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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苏寞

_3 蘇寞(当代)
  唐周说:“那好,就走右边,说不定这两条路其实是相通的。”
  “喂……”
  没有靠山,本事又低微,只能向恶人低头。颜淡叹了口气,想她从前是如何风光,如今竟然被一个凡人欺压到头上,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她的风光已经入土半截,风烛残年,恐怕马上就能入土为安。
  
  右边石道修得并不深,百步就走到底,尽头还是一间墓室。颜淡已经心生敬意了,一座墓地修成这个模样,不知要费多少人力钱财。当她看见石室中的景象,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风雅。”
  这间石室同之前地上铺满水蓝琉璃、墙上镶着夜明珠的那间相比,简直可以说得上是简陋了。里面的摆设齐全,湘妃竹制桌椅,青花瓷茶具,白陶花瓶,七弦古琴,所能想到的一样都不缺。棋盘摆在桌上,黑白子争雄,正下到一半。
  陶紫炁走到琴桌前,抬腕拨弦,琴声叮咚,如珠落玉盘:“这张琴是由桐木和梓木做的,音色悦耳,看来琴主人定是精通此道的高人。”
  唐周站在墙边,看着墙上那幅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青山逶迤,一笔一划,风骨清华。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陶紫炁闻言,不解地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露齿一笑:“陶姑娘,你相信我去过幽冥地府么?”
  陶紫炁一下子坐倒在竹椅上,刚刚开始红润的脸色又刷得白了。
  唐周语气不善,斟字酌句:“师妹,现在做梦还嫌太早。”
  颜淡一摊手:“好罢好罢,说笑而已,大家不要那么较真嘛。”她转身走到茶几边,只见软垫上摆着一只沉香炉,是檀香木雕,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很像一朵莲花。她伸出手去,慢慢摩挲,从边角上刻得精致的莲叶,到炉壁上栩栩如生的菡萏。她微觉恍惚,好似置身于寂寂空庭之中,赤足踏在冰凉的石砖上,落地时会发出嗒嗒的声响,慢慢在长庭回荡。
  突然额上一凉,她立刻回过神来,伸手将在额上一摸,摸到一张纸。她撕下来一看,果真是一张符纸,上面还描着歪歪扭扭的驱邪咒文,忙揉成一团朝唐周扔过去:“你你你……”
  唐周正色道:“你刚才表情不对,怕是中邪了。”
  颜淡一言不发,别过头顾自生闷气。
  陶紫炁微笑说:“唐公子,你师妹多可爱啊。”
  唐周矜持地笑了笑:“都被宠坏了,脾气大得很。”
  颜淡继续装聋作哑,心中却想这种宠爱再多几分,她都怕要气疯了。
  唐周又道:“看来这里是没路了,再折返回去看看。”
  三人沿着原路返回,待走回之前那个岔道口的时候,陶紫炁抬手在一头青丝上摸了半天,神色惊惶:“遭了!”她咬着嘴唇,嗫嚅道:“我的簪子不见了,可能是落在之前那间石室里……那是我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我看我还是回去找找看……”
  唐周见她着急,便淡淡道:“陶姑娘,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帮你去找。”他一走,颜淡就是不乐意,也要被牵着一起走。她抬头看着石道顶上每隔十步就悬着的断龙石,眼波流转,笑问:“师兄,你有没有想过,那位陶姑娘之前说被神霄宫主掳到这里来种种,都不是真话,其实她是化为人形的旱魃,又或者,和我是同道中人。”
  唐周斜斜看她一眼:“陶姑娘身上没有妖气。”
  颜淡伸出手腕:“你闻闻看,我身上也没有妖气。”她本来是说着玩的,结果唐周当真握住她的手腕闻了一下,长眉微皱:“妖气是没有,不过有股莲的味道,你的真身是菡萏?”说话间,两人回到那间石室,果然在竹椅上找到一支做工粗糙的簪子。
  颜淡一指头顶,悠然道:“你看头顶上,千斤断龙石,里面还有最坚固的玄铁,放下来后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你猜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话音刚落,墙壁中立刻传来机关响起的隆隆声。
  唐周拉住她的手腕,疾步往前,只听身后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大,地动天摇,不断有碎石子砸下来。他不觉加快了步子,身后的断龙石一块一块地落下,而出口处的巨石正慢慢于地面贴合。
  他们离出口之处越来越近,不过十步之遥。而出口那块断龙石离地面还有及膝的距离。唐周一推颜淡:“快,你先走!”忽觉头顶风声凌厉,一块断龙石又砸了下来。他只得低下身往后一滚,轰得一声巨响,巨石落地,周围暗不透光。
  他坐起身,用剑鞘往断龙石上一敲,隐约有金铁之声,只怕就是如颜淡所说,这巨石里面还包着玄铁。
  “这世上最会作恶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人。这句话,你现在该是信了吧?”颜淡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唐周颇为意外:“你怎的也在这里?”
  颜淡微微笑着:“我来说道理给你听啊。”她挨过来,慢慢道:“也不知道陶姑娘在外面是不是也遇上危险了。”
  “你是说,断龙石不是她放的?她也不是故意骗我们进来取簪子?”
  颜淡很干脆:“我怎么会知道?这有差么?”
  这差别很大罢?唐周闭上眼,沉默不语。在这墓地中,遇上的事都是如此扑朔迷离,而同行的人却不能信任,是友还是敌,虚虚实实,辨不出真假。
  颜淡靠在断龙石上,慢悠悠地说:“这里会越来越气闷,我们不久就能和这墓地的娘娘一样尝到被活埋的滋味了。听说人被活埋的时候,会连气都喘不过来,只好乱抓乱咬,可惜这里四面全是石头。”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还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是我连累了你,本来你可以脱身的。”
  颜淡轻声道:“你糊涂了?你设了五步禁制,我就是想逃也逃不出去。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就把我放了吧?”
  唐周握着她的肩,声音冷静:“差点就被你骗过去。只要我一解开你身上的禁制,你恐怕就能离开这里罢?”
  颜淡嘟着嘴:“男女授受不清,你挨得这么近做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们来谈条件好不好?”
  唐周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不愿也没办法。反正我二十天滴水滴米不沾也能活,我们就来比比看谁能撑的时间长好了。只要下禁制的人不在世上了,禁制也就没用了。”
  “撑不住之前,我也可以拖你一起上路。这点你也莫要忘记了。”
  颜淡被他这样一说,才想起还有这一回事。只是谁先露怯,气势上便输了。这关乎她的脱身大计,肯定是不能认输的:“既然如此,那就试试看好了。”可惜黑暗之中,看不清唐周此时是什么表情,实在很是遗憾。
  隔了良久,唐周慢慢道:“你的条件是什么,说出来听听,只是别太长了。”
  终于,等到她占尽上风的时刻了。颜淡回味一阵这种占上风的感觉,笑着说:“我的那个同伴是不是平安?你告诉我实话,我立刻就带你出去。”
  唐周一怔,没想到她提出的条件竟是这个:“我根本就没去收他。”
  颜淡很是怀疑:“你会有这么好心?”
  唐周轻咳一声:“那鱼精遁到江里去,我难道还会跳下去追?”
  颜淡顿时大为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走山路的。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这余墨,运气还真是好……”可是心中重负终究是放下来了,便扶着断龙石慢慢站起身来:“咦,似乎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隆的巨响,像是断龙石被机关拉了上去。
  不多时,面前的巨石也开始摇动,石头缓缓抬起,露出一张如春花烂漫的脸:“鸟儿说,有人被困在这里面,还说被困在里面的不是坏人,让我来救。”
  
  
富商沈家
  一身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外面,微微歪着头俏皮地笑。她的肩上站着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正亲昵在啄着她的耳饰。
  颜淡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少女抬手摸摸肩上的鹦鹉:“是它告诉我的,鸟儿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了,什么都知道。”
  唐周心思百转,猜不透对方是在装傻,还是在说真话。
  少女转过身,走了两步,见他们没有跟过来,便回头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鸟儿带我们出去。”她一边走,一边和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说话,时而笑,时而生气,脚步却一直不停,一路打开墙上的机关,快步往前走。
  他们在地道中转了几转,突然眼前一亮,竟是从乱坟岗下的一个山洞里穿出来了。此刻正值傍晚,他们竟然在墓地中捱过了整整一天一夜。颜淡走近两步,微笑着问:“那鸟儿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将我们关在地道里的?”
  少女别过头,笑颜如春花绽放:“鸟儿什么都知道,当然会告诉我了。鸟儿说,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漂亮姐姐,她被别人救了还要恩将仇报。”
  颜淡闻言,同唐周相视一眼,接着问:“那她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少女偏着头,像是在倾听肩上的鹦鹉说话,那只鹦鹉呱呱叫了两声,少女说:“它说,因为那位漂亮的姐姐和一个丑陋大哥哥很要好,你们看到了那个大哥哥的秘密,她才要把你们一辈子关在里面,永远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秘密……?”颜淡不由轻声重复。
  陶紫炁是神霄宫主的手下,这件事倒很有可能。
  “小姐,小姐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妇人扯着嗓门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真是不让人省心,我才一个不留神你又不见了!”她抖开手中的披风,将少女裹了进去,看着唐周和颜淡:“多谢二位照顾我家小姐,不如来家里坐一坐吧?”
  唐周婉拒道:“我们并未帮到什么忙,更不好上门打扰,这份好意只能心领了。”
  妇人点了点头,面色沉重:“这样也好,我们沈家现在正闹鬼闹得很凶,之前有个叫凌虚子的牛鼻子老道说要来帮忙驱鬼,刚刚跑过来,整个人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也不中用了。”
  唐周想了想,道:“在下也是天师,同凌虚子前辈也相识,不如让在下去贵府看看情形?说不好会有对策。”
  妇人看着他,迟疑了一阵,似乎觉得他年纪太轻不够牢靠,最后还是点点头。
  少女一听他们要去自己家中,更是高兴,缠着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妇人在一旁看着,感叹一句:“真是造孽啊,我家大小姐身子不好,足不出户,二小姐却什么都不懂,生下来就是傻子,可怜我家老爷……”
  
  沈家是青石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在郊外修了一座大宅,门口立着两个高大健硕的护院。
  唐周踏进沈宅,就听颜淡轻轻说了一句:“果真是鬼气森森。”他也立刻感觉到周围的冤灵之气:“能否领我去见一见沈爷?我有些事想问他。”
  那妇人将他们领到花厅中,又让人端上了茶:“两位稍坐,我去叫我家老爷。”
  颜淡在大厅中来回走了几步,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师兄,你既然打算帮他们驱除鬼气,总不是想让我也时刻跟着吧?你看这个禁制……”
  唐周看了她一眼:“你再熬一熬,晚点我就帮你解开。”
  颜淡心中欢跃,不禁晏晏而笑,心中又还有些狐疑,只能偷偷打量对方几眼。只是唐周始终不动声色,她也看不出什么。
  不一会儿,沈家当家的便出来了。
  寒暄几句之后,唐周话锋一转,直接说起正事:“不瞒沈爷说,这宅子的确不怎么干净。沈爷可知道这座宅子的由来?”
  沈老爷是一个白面商人,面目平庸,和之前的少女并不怎么相像,指甲修得极短,身上的衣料很好,想来也是会享受的人。他听见唐周如是说,不禁脸露惊恐之色:“这宅子是后来购置的,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是风水很好。我这几年在外走商,财源也很稳。家里怎么会不干净?”
  “可能是之前这座宅子里冤死过人的缘故。”
  “这、这驱逐起来可是方便?公子若是能帮我们这个忙,不管多少酬金都只管开口。”
  唐周点点头:“也就两三日的功夫,沈爷不必担忧。之前令千金帮过我们,酬金就不需要了,只当是还了一个人情。”
  沈老爷苦笑道:“你是说我的二女儿湘君吧。唉,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偏偏是个傻姑娘,老天无眼啊。”
  “我看沈姑娘眼神清明,可能只是不谙世事。”
  “唉,我也希望是这样。湘君她,若是有她姐姐半分的聪明伶俐,我也心满意足了。”沈老爷语气一顿,又连连摆手,“看我,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两位也是累了吧。胡嫂,胡嫂!”之前带他们来这里的妇人立刻赶过来。
  “胡嫂,你赶紧替两位安排厢房,再让人多烧点热水让贵客沐浴。”沈老爷吩咐几句,又转向唐周和颜淡,“两位想吃点什么就和胡嫂说,厨房那边会送过来的。”
  唐周淡淡道:“您太过客气了,不必如此麻烦。”
  沈老爷立刻道:“要的要的。”
  若是在平日,颜淡肯定不耐烦这种客套来客套去的啰嗦,可是刚才唐周答应帮她解开禁制,心绪甚好,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胡嫂将他们安排在了东厢,相邻的两间厢房已经收拾妥当。
  唐周果真帮她解开了手上的禁制,然后带上门去隔壁客房休息。颜淡心中还剩下的几分狐疑也消失了,又在送来的热水中泡了一会儿,更觉得神清气爽,待用过晚饭后,便觉得应该开始实行她的逃跑大计。
  她刚一打开门,忽觉眼前金光闪烁,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上。颜淡凝神看去,只见门边和门槛上贴着几张符纸,想来又是唐周的手笔。原来满心的欢喜像是被一盆冷水浇过,心中瓦凉瓦凉的。
  晚风轻拂,送来沈湘君清脆的笑声,还有唐周低低的说话声。两人慢慢走近,沈湘君的肩上还停着那只花斑鹦鹉,她时不时唧唧咕咕地同鹦鹉说两句,又和唐周说两句,神态亲昵。唐周低着头,耐心地听她说话。
  颜淡抱着膝,死死地盯着唐周。唐周很快便感觉到她的目光,同沈湘君说了两句话,她马上带着鹦鹉走开了。唐周走到客房门口,轻轻笑道:“怎的坐在地上?”
  颜淡气极反笑,语调居然还很柔和:“师兄,你要是怕人家跑出去被恶鬼缠上就直说嘛,何必要在门口贴那么多符纸呢?”
  唐周笑着道:“还不是怕师妹你尽做些顽皮事,不得已才出此下策,难为师妹可以懂得为兄的苦心。”
  颜淡冷下脸:“你到底何时打算拿我去炼丹?”
  唐周走进客房,在桌边坐下:“这个不急。”
  颜淡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上沾到的灰:“这天下妖怪何其多,你偏生不放过我。”
  唐周在暮色苍茫中看她,慢慢地嗯了一声:“其实,我是想过到底要不要放了你,你的本性似乎并不坏。”
  颜淡目光灼灼望着他.
  “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应该让你再跟我一段时日,把心性再磨一磨?”
  颜淡立刻道:“你还是快点把我炼成丹药罢。”
  
  庭院中火光点点,可这又不是普通的火光,透着鬼气森森的蓝绿色。过了一阵,那磷火又自己慢慢熄灭了。
  唐周轻轻走进庭院,低下身将地上的土包了一些拿在手中。他正要折回客房,忽听西厢传来一阵似哭似笑的怪声,声音隐约熟悉,像是听过一般。他轻轻走到西厢,侧身贴在门边,往门缝里看。
  只见一个杏黄道袍的年长道士坐倒在地,捶胸顿足,又哭又笑,正是凌虚子。此人也算是一代宗师,竟然会落到如此的地步,让人叹息。
  唐周转过头,忽见眼前寒光一闪,锋利的长剑几乎是贴着他劈过。唐周用两指一拈,立刻将剑身夹在手中,只见那执剑的人竟是沈湘君!他微微一怔,想来夜色苍茫,她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他才刚松开手,沈湘君又是一剑刺来,又快又狠。
  只见她面色阴郁,眼中凶狠,竟和白天变了个人似的。
  唐周不想伤她,便用剑鞘在她的肩井穴上一点,沈湘君手一松,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他转过身,单足一点,轻飘飘地离去了。
  从西厢回东厢,必须要经过庭院,只见一人慢慢走过来,却是沈老爷。他背着一只背篓,还拖着一把花锄,看起来十分吃力。他解下背篓放在一边,拿起花锄开始挖起坑来。唐周步履轻捷,绕到他附近的树上,什么声响都没发出。
  只见他挖了很久,一直挖了三尺多深,方才停手。他拿起脚边的背篓,慢慢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坑里去。唐周藏身于树上,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却看不清他埋进去的是什么。他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之前帮陶紫炁找回的那支簪子还在他这里,便看准远处的石砖投去。
  簪子落地之时发出叮当一声,沈老爷立刻寻声而去。
  唐周跃下树枝,借着月光往坑中一看,只是周围实在太黑,只好伸手从里面取了一些出来,和之前的那包土包在一起。刚做完这些事,就听见沈老爷的脚步声又近了,他身形如青烟一般,回到东厢客房。
  颜淡房门口那几张符纸依旧贴得好好的,房中的烛火已经熄灭,想来她已经睡下。唐周回到自己的房中,借着烛火看着取回来的东西。那包土的土质很杂,可能是时常翻搅所致。而沈老爷埋下的东西更是奇怪,竟是几片鲜嫩的桃花瓣。唐周不觉奇怪,一个商人,怎么会去葬花,葬的还是刚摘下来的花瓣?庭院中的土为何会那么杂,难道有人时常在那里挖掘填埋什么东西吗?
  他吹熄灭了灯,随便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只是心中想着事情,一时不能入睡。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前,他一下子清醒,却见床前空空荡荡一片,房门早已被风吹开,在风中啪啪作响。
  
疑云重重
  这一夜,唐周睡得极不安稳。窗外天色刚刚泛白的时刻,他又被一阵笛声吵醒。这笛声如泣如诉,低婉哀愁,吹笛的人仿佛有无尽伤心事。唐周披上外袍,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只见昨晚探过的庭院中空无一人,地上却出现了一个大坑。
  他按着剑鞘,缓缓走近。
  只见那个坑里铺着浅浅一层桃花瓣,正是昨夜沈老爷埋下的,只是花瓣不再鲜嫩,已经变得干枯起皱。他低下身去,用剑挑开这一层花瓣,赫然可见底下有一只手,看起来还是如陶瓷一般细白柔软。
  被埋在下面的人可能还活着!
  唐周手边没有锄头之类可以挖掘的事物,只有用手上的长剑挖下去。幸好埋得并不深,不多时,那人的脸便慢慢露出来。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唐周抬袖将那人脸上沾到的沙土轻轻抹掉,渐渐露出清晰的面貌来。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眉目如画,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三分俏皮七分乖巧,就好像还是活着一样。
  唐周手上一顿,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去,不由微微皱眉:“你怎么出来的?”
  颜淡捏着一张符纸晃了晃:“我和沈姑娘说,门外的纸太难看了,不如撕下来好,她就照着做了。”她走近土坑,看了看里面的人,轻轻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在毁尸灭迹?”
  唐周看着她:“这里面的人,你不觉得很眼熟么?”
  颜淡蹲下来仔细看了一阵,一手支颐:“是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颜淡吓了一跳,站起身道:“你这样一说,的确是很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和我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唐周缓缓开口:“不止是长得相像,连神情都是一样的。你真的相信,这个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颜淡看着坑里埋的那个女子,喃喃道:“的确是不会有了。”她眼中哀伤,慢慢抬起头来:“这样说,我其实已经死了,而我却不知道?”
  唐周默然不语,只见颜淡脸色苍白,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突然回转身抓住唐周的衣袖,嘴角带笑:“我会这样,全部都是你害得!你说,你该怎么偿还?”她手指苍白,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你欠我的,又打算何时来还?!”
  她神色悲伤,眼中满是绝望,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唐周没有挣脱,也根本不想挣开,只是问:“我欠了你什么?你要我还什么?”
  颜淡深深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你欠了我半颗心,我要你吐出来还给我……你快把这半颗心还给我……”她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复温软,带着哭腔,更显得凄恻。
  唐周惊骇莫名,往后退了一步,却不知撞到了什么,头上生疼。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客房的床上,枕头掉落在地,他竟是磕在床头。唐周坐起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原来,刚才仅仅是梦。可是为什么偏偏会梦到颜淡?真是噩梦中的噩梦。他走下床,用盆子里的清水洗漱,再慢慢穿上外袍。
  忽听房外传来几声鸟叫,还有少女银铃一般的笑声,想来是沈湘君过来了。唐周想起昨夜所见,不禁踌躇。
  只听颜淡温温软软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你起得真早。”
  沈湘君笑着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是它叫我早早起来的。”
  “沈姑娘,我可以向你的鸟儿说句话么?”
  “你说吧,但是它听不听得懂,我就不知道了。”
  唐周轻轻走到房门边上,将门推开一些,只见沈湘君正站在颜淡的房门前,肩上还立着昨日见过的那只花斑鹦鹉,笑颜如春花一样娇艳。
  “鸟儿鸟儿,你是不是也觉得门口那几张破纸实在很碍眼?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们全都撕下来?”
  唐周顿时明了,这莲花精是要借着沈湘君之手逃脱出门口的禁制。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不动,想看她接下去会怎么做。
  沈湘君忍不住轻笑道:“鸟儿说,这几张纸的确很难看,你怎么不把它们早点撕掉?”
  颜淡叹了口气:“这是师兄画的,我本事低微,他怕我被恶鬼缠上。”她眼波一转,复又笑了:“也罢,虽然看着碍眼,但毕竟也是师兄的心血。”她说完,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身子一晃撞在门上。
  沈湘君走上前,一脚踩在门槛上的一张符纸:“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再往前一步,这张符纸就粘在她的鞋底,从门槛上撕离了。
  颜淡微微笑道:“没事,刚才不知怎的,突然头晕。”唐周贴着的几张符纸,每一张都很有讲究,只要少掉其中一张,也就困不住她这样修为极深的妖了。颜淡笑意盈盈,脚步轻盈,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呆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你也这么早啊,师兄?”
  唐周抱着臂,似笑非笑:“沈姑娘刚来的时候我就醒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原来师兄是担心我欺负沈姑娘。我怎么会这样做呢?沈姑娘又美貌又善良,如果她成了我的师嫂,我一定很欢喜。”
  唐周嘴角微抽:“师妹,你想太多了。”
  颜淡立刻换上一脸困惑:“是么?可我还是很想让沈姑娘当我的师嫂。”
  只听沈湘君对着肩上的鹦鹉问:“师嫂是什么?”
  唐周沉下脸,一把拉住颜淡的手腕往外边走,待走到沈湘君看不到的地方,便将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这张还是我昨天刚画的,不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颜淡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符纸化出一道华光,手腕又被一个沉甸甸的镯子扣住。她掂了掂手腕,满不在乎:“这次是几步的禁制?就算我们是师兄妹,男女之间还是要避嫌的,我总不能和你同房吧?”
  唐周微微笑道:“这次的只是不能出沈家而已。”
  她想了一想,还是没生气:“不管怎么样,这似乎对我来说,还不算太坏。”
  唐周看了看,只见她还是露出很讨人喜欢的笑颜,便转身往花厅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刚才忘记说了。”
  颜淡还在看手上的镯子,随口道了句:“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天画这张符的时候,突然觉得如果只是画一道不得出沈家的禁制,似乎还不太够。”唐周慢条斯理地开口,“于是我又加了一道,封了你大半的妖法。万一你真的被恶鬼缠上,剩下那一点应该也可以对付了。”
  颜淡将牙咬得格格响,随便拔起一边的一株草叶,连根带土往唐周身后扔去。唐周侧身避开,只听她咦了一声,低头盯着土里,像是看见什么东西。他同颜淡也相处过一些时日了,她每次这样,多半都没好事,便索性就当作没看见。
  颜淡看了一阵,倒抽了一口凉气:“唐周,你快来看。”
  唐周想也不想:“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颜淡抬起头,神色复杂:“你把那株草再拿回来,我不是和你说着玩的。恐怕这件事会有其他的变故了。”
  唐周明白她说的“这件事”是指他为沈宅驱除鬼气,他捡起地上的那株草,往颜淡身边走去。她慢慢道:“我早就奇怪了,为什么这里的花草会长得那么好,而镇上别的地方,都生不出这样的花草来。”
  唐周低头看去,只见一块黑土之中,露出一截白森森的东西,像是……一根指骨!他想起之前的那个梦,忍不住转头看颜淡,只见她垂下眼,睫毛遮住了眼,突然眼睫一动,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唐周看着她的眼眸,竟挪不开视线。她的眼中没有玩笑的意味,瞳孔漆黑通透,很像温顺的小动物。忽见她微微一笑:“你怎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她摸摸脸颊,自语道:“最近怎么总有人被我吓到?莫非我长得太有威严了?”
  唐周抬手将那株草放回原来的位置,掸了掸衣袖:“威严倒没有,大概是太吓人了罢。”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什么,抬手挽了一下发丝,嘟着嘴:“偶尔说一句好听的你会死啊?”
  唐周轻喟一声:“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为何要说违心话?这样你是心里舒服了,可我就不舒服了,你说对么?”
  颜淡捏着拳头站着,隔了片刻方才露出牙疼似的笑:“说得太对了。”
  
  沈家是镇上出了名的富豪之家,一顿早点自然也十分丰盛。
  颜淡斯斯文文地掰着莲蓉包子咬一小口,再咬一小口,吃相虽然好看了,可是一只包子很快就没了,于是她用筷子夹过一只羊肉馅的。
  沈老爷见她只夹包子,慈祥地笑了:“颜姑娘,这包子是填肚子的,不如喝点粥?那边的酥油茶还是西北带回来的,味道很别致。如果吃不惯,就喝点参茶也好。”
  颜淡摇摇头:“我从前没怎么吃过包子,很喜欢。”
  沈老爷立刻道:“莫非姑娘从小修道,已经练到可以不进食的地步了?”
  唐周叹了口气。
  颜淡思量一阵,居然说:“大概可以七八日不吃东西。”
  沈老爷肃然起敬:“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这个修为,实在佩服,佩服。”
  唐周忍不住了:“沈老爷,你别信她的。我师妹顽皮得紧,十句话里有八句话都是说着玩的。”
  颜淡举起筷子夹了个牛肉馅的包子给他:“师兄,我知道你最喜欢这个。”
  唐周看着那个包子,不知该吃下去还是扔还给她,思量之后,还是决定咽下去。他才刚吃完,又是一个包子夹过来。颜淡乖巧地说:“师兄,还是我帮你夹吧。”
  沈老爷看着他们这样,摸摸鼻子:“唐公子和姑娘真是情谊深厚。”他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本来老夫还想……嗯,看来还是不用了。”
  颜淡闻言一笑,又用一个包子堵过去给唐周:“沈老爷,我和师兄只是兄妹之情,你莫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沈老爷眼中一亮,抚掌道:“其实是这样的,湘君刚才和我说什么师嫂的。我这个小女儿脸皮薄,她应是很喜欢唐公子。唐公子一表人才,难得待湘君又好,我本来是很赞成这门婚事。只是湘君她……唉,毕竟是个傻孩子。”
  唐周刚要说话,立刻被颜淡抢了先:“如果我有了沈姑娘这样的师嫂,也是很高兴。何况沈姑娘聪明善良得很,师兄一定不会嫌弃的。”
  唐周轻咳一声:“沈老爷,其实我……”
  “我从小就和师兄一起长大,还从来没见他对那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唐周搁下筷子:“你……”
  “你堂堂一介男儿,喜欢就是喜欢,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沉下脸:“师妹,你说够了没有?”
  颜淡一摊手,又继续对付包子:“说完了。”
  唐周顿了顿,方才慢慢道:“沈老爷,令千金美貌善良,当配如玉良人。只是在下身上还有些事没办,不能安定下来成家,当真抱歉。”
  沈老爷摆摆手,笑着道:“我明白,我明白。唐公子有这份心就够了,湘君她……我看是嫁不出去了,如果唐公子把事情都办完了,还记得我这个傻女儿,哪怕是收她做偏房,我也安心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窈窕的人影走进花厅。沈老爷看到那个人影,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连执筷的手都抖了一抖。
  “有你这样的爹爹,湘君她真是可怜。”走进来的女子有一张同沈湘君一模一样的脸孔,只是神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
  唐周顿时想到,昨夜碰到的那个人不是沈湘君,而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颜淡用余光瞥见沈老爷的一举一动,从他神色到下意识的小动作,每一个都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会这样害怕?那个女子就和沈湘君长得一模一样,应该是他的长女,他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两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沈家姊妹
  沈老爷咳嗽一声,脸上的灰白已经退了下去:“这是我的长女怡君了。怡君,这位是唐周唐公子,这位颜淡姑娘是唐公子的同门师妹。”
  沈怡君走到桌边,死死地盯着唐周:“原来是你?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我家里做什么?”
  颜淡很艳羡,她要是也能这样嚣张地和唐周说话就好了,可惜她还不敢。
  沈老爷立刻来打圆场:“怡君,唐公子是客,你怎么说话的?”
  唐周淡淡道:“昨晚我听见一阵哭声,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就循声过去看看,结果看见了那位凌虚子前辈,还有令嫒。”
  沈老爷看着自己的长女,怒道:“现在唐公子说明白了,这样你可放心了?”
  颜淡看看沈老爷,又看看沈怡君,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来。只见沈怡君突然看了过来,眼神还是很凶狠:“我们沈家没什么可以招待两位的,不如及早离开吧。”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住口!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
  沈怡君冷冷地回望过去,然后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古怪的笑,转身走出了花厅。
  颜淡支着下巴,悄悄凑过去轻声说:“唐周,你昨晚对这位沈小姐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看你的眼神很凶呦。”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老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勉强笑道:“二位,当真是……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他搓搓手,像是在努力措词:“怡君她从小就孤僻,性子冷漠了些,也都是怪我这个父亲没有看好她。”
  唐周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沈老爷,我看也差不多也该办正事了。只是要驱除鬼气,最好的时机是在正午,那时候也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从现在到正午,什么人都不能靠近庭院。”
  沈老爷点了点头:“不知唐公子还要什么东西?我马上让下人准备去。”
  唐周淡淡道:“有我师妹帮忙就够了。”
  颜淡立刻警惕地看着唐周。她现在被封了大半妖法,剩下的那一点可谓宝贵至极,半分都不能浪费在他身上。
  两人沿着长廊折转回庭院,一路之上果真再没有看见一个人影,可见是沈老爷吩咐过的。唐周突然问了一句:“你平日会去葬花么?”
  颜淡用一副被呛到的表情看着他:“难道你昨晚见过女鬼葬花不成?这里的怨灵都很弱,根本不会化成鬼怪,更不会成形让你看到。而且,这种凡尘女子会做的伤春悲秋的事情,我肯定是不会做的。”
  唐周轻喟道:“葬花的是个男子。若是女子这样做,我自然不会问你的。”
  颜淡一下子就听出他话里带的刺,轻声嘀咕一句:“既然是男子,你怎么不问自己……”她走了两步,突然问:“难道,是沈老爷?”
  唐周轻轻嗯了一声。
  颜淡摇摇手指:“我现在可以给你两个主意。第一,从现在开始,不论觉察到什么异样,都当作没瞧见,驱完鬼气后立刻就走人。这是最方便的一条路,也最为稳妥。第二,拖延些时日,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过,总会有痕迹留下,也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这条路最为凶险,可能你还没摸到真相,就已经没命了。所以我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走。”
  “我也觉得还是第一条路比较好。”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飘来。颜淡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唐周看着前方,只见庭院外的月洞门边倚着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面色沉郁,眼中隐约凶狠,正是沈怡君。
  沈怡君嘴角一牵,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靠近这里的都已经是活死人了,难道你们还想变成真正的死人?”
  
  唐周看着沈怡君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手指叩着剑鞘,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大步往庭院走去。一切谜题,都是在这里开始,也必将在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颜淡突然抬手拉住他的衣袖,轻声道:“你先等一等。”
  唐周低头看她:“什么?”
  她悠悠然道:“我们先来想想沈姑娘的用意为何。她之前在花厅时候,就已经说过让我们离开这里的话。现在又特地过来再说一遍,而且还是要瞒着沈老爷专程等在这里。所以,可以想得出,她一定知道其中的奥妙之处,只是不能说出来。那么这宅子里的秘密必定很是了不得了。”
  唐周点点头:“或许她所知道的也不完全,只是一个大概而已。”
  颜淡嗯了一声,又道:“那她为什么要来提醒我们这些呢?这个秘密既是在她的家中,有很大的可能和她家里人有关,她为什么要偏帮外人?”
  “那就有两种可能。或许是她出于好心,所以特别来提醒我们别涉险。又或者,她也不想让我们查到这底下的事情,所以出言恫吓。”
  颜淡微微一笑:“不愧是师兄,看事情真是犀利。”
  唐周似笑非笑,又举步往庭院里走:“是么。”只听颜淡在身后叹了口气:“其实还有可能是第三个原因的。她知道有种人,觉得自己很是厉害,明知道前面有危险,还是会为了一探真相往里跳。她说得越是神秘,那个人就越是想反其道而行之,义无反顾地往挖好的陷阱里跳。”
  唐周转头看着她:“你觉得我会义无反顾地往别人的陷阱跳么?”
  颜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颜淡,其实你也很想知道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罢?从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亡,到墓地中所见,最后是沈家的种种,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我说的对么?”
  颜淡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是啊。”不过相对于这其中的秘密,她更加想尽快摆脱唐周。如果唐周最后死于非命,她定会记得每逢清明帮他烧纸的。她到底还算是素来善心纯良、品行良好。
  唐周见她承认,又接着道:“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在沈家我能相信的只有你。”
  颜淡受宠若惊:“你已经够厉害了,恐怕不需要我帮什么忙了吧?”
  唐周轻轻一笑,眉目清俊:“之前在草堆里看到的那具尸体,麻烦你想想法子挖出来。”
  颜淡被呛得咳嗽。原来他之前说什么不要让人接近庭院,是为了来挖尸首的。她神色凄楚,语音温软:“我虽是妖,但毕竟是女子,你就忍心让我做这种粗活?”
  唐周讶然:“花精一族的男子和女子不是一样的么?”
  “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这怎么会一样?”
  “那也无所谓。我认得你到现在,从来都没把你当成女子。”
  颜淡咬牙,许久才憋出一句:“你……真是好。”
  
  颜淡蹲在坑边,看着里面那具森森白骨。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唐周,却发觉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唐周见她看过来,忙不迭地别过头去看着另一边。颜淡很想把这个场景当成“唐周突然幡然悔悟被她的智慧和容貌打动”,但她也知道,与其等唐周被她打动,还不如让紫麟突然在意她来得容易。
  起码紫麟还是心智正常的妖,而唐周生冷不忌、软硬不吃,比女娲当年补天用的七彩石还难敲打。
  隔了片刻,唐周突然问了句:“你只有半颗心?”
  颜淡不由坐倒在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唐周,你中邪了?还是染风寒了?是不是觉得头晕眼花?”
  唐周拍开她的手:“没事,我随口问问。”
  颜淡狐疑地看了他几眼,突然有了好兴致:“如果我说,我只剩下半颗心了,你信不信?”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信么?”
  颜淡一摊手:“我也是随口问问的。”她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除了这具骸骨,这地底下恐怕还有别的,你是不是也想一具一具都挖起来看看?”她转过身走开两步,想了想又回过头来:“我去那边的莲池边上坐坐,你自己慢慢在这里想。想不通的地方,或许我能告诉你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唐周低头看着那句骸骨,没有伤痕,似乎死前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这宅子会有这么多怨灵?他想起沈怡君和沈湘君两姐妹,她们长得如此相似,但又能让人一眼就认出这对姊妹。沈怡君之前说过的那些到底有什么用意,是警示,是驱除,还是一个陷阱?沈老爷既然会在这里葬花,应该也见过这具骸骨,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他用剑鞘将一边的土重新覆盖在骸骨上,突然想到,这里土质这样杂乱,定是时常挖掘翻搅的缘故,而这森森白骨埋得这样浅,恐怕还埋了不久。沈家搬到青石镇的日子也不短了,他们可能确实不知道宅子里曾有人暴死,但这具骸骨的由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想理清思路,却怎么也不能将一件又一件的事连在一条线上。
  唐周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走了一圈,果然看见颜淡坐在莲池边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鱼食,往水池里抛去,鱼儿摇动尾巴游过来争抢。
  他走过去,站在颜淡身边。
  颜淡喂了一会儿鱼,笑着问:“我能听懂鱼儿说的话,你相信么?”
  这句话她在进墓地的时候就说过了。唐周差不多清楚她说话的时候必定是真话假话连在一起说,十句话中至少有一半不可相信。比如这句话是随口乱说的,那么下一句必定有几分道理,再下一句可能就是真话了,最后一句话又定是胡编乱造的。除非他失心疯了,否则就不会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
  颜淡叹了口气,幽幽道:“你果真是不相信的。你不信我听得懂鱼儿说话,却会相信有人能懂得鸟语,真是奇怪。”
  这句话正说中了他心中所想。唐周不动声色,淡淡道:“沈二姑娘总归比你可信一些,何况有些人身负异禀也说不定。”
  “这两位沈姑娘是同胞姊妹,我看也是这世上最不相像的姊妹了。就算是刚见过她们的人,也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据我所知,同胞姊妹的性子不至于相差那么多,除非她们两人的境遇大不相同,但她们自小就在一起。”
  这几句话恐怕就是真话了。唐周点点头:“你知道得倒清楚。”
  颜淡神色悠远:“因为我也有个姊妹,她和我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很多人都会认错。”
  唐周淡淡道:“就算长得像,还是会有不一样的地方。”
  “是啊,每个人都会喜欢她。明明是一样的容貌,但她看上去就很高贵温柔。你和她说话的时候,不会想开玩笑,只想把实话全都说出来。”颜淡微微闭上眼,“可是还会有人会认错,每个人都会把我错认成她,却从来不会有人把她错认成我。”
  唐周一怔,从认得她到现在,从未见她对什么特别在乎过。将心比心,如果换了是他也会受不了,任谁都不会甘愿当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只见颜淡伸过手来:“如果你真的同情我,就把这个禁制去掉好了。”
  唐周看着她,慢慢道:“我是同情你的姊妹,竟然还会有人把你错认成她。”
  颜淡微微一笑,明眸皓齿:“这就没办法了。不过照现在看来,等百年之后,你说不定会有机会见到她的,只怕到时候你会更同情她,竟然和我长了同一张脸。”她将手上最后一点鱼食都抛进莲池,衣袂飘飘,远远看去恍如仙子。
  
  
死胡同
  午时一过,沈老爷便到了庭院,神色谨慎,笑着问:“唐公子,不知事情可有些进展?”唐周看着他,沉吟道:“进展是有,只是……”
  沈老爷立刻正色道:“只是什么?”
  唐周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一点端倪了,却又有种始终被牵着走的感觉。他不能总在暗中观察,所得的猜测,不管编得多圆,依旧还是猜测而已。“我感觉到西南角的怨气最重,就循着过去,结果发现草堆下面有具尸骨,埋得很浅,看起来埋的年数还不长。”他慢慢道来,果见对方的脸色剧变,嘴唇嗫嚅,欲言又止。
  唐周微微一笑:“自然,在下只是天师,不是捕快,也不想追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沈老爷你也不希望自己身边总跟着一股怨灵罢?”
  沈老爷脸色苍白,许久才道:“这件事,其实还要从老夫的发妻说起。老夫的发妻是彝族人,依照那边的习俗,人死之后都是拾骨葬。”
  唐周听他一开口便是毫不相干的事,更是莫名其妙,却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颜淡本来已经转身回客房去了,听他这样说又折回来。只听沈老爷继续说:“拙荆一家在彝族中有些地位,彝族中很多有地位的人家都会巫蛊之术。她刚嫁入沈家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家中唯一不会巫蛊之术的人,所以家中长辈才没有反对我娶她入门。”
  “拙荆嫁入沈家之后,思乡情切,于是我便打算搬到彝族那里住。在那里,我见过一次拾骨葬。那时候,族长刚过世,他的子孙们将他的尸首直接埋在屋后的地里,只挖了一个浅坑,每日用滚水浇在土上。我那是第一次见,惊骇莫名,而我们中原人一定会买了厚木棺再入土。”
  唐周越听越莫名其妙,只能道:“汉夷习俗大多很不相同。”
  “这样每日都浇些滚水,过了两三月之后,尸首就腐烂了,滚水一浇之后骨肉分离。彝族人再把填埋尸首的坑挖开,将白骨取出来,用罐子装了埋到山上去。据说那些养巫蛊的彝族人留下的尸骨里也有蛊虫,用这个方法可以不让里面的蛊跑出来。”沈老爷叹了口气,“这样的场面,只要你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后来拙荆过世,我便带了小女来到青石镇。那时候怡君已经懂事了,开始照料家里。我见她这般能干,就放心地出门走商去了。”
  颜淡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搬来这里多少年了?”
  “整整有七八年了,怡君和湘君今年也有廿四岁了,可惜都没有找到好人家嫁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有一次我去南都走商,快三个月才回家,回来之后就觉得怡君和平日有些不同。两位今日也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了吧,似乎有那么几分古怪。我心里不安,晚上睡得也不踏实,结果半夜里去账房,想把没看完的账目看完。走过庭院的时候,我看见怡君用花锄在那里埋什么。我本想当作没瞧见的,谁知心里越来越不安,账目也看不进去,只好回到庭院,在她埋东西的地方把土翻开来看,结果——”沈老爷突然用手捂住脸,很是痛苦不堪:“我看到一具尸首。那具尸首死状很难看,身上的血肉都已经干了,像是被吸尽全身精血一样,面皮发紫,双目圆睁,皮肉几乎贴着骨头……我当时就明白了,拙荆曾经说什么不懂巫蛊之术,都是骗我的。怡君她就会这些邪门歪道!”
  颜淡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我们在草堆里找到的那具尸骨之所以埋得这样浅,只是在等它烂到只剩下骨头,之后再用拾骨葬埋一遍?”
  沈老爷默默点头,许久才继续说:“这之后,青石镇上开始隔三差五有人离奇暴死,大家都说是娘娘的厉鬼在害人。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被歹毒的巫蛊之术吸干了精血。我心中有数,可是怡君毕竟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不能多说多问。正因为无端惨死的人太多,我心里到底还是不安,于是找人作法驱邪,请了好些人,其中有不少是很有名的天师,最后大多都不告而别。我猜想他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埋在地底下了。”
  唐周轻咳一声,淡淡道:“沈老爷,这件事你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你且宽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老爷将脸埋在手中,点点头:“多谢唐公子。”
  颜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手支颐:“这个故事听起来还满有意思的。”
  唐周斜斜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颜淡偏过头微微笑道:“我知道彝族的确是有拾骨葬的,但是这巫蛊之术就太玄乎了。所以就暂且信一半好了。”
  唐周冷冷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颜淡讶然:“是么,我倒觉得他有些话是真的。比如他说,他的发妻是彝族人,我觉得他一定是在西南待过不少时候,不然不会知道拾骨葬的。他说,青石镇上的人离奇死去,不是娘娘的厉鬼作祟,这点我也相信。沈家小姐是彝族人,也应是真的。”
  “除去这些,要紧的事情倒没有一件可以确信得了。”
  颜淡笑得很讨人喜欢:“你这是在偏帮沈姑娘了,其实我也不介意再多一位师嫂的。”
  唐周看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其实我一直觉得没有将你的妖力全部封掉,实在有些可惜。现在看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沈老爷所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他说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这沈宅中,是不是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恐怕,在一时间都不得解了。
  唐周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薄雾,当他有了一点进展之后,事情又会朝着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前进。而颜淡对这些似乎已经完全不关心了,一得空闲便坐在莲池边喂鱼,时常在池边一待就是半日。他有时候也会想,颜淡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能够听懂鱼的语言,这个想法一出,立刻就被否定了。颜淡身上还带着禁制,寸步不能离开沈宅,甚至连妖法也被束缚了,根本没有办法装神弄鬼。之前他就不把这个莲花精的那点微末妖法放在眼里,现在更是和他相差甚远。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淡有时看事情确实见解独到,说起话来也似真似假,不能全信却也不能一点都不信。
  妖中有些奸猾,也些单纯,但是总的来说,对于人情世故都不太熟谙。而颜淡却对凡间人心世故十分熟稔,她打听他的师承经历,想来也是为了找到他的软弱之处。而在墓地之中,她开始就料到断龙石的机关会被开启,却故意一直不说,直到他们被困住以后,才来和他谈条件。颜淡没有直接要求他放过自己,却问了同伴的下落,也是极聪明的选择。这个要求,他不会拒绝,也没有必要拒绝,毕竟破例过一次之后,难免以后还会心软,于是再次破例。何况她问这个,更显得知分寸、有情义,让他慢慢地不再提防。
  唐周不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现在的确是对她没有那么深的敌意了。
  他信步走着,竟然又走到那晚到过的东厢。客房门前,凌虚子坐在台阶上,膝上铺着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光景,他竟不像是被骇疯了的模样。唐周走近两步,只见对方拿着那张纸的手微微一抖,手背上有青筋浮起,却没有抬头,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
  唐周看见他的小动作,心中更是多了几分肯定。他原本没有细想,现在想来才觉得其中有好些不妥之处。凌虚子毕竟算得上是一代宗师,阅历见识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凡几。他方能从古墓之中安然脱身,而凌虚子又怎么不可能是在装疯,然后伺机脱身呢?毕竟任何人对一个疯子都不会太过提防。他走到近处,眼角突然瞥到宣纸最上端的四个字:七曜神玉。他莫名觉得,这和他长久以来想要寻找的东西,应是有某些联系。
  只见凌虚子突然跳起身来,捶胸顿足,将手中的那张宣纸揉成一团,拼命往嘴里塞。唐周踏前一步,忽然又停住了,静静地看着对方:“前辈,你何必要再装下去?”那张宣纸上或许有他想知道的一切,他却更想凭着自己的本事慢慢查个水落石出。
  凌虚子笑着看他,口中不断说着:“你为什么要装下去?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说罢,就又哭又笑起来。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大哭大闹,羞也不羞?”只听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沈湘君摸摸肩上的鹦鹉,唧唧咕咕地笑。她拉拉唐周的衣袖,仰起头来笑得纯净:“我知道你是不会欺负他的,定是他欺负你,还要赖给你。”
  唐周看着她那双明净的眸子,心底有一股淡淡的怜惜。在这沈宅之中,只怕只有她才是无辜的。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怎的知道?”
  沈湘君偏过头想了好一阵,又看着他:“姊姊说这人是疯的,而我是傻的,正好是一对。只有你才不会说我傻,你是好人。”
  唐周抬手按在她肩上,语声温和:“你怎么会傻呢?”
  沈湘君歪着头,将脸颊贴近他的手背:“你能不能陪我去后院走走?那是个好地方,知道的人不多,你一定会觉得新奇。”
  
  那是一口废井,井沿爬满了青苔,井口很窄,刚好可以塞进两个人,水位已经很低了,隐约可见底下一泓碧绿。
  沈湘君趴在井边,探下头去:“爹爹说,从这口井可以看到前世今生。这个只有我和爹爹两个人知道,连姊姊都不知道。”
  唐周负手站在一边,心中不以为然。只见沈湘君突然回过身来,轻轻一拉他的衣袖:“你也过来看啊。”唐周失笑,只得走到井边,只见井水幽深,似乎还泛着丝丝寒气,水中映着他和沈湘君并肩而立的身影,微微有些扭曲。
  “你瞧见没有,我的前世是一只鸟儿,灰色的羽,尖嘴,所以我现在才能听懂鸟儿说话。”沈湘君笑着说,“有时候,你从井中看去,水里的人影对着你笑,可是你却没笑,这就是祥兆了。”
  唐周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眸晶莹,微微泛起一丝涟漪。他低头向井下看去,只见水波微动,水中那个和沈湘君并肩而立的人影突然变了,一道殷红从眼角缓缓流下,可那个人影的神色却依旧没变。唐周心中一顿,那个人影,难道是他今后的预兆?
  这些在他看来,本来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他闭了闭眼,又往下看去,却再没有看到适才看见的景象。难道刚才所见的,仅仅是他的错觉?
  忽听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去,只见颜淡气息未定,站在离他们七八步之遥的地方。她缓过一口气来,眼中光彩盎然,嫣然一笑:“这么巧,我也是随便出来走走,结果走着走着,就和你们走到一块儿来了。”
  她说话时,神情真诚,没有半分迟疑。唐周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她在胡说八道,先不说她怎么会无缘无故散心到偏僻的后院来,光凭着恰好同他们撞见的巧合就有问题。
  颜淡抬手摸了摸垂落肩上的青丝,又抬起手腕:“师兄你莫不是在担心我碰上厉鬼?你瞧,我都把你送我的辟邪信物给带着了,不会有事的。”
  唐周点点头:“没事就好。”这个辟邪信物第一个辟的就是这只莲花精的邪。不过她现在带着这个禁制,连一点水波都搅不起来,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他试探地问了一句:“你可有生出错觉的时候?”
  颜淡骄傲地一笑:“我一向只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哪会有错觉?”
  
  待回到客房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唐周用过晚饭,思及今日所见所闻,更觉匪夷所思。沈湘君说过,这口井只有她和沈老爷知道,连沈怡君都不知道;而他想了许久,觉得在井中看见的那个眼角流血的身影,该不是错觉,这内里一定还有乾坤。他收拾一番,在袖中放上一柄匕首和火折,只身折回后院废井。
  今晚夜色深沉,大半弧月被乌云遮蔽,天边繁星稀疏黯淡。
  唐周晃亮了火折,抬手支撑在井沿,探身下去。有了火光,眼前的一切更是清晰。他依稀看见水中有一张白生生、干巴巴的脸孔,双目大睁,十分可怖。唐周一怔,突然听见咔的一声清响,井沿突然坍塌,他没了支撑之处,扑通一声摔进井水中。
  他不善水性,落水之后一连喝了好几口冷水,连忙闭住气,慢慢贴着井壁往上潜。井水冰冷入骨,似乎还泛着阵阵寒气,现在才是天气回暖的日子,整个人泡在水中滋味很是不好。
  唐周从水中探出头来,正好对上一张面皮青白、皮肤已经干瘪起皱的脸。饶是他再镇定,也不禁被吓了一跳。他刚刚伸手摸到袖中的匕首,突然感觉腕上一冷,放佛被一道铁环扣住。那张干瘪起皱的脸颊突然一抽,眨眼间已经贴在他面前,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是巫蛊……走,快走!”
  
  
真相假相
  唐周贴着井壁,借着泻进井中的几丝月光,终于认出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人,竟然是凌虚子。只是他全身的皮肤已经干瘪,像是被吸干精血一样,在水中泡得久了,皮肤开始泛白起皱。
  他定下心神,问道:“会巫蛊之术的是谁?”
  凌虚子嘴唇颤抖,像是想起一件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七曜神玉,七曜……”
  “你见过七曜神玉?”
  凌虚子哆嗦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只是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嘶哑的嗓音也轻得和蚊子叫一般。惨叫之间,身子已经凌空而起。唐周连忙伸手去拉,只触碰到一截冰冷的铁爪,想是井上有人抛下铁爪要把他拉上去。
  他只得收回手。这里地方偏僻,会来这里的人不多,若是上面那个人不怀好意,只要将井口封死,他就只能死在井底。唐周在一瞬间思定利害,便靠紧井壁,凝住吐息。
  只听井口传来一个狞笑的声音:“你这牛鼻子老道,竟然撑到现在还不死,这里谁都不会来,没有人能救你!”
  唐周听得明白,这个声音熟悉,正是沈老爷的。
  事情一下子剧变,他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什么了。
  只听一声锄头落地的声音,井边有人挣扎一下,就此寂静。沈老爷自言自语道:“死了岂不干净?你这老道士还是出家人,却也如此肮脏。这世上,死人才是最干净的。”锄头落地的声响又重新响起,一下一下挖得用力。
  唐周浸在水中,只觉得身上冰冷,开始微微发痛。他将匕首插在井壁的缝隙中,往上摸了摸,触手皆是滑腻的青苔,要爬到井口实在难于登天。何况还不知道沈老爷会挖多久,如果现在贸然动弹,只怕会被他发觉,更是不可能逃脱了。
  “这些桃花还是新摘下来的,铺在你身上,也沾点花香。”沈老爷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像是和自己的心上人说话一般。
  唐周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葬花了。
  忽然挖掘的声响止了,只听沈老爷突然道:“奇怪,这井怎么会坍了一大块?”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凶狠,脚步声也离井边越来越近。唐周不由苦笑,自己一条命终究还是要葬送在这口井中。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恐怕也只能自认倒霉。看来之前在井里看到的倒影真的不是他的错觉。
  只听对方的脚步声响已经在头顶上时停住了,一个烧着的火折子呼的一声落了下来。唐周连忙潜下水中,火折浸水发出嗤的一声之后熄灭。顶上方才有人小心探下头来,瞧了半天,自语道:“原来没有人……”
  唐周等到沈老爷走开方才从水中露出头,长长吐出一口气,可还没调匀气息,就听到一阵搬石头发出的声响。他立刻明白过来,沈老爷虽然没瞧见人,但是为了谨慎行事,还是要用石板把井口彻底封死。他就算有这个能耐爬上去,可支撑着触手滑腻的青苔,根本没有办法从井下把石板推开。他虽道法极高,可是眼下除了等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鸟儿鸟儿,你到底要说什么?这里好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来!”
  挪动石板的声音戛然而止,沈老爷的声音反而有些慌张:“你……你怎么来了?”
  沈湘君轻声笑说:“鸟儿要我过来瞧瞧的,姊姊还不知道。爹爹乖,爹爹莫怕啊。”
  唐周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听见这句话时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有什么念头闪过,这彷佛是一道契机,抓住之后所有一切都可以解开了。
  沈老爷却许久没有说话。
  只听沈湘君小声道了句:“入夜以后这里又阴森又可怕,我不想待了。”
  沈老爷立刻接上一句:“来,我送你回去。”
  唐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远,方才摸到井壁,用匕首插入缝隙之中,一点点往上挪。他全身已经冻得麻木,动作也不怎么灵便,只一会儿就觉得气息变粗,抬头一看,离井口还有长长一段距离。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往上爬,突然身子失重,又摔回水中。这下摔得极重,全身骨骼几乎要散开来。他歇了一会儿,又凭着一口气慢慢往上爬,这次爬到一半的时候,又听见脚步声响起。唐周进退两难,如果再潜下水去他只怕再没有力气逃脱了,可是留在这里很容易被人发现。
  忽然一根麻绳垂了下来,一直延伸到水中。
  
  上面的人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唐周隔了片刻,方才握住那根麻绳,在手腕上缠了几道,沿着井壁慢慢向上而去。待离井口还有三四尺距离的时候,他松开了麻绳,提气向上一纵,眼前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
  旭日东来,晨曦烂漫。面色阴郁的女子低下身解开一旁树上绑着的麻绳,随便卷了几卷。唐周不由道:“是你。”
  那女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笑:“当然是我,不然你以为会是谁?我妹子,我爹爹,还是你那位乖巧聪明的小师妹?”
  唐周微微苦笑:“多谢你。”
  沈怡君将一卷麻绳随手丢在一边,冷冷道:“看来你在井里这一晚,已经看到听到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了。”她将垂散在耳边的发丝往后一掠,轻声道:“你那位小师妹说得对。我一直不想让你们查到关于这庄子的秘密,却不想你还是知道了。”
  唐周默然不语。温暖的春日阳光映在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开始有了几分暖意。
  “我娘亲是彝族人,她爱上了我爹爹,甚至不顾族人反对嫁给了他。我娘她……其实是会巫蛊之术的,可是因为我爹爹不喜欢,她便一直隐瞒着。可是……”
  这一段,和沈老爷之前说的一模一样,想来也是不假。
  “可是,我爹爹不久就发现了,但是他没有责怪我娘。因为这件事,我娘更是对他千依百顺。”沈怡君深深地吸了口气,“九年前的某一天,我娘去深山中采药,却没有再回来。大家去找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于是每个人都说,我娘是在深山里碰见蟒了,被它们撕碎了吞掉。我不相信,有一晚出去寻找,回来的时候才过二更天,我看见一个很像爹爹背影的男人在埋什么东西,就躲在树丛后面看。爹爹埋完了,就离开了。我刚想走出去,又怕他突然回来察看,只好一动都不敢动地蹲着。果然没多久,爹爹又折回来,看见没人就离开了。”她眼中阴霾渐深,冷冷道:“我蹲得腿脚也麻了,好不容易站起来走到爹爹埋东西的地方,用双手挖土,指甲也挖掉了,满手都是血,终于看到里面埋着的东西。”她古怪地向着唐周笑了一下:“你猜我看到的是什么?”
  唐周低声道:“……是令堂的尸首?”
  沈怡君点点头:“是我娘亲的尸体,她全身都干瘪了,像是被人吸去所有的精血。她根本就不是被蟒吃掉了,是被我爹害死的!这个畜生,知道我娘会巫蛊之术之后,求着她教给他,然后用这个法子将她害死。后来我爹大概发现他埋的地方被人挖过,就开始怀疑我们俩姊妹。我妹子是傻的,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他能怀疑的其实也只有我。我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不知吃了多少苦。后来我们一家就迁到这青石镇上,这镇上不断有人离奇死去,我一看死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办法阻止。”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泪光莹然:“幸好我妹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要我一个人懂就足够了。”她用衣袖用力在眼角一擦:“你认识的那个叫凌虚子的道士,就是我爹爹害死的,他恐怕也是因为查到了什么。唐公子,我看你还是离开吧,越快越好。你师妹年纪还小,又这样聪明,如果死在这活死人庄里多可惜。”
  唐周终于想到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什么了:这一家人的行事处处透着古怪,明明是父女,却互相提防、中伤。
  沈怡君两次提到颜淡,也让他有一种不好的直觉。颜淡本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却被他封去了大半妖法,遇上应对不来的事情也很有可能。
  他转身折回前庭,在拐角处和一个人撞在一起。那人身子温软,轻轻啊了一声,赫然是颜淡的口音。
  颜淡偏过头,看着他一身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微微笑道:“咦,师兄你怎么一大早就去游水了?”
  唐周看着她,只见她笑容可喜,肤色细白,宛如刚出产的上好白瓷,模样温良,却满肚子坏水,淡淡道:“我昨夜一晚都在游水。”
  颜淡听出了画外音,走上前温柔地开口:“现在还是四月光景,若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师兄你快快去换身衣衫罢。”
  唐周回到客房,正要脱下外袍,发觉颜淡也跟来进来,施施然在桌边坐下,一手支颐,另一手摆弄着茶杯。唐周瞥了她一眼:“你不回避么?”
  颜淡笑吟吟的:“我就坐在这里说话,定不会朝你瞧的。”她语气一顿,又道:“你昨日问我,有时候会不会有错觉,可是你在那口井里瞧见什么了?”
  这件事和最主要的事情比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唐周随口嗯了一声,将湿透的衣裳换下来。
  颜淡轻轻一笑:“这件事很重要的,你不要敷衍我嘛。”
  唐周看着她,缓缓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颜淡眼波一转,静静地定在他身上,嘴角微弯:“不如我们再来谈条件吧?我把我知道的全部都告诉你,然后你把我手上的禁制解开。”
  唐周立刻道:“你想也别想。”她知道的说不好他全部都知道,这种交换条件根本毫无意义。
  颜淡很是干脆地站起身:“既然谈不拢,那就只好算了。”唐周见她走到门边,几乎要开口叫住她,最后还是忍住了。果然,颜淡回过头来,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答应么?”
  唐周心中好笑:“与其信你,我还不如自己慢慢想。”
  颜淡叹了口气,只得无功而返。
  唐周披上外袍,系带的手突然一滑,衣带落在地上。他慢慢低下身去捡,突然想到一件事:从沈老爷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不知道井沿为何会坍塌的。那么,是有人故意凿开了井沿,还是这仅仅是一个巧合,井沿恰好在那时坍塌?
  如果这只是一个巧合,那么这样的巧合未免太多了,沈怡君又是如何知道他在井底?沈老爷为什么会中途随着沈湘君离开?
  如果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意呢?
  
  颜淡坐在莲池边上,将手放进水中,有小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她指尖咬了咬,一摆尾巴嗖地一声游远了。她忍不住轻笑,隔了片刻,只见先前那条小鱼慢慢靠过来,又试探地咬了她一下,然后再逃开,只是这回躲得没有上回那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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