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吟呆呆的望著纤纤,开始沉思起来。
苏慕南看看佩吟,又看看纤纤,大概想起这是“补习时间”了。他对她们微微颔首,很
职业化的交代了一句:
“纤纤,韩老师要给你上课了,别去研究那些花儿草儿了,大专联考不会考你金盏花几
月开花的!”
纤纤又叹了口气,她是非常喜欢叹气的,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就叹气。她慢吞吞的
把手里那盆“雁来红”放好,又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吞吞的站起来,幽幽的说了
句:“韩老师,我们上楼吧!”金盏花13/37
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视著纤纤。苏慕南已经转身走开了。她深思的望著纤纤那白尴的面
庞,看得出神了。
“韩老师!”纤纤不安的叫了一声:“怎么了?”
佩吟回过神来,她忽然有些兴奋,很快的问:
“你爸爸在家吗?”“在。”“在哪儿?”“楼下书房里。”“好。”佩吟下决心的
说:“你先上楼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谈点事,然后再到楼上来找你!”
纤纤顺从的走进屋里去了。
佩吟弯下身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盏花,右手抱起那盆雁来红,她走进客厅,奶奶和吴妈
都在楼上,客厅里竟杳无人影。佩吟径直走往书房门口,连门都没有敲,她抱著那两盆植
物,很费力才转开门柄,她直接走了进去。赵自耕正在打电话,他愕然的瞪著佩吟,不知道
她在做什么。佩吟把手里的两盆花放在书桌上,伤口因为花盆的重压而又开始疼痛。她反身
关好房门,站在那儿,等待著赵自耕说完电话。
赵自耕无心打电话了。匆匆挂断了电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佩吟,又看看那两
盆盆裁。
“这是做什么?”他问。
佩吟指著那盆金盏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雏菊。”赵自耕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个呢?”她再指那盆雁来红。
“红叶?”赵自耕抬起眉毛,询间的面对著佩吟。“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这不是菊花,这是金盏花,这也不叫红叶,它叫作雁来红。”佩吟清晰而稳定的说。
“是吗?”赵自耕推了推眼镜,对那两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还是金盏花,
管它是红叶还是雁来红,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它是两盆观赏植物,我观赏过了,也就行
了。”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苏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吴妈、
老刘……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你们全家,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纤纤。”
“哦?”赵自耕凝视著她。
“纤纤不止知道这两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园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们
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节,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识。你从没告
诉我,这整个花园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样呢?”赵自耕困惑的问。“她从小爱花,爱小动物,什么鸟啦,狗啦,猫啦,
松鼠啦……她都喜欢,我想,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个女孩都一样。”佩吟
深深摇头。“我要告诉你的是,她背不出四书,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赋,背不出
白居易最简单的诗……而她分别得出花园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红蝴蝶不是凤凰木,金盏
花不是小雏菊……而你,你是她的父亲,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国文学系!”
赵自耕定定的看著佩吟,他终于有些了解了,他动容的沉思著。“你总算找出她的特长
来了。”他沉吟著说:“她应该去考丙组,她应该去学植物。现在再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
及?”
“你又错了!”她直率的说:“不管她考那一组,都要考国文、英文、数学……各门主
科,她一科也通不过,所以,她还是考不上。而她现在对植物所知道的常识,可能已经超过
一个学植物的大学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个学农的大学生,你当面考考他们两个
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考
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那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
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的盯著佩吟。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因为我喜欢她。我不忍
心看到她失败。”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
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的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
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
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的问。“我——”她顿了顿,
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我失
败过。”
“是什么?”“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
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残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
能。
“不止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
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
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
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
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高雅,而且……人比黄花瘦。你从一开始
就在撼动我,吸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
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拥她
入怀,蓦然间把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带著热力的
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的在反应他,又本能的贴紧他。可是,在
她那内心深处,却蠢动著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他抬起头来
了,仍然环抱著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
张开了,她望著他,依旧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顶顶大名的
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鸡蛋的情妇,
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妇……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
人,又有那么强的优越感……韩佩吟啊韩佩吟,她在内心里叫著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
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
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
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虽然我渺小孤独,”她憋著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
物!”“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
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
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
门,她飞奔而去。“佩吟!”他大叫著。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
了。金盏花14/378
赵自耕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著那盆雁来红和金盏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
乱。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
“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
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性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
力,女人几乎都喜欢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
性,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诱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
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
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
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
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说的话:
“虽然我渺小孤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聪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飘然出尘,傲世独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佩
吟,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白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
深的沉思时,佩吟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
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
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吟不是露露,佩吟
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
望著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
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
权利去碰她,那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著,自审著,他的自我,
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
吓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
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
纤纤的后母。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消遥,那么自
在。他没有妻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
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教员,
她和他根本属于两个世界,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也太短,做这样的“决定”未免太早,太
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著步
子,心思越来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动静,吴妈起来打扫房间了。接著,
是赵老太太——他的母亲,纤纤的奶奶——在和吴妈有问有答。然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纤纤下楼了,她那娇嫩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著:“奶奶,你昨晚有没有看到韩老师?”
“没有呀!老刘不是开车去接她了吗?”
“是呀!老刘把她接来了,她要我在楼上等她,可是,后来她没有上来,我不知
道……”纤纤的声音忧愁而担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的书背出来了吗?”奶奶
问:“准是你又背不出书,又没把韩老师留的功课做完,惹韩老师生气了。……”
“唉唉!”纤纤又习惯性的叹气了。“那些书好难好难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时候的
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咬著舌头说!”“怎么咬著舌头说呢?”奶奶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来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
‘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奶奶糊涂了。
“嗟哉是古时候的人叹气呀!”纤纤天真的说:“您瞧,奶奶,他们叹气叫‘嗟哉’,
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戏’……我听起来,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时候打喉咙里发的声
音,大概古时候的人还不怎么开化……”
“当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时候的人,在画本上都是半人半兽的,他们还吃生肉,
住山洞哪!说的话当然跟我们现在不同呀……”要命!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老一小非
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门边去,又听到奶奶在发表意见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学里学这些古人说话吗?”
“是呀!韩老师说,中文系里念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大
概已经‘呜呼’了!”
“什么‘呜呼’呀?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话我全听不懂呢?”
“呜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连呸了好几声:“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
不忌讳!你如果念了大学,就学得这样说胡话,我看你还不如在家种种花儿,养养鸟儿算
了。赶明儿嫁了人,还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
“奶奶!”纤纤撒娇的。“您说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说:“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当然的事
呀!你爹是昏了头了,他的毛病就是没儿子,把你当儿子待了。他聪明点的话,也不用要你
去念书,正经点该给你找个男朋友。他自己也该趁年轻,再娶一个,我还想抱孙子呢!”
“奶奶,”纤纤轻笑著,低声说:“我听苏慕南说,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
奶奶的兴趣全来了。“真的还是假的?赶快叫苏慕南来,让我问问他……”
胡闹,越弄越麻烦了。赵自耕立即打开房门,一步就跨了出去。他这一出现,把奶奶、
纤纤、和吴妈都吓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著说:
“你怎么起这么早,躲在这儿吓人!”
“妈,”赵自耕似笑非笑的看著母亲。“您少听别人胡说八道吧!”他转头望著纤纤,
命令似的说:“纤纤,你进书房里来,我有话要和你谈!”纤纤有些心虚,在背后批评爸
爸,乱发议论,这下好了!全给爸爸听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纤纤说闲话儿,你可别去找她麻烦!”“您放
心吧!”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有您护著她,我还敢找她麻烦吗?”他再看了纤纤一眼。
“进来吧!”
纤纤低垂著头,用她那细小的牙齿,轻咬著下嘴唇,一股“犯了罪”的可怜兮兮相。她
慢吞吞的跟著父亲,“挨”进了书房。一股香烟味对她扑鼻而来,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就
一眼看到,满屋子的烟雾腾腾,而在那氤氲的烟气中,桌上,一盆“雁来红”和一盆“金盏
花”都显得有些憔悴了。她惊呼了一声,就径直走过去,低头察看那两盆植物,喃喃的问:
“爸,你把它们搬进来干嘛?它们要露水来滋润,你用烟薰它们,它们就会枯萎了。”
赵自耕关上了房门,回到书桌前面来,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深深的凝视纤纤,和那
两盆植物。
“这是你那位韩老师昨晚搬进来的!”他说。
“哦?”纤纤睁大了眼睛,困惑的看著父亲。“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没有呀,我在楼上等韩老师,她没有来。”她不安的扭动著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划
著,嘴里哼哼般的低问:“你是不是把韩老师辞掉了?其实,韩老师教得很好,她对我好有
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师好多了。魏老师常骂我笨,韩老师从不骂我,反而总是原谅我,
安慰我,叫我别急,慢慢来。其实,”她抬起那长长的睫毛,直望著父亲。“是我不好,我
念呀念的,就是记不住那些东西。韩老师也没办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
的、担心的、忧愁的问:“是不是你怪她了?骂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赵自耕轻咳了一声,有些惭愧,他几乎不敢正对纤纤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不,没有。”他说,沉吟著,不自禁的又燃起一支烟。纤纤慌忙走到窗前去,打开了窗
子,她跑回来,把那两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著。放好了,她再细心的拉好窗
子。
他点点头,深思的看著这一切,想著佩吟说的话,他更加惭愧了,他对纤纤的了解,显
然没有佩吟来得多。
“纤纤,”他柔声说:“你很喜欢韩老师吗?”
“是的。”纤纤坦白而真诚的说:“从小,你就帮我请家庭教师,但是没有一个像韩老
师这样的。她……她和别的老师都不同,她……她好像并不完全在教我书,她……她也了解
我,疼我。当我背不出书来的时候,她总是说:‘不怪你,这对你太难了。’她了解我!真
的!”她微微皱起眉头,思索著该用怎样的句子来解释,她终于想出来了:“可以这样说,
一般老师都用‘知识’来教我,韩老师是用‘心’来教我!”她的脸上闪著光彩。“爸爸,
她很好,真的!”
赵自耕动容的注视著女儿,这篇话使他惊悸而感动。
“你知道吗?她昨晚来看我,帮你求情。”
“哦?”纤纤疑问的应了一声。
“她说,大学里没有你可以学的东西,她认为你根本不用考大学。”“哦?”纤纤的眼
睛更亮了,她热切的看著父亲。“怎样呢?怎样呢?”她急促的追问著。金盏花15/37
“所以,”赵自耕粗声说:“韩老师不再教你了,魏老师也不用来了,你不需要考大学
了。只是,听著!我发现我们竹林后面那块草地太荒芜了,我把它交给你,你既然从此不念
书,也不能就这样闲著,你给我……”他扫了窗台一眼,顺口说:“去把那片草地变成一个
花园,要把花朵培养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纤纤不能呼吸了,她屏息的站在那儿,
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闪耀著那样美丽的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发亮了。她似乎不太能相信这
个好消息,站在那儿,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怀疑的瞪视著父亲。
“你听清楚了吗?”赵自耕不能不大声的重复了一句。“大学,是饶了你了!谁让我生
了你这个小笨丫头!可是,花园是交给你啦!”纤纤终于相信了。她张开嘴,轻轻的呼叫了
一声,就一下子扑奔过来,用胳膊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赵自耕的脖子,把面颊贴在赵自耕
的面颊上。她那娇嫩、柔细、而光滑的肌肤引起他一阵强烈的感动。纤纤,他那娇娇柔柔的
小女儿,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他了。然后,纤纤抬起头来了,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竟含满
了泪水,而唇边带著个甜蜜的笑。她注视著父亲,似乎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表现她的欢乐,
终于,她开始一连串的轻呼著:“爸爸,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不知道叫了多少个“我爱你”,在赵自耕满怀激荡的时候,她又闪电般在父亲面颊上
印下一吻,然后,她翻转身子,像一只穿花蝴蝶般,翩翻著飞出了书房。立即,赵自耕听到
她在又哭又笑的宣布著:“奶奶!奶奶!爸爸说我不用考大学了!我不会再落榜了,我也不
用去念那些呜呼哀哉了!”
赵自耕惊奇的深靠进椅子中,原来,她居然如此“害怕”考大学,“不愿”考大学,
“怀恨”考大学……他想起几个月前,佩吟就对他说过的话:
“……虽然她不爱读书,她仍然为你去读,虽然她不想考大学,她仍然为你去考。她有
很完整的自我,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佩吟,佩吟,佩吟……他的心在低唤了,那个
“人比黄花瘦”的小女人……她能看进人类内心深处的东西,而他,他这个“自命不凡”的
大律师,办过那么多案子,见过那么多世面,面对过那么多钩心斗角的问题,经历过那么多
大风大浪的事件……结果,他居然赶不上那个小女人;他无法透视人心!佩吟,佩吟,佩
吟……他的心在低唤了。很快的,他打开记事簿,找出佩吟的资料,还有,她家居然有电
话,他想,她很可能穷得连电话都没有。拨了两个号码,他又怔住了,他要在电话里说什
么?经过了昨晚那种事,他预备在电话里对她怎么说呢?挂上电话,他很快的站起身来,穿
上西装外套,他一面走出去,一面一叠连声的叫老刘。
苏慕南先赶来了。平日,赵自耕上班的时候,苏慕南虽然自己也有车,但是却常常和赵
自耕同车去办事处,因为赵自耕连车上的时间都要利用,常常要交代许多事情。今天,赵自
耕却匆匆对苏慕南说:“你自己开车去办公室吧,不要等我,你先把人寿公司那件案子拿出
来研究研究,我不一定几点钟来,如果有人找我,你录上音等我来处理吧!”
苏慕南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他注意到,平日那么爱整齐与修饰的赵自耕,甚至没有刮
胡子。
二十分钟后,赵自耕的私家车已经停在韩家门口了。
赵自耕下了车,他打量著这幢日式房子,在目前,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当然,即使
是仅余的日式房子,也都只保存著日式的外壳,里面的纸门和榻榻米,是老早就被木门和地
板所取代了。他整了整领带,小知怎的,竟有些紧张,若干年来,即使辩论最大的案子,走
上法庭,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他伸手按了门铃,一面看看手表,才七点二十分,他似乎来
得太早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花园里传来,接著,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是佩吟自己,
她穿著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卷著左手腕的袖子,她正一面包扎著手腕上的绷
带,一面头也不抬的在交代:“阿巴桑,拜托你煮点稀饭,剥两个皮蛋……”
她蓦的住了口,因为,她发现挺立在门口的,并不是来上班的阿巴桑,而是赵自耕!她
用右手握著绷带的顶端,整个人都呆住了。“佩吟,”他低唤了一声,不知何故,整个心脏
都在擂鼓似的跳动。他盯著她,她面色不好,憔悴而苍白!眼神疲倦,眼睛周围,有著淡淡
的黑圈,难道,她也一夜没有睡觉?他不自禁的望向她的手臂,那层层包扎的纱布引起了他
的注意,怪不得这么热的天她总穿长袖衬衫,原来她受了伤!什么伤?怎么受的?他疑惑的
看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让我帮你系好吗?”他柔声问,注意到她单手包扎的狼狈
了。
她没说话,只被动的把绷带递给他。他为她扎紧,用分岔的两端打上了结,她收回手
去,默默的放下衣袖,扣上扣子,遮住了纱布。他们两个都没再说什么,好像他是特地来为
她包扎伤口似的。空气僵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鼓勇”说:
“你早上有课吗?”“是的。”“几节课?”“四节。”“下午呢?”“没有了。”
“我送你去学校,好吗?”他问。
她迟疑著。“我有些话必须要和你谈,”他很快的说:“我承认了你的看法,今天早
上,我已经告诉了纤纤,她不必考大学了。”
“哦?”她的眼光闪亮了一下。有个微笑竟漾在她唇边了。“你是来通知我,不必给纤
纤补课了?”她问。
他怔了怔,老实说,他根本没想到这问题。
“佩吟!佩吟!”韩永修在屋内喊:“是阿巴桑来了吗?”
佩吟一愣,喊了一句:
“噢,不是的!”她看著赵自耕,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请赵自耕进去坐坐,见见父
亲?但是,她想起家里的寒伧,想起母亲可能衣衫不整的跑出来胡说八道,想起上课的时间
快到了,又想起……有这份必要吗?赵自耕,他只是来辞退一个家庭教师的!你不要胡思乱
想吧!她用手掠了掠头发,很快的说:
“好吧,你送我去学校,我进去拿一下课本。”
她拿了课本,然后,她和他并坐在那部“宾士”车的后座了。这是种奇妙的感觉,平常
老刘开车来接她上课,她总喜欢坐在前座,和老刘谈谈天,也看看车前的风景。现在,她坐
在后座,赵自耕坐在她身边,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忽然间,她就觉得局促、不安、惶
惑、迷惘、而紧张起来。如果他提到昨晚,她要怎么回答?她逃开了,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
逃开了。他一定以为她很驴,很笨,很不解风情?或者,他以为她是故作清高的?矫情的?
“你的手怎么会弄伤了?”他忽然开了口,很温柔,很关怀,却完全没有提到昨晚。
“哦,是妈妈。”她仓促的回答,几乎没有经过思想。“她打碎了热水瓶,我又正好跌
在热水瓶的碎片上。”
“哦?”他紧盯著她,非常关心的。“很严重吗?”
“缝了十一针。”她轻声说:“医生说会留一条很难看的疤,因为……”她迎视他,在
他那温存的注视下,怜恤的注视下,几乎是心疼的注视下融化了。“因为……”她呐呐的说
著:“我没有好好休息,伤口……已经……已经发炎了。医生说……医生说……”她没有说
完她的话,因为他的头俯了下来,盖在她的唇上了。她又有那种晕眩而昏乱的感觉,她又不
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移动了……她又在反应他,本能的反应他,她几乎可以听到自
己的心跳声,怦怦怦怦……的响著。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停驻在她脸上,他
的手捧著她的脸庞,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摸著她的下巴。
“中午我来接你去吃午餐,”他说,声调很温柔,却很肯定,习惯性的,有他那种半命
令的语气。“然后,我们去一家大医院,好好的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她凝视他。他知道她无法抗拒他的!她想。他知道当他要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就
是他瓮中之鳖了。他甚至不避讳老刘,而老刘也居然镇静如常,想来,他在车中吻女孩子,
也是家常便饭了。她咬咬嘴唇,她很生气,她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对他如此坦白?为什么要
说起受伤的真相?为什么要博取他的同情?她有没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是的,她内心深处
有个小声音在答覆著;是的,她是的。
车子停了,停在她的校门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几点钟下课?”
“十二点。”她虚弱的回答。
“那么,就十二点正,我的车子会停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