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志木和正
1
该行动了吧?此刻紧张感充满着整个身体。心跳甚至比自己参加行动时还快
。志木又点燃了第二支烟。黎明。此时窗外的亮度已经可以使用这个词了。六点
十分。该行动了!
志木眼睛盯着电话,“响啊!”心里默念道。就在这时。
“指导官!”
视线循声而去。办公室最里面刑侦部值班室的门开了,盗窃犯特别搜查组的土仓巡查探出一张稚嫩的脸。这是为应付深夜紧急情况而设置的值班,土仓当班,所以住在这儿。
“什么事?”
因为焦急,志木没好气地大声问道。土仓也条件反射般不由得提高了嗓门:“您的电话。”
“接过来!
这回志木可真是生气地皱了一下眉。镰田这家伙,讲好了联络时用直通电话嘛。志木灭了烟,握着内线电话听筒,铃声一响立即拿起听筒:“我是志木。”
“一大早对不起啊。”——不是镰田的声音——“我是中央署的石坂,有件事很棘手啊……”
是W县(注:日本的“县”相当于中国的省级行政区划。)警所在地的W中央署值班长来的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
志木一边留意着手边的直通电话一边问着。
“刚才,本部教养科副科长梶聪一郎警部来自首了。”
——说什么呢?
“怎么回事?”
“是杀人。说是杀了自己的妻子。”
鸡皮疙瘩立刻从耳朵传到脖子。
梶聪一郎——名字及其那张有轮廓的脸立即浮现在眼前。教官,书法,温厚,严谨……有关他的印象片段像箭一样在脑子里穿梭。几年前独生子病亡。在学校时比志木高一届。虽没有正式交谈过,但因同在本部工作,在走廊或阶梯遇到时还是有过点头礼的交情。
这个男人杀了自己的老婆?愚蠢!足足过了几秒钟志木才说出话来:“真的是他本人吗?”
“没错,我跟他也面熟。”
“他本人怎么说?”
“说是因不忍看老婆受病魔折磨,帮她解除了痛苦。”
受病魔折磨?没听说梶聪一郎的老婆生病啊。不过一直从事刑侦工作的志木与长期做警校教官的梶聪一郎,虽然同属县警的一员,但实际处于完全不同的环境。类似这种完全私人的情况未传到志木耳里也很正常。
“你那边的刑侦探员呢?”
“联络上了。正往这边赶呢。对不起,现在该怎么办?”
声音中露出困惑。
“把人带到刑侦科的审讯室。一定跟上两人看着点儿。”
即使不逃跑也不排除从窗户往下跳的可能性。儿子病亡,这次又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虽说是来自首了,可本人内心的凄凉是旁人难以了解的。
“就是说不逮捕?”
“等刑侦科长到了转告他:确认了尸体之后再办紧急逮捕的手续。完事后和我联系。”
“明白了,谢谢!” 棒槌学堂·出品
对方如释重负的声音消失之后电话挂断了。值班长石坂是总署的交通科长。他一定是不知所措了。警察杀妻!谁遇上了都会慌了手脚的。而且,来自首的还是个警部!了不起的警署干部!
媒体会大肆渲染,W县警会又一次受到冲击。
志木重新感到震撼!
“土仓!”
志木回过头高声呼喊了一声。土仓远远地回答着,一脸稚气的样子跑了过来,端端地站在志木面前。
“你,上学的时候是在梶聪一郎教官的教场吗?”
“是啊。”
“梶聪一郎警部是怎样一个教官?”
“和蔼可亲。”
“和蔼可亲?会有这样的教官?”
“助教佐藤副警部很严厉,可梶聪一郎教官很温和。教场的人都喜欢他。”
“比如说……”
“是的,比如说……我们去支援处理伤者很多的列车事故时,教官会对我们说:处理遗体的时候应该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果然是印象中的男人。然而,一个温厚重礼、有人情味的人为什么会杀死受病魔折磨的妻子呢?这也是其性格决定的?虽然疑虑不断膨胀,但志木却让这高昂的情绪平息了下来。
不用天平来衡量,以指挥侦破三起强奸案的指挥官立场来看,梶聪一郎杀妻案只是一个单纯的自首案件。既已认罪,犯人又在警察的掌握之中。而现在,撬锁入民宅,将少女双手用玩具手铐铐住施暴的强奸犯尚未绳之以法。镰田没来电话之前还必须认为犯人高野仍不在警察的掌握之中。
志木再次将视线移向墙上的挂钟。
六点二十八分,太晚了。天空不是已经泛蓝了吗?
志木一边紧盯着直通电话一边拨通了搜查科长小此木的电话。转告了梶聪一郎自首一事之后,一时间志木对小此木不知道说什么好。
“知道了。部长那里我来汇报。顺便问问,那个画画的怎么样了?”
“还没抓到,快了吧。”
志木的回答只是自己的愿望而已。放下电话再看看钟。六点三十五。志木的拳头“砰”地落在了桌上。
——怎么回事?!
不妙!这种念头像支毒箭穿梭于志木全身。逃跑?不可能!高野住处的大门及窗户等都有二十四小时的监视。给镰田打个电话?不行,约好从日出开始行动手机必须关机。焦急的志木正准备点燃第三支烟。
铃声划破了寂静。是直通电话!
志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了听筒。
“完了!”
听到镰田声音的一刹那,脑子里那些竖着的茶叶杆儿顿时消失得没有了踪影。
“那小子喝了农药!我们在门外叫了多次没人应答,破门而入才发现那小子躺在地上乱滚。”
难到监视被发现?
“是被他发现了吗?”
“不知道。”
“农药的种类?”
“是一种剧毒除草剂。”
“没稀释过的吗?”
“好像是。旁边有一个小瓶。喝的量不清楚。”
“给他喝盐水让他吐,多让他喝几次!”
“正弄呢。”
“吐了后立即送熊野医院,明白吗?”
洗胃的话应该就在那里。透析设备也齐全。最有利的是那里离公寓最近。
然而这种除草剂很麻烦。一旦进入体内后,会随着血液循环一步步地侵害内脏。即便是做了洗胃和透析,体内所吸入的量太大的话也没救。问题是在什么时候,喝了多大的量!
——他妈的。
志木一脚踢翻了垃圾筒。
高野罪该万死。如果被害少女们的家属在场的话,一定希望看到他就此痛苦而死的下场。志木也有女儿,想法应该与那些父母们很接近,然而却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这家伙死掉。最近这类罪恶之徒有所增加,他们犯下灭绝人性的罪行之后以为可以一死了之,逃避惩罚。绝不容许!绝不让他就这样轻易地去死,得把他绳之以法,让他得到应得的惩罚!
“指导官,救护车到了,现在准备出发。”
“知道了。我也去医院。”
挂断的电话铃声又响起了。
“什么事?”
“我是加贺美。”
——啊?……
W县警本部部长——加贺美康博。
“以最快的速度到本部长室来!请你担任梶聪一郎的审讯工作。”
2
二楼是管理部门的各科室。志木在五楼办公,很少来这里,更不用说部长室了。记得还是在升任警视的时候来过一次。
不过,志木并不紧张。相反,随着迈向部长室的脚步加快,心中的愤怒情绪也膨胀起来。为什么非派我去?虽然是W县警的一件大事,可梶聪一郎已在中央署严密监视之中,既逃不了也死不了。
“对不起。”
志木一进部长室便看见豪华皮革沙发上的三张面孔。他们是W县警的头三号人物:加贺美部长、伊予警务部长、岩村刑事部长。加贺美和伊予是警视厅派下来的,所以没有从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岩村那种随和的表情。
然而现在,三个人都显得很严肃。刚四十出头的加贺美部长甚至显得有些悲伤。
“你跟梶聪一郎警部关系还可以吧?”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伊予警务部长。
“不。仅仅是认识而己。并没有什么个人交情。”
“那就好。”
肥胖的伊予一边点头一边把厚厚的文件夹往志木面前一推。这大概是警务科保管的有关梶聪一郎的资料吧?第一页是简历。梶聪一郎,四十九岁,三十一年工龄。曾在派出所和所辖的警务科工作过,后在警察学校任助教四年,教官五年。去年春开始任教养科副科长。无赏罚。父母已故。有房产。住在一起的只有妻子启子。
“没时间了。大体看看后就去中央署开始讯问吧。”
——这道命令应该由邢事部长来发吧?
志木偷偷看了看岩村刑事部长。岩村紧闭着双眼。
“可是……”
志木犹豫着。伊予立即打断他:“把你手上的案子交出来。优先处理梶聪一郎的案子。你是我们这儿最擅长审讯的吧?”
志木再看看岩村。依然紧闭着双眼。
的确,志木有丰富的审讯经验。做警部助理的时候曾被称为“专设陷阱的志木”。然而,梶聪一郎的杀妻案是个自首案,动机也明确。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梶聪一郎就“完全招供”了,没必要让手上有案要办的志木特地来设陷阱让其招供。
“中央署也有高明的审讯官。”
志木说完,伊予瞪大了眼睛。
“怎么能让他们来审讯!你,难道不明白这件案子的重要性?这可是警官杀人啊!”
“我知道。可,我手上的案子也……”
“哦,听了汇报。有什么问题吗?就是那个美术教师吧,在搜查员要逮捕他之前喝了农药的那案子?”
“是的。”
“那有什么问题?逮捕之前喝农药应该不是我们的过失吧?”
原来如此,这是他的天平。
志木真想吐他一口唾沫。
好一个传闻中的明哲保身的人,说的话句句令人生气。每当听到这个连尸体都没见过的“科班”部长称“我们”的时候太阳穴就会阵阵作痛。
志木狠狠地瞪了一眼岩村。为什么让这门外汉警务部长一个人说了算?岩村好像明白了志木的意思,这才冲着志木说道:“那个画画的交给辰已处理。”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言听计从?
志木急了:
“可是部长,高野正在运往医院的途中,需要有人指挥。”
伊予张了张嘴。志木并不理会还是继续说道:
“即使现在情况不太严重,可杀虫剂是迟效性的,一旦侵蚀了肺部,一周以后也有死亡的可能。听取高野的口供还需要有医生的配合,会是非常微妙的工作。”
“你是担心辰已胜任不了?”
志木无言以答。辰已与自己是同一级别的搜查官。没什么好担心的。可就是不甘心在这种时候罢手。
“正好相反。我的意思是对梶聪一郎的审讯谁都可以胜任的。对一个完全招供了的人进行审讯并不是一件难事。
“是否完全招供还不清楚呢。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梶聪一郎说自己三天前杀了妻子。
志木感到自己全身绷紧了。
并非完全招供?
“验尸报告也表明死后已有数日。有空白的两天让人不解。所以为保险起见让你来负责审讯。”
“可……”
“有级别的考虑。虽说是犯了案,可梶聪一郎毕竟是四十九岁的老资格警部。让低级别的年轻警部助理或同级别的警部担任讯问有些失礼。地检方面也说了,让仅次于副检察长的佐濑检察官来担任此案的调查。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派一个水平一般的人吧?”
志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况且,按理应该站在自己一方的刑事部长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再拒绝就意味着失职。
“志木君,拜托了。”
加贺美部长这才开口,表情意味深长。
“九点半之前告诉我们结果。”
志木心里一紧,九点半?难道……
“记者会之前。”
伊予补充道。可他的补充还是不完全。志木问道:
“晚上九点半之前吗?”
“当然是上午九点半。”
志木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还有两个小时……
“早上七点紧急逮捕的吧?等晚报截止时间过了之后再通报那些记者。也许会被说成为了庇护自己人故意延迟通报。可县警干部居然犯下杀人这样的罪,组织因这个蠢货得蒙受多大的打击啊。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蠢货?犯罪?
这种话只有门外汉才说得出口。伊予大概也感到志木对他的抵触情绪,所以说话时并不正眼看志木。
没时间了。
志木拿起文件夹离开了部长室。
一张照片从文件夹里滑落出来,一道让人联想起小动物那样的目光从地板上投向志木。
教官,严谨,儿子之死,妻子生病,掐死,空白的两天,自首……
作为审讯官的最初的疑问产生了。
杀死妻子之后,梶聪一郎为什么没有选择死?
3
志木乘坐指挥官专用的指挥车出了县警本部。
因为没时间把专职司机叫来,所以让值完夜班的土仓握住了方向盘。上车后志木将有关梶聪一郎的事告诉了土仓。
后视镜中映出土仓那双发红的眼睛——并非因为睡眠不足。
开车去中央署需要十五分钟左右。志木调好车用无线电话的音量与镰田取得了联系。
高野贡已被送到熊野医院并接受了洗胃处理。这家伙目前处于意识朦胧、尿血状态。小便中查出含有大量除草剂成分。情况不容乐观。志木向院长说明了情况后指示两名警员守在治疗室。小心再小心。万一高野贡恢复意识再咬断舌头什么的就前功尽弃了。
然而……
为什么梶聪一郎没有选择死呢?
下车的时候志木又这样想到。不言而喻,是与高野贡完全不同的理由去选择死。作为警官,犯下了不应该犯的罪行,还使县警的名誉扫地,按常理他应该留下承担责任的遗书然后自杀。老实说,如果这种情况下,听到当事人自杀所受到的打击远没有听到来自首时的打击大。身为警官应该如此。更何况梶聪一郎作为教官,曾经是年轻人的楷模!
志木走进中央署的大门,看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他径直上到三楼,推开刑事科的门。科员们整齐地站立起来,但面部表情僵硬。
看来大伙儿对这位重案组指导官有些敬畏。本部搜查一科的警视职位除了科长副科长以外,还有指导官、检视官、广域搜查官三个。而不论上任年次长短,一旦案件发生,指导官便被赋予绝对发言权。只有作为专门处理杀人、放火、盗窃、强奸等这类血腥案件的重案组的成员、长年奔走于现场的有丰富经验的人才有可能被任命这一职位。与历代指导官相比,志木既有现场经验又有作为审讯官的优秀业绩,所以被称为“怪才”。
“没时间了。”
志木挥挥手,谢绝了递过来的茶杯,由小峰刑事科长领着向旧办公楼走去。通向审讯室的这条狭长的走廊,曾经是志木走得不耐烦的“通勤路”。
“山崎到了吗?”
“到了,在八号室。”
W县北署的山崎警部助理被点名担任助手。虽然主要是做记录,但这个角色需要体察随时可能发生变化的审讯情况,并与外部保持联系,起着微妙但不可缺少的调整作用,因此并非任何人都可以胜任。志木与山崎以前曾经搭档过,两人很默契。在八号审讯室等候是他的做派。一直以来,八号审讯室好像是块风水宝地,许多疑难案子在这里都会不可思议地得到顺利解决。
然而今天却让人感到没有把握。
“今天改在三号室。转告山崎。”
志木一边对小峰说着一边进了三号审讯室。密闭的空气立刻开始流动。这里也并不比八号室强。七平方米多一点的窄小房间。嵌有纵横格子的高高的窗户。铁桌子两边相对摆放着折叠椅。左角处是记录官用的桌椅。审讯官将在这间枯燥无味的密室中与犯罪嫌疑人对峙。想当年,这里曾经是志木的“主战场”——打过无数“读”与“被读”的心理战。
山崎信步而至的脚步声打断了志木的思绪。
“喂!”
“好久不见!”
“老了啊。”
“彼此彼此!”
山崎笑也不笑,一本正经地把一叠资料往桌上一搁。
“这是拘捕令和询问记录表。”
有人敲门。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正从门缝往里窥视。
“志木,打搅一下。”
是本部警务科的调查官笠冈,他与志木是警校的同期学员,一个爱打官腔令人讨厌的家伙。大概因为相互都没什么好感所以根本谈不上私交。既然如此,他来这里是因为工作?
——会是什么事呢?
笠冈领进一个西装单履的年轻人。三七分头,一张木偶脸。
“这是我手下的栗田警部。”
“警部?这么年轻?”
“是年轻,但很优秀。别客气,他归你指挥。”
“我指挥?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审讯助理啊。”
——怎么回事!
伊予警务部长那张肥胖的脸浮现了出来。
“在你们的监视下进行审讯,是这么回事吧?”
“别那么尖锐,只是个联络员而已。”
“这里已经有助手了。人多反而碍事。把这年轻人带走!”
笠冈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这可是部长命令。”
“哪位部长?刑事?还是警务?”
“两位部长,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刑事部长并没有反对。”
说完后笠冈一副得意的表情。
欺人太甚!太令人失望!刑事部长就这么无力?难道掌握着人事权、财务权的警务部长一旦动用了强权,就可以连刑事部最核心处——审讯室也可以随便出入了吗?
——看着办吧。只好如此。
志木重重地坐在了审讯官的椅子上。
“十分钟后开始,各位请退出。”
“可是栗田……”
笠冈刚要再说什么,志木大声吼道:
“先让他出去! 棒槌学堂·出品
志木在审讯之前习惯有个“仪式”。山崎因为事先了解这一点所以一声不响地出去了。笠冈、栗田也带着不解的神情跟着出了审讯室。
房间里恢复了平静。
志木闭上了眼,深呼吸。
——忘掉吧,所有的一切!
去掉杂念,集中注意力。志木暗示着自己。
志木开始静思。
审讯好比在读一本书。犯罪嫌疑人是书中的主人公。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可是书中的主人公不能从书中走出来。只有当审讯官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他们才会道出他们的故事。面对审讯官,他们时而乞求怜悯的眼泪;时而希望引起愤怒的共鸣。他们希望有人来读他们的故事。审讯官只需要静静地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们期待着,期待着快点将他们的故事读完。审讯官不去翻书,他们的故事也许将永远封存。
志木睁开了眼睛。
并没有达到以前的境界,不过也相对镇静下来了,这种状态可以开始了。
约十分钟后,山崎和栗田进入审讯室坐在了助手的位置上。
一分钟后,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个身着西服、没打领带的身影进入了志木的视线。梶聪一郎背朝着窗户、隔着桌子站在志木的前面。年轻的警卫解开了他手上的手铐和身上的绳索。警卫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请坐。”
志木的声音让栗田为之一震。声音之沉着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山崎松了一口气,还是那个“专设陷阱的志木”。
然而志木的内心此时却波涛起伏。
行礼之后梶聪一郎抬起了头。他的表情显得比志木还要镇静,两眼清澈透明,为什么杀了人的人还会有这样的眼神?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志木看了看表。
“十二月七日上午八点二十三分,现在开始审讯,我是本部搜查一科重案组指导官志木。”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沉稳、清晰的声音。
在告知了沉默权之后,此时的志木感到自己作为一名审讯官在热血沸腾着。
将要读到的会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时间有限,必须从书的最末章开始读。志木脑子里闪过一丝遗憾。
4
笔在稿纸上疾书的声音。是山崎,还有栗田在记录。
志木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
“梶聪一郎警部。”
称呼职务是武士之情义。此时,本部正召集惩戒委员会,决定对梶聪一郎作出免职的处分。这样以便在记者会上称“原警官”而不是现在的职务。
除此之外,志木称呼“梶聪一郎警部”还为了提醒自己,这可是在审讯同僚!不管怎样他还是自己人——不管以前有没有交情。
然而又必须面对现实。
“你的犯案,对县警名誉的损害很大啊。”
“是的……”
梶聪一郎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的行为是作为一个警官所不该有的,给署里带来不小的麻烦。除了深表歉意之外我无话可说。”
志木点了点头。
“由于是警官犯案,必须考虑应付媒体的问题。因此,审讯将不按常规进行。我将从事件的核心部分开始提问。”
省去了讯问被审人的出身、身份、前科、经历等“例行项目”,节约了时间。本来,有关这些情况早已在警官录用的时候已经彻底了解过。
志木的目光移到了资料上:
梶启子。五十一岁。
“那么,开始提问。你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
梶聪一郎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开口道:
“觉得她……太可怜了。”
“你妻子生着病?”
梶聪一郎点点头。
“启子被诊断为脑神经萎缩性痴呆症。”
志木不由得为之一震。
“两年前就有前兆……头疼、目眩。一直在买药服用,可不但不见有丝毫好转反而严重了。四月份左右才把她带到医院去检查。诊断结果并没有告诉启子。可她自己查看医学书猜到了自己的病……”
梶聪一郎顿了一下,继续说:
“病情恶化得很快。经常弄错日期、星期这都不算什么。可健忘越来越厉害,以至于耽搁一些重要的事。帮她想了各种办法。比如让她把事儿都记在记事本上,可到后来她连记事本都忘记看。事后自己又特别懊恼、恐惧,怀疑自己作为人的存在还能维持多久……夏天的时候确信了自己的病。她说想死。而且常把死挂在嘴边。我鼓励她要有活下去的勇气。说,你死了怎么办?谁去给我们的儿子扫墓?谁去给他坟上的花浇水?”
志木又看了看资料。
梶俊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七年前死亡。年仅十三岁。
“也许我那样说反而刺激了她……三天前的事。”
犯罪当天。
“是十二月四号吗?”
“是的。俊哉的忌日。”
在独生子的忌日杀妻!
志木仿佛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击。
“那天我们去扫墓了。启子把墓扫得干干静静,清洗了墓碑,长时间地合掌站在墓前,流着泪口中念叨,要是活着都该过成人节了。可是……”
梶聪一郎的话中断了。此时,他的脑海里一定映出了当时的情景。
志木沉默着。
梶聪一郎有些干裂的嘴唇又开始动了起来。
“夜里启子开始发作。说是还没去扫墓。怎么跟她解释都无济于事。她哭着闹着说,连自己儿子的忌日都不记得了还算什么母亲。启子越来越疯狂,一边大喊‘我不是人!让我去死!’一边乱扔家里的东西。我拼命地想使她安静下来。可她却把我的手拉到她脖子那儿,哭着喊着说‘求求你让我去死吧,让我在还记得自己是俊哉的母亲的时候去死吧’。就这么一直喊着。”
志木换了个坐姿。
“我……就那么做了。太可怜了。我……就用这双手杀了她。对不起。”
——被迫杀人?
“砰”的一声。是栗田出去时门碰出的声音。九点二十五分。他是想在开记者会的时候把供词拿过去。
志木回过头来。
梶聪一郎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然而丝毫无损那双眼的清澈透明。把启子从病痛中解脱出来了。难道这就是能让那双眼清澈透明的原因吗?
志木想暂时合上书。
一份详尽的供词,可是有着沉甸甸的让人承担不起的分量。
审讯室里仿佛萦绕着启子哭喊的声音。
然而在进入休息时间之前,有一个问题必须提出来。这就是岩村刑事部长所说的那“空白的两天”。
“梶聪一郎警部。”
志木直视着梶聪一郎的眼睛。
“之后呢?之后你又做了些什么呢?”
梶聪一郎并没有回避志木的目光。
然而,没有回答。
十五秒……三十秒……一分钟……
梶聪一郎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不出他有任何邪念,也没有反抗的迹象。只是双唇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此时可以感觉到山崎因紧张而绷紧了全身的样子。寂静仍没有被打破。难以置信!几分钟前梶聪一郎的表现简直就是“完全招供”的典型案例。
志木将身体探出桌子。
梶聪一郎也许没有领会刚才提问的真正意图。志木内心怀着一线希望再次问道:
“你杀害了妻子后到你来自首,其间有整整两天时间。这两天你在哪儿?做了什么?”
梶聪一郎仍然紧闭双唇。
志木与梶聪一郎的目光相遇了。一瞬间相互的目光告诉了一个事实。
梶聪一郎仍处于“半落”——未完全招供。
梶聪一郎保持沉默已过去了十分钟。
5
志木并不着急。“案发后”,按字面理解就是指警方立案的事件发生之后。并不能因案发之后的情况不明而影响已经立案的事件。何况梶聪一郎已经将其犯罪的经过及当时的情况作了详细的交代。其内容之详尽无可挑剔。在此基础上做成的笔录,不管是送检、起诉还是公审,各个阶段都不会有问题。总而言之,了解案发后的情况并非是究明事件本身,而是为了使犯案人的故事有个结局——仅此而已。
但是,志木却因这“事件的余韵”而被激发起了作为审讯官的激情。像杀人这样的最高级犯罪事实都可以供认不讳,而“事发之后”的情况却保持沉默。这是为什么?难以理解。就梶聪一郎本人而言,也许把比自首更重要的故事隐藏在这“事发之后”了。
志木试着打破沉默。
“警部。你现在是有意保持沉默的吧?”
“……”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行使你的沉默权吗?
“……”
“你不想说事发之后到你来自首之前这段时间的事,对吧?”
“这……”
梶聪一郎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凄凉。
“必须说吗?” 棒槌学堂·出品
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自己供认了犯罪事实,W县警可以立案了。没有理由说出隐藏在自己心里的故事。
“当然不是必须。”
志木回答后,梶聪一郎又低下了头。
“并不是要行使什么沉默权。不过那以后的事能不能拜托你别再追究?”
别再追究?……
“砰!”门像是被人踢开似的开了。栗田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指导官,快!给本部宣传科去个电话,警务部长在那儿等着!
“哦……”
志木勉强地应着,慢慢站起身来。
“下午一点再继续。在拘留所好好吃顿午饭,休息一下如何?早上太早了。”
栗田在一旁着急地催促:
“拜托了,请快点!”
两人出了审讯室。一瞬间,志木的脸变得非常可怕,一把抓住栗田的三七分头发,推着他顺着走廊往前走,走过两三间审讯室后,到了第四间就势将栗田往里一推。
“混蛋!
看着突然发怒的志木,栗田缩成了一团。
“你要是再敢在审讯室里大喊大叫,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
这时笠冈赶了过来。
“志木!镇静,镇静点啊。警务部长还等着电话呢。”
“这家伙不是已经把情况通报了吗?”
“听着,记者会上部长正为难着呢。”
——为难?
“记者的问题都集中在那空白的两天了。”
志木看了看龟缩在地上的栗田。栗田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犯罪的整个情况都了解了,按理记者们也该满意了吧。
“记者会上因一个年轻记者提到事件后的问题。部长答非所问,显得很狼狈,于是就被各社的记者穷追不放演变到现在的局面。”
说完笠冈示意让志木打电话。志木推开笠冈递过来的手机,从上衣袋里掏出自己的。
本部宣传科。接电话的正好是警务部长。
“怎么样?说了?”
声音压得很低。隔壁的本部长正被记者团团围着。
志木早有心理准备。
“还什么都没说。”
“什么?肯定得有个说法吧?比如一直陪伴在老婆尸体旁之类。”
“不,他没那么说。”
“那么是在为寻找自己的死处而徘徊?”
“不清楚,几乎是沉默状态。”
“你的感觉呢?凭你的感觉估计会是怎样呢?”
“不知道。”
“你!亏你还是审讯官!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审讯还没到那一步。就那样转告本部部长吧。”
“事到如今你还让我这么说。”
“但是,本来……”
“是意识朦胧吧?杀妻对自己打击太大,那两天的事不记得了,这样行吗?”
片刻沉默后,志木说:
“不,不对。”
“这个蠢货。”
伊予的声音消失了。好像被谁叫走了。
志木抬头望望天空。
蠢货?
过了一会儿听见伊予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任务在傍晚之前完成。”
快十点了,记者们暂时中断了追问,回去准备写晚报的新闻稿。
“记者会接下来在傍晚七点召开。明白了?到时候一定得问个水落石出。”
刚才与梶聪一郎交谈的情景掠过脑海。
必须说吗?
当然不是必须。
“我会尽力。”
“把尽力这话留给那些巡查去说,你得拿出作为警视的结果来。明白吗?”
6
连接审讯室与刑事科的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影。过去的“通勤路”。曾经以各种心情经过这条过道。焦躁。不安。期待。然而,像这次这种走投无路的心情却未曾有过。
背负着W县警的威信。靠自己这样单薄的臂膀?
伊予警务部长的话音仍在耳边想起。
陪伴在老婆的尸体旁?
因寻找死处而徘徊?
因杀妻而受到了打击那两天记忆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