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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阵杀人事件-横沟正史

_4 横沟正史(日)
  “在这里对贤藏最了解的人应该是隆二先生,如果我说的不对,请你随时纠正。昨夜我仔细阅读过贤藏的日记,但是,令我非常感兴趣的并非日记的内容,而是日记本。通常人写日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必定会翻开一次,因此,任何一丝不苟的人,日记本里多少会有书页松脱、页角折损或纸面沾到墨汁的情形,贤藏的日记本却绝对没有这种情形,像是刚装订好似的,非常洁净、完整。他不但勤于写日记,同时还写得极为详尽,一笔一划相当工整,光是看他那如印刷般的字体,就有些令人透不过气来了,由此可见他有相当程度的神经质与十分严重的洁癖。
  “另外,女佣阿清说每当有客人来时,通常都会升起暖炉让客人烤火,如果客人的手稍微碰到暖炉的边缘,他总是在客人离去后用酒精消毒该处。我想,这已经不仅只是洁癖,严格说,应是一种心理病态,贤藏大概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污秽不洁。
  “此外,贤藏的感情起伏非常大,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是个典型的爱憎分明的人,这点可以从‘毕生仇敌’这四个字里清楚了解。贤藏也是个有非常强烈的正义感的人,对普通人来说,这应该是人格上的优点,但是在他身上,反而是缺点,因为正义感太强烈,使他在个性上毫无回转的余地,容易自责又苛责别人。同时,他也对封建色彩强烈的农村大地主的身分、地位质疑与憎恶。
  “在一柳家中,封建思想最严重的人就是贤藏自己,身为一家之主又是本阵的后裔,养成他的分裂性格,一旦有人冒犯到他的尊严,就会产生强烈的报复心态,贤藏就是这样人格充满矛盾的人。”
  隆二虽然低头不语,却更加证实金田一的说词。以我对贤藏的了解,觉得金田一刚才所说的话十分中肯。
  悲剧的性格
  金田一接着又说:“这样的人终其一生只能面对孤独。他不但无法信任他人,更把自己以外的人都视为仇敌,而且愈是近亲,这种心态愈浓。贤藏日常较接近的人是母亲、良介及三郎和妹妹铃子四人,三郎和铃子都还年幼,问题就出在母亲与良介两人,尤其是良介。
  “良介是个让人非常感兴趣的人,他的个性和贤藏正好相反,表面看来十分柔顺,内心却非常偏激。由日记的内容可知,贤藏以‘教养不同’的藉口压抑着良介和母亲为他带来的苦恼,尽量避免发生冲突。良介十分清楚这点,反而更有意无意地激怒贤藏,于是,杀机就在这时种下。
  “当初大家都非常反对这门亲事,由于贤藏的坚持,终于达成婚娶的目的,想不到又在这时候知道克子既非处女之身,又曾经有过恋人,无巧不巧地在婚礼前不久双方还见了面。请大家想一想,贤藏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金田一说到这里,暂时停住了。没有人答腔,探长、银造和隆二都神色黯然。
  “克子除了聪明开朗与坚强果决的个性让贤藏喜欢外,最吸引他的应该是克子给人非常纯洁、干净的感觉。不料却在即将结婚之时知道她曾有过恋人,身体内留着别的男人的血。像贤藏那样连别人碰过的暖炉都会用酒精消毒的人,对一个曾经投入别的男人怀抱的女人,他难以接受。他只要一想到克子一辈子要依偎在自己的怀抱里,就全身冰冷。但是为了自尊又绝不可能退掉这门婚事!
  “他若是这么做了,等于是向以往他所轻蔑的亲戚屈服;他也无法把克子当成名义上的妻子来蒙骗亲戚。在举行婚礼的数日前,克子在大阪百货公司碰见那个姓田谷的男人。田谷究竟是何许人,贤藏和我们一样不了解,也许他不是那种会利用自己和克子过去的关系敲诈的人,但是谁也无法保证,万一田谷在一柳家出现,会演变成什么状况?
  “一想到这里,贤藏当然不放心。不过,这次杀人的动机,与其说是各种事实造成的,不如说是来自于他的性格。贤藏非常憎恨克子让自己陷入进退维谷里,而克子以残花败柳之身,竟想当自己的妻子,贤藏一想到这点,就有说不出来的憎恶。结果,他只好以那样巧妙的方法来杀人,但是表面上又必须让人以为婚礼照自己的意志举行,实际上他是无法忍受成为真正的夫妻,才出此下策的。”
  金田一分析完凶手做案的心理后,隆二有些迟疑地问:“这算是殉情吗?”
  “殉情?不是的,这应是对克子充满强烈憎恨的恶意杀人案件,因为自杀并非贤藏的本意,他知道任何巧妙的犯罪都难以掩饰,再加上他的良心和正义感无法长期忍受自己是杀人凶手,因此,趁自己未受良心苛责之前先自我了断。
  “这件案子和一般杀人案件或侦探小说的情节顺序正好相反,通常是先发生杀人案件,接着是警察或侦探展开调查,最后才是凶手被逮捕或自杀。但在这件事里正好颠倒过来,因此,我认为如果因为凶手已经自杀就认为这件事无足轻重,那是大错特错。凶手心态之恶毒难以想象,尤其故意布置成克子并非被他所杀的样子,并且,在自杀之后更布置成他杀的情况,天下再没有比这件更恶毒的事了。”
  “他是为了不在亲戚面前屈服,也不愿意亲戚或良介嗤笑自己而伪装成他杀的样子。”
  “正是这样,这件事的动机全都因这种观念而形成,也可以说是本阵的悲哀。”
第十六章 模拟杀人
  过程推演
  大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无语,空荡荡的偏院里,只点着一盆炉火,让人觉得有些寒气逼人,谁都不想早早结束这次会谈。
  探长在炉火上写着字,擦掉,又重写。不久,他突然抬起头:“虽然大致上已经知道发生这件事的原因,但是案情的经过还是叫人不明白,能不能说明一下?”
  探长的要求让金田一雀跃万分,一只手不自觉地搔着满头的乱发。
  “这件事里首谋的人已经死亡,无法听到他的自白,大家只能凭自己的想象去猜测,但是还有相关人士在场,让我们从头开始研究这桩案件。”
  金田一从怀里取出小笔记本放在膝上。
  “这桩案件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侦探小说的色彩非常强烈,先不提密室杀人,像什么三指男人啦、琴声、相簿、相片、未完全焚毁的日记内页等等,这一切都符合侦探小说的特性,如果只有一、两样这种特性,或许是偶然,但是,弄得这样齐全,就只能认定是人为的,当我见到三郎的藏书时露出高兴、亢奋的心情,探长应该很清楚才对。”
  探长默默点头。
  “事实上,布置成他杀诡计的伎俩,在侦探小说中常被运用,最具代表性的要算夏洛克·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的‘索亚桥案件’。为了让自杀被认为是他杀,凶器必须尽可能远离尸体,‘索亚桥案件’中使用的凶器是手枪,方法是在手枪上绑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上铅锤,自杀者站在桥上用手枪射自己的头部,松手后,手枪就被铅锤的重量坠入河底。我从三郎的藏书中看到这篇曾经被人仔细研读过的痕迹,因此确信贤藏是从这篇小说中得到启发。”
  “原来如此,三郎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隆二急切地问,于是金田一又得意地搔着他那一头乱发。
  “三郎在这件事中扮演着非常微妙的角色,这点稍后再说,至少贤藏在拟定杀人计划时,和三郎完全无关。依贤藏的性格,如此重大的计划绝不可能找人来帮忙的。”
  金田一的眼光落在笔记本上。
  “这件事的第一幕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婚礼前两天的傍晚。神秘的三指男人在村办公室前的川田小吃店出现,就在那时案情开始逐渐成形了。”
  “那三指男人和一柳家究竟有什么关联?”
  探长把座垫往前挪了挪。
  “探长,那只不过是个路过的人,和一柳家毫无关系。”
  “金田一!”
  银造蹙着眉头,疑惑地望着金田一。
  “那男人不是问小吃店的老板娘,要去一柳家怎么走吗?”
  “大叔,那男人真正想问的并非一柳家,而是去久村的路,这点,今天早上在川村已经和探长实验过了。”
  探长目瞪口呆,金田一微笑着说道:“大家都以为那男人是搭火车来的,在清车站下车后,他问去久村的路怎么走。由清车站附近到久村有两里多远,很难一下子就说明,在这种情况下,被问到的人一定会先说个较近的地点,然后,再问正确的走法。当然,那男人到了川村后就再问路。这点,今天早上我曾经实验过。告诉我怎么走的香烟摊老板娘就是这么说的——沿着这条路直走就到了冈村的办公室,到了那边再问一柳家大宅怎么走,那是大宅邸,很快就可以找到。然后,再沿着一柳家门前的路直走,翻过山就到久村了。那个三指男人也是在这情形下来到村办公室前,然后问小吃店老板娘如何去一柳家。”
  探长、银造和隆二听到这里,都不禁发出叹息声。
  冤死的过路人
  那个三指男人和一柳家的关系单纯到只是问路而已!
  “虽然那男人和一柳家毫无关系,但是不久后,那男人就卷入这件事里了。老实说,他是掉进了贤藏的陷阱里。那男人离开村办公室后,立刻走到这宅邸前,一见果然是很大的宅邸,而且又听说宅邸的主人即将和年轻的少女结婚,谁都会好奇地想进宅邸内看看。因为被邻居发现了。只好以询问往久村的路该怎么走来掩饰。虽然为了掩饰难堪才问路,却也没撒谎,他的确打算去久村的。
  “从一柳家到久村的路从这里开始突然变成上坡路段,那个男人看起来又显得相当疲惫,因此,他爬上宅邸后的低崖,打算在上坡前稍微休息一下。又不想被人打扰,这是很平常的心态,是吧?”
  “不幸就在那里被贤藏杀了?”
  探长提出询问的同时,我轻咳了一声。这时,金田一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微笑地望着我。
  “关于这点,我想请F医师说明验尸的结果。”
  到这时我才明白金田一要我延后说明的真正原因。这个看来务实的青年,一脸微笑地看着我,并希望我在最具戏剧性效果的时刻,才公布此一事实。
  “我简单说一下验尸结果:那具尸体是自然死亡的,等解剖报告出来后就更清楚了。依我判断,他是死于体能极度衰竭与过度疲劳引发心脏休克,至于胸口的伤痕,那是死亡二十四小时后才造成的。”
  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声,隆二的眼里射出光辉,把座垫向前挪了挪,问道:“那男人并非家兄所杀的?”
  “是的,一开始我就这么认为,不管贤藏如何热衷这次杀人计划,至少不会杀害无辜的人。”
  “但是……他胸口的伤呢?”探长好奇地问。
  “那是贤藏实验过后所留下的痕迹。在拟妥了杀人计划后,凶手总希望确定是否可行,若可行,又需花费多少时间,因此,贤藏也做了我刚才所进行的实验,实验品就是那具尸体。大叔,根据你的描述,事件发生的前一夜,铃子也听到拨动琴弦的声音,实验就是在那时进行的。”
  我们情不自禁地互望对方,隆二的脸色再度转为苍白。虽然那人已死,但是比真正杀人更恐怖,我的背脊有一股寒气直往外冒。
  “话说回来,那个三指男人爬上后面的低崖后不久就死了,尸体大概是在二十三日晚上或二十四日早上被贤藏发现,于是就把尸体偷偷扛回家中,藏在神龛后的壁橱内,因此,壁橱里面留有三指男人的痕迹。
  “二十四日,也就是婚礼的前一天,中午过后,贤藏和母亲为了弹琴的事在饭厅内有所争执,这时,良介带着猫的棺材进来,紧接着三郎理好头发回来,说有个三指男人在问家里的事。当时铃子从三只指头联想到弹琴,对她而言,这样的联想很正常,但是铃子模仿弹琴的姿势给了贤藏强烈的暗示,却是这件事的重要关键。”
  大家都望着金田一的脸。
  “贤藏那时虽已经拟妥了缜密的计划,但对于在计划中使用的‘绳子’却还役有想妥,那根‘绳子’必须是又长又细又有韧度才行。贤藏见到铃子模仿弹琴的姿势,让他想到三只手指和琴的关系,同时也注意到琴弦的位置。想想看,那样天真无邪的少女,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暗示出杀人行为的重要关键,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宅邸里有好几张琴,琴弦也不少,拿出一两个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因此,贤藏到储藏室拿琴。原先,他打算以岔枝当作支撑点,却在拿了琴又见到弦柱后,发现它非常适合用来做支撑点,因此,这件事和琴的关联也越来越深了。”
  “哦!”
  探长又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那么三郎和这件事的关系呢?”
  “三郎撞见了贤藏的实验。当然,这也许是我的想象,不过,除此之外,三郎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加入这项计划。”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互望了一眼,隆二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起来。
第十七章 意外的密室
  主谋者
  “我能想象三郎发现这个实验,但是真实情况也只有问三郎才能明白。这件事里有些是只有他才能想出来的伎俩,可是他中途参加此一计划。贤藏当初的目的只要被认为是单纯的他杀就可以了,一定没想到要捏造这个凶手。
  “以三郎的观点,没有凶手的杀人案件更容易叫人怀疑,因此才急忙捏造凶手,而三指男人正是现成的。贤藏和三郎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对方形迹可疑,又问起自己家里的事,这条件十分符合凶手的形象。
  “另外,只要是侦探小说迷都会留意指纹,三郎也注意到那男人独特的三只手指的指纹一定留在川田屋的杯子上,于是更加刺激了他的欲望。而后,三郎又想出一些诡计,比方相簿上的照片及日记中的只字片语,把它编造成三指男人和贤藏之间似乎有什么纠葛。换句话说,这件凶杀案是贤藏的智慧再加上三郎添加的悬疑伎俩,致使这桩案件复杂起来。”
  “他们从哪里拿到三指男人这张照片的?” 银造不解地问道。
  “当然是三指男人随身携带的。”
  “这就奇怪了,有谁会把照片随身带着?” 隆二蹙着眉头问。
  “你说的不错,一般人也许不会,但某些行业的人通常会随身带着自己的照片,像是汽车司机啦……” 金田一习惯性地抓抓头。
  “啊!” 探长忽然拉高音调,恍然大悟地说道,“难怪我觉得眼熟,经你这么一说,才看清原来是贴在驾驶执照上的。”
  “完全正确。”
  金田一高兴地抓了抓头,接着说:“知道这点,也就能了解为什么那男人的脸上有伤疤和三只手指了。这人名叫清水京吉,后月郡人,是个汽车司机。从小到东京谋生,最近因为发生车祸,不但已无法再当司机,同时身体状况也很差,想静养一段时间,因此就写信给住在久村的姑妈,问她愿不愿意收留他。
  “姑妈回信给他,说是既然有这种困难,随时都能来住。之后他的姑妈一直焦急地在等他,他却毫无音讯。这是今天木村刑警到久村调查的结果。
  “由于清水从未到过他姑妈家,他姑妈只记得他小时候的长相,当木村刑警把照片拿给她看时,她不敢确认,不过却表示和她的哥哥长得很像。可见那个不幸死在宅邸后低崖上的三指男人确实名叫清水京吉。”
  “因此,尸体就被家兄利用了?” 隆二沉痛地询问。
  “那些没完全焚毁的日记,又该如何解释?” 探长毫不考虑地追问。
  “啊,那也是三郎安排的陷阱之一,像贤藏那样始终不断写日记的人,一定记述过各种不同的经历,只要略加综合整理,想编成任何情节都可以,你们看!”
  金田一从记事本里取出五张焦褚色的纸片,那是没有完全焚毁的日记。
  “这是其中之—……今天往海滩的途中,经过平日冬子在弹琴的地点,我一听到那琴声就难过……第三……是冬子的丧礼,寂寞、悲伤的日子。今天岛上也下着细雨,我参加丧礼……第五是……离开岛屿前,我再次去冬子的坟前献上野菊,祭拜后,似乎听到琴声,我率然……似上这三页无论是钢笔笔尖的粗细、墨水的色泽,或是冬子的姓名,显然是同一时期所写的。
  “但是第二页里的……那家伙!我憎恨……我终生都憎恨他……以及第四页里的我是否跟那家伙决斗……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愤,我要视他为毕生仇敌……这二张字迹的笔尖粗细不同,墨水色泽也不同。而第一、三、五页是旅行途中所写的,当时不可能同时使用好几支钢笔,因此,第二、四页一定是不同时期写的。
  “从字体来判断,第二、四页事实上,应该是更早以前写的,换句话说,应是贤藏在大学任教时写的。隆二先生,贤藏在求学期间有过这样的事,你难道真的毫不知情?”
  隆二忽然被问一时呆愣住了,茫然地望着金田一,不久即愧然低头,略带犹疑地说道:“关于这点,我也觉得很难理解,大哥在大学任教期间,发生一件让他非常憎恨他的一位同学的事情。那人本来是大哥最亲密的朋友,但是和老师的女儿谈恋爱,大哥认为他的朋友背叛了他,同时还被他暗中摆了一道,使大哥陷入很不名誉的处境,结果不得不离开学校,而那个小姐也因此而病逝。这桩事情的真相我并不太清楚,不过大哥一直认为是他那位好友所设计的阴谋,因此对他恨之入骨。在这件事里,我看到大哥写的‘毕生仇敌’四个字时,马上想起那人,但是后来大家认为是大哥在岛上遇见的人,又觉得非常不对劲,何况被大哥视为‘毕生仇敌’的人,是个一提起姓名大家都知道的杰出学者,因此,我始终认为不可能,所以一直没有说出来。”
  “原来如此!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有,最近我倒见过照片,只是不敢确定原先贴在相簿上的那张照片是不是他年轻时候的照片。”
  “啊,这已经足够了。三郎把这件事和贤藏后来在岛上的故事巧妙地拼凑在一起,再加上那个三指男人的照片,捏造一桩严丝合缝的案件,实在太不简单了。哈哈哈!会选择岛上的故事,大概和琴声有关吧!
  “以贤藏的个性,他是绝对不会让别人看自己的日记,但是碰到三郎,他也没辙;而且记忆力奇佳的三郎可能是出于好奇偷窥了哥哥的日记,对于日记中的大小事情他一清二楚,因此,他把那些事情拼凑在一起,使它看起来和这件事有关联。”
  金田一接着又说:“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三郎一加入此计划后,贤藏只有听命于他的份,遗憾的是,三郎将案情安排得过分像侦探小说了。”
  指纹的安排
  听金田一这么一说,我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我很清楚,在一柳家中,除了隆二还算是正常人之处,其他每个人多少都有些怪异。
  “就这样,二十五日清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两人把尸体的右手自手腕处砍断,然后把尸体埋入炭窖内。黄昏时,婚礼开始举行之前,贤藏乔装成三指男人并在厨房现身。虽然相簿和日记都动了手脚,为了使探长误认为三指男人当时仍然活着,贤藏在厨房交出纸片后,就从西边绕到低崖,再从低崖滑下,进入偏院,并换好衣服等候举行婚礼。
  “这时秋子进来,把纸片交给他,于是他撕碎纸条,放入袖管,并吩咐秋子将遮雨窗关上后走出偏院。当秋子回到主屋时,当然没有看见贤藏,因为那时贤藏还留在偏院,以自己的血在柱子及遮雨窗后留下三指男人的指纹,并留下脚印,然后带着清水的衣服和皮鞋丢进炭窑的烟囱内,同时将琴弦拉到栏间。”
  探长忽然瞪大双眼,惊诧地说道:“金田一先生,照你这么说,那三只手指的指纹在入夜前就已存在?”
  “是的,除了那个空档外,再也没有其他时间让贤藏留下指纹,这也是让我悟出事情真相的第一阶段。虽然别处也留有沾血的三只手指指纹,像屏风上戴着指套的指纹等,但是能够清楚判别的指纹都是非常不易发现的地方。
  “我想这也许有某种意义,因此推论出:第一、这两处指纹都是很迟才被发现的,或许这是杀手的目的。若是过早被发现,由于血迹干涸的状况和颜色深浅与其他血迹不同,会马上带来麻烦,因此,越晚发现就对凶手越有利,也许凶手正希望如此呢。第二、在那种地方留下指纹,即使喝交杯酒时,也不会被发现,毕竟,凶手行凶时都知道戴上指套,怎会留下沾了血的明晰指纹呢?所以我认为那是故意留下,以分散侦查方向的,同时这指纹留下的时间比行凶时间还要早。”
  “嗯……”
  探长轻轻发出赞同的声音。金田一接着微笑地说道:“所有舞台背景都布置妥当后,贤藏带着三只手指的手腕回到主屋。想想看,贤藏既然把皮鞋和衣服都丢进窑内,为何不连手腕也一并扔进去呢?我认为是三郎要求如此做的。三郎觉得这件事情非常有意思,并且也想利用这只手来重新演练一下,才会要贤藏把手腕藏起来。
  “但是,三郎自己不可能藏住这只手,因为事情发生后,家中一定会遭警方搜索,因此只好利用猫的棺材。铃子是在命案发生后才把猫埋了,因此,这口棺材却成了手腕的最佳藏放之所。”
  “然后,贤藏进入书房烧掉日记?”
  “是的,这是三郎事先整理出来的。在此必须说明的是,贤藏既然要烧掉日记,应该也会把袖管内的纸片一并烧掉才对,他不但没有这么做,而且连一片都不缺地保留着,说明了这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不久,婚礼开始了,在席上也有两件值得注意的事,一是把琴带到偏院,若不是村长提议,贤藏也会这样说,用来制造克子弹琴的证据。另一点是叫三郎送川村的叔公,这当然是要替三郎制造不在场证明。对了,我想问隆二先生一件事。”
  不在场证明
  隆二眉头微挑,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金田一。
  “刚刚探长应该也问过你,既然你在二十四日傍晚已经来到这里,为何不参加婚礼?又为何要谎称第二天刚到?”
  隆二黯然低下头。
  “从你刚才提到三郎在这件案子里介入的情形,让我明白大哥的真正心意。或许他是要让我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才郑重告诉我,绝对不可回来参加这次的婚礼,以免引起警方的怀疑!我却无法揣摩他的心意,同时,他在信中的那种强硬语气也使我不安,因此,我提早一天离开学术会议回来了。为了不违逆大哥,我觉得还是不参加婚礼的好,因此只待在川村,第二天听到命案消息后,我就和叔公及三郎商量,坚称自己是当天早上才抵达的。”
  “令兄很疼爱你吧?”
  “不,与其说他疼爱我,还不如说只有我了解他。”
  “我了解,令兄并非怕你受到怀疑,而是怕你揭穿真相。”
  隆二点点头:“或许吧!那天早上,当我知道事情发生时,就直觉是大哥干的,只是不知道真正原因,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
  “谢谢你!这样一来,你的疑点已经澄清了,接下来是行凶的过程。在喝完交杯酒之前,贤藏已偷偷把一个弦柱藏在袖管内。我在听完探长的说明后就已经想到了,因为在落叶堆中发现的弦柱,除了三只手指的指纹外,没有其他的指纹,如果它是当晚装在琴上的弦柱,根本说不通。
  “因为那张琴铃子和克子都弹过,弹琴时,一般人都会以左手来调整弦柱的位置,若是同一张琴的弦拄,应该会有铃子和克子的指纹才对。凶手不可能只留下自己的指纹,而把别人的指纹擦掉。因此可以断定那弦柱绝对不是当晚弹奏的那张琴的弦柱,也就是说,沾血的指纹是故意留在弦柱上的。”
  银造咬着大烟斗点头,探长似乎有些脸上挂不住的样子,直搔着头,隆二则是俯首不语。
  “贤藏放入母亲袖管内的弦柱被我找到了,这本来应该是三郎在事后必须扔掉的,或许是因为彼此协调得不够周全,也或许三郎在混乱中忘掉了,一直留到现在。现在就要说到悲剧发生的那瞬间……”
  此时,金田一的脸色变得黯然起来了,大家也都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贤藏静静躺在床上等待水车开始转动,等听到声音的瞬间,他忽然起来,假装要上厕所,却从壁橱内拿出日本刀,乱刀杀死克子,再戴上指套拨动琴弦,同时也在屏风上留下沾血的指套痕迹。”
  “贤藏为了掩饰自己的指纹,把所有细节都考虑进去。他可能认为琴弦和弦柱都用上了,若不用指套未免不合理,因此故意留下这些破案的痕迹。之后,他把指套丢在洗手台上,从栏间拉下琴弦来,用我刚才实验给大家看的方法自杀,顺利地完成这桩奇怪的本阵杀人案。”
  所有人都沉默无语,我感到一股寒气逼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时,其他人好像也受到感染似的,一个个都缩着肩膀,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这时,隆二突然开口说话:“大哥为什么不打开遮雨窗?让人以为凶手是由外面进入,不是更自然些?”
  金田一拚命用手搔头,口吃地说道:“这……这……这是最重要的问题,而我……我……我对此事件最感兴趣的也……也在这点。”
  他慌忙吸一口冰凉的麦茶后,语气才稍微缓和些:“贤藏虽然也是那样打算,可是意料不到会降大雪,使得全盘计划都得重来。各位应该知道他除了在玄关处留下脚印,还在西侧庭院留下相同的鞋印,以便让人以为凶手是从这里逃走的。但是积雪掩盖了鞋印,那双鞋又丢入炭窖内了,因此,要重新留下鞋印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雪地上没有脚印,打开遮雨窗也就毫无意义了。也许他想干脆让它变成密室杀人案件,因此,才没有打开遮雨窗。由于这并不是凶手有计划的密室杀人,完全是意外造成的密室杀人案件,才让我感到特别有兴趣。”
第十八章 彼岸花
  撞破秘密
  三郎从破伤风边缘脱险后,立即被探长严厉追问,他供述的内容大致和金田一耕助的推论相吻合。他的确是在发现贤藏的计划后才加入的。
  三郎说:“当时大哥的神情,我至今仍然无法志记。那天晚上,我发现偏院有灯光,就偷偷潜入,因为在那两、三天之前大哥的神色不宁,茫茫然地不知在想什么,有时一点声响也会让他吓得跳起来。尤其是那天下午,我理发回来,告诉大家三指男人的事时,大哥的神情更是古怪。
  “当我看到偏院里亮着灯,就忍不住想去看个究竟。柴门是从里面栓上的,我只好爬墙进去。正当我从西边的遮雨窗缝隙向房里望时,栏间突然跳出一把日本刀来,吓了我一跳。”
  停顿了一会,三郎又接着说:“我差点就惊叫出声,却因为在过度惊吓之下发不出声音来。我呆呆地望着吊在半空中的日本刀,不久,传来一阵叮咚叮咚的声音,紧接着日本刀掉在石灯笼旁,就在这时,遮雨窗被打开了,大哥冲了出来。我在极度惊骇之下连躲都没躲,只呆呆地站着,结果当然被大哥发现了。我至今无法忘记大哥那张恐怖的脸,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进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内,一看,里面躺着那个三指男人的尸体,而且胸口有明显的伤痕……”
  一想起当时可怕的情景,三郎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我想大哥一定是疯了,更担心自己也会像地上的男人一样被杀。我被大哥拉住身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常他像女人一样小心眼,能自我抑制,并装出一副冷漠傲慢的样子,然而当我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叫我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恨。
  “过了一会,大哥终于恢复正常,开始说出一半的计划,并且拜托我,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我之所以说是一半的计划,是因为他当时丝毫未提及克子的事,只说自己打算自杀,却不希望被任何人知道。我听了当场拒绝,这时大哥问我原因。”
  贤藏这个问题正好让三郎有发挥侦探小说迷的功力,于是三郎说:“所有杀人案件里,最先受到怀疑的必定是因被害人死亡而获利最大的人,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隆二哥哥嫌疑最大,可是目前隆二哥哥不在家中,自然被剔除,接下来,警方怀疑的箭头一定会指向我。当时大哥就问我,何以警方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他说,他死后,所有财产全归隆二名下。我告诉他没这回事,大哥若死了,我能领取五万元的保险理赔……
  “‘三郎你的确很聪明,脑筋又快,随你怎么说都行,就算你说我是自杀的,我也无所谓。投保人若是自杀,保险公司是不会理赔的。三郎,你不觉得平白放弃五万元很可惜吗?’大哥仍然劝我。”
  弟弟有弟弟的一套,哥哥也有他的手段;一柳家的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三郎又是最不按牌理出牌的,哥哥这句话让他有些为难,只好让哥哥答应替他制造不在场证明,接着开始全力参与这项计划。
  “三郎会如此热衷,五万元当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超越了哥哥,那种优越感让他觉得很自豪。
  金田一也指出三郎参与计划后,兄弟两人的地位完全颠倒过来。三郎运用得自于侦探小说的知识,贤藏只好唯唯诺诺的依命令行事,对于三郎想出来的计策,他虽然感到无奈,却也唯命是从。
  坦陈真相
  从三指男人身上取出的照片,以及想出偷天换日的手法,及拼凑日记的诡计的人是三郎;砍断尸体的右手,企图利用他的指纹的也是三郎!贤藏本人虽然有意将三指男人捏造成凶手,但却无从着手。他只想到如果能将三指男人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也许能让警方怀疑他是凶手。经过三郎的补充修饰,这桩史无前例的杀人案件才真正成形。
  世上有不少人无法当主角,虽不能自己编剧,却能修饰。补充别人所写的剧本,让一本平凡的剧本变成为最佳剧本,三郎就是这样的人。
  在这桩案件中,三郎并非只是剧本润色者而已,他也很希望自己出任主角!这点由他所说的一番话即可得知。
  “如果有人怀疑大哥并非他杀,我就打算再利用那只手来证明,因此就把它和猫尸埋在一起,在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天夜里,我又偷偷把它挖了出来。不料铃子的梦游症发作了,我只好利用那只手吓走她,起初我真的没想到要那样利用它,引起我想这么做的动机是那位自以为了不起的金田一耕助!
  “那家伙如果外貌更像个侦探,或许我就不会做出那种事吧!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不但相貌平平,说话口吃,还一副自以为是名侦探的模样,叫我咽不下这口气。他还以什么密室杀人之中,机械式的诡计最无趣的话来向我挑战。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是他布下的圈套。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钻进圈套里。
  “我心想:‘好!就让你再看看我的另一个诡计!’让他再看一次密室杀人。于是,我用那只手在屏风上留下沾血的指纹,再把手藏回猫坟后,等着看好戏。当然,我压根就没打算让自己伤得如此严重。我照大哥的方式,把日本刀插入屏风时,将自己的背部靠了上去,一个不小心,竟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只要去检查那棵樟树,就会找到我用来代替镰刀的刺刀。”
  三郎这个人绝对是个性格分裂者,对他而言,死亡不过是另一种游戏罢了。虽然他坚持不知道贤藏打算杀死克子的事,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谁敢保证他不会照着做呢?
  三郎当然被起诉了,在法院尚未判决之前,因为战事逐渐吃紧,被征召上前线,在汉口战死了。可怜的铃子也在翌年死亡,对她来说,也许死了反而更幸福吧。良介去年到广岛旅游,却在该处被原子弹炸死,这里是他父亲结束生命之地,父子俩同样为战争而死,村里的老人们认为冥冥中也许有某种因果关系。
  隆二在战争期间一直留在大阪,本来就不喜欢乡村生活的他,自从发生那桩凶案之后,更加排斥古老的本阵生活。整栋宽广的一柳家宅邸里,只住着隐居老夫人以及从上海返国的落魄长女妙子一家人,还有二房的秋子和她的子女。听村民们说,他们彼此之间经常发生争吵。
  就这样,我已经将本阵杀人事件的始末完全说出来,在这篇记录中并没有故意欺骗读者,我在一开始就说明水车的位置,也提到过我对用那种恐怖的方法砍杀两位男女的凶手献上莫大的感激。我当时所说的两位男女当然是指清水京吉和克子。如果各位读者认为两位男女指的是贤藏和克子,就未免太草率了些。另外,在描写现场时,我模仿阿嘉莎·莉丝蒂的《罗杰·亚克洛伊德命案》的描述手法来写男女两人倒卧在血泊中。
  完稿之前,我再度到一柳家去。
  上次我来的时候是冷冽刺骨的初春时节,稻田里一片枯黄,如今已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稻穗随风摇摆的秋季。我走过已经毁坏的水车旁,爬上隔开一柳家北端的低崖,进入树丛内,然后向南望着一柳家。
  听说在这次财产税制及农地改革下,一柳家已没落了,保留着本阵原来面貌的主屋建筑,看起来也更颓败了。
  我的眼光转向铃子埋葬宠猫的宅邸角落,发现那一带长满了一种红黑色名叫彼岸花的曼珠沙华,就好像染着可怜的铃子的血那般,正颤抖地在风中绽放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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