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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李碧华

_5 李碧华 (当代)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渣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只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少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惟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从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面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簌簌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了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睨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悚然地来了一声“噢——”的悲呜,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地繁衍,可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但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逢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有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的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胡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可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地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好把他的藏书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有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喊:“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儿低首在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地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喽,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眼就看得穿!”
  对,快过年喽,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蜓、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愣,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唐怀玉也一愣,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风远引,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一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志高显得落魄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
生死桥 [贰](12)
  寒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了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瓠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箍棒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劝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孩子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痣”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拔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小过年》、《打金枝》、《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儆恶惩奸,丁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损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平?”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平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在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怀玉喊住:“看戏呀,怎地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了来,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了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都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
  跟角儿招呼、寒喧、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堆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趑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觑一个空档,来递给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糖,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粘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后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逗,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黏黏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歉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得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嗳,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眨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摊白,狼藉而又纷纭,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得像得痨,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样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定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脸卑鄙,怀玉怔怔地,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了。”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喘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儿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地,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有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北大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帔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在里面。
  怀玉收了喜份,急不可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北大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幔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地近,又多么地远。咔嚓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进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他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了,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的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的,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用来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的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北大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俱减,他又渐渐地十分受用,但还是装做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砣,“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不住他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生死桥 [贰](13)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是什么,不,只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嗦,七情都混沌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看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地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在原地候复?才这么简单的一桩,不过是“话别”吧,他话的是什么别?他有没有出卖他?他……
  后来,丹丹只肯让泪光一闪,马上交由一双大眼睛把它吞咽了,再也没有悲伤,强道:“怀玉哥,祝你一路顺风!”
  一扭身,急不可待地走了,走前成功地没有悲伤,她不哭给他看。
  志高上前,满腔的疑问,不放心:“说了?说什么?”
  “没什么。”
  “真的?”
  怀玉搭着志高的肩膀,道:“你闭上眼睛。”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志高一看,呀,是一只金戒指!他抬头。
  志高拎住那只金戒指,抬头半晌。他明白了。他真窝囊,他欠怀玉太多。
  突然他记起了,小时候,在他饿的当儿,怀玉总到了要紧关头,塞给他一把酥皮铁蚕豆来解馋。怀玉太好了,像自己那么的卑鄙小人,本事不大,又爱为自己打算,他这一生中,有给兄弟卖过力气吗?
  就在前几天,他还念着:怀玉到上海另闯天下,他蹲在天桥扎根,各得其所,正中下怀,他还有个丹丹……在他怂恿他之际,难道不是因着私心?
  志高自恨着,他从来都没这样地忠诚和感动,几句话也说得支离破碎:
  “怀玉——日后不管什么事,你只要,一句话,我一定,就算死——”
  “你真是,我这是一去不回吗?我临危托孤吗?才不过三年,真的,一晃过去了,待我安顿好,一定照应你俩。”
  怀玉心念一靖,又补上了:
  “希望你俩都好!”
  及至志高得知那金戒指,原来不是买的,是怀玉以他今日的名声换的,更觉是无价宝物。人人都买得到金戒指,可不是人人都能赢这面子,也不是人人都有这情分。
  哥们都默然了,一瞬间便似有了生死之约。在这样的初春,万物躺在半明半暗半徐半疾半悲半喜春色里,各自带着滚烫伸延,觉不着尽头的一份情,各自沉沉睡去。谁知道明天呢。
  丹丹更是没有明天了。
  世上没有人发觉,在这个大杂院外,虽然没一丝风息,但寒意引领着幽灵似的姑娘,凄寂地立在危墙之下。
  有生命的在呼吸,没生命的也在呼吸,这种均匀的苦闷的节奏,就是神秘的岁月。天地都笼罩她,然而却没有保护她,只是安排她在圈儿中间,看她自生自谢。她承受得了,只忖量着怀玉的门儿关严了,她站在门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就在风露之中,立了半宵,一言难尽。
  只取出一个荷包和针线,做法似地,虔敬而又阴森,喃喃叨念:“唐怀玉!唐怀玉!唐怀玉!”
  记得那天,她杨家大院附近的石奶奶,最信邪了。毛孩子一困,要睡了,她马上放下针黹,这样道:“一个人睡着了,魂儿就离开身子,你要动针线,一不小心,把他魂儿给缝进去,他就出不来了……”
  丹丹就着半黝月色,唤了怀玉魂儿三声。好了,也许他在了,便专注地一针一针,把荷包密密缝好,针步又紧又细,生怕他漏网。
  她傲慢地,仿佛到手了。她用她的手,她的力气,去拥抱那幻象蜃楼。虽然周遭黑暗漫过来,她在天地间陡地渺小,但她却攫住一个魂呢,等他人远走了,魂却不高飞,揣在自己怀中,怦然地动。
  真的,这荷包好像也重了点——也许,一切都是不管用的,不过,她总算尽了最大的努力。说不出来的,先干了再算。
  只是,干了又能怎样?他也是要走。心念太乱,只觉是凶,泪便滚滚奔流,隐忍不作声,竟还是吵醒了他们。
  眼看被揭发了,马上把荷包藏好,唐老大和怀玉披衣一看,不知何时,门外来了这丹丹呢,好不惊愕。丹丹也就管不了,只望怀玉:“怀玉哥,你不要走!”
  大眼睛浸泡在水里,睫毛瑟瑟乱抖,迸尽全力,化成恸哭:
  “你不要走!”
  十多年来都未曾如此地惶惶惨惨,爹娘不在的时日,因不懂人性,甚至不懂伤心,但如今,绝望而急躁,心肝肺腑也给哭出来,跌满一地。
  大杂院中也有人被吵醒了,掌了灯一瞧,认得了,各有议论:
  “就是那个吊辫子的妞儿,好野。”
  “早晚爱跟小伙子泡在一起,早晚出事了。”
  “没爹娘管教,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干吗哭得稀里哗啦……”
  丹丹一概不理,任性妄为。父子二人吓得僵不嗤的,急急将她扯进屋里去,一院子的讲究非议,由它见开儿了。
  怀玉安慰道:“别哭,别哭!”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刚才她也未曾如此地激烈,如今是撕心裂肺地哭,明明地威胁着他,举步维艰。
  他估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能那么没分寸,何况又与志高有约在先呢,跟班主也有约:“丹丹,你听我说,我已经签了关书,卖了三年。你跟志高在一块,他答应过我,好好照应你。”
  “我不要,我……”
  怀玉硬着心肠:“你真是小孩脾性,净掉歪歪的——”
  丹丹猛地一仰首,逼视着怀玉:“我不是小孩!我跟你走!”
  才说罢,自己反被吓倒,一头栽进这可怖的不能收拾的局中,忘记了哭。
  私奔?
  这不是私奔吗?
  怀玉也被吓倒了。不,且速战速决,只好浅浅一笑,临危不乱:
  “真会闹。你跟我跑到上海去,能干些什么?你搬得动大砌末?”
  大局已定,不可节外生枝,生怕一时心软,狂澜便倒,只回房里取出一张相片,交到丹丹手中:“看,这原是明天才送你的。”
  丹丹见这一开口便是错,哭累了,再也不敢跌份儿,大势己去了。
  唐老大着怀玉送她回家,后来一想,悠悠众口,不妥当,自己也披衣一同出门。父子陪着她走夜路,丹丹更觉绝望,好像父子二人,都不要她似的。
  顿觉此次是白来了,又白哭了。逼不得已,要挖个深坑给葬掉才好,然而满心满肺的翻腾,不让人知——他们都不要我。
  你走吧!
  走不走,节也是要过的。苗家师父师娘,领了手底下一众没爹没娘没亲没故没家没室的师兄弟姐妹,正月十五,元宵看灯去了。
  长久以来都闹灯,自汉唐以来便闹灯了,可到了今日,灯竟黯然了。
  不是灯黯然,只是心事蒙上一层灰,哪管九曲黄河,一百零八盏灯,闪闪灼灼如汪洋大海,纷纷纭纭,缭乱迷醉,不似人间,丹丹心中没有灯。
  天桥北面,是前门、大栅栏、琉璃厂……于此新春最后的一个大轴节令,拼了命地热闹着。过了元宵,喜节又是尾声,一春曲终人散,不,留住它留住它。
  比丹丹大的师兄姐,一个劲地研究,这荷花灯、绣球灯是怎么弄的,牛角灯、玻璃灯、竹架纱灯哪一盏更亮,比丹丹小的师弟妹,又流连花炮棚子,看“金盘落日”、“飞天十响”、“竹节花”、“炮打襄阳城”、“水浇莲”、“葡萄架”……一街一巷亮灿灿。
  小师妹高喊:
  “丹丹,来,这有‘线穿牡丹’,你怎地被线给‘穿’了呢?嗳,疼不疼?”
  丹丹笑:“不疼!”
  小师妹倒真的买了一盒“线穿牡丹”花炮来燃放了。
  苗师父跑江湖,能征惯战,不免也为大栅栏的华丽所感动了:“这大栅栏,果真庚子大火烧不尽!”
  小师妹问:“你念这‘栅’字,念得真怪,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
  一路笑笑嚷嚷,穿梭过了楼下檐上那一块块金字大匾,什么“云蒸霞蔚”、“绮绣锦章”。除了瑞蚨祥这最大字号外,还有茶叶铺、珠宝、香粉、粮食、鞋帽的店号,都悬了细绢宫灯,工笔细画西厢红楼,人间情爱。
  丹丹徒拥太多的情,却不是爱。
  她其实不想要太多的情,只要一个的爱。既是得不到,领了其他的情,也罢,否则便一无所有。
  一伙人又围坐一起吃元宵了。这摊子是现场打元宵的,用筛子现摇现卖,一边又支起大铁锅煮着。白滚滚的元宵,在沸水中蒸腾翻舞,痛苦挣扎,直至一浮成尸,枉散发出一种甜香。苗师父见他们埋首吃上了,便问:
  “你们可知道,从前呐,元宵不叫元宵,叫汤圆。”
  有个摔跤好手大师兄吃过一碗,又着那摊主添上了:“个大馅好,再来!”
  苗师父叱他:“问你!”
  他塞了满嘴:“谁知道?那时候还没做人来呢。”
  一想,也是。
  “真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在袁大头要当皇帝的时候,他最害怕听人家叫卖元宵,总觉得人家说他袁世凯要在人间消亡了——”
  有的在听,有的在吃,只有丹丹,舀了老半天,那元宵便是她心头一块肉,渐渐地冷了,也软塌了。
  苗师父怎会看不出呢?只语重心长:
  “丹丹,白鸽子朝亮处飞,这是应该的,不过虚名也就像闪电。是什么人,吃什么饭。你们虽没一个是我的姓,不过我倒是爱看你们究真儿,安安分分。”
  见丹丹不语,又道:
  “你若找个待你有点真心的,我就放心。你看,上海可不是咱的天下,花花世界,十里洋场,那种世面——”
  “我也见过呀。”
  “你没红过。”
  一语堵住丹丹。
  是没红过,穿州过省地卖艺,从来没有红过。谁记得她是谁?她是他什么人?他没表示,没承诺,她便是件不明不白不尽不实的身外物。
  虽则分别那日,怀玉对她和志高许下三年之约。可怀玉想,三年是个理想的日子,该红的红了,该定的定了,该娶的娶了……
  火车自北京出发到上海去,最快也得两天。怀玉从来没有出过门,这一回去了,关山迢递,打听一下,原来要先到天津,然后坐津浦铁路到浦口,在浦口乘船渡江,然后又到南京下关,再接上另外的火车头到上海去。辗辗转转地,一如愁肠。
  车厢又窄又闷,只有两个小窗户,乘客都横七竖八地席地而坐。火车一开动,劲风自车门缝、窗户缝隙灌进来,刮得满车的尘土纸屑乱飞,回回旋旋上。
  “冷?”李盛天问,便把一件光板旧单皮袍铺在地上,大家躺好。
  “你这样不济,还没到就念着家乡的,怎么跑码头呢?”大伙笑了,怀玉也笑着,用力摇摇头,好甩开一切。呀,箭在弦上!
  有个乘务员给点火烧茶汤壶来了,一时间,晃荡的车厢又烟薰火燎,措手不及,呛得一车人眼泪横流,连连咳嗽。随着左右摆动着的煤油灯,咳嗽得累了,便困得东歪西倒,不觉又入夜了。
  怀玉自口袋中掏出那只金戒指来,金戒指又回到他手里了。
  都是志高,送车时又瞅冷子还他。怀玉奇怪:“出门在外,带这个干吗?”
  “哎,这是给你‘防身’用的!”
  “防身?”
  “对呀,要是你跑码头,水土不服,上座差劲,眼看势色不对,把它一卖,就是路费。”志高说。
  “这小小的一个戒指,值不了多少。”
  “买张车票总可以的吧,这防身宝,快收好了——当然我会保佑你用不着它。”
  怀玉气得捶了志高几大下:“净跟我耍,幸好我不忌讳。”
  把金戒指放在手里掂了掂,怀玉小心地又放进口袋中。口袋重甸甸的,是爹在临行前硬塞的五个银元。唐老大积蓄好久,方换得十个银元,本来一并着怀玉带了,但怀玉执意不肯,他想:到了上海,还愁挣不到钱?只肯要三个,爹逼他要七个,这样地推,终于要了一半——他一挣到钱,一定十倍汇过来。
生死桥 [叁](1)
  民国廿二年·春·上海
  想尽所有的人,最后不得不是丹丹。本是故意硬着心肠,头也不回。只是,她在送火车的时候,没什么话说,挨挨延延,直到车要开了,还是没什么话说。火车先响号,后开动,煤烟蓬蓬,她目送着自缓至急的车,带走了她心里的人。
  丹丹一惊,王老公说过:“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她记起了——这无情的铁铸的怪物,我不信我不信。
  她忽地狠狠地挥手,来不及了:
  “怀玉哥!你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太混杂了,在一片扰攘喧嚣中,这几句话儿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也许她根本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说过千百遍,到底被风烟吞没了。她追赶着,追赶着,直至火车义无反顾地消失掉。是追赶这样的几句话吗?是追赶一个失踪的人吗?只那荷包在。
  她怀着他的“魂”,如一块“玉”。真的,莫非怀玉的名字,在这一生里,是为她而起的?志高陪着丹丹回家去,丹丹把怀玉的魂带回家去。
  一路上,只觉女萝无托,秋扇见捐。志高亦因离愁,话更少。他长大了,他的话越来越少。怀玉就在这又窄又闷的车厢中,苦累地半睡半醒半喜半惊。
  此番出来,班主洪声一早就跟他说好条件了,签了三年的关书,加了三倍份子钱。
  跑码头时,先在上海打好关系,组这春和戏班,以“三头马车”做宣传:架子花脸李盛天、武生唐怀玉、花旦魏金宝——班主私下又好话说尽:“唐老板,要不碍在您师父面上,肯定给您挂头牌。”现在班主跟他讲话,也是“您”,他唐怀玉可抖起来了。
  不要紧,到底是师父嘛,他这样想。然而也犯彪,到底长江后浪推前浪,到了上海,哈哈,还怕摆不开架势?火车轰隆轰隆地,说两天到,其实要两天半。
  一到上海,马上有接风的人。
  呀,上海真是好样,好处说不尽,连人也特别的有派头。
  一下车就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单眼皮,有点吊梢,头发梳得雪亮,一丝不苟。面孔刮得光光的,整张脸,文雅干净得带冷。穿的是一身深灰色条子哔叽的西装,皮鞋漆亮照人。怀玉留意到他背心口袋里必有一只扁平的表,因为表链就故意地挂在胸前。
  一见洪班主,迎上来。
  “一路辛苦了。”
  “哪里,我们一踏足上海,就倚仗你打点了。”
  “好,先安顿好再说。”
  班主一一地介绍,然后上路。虽那么地匆促,这人倒好像马上便记住了一众的特征和身份,一眼看穿底细似的。
  史仲明,据说是洪班主的一个远房亲戚。这回南下上海等几个码头,因他是金先生的人,所以出来打点着。看他跟洪声的客气,又不似亲戚,大概只是照例地应酬,他多半不过是同乡的子侄,是班主为了攀附,给说成亲戚了,因在外,又应该多拉点关系。
  史仲明把他们安顿在宝善街。宝善街是戏院林立的一个兴旺区,又称五马路。中间一段有家酱园,唤作“正丰”,他们住的弄堂便在这一带——似乎跑码头的,大都被史先生如此照应着,这从四合院房屋蜕变过来的弄堂房子,便是艺人川流不息去一批来一批的一个宿舍。
  他已经了解到谁是角儿谁是龙套,心里有数,当下一一分配妥当。
  东西两厢房,又分了前后厢,客堂后为扶梯,后面有灶披间,上面还有较低的一个亭子间。客堂上层也有房子。他们住的这弄堂已算新式,外形上参照了西式洋房,有小铁门、小花园。比起北平的大杂院,无疑是门楣焕彩了,虽不过寄人篱下来卖艺,倒是招呼周到的。
  史仲明道:“我给你们地址,明天一早来我报馆拜会一下,再去见过金先生,等他发话。”——金先生?听上去是个人物。
  待他走后,洪班主议论:“史仲明倒真是有点小聪明,他跟随金先生,我们不要得罪他。”
  原来史仲明不单是金先生的人,还是《立报》的人,虽不过是在报上写点报道性的稿件,却有一定的地位——是因金先生面子的缘故,作为“喉舌”,《立报》自有好处,而且这不算明买明卖。
  听说过么?有个什么长官衔的闻人,妻妾发生艳闻了,读者最爱这些社会新闻,不过当事人害怕见报,便四出请托,金先生肯管了,派史仲明把它“扣”下,讲条件,讨价还价之后,总是拿到一万几千元。除了孝敬先生之外,也给报馆打个招呼,说是原料不准确……
  金先生业务多,也需要各方的宣传,史仲明在报馆中,又非缠夹二先生,门槛精、口齿密,故一直充任“文艺界”。
  洪声一早便与李盛天、唐怀玉、魏金宝等人,来至望平街。因来早了,于此报馆汇集区,只见报贩争先恐后向报馆批售报纸,好沿途叫卖去,紧张而又热闹。《立报》是与《申报》、《新闻报》鼎足而立的报纸。
  这三份报纸,各自拥一批拜过门的人,在帮的都不过界。
  史仲明还未到,他们便坐在会客室中等着,看来史是搭架子。
  怀玉拎起一份《立报》,头条都是战争消息,自“一·二八”与日军开战后,天天都这样报道着:
  “浏河激战我军胜利”、“退抵二道防线”、“日军如再进攻,我军立起反抗”、“伤兵痛哭失声”……
  奇怪,一路上来倒是不沾战火,报上却沸腾若此,翻到后页,有热心人的启事:“昨日火烧眉毛急,今朝上海炮声远。我军依旧为国血战,本埠同胞就此可高枕苟安么?一腔热血从此冷了么?”
  严正的呼吁,旁边却卖着广告:“辣斐花园跳舞厅,地板更形光滑”、“花柳白浊不要怕”、“西蒙香粉蜜”、“人造自来血,每大瓶洋二元,每小瓶洋一元二角”。
  ——人造自来血?怀玉满腹疑团,正待指给师父看,史仲明来了。
  班主有点担忧:“这战事,可有影响么?”
  史仲明牵牵嘴角:“你们会打仗么?”
  怀玉只道:“不会呀。”
  “你们不会,有人会。”史仲明道,“这世界,会打仗的人去打仗,会唱戏的人去唱戏,各司其职,各取所需,对吧?”
  末了,又似笑非笑:
  “前方若是‘吃紧’,后方也没办法‘紧吃’的。”
  倒像是取笑各人见的世面少了,怀玉有点不服。不过出码头演戏,总是多拜客、少发言,这种手续真要周到,稍为疏漏,在十里洋场,吃不了兜着走,便噤声随他见过一众编辑先生。史仲明道:“待会他们正式上台了,我还得写几篇特稿呢。”
  “反正在金先生的舞台上演出,有个靠山是真。”编辑先生道。
  听了他们的话,师徒二人心中也不是味儿,难道一身功夫是假不成?
  然而当他们来到“乐世界”,马上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目瞪口呆了。别说听了两天金先生、金先生的,金先生是怎么个模样还不清楚,但这门面已经够瞧了。
  怀玉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以为天桥是个百戏纷陈百食俱备的游乐场实地?不——来至这法租界内洋泾浜旁西新桥侧的一个游乐场,一进门,已是一排十几个用大红亮缎覆盖着的木架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横亘了彩球彩带,若有所待,各式人等都不得靠近,似是必有事情发生……
  还没工夫细问,眼前豁然开朗。房屋尽是三四层高,当中露天处有空中飞船环游,四周全是彩色广告,大大小小的剧场,看不尽的京剧、沪剧、淮剧、越剧、甬剧、锡剧、扬剧、曲艺、评弹、滑稽、木偶戏、魔术表演,还有电影室、乒乓室、棋室、拉力机、画廊、茶室、饮食部、小卖部……九腔十八调,百花在一个文明的雄伟的游乐场中齐放,这样的穷奢极丽,亘古繁华,原来也不过是花花世界中一个小小“乐世界”而已。
  乐世界里头,哥尔福球场往左拐,有一个“游客止步”的地方,唤“风满楼”,原来便是金先生的办公室。
  史仲明引领他们进内,又是未见人。
  怀玉游目这个办公室,四周悬挂了名人书画,还陈列了彝鼎玉雕。最当眼的,是堂前供奉了关羽像,燃烛焚香,这关圣帝君,旁边还挂着一副对联,上联书:“师卧龙,友子龙,龙师龙友。”下联书:“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在帮的如此崇拜关帝,看来是看重他的义气。
  正看着,魏金宝扯扯怀玉衣角,方回头,史仲明一早已立起来。
  金先生还没进来,空气已无端地深沉不安,就像一头兽,远远地泄漏出一点风声。没来得及思量,他已经到了身边。
  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段有点胖,不过仍是潇洒的架子,可以猜想他的风光岁月。他穿了一件狐皮袍子,外加皮背心。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钩鹰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银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青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徕,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卖账?
生死桥 [叁](2)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如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仓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恨》。喏,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入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挤!”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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