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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之鎚

_10 贵志佑介(日)
“我先告辞了……对了,可以冒昧请教一件事吗?”
阿径挡住即将关上的电梯门,小仓课长一时呆住,微张着嘴。
“什么事?”
“昭和三十四年二月四日,是贵公司成立纪念日之类的吗?”
“嗯,没错。是敝公司前身“颖原玩具”的成立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再见。”
直到电梯门完全关上,小仓课长还是一脸茫然。
阿径将梯子放进地下停车场的吉普车里,驶出六中大楼。开到最近的付费停车场后,在车里将工作服脱掉。在具有保暖功能的排汗内衣外,穿上毛料西装和长大衣。将发型梳成整齐的三七分,最后带上装饰用的黑框眼镜。
他提着装有必需器材的手提箱,徒步走回六中大楼,走进正面入口后,搭上了电梯。
目的地是只装设了对讲机,却不会对访客进行查问的八楼。步出电梯后,阿径一声不响轻轻地打开内部楼梯间的门,接着爬到屋顶。
他拿出之前打的万能钥匙备份,打开了铁门。
顶楼上几乎能让树木干枯的冷风迎面扑来,冷到让人觉得宛如刀割。
光是想到要在这里杀时间,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过躲在大楼里又得担心被巡逻的警卫发现,只好将就一下了。
阿径站在屋顶,一眼望去,虽然有几个地方可以藏身,最后还是决定躲在能避风的清洁用吊篮里。他掀开蓝色的防水布,抱膝坐在金属材质的吊篮中。
越想越对自己的糊涂感到一肚子火。
当初纯子出示那张三名秘书出入办公室的时间表时,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上面记录的时间,不也是有间隔三、四秒的情况吗?当时只要问一下秃鹳鸿,应该就能马上知道体感器那招是不可能成立的。
只能怪自己对间歇性录影机的误解,还有对纯子那个可笑手法先入为主的观念,才会为其所蒙蔽。
……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些事情就无关紧要了。问题在于密室的真相。
只要能揭开这个秘密,就能追回之前的失分。阿径坐在吊篮里持续专注的思考。现在到半夜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如果在这种地方睡着,保证会感冒。总之,除了思考之外,没其他事情可做。
手表隐约传来的闹铃声。
虽然设定的是一般人听不太到的数位铃声,但阿径却即时回过神来。
看着表上的数字,日期刚好变了一天。
他慢慢从吊篮爬出来,长时间待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乎教他手脚麻痹,他开始做起手脚的伸展运动,等着恢复正常知觉。
风依然强劲,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后,他才把铁门打开,走下漆黑的楼梯,在十二楼的门前停下来。开锁的声音打破了整座楼层空无一人的寂静。
阿径维持片刻的静止,如果警卫听到响声,应该会搭乘电梯上来看看才对。
等待三分钟之后,没有任何状况。
在判断不会有问题之后,阿径才踏出第一步。走廊尽头高度的感应照明灯和监视摄影机正在运作着。这里可是曾让自己吃过苦头的地方。
但是,阿径居然一派从容地专心开着社长室的门锁。
今天不用担心因误触红外线而启动监视摄影机,因为在两名秘书目光移开的一瞬间,阿径已在监视摄影机和感应照明灯的红外线感应器上加了覆盖物。所谓的覆盖物,就是在感应器的零件后方贴上了铝制胶带,对一般的人而言,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社长室的门锁,用万能钥匙也无法打开,看来是因为对普通的门锁不放心,所以更换了同种类的喇叭锁。
虽然有自信可在几分钟之内直接撬开,不过今天刚好带了专用的开锁工具。这套工具不同于其他使用蛮力的工具,使用后几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打开锁前后竟花不到两分钟。
他推开沉重的木质房门,走进社长室。
突然背后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
虽然至今已非法侵入各式各样的场所,不过,却没有在三更半夜进入凶杀案发现场的经验。即使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还是不由得合掌膜拜了起来。
接下来,首先将窗帘稍微拉开。由于灯光可能会让自己被人发现,因此阿径通常连手电筒都不用,而是带着头盔,上方有着可将星光亮度增加四万倍的星光夜视镜。
在整个视野变得像白天一样明亮的状态下,阿径再次浏览整个社长室,发现现场仍然维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副社长现在似乎仍旧在副社长办公室。
阿径熟练地开始进行搜查。
此行的目的有两个,首先,就是寻找可以解开密室杀人之谜的线索,另一个,就是找出据说藏在这个房间里,那笔六亿元盗领公款的藏匿之处。
要藏匿六亿元的现金实在不太可能,即使换成金条,重量也相当惊人,因此如果想要放在手边的话,应该会换成有价证券或者宝石才对。如果久永的话值得信任的话,那应该就是宝石了。
不过无论是变成什么形式,那笔钱至今仍原封不动的可能性应该是微乎其微。但只要知道原先藏匿场所,说不定可从中锁定盗走的凶手。
再说,只要找到那笔钱,就可以立即摆脱这个侦探游戏,直接执行B计划。
花费将近三十分钟,仔细搜查房间各个角落后,很可惜的,并没能发现被盗领的那笔公款。果然已经被凶手给拿走了。
阿径坐在社长的椅子上,仰望着天花板。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要藏匿盗领来的公款,那说不定是一个好地方呢,如果真的这样,那么或许这次的案子将有个完全不同的破案方向。
阿径摸了摸上衣的口袋,突然涌起抽根烟或者喝杯咖啡的冲动,但现在只好靠吃咖啡糖来舒解。
就在此时,内侧口袋传来手机的震动。阿径不禁咋舌,对自己来说,忘记关上手机这种事,简直就是无法想像的失策。严格说起来,这话情况下根本不该带着手机。看来自己实在太轻忽了。
看看来电显示,原来是青砥纯子。现在的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一点。
“喂。”
经过短暂的犹豫之后,阿径还是接了电话。
“嗯,喂?榎本先生吗?”
“早安。”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我还精神饱满地在工作呀。”
“在店里吗?”
“不是,在外面。”
不知纯子作何想象,两个人的对话陷入一瞬间的沉默。
“你听我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认为凶手除了颖原雅树之外,实在找不出其他人了。”看来,她真的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这种死缠烂打的任性和执着,说不定正合适当律师。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动机啊,他有这么强烈的动机诶,可是他却对我们说谎,不是吗?”
“就算是说谎,也不能马上当作有罪的根据啊。”
“怎么?你在维护颖原雅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也有疑问,所谓随着股票上市可以节的税,真的会造成这么强烈的动机吗?”
“这可是牵涉到好几亿的利益诶!如果这还不算强烈的话,世界上大概没有其他强烈的动机了吧。”
“对一般人来说,或许如此,不过,他什么都不必做,就可以继承到这么多的财产,而以一名年轻的经营者来说,他既有经营手腕,又有声望,就算能多赚几个亿,也不值得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吧?”
“这就显示他对自己的完全犯罪抱有多大的自信啊!实际上,到现在也还没有被揭穿。”
“这不过是结果论。不论一个计划设计得再怎么缜密,只要运气不好,一定会有失败的风险。对他这种能干的经营者来说,在风险管理上应该不会那么轻忽才对。”
“可是,实际上几亿元可不是个小数啊,难道他会甘愿就这样轻易被扣税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认为凶手并非颖原雅树的最大理由,就是他还有其他方法来保住这几亿元。
“……比方说?”
“你想想,前社长所剩的寿命,最多不过一年,只要在这段期间阻止股票上市不就得了。公司的股票想上市,必须符合各式各样的条件。找个心腹部下,在股票上市的准备工作上故意推托,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吧。”
“是吗?这么一搞,岂不是马上就被前社长发现?”
“如果光是拖延上准备工作上有困难的话,也可以故意制造些小丑闻啊,这么做虽然对公司的评价多少有些影响,但是之后马上可以补救,综治,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比杀人这种疯狂的选择要来得好多了。”
纯子一语不发,或许对得到的反应有些意外吧。
“……其实,我甚至认为连前社长遭到狙击的案子,搞不好也是颖原雅树干的,也就是说,前社长在股票上市之前死亡。对他来说应该比较有利吧?”
“事情不是这样的,就我调查的结果,狙击事件应该是假的。整个案子里,并没有杀人的企划。”
“那会是谁干的呢?”
“我认为,前社长自导自演的可能性相当大。”
纯子显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
“为了想要设置监视摄影机、在电梯里设定密码,以及将十二楼所有的窗户都换成了防盗用的玻璃。”
“这……这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前社长真的把盗领的巨额公款都藏在社长室里,那么,担忧这个地方遭到小偷侵入也是理所当然的。若使用普通的玻璃,那么从屋顶吊根绳索下来,很容易就可以把顶楼窗户打破。”
“可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啊,像他这种一个人独大的社长,能到不能直接下令添购防盗设备吗?”
“监视摄影机和电梯倒还OK,但是如果要把十二楼的窗户玻璃全数替换,可要花上一笔可观的费用,如果是又在毫无理由之下投入大笔资金防盗,不是又为传闻火上加油吗?整件事情如果传到国税局耳里,最棘手的状况就是得面临被调查的命运。”
“难道不能用保全鲁冰花五号作为借口吗?”
“如果只是这样的需求,倒不如把机器人移到他处,或是放到保险箱里来得省钱多了。”
纯子沈默不语,阿径竖起耳朵倾听。
“你在吃什么?”
“巧克力。照你这么说,前社长就像哥尔哥十三一样自己拿空气枪对着房间射击吗?”
“玻璃窗上的痕迹,不是空气枪射击的。”
阿径向纯子说明角度不合,以及从屋顶使用钟摆的方式打破玻璃的细节。
“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真正执行的很可能是久永专务。”
纯子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道德沦丧并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呢。”
“这两个案子,彼此间应该并无关联。只是,这对解开迷失之谜而言,说不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这又是什么意思?”
“前社长的个性。”
阿径仰望着天花板。
“……由于青砥律师的委托,因此我在寻找潜入这个房间的方法。”
“这个房间?”
听得出纯子的语气略带疑惑。
“……因此,就结论上来说,我还是坚持从外部潜入是不可能的,之前我也曾说过,三种出入口之中,窗户和出风口是绝对无法进出的,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房门,到现在已经知道,监视摄影机的种类是即时录影而非间歇性录影,因此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哦,这就是榎本先生的结论吗?我知道了。既然你已经证明不可能潜入的事实,按照约定,会付给你十万块。”
“不过,密室之谜却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榎本取下沉重的头盔,揉揉眼角。
“……我发现这么想可能最恰当,就是前社长的死亡,其实就是一开始认定的,就是单纯的意外。”
话筒彼端传来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怎么了?”
“食物不小心……卡在喉咙里。不过,鉴识的结果不是证明不可能是意外吗?”
“单就最后案发现场的状况来说,确实如此。不过,如果在意外发生后,现场遭到改编,整个情况就不太相同了。”
“等我一下。”
听得出纯子站起身来走动,接下来是打开冰箱的声音和冰块落如玻璃杯的清脆响声,以及类似威士忌的液体注入杯子的声音。接着则是加水,最后用调棒均匀搅拌。
“不好意思……你说的改变,是什么意思?”
“只要其中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整个情况的解释也就会跟着转变。比方说,若是在社长室中央放了一座梯子,会变成怎样呢?目前无法说明前社长头部创伤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站在地板上跌倒的情况之下,靠近头顶的地方是不能出现伤口的。但是,若他当时是从梯子上摔下来,那就一点不奇怪了。”
“……继续啊。”
纯子的声音突然带有些许热情。伴随着摇晃玻璃杯的冰块撞击声。
“先换个话题。”
“为什么要换。”
“当初我怀疑凶手利用看护猴犯案时,曾经查看过空调用的风管吧。当时你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无视于纯子的抗议,阿径继续新的话题。
“不寻常的事?我听不懂诶……是什么啊?”
“设备机械室的空调风管中,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那里和天花板里层一样,都几乎没有人打扫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社长室里的空调风管却不同,至少在我眼见的范围里,是相当干净的。”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曾听你说过,不过自己却没有亲眼看到。但是,这很重要吗?”
“我想,前社长盗领的公款,说不定已经换成了宝石或其他东西,藏在空调风管的内部。”
“啊!对啊。”
纯子听来似乎很惊讶。
“与其随便藏在天花板里层,倒不如藏在风管里,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确实有充分的可能性。”
“若是这样,,那么,你能隐约猜到意外发生时的情况吗?”
“……嗯……”
又是一阵摇晃玻璃杯的声音。
“其实,我现在就在社长室里。”
听得出纯子差点就将口中的液体喷出来。
“……刚才你说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有鬼。”
纯子语带怨恨。
“你是非法入侵的现行犯。真遗憾,站在我的立场,我不得不立即通报。”
“为什么?我有没说是在哪里的社长室吧?”
“那倒是。”
“结果,我在‘那间’社长室里看着天花板,发现出风口就在大约房间中央的位置,而沙发组的玻璃桌,则稍微靠近东侧。”
“所以呢?……啊!等等!这下子我知道了!前社长是……”
“是在拿出藏在空调风管里的宝石时,不小心失去平衡,整个人头上脚下地倒栽摔落,头部才会撞击到玻璃桌。听起来也不无道理吧。”
阿径打断纯子,不让她说出正确答案。
“可是,等一下。这样不是很怪吗?那安眠药的事又怎么解释?难道他服用安眠药之后,还会在神智恍惚之际,刻意作出这么危险的动作吗?”
“嗯,所以应该是有人下药才对。”
“会是谁呢?”
“目前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比方说,颖原雅树要在饭后的咖啡中下药,应该是轻而易举。”
“这又是为什么?前社长不是因为意外身亡的吗?”
“他打算和投资公司的高层碰面呢,如果这是背着社长擅自行动,最好就是趁着午睡时间搞定。如果更进一步向想,用安眠药确保社长熟睡,或许可以让自己在行事上方便不少。”
“嗯,这也不无可能。……也就是说,无意间被下药的前社长,不知为何,突然急着想取出宝石,结果,因为药效发作,失去平衡感才摔下来的。”
纯子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看来像是边喝着掺水威士忌,边拿着巧克力下酒。
“若是这样,或许能以颖原雅树伤害致死来立案……啊,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前社长用的椅子或台子,又为什么不见了?”
“因为有人收走了。”
“是谁?”
“能办到的人只有一个,颖原雅树。”
纯子似乎正陷入思考,对话呈现短暂空白。
“榎本先生不是支持颖原雅树的吗?”
“那只是我认为就谋杀案来说,你所说的动机太过薄弱。不过,若是因为害怕爆发丑闻,而隐匿前社长盗用公款一事的话,倒像是他这种人会做的事。”
“动机就是如此?”
“是的。在前社长摔倒后,他发现天花板上的出风口被打开了,马上就能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因此,立即将所有人赶出房间,并拿出被盗领的那笔钱。”
“要怎么拿出来呢?”
“他一进入房间后,立即拉上窗帘,大概是顾忌到那个洗窗户的年轻人把。等到四下无人时,先把钱移到副社长室,之后,在警察到达之间的那段时间里,也可能再移到公司里其他地方。如果是宝石的话,体积自然不会太大。”
“嗯……不过,还有一点要在怎么解释?因为颖原雅树最初进入社长室时,三名秘书同时也在啊,要是房间的正中央摆个椅子或平台的话,不可能没有看到吧……对了,那个洗窗户的年轻人呢?他在颖原雅树进入房间前,就已经从窗外看到案发现场的状况了,要是看到有个椅子,应该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啊。”
“如果是在房间角落,那么,就算没人发现也不足为奇,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击中在靠近门口的尸体上。”
“角落?为什么?既然是要垫脚的话,怎么不是在出风口的正下方呢?”
“你试着想象,前社长是用什么东西来垫脚的?”
对话再次出现空白。传来玻璃杯与冰块的撞击声。
“鲁冰花五号吗?”
“我想那大概很难爬上去吧。”
“对哦,如果刻意让机器人抱着自己,好像还挺麻烦的,嗯……我知道了!是社长的椅子吗?”
“没错。以垫脚台来说,高度恰恰好。加上又有六支椅脚,因此不会倾倒。但是,最不能忽视的,就是椅脚带有轮子。产生摇晃也可能是造成意外的一个原因。”
“可是,就算是社长用椅子垫脚,那情况有是如何呢?”
“会不会是在摔倒的瞬间,前社长用力踢了椅子,而反作用让椅子滑到房间的角落呢?接下来,”颖原雅树自然会把椅子移回原来的位子,他可不想引起他人无谓的追究,问起前社长为什么使用垫脚台。
纯子一句话也不说。将近一分钟都不发一语,让人不禁担心了起来。
“青砥律师?你还好吗?”
“原来如此。所谓的真相,竟然是这么无趣……”
“还不能断定这是不是真相。只不过,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谢谢你。”
那声音教人听了打从心底感动。
“别这样说。”
“全靠榎本先生的帮忙。这么一来,就能避免有人蒙受不白之冤了。虽然嫌犯居然是那种人,但我还是打从心底感谢你。”
“嗯,接下来就靠青砥律师的实力了。”
“嗯,……我会告诉委托人,说榎本先生已经发现真相,请他们支付五十万元。”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对榎本先生来说,五十万元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没这回事。”
“看你的用品店似乎经营得很不错,让我羡慕死了。哪像我,光是汽车贷款就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么不如就用这笔钱去吃顿大餐?”
“什么?”
“只要你开口,我就请客。”
“你这是在约我吗?”
“是的。”
“为什么?”
阿径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一开始……”
“什么?”
他正在准备往下说的时候,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大,并且夹杂着一阵微微的声音。
阿径反射性地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喂?榎本先生?”
这是怎么回事?
阿径感到十分诧异,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那个发出声响的物体。
“怎么了?”
阿径伸出手。有时候,触觉要比视觉来得可靠。
怎么有这种事?为什么会这样?可是,这个……说不定就是……
下个瞬间,所有的线索就像一道闪电般,全都串连了起来。
怎么可能?居然还会有这种方法?
以一般常理而言,确实想象不到。但是,如果这是事先计划好的,那几乎就找不到除此之外的解释了……
“榎本先生……听得到吗?”
阿径对着手机话筒低语。
“刚才我说过的话,请你全都忘掉吧。”
“……什么?”
纯子的嗓音变得低沉了起来。
“可恶,居然真的有人作出这种事,开什么玩笑……”
连自己都感觉出来,他的嗓音里带着粗暴和激动。
“这家伙就像撞球里的‘铁球’!”
“榎本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真对不起。”
阿径好不容易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我刚才说的意外,真是贻笑大方了。”
“咦?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桩如假包换的谋杀案。”
听得出纯子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而且,应该是使用令人无法置信的方法。”
Ⅱ 死亡组合
1 土狼
椎名章,寻找着那扇隐形之门。
过往的人生,所有的一切,只能当作是哪里出了差错,总认为,自己应该属于另外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世界才对。不管情况变得多么绝望,阿章都能忍受。总是以冷静的态度环顾周遭,决不陷入自暴自弃,拼命努力想改善状况,哪怕仅有丝毫进展也不放弃。只不过,最后的结果,却体认到现实不容分辩,自己和向往的那个世界,之间其实隔着一道看似透明、实则牢固的墙。
但是,非得试图突破不可。
这就是阿章心中的结论。就算在墙的这一侧爬行上百年,结局也是哪里都去不了。既然如此,就应该打破围墙,开辟出一片天地,或是找到仅有少数人知道的隐形之门,开启这扇门超脱到另一个世界。
若是不这么做的话,自己这一生,就只能永远在虚无缥缈中盲目摆荡了。
为了找寻隐形之门,阿章心里早已有了准备,即使不择手段,或者冒任何风险也要达成。
自认为具备不畏困难的韧性,以及策划、执行能力。只要能进入另一个世界,他有自信能攀登上社会阶梯的高峰。
在人生的起跑点绊倒,并不是自己的责任。失败的原因,其实早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决定。虽说父母无法选择子女,但更悲哀的是,子女也不能选择父母。
父亲椎名光晃,是一个生来就被众人利用的人,要是他还活着,今年应该是四十六岁了吧,不过,现在的他、很可能被埋深山里,成为土壤细菌的培养器,或是身上绑着重物被丢进海里,当作虾蟹和海星的宴会场所吧。
后来回忆起父亲的时候,阿章的内心已经激不起任何情感了。
父亲几乎可说是毫无智慧和意志的人,满脑子想的只有眼前微不足道的欢乐。甚至连今天的行为将会导致明日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无法想像。像这种个性的人,即使身为世家子弟、继承大笔的遗产,也无法挽救他弱点。尤其祖父清春又是个著名的老狐狸,在祖父过世后,那些闻到铜臭气的掠食者便成群结队而来,想想也理所当然。
椎名家的资产在光晃继承时包括房屋、小片山林、田地、古董、有价证券等,总计应该在三亿元以上吧。然而,在不到一年之内,这些全都被吃干抹净,剩下的只有庞大的债务。
当时的阿章还是个高中生,之所以会知道那些掠食者侵略椎名家的财产的手法,是因为读过父亲的日记。
最早出现的,是一群自称资产运用顾问,好像是商品期货公司的人。
几名身着银行员制式深色西装的男人,以进行投资相关问卷调查的名义登堂入室,之后便一股脑的拍马屁、逢迎献媚来拉拢光晃。一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赞美的光晃,想必当时内心的喜悦更甚春天飞舞的云雀。
据说那些顾问们带来的大吟酿猛灌光晃,一面又从手提箱里拿出影印的资料。资料上满是艰涩难懂的专有名词,恐怕光晃看懂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一吧。但是,在众人一致不住地夸赞光晃的理解力与洞察力之下,也很难坦白说出根本不懂,最后只好装出一副完全了解的模样。说不定他到最后也陷入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其实也很懂呢。
这些男子离去后,只留下醉得一脸像熟柿子般红通通、不住喘息的光晃,以及期货交易的合约书副本。投资的品项是白金族的稀有金属,钯和铑。话说回来,就算是当时众人推荐的是‘咸蛋超人’里的宇宙元素、以及那个让“超人”头晕目眩的克利普顿陨石,对光晃而言,大概也没什么分别吧。
之后,光晃和照子免不了又是一场家常便饭的争吵。照子责怪这么巨额的投资居然没先找自己商量,光晃则破口大骂说“这是男人的事!”,想想光晃能肆无忌惮的对象,自始至终,也只有照子和幼年的阿章两个人罢了。
结果,照子在光晃答应买件新和服给她的承诺下停战收兵。要是她了解信用交易的架构,大概就不会这么轻易妥协了吧。夫妻两人绝对连保证金的金额和投资金额的差别都不知道。
结果,投资相当成功。
占全世界产钯量百分之七十的苏联,每每在几乎无法预测的时机下,开放或者紧缩供给,这么一来,整个世界的期货市场也随之震荡。在光晃开始投资初期,钯金属长期之下慢慢攀高,加上耳语不断传说苏联供给不稳定,市场攀升的结果,使得期货有相当悬殊的价差。
接下来,椎名光晃短暂的黄金岁月就此揭开序幕。那些西装打扮的男人们开始每天登门拜访椎名家,面对光晃的大举获利佩服不已,又对他的英明睿智赞口不绝。渐渐地,五光十色的喧闹酒宴一场轮过一场,喝得满脸通红的光晃,沉醉在身为大金主的气氛中,大把大把洒着小费。每每持续到三更半夜的饮酒作乐,完全吞噬了真正的光晃。
草食动物在非洲草原上濒临死亡时,首先,具备望远镜一般超强视力的鹰和秃鹫会盘旋而下。接着,豺狼见状急奔而来,最后,便是伴随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聚集而来的土狼。
光晃虽然在投资这件事上一帆风顺,但其实他本身的判断力形同脑死,很快的,左邻右舍似乎都摸清这样的内情。于是,不管是这房亲戚或是临近的陌生人,全部接踵而来出现在其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宴会上。
阿章只有那么一次,看到光晃被众人拱得高高在上,坐在堆得老高的坐垫上,挺着消瘦单薄的肩膀,红通通的眼眶越来越像日本猴子,仿佛狱中老大居高临下睥昵众人的模样,真是怪异到极点,况且,有时不小心失去平衡跌倒时,更让人不禁怀疑是否他在演出爆笑剧,看着光晃手忙脚乱的挣扎,所有人一拥而上搀扶,接着又马上堆起坐垫小山,请他上坐。
在酒精的威力下,光晃就像个受过多次头部重击的拳击手般头晕眼花,而对轮流拿着酒壶斟酒的众亲好友们有求必应,就是这么当了贷款的保证人。
接下来,终于轮到压轴的土狼出场。对慷慨大方、持续不断签订保证契约的光晃,为了‘聊表敬意’,金融业者也纷纷开始登门拜访。
小池健吾,胖壮结实的体型身着双层西装,浓密的粗硬发质用发胶整个往后梳起固定。白皙的圆脸堆满笑容时,还一脸相声艺人的和蔼可亲。不过,在他那双大眼睛里,欲隐藏着谁都没看过、猛禽一般的锐利目光。
相对照之下,青木哲夫则是长形脸,肤色晒得呈紫黑色,细细的眼睛像是用小刀刻出来,完全看不出带有任何情感,真让人联想到黑色的兵马俑。
两头土狼静静地坐着,耐心等待一举咬住猎物咽喉的机会。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光晃一生历史性的菜鸟运,就在因起疑而改变方针之后出了差错。由于过去三年以来,钯金属价格一路上扬,似乎连商品期货公司的人,也判断行情应该已经接近最高点。
光晃也在估算上的利益越来越多之后,开始感到不安,就他的认知而言,市场行情就像是赌色子的奇偶数,在连续出现偶数之后,不免会想到赌赌下次出奇数,这就是人之常情。
双方的判断达成共识后,光晃将手上的期货做了一番结算,那些当初不过像是空中画饼的金额,这下全都实实在在汇到账户里,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就赚得比自己父亲一生累计的财产还多。
之后,在阿章的记忆中,还清晰地记得光晃专注地凝视着茶几上一小堆类似玻璃球的东西。那一颗颗玻璃球,每颗都散发出异样的强烈光芒。
阿章不由自主伸手去,欲被父亲狠狠打了一下。
“蠢蛋!不准乱摸!这些全是钻石呢!”
他说完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光是这些就值不少钱哩,总有一天,这些全会变成你的”。阿章心里只想着,一般人在说人不识货时,会用给猫金币或是给猪珍珠(注:日本谚语、比喻人不识货,投珠与猪)来形容,那么,有没有给猴子的说法呢?
这就是光晃一辈子最初、也是最后的得意巅峰。
他对那些为自己赢得大笔财富的商品期货公司的员工,自然也产生了绝对的信任,光晃按照他们的指示,这次换成操作卖出钯金属期货。而且,这次交易的金额比上次买进时多了一位数。
但是,事实不如预测,钯金价格居然无穷无尽的持续上扬。
那些顾问们匆匆忙忙地跑到椎名家,说明要是不缴交追加保证金,无法结算的话,将会造成庞大的损失。眼见这番话将光晃吓得脸色苍白,他们又一改态度,柔声安慰: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再忍耐一阵子就行了,整个市场一定会翻转的。从整个世界来看,钯金的需求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增加这么多,请看看这个图表吧。回顾历史,钯金和白金的价格几乎出现连动状态,但从1997年钯金急涨之后,两者的差距幅度越来越大。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出现整理的局面,钯金一定会下跌的。这么一来,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就能赚到现在亏损的十倍金额。在这紧要关头,请您一定要保持信心,交给我们吧。想想之前,不是还大赚了一票吗?如果您在这时候收手的话,就只能认赔啊,一跨过这个难关,胜利就是我们的,况且,今时不同往日,这次可是一本万利啊,白花花的银子不久后全会自动送到您眼前的。
光晃搜尽了手头上的现金之外,还处理掉相当多的有价证券,支付了追加保证金。
接下来,不到一个礼拜的时候,他们又再度出现,说词也和上次一模一样,光晃卖掉剩下的股票,却怎么也不够。虽然也想过以不动产作为担保向银行货款,但一时间远水毕竟救不了近火。
就在此时,终于轮到一直在最后方的地下钱庄出场。小池提着名牌ZERO HALLIBURTON手提箱,里面塞满一叠叠钞票,来到椎名家。在商品期货公司的员工以及小池一帮人的猛烈夹攻之下,光晃终于在借据上签名盖章。当时的地下钱庄若是利息为十五(十天百分之五十)及十七(十天百分之七十)两种的话,还不算是超暴利,算是法定利息三倍左右的‘良心业者’。
但是,接下来等在后面的,不过是一段急转直下的过程而已。钯金的价格始终没有停止上扬,追加保证金之后还是追加保证金,债台也越筑越高,幻灭的脚步已经逼近了。
整件事情到了最后,以椎名光晃以及地下钱庄业者本身,甚至连期货公司员工都意想不到的形式画下了句点。
东京的期货市场因为钯金连续八支涨停板的记录,决定进行实质的“强制解约”。这个措施是因为怕长期放任下去,会使卖方的投机客破产,到时可能会接连出现自杀潮,因此强制要求买卖双方结算。
这情况仿佛是在陡坡上急速滚落的途中,挖一个深坑开着大洞等着。事实上,所谓强制解约的措施,在国际上除非是战争非常时期,否则也从没有看过这样的例子,加上只有提早掌握到的讯息操作买进的大公司,能保证在零风险之下赚钱,这些都引起各界诸多批评。
但不可否认的是,对椎名光晃而言,这却让他勉强逃过破产的命运。光晃即使知道损失惨重,却也无法作壮士断腕的决定吧,况且,就算押上椎名家的所有财产,恐怕也不可能撑到隔年市场实际反转的时候。
光晃含泪卖掉几乎所有的不动产,进行期货的结算,接着,本打算一并还清向小池借来的高利息债务,但一群土狼却巧妙地合演一出戏来让光晃打消念头。说什么要是手头上没现金的话,接下来的生活费要怎么办之类的,表面上为光晃着想,实际上则是为了个人利益。还火上浇油的说要是没钱,就没了面子,为了再当个男子汉,也需要一笔‘决胜基金’。最后,还提出比上次货款时优惠许多的条件作为交换,就这么满口花言巧语,逼得光晃改变了心意。
结果光晃只还了一半的债务,剩下的换成向青夫哲木借贷,而年利率则仅仅不到百分之十、条件相当优惠。
这么一来,椎名家留下的财产,只剩房屋和仓库里的古董字画。后者包括了名画家的画轴、落款的宝刀、手工陶罐等,但是这些也成了险恶的诈骗目标。
在行情急剧上扬,光晃几乎被逼到精神崩溃之际,不知打从哪里听到风声之后,有个身着道士装的人登门造访,大谈目前的困境钱是因为祖先恶行,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若想要阻止这股牵引椎名家进入地狱的洪流,让整个好转,只能在墙壁旁摆饰具有超能力的壶罐。此外,如果目前手边没有足够的现金,那么,就算是好人做到底,也可以拿仓库里的那些古董玩意,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交换。
时逢低潮、意志脆弱的光晃,抓到一根稻草也认为可以当作依靠,几乎就要同意这个提议。不料,紧急之下闻风而来的小池一行人,欲将全身白衣的道士塞进宾士轿车的后方行车厢,最后不知被带往何处。
失去大部分财产之后,光晃开始过起失意的日子。此时,小池一行人带来了极为机密的讯息。听说有个名投机商最近相中一家中型食品公司,正在策划一场绝无仅有的交易战。只要搭上顺风车,也就是说,跟着买的话,最少也能保证赚个三倍。听来相当诱人。
不地过,对投机市场满怀恐惧的光晃,就像是饱受云霄飞车之苦的猴子一样,就算是条件再优渥,也丝毫打动不了他的心。结果,接下来就以散心为名目,带着光晃出门。
父子俩坐宾士轿车,最后居然来到一间位于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咖啡厅。在灯光昏暗、壁纸斑驳的店里面,桌上所有的游戏机都是复古游戏,令人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怀旧气息。在年轻时曾有一段时间,光晃也沉迷过侵略者游戏(注:invader,70年代后期风靡一时的电玩。)那段一天花十二个小时以上,废寝忘食打电玩的记忆,在脑中苏醒了过来。可是,那家咖啡厅内旋转的不只是怀旧的射击游戏,有的机器里面所显示的,是五张扑克牌的图案,看来应该是扑克牌游戏机。一看机器旁边,不是平常的百元硬币投币机孔,而是纸币的插入口。环顾四周,几名顾客都是专心一致沉醉在游戏中。
一开始发的牌里有一对老K,不抱任何期望之下,换了三张牌。结果居然幸运到令人不敢置信。换得了一张老K、还有两张皮蛋Q。
老K葫芦,这样的一副好牌,绝不可能输的。结果机器开出来的牌,只不过一对6而已,不出所料,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只要赢了一次,接下来就算是输掉也不过是打回原形罢了。这次先拿到三条A,虽然不像刚刚那么有自信,不过还是豪气的赌赢了。第三回合,拿到红心四张、黑桃一张。毫不犹豫的丢掉黑桃之后,心脏砰砰跳个不停。结果,换到的牌竟然是一张红桃A。
趁势追击,接下来挑战双倍加乗游戏。要是能猜到接下来所发的牌是在7之上还是之下的话,点数就能加倍。光晃没有多加思考,直接就想选择“上”,不过就在一瞬间有些犹豫。突然想起,刚才在路上从车窗看到“下出当铺”的招聘。应该要押“下”“出”啊!仿佛天启般的灵光一现,不知不觉改变了最初的信念。结果,画面上开出的牌,果然印证了光晃的判断正确无误,出现的是4。
忘却许久的胜利感觉,让全身的血液沸腾滚烫起来。光晃抛开周遭的一切,浑然忘我,沉醉在扑克牌中,那天手气是出奇的好,就连心中认为不可能出现的绝对好牌,也全部命中,连战连胜,当天回家的时候,居然赢了将近十万块。
阿章是隔了将近一个月回家之后,读完光晃详细记录的日记,才知道整个受骗上当的过程。
早在离家之前,就知道似乎事有蹊跷。只是作梦也没想到,整个毁灭的过程竟然如此快速。
但是,回到家里这,椎名实际上已经破产,进入‘私人债务清偿协议’的阶段。搬家公司的工人将昂贵的家具、日常用品搬走,一名两颊凹陷、一脸凶相的男人,还大声怒斥着小心搬运、不准撞伤家具。
光晃和照子都已不见踪影。阿章进入家中整个绕过一圈,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全被搜括一空。在父亲房间的地板上,有几个被丢弃的抽屉,而书桌却早已不知去向。
阿章在凌乱的纸堆中,发现了光晃的日记。在日记上详细记下了自己对扑克牌游戏越陷越深,之后连连输钱,导致债务越滚越大的过程。
就在债务金额超过警戒线的几天之后,所有请光晃当保人的债务人全都销声匿迹,接下来对方便展开了严苛的讨债行动。日记中断的时间是两天之前,并在最后一页,写着给阿章的留言。
“你老爸已经无力偿债,只能一走了之。”
不知所措的阿章抬起头来,发现小池正站在自己面前,看来他进来时没发现一丁点脚步声。 他身着西装,从袖口露出金手链和劳力士名表。
“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阿章摇摇头。
“少装傻,应该多多少少知道才对吧?我看他们大概被逼得很紧,说不定还可能自杀,这样我们也有责任耶,得在他们想不开之前找到人才行,怎么样?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哼!你这小鬼!”
地下钱庄业者立刻焦急起来,露出黑道的真面目。
“你想隐瞒也没用哦,你老爸不在的话,所有的债务干脆都让你背好了!”
他拿出纯金打火机点了根烟,还把烟灰弹落在榻榻米上。
“你老妈也匆匆忙忙离婚,逃回娘家了。哼,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跑掉的话,未免太天真了。”
他的目光之中更添几分犀利,紧盯着阿章。
“你要我说几遍才懂啊?到底有没有听说,你老爸要躲到哪里去?你知道吧?”
“我什么也没听说。”
“怎么可能?”
“我才刚回到家而已。”
小池眯着眼,吐出一口烟。
“说得也是,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跑去哪里啊?”
“补习班集训。”
“原来如此,这么大热天的,真是辛苦啊。既然这样,就得请你放弃继续升学啦。”
小池笑得合不拢嘴。
“嗯,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不过呢,暂时就让你免费待在这里吧。好好的看着,别让莫名其妙的流浪汉跑进来啊。”
小池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老爸欠下的钱可不是小数目,老子欠钱,儿子还债,这是天经地义。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哦。”
盯着阿章双眼的不是人类,而是像老虎般猛兽的眼睛。
“要是你老老实实工作还债的话,大概五、六年就能还清吧。你还年轻,人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从头来过。话说回来,要是你跑掉的话,我们可饶不了你。全日本都有我们的眼线,迟早都会发现你的踪影,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最后总会被揪出来。到那时候,任你呼天抢地也没用,我们会先回收你的肾脏和眼角膜再说。”
直到小池离去,阿章都是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背脊和腋下冒出一大片冷汗。心中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男人不只是个地下钱庄业者,而是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他所说的也不只是作势要挟,绝对是说到做到。
阿章把日记的最后一页撕下来,接着取出夹在封底的塑胶信用卡,悄悄溜出家门。
非逃走不可!阿章毫不犹疑地做了这个决定。这些家伙就算是霸占椎名家的所有财产,还是不会满足。如果仍犹豫不决待在家里的话,肯定会被流放到破烂的工寮或者远洋渔船上当奴工,或许还有更悲惨的命运等着自己。
可是就算向警方投诉,也不见得会真的被受理。毕竟,只要他们说明目前所做的都是正当的行使债权,警方也无可奈何。真正可怕的却是在这之后,警察不可能永远在身边,保障自己的安全。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只想立刻逃离这里。随便跳上电车,到任何能去的地方。最好是能早一刻摆脱那个黑道,能走多远算多远。
只是,自己也知道,大概不会这么做吧。
小池并没有打算立刻将自己绑架或监禁,是因为对自己不屑一顾,认为反正自己没有逃跑的勇气,或者没有十足的自信,认为不管逃到哪里,总会马上被他发现。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迟早会发现他太过低估自己,不管用什么方法,非逃不可!
话虽如此,但若是有勇无谋,最终不得面临走投无路的困境。如果想要成功逃亡,一开始就得定下详细的规划。
阿章搭乗电车,前往隔壁小镇,到了偶尔去的图书馆,寻找写给未成年者逃家并独立生活的指南书。马上就找到两本合用的书。
迅速浏览之下,发现想要独立生活,最重要的就是,首先必须有证明身分的证件。如果不先把这个打点好,除了没办法找到像样的工作,也很难找到住的地方。
然而,若维持使用本名生活,实在太过危险。根本不知道哪里有他们的耳目,况且,如果一不小心,自己的名字列入记录之后,只要用网路的搜寻引擎,说不定就会被找到。
日本的区公所,大概还不了解所谓的隐私权利这种高贵的概念吧,原则上,户籍证明会‘公开’资料,虽然若以不当目的申请时可以加以拒绝,但并不需确认申请人为本人,因此这法律形同虚设。况且,实际上户籍也相同,只要一有变更,那伙人立刻就会发现。
看来,无论如何得舍弃对本名的眷恋。
指南上面写着,所有的准备工作至少要花上三个月,但目前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说不定明天就被人抓走。不管之后要躲到哪里去,在这个镇上最多只能再停留两三天,只能趁这段时间,设法以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的名义取得身分证,之后再逃多远算多远。
阿章又找到一本教人如何取得轻型机车驾照的书,于是也借了这本。
在离家出走的指南书上,还写了一件令人担忧的事。那就是,离家之后想要独立生活,最少必须先准备四十万元。
他躲到一个不醒目的角落,确认自己手边的现金,只不过两万多块罢了。凭这么一点钱,如果逃得远一些,光是交通费就不够。不但之后的生活毫无着落,也想不到任何能投奔的亲戚或者朋友。
拿出光晃唯一的财产(遗产?),也就是那张信用卡,仔细端详了起来。心中只能暗祷信用卡里额度真如父亲的留言上所说,还有将近四十万。不过,带着这张卡逃亡可不聪明。不但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制,也可能给那伙人留下追查的线索,况且,这张信用卡的有效期限,应该所剩无几了吧。
既然如此,只能趁现在买些可折换现金,并且尽可能便于携带的物品。
不过,这本离家出走指南上并没有写到这一项,因此,一时之间也不知该选购哪些东西。
阿章坐到位子上,将PHS卡插进笔记型电脑里,试着上网搜寻用信用卡额度折换现金的方法。
当时还没有出现以信用卡额度换取现金的业者,因此,只找到了购买现金礼券的方式。但是,他读到用信用卡大量购买回数票、高速公路回数票、图书礼券等的顾客会特别受到警戒。
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呢?接下来,阿章在书柜之间穿梭,想找找是否有介绍相关资讯的书籍。
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其中最有用的,竟然是一本解说地下钱庄业者伎俩的书。
地下钱庄在把信用卡额度折换成现金时,从以前就常使用购买18K金项链的方法,是刻有造币局的刻印保证鉴定规章的金项链,还可当作金条,可在市场上流通。
不过,近来为了省下折换现金的麻烦,大多数购买畅销的家电用品比较受欢迎,只是想到逃亡时无法随身带,这个方法便用不上了。
最后,阿章在笔记型电脑上写了一封要传送给朋友的电子信件,接着借了刚才找到的轻型机车驾照取得解说书籍之后,便步出图书馆。
在车站的洗手间里,阿章换上旅行袋里的花衬衣,再戴上一副廉价太阳眼镜,接着用造型摩斯将头发固定成竖起来,加上全身晒得黝黑,应该可以掩饰自己只有十八岁的事实。
他走进了金饰店。总之先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就算是被当作是小混混也无所谓,这么一来,就算信用卡已经失效,也不会因此被人报警。
估算一下四十万的额度,勉强可买100公克的项链三条。阿章扯着沙哑的嗓音告诉店员后,就把信用卡放到柜台上。
长相酷似补习班英文文法老师的女店员,手持卡片在刷卡机上过卡的瞬间,阿章紧张得口干舌燥,心肝差点跳出来。
幸好,信用卡并没有任何问题,阿章偷偷在衬衣上擦了擦手汗,之后模仿光晃的笔迹签了名。
这下他壮了胆子,接下来又到附近的商品礼卷店,将剩下的额度几乎用完,买了两万多块的图书礼券。
这么一来,已经保有一定程度的资金了,他搭乘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现在还不是离开自己熟悉环境的时候。
走到离家不远的一座荒废的神社,这里是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地方,在杳无人迹的神社广场上,吸一口混着青苔气息的潮湿空气,整个人打从心底感到安稳踏实。接着绕到破旧的大殿后方,确认刚才的战利品。
看起来不过是一条金属链罢了,只是分量比铁和铜稍重一些。
但是,经过镜面处理后所散发出的金黄色光辉,仿佛有着伤人的威力,项链的周围似乎散发着阵阵光环。
阿章看着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黄金,整个人被深深吸引,这下他似乎也能理解,那些为争夺黄金而写下的血腥历史为什么会发生了。
阿章摇了摇头,现在可没闲功夫沉迷于黄金啊!阿章将金项链重新包好,和护照一起塞进石墙缝隙里。至于已经无利用价值的信用卡,则拿石头敲烂到完全无法辨认姓名和号码为止,最后丢弃在草丛中。
回到家时,发现对方似乎正准备离去,小池的宾士轿车刚好驶出大门。阿章立刻躲出在大树之后,一瞬间看到了驾驶座上的小池,嘴上叼了根烟,看来心情极佳。在车子在十字路口转弯,完全从视野里消失之前,阿章都是一动也不动。
阿章又等上一分钟才进门。玄关上贴了一张印有‘共生财务公司?管理物件’的封条。虽然一阵诱惑驱使自己撕掉封条,但还是没勇气。他绕道房子后方,从锁坏掉的厕所窗户爬进屋内。
家里一片漆黑,到处散落着垃圾,但因为几乎所有的家具都被搬走,整间房子看来空荡荡的。
正打算开灯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灯具都不见了。看来,土狼们连这些东西也不放过。看过配电箱之后,确认应该还没断电。在他思索着该如何是好的同时,想起旅行袋中还有一支小型笔形手电筒。
黑暗之中,只能就着小小的光点行动,感觉自己真像个小偷。由于没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四处丢弃,因为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家中,也好几次被绊倒。
目前非得先处理不可的,就是内含自己个人资讯的相关文件,不过是信件、通讯录、毕业纪念册等,全部都用一件被单包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照片类。寻人的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照片更有威力。不仅是相薄,就连零散的照片、冲印过的底片,一律都不能放过。
接下来,将平常随身携带的笔记型电脑接上电话线,把刚才写好的电子信件,以密本副件的方式传送给所有朋友,信件的内容大致上简单说明自己的状况,并告诉大家,电话和邮件都可能成为地下钱庄搜寻自己的线索。可能会带来麻烦,因此今后将与大家断绝一切联系。
带着用床单包裹的行李,阿章离开了家,想到即将与这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家永别,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感慨。总之非得先逃到安全的地方不可。现在满脑子想地只有这件事。
借着月光,阿章穿过草原,听见了小溪的潺潺流水声。走下陡坡后,在河床上有个以大石堆成的圆圈。世许,白天曾有些好些的健行者们在这城烤肉过吧。
阿章把从家里带出来的照片和信件之类放进石炉里,夜风吹拂之下,有两、三张几乎要被吹走,看得他赶紧放上另一块石头压好。
拿出ZIPPO打火机一点,红红的火焰便燃烧了起来。超乎想像的火势让阿章有些手足无措,不过火势立刻就减弱了。等到火焰完全消失时,再翻过烧剩的纸片,再度点一次火。不到十分钟,所有的回忆便完全化为灰烬。最后剩下的,只有小学和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封面。由于温度还很高,他只得用脚把它们踢出来,拎着一角丢到小溪里。两块板状的物体先用石头敲烂,再任其缓缓漂流到下游。
接下来,就是今晚得找个地方过夜。虽然已有可能得露宿的心理准备,但明天必须尽量保持干净整齐的外表,最好还是能找个有屋顶的地方睡一觉。选项之一,是回到家里等到黎明,但这实在太危险。
脑子里只想到一个人,但现在正逢暑假,他也可能已经出门旅行,只能一面走在碎石路上,一面祈祷他在家。
铃木家里的灯没亮,但恰皮却还待在狗屋中,这么说来,他们一家人并没有出门旅行,恰皮察觉到阿章的气味,懒洋洋的抬起头摇了摇尾巴之后,马上又打起瞌睡。
阿章爬上高大的枇杷树,用指节敲敲英夫房间的窗户,不过十秒钟左右,英夫房间的灯就亮了,玻璃窗也被打开。
“原来是阿章啊。”
“你不会这么早就睡了吧?”
阿章一面说一面从枇杷树上爬到窗边。
“只是先小睡一下而已啦,今早五点就起来骑自行车了。”
英夫打了个哈欠说道。
“今天借住一晚。”
“干嘛啊?”
“我们家最近有点状况。”
“是哦。反正今天做法事,家里没半个人,无所谓啊。”
不拘小节的英夫,并没有继续追根究底下去。
“太好了。”
英夫到厨房拿了一瓶一公升的日本酒下楼,两人互相斟酒对饮。
“有没有什么吃的?”
“没。”
“零食、干粮之类的呢?”
“没。”
“那鱿鱼丝呢?”
“就算你再怎么问,没就是没。”
英夫像喝水一样,把一杯日本酒喝干,之后又续了一杯。
“你不是每次都没东西下酒,空着肚子喝掉一公升的吗?”
“只有在教职员办公室那次吧?”
他们想起了国中时代,半夜躲在教职员办公室的事情。虽然不过发生在四、五年前,感觉却像是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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