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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14 夏目漱石(日)
山上只有石头和山崖,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是吗?”她仍有些怀疑。
“咱们上去看看。”良子欣然提议。
“你呀,还不熟悉这个地方吗?”对方沉静地问。
“甭管啦,走一趟吧。”
良子捷足先登,其余两个跟着她。良子把脚伸到草地边缘,回过头来故意吓人
地说:
“绝壁!这儿不正是萨福①纵身跳下去的那种地方吗?”
①Sappho,公元前七世纪希腊女诗人,相传因失恋跳崖投海而死。
美祢子和三四郎放声笑了。然而,三四郎并不知道,萨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跳
下去的。
“你也跳跳看吧。”美祢子说。
“我?我也跳下去吗?不过这水太脏了呀。”她说罢又回到这边来。
不一会儿,两个女子商量起事情来了。
“哎,你去吗?”美祢子说。
“嗯,你呢?”良子说。
“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的,要不然我去走一趟,你在这儿等我。”
“这样的话……”
始终没有结果。三四郎经打听才知道,良子想趁顺路,到医院护士那儿打声招
呼,表示感谢。美祢子也想起今年夏天,自已的一位亲戚住院时认识了一个护士,
她想去看看,但又觉得并不是非去不可。
良子是个生性纯真活泼的女子,最后她说了句“去去就回来”,便三步并作两
步独自下山去了。其余两人认为这样的事儿用不着强留,也没有必要同她一起去。
他们自然留了下来,从两个人消极的态度来看,与其说是自愿留下,不如说是硬被
甩掉的。
三四郎又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女子站着。秋天的太阳象一面明镜照射着混浊的
池水。池中有一座小岛,岛上长着两棵树。青翠的松树和淡淡的红叶参差交错,宛
如庭园里的盆景。越过小岛,对面一带树木蓊蓊郁郁,油绿闪亮。
“你认识那树吗?”女子从山丘上指点着那片暗黑的树荫问。
“那是椎树。”
女子笑了。
“这些你全记得呀。”
“你刚才想去看的就是上次那位护士吗?”
“嗯。”
“同良子小姐去看望的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我的那位护士名字就叫椎呀。’
这回三四郎乐了。
“我想起来了,是你和那位护士手持团扇一同站在那里的。”
两人站在突向水池中的一块高地上。右侧还有一座低平的小山,同这边的山冈
毫无关系。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大松树和殿堂的一角,以及操场上的半边帷幕和平坦
的草坪。
“记得那天很热,医院里太气闷,我受不住才跑了出来,可你为啥呆在那里
呢?”
“还不是热的。那天我初次会见野野宫君,然后从那里回来,头脑昏昏,心神
不定呀。”
“你见到野野宫君,才感到心神不安的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三四郎说着,望望美祢子的脸,急忙转变了话题。
“说到野野宫君,他今天真够忙的呀!”
“嗯,他很难得地穿起礼服来了,从早到晚,真够烦心的哩。”
“不过,看起来不是挺自在的吗?”
“谁?你是说野野宫君?你可真是……”
“怎么啦?”
“我是说,当个运动会的记分员有什么自在可言。”
三四郎又变换了话题。
“刚才他到你那里谈了些什么吧?”
“在操场上吗?”
“嗯,在操场上的栅栏前边。”
三四郎刚一说出口,就想把话收回来。女子应了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随即
撇撇下唇,笑了笑。三四郎受不住了,他正想用话掩饰一下。女子开口了:
“上次给你寄了一张带画的明片,你还没有回信哩。”
三四郎茫然失措,他答应马上回她。女子也没有再强求。
“哎,你知道有个叫原口的画家吗?”她又问。
“不知道。”
“唔。”
“怎么啦?”
“没什么,这位原口先生今天来看比赛了。野野宫君来关照我们说,他要在运
动会上给大家写生,要是稍不留神,就会被画进漫画里去的。”
美祢子走到一旁坐下来,三四郎感到自己实在太愚蠢了。
“良子小姐没有和他哥哥一道回去吗?”
“想一起回去也不成呀,良子小姐从昨天起就住到我家里了。”
三四郎这时才听美祢子说野野宫的母亲回乡去了。母亲一走,兄妹俩就商定,
随即搬离大久保,野野宫租寓所住下,良子住到美祢子家,每天从那里到学校走读。
三四郎对于野野宫君这种豁达的态度很感惊奇。既然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寓居生
活中去,当初不如不建立个家为好。三四郎为之担忧,他的那些锅碗瓢盆等家什怎
么处理呢?可转念一想,这些与自己无关,不值得一提,所以没有发表什么见解。
再说,野野宫君从家长的地位退下来,恢复一介书生的生活秩序,这意味着远离了
家族制度一步。三四郎认为,这会对自己目前的困惑处境有所缓和,正合自己的心
意。可是,良子和美祢子住在一起了,兄妹必然不断地来来往往。在不断的来往当
中,野野宫君和美祢子的关系也会逐渐亲近起来。那么,说不定野野宫君有朝一日
会永远抛弃寓居生活的。
三四郎脑里一边想象着疑云难解的未来,—边同美祢子应酬。总觉得有些心灰
意冷。他一想到要极力保持自已寻常的一副神态,心里就很痛苦。幸好,这时候良
子回来了,两个女子又在商量,想回去再看看比赛。可是秋季一天天变短,太阳很
快就要西下了。随着太阳的渐次西沉,广阔的天地间寒气渐浓,砭人肌肤。商量的
结果,决定一同回去。
三四郎想告别两位女子返回寓所,三个人边走边聊,始终没有停歇。所以他也
找不到一个正式告辞的时机,仿佛是她俩拉着他走,三四郎也心甘情愿地被她俩拉
着走似的。三四郎随着两个女子,绕过池端,穿过图书馆旁边,向斜对面的大红门
走去。
“听说你哥哥过上寓居生活了,是吗?”这时三四郎向良子发问。
“嗯。到底这样了。他把人家朝美祢子小姐家里一塞,真够呛呀。”
良子在争取同情,三四郎正想说什么,这时美祢子抢先开了口。
“象宗八先生那样的人,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站得高,脑子里考虑的是大事
情。”
美祢子大肆赞扬起野野宫君来了。良子默然不响地听着。
搞学问的人,躲开烦琐的俗事,隐忍地过着单调的生活,都是为了研究这一目
的。所以是不得已的。象野野宫这种从事着连外国都为之关心的事业的人,过上同
普通学生一般的寓居生活,这正是野野宫的伟大之处。寓所里越是污秽不堪,他就
越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美祢子对野野宫的赞辞,大致就是这些。
三四郎在大红门旁同她俩分了手。他一边朝追分方向走,一边思索起来。
正如美祢子所说的那样,自已同野野宫相比,真是相差甚远。自已刚从乡下进
入大学的门槛,论学问没有学问,论见识没有见识。自已得不到美祢子对野野宫那
样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这样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女子捉弄了。起先,他在
山冈上回答说:“运动会没啥意思才呆在这儿的。”于是美祢子一本正经地问他:
“这上头有好看的吗?”当时未引起注意,现在一分析,那话也许是故意嘲弄自己
的吧?
想到这里,三四郎一一回顾着美祢子迄今为止对自已的言语态度,发现处处都
含着恶意。三四郎站在道路的中央,不由地涨红了脸。他低下头去。当他猛然抬眼
的时候,与次郎和昨夜演说的那个学生从对面并肩走了过来。与次郎光是点点头,
没有开口,那学生搞下帽子,向三四郎致意。
“昨晚上怎么样?可别被捆住了手脚呀。”那学生笑着走了。

三四郎从后门转过来问老婆子,老婆子小声说,与次郎君从昨晚就没有回来。
三四郎站在旁门边思索了一会儿。老婆子立即明白过来,一边不停地洗脸,一边
说:“请进吧,先生在书斋里哪。”看样子,刚吃罢晚饭。
三四郎穿过茶室,沿着走廊来到书斋门口。房门敞开着。这时,他所到房内有
人招呼了一声。三四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先生面向书桌坐着,不知道桌面上摆着
什么东西,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桌子,不知他在研究什么。
“您在钻研学问吧?”三四郎守在门口,很有礼貌地问道。
先生转过脸来,一嘴密匝匝的胡须,看不大清晰,恰似书本上看到过的某翁的
肖像。
“哎呀,我还以为是与次郎呢,原来是你,失敬失敬。”
先生说着站起身来。桌上摆着笔和纸,先生在写什么东西。与次郎曾经感喟地
说:“我的那位先生经常写东西,然而别人读了也不明白,他究竟写一些什么。要
是活着的时候能够编集成巨著倒也罢了,万一先死了,只不过是故纸一堆。太无聊
啦!”三四郎看到广田书桌上的情景,马上联想起与次郎的这段话来。
“您若不便,我这就回去,本来也没啥要紧的事儿。”
“哪里,不碍事,你不要马上走。我这种事儿也不打紧的,不必急着办好。”
三四郎无言以对了。他心里想,假若有先生这样的心胸,学习起来也会感到轻
松的。
“我是来找佐佐木君的,他不在家……”过了一阵,三四郎说。
“啊,与次郎不知怎的,好象从昨晚就没有回来。他经常东游西荡的,真叫人
头疼。”
“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耍办?”
“这种人还能办什么大事?他只能制造麻烦呀,象他这样的傻瓜有几个?”
“他真是个乐天派哪。”三四郎无可奈何地说。
“乐天派倒也好了,可与次郎不是乐天派。他极不安分,心神不定——拿田野
里的小河比喻他,再恰当不过了。既浅且狭,不过,河水却一直在动。他办事盲目,
比如去赶庙会,他会突然心血来潮,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建议,说什么:‘先生,
买一盆松树吧。’没等你表态是否要买,他已经论价买下来了。不过,他在庙会上
买起东西来本事可大啦。你让他买个什么,他都能便宜地买到手。可也有这样的事,
到了夏天,大家都不在家时,他竟然把松树搬进客厅,闭上挡雨窗,还下了锁。别
人回来一看,松树早被热气熏蒸得发红了。他干什么事都是这样,真叫人没办法。”
实际上,不久之前三四郎曾经借给与次郎二十元钱。当时?与次郎说,两周后
就可以向《文艺时评》社领取稿费了,在这之前先借用一下.三四郎一问借钱的情
由,甚是同情,便拿出刚从家乡汇来的现款,留下五元自用,其余全部借给了与次
郎。虽然还期尚未到,听广田这么一说,他也多少犯起了嘀咕。但这样的事也不好
向先生说明。
“不过,佐佐木君对先生非常敬佩,暗地里他在为先生竭尽全力。”三四郎反
而为与次郎说话。
“他尽了什么力呢?”先生一本正经地问。
可是,与次郎所做的一切与广田先生有关的事,包括《伟大的黑暗》那篇文章,
都不能让先生知道,这是他本人特别关照的!他曾经表示,事情正在运筹,半道上
要是给先生知道了,准得挨骂,所以应当保持缄默。他还说,到了该说的时候,他
自己会加以说明的。所以三四郎没有办法,只好把话岔开了。
三四郎到广田家里来,是有种种想法的。首先,此人的生活同其他人不一样,
特别是和他三四郎的性情完全不相容。因此,三四郎不理解此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抱着好奇心前来研究研究,以便为自己提供参考。其次,他一来到此公面前,就
变得心性坦然起来,对人世间的竞争也不以为苦了。野野宫君和广田先生虽然都具
有超脱世俗的逸趣,但他总使人觉得,他是持有为求取超脱的美名而远避流俗之念
的。因此,三四郎每当同野野宫君两人对谈的时候,自己总有一种想法,要尽早独
立工作,为学术界作出贡献才行,并且为此十分焦虑。但是一跟广田先生谈起来,
却显得很平静。先生在高级中学只教语言课,此外没有别的专长。——这种说法也
许太唐突,不过并没有看到他发表什么研究成果,而且一直泰然自若。他想,先生
那种悠然的态度正来源于这种生活之中。三四郎近来被女人缠住了,要是被自己的
恋人所征服,倒也是一件趣事,然而眼下这种做法却使他莫名其妙。是被热恋,还
是被捉弄?是可怖,还是可鄙?应当中止,还是应当继续下去?三四郎感到困惑。
在这种时候,只有去找广田先生,同先生交谈上三十分钟,心情就会轻松、愉快起
来。他想,一两个女人的事算得了什么。说实话,三四郎今晚外出十有八九是出于
此种考虑。
他访问广田先生的第三个理由又是矛盾百出的。三四郎为美祢子感到苦恼,美
祢子身旁又冒出个野野宫君,尤其使他苦恼非常。而和野野宫最为亲近的就是这位
先生。因此他以为,到先生这里来,自然能弄清楚野野宫君和美祢子之间的关系。
只要这一点清楚了,自己的态度也就可以确定了。但是,三四郎从未向先生打听过
他们两个人的事,今晚不妨问问看。
“听说野野宫君住到寓所去了。”
“嗯,是住寓所了。”
“已经有过家,如今又去住寓所,总有些不方便吧?而野野宫君却能……”
“嗯,这种人对生活一向是不介意的,看他那穿戴就会知道。他没有什么家庭
观念,不过搞起学问来却非常热心。”
“他打算就那么生活下去吗?”
“不得而知,也许会突然建立家庭的。”
“他没有想过找夫人的事儿吗?”
“也许想过的,你给他介绍个合适的吧。”
三四郎苦笑着,觉得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你怎么样了?”广田先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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