样单单地漂浮。吉泽有些茫然地看着新堂变冷的面色。
说不出口。
只有这个词,说不出口。
无法显现的一家四人的场面。无法想象母亲。温柔着微笑着慈爱着美丽着的母亲。声音里是一片空白。
[七]
十四岁时,开始察觉到每次和母亲说话她都会忙乱地抚摩着她自己的脸,姿势紧张。以往新堂没有在意,直到那天闯了大祸被母亲愤怒地训斥,他忍不住提高嗓子顶撞时,却看见母亲飞快地堵住了耳朵。原来那不是习惯动作,那是无时无刻的堤防。
她是害怕自己会用声音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可是,孩子能对母亲说出什么不利的话?
新堂不愿意去弄明白。
随后新堂就独自住了出去。父母要去外县工作时他也要求留在原处。没有人阻拦。除了弟弟哭闹了两天。直到十七岁。
这几年来新堂经常会想起家、和母亲。他从不阻止自己去想他们。这个念头在脑中自顾自地生成,向四体延伸,到了最细小的末梢,反应出一阵真实的疼,但等它迢迢千里返回中枢时,已经弱小得微不足道。
终于成长为漠然的少年。
成绩的优异,待人的适度,原本全是母亲的要求,自己却依然延续了下来。甚至更小更小的时候,每每获得嘉许,都会被父母伸手揉擦他头发的习惯,也得到了继承。
头发里的温度暖热得多。发丝浓密绕住手指。
每次下意识地如此对待吉泽时,他都会想,这应该是个很祥和的动作。祥和的日子祥和的人祥和的事祥和的父亲祥和的母亲,飞快地堵住了她的耳朵。
怎样的恐惧能使人忘记亲情。
“吉泽,你一点也不怕我?”蹲下身把垃圾分类打包的同时,新堂开口问。
“啊?”吉泽滚在地板上像条小狗,把头扭转回来,看见新堂近处的脸,想了一下,“怕啊。”
“……怕么?”
“怕你用声音暗示我竞赛时睡着什么的,然后你又拿了第一。呼呼。”
还“呼呼”呢,新堂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吉泽挺身坐起来,“那只是我想,并不是你会做。”
她微笑恬然:“阿圣你是绝对不会的。”跟着又飞快地接到下句:“因为我一定能拿第一!超过你!超过你!!”咬牙切齿的样子。
以为新堂会如之前般不以为然或者面带嘲笑,然而他站起身,三步后走近,撂过胳膊。拥抱了她。
力量的大。两人倒在地上。
“怎怎怎怎怎么了?!”吉泽满脑子游窜着不相干的爆炸场面,甚至有人类登月的特写。极端的惊骇。
“没什么。”扣着她的手没松开。
“……你,你没事吗?!”少女漫画!吉泽想,这简直就是疯狂的少女漫画!
“嗯 。”其实只是想亲近。然而举动却似乎夸张了。新堂知道做得过火,却没有改悔的意思。稍稍动了动手臂,切合出一个舒适的角度。他弓过肩,自下而上看着吉泽咫尺内涨红的脸,笑了笑。垂上眼帘,“只要一会就好。”
只要一会,蹭住她的下颌,闭眼的世界是墨黑的外海。起伏着恒一的热度。犹如回到最初。
“可,可是,害羞,这样很害羞啊。”舌头绕了麻花结。
“没事。”埋在她颈窝里的声音比往常更暧昧了些,“樱花——落得多了——,什么都会——被它——掩盖。”
樱花落得多了。把什么都掩盖。
十月里虚无的夜樱,纷纷扬扬地折落在两人的手、肩、和身边。流过高点,聚在低处,堆累成柔软的秋夜。声音是风,吹皱逐渐成形的花海。而你我如同尚未啼哭的生命,时光切不断绵长的睡眠。
其实妈妈,我永远那么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生命在全世界的樱花里。
没有惊扰。沉沉眠眠。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六回)
[一]
并非每件事都要分得那么清楚的。
冬天没有下雪,可依然是冬天。新开的洋果子店兼售自制的明信片,也没有人置疑是否应该。名为“独角兽”的马戏团开始了广受欢迎的演出,事实上却并不曾拥有哪怕一头独角兽。可这一切都是存在即合理的,不需要斤斤计较着它们的分界线。
感觉左耳有些鼓涨,吉泽把话筒换到另一侧。于是新堂的声音就被切换到右边。
从右边听起来的声音,和左边有微妙的不同。
多心了吧。哪来的文艺腔。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最初谈他的新学校,新同学,那个城市里不同的一切,后来谈到学业。莫名其妙地就开始在电话里一句句推算起公式题。现在想来挺逗的。吉泽看着手边密密麻麻写下的数字,正乐着,听见新堂在那头清清楚楚一个喷嚏。
“你感冒了?”
“没有。就是刚下雪,没准备。”
“啊,那儿下雪了?”
“昨天开始的。”
“真好啊……”
“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很美。”新堂微笑着。
很美。是多美。吉泽无法想象。自己的城市几年也难得下次雪,谈不上一点规模。从来只通过电视或书刊上了解所谓的雪景该是怎么回事。亲身感受之类的,谈不上。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新堂对吉泽道别:“那我先挂了。”
“啊,好。拜拜。”吉泽忙把手指从电话线里绕出来,感到他把话筒往下搁去时,突然地喊,“那个——”
“什么?”新堂听见了,重又提起手。
“那个,”吉泽漫漫地看着日历,距离分别后的第68天,“我挺好的……”
话筒里安静下来,有轻微的杂音。吉泽想,落雪声。随后新堂的声音在这中间响起:“我知道……吉泽……我再电话你。”
你看,未必每件事都要分得那么清楚的。新堂搬走的两个月里,电话,偶尔划拉几张明信片,总是联络依旧。频率也不可谓不高。新堂曾说过他攒下了多少电话卡,远远地比划着那个厚度。吉泽遥想着他食指和拇指间量出的距离。
距离。几厘米,几千里。还是连在一块儿。声音衔着,笔迹接着地把他们连在一块。所以不能说这就算分开。
分开不分开的,不是“遥远”就能说了算的事。
[二]
第71天时。隔天就是圣诞夜。新堂很仔细地没有提这个话题,两人就在电话里继续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其实吉泽想自己并不介意被提及这个日子,以往她不是在家看书就是去父亲店里帮个忙,圣诞节什么的,没有所谓。
不过今年却出乎吉泽意料地破了个例。朋友和她那黄头发的小子吵起了架,哭哭啼啼地扯着吉泽晚上做陪。吉泽拿湿纸巾按着她两个肿桃子眼,叹口气,算是答应了。
两个女生在街上的组合真的不太多见。放眼望去,全是情侣。牵着手的,拥抱着的,还有大大方方接吻的。以前听人说圣诞夜的大街绝对是单身者的必杀之地,果然有道理。朋友显然也受了这刺激,一路抽泣着没完没了。吉泽安慰到最后词汇干涸,干脆由得她去。买来两杯热饮料一人手里一个,在街心花园的圣诞树下歇脚。
“真是个混蛋!”女孩气愤难平,“圣诞夜居然不能在一起,还滥找借口!”
吉泽踢着脚边的石子。一呵气,就是一团白雾。
“前两天还一起去看马戏表演的……”缀满在树梢的灯,把少女脸上的泪渍照得清晰而惟美,“一个人,居然这么难受……”
吉泽不自觉地伸出手揉进她的头发:“别哭了,不还有我在么。”
“像今天这种夜晚,除了他,就不该和别人一起过。”女孩怨愤地扭过头避开吉泽的手。
吉泽心里忍不住笑骂可不是你拖着我来的么,现在反成了我里外不是人。终究也没说,举着饮料杯一口口地喝着。皮肤上的寒冷和胃里的温暖形成强烈对比,心里突然涌来一阵不明出处的倦意。
人群不知怎的骚动起来,齐齐往某个地方涌去。吉泽站起身张望,在闹哄哄的喧哗中捕捉着讯息,终于听明白了,是不远的广场要进行倒计时。她抬表看看,还有个五分钟,回头问朋友去么。女孩正郁闷着,摆摆手说吉泽你去吧,我这里坐一会,到时候你来找我就好。吉泽想想,就点了头。
喧哗的灯光和街道,吉泽完全是被人推搡着被动前进。到了离广场不远的地方,没法再走了,和着人群站下来。她踮起脚,只能看见圣诞大钟的钟面,和下面半截的计数牌。踮累了,歇一会,再来。几次踩到旁边的陌生人,吉泽在他们的抱怨中一次次道歉。
数字走到了15。人群由前往后地,纷纷高举起双手,跟着数字一同计时。女孩们兴奋地搂住男友,尖声叫着。
10。9。8。7。6。5。
“4”。一双手从身后圈过吉泽的腰。
“3”。吉泽回过头去。
“2”。男生的笑容突然冻结起来,他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1”——
欢呼声好似酝酿许久终得以爆发般迅速地散开。“没什么,”吉泽在震天动地的声音中对男孩笑笑,“……谢谢你……”
等到家时,发现小腿肿得厉害,难受极了,偏又这时听见了电话铃声,吉泽咬咬牙,飞奔去接过话筒:“喂,阿圣,抱歉我刚刚才回来——”
“是……”对方像是被惊得一愣,随后才迟疑开口,“是吉泽先生家么?请问吉泽和久郎先生今天是不是还在店里?……”
挂下电话,吉泽扶着一边的椅子坐了下来。身旁的窗户冰冷,屋里的暖气扑过去,积成了厚厚的白雾。围绕广场附近摆开的圣诞树群,眼下依然点得灯火通明,在窗上变成模糊温暖的黄色水印。吉泽情不自禁地拿手指去划。等回神后,看见玻璃上是一行“Merry Christmas,YOSHIZAWA(注:‘圣诞快乐,吉泽’)”。
随后几乎是迅速的,字母流下了长长的水渍。如同眼泪。句子糊开了,看不清楚。
[三]
算到后来,数字乱了,好象是哪几天漏记了,随后就再也对不上。吉泽想想也罢了,进入一月中旬,离新堂搬走三个月有余,知道这个就够了,何必拘泥于具体天数。这段时间里,朋友和她的黄头发男友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忙得不亦乐乎。富士见和樱丘举办过一场交流活动,各自挑了约30名学生去对方学校体验了一周。吉泽不在其中。人气歌手的唱片发售,吉泽没有买,马戏团最后一场演出,她也没有去看。而这期间,新堂在做什么。
“吉泽,我要去打工,先挂了。”新堂似乎着急时间,没等吉泽再开口就搁下了电话。一句“打两份工是不是太累了”的劝告卡在喉咙,吉泽安慰着自己万一说了再让他感觉像个欧巴桑,也就不再失落。
好象,新堂已经变成了一种声音,被电话线用金属和塑料皮重新包装,浸润着新鲜的雪水,从听筒边涌出摩擦着空气。没法触碰也没法储存。声音不是一枚叶子或一瓢湖水,经过也是无痕。他总是简短地说着他的零星点滴,更多时间是作为听众。吉泽滔滔不绝时,听筒里就充满了落雪般的杂音,带着寂静的寒意。
她从不认为应该伤心。既然他们没有分开。
“吉泽。接下来一个多星期我可能没法给你电话了。”新堂的语气很是抱歉。
“啊——怎么了?”
“学校里事很多,我参加的棒球部要合宿,怕出不来。”
挂了电话,吉泽舔舔发涩的嘴唇,猛地皱起眉头。冬天空气干燥,不知几时干裂了小口子。
恰逢学校准备了一周后进行联考,像是要让人全身心转移目标。吉泽便天天看书眼睛酸胀。朋友打量她脸色逐渐白下去的脸色大喊“你真是要成绩不要命”,吉泽扑过去回击。两个女生笑着咯吱成一团。
她决不要的,是伤心。
周末的早晨。天依然是又冷又冽。吉泽赶去抢图书馆的位置,早早出发坐在电车末排上。这个时段,车厢近乎全空,尽管有暖气管,吉泽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靠着车窗,却只觉得玻璃慑人的凉,只能悻悻地挪回身子。
连着几站也没有乘客上来。终于车到一处,吉泽身边的位置被人大刺刺地坐下了。她正迷迷糊糊打盹,冷不防被那位突如其来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随后才揽过被挤近的包,团在角落打起瞌睡。身边有人,就不那么冷了,舒服点。
不知开了几时,停车后突然涌上了十几人。车厢被迅速填满。声音跟着膨胀。吉泽揉过眼睛醒来,看去,一色的陌生校服,不知属于哪个学校的,反正是从没见过。下一秒,她看见了新堂。
没有发现她的新堂圣,正挑着前三排的座位坐下身。靠窗的位置,恰好背对自己。三米,或许两米,的距离。
[四]
新堂穿着全新的深色立领制服。与原本樱丘的西装不同,特别普通。
他又长高了。才三个多月没见而已。拔节似的。
瘦了没。好象瘦了,又好象没有。突然地想不起他原来的样子。比对不了。
他戴起了眼镜。为什么戴起眼镜?近视了?
吉泽不知道自己梗直了脊背,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新堂。她只是不住地疑惑着从他耳廓后露出的两截镜腿。它们蹭住的黑发,在颈上干干净净地告一段落。往下是竖立的衣领,当他低头时就擦过下颌。宽阔笔直的肩线向两侧倾斜,直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有时坐在他身边的人对他说话,他就转过脸去应着,脸部线条细腻改变。却是冷淡的礼貌依然。稀薄的晨光透过玻璃染在他的身上。
看住他。从眼镜,到头发,颈,肩,回到头发,颈,眼镜。再来一次,从眼镜,到头发,颈,肩。完了,再来一次。完了,再来一次。完了,就再来一次。
吉泽不知道该怎么看住他。混乱地反复着次序。可即使只有这些片面,她依然盯着不敢移开。她移不开视线。终于在呼吸声退潮露出昏暗的意识时,她听见自己咬着牙齿格格发抖的声音。剧烈到蒙住了耳膜。
她决不去伤心。她决不在意究竟是多少天,第几天。第几天又能如何。她决不去牵挂每次他率先结束的电话。她不计较圣诞节。虽然她十分清楚回头的那一刻自己希望看见谁。她决不考虑无法联络的时间是多久。她很坦然地拒绝了自己作为富士见代表生去往樱丘的邀请,尽管那以后每每在学校里看见穿着樱丘校服的人都会心惊肉跳。她没有想象过和新堂一起去看不曾存在的独角兽。因为它不根本不存在。她不会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夏天,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蒲公英雨,和他温柔的脸。
她认为那些都没必要,既然他们没有分开。
“小妹妹,你没事吧?你哭得很厉害啊!哎哟,看这眼泪流得多吓人——”
身边欧巴桑的喊声夸张地响起来。吉泽直直地看着新堂随同他人一起回头望向自己。
那是她记忆里最长的一个慢镜。
车窗外飘下了零星的雪花,沿着风的轨迹从他旁边悠然而过。
[五]
连天气预报也未曾预料的雪意外地降临到了这个城市。想象中的美却因为雪的规模不大而融化成湿冷的水汽,温度骤然下去一截。
这个时候,拉面馆是为数不多生意红火的店子。附近最有名的“清函拉面”,汤足,料满,面爽口,一直人气爆棚。而雪这么一下一化,仿佛人人都挤到这里来暖身。吉泽和新堂终于等到座位,从室外走进的室内一瞬,剧烈的暖气携着富足的食物香由外至内地侵蚀,变成唐突而颤栗的幸福感。
新堂替吉泽解下围巾,两人在拥挤的店堂里勉强坐下。总有服务生来往于身后,吉泽不断缩低脖子避让。最后一次往边侧靠过去时,新堂顺手撩开手臂把她揽近了。
外套在寒气里泡久了,既硬且冷。直到慢慢地,听见他那在遥远处的心跳声。温和有力,绵密不绝。
两人就在面馆的某个角落里不起眼地靠在一起,兀自地红着耳朵。
面终于端了上来。短暂时间里迷得五脏六肺都不见了方向。果然名不虚传。吉泽猛喝一口,直烫向心肺,哇哇地皱苦了脸。转眼看新堂,他刚低头,眼镜片蒙上厚厚的水气。像是被这突来的小事故打乱了阵脚,男生的背微微一挺。随后他取下了眼镜。
镜片后是吉泽再熟悉不过的深墨色的眼睛。
注意到女孩的视线,新堂侧过脸: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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