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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怪胎》

綾辻行人(日)
 《怪胎》
  原作名: フリークス
  作者: 綾辻行人 / 绫辻行人
 导读
  推理小说评论家——杜鹃窝人
  如果我个人的记忆无误的话,绫辻行人应该是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而引进台湾的第一位日本所谓“新本格”的推理作家,当时他的作品《夺命十角馆》(现改名《杀人十角馆》)首先在一九八七年经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介绍给读者,而他本人还会经在书前写了一封给台湾读者的信,表达对其个人的作品能在台湾出版的兴奋之情。而在当时,台湾的日本侦探推理小说翻译出版仍停留在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等人的作品范围;因此,《杀人十角馆》在当时的出版,确实对于台湾推理迷的心中造成了一股不小的冲击。而台湾的读者也经由这本书,和日本的读者同时开始见识到日本所谓“新本格”系的作家的魅力;尔后皇冠出版社又相继地出版了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杀人鬼”系列等等作品,也因此能让台湾的读者对于绫辻行人的各种类的作品有了进一步接触和认识的机会。而相对的同时,在各种推理迷聚会的场所,也有少数读者对于绫辻行人一些非推理性质的作品表达出不能接受、不可理解和不太能满足的意见。
  其实,若依我个人的观点面吾,绫辻行人真的是一位非常本格的作家。我们若是把侦探推理小说尝试做一类似生物学上“返祖”的追溯,则世上公认为侦探推理小说之父的艾德加·爱伦·坡的小说作品,其实正包含了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的各方面创作。故绫辻行人目前被翻译介绍至台湾的作品也正是包含有恐怖、悬疑、惊悚和推理这些范围的创作,所以对读者而言,绫辻行人的作品应该并不是太过于特异的情形。而以我个人的理解,以前曾经有批评家认定艾德加·爱伦·坡是“三分天才,两分鬼扯,五分疯狂”。在艾德加·爱伦·坡生前他个人常有神智狂乱,满口胡言乱语,动作上也似乎有着恶魔盘据在其灵魂深处,而让他始终挥之不去;这以我个人所接受的医学训练而言,就对于这种类似精神疾病的自言自语和妄想的症状很熟悉,也深深地怀疑艾德加·爱伦·坡是否有因为其个人酗酒的不良习惯而导致他罹患了器质性的精神疾病(因酒精或药物滥用或因外力导致脑部受损后引发精神疾病之症状)。
  本书正是绫辻行人的一本集恐怖、悬疑于一身的作品,由三篇中、短篇的作品集合而成;而不知是否巧合的是,绫辻行人则是将本书的场景设定在精神病院。其实到了二十一世纪,精神疾病一直是现代医学上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当今的医学理论一般说来都倾向所谓“预防重硷治疗”的观念,很不幸的有少数疾病却是因为其本身的病因仍然不明而不能依据上述的此一观念来实行医疗,而精神疾病却正是其中之一。记得笔者在某精神科专科医院服务时,会有一位国内的精神疾病的权威以很无奈的语气说,关于目前现今的精神疾病,其实我们医疗人员纵使尽己之所能,而我们所能做的却只是所谓的事后“损害管制”而已。一般说来,精神科病患由于本身的疾病而产生的各种妄想和幻听的内容,在一般的正常人的认知是那么的荒诞不经和不可思议,而他们在对医疗人员和家属所描述其自身的异想世界时,有时又是充满着现实和怪力乱神之间的冲突,因此这些现象对于小说创作者自然有着莫大的魅力。这也就难怪,台湾本土的推理小说作家既晴在《魔法妄想症》和蓝霄在《错置体》这两本作品中也都有尝试利用精神疾病的病患和医师到其书中去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而来增加其各自作品中的如幻似真的感觉,这自然就不是太过奇怪的事了。此外,日本战前的名推理小说作家大阪圭吉也曾经利用精神病患和精神科医师的这一题材,写出了《三狂人》这篇极为精采的作品。
  绫辻行人的这本作品虽然不是如“杀人馆”系列那种完全本格而迷人的推理作品,但是其书中因精神病患的惊悚、紧张和恐怖气氛,一直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交错,这些都是绫辻行人所擅长的,我们在《杀人时计馆》也会经体会到此一氛围。我个人认为,我们可以形容绫辻行人这位小说作家其实是一直以恐怖、惊悚和推理小说里头精致和缜密的布局与设计,深刻地去探讨了人们对于自我心灵深处的那种畏惧、旁徨和孤独的处境。这一点应该是连他的老师岛田庄司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目录
  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我是谁——四〇九室患者
  怪胎——五六四室患者
  后记——在六〇五室
  正文
  梦魔之手——三一三室患者
  正好是吃完午餐的大病房患者,聚集在名为“交谊厅”的空间里自由自在活动的时间。摆在宽敞厅房一角的大型电视机萤幕上,年轻的女主播报告气候已进入梅雨季节。
  不知不觉发出了叹息声——唉!这忧郁的季节终于来临了…
  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雨。
  虽然我不属于喜欢在外面四处跑的人,做为重考生(且已踏入第三年),毋宁说更多的时间幽闭在家中,尽管如此,我还是讨厌雨,尤其是那种浙淅沥沥不停下着小雨的日子。
  脑际浮现出白衬衫上黑色小污迹慢慢扩渗的影像,令人感到浑身难受。蓦然,身体各处好像都开始发霉腐败起来。心里突发奇想:倒不如在沙漠深处生活来得痛快!
  再一次而且是有意识地长叹一声,将左手拎着的纸袋换到右手,让视线避开注视着自己的患者,我匆匆穿过交谊厅,迳自向目标病房走去。
  这里是K××综合医院的精神科病房。
  思量起来,已有好久未曾探望住院的母亲了。上次前来探望是什么时候呢?——一个月之前吗?不,或许不止一个月了。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地板上铺着淡绿色的地毯,微暗的长廊两侧等间隔并排着同样漆成绿色的房门。
  一成不变毫无装饰气氛可言的冷冰冰景色,没有一个采访者来过一次还想来第二次的,除非迫不得已。
  母亲住进的单入病房是三一三室。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走到尽头左转第三间就是了。
  稍微加快脚步,绕过走廊转角。就在此时,不期然与对面转弯而来的人相撞。
  虽然不能说是猛烈冲撞,但因身子失去平衡,我跌了个屁股着地。纸袋从手中飞出,袋里的东西四散在地板上。对方发出小声惊呼,往后倒退了二、三步。
  “啊!真对不起了!”
  慌张地说着抱歉然后向我靠近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
  挂在白衣胸前的圆形名牌上写着“森尾”。这是第一次见到的名字,或许是新来的护士吧。
  “走路不长眼睛,我太大意啦。”
  我的屁股还贴在地板上,抬头仰望诚心诚意向我致歉的对方的脸孔。与名字相同,这是一张未会见过的面孔。胖乎乎的可爱脸蛋上架着一副红色圆框眼镜。
  年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吧。看她的体型,比我大了整整一号。这么说,并非指她是人高马大的女人。主要是因为我在男人当中是小个子——今年已二十一岁了,但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体重只有四十公斤。
  “没问题吧?有受伤吗?”
  我轻轻摇头表示“没问题”,双手撑住地板准备起立。她蹲下身子,急急忙忙收拾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
  “多谢!”
  我惶恐地说道:“都是我不小心,让你受惊啦。”
  “这些东西……”
  她好奇地转头望着我。从纸袋跌出的物品计有:笔记本、笔盒、几册参考书和练习题,还有一个外包暗绿色天鹅绒、书籍大小的盒子。
  “因为我正过着重考生活。”
  我避开她的视线腼腆地答道:“今天我从补习班跷课,跑来这里探望妈妈。”
  “什么?你妈妈?”
  护士侧着头露出怀疑的神色。我只有做进一步说明:“住在三一三室的神崎峰子是我妈妈。我是她的儿子忠。”
  “神崎太太……”
  护士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重新盯着我看。
  “莫非你是神崎先生的侄子?”
  “嗯……是的,就是在下。”
  她说的“神崎先生”,是我一年前亡故的爸爸神崎恒彦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神崎棋彦,他目前任职这家综合医院的外科主任。一年前发生那件可悲的事情后,听说经伯父安排,把精神失常的母亲送来这里住院。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我就不知道了。
  那护士把拾起的物品一一放到纸袋里,然后看着还不能站起身的我,问道:
  “有什么不妥吗?”
  “腿部感觉有点麻痹,好像使不上劲。啊!不。没有问题。”
  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并试图挤出笑容。正在此时,以担心眼光看着我的护士的姿态突然出现异样变化。
  白色衣袍上开始到处渗出污点。
  这是刺眼的鲜红色污点。
  就像她的身体被扎了许多支肉眼看不到的针,鲜血汩汩地喷出。污点以迅猛之势扩渗,没多久,白袍变成了血衣。
  怎么会这样?
  发生什么事啦?
  我愕然地睁大双眼。
  “神崎先生?”
  护士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一点都不慌乱。看样子她本人并没有觉察自己的异状。
  “神崎先生怎么啦?”
  被她这么一问,我猛然醒悟方才所见或许是幻觉吧。
  双手用力地揉搓眼睛,重新审视对方的姿态。果然,她所着外套上的红色污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又恢复成原先的一袭白袍。
  “没问题吗?”
  护士越发担心地问道。我正要默默点头,想不到此时对方又变脸了。
  “呃……”
  我低哼了一声。对方的双眼皮大眼睛灼灼生辉、一头乌黑长发披肩、嘴唇一端上吊——这不就是我妈妈神崎峰子的尊容吗。
  “神崎先生!”
  与此同时,与护士的叫声重叠,从某处传来母亲的狂呼声。
  阿忠!
  “没问题吗?神崎先生!”
  阿忠!
  “神崎先生?”
  阿忠!
  阿忠!
  ……阿忠!
  宛如女鬼的形相:母亲高举右手,手中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我大喊:“住手!”但话才出口,锐利的刀尖已向我的大腿刺来。
  母亲刺我的腿!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请住手!
  在我的哀求下,母亲终于停手。母亲其实并不坏。坏的是我,一切罪过全在于我。所以,然后……
  “森尾小姐。“
  背后传来声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者是狛江柳子——这间病房的护士长。
  我回过神来了。露出不安神色的护士挨在我的身边,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袍,面容不用说也与母亲完全不同……
  “真对不起!”
  我缓缓地摇头,说道:
  “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了。”
  “发生什么事啦?森尾小姐。”
  快步走来的狛江护士长不悦地问道。年纪看来五十岁上下、精明干练的护士长,紧闭着薄唇,用严厉的目光瞪视年轻的护士。
  “不小心在走廊转角撞上了。不过没什么事。”
  抢在护士开口之前,我做了这样的回答。
  用一只手撑住墙壁,我终于慢慢站立起来。大腿的神经好像被切断似的,双脚仍然感到麻痹,使不上劲。
  “神崎先生。”
  护士长转向我这边,视线马上变得柔和了。
  “你来探望令堂吗?”
  “嗯。我妈的情况怎么样?”
  “不错。状态完全稳定下来了。”
  “与其他患者的相处呢?”
  “很好。你不用担心。”
  “那我就放心啦。”
  “不过你见令堂时,注意不要过分刺激她。”
  “是的,我明白。”
  话说到此,我瞄了一眼僵立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这位小姐是新来的护士吗?”
  我提了连自己也觉得愚蠢的问题。
  护士长答道:“她叫森尾缘。调来此地之前在外科病房服务。”
  “原来如此。那么她会在伯父手下……”
  “是的。一直以来承蒙神崎先生的关照。”
  叫做森尾的护士脸上浮现生硬的微笑。我接受她递过来的纸袋,微微低头致意后,两人便往相反方向离开了。
  拖着失去感觉的双腿在走廊慢慢行进的同时,内心里暗暗鼓励着自己:“振作点!”
  是的,非振作起来不可。若非如此,恐怕连自己也会给这家医院带来麻烦了。
  方才的幻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完全多此一问,原因是不书自明的。简而言之,一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所造成的伤害,到现在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一年前的六月十六日,连续下了二、三天的雨,气象厅终于姗姗来迟地公布天气入梅了。事件发生在那天晚上。
  母亲突然发狂了。
  在寝室的被褥上,母亲冷不防地扼住父亲的脖子,想要勒死他。受到父亲的抵抗,她竟然从厨房拿来菜刀把父亲杀死了。我因发现变故匆匆跑入寝室,然后,她又转而向我袭击。流着父亲鲜血的锐利刀刃刺向我的腿部,一刀、再一刀、又一刀…
  不久,她在失魂落魄的我旁边企图自杀,但怎么也死不了。结果是她自己报了警,向警方自首。经精神科医生监定,认为那是病态性的精神失常杀人,无需承担责任,故免于起诉。以后,她就住进了这家医院。
  入院至今,母亲的病情确实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今年春天,医生判断她不再具有伤害他人的危险性了,把她从上锁的独立病房转移到现在这间病房…
  我一面将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像翻阅历史年表般地在脑中反刍,一面已走到三一三室门前。为了镇静自己,我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要振作!
  一切都结束了。没有必要再感到恐怖。
  父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母亲独自住进这间病房里了。不论是为了已死的父亲,还是为了尚存的母亲,我必须达到来年考入大学的目标。
  用手敲了敲房门。未待回音,我转动房门的门把。
  “妈妈?”
  在熄掉灯的昏暗房间深处,映现穿着白色睡袍的妈妈身影。她站在窗边,似乎正在眺望外面的风景。
  “午安!妈妈。”
  听到我的声音,母亲静静地转过头来。因为背光的关系,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是我呀,忠。”
  进入房间,反手把门关上。
  “好久没有来看望你了。方才在走廊与护士长谈了几句,嗯,护士长说得对,你的气色真的很好呀,比我上次来时精神多啦。”
  我用尽可能明朗轻松的语气,边说边往里走。
  病房中除了病床外,还有两把扶手椅围着一张木制小桌。我在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母亲离开窗边,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母亲的气色确实不错。不过,双颊依旧凹陷,由于头发往后束起,看起来更形憔悴。
  她面露祥和的笑容看着我,但我觉得这笑容后面隐含着某种无底的阴暗。或许,她是个“疯子”这个先入为主的念头,令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种感觉。
  “你有好好读书吗?”
  这是母亲在任何场合遇见我时必定要说的开场白。
  “是的,正在努力读书,请别担心。”
  我马上回答。
  “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吗?”
  “没问题。”
  我尽力装出充满信心的样子,点头说着:“到那时候妈妈的身体彻底康复了,我以考入大学作为献给妈妈的大礼。”
  每次与我见面谈话,母亲最大(或许是唯一)的心事就是我的大学入学考试问题。
  即使是已经丧失认识现实能力的此刻,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担心着自己的儿子是否“好好读书”?她朝夕企盼儿子能够考入“一流”大学,即便精神失常了,这愿望仍然不变。
  在此时此刻,母亲的心理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呢?
  我当然无法正确知晓(就算那些专科医生说不定也是如此),仅凭我的想像和猜测,她应该浑然忘了一年前发生的事件:杀死父亲、把我刺伤、被警察逮捕——那些讨厌的记忆统统被封存在心底了。为了保持某种程度的精神平衡,她或许会找出完全不同的理由,来理解自己当前所处的境过。
  “今天,补习班怎么啦?”
  母亲用突然想起的语气问我:
  “难道是逃课来这裎?”
  “不、不!”
  我慌忙说谎掩饰,“今天补习班停课。”
  “噢,你抽空来看妈妈那就太好啦。阿忠呀,对你来说,当务之急是读书,明白吗?俗话说勤能补拙,你应该比别人多花两倍、三倍的工夫来读书才对呀……”
  你本来就是不太聪明的孩子——或许她把这最后一句话咽下肚里。想到这里,我不免略感悲哀。
  对于母亲的叮嘱,我“嗯”地点点头。母亲露出满意的表情眯细了双眼,也向我点点头。我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
  一股潮湿的暖风突然从正面吹来,才发现病房的窗户打开着。可以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我一边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看着窗外灰暗的天空,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一声。
  “妈呀,”我略微改变语气,说道:“这次来探望你,想顺便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我一边抬眼看着母亲歪着头的脸孔,一边将右手伸入放在椅子旁边的纸袋,取出放在里面要询问的物品——包着绿色天鹅绒的盒子,再用双手捧住,慢慢地放到桌上。
  “怎么?”
  母亲屏着气睁大眼睛瞪着这个盒子,刹那间,方才的稳重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昨晚发现的。”
  我忐忑不安地说道:“藏在钢琴里面。是妈妈放进去的吗?”
  “为什么你要做那种翻箱倒柜的事?”
  “头痛找药。急救箱不见了,我想它应该放在家中的哪个角落里,于是到处寻找,想不到……”
  “你打开那架三角钢琴的盖子了吗?”
  “是的。”
  “怎么可以……”
  母亲的脸色变得僵硬了,她筮吾又止,盯着桌上盒子的眼神不安地摇曳,紧绷成一字形的唇端不规则地颤抖着。
  “说真的,找到这个盒子使我很纳闷,若搞不清里面究竟放的是什么,就会影响我集中精力读书。因此,我非来问你不可。”
  母亲的表情冻结了,对我的提问没有回应。
  糟啦,我想。我起先没有预估到母亲看到这个盒子会呈现如此狼狈的反应。我又记起方才护士长让我不要过分刺激母亲的嘱咐。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向母亲提出这个问题。
  “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箱子用锁锁着,表示里面有重要物品。妈妈,你说对不对?”
  我举起盒子,轻轻摇动,里面发出喀嗤喀嗤的钝音。盒子不太重,至少可以判断里面装的不是钻石或金饰之类。
  “呐,妈妈,你告诉我吧。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你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
  “妈妈,快说吧!”
  “——唉!”
  母亲叹息一声后说道:“我不能说。你随便打开看吧。”
  “可是打不开呀,所以特地捧到这里来。钥匙藏在哪里?是不是带在妈妈身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母亲重新缄默了。只见她嘴唇紧闭,眼神发直。还只有四十岁年纪的她,一脸沧桑,看起来像八十岁的老婆婆。
  白色花边窗帘掀起来了,一阵暖风又吹进室内,外面的雨声比方才大了不少。
  我想去关窗户,便从椅子上站起。正在此时——
  母亲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定睛一看,有一样发出银色光芒的小东西跌落地板。我大感惊讶,赶紧弯下腰把它拾起。
  “啊,钥匙……”
  我盯着母亲的脸,说道:
  “一定是这个盒子的钥匙了。果然是妈妈藏着钥匙。”
  “……”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入盒子前面的钥匙孔中。
  盖子啪地打开了。里面装着一册藏青色封面的B5尺寸笔记本。
  “这是什么?”
  某种难以名状的预感(或许用“恐惧”来形容比较适合)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再度盯视母亲的面孔。
  “谁的笔记本?”
  母亲不作声,脸上毫无表情,稍微侧着头,茫然的视线固定在空中某一点。
  我从盒中取出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封面。
  五月十三日(星期一)天晴
  我的姓名是かんざきただし。
  ただし写成汉字是“忠”。
  かんざき(神崎)的汉字很难,我写不好。
  爸爸的名字叫做恒彦。
  妈妈的名字叫做峰予。
  妈妈非常亲切慈祥,我很喜欢她。
  爸爸有点让人害怕。
  爸爸每天都要去公司。
  他开一辆白色的汽车上班。
  我将来长大成人,也想和爸爸一起去公司。
  这是一些无视笔记本格线,写得歪歪斜斜的铅笔字。由于是神崎忠——即我本人——幼时所写,那么它是一本“日记”了。
  虽然室内温度不高,拿笔记本的手心却开始渗出汗来。
  拙劣的笔迹,简单的遣字造句,然后构成文章,所记述的是毫不奇特的儿童“作文”。然而,仅仅读了这第一页,捉住我的不知其所以然的“预感”却莫名其妙地膨胀起来。
  “这些文字真的是我写的吗?”
  母亲依然保持缄默。
  我想说“为什么完全没有写这种日记的记忆呢”,但转头一想,这种想法或许出自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吧。强烈的犹豫感与迅速膨胀的“预感”相结合,促使我不得不回顾自己的过去。
  我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文字的呢?当时是几岁?
  是小学一年级或二年级的时候吗?当时的年龄应该是六岁或七岁吧。当时的我……
  (……呃?)
  当时的我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有怎样一副容貌?就读的小学叫什么名字?与哪些朋友交往?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为什么?这些事都……)
  我焦躁不安起来。手掌心渗出的汗水越来越黏。
  没有一样东西在脑际浮现,也就是说一件事也记不起来。
  不过,出现这种状况并非第一次,以前也经常发生……
  但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
  我再次注视坐在桌子对面的妈妈。她紧闭嘴唇,犹如老僧入定般巍然不动。
  我想不如再继续读下去吧。或许后面有更多的消息透露出来。
  这样的话,记忆必能或多或少的复苏,母亲把它收藏在盒子里的理由也可迎刀而解了。
  但是,“预感”此刻显然已被“恐惧”所代替。不要读!——从心灵某处发出了这虚怯的声音。
  我使劲地眨眼抹去这声音,终于下定决心继续读下去。
  五月十六日(星期四)天阴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内容不是很记得了,总之是一个很可怕的梦。
  以前我也做过很多恶梦。
  我所拥有的动物图监中的讨厌动物——蛇、蜥蜴、其他爬行动物等——在梦中纷纷出动。
  我还做过一辆黑色的大车子开往某处的梦。
  妈妈不见了的梦也做过。
  还做过从很高的屋顶掉下来的梦。
  但这些恶梦都比不上昨晚那个梦的恐怖和辛苦。
  我不想再做这种梦。
  如果不听妈妈说的话,就会做那样的梦。
  今天一整天我都是好孩子,想来晚上不会再做奇怪的梦了。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二)阴转睛
  今天是我七岁的生日。
  爸爸比平常提早从公司回家。
  晚饭也比平常吃得早。
  六点左右大家就吃完饭。然后吃爸爸买来的生日蛋糕。
  我最爱吃蛋糕和可口可乐了。
  妈妈说:阿忠今天七岁,要插七根蜡烛。她在大而圆的生日蛋糕上插上七支蜡烛。
  爸爸用打火机点燃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大家拍着手齐唱生日歌。
  然后,我深吸一大口气吹蜡烛。
  我拚全力吹,但留下三支还在燃烧的蜡烛。重新吸气,又在妈妈的帮助下,才把全部蜡烛吹熄。
  爸爸送给我精美的植物图监作为生日礼物。
  妈妈用钢琴给我弹奏祝贺的曲子。
  爸爸和妈妈笑容满面,非常高兴。我也很开心。
  此后爸爸和妈妈有要紧事商量,我回到学习室写日记。
  但是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兴高采烈。
  只不过昨晚做了奇怪的梦,令我很难受。
  五月二十四日(星朝五)天阴
  又做了奇怪的梦。
  那是可怕而辛苦的梦。
  真讨厌!
  今晚还会做吗?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六)雨
  晚上我和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在爸爸和妈妈的被子中间铺着我的被子。
  我通常在九点左右入睡。爸爸和妈妈会晚点睡觉。
  睡前我必须喝药水。
  那是我从婴儿起就开始喝的粉红色药水。
  药水倒在小杯子里,一口喝完。
  通常都是妈妈喂我吃药。
  这药水味道苦,稀溜溜的,不好喝。
  妈妈说,为了让我将来长大成为像爸爸或妈妈那样的正常人,就必须吃这种药。
  所以,我皱着眉头把这种味道不好的药水喝下去。
  喝了药,钻进被窝里,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想早点长大成为正常人。
  昨晚没有做梦,我稍微放心。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一)雨转阴
  又做了那个可怕的梦。
  今天好像还记得梦里的事。
  那是让喉咙难过的梦。
  因为太难过了我想睁开眼睛,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
  我能听到自己“呜、呜”的呻吟声。
  但脑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喉咙非常难过。
  好像是谁掐住我的脖子。
  然后我突然吓醒了。
  全身被汗湿透,喉咙难过得想哭。
  我的两边被子里睡着爸爸和妈妈。
  房间虽然暗,但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人的姿势。
  我想叫醒妈妈。但我已经七岁啦,那样做会被妈妈取笑,还是不叫醒妈妈好了。
  因为害怕,我有好一会儿睡不着觉。
  那样辛苦的梦我绝对不想再做。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阴转睛
  我想要朋友。
  因为我还是小孩,所以没有朋友。
  所以我在家里养了一只猫。
  这是一只黑毛白毛混杂的好可爱的猫,它的名字叫约摩拉。
  约摩拉和我很要好。
  白天妈妈不和我玩的时候,我就和约摩拉一起玩。
  当我丢爸爸买给我的皮球玩时,约摩拉就高兴地跑得团团转。
  抚摸它的喉咙和肚皮,约摩拉就会舒服地闭眼翻身。
  约摩拉具好笑。不过,约摩拉经常独自外出玩耍,它一定在外面有猫朋友了。
  真羡慕死我了。
  这种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感到很寂寞,便跑到学习室写日记。
  写字虽然累,但自己好像在写书,也很有趣。
  不过,这日记是偷偷写的,我不让爸爸妈妈看。
  总有点感到害羞。
  所以只能悄悄地写日记。
  约摩拉来到房间时,我就读给它听。
  约摩拉坐在我的旁边,歪着头听我朗读。
  我读完问它感想,约摩拉总是喵喵地叫。
  约摩拉真有趣。约摩拉也会做梦吗?
  六月三日(星期一)天睛
  我总是待在家里。
  因为我是小孩,所以不能外出。
  妈妈出去买东西时,我就变成看门人了。
  因为总是在家,只能从窗口看天气。
  像今天这样的晴天,是我喜欢的夭气。
  我讨厌下雨天。
  天一下雨,我的身体就觉得不舒服,所以讨厌雨。
  爸爸有时候会开车子带我出去,这种时候妈妈也一起去。
  坐爸爸的车子时,我总是坐在后座,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
  可是,坐车时都会把我的眼睛蒙住,所以我并不开心。
  去的目的地总是同一个地方。
  那是一栋叫做医院的大型建筑物,这医院在山里面。
  为了让我长大变成正常人,在那里接受各种检查。
  妈妈说,这世界上有像阿忠这样的孩子,也有像爸爸、妈妈和医院里的医生那样的大人。
  应该也有不像我的孩子吧,但我从来没碰到过。
  在医院里遇见的孩子,都和我一样。
  妈妈说,来医院的孩子都吃药,长大后才能变成正常人。
  在医院的大房间里,摆着一个会出现图画的四方箱子。
  箱子里有时候会出现像大人样子的孩子。
  这个箱子好像是叫电视机的机器。
  我家里没有电视机。
  今天我对妈妈说想要电视机。
  妈妈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对我说,等阿忠成为正常大人后再买吧。
  那么到几岁才能成为正常大人?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呢?
  六月四日(星期二)雨
  又做了可怕的梦。
  和前几天相同的梦。
  是谁掐住我的喉咙的梦。
  六月五日(星期三)晴天
  今天妈妈给我买了一本新书。
  这是一本专门讲狗的故事书。
  也有一只看起来像约摩拉的猫出场。
  故事的主人翁是母狗和小狗。书中有许乡彩色插图。
  母狗和小狗都是同一个样子,使我觉得很奇怪。
  我问妈妈,在狗世界,怎么大人和孩子的样子都是一样的?
  妈妈听了: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嘴里反覆喊着阿忠呀阿忠呀,然后哭起来了。
  我说,妈妈不要哭!
  可是妈妈继续哭。
  妈妈紧紧抱住我的身体,边哭边喊着阿忠呀我的阿忠。
  我问妈妈,你喜欢我吗?妈妈说当然喜欢,阿忠是我唯一的儿子。
  我说,那么妈妈不要再哭啦。
  妈妈一哭,我就很伤心。
  妈妈擦了擦眼泪,说声对不起。
  六月六日(星期四)雨
  又做梦了。
  还是做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六月八日(星期六)雨
  昨天晚上、前天晚上,连续做那个梦。
  是有人勒住我脖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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