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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的珍珠

_3 石田衣良(日)
3
吃完早已过了晚饭时间的晚餐,咲世子又和素树聊了一会儿,定下了下一次摄影的日程。正当在转椅上过着十分轻松舒心的时间时,咲世子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咲世子。”
还以为又是幻觉,这是一个在“碧露咖啡”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咲世子战战兢兢地把脸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三宅卓治,穿着西装,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站在那儿。素树正在别的卓前作招待,听见声音,也朝这边看,咲世子压低声音说:
“别大声嚷嚷,好不好?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卓治坐到咲世子旁边的转椅上,说:
“还不是那个亚由美,她给我来信了。从年底就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正担心呢。今天要去见一个住在横滨的画家,所以就顺便来了。在哪儿,那个喜欢拍录像的色鬼?”
吧台里,素树将正要来问卓治点什么的西崎支开,自己拿着菜单,来到卓治面前。
“欢迎光临。”
素树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这么柔和,卓治交替地看着素树和咲世子,说:
“一杯奶咖,要热的,叫德水的就是你吗?”
德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是三宅先生吧。有个制造麻烦的女人也来找我了,她给了我一封没有必要的信。”
卓治狂笑起来,声音响彻店堂。
“是吗是吗,我还以为是个在风景区打工的流浪汉呢,很会说话嘛?咲世子,这家伙的确是个美男子,个子又高,是个不错的男人。”
素树向西崎摆了摆手,转告了点的东西。西崎一脸不解的样子走开了。
“谢谢,不过,这些都是三宅先生您惹的祸,现在已经连累了大家。要用一句话说的话,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卓治的脸右边部分抽搐似的笑了,这是危险的信号,年轻时就立志当美术评论家的卓治的话里总是锋芒毕露,年龄上又和素树正好相差了二十岁,在如何说话伤人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啊,要说连累了你,那真对不起了。话说回来,我也是受害者。不过,小伙子,你把咲世子看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著名的女艺术家吗?听说你在给她拍纪录片,知道咲世子喜欢什么样的玩法吗?告诉你,不管什么样的艺术,都少不了下半身的活。”
咲世子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
“住嘴!你要再说下去,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跑到叶山来的吗?侮辱我们的关系,不等于糟蹋你自己吗?”
咲世子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为什么偏偏在着当口,卓治和素树撞在一起呢?如果再晚一个小时,咲世子或许就能在自己家中等卓治来。新的恋情将枯竭于萌芽之中,而旧的恋情早已熟透糜烂,坐在素树前面的咲世子就像被当头浇了一堆腐汁。也许是发现了咲世子苍白的神色,卓治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不是为了说这些来的,到外面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就走。”
卓治也好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完全没有那种事业成功,踌躇满志的样子。咲世子刚要离开圆转椅,素树说:
“咲世子女士,我也有话要跟您说,您不要回去,谈完了,请再回到这里来,好吗?”
卓治抬头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素树,尽管素树站在矮一节的吧台里面,但是个头也比卓治要高出近十厘米,卓治肚子上的鳄鱼皮带又把肚子扎成了两段。
“有个年轻的好男人,真是太占便宜了。不过,咲世子,可别忘了,年轻男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不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我先出去等你。”
卓治的最后一句并不恶毒,甚至带有一丝惆怅。卓治并没有指责素树的年轻,而是警告自己已经并不年轻了,咲世子凝视着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的男人的背影,就在一个月前,两人还在汐留的饭店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这个男人的背影现在看上去已经弯曲了起来,自己的背影是不是也同样地映在素树的眼里呢?
“我去一下,一定会回来的。”
咲世子说着,尽量挺起胸,伸直腰背,走出了碧露咖啡昏暗的店堂,走向门口。
4
卓治的车是阿尔法.罗密欧的GT,红色的车身,内部装潢却全部是黑色皮革。卓治以前曾不无夸耀地说,这是一辆最适合偷情的车。大海边,一月的空气寒冷而又湿润,卓治从驾驶室里向这边招手。咲世子摇了摇头,站在远离性感的意大利车的地方,她已经不想再跟卓治一起分享一个封闭的空间了。至此,咲世子才明白,自己已经在跟卓治的关系上画上了句号。
这种关系的结束,使咲世子明白,自己不会再把心交给卓治了,三年之久的情人关系在今夜告终。卓治走下车来说:
“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事情,你好好想过了没有?我幸好没有孩子,也不想再跟老婆一起生活下去。亚由美的娘家虽然有钱,但是跟那种神经兮兮的女人也是生活不下去的。再说,她对我来说也太年轻点了。咲世子,你是我最后的选择,怎么样,跟我一起过吧。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结婚都行。我比谁都了解你的工作,也比谁都能高价出售你的作品。”
卓治好像也在孤注一掷了,声音随着白色的热气,消失在夜晚的停车场。头的上方是映在夜空中的蓝色霓虹灯,咲世子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柔和得多:
“卓治,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
男人似乎理解了这句话的所有含义,用一种努力挤出来的声音说: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那个年轻人到底能了解你多少?你以为那样的年轻人能爱你多久?那家伙多大?”
“二十八。”
卓治朝阿尔法.罗密欧的轮胎踢了一脚:
“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哪,二十八岁,那时,你在干什么?为了生活,拼命在画画,对人间世故都还一无所知。你还想再去重复这种白痴般的生活吗?咲世子,求你了。”
咲世子看见了难以相信的东西,这个对谁都是玩世不恭的男人,居然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但是,眼泪也已经无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咲世子的决心了。咲世子静静地说:
“卓治,你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个年轻人也许真的是出于好奇,感到有趣,才对我表示关心。即使凑在一起,也是不会长的。不过,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也并不是因为对或不对。我也不清楚,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想成为他的一部分。就是这么一回事,在看见你和他说话时的样子,我就明白了,自己现在要选择的人生伴侣是他,而不是你。”
卓治用法兰绒的上衣袖子擦去眼泪,说:
“你会后悔的,你们的爱情不会有幸福的结局。”
咲世子也热泪盈眶了:
“唉,到那时,我再去后悔。”
“好,等你们俩全部结束时,你再跟我联系,我们再从头来。”
男人们总喜欢在关系结束时装得像正人君子一般,但是,跟以前的情人再次牵手,重归于好,都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这道理对咲世子这样的女人来说,就跟夜晚每天都会降临一样,一清二楚的。藏青色的夜幕,清澈如镜,笼罩着叶山一带的天空和树木。咲世子觉得,自己也许很多年以后都不会忘记这个情景。一定要把这个情景画在自己的作品里,记录下这个夜空中的冰凉的温软。
卓治不等咲世子回话,就径直钻进车里。马达放出令人回肠断气的巨响,阿尔法.罗密欧气势汹汹地开出了这个海边的停车场,咲世子呆呆地站着,一直目送到车尾灯小时远去,把这份画上句号的情感扔进了身体的黑洞里。
5
回到“碧露咖啡”,素树担心地迎出来。回到刚才的圆转椅上,咲世子倒是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已经没有什么要对素树隐瞒的了。
“如果不是开车来的话,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个大醉,一切都结束了,解放了。对了,你说有话,是什么?”
素树将脖子下的蝴蝶结摆端正后,直直地看着咲世子的眼睛说:
“今天晚上,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咲世子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胸口深处掠过一阵痉挛,隐隐作痛,但是马上就又加倍地跳起来。素树的目光紧盯着咲世子,寸步不让。咲世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在他的眼光下被撕裂开来。
“那个人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也让我看见您的全部。我今天十一点下班,能去您家吗?您不同意,我是不会从这儿离开的。”
震惊过后的是狂喜,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却以如此的热情向自己提出要求,这样的机会,在至今的人生中也是绝不会多得的。
咲世子眼里,素树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停车场也好,眼前的这个吧台也好,咲世子的眼泪都不能自己。她用右手食指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仿佛第一次尝到了类似初恋的感情。吧台桌面变成了汪洋大海,咲世子担心素树是不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我等着你。”
素树顿时好像身体里点着了火一般,满脸生辉。
“谢谢你,我会尊重你的。”
素树飞快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向了厨房。咲世子目送着素树那白帆一般的身影消失。爱情是残酷的,卓治的背影给人一种惨不忍睹的失落感,而素树的背影却给人一种蕴藏着所有可能性的力量。这不仅是因为年轻,而且还因为素树那边有股孕育爱情的能源。
咲世子等素树消失在拉门里面后,拿起付款单,离开圆转椅。
西崎站在收款机前,一脸得意忘形的样子。这个打工的大学生冲着咲世子说:
“啊呀,今晚可太不寻常了,我真正领教了您的厉害,将两个男人弄得团团转,居然还战胜了那个美女诺娅,早知道有这一手,我应该早点到您那儿报名的。”
咲世子边从皮夹克的口袋里取出钱包,边问:
“西崎君,你妈妈多大岁数?”
“嗯,比您大七八岁吧,今年已经四十五了。”
咲世子发出一串华丽的笑声:
“是啊,等西崎君能了解女人的年龄时,我就跟你打交道。”
在咲世子付钱和拿回找钱时,西崎一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在咲世子要出店门时,他才小声问:
“哎,咲世子女士,您到底有多大岁数?”
咲世子只向他摆了摆手,不作回答。
POLO以最快的速度从叶山回到披露山,一到庭园住宅的南端,咲世子就急急忙忙把车停到停车场,然后跑着奔回自己家。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咲世子风风火火地打扫着房间。
先收拾好门口周围的东西,用笤帚清扫进门的地方。然后,在门口的玄关处,用“备前”盘子点上薰衣草香。接着她用吸尘器打扫客厅,把餐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搬到工作室里,来回搬动大块头的画集,在这样的冬日夜晚,居然也使咲世子出了一身汗。
卧室和浴室是最重要的地方。咲世子拉下床单,换上浆过的干净床单,铺得就跟饭店里的一样,一丝不苟,房间里充满了成熟女性的温馨。而平日里的咲世子最讨厌的也是女人味,特别是卧室和衣柜,但是今晚这两处也都点上了薰衣草香。在浴室,咲世子一边冲着淋浴,一边使劲洗着浴室的地面,因为平时大量用洗发剂,结果怎么也清洗不干净。
洗完澡后,吹干头发,咲世子穿上了洗干净的牛仔裤和平时出门时才穿的黑色羊绒毛衣。本来只打算略施薄妆的,结果因为要掩盖眼睛下的黑圈,涂了厚厚一层粉底霜,眼睛下面的肌肤如果没有弹性的话,看上去会很老相。
看看墙上的钟,不由得吃了一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门口的铃声响了。
咲世子再次朝化妆台上的镜子看了看,头发、眼睛四周、脸颊、嘴唇,都还不坏。在下意识地作了一个深呼吸后,咲世子用脚尖轻快地走向自己心爱的男人等着的门口。
第六章
1
只要一打开门,就能看见心爱的男人站在那儿。
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吗?咲世子最后一次在玄关的试衣镜前照了照自己的身影,用劲拉开了门。
“晚上好,我来了。”
素树穿着一件自己见过的羽绒衫站在那儿,右手递过一小束花来:
“这是西崎君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的,说是已经半夜了,只买到这些了。在跟女人打交道方面,他好像比我更有经验。”
素树腼腆的笑容,令咲世子胸口掠过一阵说不清是甜还是痛的感觉。这是一束剪得短短的大丁草花,橙色的、粉色的,非常可爱。
“快,进来。”
素树站在画着狗的图案的门毯上一副犹豫的样子:
“在店里,一时冲动,说了那些话,要是您不愿意的话,我改天再来。”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咲世子拉住了素树的手腕,就好像是在诱惑似的说:
“我已经在等着你了,快进来。”
就这样,深夜十二点前,素树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场面轻而易举地走进了一个单身女人的家中。
在走向客厅时,躺在窗下地毯上呼呼大睡的保罗突然起来了,摇着尾巴,扑向素树,把头伸到他牛仔裤的腰间不停地拱着,抽动着嗅觉。保罗对素树已经习惯了,可是咲世子却好像被人看见了接下去自己夜间要做的事一样,用一种厉于往日的声音喊道:
“保罗,停!”
阿富汗猎犬抬起笔直的长鼻子看着咲世子,一副浑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主人,为什么您不闻闻这么好闻的味道呢?咲世子红着脸问素树:
“要不要喝点什么?”
素树看着窗外,咲世子的POLO旁边停着那辆早已不生产的淡蓝色“甲壳虫”。
“说实话,很想喝点什么,可是还要开车回去呢。”
咲世子不去看素树,鼓起勇气,尽量用一种自然的声音说:
“没事吧,已经这么晚了,今晚就睡在我这里吧。”
素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爱情真是不可思议,只要一方在这几十厘米的距离中动一动视线,也会营造出至高无上的幸福。
“那,就请给我来点酒吧,什么酒都行。”
咲世子微笑着颔首,走向厨房。四十多岁的人,当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喝特别的酒,而且已经早在冰箱里冰好了。这几个月,她一直没有机会喝酒。
咲世子把一瓶香槟酒放在冰桶里端了出来,回到沙发边,素树已经脱下羽绒衣,只穿着一件白衬衫。咲世子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英俊的男人最适合穿白衬衫。素树厚厚的胸脯和宽如白帆一样的肩头,穿牛津布的立领衬衫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啊,菩提子的香槟酒,到底是咲世子女士,这还不是‘皇牌特级香槟’,而是‘香槟贵妇’哪。”
在“碧露咖啡”的酒吧打工的素树对香槟好像很熟悉。这是咲世子特地在横滨元町买的,就是为了哪天能跟最心爱的人一起喝。具体是多少钱,不记得了,只是记得相当贵。
“给我,这是我的工作。”
素树从咲世子手中抢也似地拿走了开瓶刀,娴熟地用刀在瓶口的铝条上划了一圈,然后用白色毛巾捂住瓶塞,慢慢地拧着。咲世子被男人这种强有力而又安静的动作吸引了。随着一声漏气声,瓶塞被打开了。
素树托起瓶底,将香槟酒倒入咲世子的郁金香型酒杯里,一股金黄色的香槟酒吐着泡泡在透明的杯子里慢慢升高。
“香槟酒就是要慢慢地但必须一口气不间断地倒入杯子,这是调酒师这么教我的。”
素树抬起头看了看咲世子,只刹那间笑了笑,然后又往自己的酒杯倒酒。两个人一起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倒酒的场面,这是一段无可替代的宝贵时间。已经开始了,咲世子想,和素树两个人的时间开始了。
“干杯吧。”
素树举起杯子说,咲世子也抓起细细的玻璃杯脚:
“为什么干杯呢?”
递给素树一个调皮的微笑。素树隔着玻璃杯看着咲世子的眼睛说:
“为所有的。”
咲世子沉默着,她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为让我们相会的偶然。为今天来到店里来的您以前的男朋友。为那个可笑的跟踪狂。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话,也许不会有今天晚上这个时光。也为诺娅、为西崎君,还要为保罗。为所有的,干杯。”
就好像是电影里的台词,素树很会用语言表达。三宅卓治也很会说话。咲世子喜欢能表达细腻感情的男人,听着素树低沉的声音,几乎要流泪了,她赶紧打岔说:
“就不为我们两人干杯吗?”
薄薄的酒杯边缘像是说好了似的碰在一起,清脆的声音响在两人之间。
“我已经十分幸福了,足够了。干杯是为了刚才提到的人也来分享一下我们的幸福。”
素树昂起头露出雄壮的脖子,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咲世子觉得鼻子酸酸的,赶紧把嘴放到杯子上。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蹦到嘴里滑向喉咙。活着,就是在此时此地呼吸着,只要有这些,就是完美无缺的时间。这样的时间在自己过去的人生中几曾有过?
咲世子慢慢地环视着这个熟悉的客厅空间,只有放在角落的一盏旧木质落地灯亮着,身边坐着素树,脚下卧着保罗,这是一个今生今世也不能忘记的场面。
咲世子暗暗对自己这么说,喝干了第一杯香槟。
2
不知是喝到第几杯时,咲世子看着还剩下一半的酒瓶说:
“这么托着瓶底倒酒,要用很大的力气吧。”
素树把黑色的酒瓶放到咲世子面前说:
“当然要有力气了,您也试试吧。”
咲世子挽起外出时才穿的羊绒衫袖口说:
“别看我是女人,力气还是有的,版画家就是体力劳动者。”
说着,她一把拉过素树的空酒杯,开始倒酒。她缓缓地倒入,不让液体间断。起初还没有问题,渐渐地手臂开始吃不消了,酒瓶口开始晃动。
“这可有点危险。”
素树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在咲世子的手上,一起撑着酒瓶。
“已经够了。”
素树用左右取下酒瓶,右手还是捏住咲世子的手不放,咲世子的心脏开始激烈跳动,素树该不会听见吧。
“咲世子女士,我想问一下,您有没有绝对讨厌的事情?”
素树的手指在咲世子的手掌间游移,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七岁的年轻男人又在说令人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样的时候?”
“当然就是做那种事的时候。我不想一开始就出错,让您讨厌。”
素树显得有点兴奋,不知是因为香槟酒,还是因为害羞。咲世子感到自己是醉了,突然变得大胆了:
“你不用想那么多,我喜欢激烈的,喜欢男人激烈的攻击。”
素树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他托起咲世子的下巴,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咲世子在接吻时,总会想起高中时念叨过的金子光崎文章里的一段话:
没有比嘴唇触摸嘴唇时更柔和的东西了。
素树的嘴唇就是这样,柔和又细腻,但是又很厚,把咲世子吸得快要透过不起来。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第一次接吻就很激烈。
自己等的就是这样的吻,咲世子快要麻木的脑子这么想着,身体深处流出了一股热乎乎的东西。
在去卧室途中,素树说:
“我工作完就来了,想借一下你的淋浴。”
咲世子不放开扣在一起的手说:
“不用在乎,或许会有女人不喜欢不干净的男人,我可不在乎。”
素树还是有点犹豫。
“不过,真的很脏。”
“很脏的话,我用嘴给你弄干净。”
咲世子对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也感到很意外,自己是不是过于大胆了一点?于是急忙加了一句:
“与其洗得干干净净,我倒想今晚好好享受一下你的男人味儿和汗水。”
“明白了。”
在通往卧室的黑暗过道上,咲世子停住了脚步,抬头凝视着素树,白色衬衣的一角凌乱地露在牛仔裤外面。
“我们要上床了,不要再用客气的语调说话了,你就直呼我‘咲世子’。”
“好的,咲世子。”
素树搂起咲世子热烈地吻了起来,吻得快要把咲世子顶到墙上了,又从毛衣上轻轻地揉动咲世子的乳房。为什么让男人揉动胸部会这么舒心?咲世子想着,她一边拼命地用舌头回应着素树的吻,一边把手伸到了素树的腰间——无需扭捏摆样子了,健康的成年女性也有不可忍耐的性欲。
咲世子用右手笼住了素树牛仔裤下热烘烘的阳物,温暖的坚硬的感觉叫她产生一种心爱之感。如果在这儿突然跪下的话,素树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吧。咲世子还在犹豫当中,素树已经先动了起来。
他把手伸进了咲世子毛衣下面,又强硬地把胸罩掀起来,毛衣被翻到了肩膀上,咲世子雪白的腹部和并不太大的胸部露在了夜色中。
“真漂亮,咲世子。”
乳头上感到了热气,素树的脸贴近了过来,伸出的舌头比隆起的乳头要热得多。舌尖慢慢地在乳房周围转动,渐渐地移到了中心。咲世子觉得自己腹部下面都起了鸡皮疙瘩,手已经不是在摸了,而是隔着裤子紧紧地拽住了素树的阳物。
当舌尖触摸到乳头时,咲世子叫了起来。素树舌头的动作并不停下来,咲世子也不由得一直尖叫着。素树在仔仔细细地品尝了两个乳房以后,用湿润的嘴说:
“上床吧。”
咲世子像孩子似的点了点头,已经有点气喘吁吁了。她靠在素树的肩头,连挪步都有点困难了。
躺倒在床上后,咲世子就好像发高烧的人一样,任凭素树脱下自己的牛仔裤。素树的劲儿大得就好像是在说,要是还穿着这些玩意儿的话,非得被化学染料毒死不可。咲世子穿着跟毛衣一样颜色的黑色花边短裤,素树则是灰色的平角裤。
“这次该我了。”
在跪站在床上的素树前,咲世子趴下了。从平角裤的接缝处,素树的阳物就好像一颗年轻的小树一样挺立着。咲世子用两手的手指轻轻地捧起来,把脸靠上去。
男人的味道扩散开来。咲世子伸出舌头,触碰了一下圆圆的尖头部分。微微的咸味留在了舌尖上,素树把手放到咲世子头上用一种迫不及待的眼光俯视着说:
“快,全部。”
咲世子伸出舌头,用力张开嘴,把素树的阳物放进嘴里,就好像一条正在吞噬蛋卵的蛇。两手离开阳物根部,用力抱住素树的腰部,直到把阳物咽到喉咙深处,呼吸困难起来,眼泪流出来了。但是咲世子并不松口,这是为了让别人产生快感而流了喜悦的泪水啊。
“咲世子,你真棒!”
咲世子不做回答,只是拼命地动着舌头,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在想同一句话:
(“用我的嘴就行,这是为素树的嘴。”)
素树的阳物在咲世子嘴里不停地跳动,每次跳动都会从尖头迸出几滴精液,精液落在已经变得很敏感的嘴里,这是带着素树味道的液体,咲世子好像喝美酒一样吮吸着。
素树的爱抚非常温柔,跟他人相比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是留在咲世子身上的感觉跟卓治的激烈是完全不同的。卓治只是以掠夺方式在做爱,而素树则是一边慎重地看着对方的反应,一边补充着不到之处。
掠夺式的做爱和分享式的做爱,常有人不坏好意地说:和谁做爱都一样,这样的人不管吃什么美味的东西,不管看什么精彩的绘画作品,一定都是只有一个固定的欣赏方式。
微小的不同中能找到无限的变化。性交是动物也能做的行为,但是只要加上一点自己的方式,就会引出很多令人产生快感的场面,这里就少不了人的美妙的性行为。
咲世子从素树身上尝到了满足,她合着素树的节奏动着身体,对生命能以这种方式接洽,心中充满了感激。平时不怎么样的力气,一旦用在做爱上,竟能得到如此美妙的报答。
为此,平时的苦恼都在今宵这一刻化为乌有。素树在咲世子的身体里膨胀。
“咲世子,不行了,要射了。”
咲世子把手放到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动着的男人的胸口,气喘吁吁地说:
“我已经说了几遍了,素树,犹豫什么,射吧,多多地。”
素树把阳物插到咲世子身体的最深处,又用力涌动了几下,两人的耻骨天衣无缝地合在一起时,咲世子因高潮而尖叫:
“不行了,这样。。。再下去,我,又要。。。”
咲世子用两腿紧紧夹住素树的细腰,达到了这天晚上的高潮。
素树先给咲世子收拾干净身体,和卓治做爱时,这是由咲世子做的事,把咲世子的收拾干净后,素树轻轻地吻了吻咲世子:
“咲世子不愧是大人,做爱也真棒。”
咲世子虽然感到很满足,但是心情颇复杂:
“是把我和经常跟你做爱的女孩子在作比较吗?”
素树利落地把避孕套从阳物上取下来,打成结,揉进了手帕纸中。
“不是的。我说的是,女人就应该诚实地表现自己的欲望,这样才会让人觉得棒。年轻人的话,包括我,即使上了床也会摆个架子什么的。”
咲世子用嘶哑的声音笑了起来:
“不过是有经验而已。”
“不是。做爱,一开始就不应该摆什么架子,就这么忠实欲望地,下流地去做,反而更好。”
咲世子活了四十五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那我就是很坦然了,是吗?”
素树笑了起来,望着咲世子的裸体说,
“是的,而且,身体有特别年轻。”
咲世子看见了自己失去弹性,垂到一边的乳房和圆圆地堆起来的腹部,这些做爱时忘记了的部分让自己觉得羞愧难当,她拉过毯子盖到身上。
“别这么看,好不好?”
这时,素树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认真起来:
“就这样别动,好好听着,我有话要跟你说。”
咲世子在温暖毯子的黑暗下应着:
“我听着呢。”
“是说我工作的事儿。为什么我要从电影界逃出来?我要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咲世子在床上微微地渗着汗水,等待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的下文。
第7章
1
毯子下,两人的汗水交织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亲热,又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就好像是海边的味道,抑或是长在森林深处的年轻树木的气味,真正的甜蜜也许就隐藏在苦涩中或咸涩中。咲世子想起了几个男人的精液味,什么时候也要尝尝素树的精液。男人的声音安静地在头顶上方流过。
“在我上初一时,班里来了一个叫做椎名清太郎的同学。我们学校在东京平民居住区里,是一所普通中学。”
椎名,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诺娅是椎名的妹妹。我和清太郎马上就成了好朋友。其他的同学都热衷于体育活动,而我和清太郎喜欢文科,经常一起去看电影。星期天差不多都泡在‘名画座’那家电影院里,看三部连放的电影,坐得屁股都痛了。那时的电影,好像不管什么都很有意思。”
二十八岁的素树上中学,该是十五六年前吧,那时的“名画座”在放什么样的电影呢。
“看电影时,观者的心情很重要,不管是多么无聊的电影,只要用心去看,别打盹,也总能发现这部电影的优点。那时的电影院乱哄哄的,但是,那些经历对我后来从事拍电影工作,一定起着什么作用。”
素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这也令咲世子感到高兴。
“那时都放什么电影呢?”
素树轻轻地笑了笑,回答道:
“《黑雨》、《狗脸的岁月》、《壮志凌云》、《军官与博士》、《异形续集2》、《柏林苍穹下》,没什么头绪地连在一起放。”
都是八十年代的作品,可对咲世子来说,好像都是昨天才刚看过一样。
“清太郎和我,两个人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电影俱乐部,写剧本和拍录像是我干,清太郎拿照明啦录音什么的,刚开始拍的东西糟糕得一塌糊涂。”
咲世子想象着一个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中学生,那时的素树,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英俊少年吧。
“画面不齐的怪兽片啦,胡打乱闹的动作片啦,什么的。后来,过了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拍动作激烈的画面,而拍一些定格的镜头,对我来说很容易。于是,自然就开始改变风格,开始专心去拍一些日程生活中的小小发现或惊讶。”
中学生时,就能发现日常生活中琐碎小事的优点,这也许就是素树适合当摄影师的才华吧。
“诺娅总是跟在我们俩后面,第一次见面时,她才八岁,但是,那时就已经是一个是不管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的女孩子了。”
咲世子胸口掠过一阵痛楚,十二岁的素树和八岁的诺娅,虽然幼小,但一定是相配的一对,至少比四十五岁的我和二十八岁的素树要相配得多。
“我拍的东西怎么也称不上是作品,不过,上高中时,让已经是中学生的诺娅当了主角,总算第一次得了一个鼓励奖。现在想起来,不过是拍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走在冬天的大街上而已,但是这居然就能称得上是电影。就是说,能让看的人感到一种用语言难以表达的东西在里面。当然,一半靠的是诺娅的天才演技。诺娅在那时就已经具备一种动物本能的磁性,能吸引住观众的眼球。”
素树的描述听起来充满了怀念的感觉,咲世子不想去看在讲述和诺娅交往时的男人的脸,而是深深地钻到了安全的黑暗的毛毯下面。
“我从那时起,就开始专门拍摄以诺娅为主人公的片子,拍摄一个漂亮女孩成长的纪录片,渐渐地成了一部有故事情节的电影剧作。诺娅是个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凡是做过一次的表情都能一一记住,下一次,拍别的镜头时,只要说以前什么什么时候的表情,就能马上重新作出来,随着多次拍摄,她表情的种类也迅速增多,而且变得越来越丰富,我和清太郎,诺娅三人的电影在各种业余爱好者电影节上都得过大奖。”
“这可真值得祝贺。”
素树的声音突然有点感伤起来:
“真的吗?不过,现在想起来,当时那些拍片的日子,真的是最美好的。三个人一起上街,边聊天,边即兴开始编故事,可以说是童趣横生。”
给我拍片时就不一样吧,咲世子差点没说出口,只是改口说道:
“现在,不一样吗?”
素树的声音不仅开始低沉,而且有点嘶哑起来,似乎掺进了裂纹:
“不一样,现在拍片时,已经不觉得什么快乐了,可能是因为已经变成了工作的关系吧。”
男人独自干笑着又继续说:
“那是我高三时的事,上大学是学校保送的,所以早早就定下来了,那时班上的同学都在忙着应考。我开始跟诺娅交往,那时诺娅十三岁,我十七岁。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我跟她说,等她上了高中后再开始交往,可她不听,说已经是大人了。”
咲世子屏息静听,十三岁的诺娅一定美得像宝石一般吧。咲世子不想把自己跟诺娅作比较,在毯子下卷曲了身子。
“那年夏天特别的热,一旦打开了通往身体深处的大门。我们就再也不能抵抗住那种诱人的魔力,身体上凡是能互相触摸得到的地方,就会带来一片灿烂的阳光。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度过,图书馆、电影院、放学后的教室里,自己的房间里,公园里,百货店的停车场里。不拍电影时,两人就在做爱。不过,不知为什么,快乐的时间长久不了。”
东京的平民居住区的一角,十年前,一对像小松鼠一样可爱的恋人在做爱。咲世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肮脏的行为,自己在成人前,是怎样热切地盼望着这一天早点到来,成为大人对自己来说又是怎样的一种骄傲,这些感觉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都鲜明地烙印在咲世子的身体深处。
“我们总是很小心地避孕着,但是我太不成熟,太浮浅了。有一次,做爱以后,两人就这么互相拥抱着睡着了,醒过来时发现避孕套掉在她身体里面了。我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结果,诺娅在十三岁的冬天那年怀孕了。”
“是吗?”
咲世子想不出该说什么抚慰的话来,对两个年轻人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打击。
“我还没上大学,诺娅还是中学生,我们别无选择,清太郎给我们办了所有关于打胎的手续,就连陪诺娅去动手术的也是他。命运总是在这种时候作弄人,动手术的星期六,正好大学开说明会,大家都高高兴兴地来参加,只有我一个人坐立不安,想诺娅的事,担心得不得了。”
咲世子很容易描绘出了这样一个场面:表情困惑的素树坐在大学的讲堂里,坐立不安。素树那困惑表情的基调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吧。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们三个人经常一块儿外出住宿拍片,所以,很容易瞒过了诺娅的父母亲。但是,帮了我们这个大忙的是清太郎。”
从毯子上面,他一只手温柔地摸着咲世子的头,这是一只男人的大大的手。
“我说了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吗?”
自己心爱的男人的初恋经过和感伤的话题,怎么会烦了呢?咲世子真诚地说:
“一点儿也不烦,你继续说吧。”
素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我和诺娅的片子,有了那些事以后却更受人欢迎了,就连我也感到吃惊的是,诺娅更熠熠动人了。现在诺娅那引人注目的眼神,就是在手术后开始出现的。我拍的片子也更增添了一种不能言喻的悲情和尖锐。甚至是不经意拍的部分,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魅力在里面。”
当了二十年职业画家,素树的叙述有能令咲世子信服的地方。私生活的伤痕有时候能让作品发出异常的光彩,这也是一种反讽手法,诺娅和素树大概都是属于早熟的一类吧。
“大学毕业时,有家电影公司找我去拍片。诺娅那边,现在的那家艺人公司也要她去,条件也很吸引人。我们一起开始拍广告片,还得过广告奖呢。诺娅不仅跟我合作,还开始接电视剧和电影的工作。我一边拼命干着各种摄影工作,一边开始为拍电影作准备,写了自己独创的剧本,四处奔波去找外景拍摄地。给我个人公司当老板的不用多说,就是清太郎。”
咲世子还没见过椎名清太郎,如果跟素树有这么深的关系的话,现在会在哪儿呢?恐怕跑到湘南这边来也不会太令人意外吧。
“椎名诺娅的名气和人气,也让我这个导演出了点风头,所以集资也比较容易,再加上那时DVD卖得很好,对电影界来说是大乘东风。于是,我开始野心勃勃起来,责任都在我这边。”
咲世子想说不是,对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崭露头角是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一步,要是处女作不给人留下鲜明印象的话,不久就会被遗忘。艺术世界是冷酷的,里面充满了激烈的生存压力。
“我插一句,不管是谁,崭露头角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没有令人瞩目的地方,处女作马上就会被打入冷宫,你对自己的处女作野心勃勃,没有什么错。”
素树的笑声显得很寂寞:
“不是这么一回事。问题是,我过于夸大了自己的能力。其实是一部用不多的预算也能拍成的电影,我却偏在几个场面中加了不少东西。比如,加上不需要的也不是我会拍的群众场面,想要引人注目。清太郎为搞到资金东奔西走,结果,这家伙去向黑势力借了钱。电影界,一向就跟黑社会有瓜葛,常常有黑钱流动。”
咲世子对这样的事也是略有耳闻,地方上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电影发行公司有的是。
“他们把非正义之钱投资到电影中,就是说是借投资拍片的名义来进行洗钱,清太郎背着我,已经染指了这些黑钱。接着就是常有的麻烦事发生了,最后他们不仅不给钱离开,反而倒打一耙,什么都能成为他们的借口,反倒是我们的钱被他们盯上了。电影的制作费,一般是我的个人公司出一半,另一半则由制作委员会出资。”
咲世子想起从那个大学生的侍应生西崎那儿听来的事,年轻导演素树在拍处女作的资金方面出了店问题,在东京呆不下去了。
“我们都很年轻,没有可撑腰的人,收集到的另一半资金,也是想用来拍摄自己风格的电影。最后,只能把我个人公司积存下来的所有钱去换回了清太郎的性命。给清太郎添了不少麻烦,不能见死不救。我这个只会拍恋爱片的人,为了换取朋友的性命,自己跑去把大笔的钱交到了黑社会分子的手里。那时在四国的高松,在一个港口的仓库里,可能什么地方还有摄像机吧,我进去后东张西望,因为那儿让我感到是一个拍特级镜头的地方,毫无现实感。”
“接下来,你就跑到湘南来了。”
“是的,我向摄影公司交了一份休假请求,离开了东京。现在住的逗子马力娜公寓是那家摄影公司社长的私人财产,免费借给我的。那边的社长对我很照顾,制作委员会解散了,应该还的钱里不够的部分都是他替我还了,说这是对我未来的投资。我还有什么未来吗?虽然没有被告到法庭,但是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开了。清太郎觉得是他让我的处女作流产的,所以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咲世子有点忍耐不住了:
“所以诺娅就常常从东京跑到这儿来看你,是吗?你们的关系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是最大的问题,以素树的才华来说,回到电影界去是迟早的事情,而见到诺娅时,咲世子明显感到,诺娅是以看一个男人的目光在看素树,素树对诺娅来说,是最能让自己发挥演技的导演,从小学生时起就喜欢的青梅竹马,是初恋的情人和献出处女身的对象,即使自己的形象遭到毁坏,也要救出自己哥哥的恩人。无论取哪一点,都足以使诺娅对素树的爱坚贞不移。
“我们的关系吗?现在不好说,她说,要工作一辈子,但是上了大学以后,又说要多了解一些人生,所以,我们决定饿、分手。分手时,两人都伤心地流了很多泪,发誓说五年后一定要在一起。这个誓言的现在是不是还管用,就不知道了。”
咲世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在今天晚上,日本的什么地方也许有情人们在信誓旦旦地说着什么五年后再见吧,也许没有发过这样誓言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少数吧。
“那,现在还没有正式成为恋人?”
素树笑了笑说:
“又没有订婚,哪来什么正式的恋人呢?不过,倒是经常打电话。”
咲世子终于鼓起勇气问:
“你把我的事告诉诺娅了吗?”
素树的声音变得生硬起来。能觉察出他的表情一定很认真。
“是的,我告诉她,现在有想要拍的人。”
咲世子不明白他的意思,素树继续用生硬的语气说:
“诺娅是个很敏感的人,只要说这些话,她就会明白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咲世子差不多要问出口了,咲世子拼命地控制住自己,这样也好,自己的责任就是把素树再送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让素树回到那个绚烂多彩的电影里,和诺娅在一起,他绝对能幸福,我就是帮助他康复的伴侣。
在温暖的毯子下面,咲世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咲世子把脸贴在男人的胸口上,感受着男人起伏的胸肌,不知不觉沉入睡眠之中。今晚,是个连梦都无法侵入的甜美的安睡。
2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完全亮,咲世子就轻轻地起床了,床垫发出了吱吱声,但是素树毫无察觉。咲世子将毯子盖在素树露在外面的肩头,走进浴室,冲了淋浴后,又精心地化好了妆。
和才二十多岁的诺娅不同,对咲世子来说,化妆是一种礼仪,虽然自己长得不像女演员那么完美,但是也不想让在一起的人感到不愉快。
早晨是烤面包,意大利菜汤和含羞草色拉。自己一个人做意大利菜汤的话,用一个罐头就可以了事,但是,今天早上是从炒火腿开始做起,冰箱里正好有西芹,做意大利菜汤就是要一些有香味的菜才好吃,最后按水煮蛋的方法,把蛋先打在调羹里,然后再放到汤里,早晨这就准备好了。
想去叫素树起来,刚打开过道的门,和头发乱蓬蓬的素树撞了个正着。
“啊,真不好意思。”
素树有点难为情地说,
“真香啊,我还从来没想象过你做菜的样子呢。”
咲世子一边把咖啡倒入客人用的咖啡杯里,一边回答:
“哎?是吗?”
拉开餐桌边的白色椅子,素树坐了下来,冬天的早晨,木头的窗框一半结了白霜,遮住了外面落寞的庭院。
“你不是总到‘碧露咖啡’来吃蛋包饭吗,又总是很晚才来,所以我就想,这么漂亮的人,肯定不会做菜,我觉得,这才叫艺术家嘛。”
“漂亮的人”,这是一句能让贯穿身体中心的直线高兴得扭曲起来的话。素树没有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开始大口地吃起烤面包来。咲世子佯装平静地说:
“素树,你今天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素树喝了一口泛着火腿油的汤,咽下面包说:
“晚上咖啡店有工作,不过,白天没什么特别的事。”
“那,一起去叶山的近代美术馆看看,怎么样?那儿现在有日本版画家的巡回展,里面有一幅我的作品。”
素树好像突然清醒过来,眼神也变得敏锐起来:
“那,我能去拍吗?”
对素树来说,摄影机仍然是不能离手的伙伴,咲世子笑着说:
“当然可以,不过,美术馆里面是不能拍的。”
“这我知道。不过,那儿才建好不久,外观很美。从美术馆周围可以走到海边,是拍采访外景最好的地方了。”
咲世子一边用汤匙把意大利菜汤放进嘴里,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她觉得今天的菜汤咸了一点儿,也许是昨晚流了很多汗,调味时就多了盐吧。想起了昨晚的种种场面,脸颊不由得火辣辣起来。像是要忘记昨晚床上的事情,咲世子赶紧回答说:
“行,那就上午开始吧,上次没有给你介绍工艺过程和工具,今天我要给你看看版画家的一些技巧。”
素树眯缝起眼睛笑着说:
“你的技巧部分,昨晚可是让我见识了不少。”
这是只有做了技巧的事情的人才能明白的玩笑。做爱,当然也包括这些部分,这既让人害羞又让人高兴,也令人感到亲热。
“吃了早饭就开始拍吧,午饭在叶山馆的咖啡店吃。”
素树到底是年轻男人,又重新要了一碗放了水煮鸡蛋的意大利菜汤,吃了三片厚厚的方面包。年轻的男朋友,这种时候真让人觉得愉快,咲世子产生了一种面对儿子的心情。
咲世子用一种平稳的眼神凝视着比自己小十七岁的男人大块朵颐的样子。
神奈川县立近代美术馆的新馆“叶山馆”在皇家公馆的旁边。从披露山咲世子的家开车去只要十五分钟左右,驾驶POLO的是素树。咲世子穿得虽然和昨天的不同,但仍是一袭黑色,下身是一条膝盖两边带兜的工装风格休闲裤,上身则是A字型的黑色针织毛衣,只有外边的羽绒衫是白色。
“叶山馆”是一栋灰白两色的水泥建筑,这次展出的作品也是以黑白为主的版画。素树拍的是纪录片,也无需很多色彩,片子的主题是咲世子版画的温暖的黑色,服装则是配合素树摄影而选择的。
停车场只有几辆观光巴士,中老年男女在导游的引导下陆陆续续走上台阶,消失在自动门里,素树马上开机:
“请问,你看见这些游客有什么感想?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要是一个人的话是不会来美术馆的。”
咲世子优雅地给了一个笑脸说:
“这种刻薄的问题可不行,艺术作品本身就来源于大多数人的力量,电影也是一样吧,可不能小看普通人,要不然,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就会无能为力。”
素树的摄影机由下往上拍咲世子缓步走上台阶的场面。
“而且,那边的小卖部里还有我的作品的明信片呢,一张两百日元,是很不错的礼品,游客们可都是我的好主顾啊。”
建筑物里面有一个地上铺着白色瓷砖的广场,建筑物外墙是玻璃和白色的墙,有一种令人轻松的开放感。咲世子熟门熟路地走进馆内,,买了两张门票。
“好,摄影只能到这儿,进去看画吧,你可得好好注意看啊。”
现代版画巡回展的主题是《别有光影》。穿过迷路一般的白色走廊,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展厅,和成年人视线同样高度的墙上挂了很多作品。刚才看见的那群游客好像已经去了别的展厅,室内异常安静,咲世子以一定的速度在每幅作品前浏览:
“应该怎么欣赏绘画作品呢?”
素树冷不丁地出了一个难题:
“你说,电影应该怎么看呢?有什么标准的学院式观赏电影的方法吗?”
“输给你了。我也只是按自己的兴趣去看电影。自己开始拍摄后,电影的乐趣还是没变。不过,我总觉得,绘画好像比电影专业性更强,是为少数人而制作的东西。”
咲世子在一幅画框很大的作品前停住了脚步,黑色的底子上画着白色的四方形,这些四方形里还有缺了角的黑色四方形,属于抽象派作品。
“素树,你看了这幅画有什么感想?”
素树凑近几步看看,又退后几步看看,来回重复几次后说:
“画面很简单,但是令人沉重,当然好像还有点幽默感。我挺喜欢这幅作品的,虽然不会花上几百万日元去买。”
咲世子笑了笑,转身走向通往下一个展厅的白色走廊。
“这就行了。这里的作品采购预算都是来自纳税人的血汗钱。一个会赏识作品的人用你我交的税去买这些画来摆在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社会机制,用大家交的税金去买一些所谓好看的东西,不能算是一件坏事吧。”
素树站在另一幅作品前,这是一幅用骨头和花组合成的作品,整个画面都是几何图形一般的图案。
“这幅作品不怎么样。我觉得,美术馆也应该想办法直接和观众进行交流,不应该只是摆设。比如说,像电影院里收门票那样,一幅作品一张门票,效果也许会更好。”
咲世子用背影回答:
“我也有同感,所以才给报纸,杂志画插图。虽然有时很辛苦,但是与其摆设在这种地方,还不如让更多的人看。”
美术馆展厅的光线是均等的,是一个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并失去和作品距离感的抽象空间。进入第三个展厅时,素树用手指着一幅画说:
“啊,这是你的作品,我在画集上见过。”
这是咲世子被美术馆收藏的第一幅作品,很值得纪念。当时,才刚二十出头的咲世子比现在更热衷于搞艺术创作。黑色的画面上能看见几个女性的身影:幼儿、少女、成熟的女性、中年和老年的女性。在同一个画面上,同一人物交互重叠在一起,是一幅人生的肖像画。
“真是不可思议啊,从这个画面丝毫感觉不出人物逐渐衰老带来的恐怖或者是悲哀。不管是对哪个年龄段,作者的视角都是积极肯定的。”
咲世子站在二十年前的作品前,自己年轻时不像现在充满对于年老的恐惧,只是凭着想象在画衰老的形象而已。但是,奇怪的是二十年前自己画的中年女性跟现在的自己很像,满脸皱纹,肌肤松弛,失去弹性和光泽、单纯的想象力有时竟能如此准确地刻画出一个冷酷的现实。但是,素树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我觉得人能这么一步一步走向老年是很幸福的,要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拍一部能像这幅画这样表现人生的电影作品。将一个人的人生,完完整整地表现出来,无论是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都用这种肯定的态度去表现出来。”
咲世子为素树的话而感动,同时她也明白,电影的主人公一定会由椎名诺娅来演的。素树一定会把自己和诺娅的故事编成电影的,到那个时候,自己已经不在素树的身边了。几年后,素树将是三十来岁,正前程似锦,而自己是五十多岁,前途无望,不可能配上素树了。
想到这里,咲世子没有对素树的投怀送抱道谢,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展厅。
“叶山馆”是一个小规模的美术馆,即使不着急慢慢看,走遍所有的展厅也花不了三十分钟,回到铺着白色瓷砖的广场,咲世子问:
“离吃午饭还有一点时间,你打算怎么办?”
素树一到屋外,就开机拍摄。他慢慢地转动摄影镜头,拍摄着周围的景色。一条长长的过道把美术馆主馆、咖啡馆以及小卖部都连接在了一起,从这条过道上能看见湘南的大海,海面碧波荡漾,平静而安详。即使在三九寒天的冬季,三浦半岛南侧的太阳光也能叫人感到温暖如秋。
“那就下到海边拍一些采访的镜头吧。”
咲世子和素树两人转到反射着太阳光的建筑物后面,那儿有直接下到海边沙滩上的台阶。海面上,扬着色彩鲜艳三角帆的冲浪板在海浪上滑行。素树一边在台阶上慢慢地倒退往下走,一边问:
“刚才的那幅作品和最近的作品风格好像有很大的不同。对自己的风格的变化,你本人是怎么看的呢?”
从纯艺术世界慢慢走向商业美术,要是只用一句话来概括咲世子的这二十年,那么这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你不久前不是说过吗,正在寻找新的创意,想以此来改变现在的自己,在一般人眼里,你已经获得了巨大成功,是什么动机促使你想到要改变自己的风格呢?”
走到白色的沙滩上,波涛声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个,没有什么可称得上是动机这么好听的东西。一直画同样风格的东西,有点腻了而已,自然就会想到要去改变些个什么。只是,最近呢,好像是对‘黑色咲世子’这个称号感到腻烦了。”
咲世子慢慢倘徉在海边,暖洋洋的太阳,使羽绒衣都有点多:
“我今年四十五岁了。你知道什么叫更年期吗?就是女性在闭经前,荷尔蒙失去平衡,由此给身体带来各种症状,比如,突然汗流如注,睡不好觉,陷入忧郁状态,等等。”
这种一般的症状,咲世子也是能解释的,但是,她没提自己看到幻觉的事,那是一种比现实更生动更鲜明的幻觉,而且连诺娅和素树都出现在这种幻觉里,所以,她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我的情况,好像比一般人要来得早一点。再过几年,作为生物的女人生涯就结束了。所以,我在想,随着身体的变化,应该有与此相称的表现手法和风格。当然,我不会放弃现在我视为生命的黑色技法,更何况,我的客户们都是冲着我以前的作品来找我的。”
咲世子的眼光被脚下的一块木片吸引了,木片的一头是圆圆的树枝,被太阳晒干,又被海水冲洗,反复多次后,干枯的木片泛出白色。如果直挺挺的阳物里有骨头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咲世子蹲下去仔细看,沙滩上有很多被海浪打上来的东西,半透明的圆角蓝色玻璃,木偶娃娃的一只手,坚硬得已如同石头一般的绳结。咲世子把这些东西上的沙子掸去,全拾起来放进了口袋里,空闲下来时,可以用这些小东西画画写生。素树坐到旁边来,把摄影机放得低低的。
“更年期,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呢?对一个艺术家,或者对一个女性来说,更年期是具有不同意义的东西吗?”
素树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得不认真思考的问题,咲世子听着波涛声,停了许久以后才说:
“作为一个女性来说,到了更年期,就会变得焦躁和忧郁,身体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就连心情也会变得极为恶劣,明明心里很清楚,也明明知道这不是病。不过,作为一个版画家,到没有觉得有什么变化。更年期了,所以画得更好了,倒也觉得有这么回事,当然也没有因此就不能工作了。”
素树压低声音问:
“那个,做爱时,疼不疼呢?如果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咲世子笑着看着摄影机:
“这个部分可要剪掉啊。其实,我的朋友当中,已经有人完全失去了性欲,当然也有相反的,想做爱想得快要发疯的人也有。我的情况呢,在这件事上好像还没有什么变化。没觉得疼,生活中也没有定期做这事的人,性欲也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素树抬起头来,说:
“太好了。”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从沙滩上走上台阶。又回到美术馆前的庭院,刚才还是整洁的白色瓷砖广场上有了点异常,风中飞舞着许多纸片。保安人员跑来跑去在收拾这些纸片。素树拾起一张飘到脚边的纸片念了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咲世子一把夺过纸片,瞧见上卖弄写满了黑色的有棱有角的字:
“内田咲世子是个淫乱的版画家,把这条母狗的作品从美术馆里清扫出去!”
这是一座离自己家最近的美术馆,对咲世子而言就好像是自家门前的庭院一样,而且还收藏了几幅咲世子的作品,而就在此地,却有人居然撒了这样恶毒的传单,又是那个跟踪狂吧,那个三宅卓治的年轻相好,原美术馆策展人的那个女人,那个叫做福崎亚由美的女人。看着传单,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血,今生今世,头一次感到如此愤怒和屈辱。
咲世子全身都在发抖,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广场,跑下楼梯,她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咲世子,你不要紧吧!”
素树停止了拍片,紧跟在追了上去,咲世子脸绷得紧紧的,没有回素树的话,要是此时此地开了口的话,也许会变成叫唤,或者是大哭,走回自己的车边,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黑色的POLO上被涂满了红色油漆,混浊的红色就像肮脏的血一样黏黏糊糊地从车身上地流下来,把柏油路面都染红了。
“走吧,咲世子,我来开车。”
素树很快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对咲世子来说,自己是怎么坐上车的,又是在哪个加油站洗的车,怎么回到家的,一切的记忆都不存在了。等到恢复知觉时,发现已经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旁边空无一人,窗外是黑夜。
咲世子发出一阵像是呕吐的声音,低低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挪到浴室,只一个晚上,人的心跳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在度过了天堂般的一夜后,现在却要煎熬着没有素树在自己身边的漫长黑夜。
第八章
1
此后的几天里,咲世子一直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
也没心思去画截稿日期已经不多的报纸连载小说插图,勉强画出来的却是那天在美术馆后边海滩上拾来的漂流物写生。
经过日光暴晒,海水冲洗的绳结,蓝色的玻璃碎片,木偶娃娃的一只手,以及那块木片,都是些不起眼的东西,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种干硬的质感却让咲世子感到安心,好像能彻底去掉心里污秽的东西。要是按以前的风格来画的话,总是会去强调黑色,但是,这些写生画却很强调空白,画面上的东西都像是被漂白过一样。现在,无论是哪个层次的黑色,都不能使咲世子感到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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