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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怪胎》

_5 綾辻行人(日)
  “夏天嘛,总是炎热的啰。尤其是京都这鬼地方,位于盆地中央,更是褥热难挡。老弟在这里生活,已有三十多年了吧。想想也奇怪,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怎么竟能建都千年以上?看来,先人们的忍耐适应力是挺强的。”
  他总是这副德行:从不在乎我的情绪,突然来访,信口开河地乱讲一通。有时我真想发火,但始终都没有发作。
  “倒不如换一个气候条件好的地方居住。你何必执着于在此地生活?”
  我缓缓地摇头,答道:旦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他听罢叹息似地张开双臂,说道:
  “还是那种脾气。看来,不能继续让你孤零零一人生活了。”
  “请放过我吧。我一个人活得挺好的。”
  “说谎!”
  他说罢,忍不住笑起来。
  “我倒是经常替你担心,为此不时上来看看你的情况。有时你想疏远我,不用说我也是明白的。”
  他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
  看透一切?或许真的如此吧。因为他具有卓越的观察力、洞察力和思考力。他还具备渊博的知识,说话的口才又好,画功和文笔也了得。如果他愿意动笔的话,肯定可以写出比我辈高明得多的小说。
  “那么,老弟。”他认真地说道:“即使不去钓鱼,你也得把心情弄好一点吧。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那还用说。”
  “不妨从学习乐器开始。我教你弹吉他,你看如何?”
  “不行呀,对我来说。”
  混和着叹息声我回应道,然后低头默默地注视置于膝上的左手。
  我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幼儿时代——还是读小学以前的年代吧。当时我去外公经营的木工厂玩,不小心将手伸入工作中的电锯里,从此失去了二只手指。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举动,现在已记不得了。好像是离开母亲视线的瞬间发生的事故。父亲因独生子的手伤而激怒,怒斥母亲太不小心。
  说到我的父亲,那时他在大学里从事生物学研究。他是个粗暴的男人。不单只是这件事,在另外许多事情上也经常严词喝斥母亲。对待我这个独生子,态度也一样。即使在他人面前,他也会旁若无人地对我们大骂,甚至动粗。但母亲从无怨言,也不想出走,任何时候都按丈夫所说的去做。或许早从最初,母亲的主动抵抗手段就已被父亲剥夺殆尽……
  ……不要再想这些了。毕竟,那已经是不在这世上的人的问题了。
  总之,就算由多优秀的老师来教我弹吉他,我都是没法弹好的——嘿!他不是一早就知道这情况吗?
  “你居心不良喔!”
  我说罢,从床边起立。
  “我真搞不懂你这个人。你摆出我的知己的姿态,但实际上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你有这种想法,倒令我感到意外。”
  他那夸张地伸开双臂的身子,足足高出我一个头。这倒不是说他比一般人高,而是我太矮。我需要仰头才能见到他的脸孔,说话时自然而然地看着他的胸膛。
  “虽然,我与你交往了这么长的时间,但细心一想,我对你的经历到如今一无所知。你生于何地?教育背景如何?除了我还有其他哪些朋友?我从未听你提起。所以,要说是知己实在有点……”
  “我做侦探工作,你不是一早就知道的吗?”
  是的。他是一名“侦探”呀。
  对于以写所谓推理小说为业的我来说,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非常难得的。
  看来,我是没有理由故意疏远他的,毋宁说应对他怀抱亲切之情。我非常佩服他的侦探才能,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寄以极大的信赖。但是……
  “你是我的朋友之一,那是毋庸置疑的。你对我关心备至,我也时时感激在心。”
  我抬眼盯着他的脸部表情,继续说:
  “可是,我受不了你对我的过分担心。而且,有时你还喜欢说一些讨厌的话题,使我受不了。我真怀疑你有神经病。”
  “哦。举个例子吧。”
  “譬如说刚才关于吉他的话题,难道你不清楚我是不适合弹吉他的吗?”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流露出“真是不可救药”的眼光,静静地注视着我。
  “有时候,你带来一些印着莫名其妙图案的纸片。我看呀看的,好歹才看到立体画像什么的。”
  “那是三D立体图嘛。你不是也看到立体图像了吗?”
  “哼,我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呀,只能凭想像……”
  “是不是伤了你的自尊心了?”
  “——多少有一点吧。”
  “如果是那样,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了。”
  话是那么说,但在他的眼光中仍然流露出“真是无可救药”的表情,而且还有某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我竭力遏制想责备他的冲动,为芝麻绿豆般的小事生气值得吗?
  我觉得心虚,转过身背着他,慢吞吞地离开床边,往置于墙边的桌子走去。
  通过窗边时,从窗帘间隙瞟了一眼天空。二十五年前那四方形的蓝天蓦然又在脑际浮现,身子不由碍颤抖起来……
  ◇
  “是不是又想起跌落井底的童年往事了?”
  他与我擦身而过坐到床边,斜眼瞄了我一下后说道:
  “那应该是十岁时发生的事情吧,距今足足二十五年了。”
  “我曾经说给你听过吗?”
  他停止正在搔脸的手,脸上漾起充满自信的笑容,说道,
  “你什么都对我说。对于你的信任,我不能不有所回应呀。”
  “——啊,呃。”
  “也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吧,你随双亲回乡下,在伯父家中住了几天。伯父家的后院有一口古井,你闹着玩,掉到井里……”
  在前一年的夏天,会见过伯父他们做淘井作业,人降到井底,把淀积在井底的污泥和枯叶等捞上来。
  于是我有了这样的知识:“只要一直降下去,就可到达井底。”那是一座石砌的四方形古井。
  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
  我一个人偷偷溜出宽广的内院,跑到井边窥看井底的样子。眼下黑咕隆冬的,与其说感到恐怖,还不如说撩起我强烈的好奇心。那是过了晌午时分吧。
  我利用吊桶和绳索,试图降到井底。难道没有意识到危险吗?现在已无法再现当时的真实心情了。
  我只想到若被人看到一定被骂,于是确认周围无人后便用手抓住以滑轮做支点下垂的二根绳子。
  双脚踏在一侧的吊桶中,双手牢牢抓住垂挂在另一侧吊桶下的绳子,支承住自己的体重。我尽量控制势头不要太猛,缓缓地往井底下降。
  可是——
  以为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却发生了。这绳索竟支撑不住我这个只有十岁而且个子远比同龄人矮小的重量。
  吱吱吱的滑轮转动声连续响了一阵后,绳子突然切断。连喊叫的时间都没有,我与吊桶一起坠落井底。
  幸好古并不太深,跌到井底没有受太大的伤;而且积存的井水不深——至多到我的胸口,故不致淹死。但是……
  “……从井底仰望看到的天空景色,就像烙印在心中一般,永远不能忘怀。所以我一见到夏日天空,便会想起那时的情景。”
  他继续坐在床边,扭着脖子盯着我。
  “在这种时刻你往往情不自禁地抓搔脸部和脖子,这是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让你回想起困在黑暗的井底等待救援期间所感受到的生理上的不快感,譬如说有蛇鼠虫蚁或其他讨厌的生物在你身边游走……”
  啊!他所说的就好像他在现场亲历一样。
  从跌落井底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后,我首先试图凭藉自己的力量爬出井外。用手摸索石砌的井壁,发现稍微凸出处,便用手指紧紧抓住,向上攀爬……是否能够成功在于掌握攀登岩壁的要领。
  但很快我就死心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一、二公尺的高度,在此之上的岩壁再也找不到凸出之处了。
  勉强伸出手臂到处摸索,结果因失去平衡而重新跌入水中。同样的动作连续做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我只有悲叹自己人矮手短。
  接下来我大声呼喊求救。在狭窄的井底空间,声音震耳欲聋;但传到井外又有多大音量?我就不得而知了。拚命地呼喊了一阵,无人前来相救。我的招数尽出,但宣告无效。
  浸泡在井底冷水中的我,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在头上打开的四方形天空。跌落时撞伤的身体各处开始发出钝痛。此时我深深后悔不应来到井边玩耍,因为无计可施,一种绝望的感觉油然而生。万一没被人发现,而夜晚悄悄地来临——后悔与无力感、还有正在迅速膨胀的不安感和恐惧戚包围着我的全身……
  ……啊!这是什么?
  “蛇!”
  我气喘吁吁地惊呼。
  “一条大蛇爬上我倚靠在井壁的身体,从肩部至脖子至脸部……”
  我打消想把蛇抖掉的念头。万一蛇有毒,被它咬一口就不得了啦。不知道听谁说过,只要人不显示敌意,蛇就不会咬人。所以…
  虽然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但我拚命屏息,静待这恐怖生物的冰冷滑腻触感离开我的身体。不久,那条蛇果然离我而去。
  结局是,接近黄昏时刻才被伯父家人发现我掉落井里。
  好歹从井底被拉上地面。母亲发现在我的脬子和脸上黏着几片牛透明的蛇鳞。她为儿子有惊无险激动得热泪盈眶。而站在母亲后面抱着胳膊的父亲,则对我怒目而视……
  “啊!老弟,那东西是什么?”
  当他用郑重的口气提问时,我放下无意识中搔脸的手。
  “是为这一期杂志写的稿子吗?很有分量喔。”
  他拿起放在床上一隅的那份书稿。
  “哈哈,你方才说写了没有几页,是不是有意骗我?不、不,或许你要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的记忆一下子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跳到昨天晚上。
  “——啊,是那个吗?非常遗憾,那不是我的稿子。”
  说罢,我的视线落在放在桌子上的笔记型文字处理机上。然后耸耸肩,继续说:
  “是昨晚桑山女士拿来的。你看,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大信封。她把稿子放进信封里送来给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继续说:
  “对了,我正想听听老兄对这部书稿的意见呢。嗯,侦探先生来得正是时候。”
  “别说恭维话了。”
  他苦笑着说道:“我可以拜读吗?”
  “当然。”
  我认真地点着头说道:“你应该也认识她,K××综合医院的……”
  “嗯,是那个漂亮的女医师吧。”
  她的名字叫桑山智香子,是几年前我去求诊而变成朋友的精神科医生。
  我与她差不多年纪。她是一个大美人。认识的机缘是我患了情绪不安症去K××综合医院诊治,她是我的主治医师。
  经精神辅导和服食简单药物,我的病情很快得到好转。在治疗期间,她得知我是推理小说作家,对我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上两人的住所正巧离得很近,她有时也会到我的住处来坐坐。
  说到这里,请勿胡思乱想以为我与她有什么男女间的亲密关系,虽然像我这样的人对这种事是根本无所谓的。就像她关心我的工作一样,我对她从事的精神医师一职也颇感兴趣,我们的关系就是如此。
  由于这种关系,几年来我听她讲违过许多她在医院遇到的“变态患者”的奇闻逸事。当然,太具体的细节和真实姓名则予以隐藏。
  例如,有一名杀人犯为了赎罪,每天重复演出独脚戏。又有一名因交通事故被火伤毁容以及切去双腿的患者完全丧失了记忆力。另外还有……
  或许说白了不好意思,她所说的故事正好成为我写小说的绝佳题材。事实上,以她说的故事为基础,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我已写了几部精采的中篇小说。所以,与做为“侦探”的他一样,她也是我非常难得的益友。
  “是精神科病房五六四室的患者写的东西。很有趣。你有时间不妨一读。”
  “五六四?”
  他反覆吟诵这个房间号码。
  “好像是一个具有某种意义的数字喔。”
  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然后突然看着我,问道:
  “是怎么样的一个患者?”
  “这个嘛——”
  我一时语塞,赶紧搜索昨晚的记忆。
  “嗯,好像是一名自以为是小说家的男性妄想症患者。”
  “哈哈,那稿子……”
  他快乐地笑着说:“写的可能不是他人的事吧。”
  “别讲俏皮话啦!”
  我咬住嘴唇。
  “人家拿了一台文字处理机进病房,然后夜以继日地坐在前面为创作惊世杰作而弹精竭虑。怎么忍心去讽刺他呢?”
  “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
  他的视线落到手边的稿子上。
  “是小说吗?”
  “大概是吧。”
  “此话从何说起?”
  “基本上,是目前住在那病房的患者以独自形式写成。小说内容记违了某件异常的杀人事件,是相当超现实和不可思议的故事。桑山女士读了以后,觉得应该让认识的推理作家看看。”
  “如此说来,这是精神病患写的推理小说啰。”
  “我是实话实说。”
  他“嗯”地哼了一声,舒展了一下蜷缩的身子,便啪啦啪啦地翻阅置于膝上的稿子来了。
  “倒不如拿来作为你月底截止的稿件嘛。”
  这当然是开玩笑。我答道:“好主意。”
  “但假如按你所说的去做……”
  我拖出桌子下的椅子,边坐边说道:“却存在一个致命的问题。”
  “哦!什么问题?”
  “这书稿——不,我们姑且称之为小说吧,作为推理小说来看只是一部未完成作品而已。换言之,它只有相当于‘问题篇’的部分。”
  “哈哈。”
  “小说以提出犯人是谁的疑问告终?但书中没有‘解决’篇。”
  “嗯,这确实令人感到困扰.”
  他用含糊的口吻回应,却露出兴味盎然的神色。
  “看来。”我乘机说道:“非请专业侦探出马,帮助揭开‘真相’不可了。”
  “你不也是专业推理作家吗?桑山女士拿来给你,就是想让你解谜嘛。”
  “或许如此吧。”
  我坦率地点点头,抚摸长满胡子的下巴。
  “我已读过两遍,但完全抓不住要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脑子好像生锈一般,无法转动。这问题老是纠结在心中,连处理自己稿件的心思都没有了。”
  “我明白、明白。”
  他切断我的说话,对我展颜而笑道:
  “我的责任就是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嘛。好吧,让我先读一读书稿吧。”
  最近经常做到怪异的梦。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做相同的梦。它令我耿耿于怀,无心做事。
  其实,是否可武断地判定它是单纯的“梦”,也是大有疑问的。这就愈发引起我的担忧了。
  做梦的时间大致是在入睡之前——处于觉醒与睡眠间的暧昧地带,意识朦腺胧胧之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时刻。
  梦境的开始是言词:充满憎恶的言词。
  ……可恨!
  是谁说这话?
  而且,我并非以“声音”的形式听到,也并非以‘文字”的形式看到。啊,如何表达才好呢?气可恨、可恨……表示这种意思的“言词”的影像直接震荡着我的脑袋——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可恨!
  是谁在控诉?我不知道。但是——虽然没有什么理论根据——这个“谁”多半是一位女性。
  ……可恨!可恨!
  她只是反覆控诉着。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可恨!
  不一会,某人的影子慢慢在脑际渗出来,这一次是视觉影像了。首先呈现的是全身轮廓,然后细部也逐渐清晰起来,最后终于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丑陋的男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丑男人,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的男人。
  本来,美与丑只有相对的标准,而且随时代与社会的变迁,美丑标准也在不断变化。但此人之丑,我可以用“绝对难看”形容之。好像这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都集于一身了。
  具体来说,身体各部分都是完整无缺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有双手双脚。
  五官也如此。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龅牙。
  每种器官可以说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奇丑无比!
  可以毫不犹豫的说,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男人。
  ……可恨!
  憎恨的“言词”仍然在我脑际回响。
  ……那个男人
  ……可恨!可恨!
  显然,这憎恨的“言词”是对着作为影像浮现在我脑际的那个丑陋男人而发的。
  ……可恨!可恨!可恨!
  已达到激烈而疯狂程度的憎恨深植在这“言词”之中。
  ——与此同时,怯懦或恐惧。
  也发酵成激烈而疯狂的感情,以“言词”的形式乱舞。
  ……可怕!
  ……可恶
  ……讨厌
  ……那个男人
  ……救命呀!
  ……可怕!
  ……救命呀!……救命呀!
  丑陋男人的脸也慢慢地放大。似乎与这变化相呼应,那“声音”的影像开始紊乱。
  飕飕飕划过空气的音响……这是鞭子声吗?
  ……救命呀!
  跨越重重障碍而来的声音……这是人的呼喊声吗?
  ……住手!
  好几种利器相碰的声音。指甲刮玻璃的声音。以迅猛速度驱动的某种机械声。
  ……请住手!
  逐渐变成特写镜头的男人丑恶的脸。这个“影像”随着与之交错的“声音”的高亢而开始变得紊乱,没多久,突然消失在深红色的飞沫中。
  膨胀至超出限庋的憎恨和恐惧一起爆发,由此而变成旱口词”喷发而出。
  ……杀呀!
  激动而狂热:充满了杀意。
  ……杀死他!
  她诉说着。
  ……杀死他!杀死他!
  她命令着。
  ……一定要杀死他!
  在染成深红色的世界中央,开始渗出新的“影像”。
  四个异形。
  ……杀死他!
  她命令着。向着他们发布命令。
  ……那个男人
  ……杀死他!
  ……一定要杀死他!
  非常激烈的“言词”。
  杀呀。杀这个男人。一定要把他杀了。
  四个异形对她的言词开始产生微妙的反应:惊愕、疑惑、怯懦、踌躇,然后是欢欣。
  她的“言词”到这个阶段突然变得冷静而慎重起来。
  ……不要被人察觉!
  ……别留下证据!
  ……不可被警察抓住!
  这是对他们的忠告。既要杀死“这个男人”,但又不能被警察抓住。
  ……可怕!
  巨大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可怕!可怕!可怕!
  某类型的精神病患,常说有“电波”送到自己的头里,投诉有人发射电波操控他的行为。
  医生们断然否定有这回事,对这类精神病患者用“妄想”二字定性。但我不认为全部都是如此。譬如我,就有这方面的切身体验。
  我不是物理学专家,无法做详尽而有说服力的说明。简而言之,我们人类的思念和想念,能发射某种以迄今未为我们所知的粒子为载体的电磁波。我姑且把这种电磁波称之为“思念波”。
  我们的脑子经常发射这种思念波,但它的能量极为微弱,普通人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或许,我们的脑中本来就有接收思念波的装置,一般人感觉不到是因为身体的防卫本能起作用的缘故。
  事实上,如果能一一接收到他人发射的思念波的话,社会生活不就大乱了吗?这就好像假如能看见在现实世界中飞舞的各类电波,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为了避免这种事态发生,我们无意识地封闭了自己的接收能力。不妨设想,在我们的精神四周,竖立着坚固的隔绝墙。假如这堵隔绝墙的功能不完善了,便会成为引发某种精神病症状的原因之一。再做进一步推测,假如有人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发达,且能操控自如,那么他就是所谓“特异功能者”了。
  以上这番话是凭我的亲身体验而得出的结论。
  说实在,我本人的隔绝墙功能就比普通人来得弱。
  何故?或许用“‘墙’太薄、太脆”来解释,就比较容易明白了。
  当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崩溃时,不知来自谁的思念波就能突破又薄又脆的“墙”长驱直入。在这种时候,我会迅速变得忧郁而绝望,内心充满不知原因的不安和恐怖。
  可以说,出现这些心理反应,全拜他人的思念波之“赐”。
  假如大脑天线能够正确捕捉到破“墙”而入的微弱的思念波,本来是应该可以作属客观情报进行解读和处理的。可惜我的接收能力不佳,于是产生以上的情绪反应。
  幸运的是我对这种思念波的机制早有察觉,掌握了有意识强化自己那堵脆弱“隔绝墙”的方法,由此而守护自己精神的稳定。
  所以,我与住在这座精神科病房的其他患者的“妄想”是不同的,实际上,我的精神状态完全保持正常状态,与普通人无异。
  那么,为什么至今我还生活在这五六四室的病房中呢?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外面充斥着无数的思念波和想念粒子,在空中飞舞,穿墙入室,肆无忌惮地袭击我的心灵。为了截阻思念波,我必须时刻打起精神维持“隔绝壁”的强度。
  如此紧张不绝的生活令我疲劳不堪,我决定进医院自我隔离。换言之,我不是因为发狂进医院,而是因为不想发狂才进医院。
  我向医生们充分说明了我的情况,他们也表示理解。他们支持我的工作,所以允许我把文字处理机及资料带入病房。
  在我的眼中看来,这病房是无比舒适的工作场所。在不会造成紧张的环境中,创作只有我写得出的文学作品。虽然近文思停滞,但我想很快就能得到突破。我充满信心,每天在文字处理机前吟哦推敲。
  可是……
  最近几乎每晚都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我不认为那是单纯的“梦”。
  在觉醒与睡眠之间的暧昧地带,正是我的大脑“隔绝墙”最脆弱的时刻。
  醒着的时候,我会有意识地强化“隔绝墙”。而在添度睡眠时,据我的经验所知,“隔绝墙”会自动团团围住心灵,不让任何异物侵入。所以,问题往往发生在似睡非睡的意识模糊地带。
  就在那种状态下,某人发出的思念波侵入我的脑中,于是让我见到那个怪异的梦。
  那“言词”、那“影像”、那“声音”……能在梦中体验到如此鲜明的物件,说明思念波是相当的强烈。这表示在我的附近,存在着已达到“特异功能者”水准且具备超乎常人之上的强大发射能力的人物。每个夜晚,从这个人(……她?)的脑中有意或无意地发射出以上的讯息。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么,此人身处何地?就在这栋病房内吗?
  不瞒你,我倒有一点线索。
  在与我所住的五六四室同一层的五楼最深处——走到几度曲曲弯弯的走廊尽头,有一扇上了锁的坚固的铁闸门,在它的里面又有对开式铁门,使之与外界彻底隔绝。
  前几天,我偶然发现了有这么一间隔离病房。因为我不属于危险患者,医生是允许我离开病室,在病房范围内走动的。
  后来我问认识的护士,那铁门里面住着谁呢?年轻的护士断然回答说:“不清楚。”在我的再三央求下,护士又补充道:
  “那间房被称之为‘特别病室’,我也不能进去。护士中只有资历深的才能入内。”
  我所说的有一点线索,指的就是这个了。
  K××综合医院精神科病房五楼,设在最里边的“特别病室”。
  令我频频做到怪梦的思念波发放者,会不会就是被隔离在那铁门里面的患者之一呢?
  如果是的话,这超强能力的来历又如何?或者……
  脑子里净思考着这些问题,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工作。
  正如上述,我是为了逃避思念波的洪水以便专心一意写作才进医院的,想不到得到的却是反效果,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困扰。
  如何对付才好呢?反覆思量的结果,决定与亲切友善的主治医师K女士谈谈这个问题。
  “是四个异形吗?”
  听了我的大概说明后,女医师一边推推眼镜一边嘟嚷着。她是一位满年轻的——三十五岁左右吧——精神科医师。上了淡妆的端整的脸,在无框眼镜的衬托下更显庄重。
  “那么你见到的是怎样的异形呢?”
  女医师问我:
  “是人呢?或者不是人?”
  “我想是人。”
  我盯着对方的眼神干脆地回答:“不过变形得很厉害……所以我称之为异形。”
  “具体的样子呢?”
  “其中一人——”
  我小心翼翼搜索烙印在记忆中的“影像”,尝试用语言表达如下:“只有一只眼睛,位于脸部中央。是一只大眼睛,好像独眼兽一般……”
  女医师屏息听着。我继续说:
  “秃头。什么衣服也没有穿。男中学生一般的高度……或许还是少年吧。鼻和口与常人无异,但眼睛只有一只。”
  有所谓单眼症的先天性畸形儿。但在那种案例中,往往也伴有缺鼻等不完整发育,而且多数情况下一生下来便告夭折……
  “那么第二人呢?”
  女医师轻声催促。她的神色有点不自然起来。
  “比第一位独眼少年的个子略高,连脚步也站不稳的虚弱体型,血色极差,瘦削的脸庞。”
  我答道:“看来也是男性。可是,他有三只手。除了左右手之外,在心口处也突兀地生出了一只细手。”
  舆前面的“独眼”一样,对第二名异形来说,也存在着极罕见的所谓多肢症的畸形症例。
  “三只手……”
  女医师的神色越来越不自然了。
  “此人也不穿衣服吗?”
  “嗯。所以我能辨别他是男性。”
  我继续说:“第三个异形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公尺的高度,可视之为侏儒。但他不属于侏儒症所定义的侏儒。”
  “什么意思?”
  “背部驼得很厉害……”
  “那是驼子了?”
  “是的。但与普通驼子又不大一样,在驼背上面又生了两个大瘤,头部位置低于这二个大瘤,看起来像剑突连体婴的脸孔。”
  “他是男性?还是女性?”
  “大概是男性吧,给人的印象是披头散发的少年。血色也很差,脸部似乎有点浮肿。”
  “最后一人呢?”
  “第四人看来也是男性。他是四人中最高的,几乎高出第三人一倍。但在瘦削的身体上披覆着一层类似爬虫类鳞片的皮肤,脸上也满布鳞片;是不是患了某种奇特的皮肤病呢?这得请教皮肤科医生了。”
  “那个发射‘思念波’的女人向这四人发出‘杀人’命令,唆使他们‘杀死那个男人’吗?”
  “是的。”
  “那女人又是怎么一副样子?看得清楚吗?”
  “不清楚。”
  我大幅度地左右摇头。
  “嗯,独眼少年…一只手男人、背上有两个大瘤的驼子、覆盖蛇鳞皮肤的高个子男人……”
  女医师垂下视线喃喃自语着,然后便噤声不语了。显然,我说的话带给她不小的冲击。
  “不能认为这是偶然的事。”
  不一会,她嘟嚷着说道。她用手指轻按眼镜鼻架,缓缓地摇了一阵头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断然地向我投来视线。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姑旦不论‘思念波’这东西是否存在,总之,作为知道实情者之一,希望你保持沉默,就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实情?——那么……”
  我凝视着女医师端整的面容,着急地问道:“那女人真的存在?在那铁门里边?”
  “是的。”
  女医师缓缓点头,然后补充说道:‘不仅仅是她。你在梦中见到的那四个异形人,也住在那间‘特别病房’里。”
  “哦!”
  “独眼啦、三只手啦、有两个瘤的驼子啊、还有蛇皮男呀,实际上都存在,他们也被收容在铁门里边的房间里。’
  “啊、啊……”
  我轻声地呻吟。
  “可是,医生,他们怎么会被禁锢在……”
  “因为发生了一起恐怖事件。”
  女医师冷静地答道。方才的生硬神色和颤抖的音调已消失无踪了。
  “那是一件完全超出常理的事件,警察当局竭力不让消息外泄。传媒方面似乎也没有对比提出强烈抗议,毋宁说对采访和报导采取了极为自律的态度。”
  “哦!”
  “或许,在目前的日本,是不允许对那样的事做大肆报导的。因为事件太恐怖、太凄惨……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种事发生。’
  虽然女医师反覆强调“恐怖”这个字眼,但我还是想像不出具体的悲惨情状。“猎奇杀人”这可怕的词汇蓦然在我脑际浮现。
  “他们五人统统与事件有关。警方只调查了一会儿,很快便秘密地把他们送来医院。警方确认这五人无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处于严重的患病状态,于是选定这所医院的‘特别病房’作为收容场所。”
  “他们在这里接受治疗吗?”
  ‘哼,治疗……什么的?什么叫治疗?做怎样的治疗才算合理?有谁说得清?”
  女医师淡然说道:“很可能,把他们送来这里只是为了避开世间耳目而已。他们的命运是从黑暗走向黑暗。”
  ‘从黑暗到黑暗?……”
  “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样的处置方法是否最好,我是抱持怀疑态度的。也有一部分知道这些患者存在的医生和护士都有这种看法。”
  “可是,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呀?”我加强语气问道。
  “杀呀!杀死那男人!一定要杀死他!”——那女人命令四个异形杀人的激烈“言词”又在我脑际鲜活地复苏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想知道吗?”
  女医师眯着眼说道。
  “对,快说给我听。”
  我立即回答:“要不然,我……我想那个思念波今晚又会侵袭我的脑子,我……”
  “——原来如此。”
  于是,她把事件的始末娓娓道来。这的确是一件难以置信的离奇杀人事件。
  J. M
  这是事件核心人物的男子的姓名字母缩写(女医师避免说出真实姓名)。
  四十二岁,独身,没有结过婚。大学医学院毕业后马上进大学研究所从事医学研究,但中途退学,返回老家。
  此后几年,J. M又离开故乡城镇,移到某个山村(具体地名隐藏其名)独居。他的家建造在村子尽头,是一座与周围优美风景不相称的无机混凝土建筑物。虽然位处村庄之外的森林里,但建筑物的周围用高墙围住,大门仿佛拒绝来客似地永远紧闭。看起来,更像一座秘密的研究所。
  “J. M从双亲那儿继承了巨额遗产,即使不做事,也可以悠哉游哉地过一辈子……不,一辈子也花不完他拥有的财富。”
  K女士如此说明。
  “虽然如此,为什么他不做医生和科学研究者,年纪轻轻的就到山村隐居呢?显然,这是有特别理由的——”
  她一边看我的反应,一边继续说:
  “J. M是个非常丑陋的男人,这便是他离群索居的最大理由了。”
  丑陋男人!
  不用说,她说的话,马上与我每夜梦见的那个男人的脸孔衔接起来了。
  “实际上,他到底‘丑’到何种程度?如何‘丑’法?对于没有见过他尊容的我来说,是无法做出确切说明的。大致而言,他的五官既不欠缺也不过剩,但各种器官拼凑在一起,就成为人见人嫌的大丑怪了。”
  说得对!正是如此。
  我在梦中见到的那男人的脸孔又在我的脑际浮现。
  过分苍白的皮肤、秃头、滴溜溜转的双眼、扁鼻子、厚嘴唇、大艳牙。
  每种器官都是正常的,但一旦把这些器官拼凑起来,再看他的尊容……
  那个男人——那个丑男人,正是女医生所说的J. M其人了。
  “显然,他人的劣评深深刺伤了他的心。从幼年期到思春期再到青年期,他经受了何种具体的体验我不得而知,但关于自己长相丑陋的劣等意识日积月累而膨胀起来:自己丑!非常丑!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丑的人了……自卑感就这样往恶质方向无止境地发展。
  “不知如何是好,听说整容手术也做过好几次,但并不能解决问题。或许到了那个地步,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外貌,而是开始扭曲的心理了。他离开大学研究所,到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隐居,恐怕就是扭曲心理作祟。简言之,一切问题都是因相貌丑陋而起。”
  女医师的语调虽然还是一成不变的淡定,但她说到此处稍停,好像要使自己冷静下来似地喘了几口大气。
  “森林中的那个家,J. M一直住了十几年。听说购物之类全赖佣人,他自己足不出户。村民们也绝不接近这座阴森森的建筑。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在这座形同秘密实验室的屋子里偷偷干的那些恶魔般的勾当,竟无人知晓。”
  事件发生在初夏的某个晚上。第一个向警方通报的人,是翌日上午依约去J. M家的律师T(这里也隐藏其真实姓名)。
  T是刚于一个月前被介绍与J. M相识的年轻律师。原来的顾问律师由于发生意外事故不得不长时间停职,因此之故,让同一事务所的T继承业务。这一次T来J. M家访问,是与J. M的第二度见面。
  约定见面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一面从记忆中搜索前次来访时的行车路线,T跌跌撞撞地开车来到这个山村。前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刚于两天前洗过的车身溅满了泥浆。迷了几次路,最后到达J. M宅邱已经是十点五十分,比约见时间迟了二十分钟。
  T从前任律师处获悉J. M是一个非常爱挑剔的男人。
  前任律师还提出忠告,为了不触怒对方,必须谨言慎行,严格按对方指示办事。与对方谈话的时候,应目不旁视地看着对方的脸,不可露出胆怯之色。脸上宜带微笑,但不可大笑等等。
  虽然J. M提供破格的高报酬,但想到要与那个讨厌的男人面对面地相处几个小时,心中就感到痛苦。T在内心里真心真意地期盼前任律师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车子在大门口停下。按下门柱上的对讲机。上一回也是这么做的,一名初老的男佣很快就跑出来了。但这一次情况有异,按了多次对讲机,却无人回应。
  嗅!想起来了。
  前天与J. M通电话确认今天会面时间时,记得J. M说过,家中的佣人因身体突感不适,紧急入院了。
  那么,今天只有那男人一人在家了。
  T自行推开大门进入,踏上往玄关的小路。这条小路也因昨夜的豪雨变得很泥泞,昨天刚擦得油亮的皮鞋可遭殃了。
  前面耸立着二层楼箱型建筑物,整面墙壁是略脏的灰色混凝土墙,见不到窗户:玄关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是一扇结实的钢制大门。
  按下装在大门旁的电铃,屋内没有回应。稍等一会再按铃,仍无回应。
  反覆按了多次都不见屋内有回应后,T死心了,决定打道回府。不辞辛苦来到这偏僻的鬼地方却白跑一趟,T禁不住怒火中烧。但转头一想,今日终于用不着应酬那讨厌的男人了,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T正准备离开玄关时:哭然听到门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蓦然回头。
  这是数人的脚步声。然后,又传出似乎在讨论某事的叽哩咕噜声…
  J. M应该在此单身独居,男佣因为住院去了,不在家中。那么,是否家中来了客人,而且有好几位。
  正在考虑之间:玄关门突然打开。当屋内人形映现在T的视网膜上时,T禁不住大声惊呼。
  出现在眼前的是非人生物。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妖魔鬼怪吗?T吓得魂飞天外。
  但惊魂甫定,他醒悟到或许是误解了:站在面前的绝非“非人生物”。
  “那时候我真吓得站都站不住了。”
  事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从门后突然出现一个鼻子上面只长着一只眼睛的小妖怪。”
  看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我在梦中见到的异形之一——“独眼”
  “独眠”是男性一看即知,因为他一丝不挂,全裸出场。
  如何解释眼前的景象呢?T心乱如麻,不敢多想,扭转身,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请等一等!”
  “独眼”出声了,把T叫住。
  “想请您帮忙,我们很困扰。”
  这是一口尚处于前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用很标准的日语说出。胆怯而无奈的语气。T鼓起勇气,正面面对“独眼”。冷静地打量对方,发现除了一只眼以外,其他方面与普通人一样。虽然头皮秃顶,但他大腿间的阴毛尚未长全,说明他还只有‘少年”的年纪。
  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T自忖着。对方是人类中的少年。他能说话与人沟通,脑子看来也不笨…
  “你,叫什么名字呢?”
  T下定决心与对方会话。
  “名字嘛……嗯。”
  少年困惑地歪着头。
  “平时爸爸叫我‘独眼’,这是不是我的名字?”
  “你爸爸?”T惊奇地问道:“难道就是住在此地的J. M先生?”
  “对,他就是爸爸。”
  “有这种……”
  T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唯有再仔细地打量一番这异形少年的脸孔。
  从体格等方面来观察,估计这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左右。他真的是那位J. M先生的儿子?如果真的是他儿子的话,为什么不给他取个名字,仅仅以“独眼”相称?
  “那么,你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经T这么一问,那少年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怯懦之色。“我们觉得很困扰,不叫警察不行吗?”
  “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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