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蚱蜢 伊坂幸太郎

_2 伊坂幸太郎(日)
铃木凝视前方,行人专用时相(注)路口看起来好近。等待号志的人聚集成群,像伫立在茫茫大海前一般,在斑马线前等候着。
人群密集的程度,又让他想起教授的话。的确,眼前的是一大群昆虫。
「啊,看到蠢儿子了。」比与子愉快地说,伸出食指。铃木一惊,坐直身体,伸长了脖子。
右前方的人行道上,有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西装加上大衣的打扮散发出危险的讯息,威风凛凛。男人索然无味地抽着烟,站在原地。在路灯照亮之下,人行道周围清晰可见。
比与子手扶车门,说:「那个蠢儿子,该不会是没看见我们?」话声刚落,她已经拿着枪打开门走出车外,朝着寺原长男挥动右手。
铃木也离开了副驾驶座。他站在马路边,直直望向寺原长男所在的位置。即使相距数十公尺,铃木还是能把握他的形姿。
妻子死去的容颜掠过脑海。就是那个男人!愤怒涌上心头。
他想起亡妻的口头禅。「也只能做了呀。」就是这句话。不管遭遇到什么状况,她总是这么说着拍拍铃木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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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行人专用号志的一种,可提供行人从任何方向穿越路口。
前方有门的话,也只能开了吧。门开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若是里头有人,就出声招呼,有食物端出来,就尝尝滋味。有机会的话,也只能试了呀。她总是一派轻松地这么说。她上网的时候,总是把画面上所有连结全数点开,以致电脑不时中毒。
「我的视力狠好。」铃木忍不住低声说道。轿车另一头的比与子万无一失地警告:「提醒你一声,你要是敢逃,我会开枪唷。」
寺原长男整个身影清晰显现,他站姿威风凛凛,肩幅宽阔,背梁直挺,个子狠高,看起来长得也不错。铃木不知不觉中伸长了脖子,他眯起眼睛,盯住目标。仿佛愈看距离就会缩短,愈能看清寺原的长相。
寺原有着看来精力十足的粗眉与丰满的鼻翼,嘴上叼着香烟。他把香烟吐到马路上,烟蒂在地面反弹,右脚踩上烟蒂,搓揉似地仔细踩熄。好痛——铃木差点叫出声来,那烟蒂好似亡妻的身影,两者重叠在一起了。
昂贵但品味低俗的黑色皮大衣底下,系着一条红领带。那种红,像是亡妻流下的鲜血颜色。铃木右手紧握,长长的指甲扎进掌心。
在这里结束一切吧。铃木在脑中模拟即将发生的事:灯号转绿,寺原长男走向这辆车,来到铃木面前。只要从比与子手上接下手枪,立刻把枪口对准寺原长男就行了。本来就是件没胜算的事,但也只能做了。
有机会的话,就该试试。也只能做了呀。你说的没错。
「咦?」出声的是比与子。在马路的号志从绿色转为黄色的瞬间。
寺原长男朝马路跨出脚步。行人号志依然是红灯,他却一步、两步地走向前。
下一瞬间,他被车撞了。一辆黑色的迷你厢型车撞上了寺原长男。
铃木像要紧紧抓住车祸的瞬间似地,睁大了眼睛。周围寂静无声。就像失去了听力,视力取而代之,变得愈发敏锐了。
他目击寺原长男的右大腿冲撞在车子的保险杆上方。
大腿朝着车子的行进方向往内侧折断,脚离开地面,上半身右侧朝下摔向引擎盖,身体越过引擎盖,撞上挡风玻璃,颜面擦过雨刷。
寺原长男由于反作用力被弹向马路,身体左半侧跌在地上,左臂扭曲了。有什么东西掉到路面,原来是从西装弹开的纽扣。散落的圆型纽扣画出弧线,打转着。
身体跌落之后,在柏油路的凹陷处改变了方向。以脖子为轴似地,身体弓起,脖子以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
肇事的迷你厢型车没有停下,继续辗过了寺原长男的身体。
右轮辗上右脚,辗上长裤布料、大腿后侧,车体开上躯体,铃木仿佛可以听见肋骨折断、肝脏被辗碎的声音,他的背脊冻住了。迷你厢型车继续前进了数公尺,总算停了下来。
铃木看见纽扣旋转的弧度变小,「喀」地一声落地。
交响乐团的演奏结束后,众人往往屏气凝神,场内一片寂静,停了一拍之后喝彩的拍手才骤然响起;同此情景,肇事现场的群众在一片死寂之后,突然发出尖叫。
铃木的耳朵恢复了听觉。喇叭、尖叫声、杂音般的喧闹,水坝决堤般哗然而至。
尽管内心骚动不已,铃木依然凝视着前方。因为他看见了人影。他直盯着一名就要从混乱中的路口离开的男子,无法移开视线。
「怎么会这样。」比与子瞠目结舌。「被撞了。」
「被撞了。」铃木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噗通乱跳,连眨眼都办不到。
「喂,你看到了吗?」比与子面露困惑,问道。
「咦?」比与子也看到了吗?
「你看到了吧?有个可疑的人走开了,对吧?」她激动地追问:「你也看到了吧?你看到对方了吗?你视力不是狠好吗?你看到蠢儿子是被谁推的吧?」
「我、」铃木无从判断什么才是恰当的回答,可是「看见了」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我看见了。」
比与子沉默了。她望向铃木,再看看自己的脚,咋了咋舌。她又把视线移回前方,下定决心地说:「你去追。」
「追?」
「你不是看到那个男人了吗?」
「咦?」铃木陷入困惑,禁不住问:「可以吗?」
「别会错意了。我们还没有认同你。可是总不能就这样放过凶手吧?」她苦闷的神色说明了她做出多么艰难的抉择。「要是让他逃走了,我不会放过你的。」她说,然后一副想到妙计般的表情,抬起头加了句:「对了,要是你逃走的话,我就杀掉车里那两个年轻人。」
「这算什么?」
「别管了,快追!」
突如其来的骚动以及意料之外的发展令铃木混乱不已,几近错乱。尽管如此,当他意识过来时,脚已经踏了出去。
「叫你快去!」比与子发作似地大吼。「快追那个推了蠢儿子的凶手!」
铃木像头被鞭策的马匹一样跑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见比与子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的确,穿那种鞋可没办法追凶,这算是她的过失吧。

鲸站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后,望着窗外。他把才刚拉上的窗帘掀开五公分左右,从隙缝间俯视市街。真是无趣的景色——他想。饭店的二十五楼,还不足以将所有建筑物置于眼下,而夜晚的闹区也不显得赏心悦目。只有在十字路口交错的汽车车灯,大楼的灯饰闪烁着而已。紧邻的建筑物让天空看起来像一块狭窄的天花板。
鲸放下窗帘,回过头来。这间单人房意外地宽敞,镜台与床铺的设计有一种肃穆的威严,打理得干净整洁;在都内的饭店当中,这里称得上高级。
「要看看外面吗?」
他朝男人的背影出声。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对书桌而坐,眼睛盯着墙壁,像是第一次坐在书桌前的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
「不用了,谢谢。」男人只回过头来,也许是被鲸的声音唤回神来,他像是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在鲸至今为止见过的政客秘书里,算是令人比较有好感的。一丝不苟的旁分发型,让人感受到他的一板一眼;尽管穿着质料上好的进口西装,却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或不愉快,实在难得。即使面对年纪小了一轮的鲸,也不改彬彬有礼的语气,这应该是出自男人的性格和知性吧。鲸的体格散发出不输给格斗家的压迫感,但男子并没有因此显露卑躬屈膝的态度。
「不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鲸明知无此必要,还是建议男子。
「咦?」男子的眼中已没有昔日的霸气。
你就要死了,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外头景色的机会了。鲸本想继续说明,却打消了念头。反正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自己置身的状况,没必要为此多费唇舌。说起来,那也不是值得在临终前特地看上一眼的景致。
男人依然面对书桌,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和信封。
「这、这种事,」男人背对他,开口问道。「常有吗?」他仿佛为了自己说出口的话颤抖。
「常有?」
「像我、像这样,」男人拼命地寻找合适的词彚,可能是太过混乱,精通的英文脱口而出,「suicide」说完,他问道:「被迫自杀,是常有的事吗?」
他的肩膀在颤抖,摆在桌上的拳头紧握,克制着不让感情溢流而出。
总是这样。他们一开始总是装出毫不在乎的模样。若要形容的话,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豁达。他们一副通达事理的样子,说:「这样就行了吧?」一会儿之后,又异样地饶舌,错以为若是不说话就得死。——尽管说了还是一样得死。
鲸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房间的天花板,看着绑在通风口上的塑胶绳,绳环已经绑好了。委托人并没有指定要上吊,不指定的话,一般都采取上吊的方式。
「人死了就能被原谅,你不觉得这狠奇怪吗?」男人说,他把椅子打斜,斜眼看鲸。「就算身为秘书的我自杀,情况也不会改变。社会大众明明清楚得狠,知道真正恶劣的另有其人,然而却因为我自杀,让整件事不了了之,这不是狠没道理吗?」
和对方的对话拖长通常不会有好事,鲸从经验上学到这一点。
「那不是凭我一个人能做出来的。这是当然的吧?那么复杂的事,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想得出来?」
男人是梶议员的秘书。这数十天来,梶因为遭媒体揭发他接受通讯公司的不当献金,身陷丑闻风暴。目前情势极度不利,正面临穷途末路的窘状。由于众议院的选举近在眼前,党部舍弃他的可能性极高。
「只要我自杀,追究责任的声浪就会减弱吗?」
「胆小,动不动就大呼小叫,一害怕就出手伤人。梶不就是这样一个人?」鲸想起梶的脸。老议员个子小,一张娃娃脸;为了营造根本不存在的威严,在嘴边蓄了一圈胡子,两道粗眉无时无刻不高高扬起,但仍是毫无力道。鲸每次看到梶在电视上的言行举止,就觉得这个男人根本不想从事政治,只是想要耍无赖而已。
「梶总是委托你做这种工作吗?」
「这是第一次。」这不是谎话,梶是认识的议员介绍的,三天前第一次和鲸联络。「我不喜欢他,不过工作归工作,我接下了。」
「这次的事件若是能更冷静地应对,根本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男人眼球严重充血,滔滔不绝地说:「都是因为梶慌了手脚,胡乱发言,事情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怎么不怨自己要担任那种人的秘书呢?」
男人呜咽似地大口喘气,咽下口水,叫嚷着:「这太没道理了!」他一直是一个模范生,一帆风顺地活过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高声叫骂。出声的他反倒被自己的举止吓得睁圆了眼睛。
「追究的声浪会转弱。」鲸简短地说。
「咦?」
「找个代罪羔羊,是有相应的效果的。」
「就算不会有人信服吗?」男人露出遭到背叛的表情。
「这一行我已经干了十五年。」
「逼人自杀的行业?」
「若是没用,我早就失业了。」鲸在床上坐下。身高一百九十公分、体重九十公斤的巨大身躯把弹簧床压得吱吱作响。他穿着有三颗扣子的深灰色西装,从内袋取出文库本(注一),无视于恳求地望着他的男人,看起书来。
「你、你在看什么?」男人问。不是出于兴趣或好奇,只是害怕自己被抛下。鲸无言地把书背转向对方,书封已经拿下来了,纸张皱巴巴、脏兮兮的。
「那本书,我十几岁的时候也读过。」男人眼睛发亮,为了找到双方的共同点而欣喜。甚至有种「怎么,我们根本是同类嘛!」想要握手言欢的气氛。「是经典名著呢。经典真不错。」
「这世上所有的小说中,我只读过这一本。」
男人张着嘴,不知所措。
「这不是夸张、吹嘘,也不是自卑。」虽然提不起劲,鲸还是继续说明:「这是我唯一读过的小说。」
「你一直只读这本书吗?」
「等书破了不能读,就买新的。这已经是第五本了。」
「那样的话,背都背得出来了吧?」男人强颜欢笑地说:「书名倒着念,就成了『涎与蜜』唷。」他声音亢奋,像是身负传达这件事的使命一般。
鲸缓缓抬头,凝视文库本的书名,原来如此。「我没发现。」
忽地他想起十年前的事,当时他误以为自己能和理解这本小说的人惺惺相惜,由于误会太深,他犯下了错误,一个令他懊悔不已的失误。看过同一本小说的人,在全世界不知几凡,然而当中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同志,当时的他还不懂这个道理,只能说是愚蠢至极。
男人的太阳穴抽动着,说:「我真的得自杀吗?我现在做的是垂死挣扎吗?」
「不,大家都是这样的。」鲸头也不抬地说。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政客的秘书自杀,又能怎么样?」
「有人自杀,就麻烦了。有效果的。」
只要秘书表明「这件事的责任全在我」这种连小学生都不会扯的谎,上吊自杀,社会上对于政客的抨击就会大幅转弱。散布公害而遭受舆论挞伐的大企业社长从大厦跳楼自杀,也有相同效果。尽管会招来「一死了之太卑鄙了!」、「这只是逃避罢了!」等等批评,不过社会大众也会达成一种「可是人都死了,就算了吧」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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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文库本为日本书籍的一种出版形式,约为A6尺寸,相较于精装本,有携带方便、价格低廉等优点。
注二:《罪与罚》的日文书名,将「罪」(tsumi)与「罚」(batsu)的发音颠倒过来,即变成《涎(tsuba)[日文汉字作 唾 ]与蜜(mitsu)》。
「只要祭出牺牲,就算不合理,再追究下去也太麻烦了。」鲸接着说。
男人听了发出呻吟,双手捂住脸,趴伏在桌上。这也是常见的反应。鲸读着文库本,等待男人宣泄情绪。有时有些人还会在饭店房间大吵大闹,和那些人比起来,眼前的男人算是比较好的。而男人止住呜咽和颤抖后会说什么,鲸想象得到。
男人果然如预期中的说了:「总之,只要我死,我的家人就会平安无事吧?」
到了这个地步,作业的准备阶段便告一段落,就像矿车滑下山坡一般,事态将加速进展。玻璃窗对面大楼招牌上的红色灯饰正闪烁着,仿佛在为鲸的工作鼓噪加油。
「不会有问题的。」鲸在书里夹上书签,站了起来。走到男人身边,用指节敲敲桌上的信纸。「遗书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男人像是变回了十来岁少年,露出像在观察监护人脸色似的眼神。
自杀吧,那样一来,就能保证家人的安全;反过来说,「若不自杀,家人就危险了。」
「有人拒绝过吗?」男人问。他在问有没有坚不自杀、反抗到底的勇者。
「有。」
「那些人后来怎么了?」
「因为原因不明的火灾,一家人全被烧死。」
再明显不过的,一抹希望之光从男人脸上蒸发。
「也有人被酒后驾驶的卡车撞死,还有人的独生女被飙车族凌辱。」鲸念经似地一一列举。这些都是他听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不过「听起来像真的一样」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支吾起来,嘴唇颤抖着:「只要我照你说的做,我的家人就会平安无事吧?」
鲸姑且点头,但并没有根据。他从没确认过被害者的家属是否会获得补偿,也没有兴趣。不过,他推测应该是那样。因为就算对象是死人,那些政客和有钱人也不愿意欠下任何人情。
男人垮下肩膀,所有希望都落空了。
他抓起笔,翻开信纸。
让对方写遗书,也是工作的一环。有些人的遗书只写给家人,也有人写给政客或上司。让对方自由发挥,事后再确认内容,如果有问题,就扔掉。
鲸再度坐回床上,回到文库本的剧情。只要打开书页,读上一两句,立即就能融入小说中的世界,回到杀害老妇人的俄国青年进退两难的抑郁心境;比起现实生活,鲸更熟悉书中的世界。
男人写了三十分钟左右,偶尔撕下信纸揉成一团,但没有大吵大闹或是气愤拍桌。写好之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侧身看鲸。
鲸呼吸平顺,翻页无声无息,或许男人以为鲸已经从室内消失了。「你在啊。」他看起来像是失望,又像松了一口气。「那个,有、有没有人手抖得没办法写遗书?」
「有三分之一是这样。」鲸从小说世界回神过来。
「那我算是比较好的吧。」
「是啊。」鲸翻过文库本的书页。
都到了这步田地,他们还在意自己的「位置」,实在叫人哑口无言。尽管死期近在眼前,他们还是忍不住想确认自己高人一等。
鲸在文库本中夹上书签阖上,收进口袋。他站起来,对男人说明步骤:「移动椅子,把头放进绳圈里。事情一瞬间就结束了。」
「好的。」回答得郑重其事的男人表情恍惚,若有所失。
「你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以前有一个政治大老这么说。他不说「特别的能力」,而用「奇怪」来形容。「虽然那种恐怖不具形体,一面对你,人会不由自主地陷入绝望。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连胆大包天的我,面对你,也不禁有些沮丧。内心的罪恶感和无力感不断滋生,让人忧郁不振,像是掉入万丈深渊。那些自己犯下的微不足道的过错不断膨胀,不禁觉得活下去是种痛苦。」
竟然好意思说只是微不足道的过错——对方的厚脸皮让鲸目瞪口呆。政治大老继续说了:
「你有强迫别人自杀的能力吧。」
「那你快去死吧。」鲸回答。
实际上,鲸并不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什么感觉,不过他注意到了,面对面时,对方的表情就像瞪视着黑暗,逐渐失去生气。
「爬上椅子。」他在男人耳边呢喃。呼哈、呼哈,眼前的秘书像是忘了怎么呼吸似的,吃力地喘着气,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全身打颤。鲸觉得自己不像在威胁,反而像在开导对方。脱掉鞋子,站到椅子上,脖子伸进绳圈里。明知若是听从鲸的指示,迟早会死,对方仍是一一照办。
看样子没必要动用手枪了——鲸想。有时,也会碰到不肯正视鲸的眼睛的人,他们不会被鲸的力量蛊惑,试图逃走。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拿出手枪了。鲸会亮出枪,低声威胁:「如果不死,我就开枪。」尽管这话解释起来,成了「如果不想死,就自杀」这种歪理,还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们因为不想立刻被枪杀,会选择听从鲸的指示。
因为人不到最后一刻,不相信自己会死。
男人握住绳子。此时,他忽地问道:「目前为止你逼死了多少人?」
鲸眉毛都不动一下。「三十二人。」
「你背起来了吗?」
「我有记录,你是第三十三个。问这个问题的,你是第八个。」
「做这种工作,你不觉得悲哀吗?」男人的脸就像为了应付唐突造访的死亡,皱纹激增,皮肤干燥,仿佛一瞬间老去。「你不会受到罪恶感折磨吗?」
鲸苦笑。「我会看见亡灵。」
「亡灵?」
「被我逼着自杀的那些人,最近开始出现在我面前。」
「一个接一个吗?」
「三十二个人,轮流。」
「那算是一种罪恶感的表现吧?」
原来有这样的解读方法啊?鲸吃了一惊,但没有回答。
男人的表情扭曲,看起来既像在怜悯疯子,也像在享受拙劣的怪谈。
「那么,我迟早也会出现在你面前吧。」
「没有人规定非那样不可。」
「我在学生时代常听爵士乐。」男人突然岔开话题,鲸明白这是他人生最后的脱序。「我狠喜欢查理?帕克(注)唷。」
鲸不打算奉陪他的脱序。
「他有一首有名的曲子,叫,<就是现在>。这曲名狠棒呢!」
的确,这个句子狠不错。鲸忍不住跟着复诵。
「就是现在。」
仿佛把鲸的话当成信号,男人会了句「就是啊」,踢开了椅子。椅子摇晃,男人的身体落下,在空中被绳子勾住,天花板吱吱作响。鲸像往常一样,观察过程。
黄色塑胶绳陷入男人脖颈,绳圈从下巴往耳后缩紧。男人口中,舌根顶住了气管。鼻子为了吸气颤动着。咻咻地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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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1920-1955)为著名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手。对爵士乐的发展有决定性的影响,被尊奉为现代爵士乐之父。
他的双脚前后踢动,椅子被踢倒。男人双脚摇摆,像在进行游泳特训似地,动作愈来愈快,没过多久逐渐趋缓。
唾液从嘴边流下,白沫伴随着喘息,从嘴角溢出。
男人的双手伸向勒紧脖子的塑胶绳,试图伸进皮肤与绳索间的缝隙,指甲挠抓着下颚的皮肤。
也许是因为血压上升,脸部和眼球渗出红潮,脖子一带肿胀不少。全身开始痉挛,是因为氧气减少,脑内的二氧化碳增加了吧。这时,男人的身体一瞬间放松,脸部失去颜色,转眼间一片苍白,有如沉浸在脱力感当中,肩膀颓软,身体左右摇晃。
鲸眺望悬吊在半空中的秘书之后,进行室内确认,检查有没有留下垃圾或忘了擦拭的指纹。例行性的后续处理结束后,他探向桌上的遗书。如他所料,男人只留下了给家人的信。他写下对妻子的鼓励、对孩子的关爱、人生教训等话语,最后以「我会永远守护你们」的字句作结。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内容,字迹颤抖得不狠厉害,后半的字列稍稍倾斜,是美中不足的地方。
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自己站立的场所开始旋转,感到一阵头昏眼花。鲸忍住蹲下的冲动,奋力睁开眼睛。同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还是老样子,都是人呢。」
鲸回头。窗边,一名男子正从窗帘隙缝间窥看外面。鲸咋舌。那是两年前上吊的参议院议员。当时爆出不法献金收贿案,为了模糊焦点,他被迫自杀。
政客的问题总是与金钱纠缠不清,不是钱,就是为了自尊。至少也该有一两件起因于国政方针或义愤填膺的委托案吧,然而至今为止,一件也没出现。
那个应该已经死去的议员,用手比出手枪形状,食指敲打着玻璃窗。正下方就是行人专用时相路口,等待号志的人潮像群聚在一起的蚂蚁。
刹那之后,鲸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光景。
站在路口的人群当中,有个人影弹也似地跳出马路。
那个人一出到马路上,立刻被车子撞了,一切发展迅速得令人吃惊。就像投手投出去的球瞬间被打者打回场中央,迅雷不及掩耳。
「死了吧。」一旁的议员亡灵极具存在感,感叹:「被撞了。有人撞车自杀呢。」
「不,不对。对方不像是主动跳出去的。」鲸在内心这么回答。尽管没有清楚目击,但他如此确信。
由于突如其来的车祸,路口附近的人就像溃散的军队一般四分五裂,纷纷嚷嚷。有人聚集到受害者身边,有人背过脸离开,有人把手机按在耳边,有人听到喧嚷察觉骚动跑了过来;这些情景仿佛就发生在他眼前。
在这当中,鲸看见一个人影浮出来似地散发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空气,往其他方向前进;一群蚂蚁当中混杂了另一只不同种类的蚂蚁。
「推手」这个名词浮现在鲸的脑中。
紧接着,理当被埋没的记忆从脑中泉涌而出,记忆打开尘封的盖子,有如泥水般流出;当时的自己,以及过错、悔恨等等情绪,十年前的记忆一口气浮现,全身仿佛被火焰烧灼。陈旧焦黑的情感,又再度被加热,是焦躁与后悔,不愉快的悔恨。
鲸再一次把那可憎的心情塞回脑袋深处,将之压溃似地封印起来。再次回神时,议员的亡灵已经消失了。
鲸瞥了一眼吊在半空中、已经停止呼吸的男人,离开了房间。上吊尸体发出的倾轧声,也随着门关上渐渐转弱。
门上有标示提醒房客「外出时请记得携带钥匙」。鲸没有拿钥匙,出了门。门完全关上了。

「啰哩八嗦的吵死人啦!」蝉胡乱抓着褐发,朝眼前的妇人高声抱怨,还做出掏耳朵的动作。「吵死了。」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妇人年过四十,脸上厚厚的底妆盖住了皱纹,身上紧绷地包裹着年轻品牌的衬衫。她打算凭一己之力来阻止衰老吗?蝉看得目瞪口呆。
这栋二层楼住家位于茨城县水户市的新兴住宅区,蝉人就在客厅里。
妇人的眼睛全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她眼睛眨也不眨地逼近过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嘛!」她带着混乱的表情指着后方,那里倒着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什么是什么,那个趴在沙发上的是你老公,躺在电视机旁的不就是你儿子。不过是断了气的啦。话说回来,那台电视真是有够大的,几寸的啊?还是叫宽荧幕?高画质?对了,听说那种宽荧幕电视连平常看不到的地方都看得到?真的假的?」蝉滔滔不绝地说。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问现在是什么状况啦!」
蝉望向边桌上的时钟,岩西差不多要打电话来了。「顺利完成了没?」岩西总是一派轻松地打来确认,然后一定会用一副宣示神谕的口气说:「杰克?克里斯宾不也说过吗?『守时就是守身』。」蝉想在这之前把工作解决。
「我不是在讲那个!我是在问为什么我得遇到这种事?!你是什么人啊?你不是不动产公司派来的吗?」妇人声音尖锐,语气充满憎恶。
「说是不动产公司的人,是骗你的,歹势。」蝉耸耸肩,伸手摸摸垂在耳边的褐发,他的头发相当柔细,自己也狠中意。一踏出脚步,就感觉到地毯的触感。「要是你们不让我进门,我没办法工作嘛。如果我按门铃说:我拿刀要来杀你全家了,你们不可能放我进去吧?啊,会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就说吧?所以啊,我只好冒充不动产公司的人请你们开门嘛。你家不是打算要买大厦吗?明明都有这栋豪宅了,真厉害啊。反正,有人告诉我这件事,吩咐我扮成不动产公司的人上门。」
「谁吩咐的?」
「岩西啊。」
「那是谁啊?莫名其妙!」再继续听你胡说八道,我就要神经错乱死掉了!女人高亢的声音仿佛在如此预告。
「就是我上司啊。不过也只有我跟岩西两个人啦。那家伙接案子,我做事。你不觉得狠不合理吗?劳动的人可是我,那家伙啥也不做耶!狠奇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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