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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半落 (1)

_3 横山秀夫(日)
  佐濑仿佛看见警署上层慌忙想遮掩的窘态,同时又怀疑梶聪一郎有可能根据警署的意思编造口供。佐濑看完《县民时报》后立即打电话命令将梶聪一郎紧急送押到地检,采取了试图阻止警署行动的果断措施。然而,梶聪一郎被送到时已经是命令下达了三个小时之后。其间佐濑还多次打电话催促,每次都是不同的人接电话,说什么“正在吃饭”、“在给嫌疑人拍照”等等,以各种借口拖延时间。
  也就是在这个时段梶聪一郎的审讯笔录被捏造出来的。比梶聪一郎先送到地检的笔录内容是这样的:
  “六号上午六点左右我驾车出了门来到K车站。我是在彷徨,在考虑给自己找个死的归宿。在车站买了张往北去的车票后进了新干线站台。可心里惦记着启子,不忍心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所以没有上新干线列车,信步来到大街上。百货商店、儿童公园、河边……我毫无目的地徘徊着,也不记得自己确切走了哪些地方,最后也下不了决心去死。当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家门口了。剩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自首。于是第二天才去了中央署。”
  ——这些鬼话骗得了谁。
  佐濑生气地把笔尖戳在笔录上。
  刺痛感由眼球扩展感到眉间。佐濑铃男。四十三岁。从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来此赴任一年半。在W地检仅次于检察长、副检察长,坐第三把交椅。对佐濑这样的人物,县警署居然违背命令拖延时间,甚至还送来一份捏造的笔录!
  由此可见是警署的一次有组织的防御行为。笔录提审人签名处的签名不是志木而是辰已丰,本部搜查一科的一个搜查官。
  据说这是一个很灵活的职务,即可由刑事部的人来担任,又可以由那些有升职前景的管理部门或警务部门的人来担任。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刑事部的情况。辰已丰属于后者。他既管警务又管警备。佐濑记得辰已丰曾半开玩笑地提到过此事。
  不管怎么说,笔录上的审讯官已被县警偷梁换柱是毫无疑问的了。避开刑事部最得力的志木,将审讯官的签名换成大部分时间在管理部门工作的辰已丰。就此一点足以说明问题。更何况,还堂而皇之地送来这捏造的笔录。可见县警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真是煞费苦心。
  “检察官。”
  铃木神经质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此人三十三岁。工作态度认真。只是其神经比他的声音还细。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是不是会与县警发生冲突啊?”
  铃木的担心是有理由的。
  除大城市的特别搜查部以外,检察官亲自实施搜查的情况很少见。众多的案件都是由最具搜查权的警察一手承担。而把他们送来的嫌疑犯一一提起诉讼并让法庭裁决是检察机关的一般职责。双方一旦不和或产生了误会,将对案件处理的顺利进行造成不可避免的影响,相互的工作都难以开展。地方上这种倾向更严重。因此尽量避免不与警方发生摩擦。“维护作为检察机关处于上级地位的尊严,与警方保持一种宽松的协调关系。”这就是地方检察机关相关人员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决不容许!W县警正是利用检察机关的这一层顾虑,公然捏造笔录。
  ——岂有此理!
  佐濑将手指使劲压在额头上。刺痛感已经蔓延到整个头盖骨。
  “传嫌疑犯!”
  这一声显示了一个检察官的魄力。不管对手是谁,他背后有着什么样的背景,这一声一旦吼了出去就不容许失败!
  佐濑看着铃木走出房间的背影,感到许久都没有过的一阵热血沸腾。
  2
  数分钟之后,梶聪一郎随事务官铃木进了房间。
  手铐。腰间的绳索。两名警卫押送。
  佐濑几乎认识W中央署的所有警卫。他看了看右边的男人。三十岁左右。有光泽的面庞让人联想到木偶。没有印象。
  “你,哪个部门的?姓名?”
  “我叫栗田,属本部警务科。”
  “警务科的什么地方?拘留管理处?”
  “不。人事处。”
  “那么请你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佐濑一开始就明白。这是派来监视梶聪一郎的。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担任审讯的警官坐在嫌疑人后面施加压力。目的是不让嫌疑人说出与在警方不一致的内容。
  叫做栗田的这个人是警务科的。梶聪一郎的审讯官则是在管理部门工作的辰已丰。毫无疑问,这次的笔录捏造工作是由警务部主导而非刑事部。
  “怎么了?还不快离开?”
  “可……”
  可以理解。他只是在执行命令。
  “你可以告诉你的上司说这是规定。昭和五十五年的法制审议会上就明确了警卫工作的分工与职责。”
  栗田勉强离开了。临走还给年轻警卫使了个眼色。那一定是说:拜托了。
  佐濑这才转过身去面对梶聪一郎。
  端坐在折叠椅上的梶聪一郎中等个儿,身材均匀,皮肤较白,面目温厚。一双清澈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几天前还是县警的一位了不起的干部。比佐濑年长。然而,嫌疑人没有贵贱之分。
  “现在开始讯问。”
  佐濑以居高临下的口气开始了审讯。
  “姓名?
  “梶聪一郎。”
  “出生年月?”
  “昭和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
  与其外表相符的沉稳的声音。 棒槌学堂·出品
  根据笔录记载,梶聪一郎出生于北部的贫穷山村。在当地读完高中后当上了W县警的巡查。工作了三十一年。其间长期担任警察学校的教官。书法多次在县内展出。现年四十九岁。父母已过世。有一兄长也在三年前因肺癌病故。独生子七年前因病去世。四天前杀害了妻子启子。
  佐濑不由得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还有什么家人吗?”
  “妻子的姐姐就住在市内。”
  “就这一人?”
  “是的……”
  “你承认杀害了你妻子吗?”
  “是的。”
  “怎么杀的?”
  “双手……掐住脖子。”
  验尸报告的死因栏写着“因颈部被扼而窒息死亡”,未见与笔录内容以及照片有不符之处。
  “为什么这么做?
  梶聪一郎好像缩了一下身体。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怎么能下手呢?这样你不就成了孤身一人了吗?”
  “太可怜了……眼看着她病情恶化下去。”
  恶化下去。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
  然而,不管有任何理由,眼前这个男人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从弄清他的悔改之意的角度出发也该这么讲。
  “即使是恶化了,可她也是人啊。脑萎缩也好,痴呆也好,家庭护理在日本全国都有推广,大家都在努力地照顾病人。”
  “实在抱歉……考虑不周……”
  梶聪一郎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后垂下了双眼。
  佐濑心中一紧。
  哭了?……
  佐濑注意到梶聪一郎的眼睑略带红色。不对,不是现在才这样的。仔细一看,眼睑不仅红而且还微微肿着。
  这说明来这之前他哭过。是在哪儿呢?大概是中央署的审讯室。佐濑脑子里仿佛浮现出被强制陈述供词的梶聪一郎。为寻找死处而徘徊?为了让人相信这是事实而强加给梶聪一郎的供词。
  多么高明而具有欺骗性……
  疼痛从头顶消失。
  不,新的疼痛又由眼底升起,慢慢移向眉间,又重新向整个头部扩张。
  毫无疑问,梶聪一郎的背后还有更应该对付的对手。
  警卫在看表。
  到时间了。送检时的提审被称为“照面”。
  例行公事地根据警方送来的笔录向嫌疑人补充提间做成简单的当面笔录,然后决定是否向法院申请检察拘留。
  ——今天一定得做。
  佐濑暗自决定。
  如果错过了今天,下一次在什么时候能够提审就很难预料。
  嫌疑人一般被拘留在警署的拘留所。即便是想提审,警署方面也会像今天这样,会以各种理由拖延、推迟,那样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把有“空白两天”的笔录做得完美无缺,让佐濑无话可说。
  如果那样的话就完了。无论警署方面怎样不顾梶聪一郎的心情捏造笔录,可梶聪一郎以前毕竟是警署的一员,他不会做出背叛组织、对组织不利的口供。
  但是,现在……
  这份笔录是赶制出来的,漏洞百出。不管梶聪一郎愿不愿意,或许能通过提审抓住县警捏造笔录的突破口。
  佐濑在脑子里勾画出提问的顺序。
  旁边负责记录的铃木一动不动,偷偷地看了看警卫。警卫的表情变化很明显。脸色发红,不断地咽着唾沫。
  管他呢,孤注一掷了。
  佐濑用眼光威吓了看守再转向梶聪一郎。
  “你的笔录上写着你在K站买了往北去的车票对吧?”
  “是……”
  “是去哪儿呢?”
  “这个……”
  梶聪一郎的眼睛望着上方。
  “我……不记得了。”
  “北面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去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不会是往南去的吧?往东京?”
  “……” 棒槌学堂·出品
  “你当时是在新干线的上行线站台。目击证人是这么说的。”
  “真不记得……”
  佐濑一步步逼近。
  “那么百货商店呢?是哪家?”
  “什么?”
  “百货商店的名字,你不是去过吗?”
  “哦,是,是车站前的三丸百货。”
  “去那儿做什么?”
  “上到楼顶了。”
  “游乐设施呢?”
  “游乐设施?”
  “上面有些什么游乐设施?”
  “……不记得。”
  “儿童公园在哪儿?”
  “那是……我常去的公园。”
  “河呢?哪条河?”
  “露川……”
  “水怎么样?”
  “感觉河里水很少。总之,不怎么记得。”
  “天气呢?”
  “好像是……晴天。”
  佐濑停顿了一下,确认铃木记录跟上了,于是进入了核心问题。
  “你说徘徊到最后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家里,是吗?”
  “是的。”
  “那你的车呢?”
  “车……”
  “你不是开车去K车站的吗?那车呢?”
  梶聪一郎露出痛苦的神色,嘴唇在微微颤抖。
  “是……开车回家的。”
  “那应该是徘徊到最后返回到K车站吧?”
  “是。”
  “你很冷静嘛。”
  说着,佐濑把手抱在了胸前。
  “铁面无私。”这张脸上仿佛写着这四个字。在特搜部的时候就经常面对这种脸。一张难以对付的脸。一张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会保护自己认为重要东西的脸。一张一定要庇护谁的坚定意志的脸……
  梶聪一郎的脸上突然重叠了一张女人的脸。
  检察官先生,请问您为谁而活着?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佐濑检察室。长长的黑发。游离的目光。颤抖的声音……
  佐濑赶走幻觉。
  “今天早上的提审是几点开始的?”
  “我……没看时间。”
  “你六号那天的行踪是今天早上说的,对吧?”
  “是……”
  “昨天为什么不说?”
  “……”
  他并不打算说的。肯定。
  佐濑得到确认。有关六号那天的行踪梶聪一郎原打算保持沉默,甚至连警方自己人也不说的。
  佐濑凝视着梶聪一郎的双眼。
  “在县内徘徊是为了寻找归宿。这话真是你说的?”
  “是。”
  “是有人要你那么说的吧?”
  “不。”
  “那么昨天为何不说?”
  镇静。佐濑感到自己的提问正中梶聪一郎的要害。
  因为梶聪一郎现在的神情与那张“铁面无私”的脸显然不符。
  梶聪一郎为了组织而甘愿做虚假供词。可既然这样,昨天为何不做呢?不对。如果他内心真是为了组织着想的话,那么在不得已杀死了妻子之后,应该采取别的行动。不是自首,是自杀!那样的话,就不会让组织为难。梶聪一郎当然那样考虑过。五号那天在家里企图自杀的事应该是真实的。
  可是。梶聪一郎并没有死。他选择了活下来。自首。
  你为了谁而活着……
  佐濑感到一阵目眩。
  不是为组织。是为了某一个人!
  是谁?
  双亲早己过世。独生子病故。妻子又在那种情况下被自已亲手杀害。没有任何亲人。梶聪一郎只能为自己而活啊。
  不。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能仅限于家人亲戚。只有梶聪一郎自己才知道,那个“某人”存在的可能性不可否定。
  想着想着,佐濑的问题脱口而出:“你现在是为了谁而活着?”
  梶聪一郎睁开了眼,然后就好像要封闭一切感情似的,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佐濑感到一阵战栗。
  一定有个“某人”。
  “检察官!”
  警卫站起身来提高嗓门说:“嫌疑人该吃午饭了。请允许我带他回拘留所。”
  年轻警卫似乎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全身还打着哆嗦。那情形仿佛是代表着W县警两千三百名警察在说话。
  3
  既然要开始战斗,就应该尽快确立取得胜利的方针。
  “准备传K车站的目击证人和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然后,跟指挥官志木联系一下,我要见他。再有就是查查当天的天气,确认一下我们这里与东京的天气情况。”
  佐濑给事务官铃木下达了几道指令后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从楼梯上四楼来到检察长室。
  佐濑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沙发上坐着桑岛检察官和另一个肥胖的男人。
  佐濑犹像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人是W县警署的伊予警务部长。
  “哎呀,佐濑检察官,这次给你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啊。对不起。”
  伊予坐在沙发上勉强地低下头,一副表面谦恭的样子。这人就是这种德行。
  ——他来干什么?
  梶聪一郎供词的捏造是由警务部主导的。伊予是其主要负责人。也可以认为他就是幕后指使者。
  “哦,没关系。进来吧。”
  桑岛一如既往语气轻松地招呼着佐濑。
  “怎么样?暂时未下结论吧?”
  “是。请求明天拘留。”
  佐濑本想提出请求拘留时间和汇报在提审中发现笔录有被捏造的可能,希望得到对县警施加一定压力的许可。然而……
  佐濑一下坐到沙发上。刺痛感已经蹿到整个头部。坐在对面的伊予正满脸堆笑着。他应该知道那个叫栗田什么的被轰走的事。从时间上来看,他还没得到看守的报告。他要是知道了佐濑向梶聪一郎提过的问题的话,不会还这么沉得住气。
  不。即使是现在他也只是故作镇静而已。就像检察院对警方的态度一样,警方也同样希望与检察院保持一种良好的协作关系。要不然,夜以继日地侦破一桩案件,终于将嫌疑人送到检察院了,这时若检察院不起诉的话,他们的工作等于不被承认。所以,除非极端情况,警方不会对检察院表示不满情绪。现在的伊予就是这样。他派来监视梶聪一郎的人被轰了出去,按理他心里应很生气。
  桑岛一边将一颗糖塞进嘴里一边说着什么。
  “嗯?”
  “我是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吧?警部的案子。”
  佐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为副检察长,难道让我当着嫌疑犯方面的人谈提审的内容?不会。桑岛一定以为“没有问题”。因为梶聪一郎的笔录尚未出过佐濑检察室的门。
  “怎么?有问题吗?”
  佐濑没有回答。视线移向了伊予。
  “那么我先告辞。”
  伊予很知趣地起了身。佐濑抬眼看看那张肌肉松弛的脸说道:
  “伊予先生。”
  “哦,什么事?”
  “稍后我可能找您谈谈。”
  相互揣摩对方的视线交错在一起。
  “请您多多包涵。”
  伊予爽快地点了点头。不过,堆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伊予刚一出门,桑岛苦笑道:
  “喂喂,别那么为难人啊。他们也不容易嘛。没准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得求人呢。”
  “他到底来做什么?”
  佐濑毫不客气地质问。桑岛满不在乎。
  “有事相求啊。”
  一听这话,佐濑急了。
  “他求你什么?”
  桑岛做了个手势,仿佛说别那么激动嘛,然后把嘴里的糖吐出来用纸巾包上。
  “他说希望在一次扣押期限内了结这个案子。”
  佐濑感到刺痛传遍了整个头部。
  明天向地方法院申请扣押的期限是十天。之后还可以申请延长十天。佐濑当然想充分利用这二十天的时间。然而伊予却抢先一步,专程过来要求在十天内起诉。
  ——没道理!
  “警方无权干涉。申请扣押权在检察院。”
  “话是那么说。”
  “理由呢?他什么理由?”
  “当然是因为都是自己人嘛。连续二十天进行提审,太可怜了。”
  不对。县警看准了时间差。目的是减少佐濑提审的机会,让“空白的两天”不了了之。
  果然如此。伊予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达到其目的所走的第一步。
  县警有组织地进行了这次不正当的提审。佐濑这话已到了嘴边,可最终没有说出来。他暗地里试探桑岛:“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哦,当然没有接受。只说研究研究。”
  桑岛看了看墙上的挂历。
  “今天已经是开战日了啊,不管怎么说整二十天是不行的,那样的话我们以及法院方面都没有时间上的余地了。”
  也许伊予也是这么说的。
  桑岛是亲公安派。在公安部门工作了很长时间的桑岛一直就有“公安情结”。不言而喻,从中央到地方,公安部门都是一个很特殊的领域。不管从人员、情报还是预算等,哪一方面都是检察机关所不及的。没有公安的协作,检察机关难以存在。桑岛正是因为知道其要害所在,所以说话时总会显出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感觉。
  ——这个人靠不住。
  佐濑打算不指望桑岛,而把眼前对梶聪一郎案件产生的疑点藏在自己心里。
  佐濑正要起身。
  “哎,刚才说到哪了?”
  桑岛皱了皱眉。
  “那个……哪天该轮到我们……”
  一副恍然想起来的样子。
  “区检察署的那案子?”
  “是,是的。”
  听铃木事务官说起过区检察署事务官的贪污嫌疑一事。管辖县西部S区的检察署征收主任私吞交通罚金。其本人还不知道已被怀疑。近几天之内特别监察组会介入。实施逮捕也是迟早的事。
  “其实,想让你尽快把警部的案子了结,来接手这个案子。”
  “你是说我……”
  “会相当棘手。是私吞交通罚金的事吧。真是,这个时候被警方给拿住。”
  把桑岛的话联系起来,佐濑这才明白。原来桑岛受伊予之托要把自己从梶聪一郎的案子中撤出来。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案子您让其他人接吧。”
  佐濑断然回绝了桑岛,离开了检察长室。
  危机出现了。
  县警这么快就动手了。再不抓紧的话,这个案子就更难进展了。
  回到自己的检察室。铃木与气象台的通话好像刚刚结束。
  “六号县内平原地区全天阴天。K市内零星小雨。”
  “东京呢?”
  “晴天。”
  铃木的声音显得既兴奋又有些恐俱。
  “辛苦了。”
  佐濑出了办公室,再上到四楼。
  梶聪一郎的确去过东京。这样一来应该可以说服“老板”。
  长长的走廊尽头。检察长室。佐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敲了敲木纹非常漂亮的双开门。
  4
  W县地方检察院检察长岩国鼎正坐在左边角落的办公桌前看书。原本就身材矮小的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显得更加渺小。而办公室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宽大。
  “对不起,打搅了。我希望与您谈谈。”
  “跟副检察长谈过了吗?”
  这是岩国的第一句话。
  “没,还没报告。”
  岩国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然而这位原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部长双眼却放出喜悦的光芒。搜查期间为保密而越级汇报情况的现象司空见惯。
  “好,讲讲你的推测。”
  虽然不是政界的贪污案,可“特搜语”仍然从岩国嘴里脱口而出。不过,身为检察官,就得在各种案件中尝试“推测”。提审的技巧固然重要,但不能“推测”案件的关键所在的检察官,永远都进不了“特搜部”。
  佐濑迎着岩国的目光。
  “捏造笔录并非刑事部所为,主要是由警务部在导演。负责实质性指挥工作的是警务部长伊予,实施者是刑事部的搜查官辰已丰。此外还有几名警务部的警视和警部也参与了。而且本部部长加贺美也并未否定此事。”
  “噢?可是县警为什么会如此大动干戈地在笔录上做文章呢?”
  “我认为最初是因梶聪一郎不肯说出六号那天的行踪而起。警署对媒体宣布正在调查中。可今天早上的《县民时报》却登出了有人看见梶聪一郎在新干线上行线站台上的消息,所以使他们乱了阵脚。目的虽然不明确,但事实上梶聪一郎好像的确去过东京。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成了现任警部杀妻还弃遗体不顾去东京。这事涉及警察的形象问题,所以县警强行让梶聪一郎提供虚假供词吧。”
  岩国点了点头。
  “问题是梶聪一郎为何去了东京。这样有组织地为其掩饰,可见梶聪一郎的行为可疑。”
  “这就是不明之处。也不知道县警是否已经掌握了梶聪一郎去东京的目的的情况。”
  “所谓人言可畏……也不排除警署的这层担心吧。”
  “是的。不过我认为,他们掌握了足以怀疑梶聪一郎六号行踪的情报。梶聪一郎六号的行踪比他杀妻给县警造成的影响更大。正是担心这个,才会有组织地捏造笔录。”
  “明白了。”
  岩国说着抬起了身子。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棒槌学堂·出品
  佐濑调整了一下姿势。心想,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请求搜查许可。”
  “搜查哪儿?”
  “梶聪一郎的家,还有警署本部教养科。”
  岩国暗自斟酌着。
  检察厅对警署本部进行搜查——这会使警署名誉扫地。也是警署最怕、最担心的一张牌。
  “这对他们来讲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两年,甚至三年,相互的关系会很僵,恐怕还影响到双方的人事变动。”
  “即使这样也应该做。”
  “不过,再等等。你想看教养科什么地方?梶聪一郎的办公桌、柜子之类的早就被收拾了吧。”
  “至于能发现什么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搜查本身。”
  “你说什么?”
  岩国变了脸色。
  “想让他们见识见识正直的检察机构。用它来挖出县警所隐瞒的情报,让梶聪一郎一案的真相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又怎么样?杀人这一事实是毫无疑问的嘛。你追究的不过是案件发生之后的问题。”
  “在整个案件没有真相大白之前还不好说。或许案件本身与其之后有着相互呼应的密切关系呢。东京之行的所为也会影响到量刑。”
  能说的都说了。如果在这里不能说服检察长的话,那么这一仗的胜利就无从说起。
  “希望得到您的许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是一个检察官的职责。”
  “可是,以搜查作为威胁的手段也不妥。甚至可以说是歪门邪道。”
  佐濑急了。两手往桌子上一按。
  “您就眼看着县警搞歪门邪道?问题是我们地检被他们给耍了!捏造笔录,还想方设法让我们相信。”
  岩国默不作声,眼睛盯着佐濑。
  检察官虽然在对某一案件的具体法律问题及量刑处理上有相当的权力,可从组织原则上讲,下级绝对得服从上级。所以,这时候只要岩国一摇头就什么也做不了。
  佐濑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岩国的决定。
  沉思少许,佐濑感觉有一道可怕但又充满着好奇的目光射向自己。
  “好,干吧。”
  佐濑双手一下握成了拳。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过,对本部的搜查还得等等,这期间用别的方法再试试。如果对方仍然坚持隐瞒的话再搜查。”
  “明白了。”
  佐濑情绪激昂地站起身来。这时,岩国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
  “你是怎么想的?”
  “您指什么?”
  “梶聪一郎去东京啊。目的何在?”
  “这个嘛……”
  思索的脑海里浮出一个女人的名字。
  今井绫子。
  红色记事本……大头贴。
  梶聪一郎的那张无私的脸……
  佐濑答道:“大概是去见孩子吧,我想。”
  “孩子?”
  “是的。
  “你是说……私生子?”
  岩国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身体往沙发上重重地一靠。
  “有线索吗?”
  “没有。”
  岩国抬眼说道:“那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梶聪一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然而现在梶聪一郎并非为自己而活着。他一定是为了谁才这样活下来的。对此我有预感。”
  作为检察官的表情从岩国脸上消失了。
  “也好。这种推测也可以。只靠严肃是做不好检察官的。”
  佐濑揣摩不透岩国此话的真正含意。
  平静的声音还在继续。
  “不着急,等明年春天我调你去特搜部。”
  5
  晚上十一点,W县平原地区下着雨夹雪。
  钢筋水泥建筑的公寓型宿舍。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单身赴任的人。没有家属的套房更显得寒冷。与千鹤子的离婚还没有正式判决,所以佐濑现在仍算是个单身赴任者。回到宿舍,佐濑连大衣都顾不得脱就喝上了威士忌。这些天来,佐濑总是先用酒精或者咖啡来暖身子。
  有人寄来一张明信片。
  是通报搬家。植村学——以前在司法研修所曾一起待过。明信片上写着“回到W县了”。他应该是在东京当律师的嘛。原来是W县人。不过与他也就是一年一次互通贺年卡的关系,当然不会太了解这种纯私人性的情况。植村学因多次司法考试未通过而备受折磨,年龄也大好几岁。在一起研修的时候并没有正式交谈过,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不管去日本的任何地方工作,他总会寄来明信片什么的通报一声。
  佐濑拿着明信片倒在沙发上。好可悲。居然因一个并不亲近的人寄来明信片而高兴。
  想到下午的事更有一种无可奈何感。
  在K车站目击梶聪一郎的人是常出入县警的一个领带商。
  据其妻讲一大早就被警察带去,说是作为证人录笔录。什么笔录。一定是威胁与封口。现在就是传了他也问不出任何令人满意的结果。
  差点儿忽略了今天是梶启子的葬礼。梶聪一郎妻子的姐姐岛村康子忙碌着操办启子的丧事。明天对梶聪一郎的住宅进行搜查时希望岛村康子也在场,所以得跟她取得联系。佐濑在葬礼快结束的时候才赶到,好歹约了明天的事。
  返回的时候看见搜查一科重案组指挥官志木也在吊唁的队列里。因旁边有其他同僚在没机会打招呼。铃木事务官想了许多办法想与志木取得联系可都没有成功。事实上志木被取消对梶聪一郎的审讯资格后就回到了本来就在处理的少女连续遭强暴事件的搜查中。据说犯罪嫌疑人喝了农药,目前算是把命保住了。
  佐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见了志木又能怎样呢?跟他倒是很投缘。两人一起喝酒也不是一两次的事。然而,即便是这种关系,可他是县警的一员这一事实不可改变。对于审讯官被取消一事就算他有自己的看法,也不会说出什么对组织不利的情况。
  酒瓶快空了。看来今晚酒精占了上风。
  ——别着急,明年春天我就调你去特搜部。
  岩国检察长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里。
  一定被误认为自己是想回到特搜部才专检这块硬骨头来啃的吧?
  误会对了一半。佐濑屋里堆满了官方报、经济杂志,几乎无从下脚。这是他获取公益工程招标情况及条例等信息手段之一。目标是县知事。在地方上要干得出人头地的话只有走这条路。
  那么另一半呢?
  一帆风顺地走到今天。读大学的时候通过了司法考试,年仅二十四岁就走上仕途。在东京地方检察厅工作一年刚转正就去了前桥地方检察院任职。四年后进了“A厅”,即以短短的四年时间达到了一般人都希望的返回东京地方检察厅的目的。同期的四十八人中只有五个人实现了这一目标。自那以后一直做刑侦检察,主要精力都放在刑侦部。两次被特搜部提名。愤慨激昂地要进入政界打击腐败,改变日本。
  然而……
  检察官,请问您为谁而活着?
  两年前,一件很常见的逃税案。当时已经查到某制药公司将逃税款给了厚生大臣身边的人。钱是通过制药公司专务给出去的。而这位专务却因病躲进了医院的特别护理室。于是一直与专务一起行动的秘书今井绫子就成了查明这一案件的关键人物。
  今井绫子当时二十八岁。单身。当过应招女。专务的情妇。
  经过好几天的询问,绫子始终顽固地否认,对闲谈采取不回答,此外就是一个劲地要求把搜查住宅时被拿走的一件私人物品——记事本还给她。
  特搜部的搜查干得很彻底。账本之类的不言而喻。一般文件、私人信件、存折、台式日历、记事本,就连写坏了的记事条也一张不剩地统统没收。尤其是台式日历、记事本这类的,为预防事后再写上去是绝对不会落下的。
  去资料室确认没收物品目录中,的确有一个绫子所说的红色记事本。翻看了一下,里面几乎没记什么内容。是作为私人记事用的记事本这一点毋庸置疑了。事实上这个本子对于侦破案件的价值几乎等于零。
  当然,记事本并没有还,而是把它用作一种交易的工具。招供了就还你。对,正是在佐濑做这种交易的时候绫子说那话的。
  为谁而活着?
  佐濑当时仅仅是把这句话当成绫子庇护专务的决心和态度。因为当时那张脸是一张“铁面无私”的脸。
  三天后绫子割腕自杀了。
  把绫子的死与一起儿童因事故而死亡的事联系起来已经是半月以后的事了。
  事故发生在乡下的一个儿童福利院里。由于小小的疏忽,一辆送餐车倒车的时候将一个小女孩夹在墙壁与卡车之间给挤死了。那是一个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不过,院长说看见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小女孩放学回来时有位衣着时髦的女性陪着。小女孩视为宝物的大头贴少了一张,院长问到时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告诉说给了一位好心的阿姨。
  佐濑再次仔细翻看了记事本。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容出现了。大头贴贴在十月十五日。也许这一天是连小女孩自己也不知道的她自己的生日。
  不是为了专务更不是为了公司。绫子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活着。
  苦于地检的逼问而自杀。媒体是这么报道的。这也是事实。
  绫子被穷追不舍,被佐濑穷追不舍。
  对于与案件相关的人员死亡,特搜部无话可说。“免疫”还是“免责”?哪个词都不合适。只有默默地去着手下一桩案件的调查。打着为公的旗号虚张声势、自欺欺人,而且不丢掉那仅存的一点正义感的话是做不了一名特搜员的。
  空调的暖风终于可以赶上酒精的温暖了。佐濑在窄小的沙发上翻了个身。这间两居室的宿舍里,佐濑可以利用的面积小得可怜。
  为自己而活。这本应该理所当然,可怎么总让人感到悲哀。
  有些醉意的脑子里,千鹤子黯然失色的表情时隐时现。千鹤子还是没有跟来。大概跟她的缘分已尽了吧。
  你并没有看眼前看得见的。我讨厌你那样的眼神……千鹤子那么说过。
  稔总是站在正义和弱者一方。他从小就那样。早早地就能分清“敌我”。很明显长大了一定会站在母亲一边保护母亲。可,到时候……对,到时候他才会发现,父亲才是个弱者、一个非常脆弱的人……
  门铃响了。一定是记者。明明知道不允许夜访,还是有这样不顾一切的家伙。不予理睬!不,睡魔上来了,也顾不上理会许多了。
  自己到底为谁而活。还有,梶聪一郎呢?他又是为了谁?
  6
  早上,雨完全停了。
  梶聪一郎的家附近。周围一片寂静。禁止入内的警戒线早已拆除。
  佐濑窥视了一下设在围墙外的信箱。空空如也。抬起头,一幢毫不起眼的两层楼建筑映入眼帘。再看看表。时针指在上午十时。
  早上一大早就询问了K站的目击者田沼满男,但仍晚了一步。虽然也严词相逼,但可以想象县警为堵田沼之口会使用的手段。时报的报道曾是“梶聪一郎在新干线上行线站台”,也被修改成了“与梶聪一郎相像的男人在小卖部前向上行线方向张望”。并没有看见乘上了电车这一点像是真的。只有在说这话的时候田沼的视线未从佐濑的脸上移开。
  ——无所谓了。去过东京一事是毫无疑问的了。
  再看看表。
  这么晚!正这么想着的几秒钟内,那辆熟悉的深蓝色的商务车从前面的十字路口拐了过来。手握方向盘的铃木事务官低着头将车朝这边驶来。汽车后座有人。
  也许是因为葬礼结束了,事情终于了结了,岛村康子与昨天相比似乎老了几岁。表情、应答都显得有些恍惚。其实她才五十六岁呢,头发已经明显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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