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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全集

_162 莎士比亚(英)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对别人的苦难,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这就使她的心情,离开了自身的惨祸;
  面对悲苦的群像,暂时忘失了自我。
  想到别人也受过同样惨厉的折磨,
  这虽然治不好痛楚,却使它稍稍缓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经回转家门,
  接来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几位贵宾;
  柯拉廷进门便望见:鲁克丽丝周身
  裹着黑色的丧服,两眼被泪水浸润,
  眼睛周围的蓝圈,像雨后天边的虹影。
  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前一阵风暴刚停息,新的风暴又临近。
  她闷闷不乐的丈夫,看到了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视着她那惨痛的面容:
  泪水烫过的眼眶,看上去又红又肿,
  脸上鲜活的血色,因极度哀伤而褪尽。
  他已经没有气力叩问她是否安宁,
  愕立着,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辽远的异乡,彼此都惊疑不定。
  随后,他轻轻握住她毫无血色的纤手,
  问道:“是什么不幸的、异乎寻常的事由
  害得你这样难受,这样连连颤抖?
  褪尽你妍丽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为什么你要披上这伤心惨目的衣裘?
  请你,亲爱的亲人,揭示这深重的哀愁,
  说出你心头的痛楚,好让我们来解救。”
  为了喷吐悲思,她已长叹了三次,
  但要倾诉苦难,她却说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听从柯拉廷的嘱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试图让他们闻知
  她的清白的名节,业已被强敌拘絷;
  她说的时候,柯拉廷,还有同来的绅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倾听着她的言词。
  在她湿漉漉的窠里,这只惨白的天鹅
  为她必然的殒灭,唱出凄恻的哀歌:
  “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这种罪恶,
  也没有任何辩白,能矫饰这桩过错;
  我只有少许言词,却有这许多灾祸;
  靠这根疲敝的舌头,来把这一切诉说,
  那么我的哭诉呵,只怕会太长太多。
  “那么,这些话就是我必须说出的全部:
  有一个生人窜来,侵占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这枕头上(哦,亲爱的夫主!
  你惯于在这枕头上,憩息你困倦的头颅);
  他还靠卑污的胁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么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鲁克丽丝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静悄悄,阴森可怖,
  一个潜行的动物,潜入了我的寝处,
  带着贼亮的短剑,和一支点燃的明烛,
  向我的耳边低唤:醒来,罗马的贵妇,
  快接受我的爱情;若是你敢于违忤
  我的情欲的要求,我就要向你报复,
  叫你和你的家族,蒙受绵长的耻辱。
  “他说:你若是不肯听命于我的意志,
  我就要刺杀你家的某一个粗陋的小厮,
  接着我要杀掉你,还要当众起誓,
  说你们正在干着那种淫邪的丑事,
  就在那幽会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一对贼子,
  在你们犯罪的时候,把你们双双杀死;
  结果呢,我名节无亏,你却要永蒙羞耻。
  “我听了他说的这些,正要跳起来叫嚷,
  他就将他的利剑,对准了我的胸膛,
  发誓说:除非依了他,让他如愿以偿,
  我就休想活下去,半句话也休想再讲;
  那么,我的耻辱,将永远留在史册上,
  在这伟大的罗马,人们将永远不忘:
  鲁克丽丝这淫妇,与贱奴淫乱而死亡。
  “我自己这样软弱,敌人却这样强横;
  面对这强横的恐怖,我更加软弱无能。
  那法官凶蛮残忍,不许我口舌出声;
  更没有公正的辩护士,能为我据理力争;
  他那猩红的肉欲,当法官又当证人,
  起誓说:是我的美色,引诱了他的眼睛,
  既然法官被诱骗,犯人必得判死刑。
  “告诉我,找什么理由,来为我自身辩护;
  至少,让我这么想,也好减轻点痛苦:
  虽然我血肉之躯,已为暴行所玷辱,
  我这纯洁的心灵,照旧是清白无辜;
  它不曾遭受强暴,它不甘同流合污,
  在已遭败坏的腔膛里,它依然不屈如故,
  它那完美的贞德,始终保持牢固。”
  看他呵,真好似遭受惨重损失的商贾,
  嗓音因痛苦而哽塞,头颈因哀伤而低俯,
  不幸的双臂抱起,眼神凄恻而凝固,
  两片嘴唇褪了色,苍白如白蜡新涂;
  嘴唇想吹开悲痛,免得将话儿壅阻,
  但悲痛难以吹开,他徒然费尽辛苦,
  刚吐出一口叹息,吸气时又重新吸入。
  有如咆哮的怒潮,一进入桥洞里边,
  向它注视的眼睛,便让它逃出了视线;
  这潮水卷入涡流,昂昂然腾跃回旋,
  又回到逼它狂奔的那一道狭窄的水面;
  怒气冲冲地进发,又怒气冲冲地退转;
  就这样,他的怆痛,像往返拉锯一般,
  驱使悲叹出动,又引这悲叹回还。
  鲁克丽丝察见了柯拉廷无言的怆痛,
  便说出这番话来,将他从昏乱中唤醒:
  “夫主呵,你的悲苦,给我的悲苦加了劲;
  下了雨,洪水不会退,只会涨得更凶。
  我的苦处太敏感,一见你这样伤心,
  便更加痛不可忍;不如让这场厄运
  仅仅淹没一个人,一双悲泣的眼睛。
  “你若肯垂爱于我(我原是你的爱妻),
  请看在我的份上,注意听我的主意:
  要向那仇敌报复,立即给他以痛击——
  他是你的,我的,也是他自身的仇敌;
  设想你是在保护我,免受奸贼的侵袭;
  你的保护来迟了;要把他置于死地!
  姑息宽纵的法官,只能够助长不义。”
  她转向那些陪同柯拉廷来家的人们,
  “当我还不曾说出那个奸贼的姓名,
  请务必向我,”她说,“保证你们的忠信,
  火急地追击敌人,为我伸冤雪恨;
  用复仇的武器除奸,是光明正大的功勋:
  骑士们凭着誓言,凭着豪侠的身份,
  理所当然要解救柔弱妇人的不幸。”
  到场的各位贵人,都以慷慨的气质
  答应了她的恳求,愿助她复仇雪耻,
  对于她这项吩咐,骑士们义不容辞,
  他们都急于听她揭露那恶贼的名字。
  这名字尚未说出,她却欲言又止;
  “哦,请说吧,”她说,“请你们向我明示,
  怎样才能从我身,拭去这强加的污渍?
  “既然我这桩罪过,是可怖的处境所逼成,
  对这桩罪过的性质,应该怎样来判定?
  我的洁白的心地,能不能抵消这丑行,
  能不能挽救我的倾颓扫地的名声?
  有没有什么说辞,能帮我摆脱这恶运?
  被毒物染污的泉水,能将它自身涤清,
  我又为什么不能把强加的污浊洗净?”
  听了她这番话语,绅士们立即答复,
  说她无垢的心灵,淘洗了皮肉的垢污;
  以一丝无欢的苦笑,她把脸庞转过去——
  这脸庞犹如一幅画,画满了人间惨苦,
  恶运的深深印记,由泪水刻入肌肤。
  “不行,”她说,“今后,决不让一个贵妇
  以我的失足为借口,要求宽宥她失足。”
  这时,她长叹一声,仿佛心房要爆炸,
  啐出了塔昆的名字,“是他,”她说,“是他,”
  但她疲弱的唇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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