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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尾狗

_2 阿丁(当代)
他被热醒了,就爬起来走到外屋的水缸舀水喝,驴一样把水灌入喉咙,他又舀了一瓢水来到院子里的槐树下,弯下腰,把那瓢水浇在头顶。直起身时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声音短促而尖厉,却足以穿透这个村庄里板结的空气,惊醒这个村子里所有正在午睡的人。
我妈抱着我来到冯臭子家的院子里,确切地说,这个院子那时候叫冯爱兰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肯定有关那年夏天的记忆来自别人的讲述还是自己亲眼所见,但是我能够清晰地复原起冯臭子出生时的场景,就像是电影,而且是彩色的、立体的,还有一股屎尿的刺鼻臭气飘浮在我脑子里。这个叫冯爱民的孩子后来成了我童年时期的玩伴,他虽然比我小将近两岁,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日后成为我第一位性启蒙老师。事实上,冯臭子他娘的身体是我来到人世后看到的第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体,这个女人的裸体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美妙的记忆,布满条纹的松弛肚皮与血肉模糊的产道以及浮肿、青紫的大腿和脚踝,与我日后在人体摄影画册甚至黄色录像中见到的女人简直不是同一物种。
生产(3)
这个强壮的产妇在二十多年前生下了冯爱兰,此后很久都再未怀孕。大约一年前,一个叫花子在她家讨了两个玉米面饼子和一碗水,作为报答,叫花子把一颗用三层锡纸包着的药丸送给了冯爱兰她娘。后来村子里的老人说,冯爱民她娘按照叫花子教给她的使用方法,在和冯爱民他爹行房前,把药丸剥开送入下体深处,然后在臀部垫上两个枕头,等觉着里面像有把火烧起来的时候,轮到冯爱兰他爹出场,开始制造子嗣的运动。两个月后,一个将被命名为冯爱民的胚胎出现在女人的子宫里。
我妈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到冯家打听,他很想知道这颗药丸的成分,可是冯爱兰的爹娘坚决否认了叫花子和那粒药丸的存在。因为,假如这确有其事的话,这家人将背上传播封建迷信的罪名。这对憨厚的农民夫妇曾被他们当公社书记的女儿警告过:“你们再这
么说,我这个书记就当不成了,还得把你们俩抓起来!”
在我舅舅听到那声尖叫前大约五分钟,这个高龄产妇从溽热难耐的屋子里捧着肚子一溜小跑来到茅房,当她把一泡热尿射入茅坑后,一个粉红色的、沾满胎脂和羊水的肉团随之从产道内滑脱,女人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根滑溜溜的脐带,一个新生的婴儿坠入茅坑。这时,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尖叫最终把我父亲和舅舅以及我母亲,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统统召集而至。
然而我却回忆不起我爸抢救冯爱民的整个过程。有关这个小名叫臭子的男孩怎样脱离恶臭的环境和死亡的威胁,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我舅舅和我母亲后来的讲述。两个人的回忆大致相同,都说是冯爱兰把我爸喊来,这位被纯正农民所不齿的、以洁癖著称的医生亲手从茅坑里把婴儿捞上来,然后顾不得用温水清洗就为婴儿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当这个臭烘烘的肉团哭出第一声后,他才用温水给冯爱民洗澡,接过冯爱兰递过来的烧红的剪刀剪断母子之间的肉体联系,把胎盘拽出来,最后用消毒棉球擦洗了产妇粘满血液和胎脂的生命之门。
与我舅舅的讲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妈的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一个叫冯爱兰的人,仿佛这个新生儿的胞姐那天根本就置身事外。
或许是神秘药丸的作用久远,冯爱兰的母亲此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冯爱军,这个男孩长大后与他哥他姐仿佛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呆头呆脑,木讷少言,冯家的聪明与机灵在他的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到。冯爱军倒是在干农活上显出了一个庄稼把式的天赋,成为一个我所见过的、对土地近乎愚忠的青年农民。就连他生命终止的时刻,冯爱军也没离开土地,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躺在几天前还属于他的土地上,不远处还躺着一个空空的深褐色的农药瓶子。
你是不是有点恨我,小冬?嫌我对你妈、你姥姥姥爷不好?那他娘的都是村里那帮臭娘们乱嚼舌头,她们的嘴跟逼没两样,进去的时候紧出来的时候松,是人话不是人话都敢说。小冬你今天能来看看舅舅,我就知足,证明你是个好孩子,有良心、有头脑,要不怎么你能考上大学?
你姥姥姥爷我就不说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而且又是我的爹娘,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说他们不好。他俩活着的时候,我没少让你舅妈送吃送喝,早先咱家穷,我宁可让你表哥和你表姐饿着也不能让俩老人吃不上,不信你问问街坊四邻,是不是这么回事。如今他们不在了,每年过年、忌日我都去坟上烧纸,哪次都没落下过。就有那么一年,我差点忘了你姥爷的忌日,头天喝了点酒,就把第二天烧纸的事忘了。
生产(4)
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姥爷给我托了个梦。
那天我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觉得一条膀子又凉又疼,我睁开眼一看,你姥爷就站在我脑袋前头,他那双大眼直勾勾地瞅着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知道这是你姥爷的魂来了,不过我不怕,我是个孝子,我能怕你姥爷的魂吗?我就爬起来问你姥爷,我说:“爹呀,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又回家来了?”
你姥爷那条胳膊就像安了弹簧,我从床上坐起来,我左摇右晃,奇怪了,怎么也甩不脱,他那只冷冰冰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他说:“大军,我那屋子漏了,一下雨就往里灌,我天天泡在里头,泡得我骨头都软了。你娘身子骨比我弱,她更受不了,我瞅见她那骨头上长了一层青苔。潮气引来了潮虫,爬的我们俩满身都是,你去看看吧。”
“爹啊,你老人家先把这手拿下去吧,我这条膀子冻住了,都快动不了了。”我求你姥爷,他的手又凉又沉,像是生铁打成的,压得我半边身子又酸又麻。
你姥爷说:“我信你,大军,赶明儿一大早就去我屋子看看,给我修修吧,你娘现在是泡在水里的豆子,眼看着就发芽啦。”
“修修修,天一亮我就去,你放心吧爹。”
天蓝汪汪的,月亮还挂在树上,我就奔村东头的坟地去了。
你姥爷的话让我再也睡不着,我这个当儿子的,不能让你姥姥姥爷过世了还受罪。我还给你姥爷提溜着一瓶沧州白酒,给你姥姥称了两斤槽子糕。那天潮气是重,草叶上落了一层露水。我穿得挺厚,可身上还是觉得冷。走到你姥姥姥爷坟前那棵柏树底下的时候,我
觉着都快被冻死了,我想跪下,可是关节也被冻住了,嘁里喀喳地响,像是膝盖里有碎冰凉茬子。
我站在你姥姥姥爷坟前,一眼就看见坟边儿上塌下去一个大洞,黑糊糊的,看不到底。下了半宿的雨都灌了进去,一踩就是一脚泥。我赶紧拿铁锹铲土往里填,也怪了,我填了差不多有五十锹土,可怎么也填不满。我出了一身臭汗,坐在柏树底下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我带的酒和蛋糕,我就把酒都倒进那个大洞里,又把蛋糕塞进去,还跟你姥姥姥爷念叨了几句话,说小秋和小冬都挺有出息,小冬书念得好,人也长得结实,我妹子这几年日子也不错,政府给冬他爷爷落实政策,娘仨都转了非农业户口,到县城住去啦。念叨完了,我又拿起铁锹铲了几锹土,你还别说,真是管用,那个大坑几下子就堵住了。
扔下铁锹,我当下就瘫在坟头上了,我靠在坟头上,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擦汗,也给你姥爷点了一根插在土里头。我抬头看看天,眼见天快亮了,月亮也快看不见了,跟一张圆纸片落在水盆里似的,一点一点地变潮,慢慢地就看不见了。落了汗,我抓起铁锹扛在肩膀上回家,一回头就看见我给你姥爷点的烟,可把我吓了个半死,就跟有人一口一口地嘬一样,烟屁股插在土里,烟头一明一暗,从几块土坷垃下头还一阵阵喷出烟来。我腿登时就软了,一步都挪不动,就那么戳在当地。瞅着瞅着,一大截烟灰掉下来了,在我眼里头就跟一截电线杆子轰的一下齐根儿断了一样,我哎哟了声就蹦了起来,扛着铁锹撒腿就跑。一边跑我心里一边想,爹呀,你爱抽烟我给你买,你可别吓我呀爹!
小冬你还别不信,你舅亲眼看到的,我还能哄你?你们念书的人不信神不信鬼的,可我信,我就说有神有鬼,要不你说,好好一根烟插在土里头,它怎么就跟有个人把脑袋埋在坟里偷偷抽一样呢?这事我回来谁也没说,后来想想也就不怕了。这是你姥爷想我接着孝顺他呀,让我给他买烟抽买酒喝。
爹呀,别说现在我有钱了,就是穷的时候我也没短过你吃喝啊,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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