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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却上心头

_8 琼瑶(当代)
“傻瓜!”她又哭又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情如姐妹,无话不谈,你为什么不
对我直说?”
“我不敢。”韶青啜泣著。“你一直是主角,我是配角,我在等待……但是,我害怕
了!我真的害怕了!迎蓝,你并不爱黎之伟,你睡梦中从没叫过黎之伟的名字,你只是打喷
嚏——阿奇,阿奇!我了解你,比了解任何人都清楚……不过,这都是废话,我只请求你—
—把黎之伟让给我,好不好?”
迎蓝搂紧了她,呜咽著说:
“我不用让,你自己该看得很清楚,黎之伟对你的班表比我还熟,他和你谈的话比我的
深入,他的性格粗犷豪迈,他需要一个温存、善解人意,而且很女性的人来体贴他,我倔强
好胜,口齿锋利,得理不饶人,我实在不适合他,如果我和阿黎真的结婚了,他是出于报
复,我是出于赌气,结果,我们的婚姻会成为一个大大的悲剧……韶青,你早就该告诉我,
免得阿黎也夹在我们当中,不敢对你表白!我真后悔我下午说了那句话,不过,我很容易解
释清楚,今天下午,我是受了刺激……”她咽住了。“什么刺激?”她追问。
迎蓝握紧了韶青的手。
“阿奇,他……他……他快结婚了。”
“什么?”“真的。我看了那女孩的照片,比我漂亮了一千倍,绝不夸张。是个中外混
血,脸孔是脸孔,身材是身材!你知道,像阿奇那种男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何况,我对他
又那么,那么,那么……绝情,这……这……”她又开始掉眼泪,语音模糊不清:“这不能
怪他……是我赶他走,是我不要他……我真气我自己,既然不要他了,为什么还要伤
心?……我……我……”“迎蓝!”韶青深沉的喊。
“什么?”“他还没结婚是不是?”韶青把头从她的衣褶里抬起来,眼睛又明亮又光彩
的看著她。
“是。”“那么,就还来得及……”韶青热烈的。“来得及干什么?”迎蓝不解的。
“去抢回来啊!”韶青喊:“你对男孩子太矜持,太骄傲、太被动……你从不争取,从
不主动……”
“噢!”迎蓝摇摇头,叹口长气:“韶青,你明知道我的个性,我永不会做这种事,否
则我就不是我了。何况,这样太戏剧化了,我做不出来,再何况,他一旦变心,我是好马不
吃回头草……”“啧啧啧,”韶青焦急的说:“你刚刚还在说不能怪他,现在又说他不该变
心,你有没有太霸道一些?你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许别人要?你希望他怎么样?如果你不
要他,他就该守著你的照片,绝食三十天,死而后已吗?你知道你的毛病在那里……”韶青
的话没说完,电话铃忽然间狂鸣起来,在夜色中,铃声响得分外清脆。韶青看看表,凌晨三
点半,是黎之伟!大约他缴完稿又不想回家了。她正犹疑著,迎蓝已经推她下床,喊著说:
“去接电话!准是阿黎!”
韶青披上睡袍去接电话,房间小,唯一的一架电话在沙发旁的小几上,迎蓝叹口气,仰
躺著,神思恍惚,而心情苦涩。“喂!”韶青在接电话:“那里打来?什么?旧金山?找
人?夏迎蓝……”迎蓝像弹簧人一般直跳起来,下床时又被自己的睡袍绊了一跤,摔得她七
晕八素。她跄踉爬起身,韶青已经在一叠连声的嚷:“快呀!迎蓝!快呀!”
迎蓝跌跌冲冲的冲过去,抓住话筒,跌坐在沙发里,她下意识的揉著自己摔痛的膝盖,
一手紧握话筒,急促得声音发抖:“我是迎蓝,你……你是哪……哪一位!”
“迎蓝!”是阿奇的声音,近得就像在耳边。她的心脏狂跳,泪水迅速的模糊了视线。
旧金山,旧金山,你远在天外,可是,萧人奇,萧人奇,你的声音近在耳边!“迎蓝,”他
又在喊。“线路有些不清楚,你说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根本没说
话!”她叫著,泪水夺眶而出,一直滴到电话机上,她哭了,语声哽咽。“你怎么不早打电
话?”她哭著嚷:“你怎么说走就走?你怎么不写信给我?你怎么要结婚就结婚?你怎么不
多给我一点时间……”她哭得那么厉害,什么都说不下去了。“迎蓝!迎蓝!”他在焦灼的
叫著:“你要讲理,我给了你电话号码,你为什么不打?我等了你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
个月,两个月……你就是不打那个电话!我凭什么再写信给你?要说的都说了!现在,我打
电话,是为了告诉你,我和琴恩明天结婚……”“不——要!”她对电话大吼了一声,泪如
雨下,她哭著喊:“阿奇!回来,阿奇……”她的声音被呜咽、泪水、悲痛……全搅散了,
她自己都听不出在说什么,只是绝望的对著电话抽噎。“迎蓝,你在哭吗?迎蓝,你听我
说……”
线路突然断了,窗外风狂雨骤。迎蓝兀自对著听筒又哭又喊:“喂喂,喂喂,阿奇,喂
喂……”对面一片机器的杂声,线路确实断了,她还握著听筒,舍不得挂起来,回过头,她
用带泪的眸子瞅著韶青:“线路断了。”她像个无助的小孩,凄然重复:“线路断了。”
“挂上电话!”韶青喊,奔过去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他会马上再打过来!”迎蓝跪
在沙发上,双眼瞪著电话机,动也不动的等待著,韶青去拿了件她的睡袍,帮她披上。夜凉
如水,冷雨敲窗,迎蓝已早就浑身冰冷了。电话寂然,钟声却走得特别迅速,滴答,滴答,
滴答……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迎蓝回头,狂乱的说:“怎么不响?怎么不响
了?他为什么不再打来了?”她肩上的睡袍又滑到地上。韶青望著电话机,坚定的说:
“打回去!迎蓝,你该知道号码,打回去!”
一句话提醒了迎蓝,拿起听筒,她一时混乱,居然想不起长途电话台的号码。韶青推开
她,急促的说:
“我来接吧!接通了再给你!电话号码多少?”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号码。
韶青拨著号,迎蓝跪在一边,目不转睛的看她拨,全神贯注的听她跟接线生说话:
“我要接一个旧金山的长途电话,我这儿的号码是×××××××,旧金山的号码是×
××××××××××,找人,找一位萧人奇先生,是,人类的人,奇怪的奇……”
她抬头安慰的抚摩迎蓝的头发。
“别急,她正在拨呢!”
一会儿,回音来了,号码占线中!却上心头20/26
“占线?”韶青呆了呆,“请你过十分钟再帮我接!如果接不通,就每隔十分钟给我接
一次!”
挂断了电话,她回头看著迎蓝:
“或者,他正试著打回来,两边都打,就变成了两边都占线!我们等吧!”她拾起了睡
袍,命令的说:“穿上,别再受凉!”“我不要穿,我热得很。”迎蓝急躁的说,在室内兜
圈子,兜了半天,又转回到电话机边来,痴痴的望著那电话机。
“你非穿不可!我负责给你接通这电话!”韶青说,强迫的把睡袍给她穿上,像给小孩
穿衣服似的,把她的双手塞进袖管中。拉好了她的衣襟,系上带子。
然后,她们就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半小时后,电话响了,韶青和迎蓝同时扑过去接电话,迎蓝的手指甲刮伤了韶青的手
背。韶青收回手,紧张的望著迎蓝。“接不通?”迎蓝急得又快哭出来:“再试,好不好?
再试下去!我一定要接通,我有要紧事,……是的,试到天亮都没关系!是的。”她挂上电
话,满脸的焦灼和苦恼:
“怎么长途电话这么难打?他占什么鬼线?有什么要紧事一直占线占线占线……”她倒
在沙发里,脸色灰败,喃喃的说:“我懂了!他在给琴恩打电话……只有给琴恩打电话,才
会这样舍不得挂断!”韶青瞅著她,摇摇头。
“唉!”她叹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迎蓝迅速的抬起头,爆发的喊:
“不要再怪我!我并不想把自己弄成这样惨兮兮!我……我……”她匍伏在沙发背上,
苦恼的转著头。
韶青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在她耳边低语:
“你最坚强,你最骄傲,你最洒脱!不要这么看不开!振作一点!”她把头埋在臂弯
里,辗转的摇著头,声音压抑的、痛楚的、可怜兮兮的飘了出来:
“我不坚强、我不骄傲、我不洒脱!我只要跟他讲话,我一定要跟他讲话!今晚不能跟
他通话,我明天可能就死掉了!”
“别胡说八道了!”韶青喊,看看手表,快五点钟了,这通电话多半是通不了了。她望
望兀自埋著头的迎蓝:“你饿不饿?闹了快一个通宵了!我去给你冲杯热牛奶,做个三明治
给你吃,好不好?”“我不要!”她闷声说:“你叫那电话铃快点响!好不好!”
铃声果然响了,迎蓝触电似的跳起来,伸手就拿电话听筒,韶青也紧张的奔过来,惊愕
的发现,迎蓝握著听筒,而铃声继续再响。韶青恍然大悟,把听筒从迎蓝手中抢下来,挂回
电话机上。说:“不要太紧张,是门铃响,不是电话铃。”
“为什么是门铃?”迎蓝神思恍惚。“门铃就是门铃哇!”韶青说,走到门边去。“八
成是阿黎,他大概又在报社忙了一夜!这人工作起来真不要命!”她握住门柄,打开房门。
门外,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伫立在那儿,头发披在额上,滴著水,一件薄呢大衣,肩上全
湿透了。他手里握著一个小小的旅行袋,脸上有仆仆风尘,有失眠的痕迹,有憔悴,有兴
奋,有期待,有狂热。那浓眉上,雨珠闪烁,眼睛里,热情迸放……那不是黎之伟,是该出
现在电话里的阿奇!
韶青吓怔住了,她茫然后退,喃喃的喊:
“迎蓝!迎蓝!迎蓝!”
迎蓝的眼光从电话机上移到门边,有三秒钟完全窒息。然后,她滑下沙发,走到门边,
眼光直直的转也不转,死死的、愣愣的盯著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
“你在和谁通电话?为什么一直占线?”
韶青惊异的看迎蓝,再看阿奇,她退后两步,大叫著说:
“迎蓝,这不是梦,是真的!你别糊里糊涂了,睁大眼睛,你看看清楚,是阿奇!他回
来了!从美国回来了!阿奇,”她的神智恢复了,喘著气问:“你的长途电话,是从哪里打
来的?”
“桃园国际机场!”阿奇说,终于大踏步走进屋里。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直视著迎蓝,
一步步走近她,把旅行袋随便丢在地上,他紧紧的望著她的眼睛。“对不起,迎蓝,”他
说,嘴唇微微有些颤动:“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下了飞机,本想直接来看你,可是,我又不
敢了,你那么傲气十足,那么狠心,我真怕再面临一次被拒于门外的局面,所以,我在机场
试探性的先打个电话!我听到你哭,听到你喊我的名字,听到你说‘阿奇,回来!’我就什
么都顾不得了,我跑出机场,半夜又叫不到车子,只好搭巴士,一路上急得我要发疯,现
在……我总算在你面前了!”他说得又急又快,像雨滴的倾泻,迎蓝似乎根本没听清楚,也
根本没有会过意来,她的思想还是凝固的,还是混乱的,太多的“意外”使她神思恍惚,她
伸出手去,茫然的摸索他,想抓他的手,他立刻举起手来,紧紧的握住她。
“迎蓝!迎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紧张的喊:“迎蓝,是我啊!是阿奇啊!我
从国外回来了!我告诉你,根本没有琴恩,那是我编出来的,我写信给采薇,知道她一定会
把消息带给你,我再打长途电话问她,她说你哭著冲到大街上去淋雨,我听得心都碎了,所
以我马上订飞机票飞回来……迎蓝,你听到没有?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等得快发疯了,我
想,以你的骄傲,这电话是永远不可能打了,所以……所以……”他住了口,瞪著她,她眼
里一片空茫的神情,双眉微蹙,苦恼的在看,但是彷佛“视而不见”,她也苦恼的在听,但
是,彷佛也没听进去。阿奇的脸发白了,他举起手来,在她眼前晃动,哑声喊:“迎蓝!迎
蓝!”
韶青奔了过来,一看这情况,她就大急起来:
“她不对劲了!阿奇,你出现得太突然了!你吓昏了她!”她急得把头贴到她胸口,去
听她心跳,又去掐她的人中,捏她的耳朵。迎蓝只是直挺挺的站著,茫茫然的看著阿奇。她
躲了躲韶青的手,固执的想著清楚面前的人影,眼睛睁得好大,却全无光彩。韶青吓呆了,
惊惶后退,喃喃的说:“她瞎了!她聋了!她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阿奇面孔雪白,嘴唇完全失去了颜色。他握紧了迎蓝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轻轻的
说:
“迎蓝,你看到了我,你听到了我,求你!求你!”
迎蓝毫无反应,阿奇闭紧眼睛,狂叫了一声:
“迎蓝!”他把她一把就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他跪在床头,摇她,喊她,求她……他
的脸色比她的还白,他用嘴唇去轻触她的唇,她的唇凉凉的,木然而无反应。他心底闪过一
个念头:她快死了!这念头立刻疯狂的抓住了他,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眉,吻她的脸颊,
把脸埋在她胸前:
“迎蓝,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活著!我有那么多话那么多话要告诉你,你怎么
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迎蓝,我不是要吓你,我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韶青回过神来,她跑到床边,看看迎蓝,返身就奔向电话,想打电话请医生,抓起听
筒,她不知该打给谁,慌乱的回头喊:“阿奇,你认得什么医生吗?你醒醒,你这样跟她说
也没用,赶快打电话找个医生来!”
一句话提醒了阿奇,他正要起身去打电话,迎蓝的睫毛忽然闪了闪,抬起一只胳膊来,
她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她的眼睛刹那间又充满了光彩,充满了感情,她瞅著
他,轻声的说:“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你,不许走!”
“你……你……”阿奇语无伦次:“你好了吗?你没事吗?你听得到我?看得到我
吗?……”
“我没有那么娇弱!”她眼里有泪光,唇边却闪现了一个可爱的微笑。“你太会骗人
了!从开始就骗我,到回来了还骗我,如果我不装成神志失常来吓你,你永远不会了解被骗
的滋味!”“你……你……”阿奇瞪大眼睛,微张著嘴,灰败的脸色仍然没有恢复,他哑声
说:“你装的?”
“我装的!”韶青把听筒轻轻放回电话机上,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来。她真想走过去骂迎
蓝一顿,鬼东西!坏东西!差点把别人吓出心脏病来!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阿奇正瞪著
迎蓝,咬牙切齿的说:“我以为你快死了!我差一点……”他忽然住了口,只是盯著她看,
看了又看,然后蓦然间俯下头去,热烈而狂喜的喊:“原来你是装的!谢谢天!我快被你吓
死了!现在,我们扯平了,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迎蓝泪汪汪的。“我……”
他立即俯下头去,堵住了她的唇。她不由自主的用双手抱紧他的脖子,热烈的反应著。
这种情况,第三者未免多余。韶青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她也该上班了,她溜到浴室
去,换衣服,梳洗,然后轻轻悄悄的出来。那两个呆瓜正彼此对望著,彼此痴痴的、长长久
久的对望著。韶青心里在唱著歌,她开门出去,再细心的关上门,心里的歌声在反复:
“阿桌阿上一瓶葡萄酒,
阿娇阿娇艳的红透透!……”
她走进电梯,下楼去了。
房内,迎蓝和阿奇握著手,眼睛望著眼睛,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电话铃蓦然狂鸣。迎蓝握紧阿奇的手,舍不得放开,她说:
“让它去响!别理它!”
电话铃继续响个不停。
“我去接吧!”阿奇说。
“不管是谁找我,都说我不在家。”迎蓝说。
阿奇拿起听筒,对方立刻开口:
“夏小姐打到旧金山的电话通了,萧人奇不在,请问要不要再接一次?”阿奇怔了怔,
看看那横卧床上,对他痴痴凝望的迎蓝,他笑著对听筒说:“请销号!”挂断电话,他回到
床边,迎蓝傻傻的问:却上心头21/26
“谁打来的电话!找谁的?”
阿奇温柔的看她,温柔的吻她,温柔的低语:
“你打来的电话,找我的!”
11
萧家这晚灯火辉煌。这是迎蓝第一次走进萧家。
坐在萧家的大客厅里,她还真有些不自在,那客厅宽敞明亮,有两面都是玻璃窗,可从
窗内直接看到窗外的小花园,那花园虽小,倒五脏俱全。有假山,有巨石,有叫不出名字的
花花草草,有挨著围墙,一排绿油油的,高大的“肯氏南洋杉”,阿奇告诉她,这种南洋
杉,品种名贵,冬不落叶,永远长青。她对那南洋杉注视良久,树犹如此,人,能不能这样
呢?她最喜欢那园中的一弯小水池,池中种满荷花,如今,天气已冷,残荷萍碎,更有种说
不出的诗情画意,使她不自禁的想起“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句。水池四周,是巨石嵯峨;
每块巨石的石缝间,都开著一簇簇小花,有海棠,有月季,有金盏花,还有棵小小的枫树,
红叶,在树枝上映著灯光闪耀。萧家的大客厅,倒看不出任何金碧辉煌的东西,简单的白纱
窗帘,飘然曳地,墙上挂著两巨幅油画,另一边是古董架,架上有音响,有电视,有书籍,
还有一些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塑。
迎蓝四面张望,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温暖之情。萧彬这晚是那么和蔼,笑吟吟的抽著烟,
简直是个忠厚长者。萧太太握著迎蓝的手,亲切,自然,关怀,而且不停的低声埋怨:
“瘦了!瘦太多了!阿奇,都是你的罪过!”
阿奇在一边痴痴凝望,微笑挂在嘴边,怜惜挂在眉端,他低叹著说:“妈,你没有发现
我也瘦了吗?是谁的罪过呢!”
“是我的罪过!”萧太太出人意外的说。
“与你有什么关系?”阿奇惊异的。
“当然有关系,你不生在我家,迎蓝也不会生气了!”
“这么说来,”萧彬插嘴,“还是我的错顶大,如果阿奇不姓萧,就没这么多周折
了!”
“哎呀!”采薇亲自端茶奉水,煮咖啡,女佣阿娟在一边侍候。“如果没有爸和妈,那
儿会有个精灵古怪的阿奇?如果没有精灵古怪的阿奇,我们这位精灵古怪的夏小姐,预备到
什么地方去找这样合意的人呢!”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和谐与温暖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这晚,也是迎蓝第一次见到萧人仰。奇怪的是,她在达远工作了这么久,萧人仰居然没
在达远出现过。是采薇牵著她的手,对她介绍的:“这是萧人仰。”她转头对人仰说:“这
就是把萧家闹得人仰马翻的夏迎蓝。”迎蓝抬头看萧人仰,他一身的白,白衬衫,白长裤,
外加一件白背心,如果别人这样穿,迎蓝一定会觉得怪怪的,假假的。但是萧人仰这样穿,
就硬给人一种玉树临风,潇洒不羁的味道,连阿奇,都被他比下去了。他和阿奇长得不太
像,阿奇有些野,他很文,阿奇爽朗,他比较沉默,阿奇不是非常细心的,他却细腻温存。
他的面颊比较长,眉毛没有阿奇粗,但是,他那对眼睛却长得真好,看著人的时候,总有种
专注的神情,专注得令人感动。迎蓝一看到他,就知道黎之伟的失败,并不仅仅是贫富的关
系了。
萧人仰亲切的看她,立即对阿奇说:
“能不能向你借一借迎蓝,我有几句话想跟她单独说!”
阿奇抓抓头,看看采薇,再看人仰,笑著说:
“你总不至于连弟弟的女朋友都抢吧,你已经有了采薇了,要知足啊!”采薇笑得甜甜
的,去倒咖啡。抿著嘴不语。
“没关系,阿奇,”萧彬开了口:“他抢了你的,你再去抢他的!”“什么话?”萧太
太对著萧彬又笑又嚷:“你是公公呢!也跟著小的一辈开玩笑!”“别忘了,”萧彬正经八
百的对萧太太说:“你也是我打倒三个情敌,才抢来的呢!”
“哈!”阿奇大笑,仰躺在沙发中,长手长脚似乎都没地方放。“如果我会写小说,我
要把咱们家的事都写下来,题目就叫‘抢’!”大家又都笑了,采薇笑得最不自然,似乎若
有所思。
萧人仰没有疏忽采薇的表情,他深切的看了她一眼,就揽著迎蓝,走到客厅外的阳台
上,这儿可以看到整个花园,可以闻到月季和桂花的飘香。“迎蓝,”人仰开门见山,很诚
恳,很真切的说:“你和采薇很早就认识了,是吗?”
“是的,是和——黎之伟差不多同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出现在达远?”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我和采薇结婚后,我就主管
了茂远公司,茂远和达远的营业性质不同,也做进出口,是药品的进出口,我们拥有几个大
药厂的经销权。茂远在表面上和达远是两个机构,事实上是……”“我懂了。”迎蓝接口:
“又一个外围公司。”
“是的,我不去达远,主要是避开黎之伟。”
“你认为,黎之伟会笨到不知道你在茂远,而只知道你在达远吗?”“不。黎之伟不是
要找我一个人的麻烦,他要找整个萧家的麻烦,所以,他连你都找上去。”
迎蓝沉思不语。“你知道,采薇最近平静多了,”他又继续说:“我想我该谢谢你。”
“为什么?”“因为你常和黎之伟在一起,因为黎之伟又变好了,也因为你开导了采薇。迎
蓝,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迎蓝愣了愣,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人仰看著她,摇摇头。
“爱情不难在别离,怀念常常会美化爱情。最难的爱情,是天天相见,所以我说:时时
相见,刻刻不厌。这是人类最困难的一件事,人天性里有喜新厌旧的本能,还有种‘得不到
的永远是好的’那种向往性。对男人,有些大男人主义,主张爱要爱得潇洒,分也分得潇
洒。实在,爱情是无法潇洒的一件事,你真能做到潇洒,你就根本不是爱!”
迎蓝凝视他,有些心折。
“你一定爱极了采薇!”她感叹的。
“不爱她,不会对她用那些多心机。不过,说实话,”他微笑了一下,笑容相当动人。
“我追她还没有阿奇追你来得苦!或者,我们兄弟注定要在爱情中受苦!”
她脸上发热,把目光调到花园的草丛里去,那儿,有对萤火虫在上下追逐,忽隐忽现。
“我主要找你谈谈,是要问你一句话,我一度以为黎之伟的转变,是因为得到了你,现
在,阿奇回来了,你又回到阿奇身边,你认为黎之伟能忍受吗?”
迎蓝怔了怔,忽然抬头看人仰。
“你希望我怎样?是选择黎之伟,让你们夫妇平安,还是选择阿奇,让萧家仍然罩在黎
之伟的阴影底下?”
“你的心选择什么?”他问。
“你的心选择什么?”她反问。
“我希望你选择阿奇!”他深深看她。“但是,必须警告你小心黎之伟,这是第二度姓
黎的败给姓萧的!”
她睁大眼睛,瞪视人仰。知道他并不了解,黎之伟可能另有所爱,沉默片刻,她才说:
“黎之伟可能早就想通了,他也可能另有女朋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人仰点点头。“别忘了,人类有追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本能。
人类又生来有种自怜和自虐的本能。黎之伟二者兼具。他是很危险的。迎蓝,”他语重心
长。“小心一点,不要任何事情都打如意算盘,很多事是你想像不到的,我有种直觉——故
事并没有完。”
迎蓝被他说得有些心慌,她仔细寻思,昨夜阿奇回来,今晚她就留在萧家晚餐,她也故
意把公寓让给韶青和黎之伟,他们不知道谈得怎样?但是,截至她来萧家止,黎之伟并不知
道阿奇回来。而昨天,自己跟黎之伟分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黎之伟,你有没有一点爱
我?你要不要我?”
她不安的用手敲著栏杆,眉头轻蹙起来了。
“喂喂,人仰!”阿奇拉开落地窗,忍耐不住的跳了出来,没头没尾的乱嚷:“你在诱
拐迎蓝吗?谈了这么久,太过份了!迎蓝,别理他了,大家菜都摆好了,等你们去吃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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