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紧的靠著他,深呼吸,却不说话。
“佩吟。”他柔声喊。她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泪珠静悄悄的从眼眶中滚出来,滑过面
颊。她把头侧向一边,不肯跟他贴面,免得让他发现她在流泪,她的泪珠悄然的坠落在他肩
上。
“佩吟。”他再喊,由于她的闪避而心慌起来,从没有一个女人,让他这样没有把握,
这样渴望得到,而又这样恐惧失败。他觉得心脏都跳得不规律了。“佩吟,你真的嫌我太老
了?你真的喜欢那个——虞颂超?你真的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推开她,想看她的
脸,她躲开,可是,音乐停了,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另一支曲子的开始。于是,他看到了
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泪眼凝注。
“怎么?”他的脸白了。“我又说错了什么?”
她摇头,拚命的摇头。
“说一句话!”他请求的。“为什么不说话?你——不忍心拒绝我?是吗?”他咬了咬
牙,闭了闭眼睛。“我准备接受打击,你——说吧!”她不能再沉默了,不能再让他误解
了。虞颂超,在这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什么颂超在她眼中永远是个孩子,永远不够成熟,永
远没有男性的吸引力!就因为面前这个男人!这个充满优越感的、傲慢的、自信的、咄咄逼
人的男人!天哪!她爱这个男人,她一定早就爱上这个男人了!
“为什么还不说话?”他睁开了眼睛,死盯著她。音乐又响了,他们继续跳舞,但他很
绅士派的把她推在相当大的距离之外,以便盯牢她的脸。“告诉我!”他又用命令语气了。
这个有命令习惯的、讨厌的人哪!她望著他,她爱他,她爱他,她爱他……她心底在呐喊
著:她爱他哪!
“我……”她终于开了口,呐呐的,模糊的,口齿不清的。“我刚刚说过,我会……认
真的!”
“认真的?”他的眼睛里冒著火焰,光亮得像两小簇火炬。“你以为我不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她呻吟著说:“你认真到什么程度?”
“老天!”他低喊:“你还没有弄懂我的意思吗?我说过,我不愿意被一个女人拴住,
但是,假如你去拴住别的男人,我一定会发狂。所以——”他又用命令语气了:“你必须嫁
给我!”
她一下子靠紧了他,忘形的用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把面颊紧偎在他的面颊上。他们
仍然跟著音乐的节拍在晃动,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面颊,但是,她轻声的笑了起来。一面
笑,一面流泪,一面软软柔柔的说:
“你不会后悔说这句话吗?”
“后悔?怎么会后悔?你——要命,”他重重吸气:“你到底是答应我,还是拒绝
我?”
“你还不能感觉出来吗?”她的声音更软了,更柔了。“你这个傻瓜!现在,你就是后
悔说了那句话,我也不允许你收回了!”他屏息片刻,双手环抱住她的腰,把她紧拥在怀
里。
“不行,”他喘著气说:“我们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为什么?”他瞪大眼睛,深深吸气:“因为我要吻你!”
金盏花22/3712
虞颂超的建筑图通过了。他得到了一笔奖金,得到了上司的极力夸奖,得到了无数的赞
美,而且,他被提升为公司的设计部主任了。这件事在虞家,是件非常轰动的大事,大姐颂
萍、二姐颂蘅、大姐夫黎鹏远、二姐夫何子坚全赶来了。虞家子女众多,又来得团结,再加
上虞家三姐妹,个个能言善道,每次家里有一点儿喜庆的事,就会闹嚷嚷的挤满一屋子人。
姐妹们各有意见,两位姐夫也都是“青年才俊”。但是有时在虞家“人多势众”的情况下,
常常会成为被差遣和取笑的对象。例如最近,颂蘅不知道怎么回事,总爱拿著包酸梅,走到
那儿吃到那儿。因此,她坐在客厅中,只要轻轻喊上一声:
“子坚!”何子坚就会出于反射动作一般,跳起来叫:
“酸梅!”一面叫,一面往屋子外面就冲,弄得虞家大大小小,都瞠目结舌,不知道是
怎么回事。还是虞太太是过来人,又心细如发,笑吟吟的直望著颂蘅点头儿。这一来,大家
都知道颂蘅是有喜了,目标就从虞颂超的得奖上,全移转到何子坚夫妇身上,又是恭喜,又
是调侃,又是取笑,闹了个天翻地覆。大姐颂萍结婚快三年了,却迟迟没有喜讯,黎家也是
名门望族,两老也盼孙心切,无奈颂萍总是没消息。颂蘅结婚不到半年,就有了喜讯儿,黎
鹏远开始故意的唉声叹气了。
“颂萍,”他警告的说:“我限你在今年年底以前,给我也‘酸梅’一下,否则,哼
哼……”
“否则怎样?”颂萍瞅著他,笑嘻嘻的问。
“否则,不客气,我就准备去‘碧云天’一下!”
碧云天是一部电影,描写一位丈夫,因妻子不孕,而另外找了个女孩来“借腹生子”,
谁知弄假成真,竟爱上了这位小星。颂萍点点头,仍然笑嘻嘻的。
“你尽管去碧云天,”她慢吞吞的说:“我还准备要‘天云碧’一下呢!”“什么叫
‘天云碧’?”黎鹏远可糊涂了。
“天云碧呀!”颂蘅一面啃著何子坚刚给她买来的酸梅,一面细声细气的说:“是描写
一个妻子,‘借夫’生子的故事儿!”她和姐姐之间,一向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哇!”黎鹏远大叫:“过份,过份,这太过份了!”他赶著虞太太喊:“妈,你觉不
觉得,你的女儿都太大胆了!大胆得可怕!”“别怕别怕!”虞太太笑著安慰黎鹏远:“她
们只敢说,不敢做,真正敢做的女孩子就不说了!咱们家的孩子,都有个毛病,不止女孩
子,男孩也一样……”
“妈!”颂超慌忙叫:“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我觉得我正常得很,一点毛病都没
有!”“你的毛病顶大!”颂蕊插了嘴。
“老四!”颂超瞪著颂蕊:“你又晓得了?我有什么毛病,你说!”“妈妈的肚子里,
有几个弯几个转,谁不知道?”颂萍又接了口:“你以为你升了设计主任,青年得志,妈就
满足了?生了三个女儿,就你这么个宝贝儿子,二十五岁了,还只管在姐姐妹妹堆里混,长
得嘛,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连追女孩子都不会?鹏远!”她忽然很有威严的叫了一声。
“有!”黎鹏远忽然被太太点到名,立即响亮的答应,完全是“军事化”的。“你把你
追女孩子那一套,去教教老三!”颂萍命令的说。
“我?”黎鹏远愕然的瞪大眼睛:“我记得我追你,是教你骑摩托车,你这小姐,自己
骑上去就横冲直闯,对著一面墙,砰的就撞了上去,当场头破血流,眼看要一命归阴,我把
你抱到医院里,医生看你头上破了一大块,气呼呼的问我:你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摔成
这个样子,你预备怎么办?我以为你八成没命了,红著眼眶说了一句:我娶她!谁知道你小
姐命大,又活了过来,我只得乖乖娶了你啦!我怎么算‘追’你?这一套教给老三,叫他怎
么派用场?”
他这一说,满屋子都笑成了一团。因为,当初确实有这么回事,至今,颂萍额上还有个
疤,所以,她总在前额垂上一绺发卷儿,遮著那个伤疤。颂萍自己也笑,一面笑,一面推著
黎鹏远:“看样子,还是我用苦肉计,把你给钓上了!”
“本来就是嘛!”黎鹏远居然得意洋洋。“别得意!”颂蘅又来帮姐姐了。“老大是要
你把你在外面追女孩子的那一套教给老三!”
“外面,什么在外面?”
“别装傻啦!”老四颂蕊娇滴滴的说:“黎大公子,要不要我报几个名字给你听听
呀!”
“别!别!别!”黎鹏远一叠连声喊,他确实在外面有过一些小小的风流帐,都是商场
中的应酬而留下的,原没什么大了不起,怪只怪他自己不知保密,还常常要沾沾自喜的讲给
“二三知己”听,偏偏这“二三知己”和虞家姐妹也“知己”,他的这些小风流就落了个人
尽皆知,而且被辗转夸张,变成了大风流了。颂萍一度还为这事和他闹了个不可开交,好不
容易才事过境迁。颂萍的个性,本来就相当豁达,也相当幽默。一旦原谅他了,也就干脆拿
来做为“开玩笑”的材料,反正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那笔帐了。但是黎鹏远呢,对这旧
事重提,就大感吃不消了,只因他在基本上,对颂萍就有歉意,而又“很不争气”的“爱妻
情深”。“老四,你饶了我吧!不要让我每次一来你们家,就心里怕怕!”
“你如果做事正正,怎么会心里怕怕?”颂蕊仍然得理不饶人。“嗯哼!咳咳咳!”黎
鹏远忽然又哼又咳起来。
“怎么啦?”颂萍又气又笑的瞪著他:“你是感冒了?还是喉咙出了问题?”“不是不
是,”黎鹏远是聪明人,知道最好的办法是改变目标。“我们来研究研究老三的问题,他今
年二十五了,还没有女朋友……”
他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忽然响了,颂蕊就近接了电话,立刻,她用手盖在听筒上,皱
著眉头,怪怪的说:
“怎么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老三!是你的电话,一个姓林的女孩子,说话嗲声嗲气
的!”
颂超像被针刺一般跳了起来,慌忙又摇头又摇手,一叠连声的说:“告诉她我不在家,
告诉她我……出差了,被公司派到高雄去了,不不,派到美国去了,要三个月……不不,要
一年半载才会回来!”颂蕊狠狠的瞪著他。“你把别人都当作傻瓜是不是?还是你自己头脑
不清楚?派到美国去了?还派到非洲去了呢!人家明天一早,打电话到你公司里一问,岂不
就穿帮了!”
真的。颂超急得直抓头。
“反正,随你怎么说,帮我回掉就对了!”他说。
颂蕊移开了压在听筒上的手,干脆利落的说:
“他出去了!不知道几点钟回来!什么?……我是什么人?我是他未婚妻!”她把听筒
重重的挂上,望著颂超笑:
“好了,帮你彻底解决问题!”
“我不懂,”黎鹏远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老三没女朋友,怎么有女孩打电话来,你们
又给人家钉子碰!”
“那女孩惹不得,”颂蕊直摇头。“我见过一面,黎大公子,和你喜欢的那个小野猫还
是小狐狸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哼!咳咳咳!”黎鹏远的喉咙又出毛病了。
颂超望著这满屋子的人,忽然间就情绪低落了。得奖的喜悦已从窗口飞走。他悄悄的离
开了人群,悄悄的走上楼,悄悄的回到自己屋里。把房门紧紧关上,他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
上,仰躺在那儿,他用手枕著头,望著屋顶,开始怔怔的发起呆来。依稀彷佛,他眼前就浮
起了一个人影。黑亮亮的眼珠,白嫩嫩的皮肤,亭亭玉立,白衣胜雪,像黎明前天际的第一
缕曙光,幽柔中绽放著亮丽,清雅中透露著灵慧。他叹口气,翻一个身,望著窗外的天空,
心里忽然充满了烦躁和不满的情绪。虞颂超啊虞颂超,他喊著自己的名字。你是怎么啦!你
就像佩吟说的,你幼稚,无知,不成熟!你像个从没见过女人的花痴!怎么见一个爱一个
呢?起先,你被佩吟的“忧郁”吸引。然后,你无法抵抗维珍的“诱惑”,现在,你又觉得
纤纤是人世间找不到的稀世奇珍了!虞颂超啊,你有没有问题?他再翻一个身,把脸埋进枕
头里,纤纤的巧笑倩兮,纤纤的笑语呢喃仍然在他耳际和眼底晃荡。不行!他从床上坐了起
来。他必须想方法接触这个女孩,否则他要发疯了。这些日子来,自从在佩吟的小院里见过
纤纤以后,他就无法把这少女的影子从他心版中抹掉了。至今,他记得她那清脆而欢愉的声
音,像一串风铃在轻响,像一只鸟儿在低唱:
“这盆黄花名叫金鱼草,很奇怪是不是?花的名字偏偏叫草……”他再躺下去,又坐起
来,再躺下去,左翻身,右翻身……就摆脱不掉那萦绕在脑海里的影子。然后,他又一次,
像弹簧般跳了起来,走到洗手间里,面对著镜子,他对自己说:“你只见过她一次,你根本
不了解她。佩吟说你不够成熟,你已经做了许多傻里傻气的事,你不能再傻了。除非你和她
很接近,除非你了解了她整个人,否则,你只是以貌取人而已。所以,第一步,你该和她有
进一步的认识和接触!”
怎么进一步的认识呢?怎么进一步的接触呢?最简单的办法,是打个电话给佩吟,她一
定很乐于帮他忙的。但是……虞颂超啊虞颂超,你怎么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呢?你几时才能
独立?你几时才能长大?你几时才能成熟?
他忽然像一阵风般冲出了房间,卷下楼梯,在满屋子人的惊愕下,直奔出客厅。何子坚
扬著声音喊:
“老三!老三!你干什么?你到那里去?”
“我去衡阳路,”他喊:“我要买一点东西。”
他确实买了很多东西,他走遍了衡阳路每一家书店,抱回来一大叠书,包括:植物学、
园艺学、花卉学、观赏花木学、花卉语言学、庭园修护学、热带植物学、暖房花卉学……以
至于虞无咎夫妇,都以为这傻小子要改行学植物了。金盏花23/37
然后,有一天,纤纤正在客厅里和奶奶聊天,吴妈忽然跑了进来,对纤纤说:“小姐,
花儿匠又来啦!他说他带了几种最稀奇,最名贵,最少见的花儿来!”“是吗?”纤纤又惊
又喜,一面往屋外奔去,一面问:“是不是高老头儿,他上次答应帮我找花儿的!”
“不是高老头,是个小伙子,”吴妈说著:“大概是高老头的儿子!我已经把他带到竹
林后面那块空地上去了!他搬了十几盆花儿来呢!”
纤纤走出了客厅,穿花拂柳,她姗姗而行,穿过竹林,她来到了那块她正在整理中的空
地上。这空地一边是竹林,一边是荷花池,铺满了草皮。本来,赵自耕买下这栋房子的时
候,是预备把这块草地修成一个小高尔夫球场的。后来,因为他太忙,也因为他根本不打高
尔夫,这空地也就一直空著。自从纤纤决定不考大学,他怕她太空闲,就故意安排她来把这
空地变为花圃。多日以来,纤纤也为这空地动了不少脑筋,却只在靠竹林的边缘上,种下一
排金盏花,荷花池畔,种了几丛秋天开花的唐菖蒲,因为,秋天马上就来了,她一心希望给
父亲一个花团锦簇的秋天和冬天,偏偏秋冬的花很稀少,也不是很好的下种季节,所以她就
因求好心切,反而犹豫了。
现在,她一走出竹林,就看到那“小伙子”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宽,满头浓发,穿
著件简单的白衬衫,一条已洗白了的牛仔裤,他正抱著双手,在打量那块空地,他的脚下,
万紫嫣红,堆满了盆景。而他那昂然挺立的模样,却一点也不像个花匠——他浑身上下,都
有种说不出的高贵,和某种文雅的气质。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了,面对著她。她不自禁
的一愣,老天,这小伙子她认得呀!那宽宽的额,那闪亮的大眼睛,那带著稚气的嘴角……
她明明在韩家见过呀!老天哪!吴妈居然把人家当花匠儿,他是商业界名流虞无咎的独生儿
子呀!纤纤张大了嘴,一脸的惊愕,一脸的笑意,再加上一脸的歉然。颂超目不转睛的看著
她。今天,她穿了件嫩绿色的洋装,好嫩好嫩的绿,长发上,打了两个小绿结。她像一株最
最娇嫩的铁线草。她脚步轻盈,迎风而立,衣袂翩然,又如弱柳迎风。他再一次,被她那纤
尘不染的清雅所眩惑了。
“噢,原来是你呀!”她笑著,笑得纯纯的,柔柔的,天真的,微带著稚气和娇羞的。
“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虞颂超,对不对?”“对!”他的心在欢唱了,因为,她——
记得他的名字!她“居然”记得他的名字!“纤纤,”他故意直呼她的小名,来打破两人间
的距离。“我给你送花来了!”
“噢!”她用手蒙了蒙嘴,那小手又白皙又娇嫩,那动作又天真又迷人,她要笑,一个
劲儿的要笑。“从来没有人‘送’花给我,怪不得,怪不得……”她直要笑。
“怪不得什么?”他问,感染了她那份天真的欢乐,他也想笑了,笑容不知不觉就堆满
了他的脸。
“怪不得吴妈以为你是花匠呢!”
“我是花匠,”他收起笑,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我来教你种花呢!”“你——教我种
花吗?”她惊讶的挑起了眉毛。
“是的,你来看,”他伸手把她拉过来,当他的手一接触到她那光滑的手腕,他就像触
电般觉得全身都震动了,他谎忙松开手,糊里糊涂的问:“你身上有电吗?”
“有电?”她更惊讶了。“你在说些什么?”
“别理我!”他说:“我有时候说话没头没脑,你的韩老师批评过我,说我是个傻小
子!”
“是吗?”她笑得更甜了,提到韩老师就使她的心更加欢愉了。“韩老师也教你吗?”
她天真的问。“唔,这个——”他有些尴尬,接著,就很坦然了,他想了想,正色说:“是
的,她也教我。”
“她教你什么?”“教我——”他拉长声音,慢吞吞的说:“如何做人,如何独立,如
何认清自己,如何长大,如何成熟,如何思想……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东西!”
“啊!”她亲切的盯著他。“她是个好老师,是不是?”她崇拜而热烈的问。“是的,
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老师!”
她快乐的微笑了,心无城府的微笑了。她凝视著他的脸,因为他也是韩老师的“学
生”,她就觉得他简直和她是一家人了。她的眼光亲切而关怀:
“你说——你也会种花?”她怀疑的问。
“怎么?不像吗?”他反问。
“不像不像,”她拚命摇头,头上的小绿蝴蝶在飞舞。“你好壮好强,像个运动健
将!”
“我确实是个运动健将,我会打篮球,会踢足球,会游泳,会赛跑……但是,我还是会
种花!”
“哦!”她钦佩而羡慕,她的目光移到那些盆景上去了,首先,有株绿色的,多肉的,
却亭亭玉立而枝桠分歧的植物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从没见过这种植物。“这是什么?”
她问。“这叫做绿珊瑚。”颂超说:“你看!它像不像一株珊瑚树?却是绿颜色的!”“真
的!”她惊叹著,又转向另一株有宽大的绿色叶子,却开著鲜红的花,花瓣细长而倒卷,每
瓣花瓣都有黄晕的边,花茎细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她著迷了。“这又是什么?”
“这是嘉兰。”他说:“是一种非洲植物,台湾现在培养得也很好。我刚刚看了你的花
园,你所种的花,大部份都是春天开的,像羽扇豆、报春花、番红花、三色堇、杜鹃花、天
竺葵、长寿花……。属于夏天和秋天的,只有金盏花和菊花,鹿葱也是很好的。不过你该再
种点秋冬的花,那么,一年四季,你的花园都会一片灿烂了!”
“啊呀!”她由衷的惊呼著。“我就是找不到秋冬开的花呀!”“找不到吗?其实很
多。像嘉兰就是一种,它到冬天还开花,另外,像金钟花、射干花、木芙蓉、南洋樱、水仙
花、麒麟花……”“有花的名字叫麒麟花的吗?”她越听越惊奇,原以为自己懂得很多花,
和这个“小伙子”一比,她简直像个无知的傻丫头了。他移过一盆植物来,有些像多刺的仙
人掌,枝子都有刺而多肉,却开著一朵一朵小红花。
“这就是麒麟花,它有红色和黄色两种,事实上,它全年都能开花,只要你养得好。但
是,秋冬两季,它的花开得特别好。它需要阳光,需要排水良好,需要砂质的土壤,当然,
它和所有的花一样,需要照顾和关心。”
她目不转睛的瞪著他,完全折服了。
“你肯——教我吗?”她虚心的,祈求的问。
“我就是来教你的呀!”他说,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珠下有些瑟缩了,这句话才出口,
他就有些脸红。别过头去,他不知不觉的用手抓抓头,嘴里叽哩咕噜的自言自语:“天灵
灵,地灵灵,我这现买现卖,别穿帮才好!”
“你在说些什么?”她好奇的绕过去,正视他的脸。她脸上是一片崇拜与温柔。“你
瞧,我爸爸把这片空地交给我,要我把它变成一个花圃,你说,我们该种些什么花?”她已
经自然而然的用起“我们”两个字来了。
他对那空地正眼打量了片刻,兴趣真的来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
纸,一支笔,开始画起“设计图”来了。她不懂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也往他身边一坐,她
那宽大的裙子铺在草地上,像一片深绿中的一抹嫩绿。她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画的图。他画
得很快,一个弧形的顶,弧形的门,圆木的支柱……老天,他似乎想在这空地上盖房子呢!
“不是不是,”她急急的说:“我们的房子已经好大好大了!等会儿我带你去看,我们不需
要房子,是需要花圃,我是要问你,该种些什么花?”他放下设计图,抬起头来,注视著
她。
“我画的不是人住的房子,是花住的房子,你家花园什么都有了,单单缺少一个玻璃花
房。这块空地,正好可以建一座玻璃花房,你知道吗?有很多花都要在暖房里养的,像兰
花,各种的兰花,像鹿角羊齿,像黄金葛,像凤梨花,像千年木……事实上,你造一个玻璃
花房,只要培养兰花就够了,你知道兰花有多少品种吗?有君子兰、香雪兰、洋兰、新美娘
兰、一叶兰、小苍兰、绣线兰、文珠兰……简直数都数不清,颜色也多,红的、白的、紫
的、蓝的、黄的、杂色的、有斑点的……可以看得你眼花撩乱,而且,只要湿度温度都对,
这玻璃花房可以一年四季开花。你想想看!纤纤,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满了花,阳光照下
来,五颜六色的,能有多美?”
纤纤深吸了口气,脸发光,眼睛发亮。她已经被颂超勾出的画面所迷住了。她忘形的用
双手抓住他的手腕,急促的说:“你画呀!画给我看呀!”
他继续画了下去,画得又传神,又逼真,他把那花房本身就设计得像一个艺术馆一般,
她越看越惊奇,越看越迷惑了。“这只是个大概的图形,”他解释的说:“真要建造的话,
我还要量量这空地的大小,留出必要的空间,再画一个正式的建筑图。”她呆呆的凝视他,
长睫毛一瞬也不瞬。
“你怎么会画建筑图?”她纳闷的问。
“因为我是学建筑的。”他说:“而且,我正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事!”“你是学建筑
的!”她“大大”的惊叹了。“噢,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聪明呀?你学建筑,会设计房子,
你会运动,你还会种花!啊呀!”她“大大”的喘气,眼睛“大大”的睁著,声音里充满了
“大大”的崇拜。“你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聪明呀!”
他的脸蓦的发热了,在她那单纯的信赖下感到惭愧了,在她那纯洁而天真的崇拜下汗颜
了。他坐正了身子,深深的看著她,他的眼光简直无法离开她那皎皎如皓月,朗朗如明星的
眼睛。他叹了口气,真挚的说:
“听我说,纤纤。我懂得建筑,懂得运动。但是,我一点也不懂得种花。”“怎么可能
呢?”她不相信的。“你知道那么多花名,你知道它们的特征、颜色、生长期、开花
期……”金盏花24/37
“那都是临时恶补的!”他坦白的说。
“临时恶补?”她轻轻的皱拢眉头,困惑的看他:“我不懂。”
“让我坦白告诉你吧!”他粗声的说了出来。“自从那天我在韩家见过你以后,我就完
蛋了。我想过各种方法来接近你,都觉得行不通。然后,我想起你爱花,我就去买了它十几
二十本花卉学,背了个滚瓜烂熟,再跑到士林一家花圃里,跟那个花匠当学徒似的K了它好
几天。这样,我今天就以花卉专家的姿态撞上门来了!”
她扬著眉毛,仍然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著。在她眼底,那抹惊愕和困惑更深了。“你
是说——你为了我去学这些花呀草呀的学问?”
“是的。”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盖住了那两颗乌黑的眼珠,她的头也低下去了,下巴颏
儿藏到衣服里去了。她坐在那儿,双手交握的放在裙褶里,一动也不动了。颂超心慌意乱的
看著她,完了!他心里想著,他又弄砸了,他真想打自己一耳光,他这张嘴,就不会少说几
句吗?已经下了那么多工夫,却在一刹那间又弄砸了。他咬紧牙关,心脏开始绞扭起来。闷
坐在那儿,他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她的头抬起来了,睫毛也悄悄的扬上去了,她望著他,
静静的望著他,她眼里是一片光明,一片灿烂,一片激动,一片喜悦,一片可以把人融化的
温柔。“谢谢你。”她低声说,声音柔得像梦,轻得像风,温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从没
有人为我这样做过。”她轻哼著。“你使我想哭。”她眨动眼帘,眼睛里真的充斥了泪水。
“哦!”他低呼了一声,喜悦和激动像一个大浪,对他扑卷而来,把他整个都淹没了。
他伸出手去,想握她的手,又不敢去握,怕会亵渎了她。想拥她入怀,更不敢,怕会冒犯了
她。毕竟,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原来,它不止
有怜惜,有宠爱,还有更多的尊重、崇拜、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和甜蜜!
13
这一整个暑假,佩吟都是轻飘飘的,昏沉沉的,而又忙碌得天昏地暗的。幸好家里请了
阿巴桑来帮忙,因为她很少在家,服侍母亲的工作,也由阿巴桑代劳了不少。好在,这些日
子来,韩太太的病情正处在“稳定状态”,有一大段时间,她没有很恶劣的发作了。而且,
她自从佩吟跌倒在玻璃上受伤以后,心里也有一些明白了。毕竟母女连心,她对佩吟的折磨
也暂时停止了。韩永修忽然发现,虽然季节已经往秋季迈进,而佩吟的身上、脸上、眉间、
眼底、嘴角、衣襟上、袖子上,处处都带著春天的气息。春来了。他凝视著佩吟,一日比一
日更深的发现,青春忽然间就回来了。喜悦、欢愉、满足、和幸福像是青春的副产品,也随
著佩吟的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抖落在那狭隘而简陋的小屋里了。
于是,韩永修明白了一件事,他必须和赵自耕好好的谈一次了。在他还没提出要谈话的
要求之前,赵自耕却先来拜望韩永修了。于是,有一天晚上,在韩家那简陋的,由日式房子
改建的小客厅内,赵自耕和韩永修就有了一次很密切的倾谈。那晚,佩吟是有意避了出去,
她认为,这种谈话,她的在场可能会很尴尬。她跑到颂蘅家里去聊了一个晚上,当她回家
时,夜色已深,赵自耕也已告辞回去了。
韩永修背负著双手,兀自在房里踱著步子,他那充满智慧的眼睛里,带著一抹深思的神
色。佩吟悄眼看著父亲,一时之间,颇有些担心,她不知道赵自耕和父亲到底谈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