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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尾狗

阿丁(当代)
无尾狗
无尾狗 第一部分
内部
某个夜,我从残破凌乱的梦中挣脱出来,闻到一种熟悉无比的气息。暗夜中飘浮着密码一样的字符,我在虚无中徒劳地抓取、拼接,终不能破解。
不知道侵入我鼻腔的是些什么,我像狗一样耸动着鼻子在空气中捕捉,然而那气味旋即消散。
我跳下床,推开窗,打开门,驳杂的气味瞬间侵占了整个房间,我把鼻孔张大到极限,试图从无数种味道中把它吸出来。我趴在地上嗅遍了每一个角落,连一粒尘埃都不放过,依然无果。我箕踞于地,绝望地号叫,边号边撕扯头发,头皮像橘皮那样被轻松剥离,就在此时,我捉到了它——虽说似有似无,若隐若现,但我确定那就是它。于是我更死命地撕,耳畔响着类似扯裂砂纸的声响。撕扯到脚底时,我遇到了障碍,我索性躺倒在地,两条腿高高跷起,两脚交替蹬踹,就像一个还不大会脱衣服的幼童,气急败坏地蹬掉裤子——
就这样我失去了人形。
我为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自己身体的内部惊诧了。那是一团败絮一样的东西,它们跟败絮的唯一区别就是会蠕动,每一次蠕动都带来了那种气味的加剧,如果我还可以确切地描述,那味道就是两种气味的交织:动物尸体腐败进程中发出的恶臭和植物腐殖质的芳香。
白鲸(1)
舅舅的生命终止在一个春雨如注的夜晚。
我问了我妈,得知他总共在这世上活了六十五个年头。我觉得够了,他那孝顺的直系后代也许不这么认为,假如仅从哭丧的分贝值来看,这是一窝孝子贤孙。此时,他的儿孙们正在太平间门口滂沱地哭,眼泪落在被雨水糟蹋过的烂泥里,可那点儿液体跟雨水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
我听不到她的哭声。施雅已不可能站在此处。我仰视夜空,只见一道道雨线垂直刺下。你的灵魂不知能否御雨而行。
停尸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灯光下躺着,其他人都睡在几个矩形抽屉里,没一个打鼾的、咬牙的、放屁的和呓语的。只有这个我叫他舅舅的人不肯安分,死都死了脑袋还左摇右晃,仿佛他尚弥留人世,不肯放过一次发表意见的机会。
我站在屋檐下,雨水把我的后背打湿,胸腹部位保持干燥,我的眼是干的,没有泪水遮蔽视线。我盯着刘老头的每一个动作,这个面目狰狞的老人正在专注地为死人刮脸,骨节粗大的手灵动地扒拉着死人的额头和下巴,泡沫飞扬,清白的剃刀上下翻飞,于是我的舅舅——这个躺在灯光之下的死者就不得不摇头晃脑了。
如果刘老头这时抬起头来,一定会看到挂在我脸上的微笑。不过老家伙在这种时候表现得极为敬业,更何况这是他亲手送走的最后一个死人。他那双终年充血肿胀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我舅舅的大圆脸。尽管如此,我还是耸动着肩膀,同时把头低下去一点,这样,从背后看我的人就会产生我极力压抑悲戚的错觉。另外,被雨水袭过的后背不断地把寒意传至我的周身,这确实迫使我只能缩紧背部肌肉,避免更多的寒气入侵。
因此,从背后看上去,这个名叫丁冬的人,死者的外甥,其胸中的悲恸比身后那几个号啕大哭的人并不逊色。
让刘老头对死者更添几分尊重的东西放在一个铁皮柜子上,下面的矩形抽屉里躺着另外几个往生者。他们已经嗅不到猪头肉的油腻香气、卤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气息。那是我为刘老头准备的,这三样东西是他的“规矩”。还有一份“例钱”装在他那件肮脏的白大褂侧兜里,一百块人民币。这是为死者整容、穿寿衣、外加简陋超度的酬劳。一般这个酬劳的数额是五十块钱,我给了他一百,刘老头死活不肯要,是我硬塞给他的。
“另外五十,是给你买老白干的钱。”我向刘老头挤挤眼,他苦笑一下,点了点头。
这年的春天适合死人,因各种原因离开人世的人像雨地上不停逸出的气泡。因此,在刘老头即将离开医院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不缺“规矩”和“例钱”享用。我对刘老头说:“这些人知道你要走,他们是来给你送盘缠的。”他听而不闻,拿着毛刷往我舅舅脸上涂肥
皂沫。
在停尸房的房檐下站久了,我感到胃内虚无,手脚酸软。猪头肉的油腻香气、卤水花生的花椒桂皮味和白酒的辛辣气息不断撩拨着我的胃,这个空腔脏器在体内荡妇般扭动,饥饿和食物的香气威逼利诱,我似要摆脱肉身,忍不住要从那铁皮柜上抓一块猪头肉扔进嘴里,再咕咚咕咚灌几口烧酒,那滋味肯定不坏。
可是我没动,我舅舅的魂魄会浮在空中冲我冷笑。
刘老头的手艺真好,连一点儿皮都没有碰破。舅舅的大圆脸被他刮得溜光水滑,宛如一个意气风发的腐败干部。假如他现在睁开双眼坐起来我也不感到意外,但我不想再看他生前的嘴脸,他目前的状态是最理想的,没什么比一劳永逸的死更适合他。
白鲸(2)
此时是凌晨一点,我算了一下,已经十一个小时水米未进了,不饿才怪。我摸出一支烟点上,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点着火。我深吸了一口,然后咽了下去,温热的烟雾也许可以欺骗一下躁动的胃。
母亲的到来解救了我的饥饿,她是在我哥的搀扶下来到停尸房的。对她的出现我有些恼怒,暂时压制了胃的狂躁。
有人在我背后喊了一声:“丁医生,你母亲来了。”然后又一声温存而虚假的“阿姨您节哀”。
那时我正在欣赏刘老头的手艺和死鬼舅舅的完美睡姿,我回过头,我妈那张挂满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痕的脸径直撞进我的视野,我哥神色肃穆地侍立一旁,一只手插在妈的腋下,状如忠仆。
“谁叫你带妈来的?”
我的质问子弹一样把我哥那张忠仆脸打变了形,他咧着嘴谄谀地笑:“我也劝妈别来,你说这大雨天儿的,可她不听非要来,我也没法子啊!”
我已经很多年没和这个身份是我妈的人说话了。
我瞥了她一眼,我妈与我对视一瞬,眼睛旋即移开。她的目光射向了灯光下的死者,我感觉似乎有子弹从我身畔呼啸而过,纷纷然命中此时正躺在停尸床上的尸身,无数朵粉红的樱花从尸体内绽放,在半空中飘浮飞舞。有一颗雨珠穿过我的睫毛慢慢散开,如一层雾障覆盖我的瞳孔,隔着雾,我看到舅舅的尸身仿佛录像里死去的士兵被补了一梭子那样弹跳起来。
刘老头正捧着印有金色铜钱图案的湖蓝寿衣,准备为死者换上。我妈甩开我哥的胳膊,打我身前谨慎绕过,冲进停尸房。这个健硕的农妇趔趄着把刘老头撞开,寿衣寿帽脱手,那些绸制的衣物像瀑布一样从他手臂上声势浩大地坠落,洋灰地板上顿时腾起了圈状尘雾。我冲刘老头摆摆手,示意他暂时停止工作,然后走到我妈身后,准备在她作出过激举动之时及时制止。
她在死者身畔呆立片刻,然后俯下身子,把密集的目光射在那张溜光水滑的大圆脸上。从背后看去,妈隐藏在肥厚脂肪下的肌肉处在收缩状态,随着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衣服的皱褶不停地对身后的我挤眉弄眼,我得到了某种暗示,放了心,却又略感遗憾——我知道,她已不大可能去羞辱那个已死去的人,随着生命的消失,什么样的仇恨也得烟消云散。这大概是死亡留给人世的唯一妙处。
“哥啊——”
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妈发出的声音,这声哥叫得撕心裂肺痛彻肝肠,带着恨不得追随死者而去的难舍难分。紧接着,她弯下身子抱住那具一无所知的死尸绵延地哭了起来,时急时缓,时而倾盆、时而淅淅沥沥,夹杂其间的咳嗽声仿佛冰雹砸在地面上又爆裂开来。
她的眼泪和清亮的鼻涕从无间断亦无浪费,全部滋润了她怀里的死人。那时我真害怕我舅舅的大白脸上会迅速长出可怖的霉斑。她哭声渐小,我想等雨停后,死者的皮肤上就会不可阻挡地长出蘑菇一类的东西。
妈大概是累了,她把脑袋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抬手不断地拍击着死者的肥肚皮,嘴里发出与拍击声节律相合的短促哭声。我的两个表哥把我妈拉了起来,这对兄弟用绑架的动作把她从死者身边扯开。那时他们二人泪流满面,他们满怀亲情、悲痛地叫着“姑姑、姑姑、姑姑”,活像一对忧伤的蛤蟆。
我被这景象弄得呆头呆脑,幸亏我哥伸手拽了我一把,否则我真会被这天衣无缝却又拙劣无比的表演弄得大笑。我俩挤出停尸房,兄弟二人狼狈不堪,相视无语。我对我哥笑:“她……她这戏演得有点过了吧……”我哥死命地摆手,制止我说下去。
白鲸(3)
我妈在另一个背雨的角落瘫软在地,她身边围绕着几个陪着流泪的女眷,我的听觉穿过细密的雨帘攫住几个时断时续的词汇——“别难过了……你对他那么好……这谁都知道。”
哥拉我离开时,我最后回头朝停尸房看了一眼,就像褪猪毛,刘老头已把死者扒了个精光,仰头含一口白酒,响亮地喷在尸体上,整个停尸房酒雾弥漫。
雨帘后的尸床边缘模糊,死者的躯体在灯下分外清晰。我舅舅没有生命的裸体被刘老头的两只大手摆布着,我眯着眼睛望去,滤去刘老头的轮廓,只见一头体形庞大的白色鲸鱼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快活地游弋。
这就是舅舅在我脑幕中留下的最后影像,那只巨型白鲸漂浮在海面上,它喷出的水柱高耸入云,一直抵达海天相接之处。
都解脱了。
那天天寒地冻。城里人会说:这是一个呵气成冰的日子。我的两条腿在肥大的棉裤腿儿里晃晃荡荡,中间那条小肉柱儿叮叮当当,我走在路上,就像夹着一根永不融化的冰棍儿。
我呼出的气都在距离嘴唇几毫米的地方凝成冰凌,敛气屏息收摄心神,耳朵里还能听到薄冰碎裂的清脆声音。
我把两只手抄在那顶带护耳的狗皮帽子里,脑袋光着,我不想戴上它,唯恐压坏了镇上最时髦的理发馆剪出的发型。用十年之后你们城里人的话说,这可是个酷头儿。我们乡下人管裤衩才叫裤头儿,那上面都是些尿渍、精斑和形迹可疑的分泌物,那味道闻上去一点都不酷,一股子氨味和漂白液味混杂的刺鼻气息。考上大学后,我在女生宿舍嗅到了女人内裤的味道,那些花色翻新的小东西散发出洗衣粉的香气和似有似无的神秘体香。出门的时候我狠狠地闻了一鼻子,一路仰头回男生楼,不知者谓我目下无人,其实我是把那香气攒在鼻孔里,等回去之后慢慢享用。穷孩子,节约惯了。
我说的可是洗过的,我想没洗过的女人内裤未必比男人的好闻到哪去。同宿舍的一个家伙有一天神色诡异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粉色的女式内裤和一副肉色乳罩,这个猥琐的家伙仗义地把这两件柔软织物塞到我鼻子下方,就好像一个穷鬼悲壮地把最后一块肉塞给另一个穷鬼。我们紧闭门窗,共同的嗅觉追求使我和这个行止不端的年兄结为同盟。
深夜,当同宿舍的人磨牙、放屁、呓语和梦遗的时候,我一觉醒来,从枕下抽出一团柔软的纯棉,被她们身上最神秘的部位散发出的气味导引着,进入年代久远的回忆。
那时我轻快地走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嗅着来自我头顶洗发水的芬芳。路上,有几个穿着和时令极不协调的女孩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这些俗气的小镇姑娘投来的目光令我兴奋又令我厌烦。我从她们牝马一样的眼神中感觉到自己理发后的形象相当不错,不过我不打算招惹她们,目不斜视,径直前行,我感兴趣的是城里女孩,我情愿把一腔“热精”倾注到骄傲的城市女孩体内,而你们这些小镇妞还是夹紧你们那对肥萝卜腿吧,你们应该对那些胸无大志的、不肯远飞的家伙开放。拒绝向你们亮出家伙是正确的,《易经》有云,这叫“利牝马之贞”。谅你们也没看过,你们不懂,你们就是不种地了农转非了,也还是一脑袋高粱花子,反不如村里的柴火妞。小镇里的姑娘,丢了乡土滋养出的淳朴,又没有城里姑娘的气质,只学会了半成品的搔首弄姿,最是没法入眼。
白鲸(4)
刚才给我理发的东北小子自称是个城里人,据他自己说是牡丹江的,他说他们那地方贼冷,他说他们那旮旯尿尿得站在楼顶上,否则尿一落地就能两头冻住,撅下来就是一把黄色的弧形冰刀,跟日本军刀酷似。他们那儿的小孩到了三九天都拿尿制冰刀对砍,断了就跑回家喝饱了水,回来再尿一把继续厮杀。
他说话可真有意思,好像每个东北人都能唠嗑,D N A 双螺旋结构里都藏着幽默因子。不过那小子真不该问我“有没有舅舅”,幽默的人一多嘴就不好玩了,就该掌嘴。我现在怀疑他不是城里人,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城里人怎么会知道北方乡村的民俗。我回答说有,我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我自觉语气并不凌厉,却把他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脸上的愕然以及我脸上尚不及恢复的扭曲。想想挺后怕的,那时候东北理发师手里正捏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给我刮鬓角,距离我的颈动脉不足五厘米。
东北理发师后来再没多嘴,只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他们家乡是如何冷,并且说我们这个华北小镇的冬天根本不值一提。仿佛他家乡的超低温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东西。
从镇上的理发馆到我家三里地不到,一路上碰到七个我叫得上名字或叫得出我名字的小镇女孩,三个我该叫大叔和大妈的街坊,还有六个正在放过年余炮的、唇上大黄鼻涕泛滥的孩子。他们中间有五个人问了我关于发型的问题。那时我正一只手拎着帽子,昂首阔步地沿街炫耀我新剪的酷头儿。
“丁冬,你今天挺好看嘛,理发了?”这是一个女孩。
“丁冬你臭美什么,帽子不戴拎着,不冷吗?”这是另一个女孩,我小学同学。
“老舅老舅,你像个演电影的。”这是一个管我叫舅舅的孩子。
“小冬,你这是要去相亲啊?小伙儿挺精神!”这是一个我该叫她大妈的老不正经。
“还没出正月呢,冬,你咋就敢推头?你舅知道了非揍你不可,还不把帽子捂上!”这是我的远房表舅,他和我舅舅曾一起出门做过生意,从关东把狐狸皮趸来卖给温州人,温州人再染白了制成围脖当芬兰银狐卖给外国人和城里的冤大头。
我只回答了他的提问。
“这么大年纪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该享福的时候就得会享福,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瞧着不顺眼的事挺多,不过我觉着你还是操心一下我四哥的事儿,怎么着,莫非他有消息了?”
老头那张皱皱巴巴的脸顿时板结,仿佛被人凭空拍了一砖,还是青砖。他瞪了我片刻,搁浅的鱼似的张了张嘴,重重地哼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一股硝制老羊皮的暖烘烘气息钻入我的鼻子。
我叫四哥的那人是这老头的小儿子,几年前带着一笔巨款去东北收皮子就此音信杳无。老头曾先后去东北五次寻找,光寻人启事就印了几百斤,走遍了东三省的白山黑水,却没能换来儿子的一根腿毛。有人说他儿子早让人害了,深山老林里,连尸骨都找不到半根,八成是遭了熊吻。
老羊皮的气息滞留在我的鼻腔里,略觉鼻子发酸。我从狗皮帽子里抽出一只手摸了摸粗硬的头发茬,继续往家走。
在我生活的华北农村有一句农谚: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可我告诉你们说吧,现在就是正月,而我也不多不少恰好有这么一个舅舅,我今天来镇上理发就是为了咒他死,你们别骂我傻,这一年我十五岁,你们又不是没从我这么大活过,谁都该知道这个年纪就是犯傻的年纪。
白鲸(5)
我舅舅的命当然不是我头发的长短能决定的,这我知道,要是在正月理个发那老杂种就能死,那他早死了一百回了,只要他能死,我就是秃了也在所不惜。妈恨他,我这当儿子的当然跟妈要保持一致。妈肯定高兴,她一定明白我在今天理发的深意。
可是我想错了,我一进门她就慌了神,她说:“小祖宗,谁让你今天推头了,你也不看看皇历,还没出正月呢!”
我抓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红薯往嘴里塞,囫囵着说:“你不是恨我舅吗?我理个头他没准就真死了,正好。”
“大人的事儿你跟着瞎掺和什么,你舅再不是东西也是你舅,小冬你那书不能白念,别人事儿不懂。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人家不笑话你,笑话你妈……”
接下来是车轱辘话,一圈一圈又一圈。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爸,那个白白净净温文尔雅的赤脚医生,读过点儿书,也许是以文化人自居,反正他从来没骂过我们哥俩。可是谁让他死得早呢?给别人看了半天病,到了自己说死就死了,一个载满猪的拖拉机从我爸身上轧了过去。妈带我们去收尸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肚子凭空消失了,血红的肠子铺了一地,与暗黄色的粪便混在一起——操你妈的,你把我爸的屎都轧出来了。
可我爸那张脸还是那么白净,纤尘不染,下巴上还隐约可见青郁郁的胡子茬,他肯定是出门前刚刮了胡子,只是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瘆人。我和妈跪在地上哭的时候,我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把剔骨刀,蹿上拖拉机,一刀一个把猪全宰了。于是我不哭了,我那杀红眼的哥和垂死前嗷嗷号叫的猪把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肇事司机远远地蹲在一边抽烟,留下一车猪承担责任。那时我没留意他,我哥挥刀杀猪的形象光芒万丈英勇无匹,轧死我爸的那人在我的记忆中反而面目混沌。
妈坐在马扎上,一边择韭菜一边嘟嘟囔囔。我打开了电视,苏小明正眯缝着狐狸眼唱《军港之夜》,再换一个台,两头狮子正在非洲草原上打滚,这是我最爱看的《动物世界》,那个姓赵的国嘴正在含糊其辞地解说狮子的交媾过程。
看着电视我就想哭,你们不知道,这黑白电视是我爸的命换来的。肇事的拖拉机司机是个穷鬼,我哥带着人去他家要钱,那家伙说,一车猪都给你们了,拖拉机是我借别人的,家里就剩这台电视了,要就搬走。他话音刚落,他家那个小丫头片子就哇哇地干号,抱着电视不撒手,怎么哄都没用,掰她手都不能使她和电视机分离。我哥他们就连电视和小丫头片子一块儿抬到了院子门口的平板车上,那个当爹的抱着膀子脸色铁青,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直到最后才一把把他那个七八岁的闺女从电视上扯下来,搂在怀里,好像怕让谁抢了似的。弄得我哥发愣,他是冲电视来的,又不强抢民女。
后来我哥又去侦察,回来说:“妈,我瞅见了,他家猪圈里还有几头小猪,要不……”妈摇摇头,说:“你们一个爹,换了人家六头猪、一台电视,也算抵了。你没看见吗,轧死你爹的那个人,家里连个女人都没有,那孩子她娘,去年也没了。”
妈停了一下,叹了口长气说:“那家人活得也不容易。”
我爸死的那年我家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我妈我哥还有我,天天有肉吃、有电视看。猪肉的可口与动画片的好看,减轻了我和我哥失去父亲的悲痛,反正吃肉和看电视的时候,我好像记不起这个家里曾经有个我爸存在过。
白鲸(6)
我爸没动过我们哥俩一根手指头,也从不骂街。可我妈虽算不上当街泼妇,却也很会骂街,区别是压低了嗓子,却因此更有穿透力。我捂着耳朵盯着电视屏幕,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就在我即将发作之前,我妈骂累了,她说:“小冬,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我正要还嘴,她却伸手摸我的脑袋,声音毫无预兆地柔下来:“别说,理得还挺好看的,等出了正月,叫你哥也去理一个,也理你这样的。”
“你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了吗?”妈问。
“没。”我说。
那个正月妈没让我出门,她怕舅舅家的儿子知道了揍我。她怕得很对,开学的那天,我那两个身躯伟岸的表哥在半路上截住了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的酷头早长长了,《诗经》里说“首如飞蓬”,当时的我就是这么一副德性,头发肮脏扭结成绺盘踞在我的头顶,看不出有什么酷的,倒是便于被人薅住了往死里打。
我触犯了他们的禁忌。城里人可能永远想不到为理个发就能挨一顿打,可这是真的,农村人虽然也不会相信外甥在正月里理发当舅舅的就一定会死,可是他们不允许有人触碰禁忌。比如过年的时候,如果你好心帮长辈干活,嘴上一定要安把无形的锁,最好是三缄其口,因为不吉利的话太多,不知道哪句就扑到你嘴里让你说出来惹祸。某年过年,我哥就挨过我妈一擀面杖,他见我姥姥弯着腰和面,就说:“姥姥我和吧,你别和了,要不一会儿又腰疼了。”他挨打的原因,就是那个“和”字,在北方话里,这个字念“活”。
我姥姥倒没说什么,我妈不干了:“小兔崽子,咒你姥姥死是吧?”姥姥倒没什么,赶紧呵斥我妈,我哥捂着脑袋更委屈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也说了那个字……”
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解释权在强者一方,像我妈一样,说我哥触犯了他就触犯了。强势的一方对汉语的任意解释,使得禁忌和惩罚得以成立。
有两个熟人路过。他们想把打手拉开,我表哥中的一个继续揍我,剩下的那位临时充当讲解员的角色,他理直气壮地告诉两个试图劝架的人,这个挨揍的小子是他们爹的外甥,还没出正月就去理发,这不是要咒他们的爹死吗?这么人事儿不懂的家伙难道还不该揍?
熟人表示惊讶,忙说该揍该揍。熟人临走的时候没忘嘱咐一句:“打两下出出气就行了,别把人打坏了啊!”
旷野荒芜,冷风肆虐,打手出拳踢腿却比呼啸的北风还要凌厉,我是这片冻土上唯一扎根的庄稼,晃悠晃悠,却居然没有折断。我下巴上挨了一记勾拳,我的头追着飞溅的鲜血迅速向后仰去——
我终于倒地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一轮没有血色的太阳,可它居然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
在农村里,十里八乡的什么消息也瞒不住。我趴在冻土上,那天我撞见的人一个个地从我脑中晃过,像是一场皮影戏,他们稍纵即逝,我捉不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袋又麻又涨,整个身体沉重如石,我撑着胳膊想爬起来,却好像被涂抹了毒药的箭射中的野猪,绵软无力,残存的力气只能用来哼哼。
半晌,我慢慢地爬起来,把书包上的土掸掉,细弱的脖子顶着一颗肿胀的、布满血污的脑袋走进学校。
招魂(1)
此时此刻的我是个喝醉了酒的鬼。
“你说什么?我太爱记仇?心胸狭窄?如果我再听见你这么跟我说话,我撕了你,看见了吗?就跟撕这张处方一样。”
那些碎纸片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异常刺眼,像刀剑的寒光在女人头上飞舞,我看到有一片狭长的碎纸降落在她的头顶,成为一绺突兀的白发,那张清秀的脸立刻苍老了许多,再配上她胆怯委屈的表情,足以让我后悔刚才所说的话。但是酒精和胃液的气味直往上顶,我有点儿想吐,就从床上跳下来,蹿到水管旁,咕咚咕咚,凉水下肚,把那阵呕镇压下去。
我点了支烟斜倚在床上,观赏烟雾腾空后的情形。
“你别生气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很孝顺,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说的我都记得呢——是你姥姥姥爷养大的你,他们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再说,大人之间的恩怨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我是我妈生的,我妈是我姥姥生的。仇恨也是遗传密码的一种,现在它就在我身上蠢蠢欲动。”
淡灰色的烟袅袅上升,前赴后继,抵达天花板后又沿着墙壁滑下。
“这么说你承认你蠢?”
“当然承认,蠢,但是痛快啊,痛快就行。”她不说话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的心跳不像刚才那样剧烈了,渐趋缓慢,足以让我数清心脏早搏的次数,如今我早不在乎它了,让它按照自己的节律跳吧,它不必管我的感受,每颗心脏都有我行我素的权利。
雷春晓一步步蹭到床边,我乜斜了她一眼,那绺“白发”居然还在她的头顶,她走过来的时候“白发”才飘然而下,那样子有些凄凉。我闭上眼睛,看到故乡房顶上、瓦片间的枯草随风摆动。
“我不是不让你抽烟,不过还是少抽点儿吧,你是医生,你知道得过心肌炎的人抽烟不好……”
“我当然知道,可是不用你管。你要再给我藏烟别怪我不客气。”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把烟藏在什么地方,虽然就在我眼皮底下,可就是找不着。那时候我又不想去拉屎,当然不会动那卷卫生纸——烟就在卷纸中间的洞里。上个礼拜我打了她,给了她一耳光,那张脸上留下四个指印和鼻梁上的一道划痕,那是我的指甲干的。现在那道划痕还在,已经结了痂,我真想问问她是怎么跟自己的丈夫解释的。她那个在广州做服装生意的丈夫最近回来省亲,前几天雷春晓给我在呼机上留言:他明日到家,下周再见。
“你丈夫不是从广州回来了吗?他没问你鼻子的事?”
“你不是说过,不让我提他吗?反正没什么事儿,我早不怪你了。”
“我就是好奇,他问你的时候你是怎么撒的谎。”
“我就跟他说,我给一个醉鬼输液的时候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打雷春晓耳光那晚,我确实喝醉了,她的谎话说得还算真实。我喝酒之后没烟是不行的,一般那种时候我会一根接一根地抽。
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我从刘老头的锅炉房出来,醉醺醺地回到科室。雷春晓值夜班,她打开了一间空置的病房,换了床单和被褥,把我扶到病床上。隔着单薄的护士服,我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热,我一把搂住她,揭开她的白衣,褪下她的裤子。如今回忆起来,我不敢肯定自己如果没有酒精的辅助,有没有胆色扒下她的裤子,有没有胆色把我那个东西像注射器一样蛮横地插进去。胆色、胆色,这个词真好,没胆子当然就色不起来。
招魂(2)
她的身体好极了,可以说非常理想,略微有些胖,却还没有中年女人失去弹性的臃肿,皮肤也很滑,这让我的皮肤也感到舒适。
但是当我把那天晚上的情景咀嚼得如甘蔗渣之时,才想起雷春晓那天的裤子太好扒了,我居然没有遇到一丝阻碍,她上半身倒在床上,只把屁股像海豚似的颤动了两下权作抵抗,这个动作反而正好让我扒得更爽利。那时我已是箭在弦上,以至于忽略了这个畅通无阻局面的真正开辟者是谁。
是雷春晓自己。
这场性事绝对是一个阴谋。从来医院报道那天她看我的眼神,我就该洞彻她的心思,这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会对我敞开,将我这个弱小的、却自以为是的家伙纳入她阴险而湿滑的轨道。而我却自以为勾引女人的手段老到、魅力难挡、一枪致命,事实上却是我成了她的玩物,一个已婚女人的面首,一部需要定时捐精的机器。
“说来听听,你丈夫是不是现在根本不跟你干那事儿,一点儿责任都不尽,才把你搞这么饥渴的?”
“你醉了,睡一会儿吧。”她扯过被子给我盖上,劈头盖脸地,我在黑暗中保持静止,闻着棉被里的来苏水味。过了一会儿,她把被子轻轻拽下来,露出我的鼻子。
我二十五岁,她三十二岁,跟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做爱并没有什么技术上的难度,令我感到羞愤的是,每次从她家里出来我都会带走一些钱,当我穿好衣服要出门的时候,这个女人总是光着身子跳到我身边,把几张钞票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拍拍我的脸蛋,亲昵地说:“姐给你的零花钱,拿着!”
跟哄孩子似的,她还不如像个嫖客那样直接把钱塞进我裤裆里。
有一天我走出她家的门。大雨瓢泼。我被雨淋得浑身湿透,我狗抖毛似的摇摇脑袋,水珠四下飞溅。我骑着自行车走在被雨水淹没的马路上,我肆无忌惮地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路上的行人都把自己裹在雨披里,他们听不见我的笑声,当然更看不见我的眼泪。
笑声被雨声掩盖了,我的眼泪和雨水同流合污。
“丁冬,你赶紧回宿舍吧,一会儿万一院长查房看见咱俩在这儿多不好。”
“五分钟,我再躺五分钟,你让我想想我们家乡的雨。我小时候就喜欢在雨天跑出去,我姥姥是小脚,她根本追不上我。夏天的时候,我光着屁股在雨水里奔跑,你不知道脚丫踩在泥里的感觉有多舒服,你不知道被雨水洗过之后我的身体有多光滑,滑得像条泥鳅,你更
不知道雨后的地里野草和庄稼散发出的味道有多香……”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心肌炎是什么时候得的。我妈说,我四岁那年发了一次烧,烧得满嘴说胡话,全是骂街的话。妈说我刚会说话张嘴就是“×你妈”三个字,当时我爸我妈都觉得匪夷所思,因为这三个字比单音节的“爸、妈”难度大多了。我哥后来讲,头一回听见我骂街,我妈当时就给了我一巴掌,那时的我娇嫩得很,不像后来我那俩狗日的表哥揍我的时候那么禁打——妈当下就把我扇晕了,我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爸当时就急了,”我哥说,“一脚就把妈踹地上,然后把你抱起来摩挲胸口、掐人中,我头回见咱爸发那么大火。”
“你发烧那回,整整烧了三天,你爸又是给你打针,又是灌药,可是怎么也退不了烧,我光在旁边哭了,看着你爸把你扒了个溜光,拿毛巾蘸了温水给你擦。擦着擦着,我就瞅见你爸吧嗒吧嗒掉眼泪,全滴在你肚皮上了。你姥爷一直坐在炕上抽烟,你姥姥陪着我掉泪,
招魂(3)
后来你姥爷把烟袋锅往炕沿儿上磕了磕,下了地,说:‘冬他爹,孩子这是被吓着了,你那一套不管用,试试老农民的土方吧!’”
“你姥爷瞧都没瞧你爸,拿羊皮袄把你裹上就出了门,你爸脸发青、眼发直,盯着你姥爷的背影微微哆嗦,他一句话也没说。你姥姥哆哆嗦嗦地抱着你的小棉袄小棉裤跟在你姥爷后头,”我妈顿了顿,说,“我也跟他们出去了。”
“生你那年是冬天,你发烧那年也是冬天,又是深更半夜,天冷得要命,我跟着你姥爷姥姥往村外走。我搀着你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地,瞄着你姥爷脑袋上裹的白手巾走。四周连个狗叫唤的声都没有,静得出奇。一会儿就听见你姥爷喊你名字,声说不上大,不过好像能穿透黑夜,好像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小冬啊,你快回来吧!你姥姥也跟着喊——小冬啊,你快回来吧!我听着听着就浑身发冷,使劲搂着你姥姥的胳膊不撒手,后来我就看见有四五堆蓝火,火苗左摇右晃,就跟有个看不见的人一口一口地吹气似的……”
“等我们回来,一进屋就看见你爸爸坐在堂屋里抽烟,他见我们回来了,也不跟你姥爷说话,就一把把你从你姥爷怀里抢过去。进了里屋,我和你爸、你姥姥姥爷谁都没睡觉,就盘着腿坐在炕上瞅着你,你爸爸一会儿摸摸你脑袋,一会儿拿体温计塞在你胳肢窝里,天蒙蒙亮的时候,你退烧了,再也没烧起来。”
隐约感觉,我姥爷并不喜欢我爸。他们之间有一道我看不见的沟。我姥爷说过:“你爸太爱干净了。”他的语气可不是赞赏。在一个老农民的哲学里,肮脏几乎是一种美德。
爱干净了一辈子的我爸,却在他生命终止的时候变得臭不可闻,他的肚子被车轱辘碾得稀烂,一些还没来得及被他排出体外的粪便从迸裂的肠管里四下飞溅,死得极不体面。
姥爷干农活是个好把式,妈说姥爷第一次见我爸的时候就直摇头,给我妈撂下一句“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是个书生”,就扛着锄下地了。姥爷是个大高个子,我哥说他得有一米八,我觉得不止。我现在的身高是一米七三,瘦小枯干,面白无须,手无缚鸡之力,跟我爹一个德行,总之没遗传我姥爷的大个儿基因。我爷爷高矮胖瘦我不知道,不过我爷爷的儿子我见过,我爸就不高。
我爸是最后一批知青。我爷爷奶奶的死讯传到他插队的农村那年,他和我妈结了婚。
听我妈说,我爷爷是我们这个县城里的名医,新中国成立前迁居保定府,因为曾给日本驻华北司令长官的女人看过病,后被处决了。我奶奶随后上吊自杀,官方说法是我奶奶“自绝于人民”。
某年入冬,我哥在地窖里发现了我爸的日记,我从中得知:我爷爷还给抗日名将池峰城以及一些红色将军看过病,家里的锦旗摞得小山也似,都给仆人们分了做了衣裳。据我爸记载,有个女佣人左屁股上写着“悬壶”,右屁股上写着“济世”,说这是他亲眼所见。我爸的半文半白我虽看不大懂,但也能从字里行间瞧出我爷爷一家当年的富足,可是我爷爷奶奶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在想象中勾勒了他们的大致轮廓:爷爷应该是戴着瓜皮帽的士绅打扮,身形精瘦,皮肤白皙,面颊清癯,戴着夹鼻眼镜,手捧线装古医书,满口之乎者也,满腹内经岐黄。奶奶一准儿是大家闺秀,面若敷粉,眸如朗星,雍容典雅,气质脱俗。
死讯传来,我爸死了回城的心。在绝望中和我那垂涎他已久的村姑母亲结了婚。这一府名医的遗少,在土坯房里、在铺着残缺不全的竹席的土炕上,和我妈做爱做爱做爱,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农村人吹熄油灯后唯一的、怎么玩都不烦的游戏,又亲手从我妈血乎乎的阴道中把我哥和我接到人世,又机巧地与一个女人通奸,得以逃避了锄头镰刀和农民手上磨砺了几千年的老茧,直到他在通往小镇的路上被拖拉机的车轮碾出屎来,也没有再摸过一把锄头,没有下过一次地。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夏天,妈来县城帮我收拾行李,她低着头自言自语:“你这回真接了你爸、你爷爷的班了。”妈眼圈一红,停顿片刻出了口长气,微微扬颌,对着屋顶的虚空说:“不过,我儿子的这个医生,肯定比你当得干净。”妈的表情有点狰狞,我没敢搭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你”是谁,我爸。这“干净”二字之内,藏有一个不干净的故事。起码我妈是这么认为的。
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我回乡省亲。舅舅给我讲了我爸的故事,这个大圆脸胖子讲得肥肉乱颤,唾液纷飞,从他嘴里出来的,是一段香艳的历史。我在他对面坐着,心情复杂地听着我父亲的故事。那时候我一点都不怪讲述者脸上渗出的淫邪,我觉得讲这种故事的时候,讲述者的脸上就应该是这种表情。
十五岁那年,我在正月里去镇上理发,走在冷峭的天空下,走在清冽的空气中。
“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那时我盼他死咒他死。
二十一岁这年,我从医学院毕业。我坐在阳光斑驳的葡萄架下喝着舅舅的茉莉花茶,抽着在五年前把我揍成猪头的手递过来的长支希尔顿,表哥给我把烟点着后,讪笑着离开。舅舅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他面前的红木桌子上放着我从城里为他买来的礼品。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中不无慈爱和炫耀,他使劲收着大肚子,艰难地弯下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一个来串门的中年妇女说:“这是我外甥,刚从省城医学院毕业。”
说话时他脸上油光发亮,伸出一只肥胖多毛的手指指着石桌上的东西说:“瞧,这都是我外甥给我买的。”
早搏(1)
她总不肯让我把那东西从她体内拔出来,而是任由它慢慢变软变小,直至从她的温室中滑落。雷春晓对我说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有种想哭的感觉,她说我那个小东西就像一个真正的小东西——一个小小的孩子,重病的孩子,起初活蹦乱跳的,很强壮,然后就变得越来越衰弱,最后奄奄一息,弃离人世。
她的感觉是我永远不能理解的,有时候我会想,下辈子也变个女人,让男人把那东西塞进我的体内,我挺想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的,会不会有她那种感觉。雷春晓说——那是一种被占据、被充满、被顶撞,但最终却让你想大哭一场的快感。可是词汇太苍白了,永远不能置换那种体验。我想我要是不变性的话,这辈子我也没法感同身受。
但至少可以肯定,做了女人的我也不会像她那么温情脉脉,我把她的怪异感觉归结于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更直接的原因也许是,她那个腰缠万贯的丈夫根本没有生育能力。他们结婚的第一年,这个名叫李彦宏的家伙就在广州被几个抢劫者扎伤,其中一刀滑过他的阴茎深入耻骨,干净利落地把他的一侧输精管切断,虽然没阳痿,但他的精子却固执地不肯选择健康的一侧通道行进,而是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奔向一座断桥,然后前赴后继地死掉。据雷春晓描述我再加工,李彦宏从来不肯停留,好像一个快刀剑客,宰完人迅速收刀入鞘,剩下的时间只用来顾盼自雄。但是这一切雷春晓还能容忍,相对于没有孩子的痛苦,她丈夫的自私与草率实在算不了什么。
医院的生殖外科专家曾经眉飞色舞地为雷春晓出主意:“春晓啊,如果给你老公的每个精子都安装上卫星定位系统的话,肯定能让你成功受孕。”这个自以为幽默的老流氓很得意他精妙的取譬,并因此在医院广而告之。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医院里某些男性医生在看到
雷春晓时,天使的白衣下都支起小帐篷,好像裤裆里夹着一只要撩开衣襟指手画脚的手。胆子大的还会这样说:“雷姐,您看我成吗?我那话儿装了卫星定位激光制导……”
这时雷春晓就会装作恼羞成怒,化掌为刀切向男人们白大褂下直不棱登的东西,破口骂:“去跟你妈卫星定位去!跟你妈激光制导去!”
我怀疑这个医院的医生都被雷春晓打成阳痿了,她才找上的我。但她说不是,她说她看不上医院里这些男人,她说这里的医生都是职业流氓,她说她亲眼目睹许多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男医生在给女病人、尤其是漂亮女病人看病的时候,经常去检查没必要检查的部位。“可是你跟他们不同,你是咱们这儿唯一不对女病人下手的医生。”
“我只对女护士下手。”我翻了个身,手在她光滑平坦的没有妊娠纹侵蚀的小腹上抚摸。
她怕痒,身体一下子弓起,一条大腿挤入我的两腿之间,我们的毛发亲密无间地交织在一起。尖而略微有些翘的鼻子和我的鼻尖相顶,然后逗弄婴儿一样不停地用她的鼻尖摩擦我的鼻头。
“你还不收红包,你是咱们医院里少有的不收病人红包的人。”
“我只收你的红包。”我心里一酸。
我双手平举、收缩腹肌肉,坐起身来,扭头拍了拍雷春晓两片肥白屁股中朝上的那片,说:“姐,我今儿让你爽了三次,最后一次算小弟我奉送,买二赠一,这么着,您给两百吧。”
我们之间的金钱交易始于一次做爱之后,那天,我和雷春晓精疲力竭地躺在她家的浴缸里,她把湿漉漉的脸贴在我右侧的胸口,假如她趴在我的左胸的话,这就是一个希波克拉底时代标准的听诊姿势。
早搏(2)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说:“你有早搏,还挺多的,怎么回事儿啊?”不等我回答,她就从浴缸里站起来,湿淋淋光着身子跑出去。她的背影真美,要比从正面看还要美,她的乳房已经有些下垂了。她的腰因为臀部广袤而呈现欺骗性的纤细,屁股虽然有点大,却还算上翘,大腿小腿的皮肤是象牙色的,曲线优美地从腿弯优雅地滑至脚踝处突然收细。圆形的足踵没有令人恶心的灰白色的胼胝,相反却因为有微微的酡红而显得愈发光滑润泽。
她光着身子跑进浴室,手里捏着一块手表,进门的时候她差点滑倒,看上去神色有些慌乱。我说,地上滑,你慢点儿。
她抬腿跨进浴缸,骑马一样跨坐在我身上,把脸贴到我左胸,眼神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表。
浴室里安静下来,我能听到我的心跳声和秒针的滴答声。这是个爱大惊小怪的女人。
细滑的水流在我们肉体的间隙微微荡漾,她坐在我的小腹上,我感受着她臀的滑腻,这个姿势把我疲惫不堪的尘根再次唤醒了。
“二十七次!一分钟,我听到了二十七次早搏!”
许多年来这颗心脏都与我相安无事,它不过是寄居我体内的一个经常捣些小乱的寄生物而已,而它的宿主,也就是我,拥有宽容的崇高品性,只要它不拒绝工作,也别给我带来过度的不适,我是不会理会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它在慢慢拓展自己的寄宿空间,否则此时刚刚趴在我胸前的女人不会听到清晰的、异常的心跳声。这几个月来,就仿佛一个不断增肥的胖子,它的屁股本应安放在左边的一半座位,而此时却正在向我的胸骨右侧蔓延,这是心肌逐渐肥厚的过程。我知道。
姥姥姥爷用古老的招魂术遏止了我四岁那年不断升高的体温,当我那个小巧而胆怯的灵魂从旷野中、从坟茔中被召唤回来的时候,它已不是那个只有四年人世体验的灵魂了。当它再次进驻我的心脏之后,开始如我故乡坟地中的鬼火那样毫无先兆地抽搐,仿佛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它把我正常的心脏节律悉数打乱,此后这颗心脏就随心所欲地跳动,完全落入小人的操控之中,它经常变换鼓点,有时候是“咚嗒”,有时候是“咚咚嗒”,假如因为我活动过于剧烈就“咚咚咚嗒、咚咚嗒嗒、咚嗒嗒咚”,这个蹩脚而操蛋的鼓手在我退烧之后不久就被它的主人感知到它的存在,我常常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爸爸跟前,拍着小胸脯说:“爸……这这……蚂蚱蹦,蹦蹦蹦……”
蚂蚱是四岁的我知道的、唯一会蹦的东西,我觉得就是这种东西跳入了我的身体。
我那不是捧着瓷钵研药,就是盘腿坐在炕头看书的爸爸最初并没有在意,他总是冲我打发性地笑笑,然后把一颗琥珀色的鱼肝油丸塞到我嘴里。
那时他总是从公社卫生院里拿一些鱼肝油丸给我和我哥吃,弄得我俩天天一嘴鱼腥味,村里的猫都喜欢围着我们转,我哥允许某些看上去干净整洁的猫跳进怀里,它们就显现出蒙召恩宠似的喜出望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嘴唇。我哥被村中的孩子们封为“猫王”,当时我对他能召集那些从不肯靠近人的野猫的本事羡慕不已,但随后就发现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本领,从而把我人生中第一个偶像从神坛上拽了下来。只是那些孩子再不肯把“猫王”的封号给我。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有个唱歌的老外也叫“猫王”,我怀疑他是因为小时候也有鱼肝油丸吃而得名。
早搏(3)
村里的孩子不知道鱼肝油丸是什么东西,我爸也从来不让我们告诉其他人,他以少有的严肃和神秘表情要求我们严守秘密。因此他也不可能说得更多,我和我哥对这种奢侈的零食之来源、之成分、之营养价值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些半透明的小药丸是我爸偷来的,它们含在我和我哥的嘴中慢慢融化。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这些小药丸为我们的发育提供了相当可观的营养。我爸死在车轮下的那天,我哥杀猪的情形攫住了我的目光,我妈却停住了哭声,她从我爸手里发现一个小纸包,她打开后看到十几颗椭圆形的药片,有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三种,药片的一面有几个凹下去的文字——“果味V C ”——这是他为我们偷的最后一点营养品。味道酸甜,含在嘴里,唾液一会儿就充满了口腔,我在药片化完后再把要决堤的一大口口水咽下去,绝不让它们有丝毫外流。
这种比糖还好吃的药片,我哥和我只吃了这一次。此后我们也再没吃过鱼肝油丸,那些野猫也不肯再簇拥着我哥和我。
当我第三次跟爸爸说“蚂蚱蹦,蹦蹦蹦”时,他把听诊器的听头一端摁在我胸前,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异常丰富,先是眉毛拧到一块,然后鼻子被歪曲的嘴牵扯,脸上生出许多怪异的曲线,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想大概是那个在我胸腔里乱蹦的蚂蚱把他吓着了。
说出来你们也不信,我吃过活蚂蚱,我妈说蚂蚱能吃,我哥也说蚂蚱能吃。有一天我哥捉了一只蚂蚱给我,他说你要饿你就吃。我当然饿,妈早上熬的粥实在太稀了。我哥把蚂蚱放到我手里后就又去捉了,我坐在草堆里,看着不远处我哥高高撅起的屁股,闻着刚刚有人割过的草香,那是草的血液的味道。我爸说,草也流血,只不过草的血是绿色的,草的血是香的,人的血是腥的,是铁锈味儿的。
我松开一根手指,蚂蚱还在使劲蹬腿,这只蚂蚱通体油绿,挺着个大肚子,像我们村冯爱民他娘。她也挺着个大肚子,冯爱民说,她娘要给他生个弟弟了。我松开两根手指,蚂蚱伸出四条腿儿抓挠踢腾,我怕它跑了,就把它塞进嘴里,我感觉它在我嘴里跳来跳去的,我拿不准它有没有牙齿,怕它咬我的舌头,也没敢嚼,就把蚂蚱囫囵着咽下去了。
“×你妈,蚂蚱!”我爸脸上的可怕表情把我吓哭了,可我知道我不能骂我爸,我就骂蚂蚱。我爸把听诊器卷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儿继续看他那本破书。我傻愣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去找我哥的时候,我爸回过头对我说:“小冬……别乱跑了,上里屋炕上躺会儿。”
那个年代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B 超,可我爸就诊断出我得的是心肌炎了。他真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死得那么难看呢?一肚子的屎都被轧出来了,我真想不通。他的书多厚啊,趁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哥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书,翻看那些神秘的文字和图片,那时候我哥认识字了,有一天他抱着我爸的书,得意地指着第一个字说:“小冬,你看,这个字念肉,你学会了它,咱们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肉啦。”
十八岁那年,我妈赶到县城,给我打好铺盖卷,她把我爸留下的这本书裹进被子里,书的封皮已经找不到了,破破烂烂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字:内科学。
那个字念“内”,不念“肉”。
从雷春晓家出来,风有些大,碧蓝的天幕之上云白得耀眼,它们被风梳理成条状,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凌乱扭结的白发。地上铺着厚厚的树木的枯枝败叶,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踩着落叶行进。有汽车驶过的时候,不时有落叶被车轮卷起,又被风送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落脚。有几片心有不甘的落叶向着汽车离去的方向虚张声势,旋即又缓慢委顿于地,与地上的落叶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好似垂危老人的鼻息。
我把手抄进夹克兜里,摸到一个信封。我停住脚步,信封口并未粘上,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和一张字条。字体很熟悉,她的名字经常在我下的医嘱下方出现。
丁冬:
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吗?如果承认的话就把这点儿钱收下,去买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你心脏不好,老吃方便面一点营养都没有。少抽烟,尼古丁刺激心脏,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明白呢。
春晓
我靠在一棵树上笑了,把字条揉皱、展开、撕碎。我说:姐,姐,我和我姐上床了,然后我姐给了我二百块钱。
真没白爽啊。我想。
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次金钱交易。
无尾狗 第二部分
飞鸟(1)
姥姥是个小脚女人。我看到过姥姥的小脚。姥姥是个爱干净的女人,用现在的词儿来形容她老人家有些不敬——洁癖,对,就算是洁癖吧。您在地下别骂你这个外孙就行,您千万别生气。跟我爸爸一样,你外孙如今当了医生,我想生气这种事对活人死人都不好,生气会让你的骨质变脆,我不想在许多年之后我们祖孙相聚之时看到一堆零乱的枯骨。那样我会认不出您的,姥姥。
我过得挺好,虽然我很想念你,但我现在还不准备去地下跟你还有我姥爷团聚,但我可以肯定,总有一天会看见你们的外孙的,我希望到那时我不是以一个糟老头子的面目站在你和我姥爷面前,那副样子会吓着你们的。为了不让你们见了我难过,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可以考虑留遗嘱让我的孩子多给他(她)的爸爸烧点儿冥币,把阎王爷及他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打点到,好让我的灵魂恢复到你们死之前最后看到我的样子,一个安静的、漂亮的、爱发呆的男孩儿。假如我有儿子或者女儿,假如他们碰巧还有点儿孝心的话,你们会看到的。
我的孩子要像我舅舅那样你们就惨了,我只能一文不名地去见你们,你们将看到一个胡子拉碴、面目可憎的中年人,我知道我最多能活到中年。也许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死后的这几十年,送礼是最简捷、最有效地达到活人的种种目的的方法,我琢磨着,阴间阳间区别不大,这世上哪儿都有贪财的官儿。假如能剩下钱,我会交给你们,阴间如今有超市了吧,你们的外孙如今生活的城市到处都是这个Market 那个Market,这是英文,你们不懂。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成每去逛一次就“骂剋他”一次,因为这种地方很宰人,超市内因为商品种类繁多、齐全,很能刺激人们的购买欲望。只要你有钱,这里要什么有什么。那种缺这少那的合作社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到那时,姥姥姥爷你们想吃什么我给你们买什么,就像我小时候你们对我那样。
先跟姥爷说会儿话吧,姥姥你先和你附近的邻居聊一会儿,如果实在没人陪,你还可以听听来自地面上的脚步声,猜猜从你头顶经过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时候你不是老跟我玩这个游戏吗?你故意使劲蹬着地面学姥爷的脚步声,可是我每回都能赢,姥姥你的脚太小了,怎么能学得像姥爷呢?他那么高那么壮,走起路来好像打夯。不过你还是赢了,你每一次学着姥爷进屋都能逗得我咯咯笑。
你还记得那个走街串巷卖狗肉的老头吗?姥爷,那时他可比你老多了,他脸上的皮仿佛有一层透明胶水正在缓慢流淌,我觉得总有一天那层皮会掉在地上。那老头还留着胡子,因此他的下巴成为他脸上最漂亮的地方,银须银髯,仿佛漂白过的一大绺蚕丝。姥爷你大概不会忘了吧,有一次我趁他给别人称肉的时候揪下来几根,那个老头疼得捂着下巴嗷嗷叫。为这你头一回打了我屁股,我的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几根蚕丝,躺在地上打着滚哭,我哭的声音把我姥姥都招来了,她还为这跟你吵了几句。那是我记忆中你们为数不多的争吵中的一次。
姥爷你听,躺在你身边的姥姥现在又开始埋怨你了,你们的外孙都二十多岁了她还在宠着,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只是低沉了好多,可能是她身上覆盖的泥土实在太厚了。
飞鸟(2)
你们别吵了,你们活着的时候很少吵架,村里人都佩服你们相敬如宾,那个年代农村的男人不打媳妇的不多,据说姥爷你没动过我姥姥一指头。如今都死了,又何必为我吵架呢?何况还是为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小屁事儿。
我的屁股磨出了茧子,早就不疼了,姥姥。
假如这块土地不被征用的话,你们还要在这里沉睡很多年,你们的尸体要学会在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岁月中相依为命。
让着我姥姥点儿,姥爷,她可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娴雅、最温柔的女人。姥姥到死都没长一根白头发,那时候姥爷你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姥姥死时的样子,不过我一会儿可以说给你听。现在我想跟你聊聊那个老头的狗肉。我长大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狗肉,现在饭馆酒店里的花江狗肉、朝鲜狗肉和各种狗肉火锅我都尝遍了,但是没有一次我觉得香过,都是尝一口,我就再没动过筷子。
很多个晚上,我都坐在医院后面的荷花塘边。塘里的水已经被一家生产蓄电池的工厂污染了,工业化的臭气随着夏夜的轻风一阵阵地钻入我的鼻孔。但是荷叶散发出的清香总令我回忆起小时候的情形,这是毫无疑问的,新鲜荷叶的香气留存在我的记忆中足足有二十多年。即使有一天我眼睛瞎了也能想到那个老头捏一根荷叶的蒂,然后翻转过来托在手上,把一块挂满淡红色透明肉冻的狗肉放在上面,青翠的荷叶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露珠,圆滚滚的,像我那时的小肚子,老头把肉包起来,露珠就不得不滚下来,黏附在肉冻上,荷叶天然的清香已经渗入狗肉,吃起来就愈发香了。
那时我真不懂事,我哪知道你和姥姥根本就舍不得吃呢?我哥好像明白了点儿道理,他倒还记得撕下一小条肉塞到你嘴里,然后再捏一块给姥姥,姥姥使劲儿抿着嘴仰起头往后躲,我哥就踮起脚尖把那块肉摁在那儿不动,姥姥的嘴被他涂得油光锃亮,脸上的笑容就跟已经吃了好几斤肉似的惬意。是,姥爷,你说得对,我姥姥她是舍不得吃。我不是没良心的孩子,我还记得姥姥把亲戚送给她的蛋糕一直藏在柜子里,怕我舅舅家那几个小子偷吃。有一次她把蛋糕拿出来让我们哥俩吃,结果把我哥的小狗牙都快硌掉了,姥姥精心保存的蛋糕,硬得能当砖头拍人了。
听见了吗,姥爷?姥姥笑了,虽然她此时深埋地下,但我还是能听得清。她直到死也没掉一颗牙,而且即便是如今牙科的烤瓷技术也弄不出她那种泛着自然光泽的牙齿。所以姥姥笑起来好看极了,也好听极了,不像其他已经掉了牙的老人,笑起来的声儿,好像一个破破烂烂的风箱。
如果累了,姥爷你就翻个身,记着别把肋骨断了的那边朝下。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他们弄断的,就是我舅舅和他那几个浑蛋儿子。我知道你的仇恨并没有随着肉身的死去而消减,可是你还是小声点儿吧姥爷。
姥姥大概是笑累了,现在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您身边,大概是睡着了,你尖锐的脚骨已经把棺材碰响了。
嘘。我姥姥会惊醒的。
如今我姥姥什么都知道了吧,姥爷,你和她埋在一个坟里,两具棺材也快腐烂了,可能是老鼠和黄鼬之类的动物在棺材壁上咬了几个洞,透过洞你能看到我姥姥的身体,她的白骨像她的牙齿一样闪闪放光,犹如羊脂玉石,那可是一副最美的骷髅。比起她,姥爷你的仇恨还算什么呢?也许用不了一百年,等棺木的碎屑与尘土混在一起的时候,你就可以拥抱我姥姥了,就像你们活着的时候在温暖的火炕上那样。
飞鸟(3)
你需要再耐心一点儿,姥爷,死人是不怕跟时间耗的。
哥去县城接我。我们骑了两个小时的车才赶到镇医院,我坐在车座上搂着我哥,他的背都湿透了,进入我鼻腔的是猪油和汗液的气息。那是个料峭的初春,从县城通往小镇的土路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柏油马路,两侧栽了一些未成年的白杨,枝干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天,静静地等待第一场温暖的春风吹出它们的嫩芽。路边散落着一些肮脏简陋的小饭馆和旅店,从这些饭馆散发出的油烟味道和旅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可以看出,店主们的生意不错,他们正享受着政策带来的实惠,他们是农村里少数不用再去土里刨食的农民。
小镇也繁华多了,镇中心的主干道上是一些土不土洋不洋的服装店,还有一些打着温州旗号的发廊,每个发廊门口都站着一个妖冶的南方女人,这些女人从事的职业并不仅限于为顾客理发,说起来她们与姥爷你在解放前见过的妓女差不多。街上到处都是摆摊卖货的人,烟酒糖茶、裤头背心、乳罩围巾,满目琳琅。镇上最繁华的地段还有两家游戏机房,声光电营造出的快感吸引着像我哥和我这样的半大孩子一头扎进去,直到夜幕四合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出来。这是那个年代的奢侈游戏,那些五光十色的游戏机吞掉了孩子们能掌握的所有零花钱。我和我哥是极少玩的,我仅有一次走进游戏机房,还被我妈揪了出来。当时我正双眼圆睁看着别的孩子快活地在游戏机前扭来扭去,来镇上赶集的我妈不知听哪个快嘴的人告状,把我押送回家之后痛痛快快地打了我一顿。这一切不过是在你死去三五年之后出现的光景,那时候,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与整个国家一样,呈现出一种肿瘤迅速生长似的勃勃生机。
别问了,我不想跟你讲什么叫乳罩和游戏机,姥爷,对一个从没见过这两种东西的人,它们实在太抽象了,我没办法用语言清晰地描绘出它们的样子。将来,当农村的土地日渐逼仄的时候,会有一些早夭的年轻人躺在你的附近,年轻女人们的躯体上就套着你没见过的乳罩,这种东西的功能类似于我姥姥年轻时候戴的兜肚。男孩的父母假如有钱,也会为他们的儿子买来寿衣店纸扎的游戏机。你一辈子都没坐过的小轿车也有,可以借来坐一坐,还有彩电冰箱别墅,甚至小蜜和老妈子,只要有钱,死人也能享受活人的待遇。
小蜜是什么?哈哈,姥爷您可真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老头,我告诉你吧,小蜜就是小蜜蜂的意思,也许是有钱人活着的时候爱喝新鲜的蜂蜜,所以才弄一些蜜蜂来陪葬吧,让这些小虫子死后还为他们采花酿蜜。姥爷你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个老顽童,东问问西问问的,你别插嘴了好吗?现在我把姥姥死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你听。
她好像在说梦话呢,隔着一层残破的棺材壁,能听见姥姥含混的梦呓。
被我妈从病房赶出来之后,我和我哥坐在靠近院门口的煤灰堆上,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见我不接,我哥说:“抽吧,妈这会儿不会出来的,也没空管你。”我哥划着一根火柴,我凑上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我说:“姥姥已经瞎了吧?”
我哥说:“瞎了,姥姥看不见咱俩了。”
“不过,”我哥像大人那样从鼻孔里喷出两个烟柱,他说,“她能听见,还能分出咱俩谁是谁。”
飞鸟(4)
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
这比若干年后我工作的医院差远了,空旷的院子里生长着半人高的蒿草,这种草常被人们拿来点燃熏蚊子,除此之外别无用处。此时它们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半个院子,为这个小镇医院增添了荒凉、破败的味道。医院的门诊部和病房只是两排青砖砌就的平房,房顶上生长着一些狗尾巴草和其他不知名字的野草,赭红色的瓦片已经掉色、残缺,野草就从它们的缝隙中钻出,随风摇曳。平房的窗棂上糊着现在已成黄褐色的、布满雨渍的窗户纸,雨水和风可以从容地穿过破损的窗纸进入屋子,惠顾躺在屋里的、像我姥姥那样的病恹恹的将死者。
它比我父亲死之前更加破败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带我来这儿,在他不下乡出诊的时候,还会带我到后院的草丛里捉刺猬和田鼠。那时前院没有荒草,却有一小片药园。那是我爸种的一些枸杞、瓜蒌、麦门冬以及其他一些我总也记不住名的中药。我和我哥从来不敢拔那些气味怪异的植物,爸说,那可都是治病用的。
姥姥,你吃过我爸亲手煎的中药,你肯定还记得。可是我爸早死了,他被一辆拉满活猪的拖拉机轧爆了肚子,你的女婿,一个斯文人,一个有洁癖的家伙,死的时候臭气熏天,招来了成群的苍蝇。妈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我爸是怎么死的,怕你受不了,可是我姥爷那时候是知道的,是吧姥爷,是你亲手把我爸散落在路上、沾满泥土的肠子用清水冲洗干净,又塞回肚子里去的,我和哥躲得远远地哭,我爸的破肚子实在太臭了,可姥爷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冷静得就像一个屠夫收拾一头被解体的猪。
这时候可以跟你说这些了,姥姥,你那时候也快死了,就躺在一间黑黢黢的病房里。你的身下是一席破破烂烂的草垫子,还不如你此时的棺材好,在安葬你的时候,妈还专门为您铺上了一床厚厚的新棉被。
我在你那张白纸似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迹象,尽管你的头发还黑漆似的闪着光,你的洁白的牙齿还牢固地生长在牙床上,但是你的确要走了,你的眼神空洞,也许你只能看到来接引你的人。你的手抓着我和我哥的手,我的手感觉着你的体温渐渐消失。我把脸贴在你脸上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涕泗滂沱,我不断地叫姥姥姥姥姥姥姥姥,直到我妈把我从你身上拉起来,推到病房外。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妈那天作的决定,她命令我立刻赶回县城,我妈和我爸生前一样执拗,他们在儿子们的学业上难得地达成了共识: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耽误功课,哪怕是至亲的死。
那个下午我坐在煤堆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门口的枯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棱棱飞上天际。一个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然后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指向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破口大骂起来。
这实在是一副奇异的景象,当你的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候,有一只飞鸟把一摊鸟粪拉在一个人的头顶上。这个发生在我眼前的颇有喜剧色彩的场景冲淡了我的悲伤,就像多年之前,我哥在拖拉机上挥舞杀猪刀的情景,让我暂时忘记了父亲的死亡带来的痛苦。
这个愤怒的秃顶是我舅舅,你们的儿子。
姥爷,你可别说这只鸟是你变的,你说了我也不信。就像很多年过去了,我不敢肯定那个被拉了一脑袋鸟屎的人是不是我舅舅,我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不自信,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曾在我梦中出现的景象。
那只鸟真的是你变的吗,姥爷?
绿瞳(1)
对黑夜我一直充满恐惧。无论是躺在雷春晓家那张宽大得有些过分的床上,还是在医学院的宿舍里。黑夜的概念对我而言就是鬼魅和游魂的存在,窗外的风声和犬吠声以及雷春晓的磨牙声,宿舍中下铺同学含混不清的梦话以及村东头一声悠远的儿啼都足以构成对我的威胁,我把头钻进被子里,用自己营造的黑暗来逃避对另一种黑暗的恐惧。
醒来的时候,我身体摆成的姿势常令我尴尬万分——我还算颀长的身体蜷缩成胎儿在母亲子宫内的形态,两只手交叉搂着肩膀,头埋在雷春晓的双乳里,这完全是我在《动物世界》中看到的情景:幼年灵长类动物在受惊吓时共有的肢体语言。当我的睡眠临近终止,发现自己在这个女人怀中的丑态时,耳畔还会响起赵忠祥老师磁性的伴音:幼年的猩猩在受惊时所作出的动作,与人类的幼儿并无不同。
大多时候,她的胳膊都搭在我的肩膀上。当我因为某个噩梦突然惊醒,身体出现一次毫无先兆的抽搐之时,她也并没有被惊醒,她的眼睛还是紧紧闭着,但是她搭在我身上的手会脱离睡眠的控制独立醒来,在我的后背轻柔地来回抚摸。假如雷春晓这时睁开双目,她肯定会被吓个半死,她会发现深夜里有一双怨毒的眼睛直视着自己。这个动作本该是我姥姥的专利。
猛然醒来之后,我从来没有作出更大的,足以惊醒她的动作,而是花一分钟的时间慢慢挪动身体,当我恢复平躺之后,再把她的胳膊从我的胸前拿起放下。我持久地注视着屋顶,有时窗外经过的汽车会短暂地把微弱的光线扫过天花板,我视线所及之处就显现出一片惨白,犹如垂死之人的脸。我侧过身去,拉过被子蒙上头,要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当战栗的心脏渐渐恢复正常节律的时候,我才能在充满自己的体味和我身边的那具肉体散发出的热烘烘的香气中再次入睡。
然而无可救药,再醒来的时候,我依然会发现自己无意识状态下的睡姿,她的手依然会在我的后背舒缓地抚摸。她在熟睡状态下表现出的母性令人生厌,而我在相同状态之下呈现出的对一个肉体的依恋让我感到屈辱,可我对自己何时恢复了这种睡姿一无所知。
我那赤脚医生爸爸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那时,每个夜晚不可遏制地到来,都足以酿成一场灾难。梦境无数次为我单独回放了父亲死亡时的场景,他油光可鉴的黑发,有如白纸的、因为抽搐而扭曲的脸以及零乱地盘亘在路上,沾满血液、泥土和粪便的肠管,它们仿佛蛇一样突突地跳动、诡异地纠缠在一起。车上那几头被我哥处决的猪,在我的梦里也变得面目狰狞,它们嗥叫着,龇出寒光闪闪的獠牙,跃跃欲试要跳下车向我扑来,而我哥和他的杀猪刀横陈于地,他的肚子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热气腾腾的肠子宛如沸水,汩汩地从破口处冒出来……
我无数次从梦中醒来,无数次把一泡热尿撒在被窝里。当我朝向右边睡的时候,姥姥就被我尿湿,朝向左边,波及的就是我姥爷。两位老人不得不在每个深夜爬起来给我更换干燥的被褥,姥姥还要应我的要求讲着故事哄我入睡。她的故事体系与《聊斋》大同小异,那些狐仙鬼怪给我带来的恐惧最终打败了现实的可怖,每一次,我都是战战兢兢却饶有兴致地进入梦乡。
夜哭和遗尿让我的姥姥姥爷无一夜安眠,他们带着我去公社医院看病,我父亲的前同事、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肥胖女人给我包了一些白色药片。它们的味道苦不堪言,总是驻留在我狭窄的嗓子眼里引发剧烈呕吐。我开始抗拒吃药,我在姥姥怀里拳打脚踢,我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紧咬牙关,我还会死死咬住任何一根试图撬开我嘴巴的手指,即使力气极大的姥爷也别想把哪怕一片药塞进我嘴里。
绿瞳(2)
识几个大字的姥爷开始寻找其他办法。有一天他从镇上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钻进屋里半天没出来。我在院子里耍着一根木棍,小人书上的孙悟空是我的棍术师父。耍了一会儿,我去堂屋的水缸边舀水喝,瞥见姥爷正盘腿坐在炕上看书。那个包了牛皮纸的封皮我认识,我爸的书,那是他经常看的一本。姥爷看书可是个新鲜事儿,我只看到过他蹲在菜地里瞅着蔬菜生长的样子,有时他蹲在房檐下拿着一把镰刀打量刀刃是否锋利,有时他笑眯眯地盯着我姥姥的脸瞅,还怪模怪样地摸摸姥姥的头。看书可是头一回,更何况是我爸爸的书。
“姥爷你也会看书啊?”
“会呀,姥爷上过私塾,认识几个字。”
“姥爷,私塾是什么?”
“私塾就是过去的学校。”
“姥爷你看书干吗呀?”
“姥爷找找给你治病的方儿。”
“那你怎么看我爸的书啊?”
“你爸是大夫啊,大夫的书里就有治病的法子。”
“姥爷你不是不喜欢我爸吗,怎么还看他的书?”
“谁说的?”
“我爸说的,我爸说你不喜欢他。”
“……小冬,去找找你姥姥,叫她回来给你做饭。”
“姥姥,姥姥——快回来呀,我饿啦——”
姥姥充当姥爷的帮凶,她见姥爷把黑色的药汤洒了我一脸,就过来捏住我鼻子。我张开嘴,掺了红糖的药汤就灌进我的口腔直至食道,最后躲在我的胃里不肯出来了,弄得我肚子热乎乎的。至于药汤后来又去了哪儿我不知道,反正它们治好了我的病,大约灌了一个月左右,我尿炕的频率大为降低,梦见我那死爸爸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有一天,姥爷特别正经地对我说:
“小冬,你爸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回头你上了学得好好念书,别跟姥爷学,种一辈子地,没出息。”
可我不想学我爸,他死的时候臭烘烘的。我想学姥爷,姥爷特别厉害,他割麦子特别快,全公社的人都不如他。他还会把铁锹插进我家院子里的干粪堆里,然后右手扶着,左手的四个手指在木头把儿上不停地“弹琴”,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粪堆里就爬出无数只油亮肥胖的蝲蛄和屎壳郎,姥姥养的鸡就一路小跑过来美餐一顿。我舅舅就不会,他也学着把铁锹插进粪堆,弹得手指头肿了,也只是有三五个蝲蛄探头探脑地巡视一番,又钻入粪堆里不肯出来。
姥爷“弹琴”的时候像个将军,他指挥的屎壳郎和蝲蛄就是千军万马。我至今还记得姥爷那时候脸上的表情,你要说他会呼风唤雨我都信,至今还信。我爸可不会,他就会给人打针,哪个小孩见了他都哭,我爸只会指挥小孩们撅屁股。我干吗要学他?
这之后我很少在晚上哭起来,但是我对黑夜的恐惧因为某个黑夜我亲眼目睹的情景而长久保留。一天傍黑,我坐在大门洞的草垛上,看着姥姥小脚蹒跚地从舅舅家走来,她低着头,越走越快。当她走到门洞口时,我从草垛上跳下,学着评书里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说:“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姥姥抬起头,我看到她满脸泪痕。我不要买路财了,我搂着她腿,问:“姥姥你怎么了?”
她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哭。她和姥爷关上门在屋里说话,我爬上窗台,抱着双膝靠在窗棂上,这时一钩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天上,一些大惊小怪的狗叫了起来。
“你去大军家了?”
“嗯。”
“他怎么说?”
“他说大队里有规定,宅基地不给批,地也不能分给他们娘仨。”
“为啥?”
“大军说,小冬他爸成分不好。”
“大军还说,他是大队干部,得以身作则,不能开这个头儿。”
“大军还说,小冬他爸活着的时候作风不好,有这么个妹夫,丢人。”
“让他们娘仨都搬过来吧,明天就搬,缺不了他们的吃喝。”
“你记住,以后别去求他,一辈子别去。”
“要不咱们求求冯家?我去找一趟爱兰?”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把这句话嚼烂了咽到肚子里吧。”
我坐在窗台上睡着了,姥爷把我抱进屋。
半夜,姥爷打着呼噜,我憋醒了,我是个胆小鬼,不敢自己下炕,得让姥姥抱着我尿。我坐起来的时候,看到一对绿荧荧的眼睛。这双眼睛好像就长在整个黑夜里,夜就是它没有轮廓的面孔。它不是两盏绿色的小灯或者能发光的宝石一样的东西,它有清晰的瞳孔、虹膜甚至睫毛,统统闪着绿色的光,连眼神也是绿色的,我感觉到自己脸上被它映照出绿幽幽的光芒。它就那么静止不动地看着我,我看不出这双眼睛里有什么恶意或者善意,我的感觉只有一种:怕。
它还在看着我,冷冷地看着我,又好像没有看我,我拿不准它是不是在盯着别处。我的手脚这时都僵硬如木,嘴也张不开,我拼命想闭上眼睛,可是不能,眼皮也不听我使唤,我只能看着它,只能被它看着。
大约两分钟后,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姥姥”,姥姥答应了一声,这双绿色的眼睛立即消失了,它消失的位置正好与姥姥的双目重叠。仿佛我姥姥那时并不是睁开眼,而是垂下眼帘——那双绿色的眼睛就是姥姥的目光。
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就是姥姥的眼睛,否则我无法用其他原因来解释我在六岁那年某个深夜的所见。我的解释是:姥姥做梦的时候睁开了眼,暗夜中的绿光是怨恨的颜色。
另一个夜晚,我把多年前我看到的那双绿色眼睛讲给雷春晓听,她松开了握住我尘根的手,语气庄重地说: “据说孩子的眼是最纯净的,所以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也许是凝结不散的怨气吧。”
沼泽(1)
马路牙子上站着一条狗和一个疯子。狗是脏了吧唧的一条狗,人是衣不蔽体的一个人。
狗说:“汪汪汪!”
人与狗对峙,猫腰弓步岿然不动双手叉腰虎目圆睁,人伸指如戟,斥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狗说:“汪……”然后夹尾而逃。
来医院报到的那天,我在路上偶遇一人一狗的战争,那条被指斥人面兽心的狗此时已经跑远了,衣不蔽体的人把一只麻袋扛在肩上,兀自瞪视着狗逃逸的方向怒气未消。后来我知道,那是在这一带频繁出现的精神病患者。
阳光像利刃一样刺伤了我的双目,我手搭凉棚,一幢白色水磨石外墙的建筑雄踞于那个精神病人的身后。
这就是医院,我将在这幢白色建筑物中工作很多年,也许是一辈子。
这是一家区级医院,以擅长治疗那些谁也治不好的脑血管病在这个城市中小有名气。一个叫王众议的中年男人是这儿的院长,他的原职业是屠夫,在肉联厂下属的副食店工作,据说此人随便抓起一块猪肉就能估出准确斤两,因此他被组织上誉为“肉联厂的陈秉贵”。2 0 世纪7 0 年代末期他被一位慧眼识珠的领导保送到工农兵大学学医,这位领导的观点即使放到现在也显得卓尔不群,他的择才观点是:一双能精确掂量出猪肉的手,一定具有天生的外科手术感觉,再说人那点儿下水比猪也复杂不了多少。英明的领导还顺便为这个年轻的屠夫起了个学名叫王众议,以此纪念自己于这次人才选拔中舌战群儒力排众议之举——当时,是很有一些目光短浅的人反对将屠夫送入工农兵大学学医的。
王众议没有让伯乐失望,他在实习期间做了几例手术让一些学院派的外科医生瞠目结舌,尤其是在以切除器官为治疗手段的手术中,他显示了大开大阖的高超技艺,此人根本无视教科书上的手术规则,把杀猪时粗犷而精确的手艺运用在人的身上,他的速度总是最快,因为他绝不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结扎血管减少出血上,而是切开肚子、直奔主题、切中肯綮、摧枯拉朽。
2 0 世纪8 0 年代中期,王众议作为手术组组长领着医疗队下乡为广大已婚已育妇女做绝育手术,他创造了一天为一百八十六个妇女做输卵管结扎手术的纪录,因为这个业绩,他被提升为区医院院长。当市里跑计划生育的记者前来采访时,王众议谦虚地说:“其实也没
什么,跟劁猪差不多。”记者很不忠实于新闻事实地将这句名言润色为:不管在肉联厂还是手术室,都是为人民服务。
来医院第一天,那个身材浑圆的医务科女主任葛红苗领我觐见了这位拥有传奇经历的院长。这是一个身形壮硕的黑胖子,肚子膨隆却并不像大多数中年人的啤酒肚那样松松垮垮地下垂,摁上去的手感一定是硬邦邦的。手和脚皆大,腿却很细,但一看就结实有力,能适应长时间站在肉案或者手术台旁。他的面部皮肤呈健康的红黑色,两眼大而有神,过多的白眼球使他的脸上添了些凶悍之色。
这样一个人,不管是站在屠宰车间还是手术床前,猪和人都会不寒而栗。
他对我倒是还算和气,还伸出大手在我肩膀上捏了几捏拍了几拍,这大概是前职业留给他的习惯动作,屠夫杀猪之前是要掂掂肥瘠的。
他微微一笑,说:“小伙子长得挺文弱,不算壮实啊,干外科行吗?”此人声音与身形相左,嗓音很尖,令人想起戏里手持拂尘的太监。
沼泽(2)
由于紧张,我只回答了一个字:“行。”我心想外科医生毕竟不是铁匠。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历史,否则我会想,我哥来这儿做医生倒比我合适,几分钟之内他就把六头猪送上黄泉路,他和我们这位院长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实习的时候,都做过什么手术啊?”
“阑尾、胆囊手术,十二指肠修补,还有一些骨科手术。”
“不错不错,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我那会儿的老师一开始只让我们做结扎。”
寒暄几句之后,王众议吩咐葛红苗去帮我办手续,临走时他还把自己的秘诀传给我:“小丁,咱干外科的得把基本功练扎实,你回头买一挂猪大肠,没事就练练切开、缝合修补,听我的没错,准有收获。”
这院长人可真不错,没什么架子、也不乏幽默感。但我还是不想去买猪大肠,那种东西会让我想起我爸。
医院的后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油漆斑驳的篮球架子。左侧靠近红色围墙的地方是一条盘绕着葡萄架的长廊。围墙上开了一个蓝色的小铁门,从铁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一片荷花塘。
这是我以后常常来发呆的地方。
来医院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雷春晓。穿着便装的她在一群穿着白衣的女护士之间尤其扎眼,她的目光和故意作出来的娇羞以及一个大胆的举动让我轻而易举地记住了她。
那个下午,我穿上刚刚领来的白衣站在长廊下,脚下的阴凉中静卧着一颗死去的葡萄,我捡起来捏了捏,还很饱满,于是剥开皮,把多汁的果肉扔进嘴里,有点酸。我把葡萄的残骸吐在脚下,靠在廊柱上看着球场上一群医生护士无聊的游戏——看样子像是医院举行的运动会。
一个穿淡黄色T 恤的女人躺在篮球架下,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对隆起的乳房,她身下铺着一个病床用的棕榈垫子;另外四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球场的另一端,她们抬着担架向躺着的女人跑去,撂下担架后,四个女人分成两组分别给“病人”包扎头部和一条大腿,把“病人”用绷带捆成一个木乃伊,抬起来扔在担架上再往回跑,终点处是一个掐着秒表的男人和一群不停发出尖叫的女人。
当她们跑到终点时,担架前方靠外侧的女人极不负责任地跌了一跤,穿淡黄色T 恤的木乃伊从担架上翻了下来打了几个滚儿,当她静止不动时,两个圆鼓鼓的乳房被她压在身下,女人像只刚刚饮完水的白头母鸡,仰起头,我看到绷带之下的一丝尴尬的笑容。
女人的笑在阳光下犹如一个涟漪的中心,迅速波及了其他人,所有看热闹的人,甚至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也都露出了脑血管病患者特有的笑容。
这个不哭反笑的女人是雷春晓,再过一年我将把手放在她温软滑腻的乳房上入睡。此后我还将恬不知耻地在她家中命令她滚出去,完全是一副鹊巢鸠占的嘴脸。然而雷春晓每一次滚出卧室时都没有这次滚得洒脱,她总是表情阴郁的,或是满脸通红地走出屋子,没
有一次脸上带着从担架上滚下时的笑容。
那时,我的心脏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我知道与这女人孩子气的笑容不无关系。
我的视线再也没有脱离这个女人,她的笑酷似我的一个亲人。
约莫十分钟后,女人向我走来,她已经把绷带摘下来,她的波浪式头发在阳光下宛如波光粼粼的水面,而她双乳的颤动则是波涛富有魅力的延续,她小巧的鼻子上还沾着一小片灰尘。那一刻,我两腿之间的东西开始搏动,超过了我心跳的频率,已经顶到了簇新的白大褂,我把两腿并拢夹紧。
沼泽(3)
当她说完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后,我逃跑了。
还没有逃走的时候,我敏锐地发现几个女人正在窃窃私语,一个举止轻佻的高大女人手指着我所在的方向,随后套一件淡黄色T恤的女人被她的伙伴们推着拥着走到我面前,女人的眼睛带着笑意直视着我,也许是感觉离我太近,她退了一步,然后立正似的站在那里。我涣散的目光在一瞬间捕捉到她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皮肤的细微纹路暴露了她年龄的秘密。
她歪着头说:“你是新来的吧,来,帮我们拔河吧,我们这边就缺小伙子。”
我说:“不不不。”转身便走,那三个“不”就好像我失控时放的一个连珠屁,这无疑加重了我的羞辱。我真他妈的是个农民,没见过世面的农民,跑吧,非此不足以消解这要命的尴尬。我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喘着气,宿舍中空无一人,我跳起来把门插上,躺下。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无所知,她还穿着那件淡黄色的T 恤,站在我床前,微笑着俯瞰着我,然后,她把T 恤撩起来,一对象牙色的乳房挣脱控制跳了出来,宛如一对受惊的小兽偎在一起战栗。
旋即,她炫耀似的撩着衣服慢慢伏在我身上,我在她那缓缓袭近的暖烘烘的气息中丧失了知觉。
我把一团洇湿的卫生纸从裤裆里掏出来扔在床底下,微睁双眼,女人的身体仿佛一片羽毛慢慢升起,最后幻化成一团水汽融入天花板,透过眼帘,我凝视着她隐没的那一小方房顶,似乎还残留着叆叇的淡黄。
以后,我不用再邀请那个耻骨把我碰痛的女生来帮我完成每一次自慰,从这天起,这个犹存风韵的烂熟女人替代了你,我祈祷你不再出现。
她耻骨丰腴,不像你。
别缠着我了,你走吧,你消失吧。对,就是你。
夏天结束得像个不耐烦的婊子,当你汗津津地趴在她身上还没出净存货的时候,这具刚才还火炭似的躯体已渗出凉意侵入我的肌肤。一个天性凉薄的季节已然来临。
唯一保持热度的,是年轻住院医师丁冬的工作热情,这个疯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上手术台的机会,每次从手术台上下来,他都面带微笑或者表情沮丧,他对每一个手术步骤完美与否斤斤计较。该疯子最快乐的,就是轮到他持着手术刀切开病人肚子的时候,眼瞅着殷红的血液沿着一条笔直的白线渗出,他掩藏在蓝色口罩之下的脸就笑意蠢动——那大概是一种属于所有嗜血类动物的笑容。疯子所有的运动轨迹就是宿舍、病房、手术室、医办室,第一个月,他书写的病历就被评为当月最佳,院长王众议到外科查房时还笑容可掬地拍了拍小丁医生的肩膀,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后者的同事心怀忌妒啧啧称奇。
普外科的女护士非常乐意和新来的丁医生一起值夜班,这些懒惰的女人很少在深夜时被叫醒,一些简单的外伤缝合、病人晚上出现的某些状况的处理,丁医生大都亲力亲为,除非大的急诊手术他才肯劳动护士。而通常,其他医生只管下医嘱,像那些为术后病人打止痛针和退烧针的琐事,都是护士来做的。只有雷春晓例外,她很少像其他护士那样主动要求跟丁医生值班,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咸不淡。她也不像其他护士那样对他直呼其名——
“丁冬,十六床的病人血压不稳,你去看看吧。”
“丁冬,我刚给二十三床量了体温,已经不烧了。”
沼泽(4)
“丁冬,那个老头又尿不出来了,你给他插个尿管吧。”
“丁冬,今天食堂有四喜丸子,赶紧去打饭吧。”
“丁冬,下了班你有空吗?我这有两张电影票,意大利人拍的《末代皇帝》……”
要请丁医生看电影的不是雷春晓,是一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姑娘,她除了给病人输液时总找不到血管之外并无其他缺点。大胸脯是她襟怀坦荡的标志,她从不以自己是普外科技术最差的护士为耻,从生理角度而言,她未来的发展方向将是一个乳汁丰沛的母亲。大屁股除了喻示生育能力强,还是安于现状的外在体征,外科护士的工作令她满意,她并没有做中国南丁格尔的野心。拥有一轮丰满臀部还证明她能坐得住,她肥胖的手指足足蠕动了两个多月,才为小丁医生织好了一条“短促”的围巾。她的名字如她本人一样珠圆玉润——刘满月。
五一影院里放映《末代皇帝》那天,丁冬刺伤了一颗肥大的心,这个心宽体胖的姑娘平生第一次体验了伤心的滋味。那两张电影票被她的胖手捏成了软塌塌的纸团,最后便宜了另一位新换了女友的年轻医生。
“我没空。”丁冬回答刘满月时,医办室里还坐着几位同事。胖姑娘虽然生就一张大脸蛋,脸皮却并不比其他姑娘厚多少。但她显然不想轻易放弃努力。
“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没空?”
“你找别人去吧,我就是没空。”
“听说挺好看的,陈冲演的婉容。”
“没兴趣,找不着人你就自己去看啊!”
“……”
“这电影真的挺好看的……”
这时候丁冬听见雷春晓似笑非笑地说:“满月,我今天没事,要不,你请我去看?”
“我也不看了,我撕了它行了吧?”刘满月把票撕了,但撕得并不彻底。这姑娘干什么都极为草率,她把那张票展开的时候还显得果决,然后就潦草地撕成两半扔在纸篓里了。她悲愤地扭着屁股冲出医办室,对靠在门口的雷春晓视而不见。苏卫东撅着屁股翻纸篓,拯救了那两张电影票。他脱下白衣走的时候,在丁冬眼前晃着两张用透明胶条粘好的电影票,嬉皮笑脸地说:“便宜我了啊。”
苏卫东很晚才回到宿舍。他和他那个娇小的女朋友大概看完电影又在什么地方缠绵了一阵子。他开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许是我没有听到,他毕竟不是猫,还是会有一些响动的,可我确实没听到什么动静,那时我刚刚睡醒一觉,从一个大得看不到边际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我醒来的时候浑身是汗,内衣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仿佛浸满了泥浆,心脏剧烈地跳着,令我呼吸窘迫。
那片沼泽是灰色的,它看不到的边际与同样是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沼泽中站着一些沉寂的树木,那些树的枝丫上没有一片树叶,爬满了一些生物,只有眯着眼睛才能看到它们在缓慢蠕动。好像是一些肉色的软体动物,它们在树上攀爬,就像是黏液向上方流淌。沼泽的表面散落着大片的落叶和枯枝,一些硕大的气泡从沼泽不断冒出来然后炸开,这些气泡此起彼伏,犹如淹没在沼泽中的人不断挣扎伸出的头颅。
我站在沼泽的边缘手足无措,因为我的两只脚已经感知到脚下干燥的土地正在慢慢变软,我缓慢地提气,屏住呼吸,尽量使身体轻一点,可是这没有用,我没法把自己变得像一片落叶般轻盈。开始我想跳到硬地上去,然而当我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时发现,干燥的土地颜色正在加深,逐渐变成沼泽的灰色,一些貌似坚硬的石块也慢慢缩小直至融化在泥浆里。
沼泽(5)
我的脚感到了沼泽的温度,它们已经陷入泥浆中,接着是小腿、膝盖。这时我看到那些肉色的软体动物纷纷从树上掉下来,如同失去吸力的蚂蟥,它们的身体摔在沼泽的皮肤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随即,它们的颜色由肉色渐变为初生婴儿的粉红色,同时那些类似手脚的肢体在沼泽上方舞动着,发出怪异的儿啼声。它们和我一起沉没,有两只这样的生物就掉落在我身边,它们挣扎时溅起的泥浆钻入我因为恐惧而不能合拢的嘴里——这时我才知道,我的整个身体只剩下头还在沼泽之上。
当我被沼泽吞没时,我醒了。背心和内裤都已经湿透,我把它们都脱下来,光着身子钻进被窝。棉质的被罩摩擦皮肤的感觉很舒服。我闭上眼睛,那些梦境中的软体动物在我的眼前出现,它们用各种方式蠕动着,当相邻的几个发生碰撞时便融为一体,它们像面团一样不断增大,迅速长出四肢,最后呈现出人体的形状。当它的扭动逐渐平息的时候,它已初具性征,已变得凹凸有致,足以诱惑我了。我手淫的过程被苏卫东尽收眼底。
这狗日的打开了灯,我的丑态大白于天下。那时我正紧闭双眼,两手虽然藏在被子里,可是由于兴奋而抬起的屁股暴露了这次自慰,他不可能傻到不知道我在干什么的程度,何况他刚刚跟一个女人约会回来,更何况也许就在今晚他把那个女人睡了。假如真的如此,这就更能成为他嘲笑我的理由。我和这个人同室而居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但足以使我对此人的性格有个粗略了解。虽说他也是农村出身,但他的穿着、谈吐、行为等等一切都在证明,他正在极力融入城市生活中,并已初见成效。
刺眼的灯光迫使我睁开眼,苏卫东就站在我床边,那张脸上还保持着讶异的神情。随后他半边脸牵动了一下,神秘地笑了。
发现苏卫东时我刚刚把那些体液从我身体里释放出来,还好,否则我肯定会自焚或者炸毁。不过现在看起来也没那么好,我感觉我好像要阳痿了,那个方才还坚硬如铁的东西已变成一条被捞上来的海参,它垂死时分泌出的黏液把它自己和我弄得肮脏不堪。
苏卫东的突然闯入令我手足无措,无力也没时间去替它料理后事。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灭口,我的脑子飞速旋转,产生了数十种杀人的方法但随即被一一否定。因为,没有一种方式可以保证我安然无恙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尤其是保住我这份得来不易的体面的工作。实际上,我连对苏卫东怒目而视的勇气都没有,而是立刻翻个身向隅欲泣。
我只能拿屁眼观察这个窥淫者的一举一动。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伸出一只脚把灯关掉。然后整个屋子就悄无声息了。
当我的困意即将战胜我的羞赧之时,苏卫东说话了。
“兄弟,该交个女朋友了。”他说。
我没有说话,他的口气像个长辈,我没有和长辈就个人问题交流的欲望。
“我也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打手枪这种事我也经常干……”他开始跟我套近乎,因此不惜自污。
“这种事对身体没什么害处,不过,放着现成的姑娘不日,躲被窝里自摸挺没劲的不是?”已经像拉皮条的口气了。我知道他接下来肯定要提到刘满月。
“那姑娘是胖了点,不过也不能说有多丑……”
“我对那女的没兴趣。”我忍不住了,一想到刘满月就觉得油腻腻的不舒服。
“真的,哥们不骗你,我也算是你师兄了,虽然咱在学校里不认识,可我绝对不骗你,搂着胖姑娘滋味也不坏,你小时候在棉花堆里睡过觉吗?告诉你,比那种感觉还美。”
我把身体转过来躺平,那个消瘦的姑娘又一次不期而至,她嶙峋的耻骨总是把我碰得很痛。她枯瘦的身体骑在我上面,那时的我也很瘦,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借助微弱的月光,看着她在我身上颠簸,听着我们的耻骨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她的双眼在暗夜中闪闪发光宛如坟地里跳跃的磷火,那情形就像是两具骷髅在绝望地做爱,做绝望的爱。
“刘满月她妈就是咱们医院的,葛红苗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医务科主任,肥瘦跟她闺女有一拼。”
这个医院里的胖子很多,但葛红苗是其中地位最为尊崇的那个。我知道。
生产(1)
在咱们家,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农村人都是在土里刨食,有几个能上出学来的?你是这么多年来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小冬。你身上有你爸爸那股子狠劲儿,实话说我挺佩服你爸的,别人怎么看他是别人的事,反正我觉得你爸有种,是个爷们。爷们想干成点儿什么事就得不择手段,就得不怕别人戳他的脊梁骨。眼珠子再毒也杀不了人,这理儿,你爸懂。这么说吧,你爸爸很对我胃口,到底念过书,有脑子有文化,不像农村人,裤裆里夹着个不长眼的东西。
冯臭子,大名冯爱民的那小子他姐是公社书记,叫冯爱兰。小冬你应该记得她,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提起这个娘们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是出了名的铁姑娘。不过她模样可不丑,虽然长得黑点儿,可那是在地里干活晒的,咱种地的有几个白人?冯爱兰那年也不小了,有十七八岁了吧,要换成别的女人,早都生了一堆孩子,腰也粗了,屁股也大了,胸也耷拉了。可是冯爱兰不是,一直没结婚,身条儿还挺好,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我们那会儿都还年轻,正是想女人想得厉害的岁数,不过我们只敢从后头偷偷瞅她,瞧着她走路的架势,半大小子们都浑身发热,可是谁也不敢跟她搭话,人家是干部,县里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说,我一直说你爸爸有眼光。
你爸怎么跟冯爱兰勾搭上的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那时候看出来了,她瞅你爸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直勾勾地闪贼光,这是对你爸动了心了。她从来不看别的小伙子,我们在一块地里割麦子,冯爱兰也跟我们一起干活,她弯着腰,撅着屁股,碎花小褂下面露出一大截白花花的腰,一大片汗珠。要说她身上可不黑,就是脸黑。冯爱兰干活比爷们还麻利,她割完了一片,就去帮别的笨娘们割,男的她可不管,除了你爸。
丁文生干老农民的活可是个孬种,你说是不是,他舅妈?
小冬,我不是骂你爸,他毕竟是城里来的,没握过锄头没拿过镰刀。才割了没一袋烟的工夫,你爸那双小白手就起了泡,麦芒粘在血泡上,再一出汗,那个疼跟受刑一样,农村人头回下地谁没尝过这滋味。他是我妹夫不假,可我没法帮你爸,那时候讲成分,我是贫下中农,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反动学术权威,你爸就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儿子,是黑五类,我得跟他划清界线,要不一家子都得受连累啊,你姥姥姥爷年纪大了不怕,我和你舅妈可怕呀,那时候说抓就抓,县里头监狱里一关,你表哥他们怎么办?再说也不光是我,别人也不管你爸,他坐在麦子地里摊开俩手吸冷气,谁都装看不见。这时候冯爱兰走到你爸身边,也不说话,捡起你爸撂在一边的镰刀弯下腰就割,她割得分外起劲,圆乎乎的屁股在麦田里一撅一撅的,屁股沟都露出来了她也没察觉。你爸爸和我们这群干活的人都看傻了,所有的人都看着那个冯爱兰露出来的半拉汗津津、白晃晃的屁股发愣。
那天过后不久,我估摸着你爸就上了冯爱兰的炕,秋收还没完,这个娘们就把你爸送到县医院进修。那三个月里,冯爱兰每次去县里开会都要去看你爸。这在村里成了公开的秘密,你爸和冯爱兰不清不楚的,多少年下去了,村里谁都知道。只有你妈,我那个缺心眼的妹妹对这事儿好像是一点儿都不知情。我也没把这事告诉你妈,我和你爸关系还不错,你那个痨病鬼舅妈是个药罐子,今天腿疼明天腰疼的,那阵子都是你爸给她打针拿药,有时候大半夜的你舅妈喘不上气来我就去喊你爸,不管多冷的天,我只要在门外扯着嗓子一喊“妹夫”,每回都是不出五分钟,你爸就披着棉袄、拎着药箱出了屋。他自己做的那个“喷雾器”挺好使,你舅妈凑到跟前儿吸几口叫什么茶碱药水烧出来的热气儿,立马就喘得轻了。
生产(2)
我是他大舅子,就不用说了,可全村的人都说你爸是个好人。这村里谁家的孩子没让你爸瞧过病?谁家的老人没沾过你爸的光?成天老跟你满村子疯跑的冯臭子,就是冯爱兰的大弟弟,就是你爸给救活的,村里人那天在场的,提起生冯臭子那天,没一个不竖大拇指的。不过我可不这么看,那天我一直在场,直到那小兔崽子哭出第一声儿我才回家,我瞅见冯爱兰始终在你爸跟前儿转,手里攥着条手巾不停地给你爸擦汗,像个使唤丫头。你爸说,冯书记,给我打一盆热水,拿手背试试不烫就行!她就乖乖地去烧水。你爸说,冯书记,拿把剪子,在火上烧红了给我,得把脐带铰了!她就一溜烟跑到堂屋去烧剪子,就跟你爸是书记似的。你那没心没肺的妈那时候就抱着你站在一边,就在眼皮底下,她居然傻得看不出自个儿
的爷们和那女的不干不净。
丁文生他为什么那么积极,为什么也不怕臭给冯爱民那个脏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嘴对嘴地人工呼吸?他是为了冯爱兰,冯臭子可是冯爱兰的亲弟弟。我早说过你爸是个聪明人,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巴结冯书记的机会。
好吧好吧,就算是你说的“报答”吧。冯臭子一落地就碰见你爸算是有大福气,要不这小东西早就淹死在粪坑里了。不过冯爱兰遇见你爸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个黑脸俏娘们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为你爸搭上这身好肉。
可惜啊,那年她也二十多岁了,可乍一看还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胸也翘屁股也翘,这村里的爷们哪个不想亲一口掐一把。可是偏偏就你爸有这个口福,那时候我琢磨着,这娘们身上的每一块肉,你爸都啃过摸过了,他算是没白活一场。不过打死我也想不到,你爸会死得那么那么难看,冯臭子是生下来沾了一身屎,你爸是死的时候弄了一身屎,他被拖拉机轧死那天,我也去了,你那时候小,恐怕都不记得了。你姥爷和你妈看见你爸那惨样,手脚都软了,是我从水渠里舀的水给他洗的肠子,血腥味和屎尿味混在一起直冲鼻子,我都没嫌臭,一边洗一边拿手捋着你爸的肠子,鼓捣干净了,又塞回他的肚子里,足足花了俩钟头。你不知道,洗过的肠子着实滑溜,我刚刚把它们塞进你爸那个破肚子,可手一松,秃噜一下就又冒出来了……
我不记得他在场。为我爸收拾肠子的是我姥爷。可我舅舅的回忆真实无比,这些生动的细节让我对自己的记忆几乎产生了怀疑——一个家族的历史,也变得不那么可信了。
冯爱兰她妈生冯爱民那年正赶上伏天,村里的狗都吐着舌头趴在阴凉里,哪怕心怀叵测的人来了也懒得叫唤一声。我那个病恹恹的舅妈正昏昏沉沉地睡着,我舅舅也躺在一边,但凉席被他的后背烤得发烫,仿佛睡在火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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