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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

_4 琼瑶(当代)

人生常有许多不可解的事情,往往,所有的“意外”会在同一个时期里发生。对佩吟来
说;母亲的病态由“文”而转变成“武”,还不算是太意外。早在母亲发病初期,医生就对
佩吟和韩永修明白的表示过:
“如果你们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她的病只会越来越加重,先是有幻想,然后有
幻视和幻听,接著有幻觉……最后,她会变得很危险,打人,摔东西,胡言乱语……都是可
能的。所以,你们应该理智一些,让她住院治疗。”
但是,韩永修并不理智,佩吟也不理智,他们无法排除对“疯人院”的那种根深柢固的
恐惧和排斥心理。何况,发病初期的韩太太丝毫都不可怕,她只是个心碎了的,柔弱而无助
的老太太,整日幻想她那死去的儿子仍然活活泼泼的在身边而已。这种幻想不会伤害任何
人。然后,不知怎的,她听到了自己可能被送进“疯人院”的传言,这才真正打击了她。她
忽然就“病”倒了,病得行动都要人扶持。医生检查过她,说她的身体上并无疾病,这种
“重病”的“幻觉”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她开始哀求的对韩永修说:
“永修,看在二十几年夫妻份上,你发誓,永远不要把我送进疯人院!”忠厚、诚挚、
重感情的韩永修发了誓。从此,大家都不提要送韩太太住院的事情,韩永修办了退休,除了
著述以外,他把大部份时间都用在照顾病妻上。
可是,韩太太的病是越来越重了。不知从何时起,佩吟成为她发泄的目标,或者,每个
人在精神上都有个“发泄”目标,正常人也会咀咒他事业上的竞争者、情敌、或是看不顺眼
的人。至于韩太太为什么这样恨佩吟,主要因为她本就重男轻女,而佩吟又是当初赞成佩华
动手术的人。但,佩吟却无法不为母亲的“怀恨”而“受伤”。有次,她被母亲逼急了,竟
冲口而出的对父亲说:“爸爸,我是不是妈妈亲生的?我是不是你们抱来的?佩华才是你们
的孩子?要不然,我大概是你年轻时,在外面生下的孩子吧?”韩永修愕然的瞪著她,她从
没看过父亲那么生气。
“你在胡说些什么?妈妈是病态,你要谅解她,难道你也跟著她去害‘妄想症’吗?”
一句话唤醒了佩吟的理智,她不能跟著母亲胡思乱想。从此,她不再去找理由,只是默
默的承受母亲的折磨。
母亲动武,她受了伤,这只能算是意料中的意外。但,颂超会在这个时候向她表白心
迹,却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不管她认识颂超已经有多少年,她眼里的颂超一直是个孩子,
是个弟弟。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根本就没有颂超这个人物。现在,颂超突然冒出
来了,带著他那份孩子气的憨厚,近乎天真的热情,来向她表白心事。这,把她整个的心湖
都搅乱了。但是,即使这件事,也没有林维珍的出现,带给她的意外和震荡来得大。林维珍
是维之的妹妹,比维之小了四岁。当佩吟在大学一年级的迎新晚会中认识维之的时候,维之
在念大三,而维珍还只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不过,即使那时维珍只有十七岁,她已经是个
被男孩子包围著的风头人物。维珍在这方面和她哥哥很像:吸引人,能说会道,随时都被异
性注意和喜爱。维珍还更突出一些,她发育很早,绰号叫“小丰满”。由这个绰号就可以看
出她的身段,十六岁她已经是个小尤物。
当佩吟和维之恋爱的那些年里,维珍也正忙著享受她那早熟的青春,大部份的男孩子都
只是她的猎获物,她从小就不对感情认真,或者,在她那个年龄,她还不认识感情。她像一
只猫,喜欢捕捉老鼠,却并不吃它们。她就喜欢把男孩子捉弄得团团转。她的书念得很糟,
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一度,她迷上了歌唱,想当歌星,也上过几次电视,无奈歌喉太
差,又过份的奇装异服(她不能不展示她的本钱),被卫道者大肆抨击,又被新闻局取缔。
一怒之下,歌星不当了,转而想演电影,没多久,她就被香港一家电影公司罗致而去。在这
段时间里,维之大学毕了业,受完军训,他们简简单单的订了婚,维之就出国了。维珍只在
他们订婚时,寄来一张贺卡,上面写著:“愿哥哥终身爱嫂嫂,愿嫂嫂终身爱哥哥,
爱情万岁!”收到贺卡那天,她和维之还笑了好久。因为,“爱情万岁”是维珍正在拍
摄中的一部电影,她寄贺卡还不忘记做宣传。这部电影在香港票房并不好,在台湾遭受到
“禁演”的命运,因为过份暴露。维珍的“星运”显然不佳。等后来,维之出了国,又在国
外结了婚,佩吟就和林家完全断绝了关系。她已经有两三年不知道维珍的消息了,偶尔翻翻
电影画报,也从没有看到过维珍的照片。在佩吟的心中,甚至在她潜意识里,她都不准备记
住维珍这个人了。
但是,维珍却突然出现了。
这是佩吟受伤的第二天,她很不舒服,伤口很痛,人也昏昏沉沉的。她应该继续请一天
假,可是,她却怕父亲怀疑,也不愿请假太多,马上就要大考了,她要给班上的学生总复
习,所以,她仍然去学校上了课。
中午下了第四节课,她刚抱著书本走出教室,有个学生跑来对她说:“老师,有人找
你!”她的心跳了跳,以为是颂超,因为颂超说过,今天中午要来接她去医院换药。但,当
她对走廊上看过去,却大吃了一惊。一时间,她根本没认出那正对她打招呼的人是谁,因
为,维珍烫了一个目前最流行的小黑人头,化妆很浓,蓝色的眼影和假睫毛使她的眼睛显得
又大又黑又深又亮又媚。一件大红的紧身衬衫,半透明的,她从第三个扣子才开始扣,里面
居然没用胸罩。细小的腰肢,系著条宝蓝色明艳的裙子。佩吟从不知道大红可以和宝蓝相
配,可是,她穿起来,却鲜艳而夺目,一点也不土气和俗气,反而充满了热力和媚力。
“喂!佩吟,”她迎著她走过来,笑嘻嘻的。“不认得我了吗?”“噢!”她上上下下
打量她,也微笑起来:“真的不认得了,你变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
“算了,别挖苦我了。”维珍笑著,跑过来,亲切的挽住佩吟的胳膊,佩吟闪了闪,怕
她碰到伤口,她的闪避,使维珍微微一楞。“怎么?不愿意我碰你啊?”她率直的问。
“不是,”佩吟勉强的一笑,挽起袖子,给她看手上的绷带。“我这只手碰伤了,有点
疼,你到我右边来吧!”
维珍真的绕到她的右手边,挽住了她,好亲热好依赖似的,就好像她们天天见面一样。
她们一面往校门口走,她一面滔滔不绝的说:“哦,佩吟,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只是比以前苗条了些,现在流行要瘦,你真有办法。我是怎么节食都没用,瞧我还是这么胖
乎乎的。佩吟,你看我是不是太胖了?去三温暖一下,不知道有没有用?”
佩吟连什么叫三温暖,都弄不清楚。她笑笑,很坦白而真实的回答:“你是该胖的地方
胖,该瘦的地方瘦,还要节食做什么?”她盯著她。“你不是在香港拍电影吗?什么时候回
来的?”
“我早就回来了!那个赵氏电影公司啊,专门拍咸湿片,我能演什么戏,天知道!不过
是脱衣服罢啦!实在没意思,我爸写信给我说,你要再脱下去就别回家了,我想想也没前
途,就解除合约回来啦!”佩吟点点头,她当然记得维珍的父亲,他在政界做事,说实话,
是个相当正直而清廉的人,只是一直不怎么得意。
“还是解除的好,”她由衷的说:“那家电影公司的名誉也不太好。”“是呀!”维珍
的声音嗲嗲的,甜甜的,腻腻的。她倒不是出于造作,她一向说话的声音就很女性,很媚
人。她的身子更亲切的靠近了佩吟,抱著佩吟的胳膊,她似乎想钻到佩吟怀里去。“说真
的,佩吟,”她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你和我哥哥怎么会吹啦?”佩吟锁起了眉头,怕提
其人,偏提其人。
“我也不知道,”她空空泛泛的说:“我想,他找到比我更适合于他的女人。”“算了
吧!”维珍噘起了嘴,愤愤不平的。“那个女人好妖,好骚,好风流,真不知道哥哥是怎么
会鬼迷心窍去跟她结婚的!”“你怎么知道?”佩吟一惊,心脏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跳动。
“他们回来啦?”“没有。”维珍说:“可是我看到了照片。对了!”她又笑起来:“哥哥
还写信问起你,我想,他一直没对你忘情。我那个嫂嫂很凶,他们常常吵架。今年年初,我
妈去跟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回来之后,我妈长吁短叹的直提你……唉,佩吟,总之一句
话,我哥哥对不起你,林家也对不起你。其实,你也不必因为哥哥另娶的关系,就和我们全
家绝交,你明知道,爸爸、妈妈、和我都喜欢你。而且,说不定……”她拉长了声音,耸了
耸肩膀。“我哥哥会离婚,说不定……咱们还会成为一家人!”佩吟回头盯著她。难道她忽
然来找她,是为了帮林维之做说客吗?她有些狐疑。想著维珍对她嫂嫂的评语:好骚,好
妖……再看维珍,她咬了咬嘴唇,维珍也妖也骚也风流,或者,这是林家的特色吧!
“维珍,”她不愿再谈维之了,这名字永远让她心痛心酸,让她难过而沮丧。“怎么突
然来找我?”她直接问。不相信她是单纯来报告哥哥嫂嫂的消息的。
“哦!我……”她迟疑了一会儿,笑著。“你看,佩吟,我脱离电影公司之后,就每天
闲在家里,这实在不是个办法,我总该找个工作,所以……”
“你要我帮你介绍工作?”佩吟有些失笑。“你总不是想当教员吧!”“当然不是。”
维珍也笑了,挺坦诚的。“你看我这块料,能为人师表吗?”佩吟看著她,心想,这女孩还
是满可爱的。最起码,她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能幽自己一默。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佩吟问。“你明知道,我接触的就是学校。”她们已经走到
了校门口,维珍忽然说:
“我请你吃午饭好不好?我们边吃边谈。”金盏花11/37
“我……”她犹豫著,抬起头来,她就一眼看到,虞颂超正穿过马路,对这边大踏步而
来。“我还要去医院换药,”她指指手臂。“给玻璃划了个口子。你——”她注视著她。
“就直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好吧,我直说!”维珍含蓄的笑著。“我听说,你认得那个顶顶有名的大律师赵自
耕?”
“哦。”她一怔。“是的。”
“你知道他有很多事业吗?”
“噢,”她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烦躁,多年不来往,婚事已破裂,她以为林家的人和她
已隔在两个世界,谁知道,连她认识赵自耕这种事,维珍居然会知道,而且要加以利用了。
“或者——他有很多事业,”她含糊的说:“我只负责给他女儿补习功课,对赵自耕,我并
不熟悉。”
维珍正要再说什么,虞颂超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颂超希奇的看了维珍一眼,以为她是
佩吟的同事,也不太注意,就直接对佩吟说:“你准备好了吗?要去医院了。”
佩吟望著他。“你没骑车来吗?”她问。
颂超笑了笑,一股傻呵呵的样子。
“我说了,你不许生气!”他说。
“怎么啦?”佩吟不解的。
“车子丢了,被偷走了!”
佩吟急得直跺脚。“你瞧你!”她懊恼的说:“我跟你说了不能把车子丢在路边上,跟
你说了不能不上锁,你就是不听!那些设计图呢?”
“当然一起丢了!”“唉!”佩吟叹了口气:“都怪我不好。”“算了。”颂超若无其
事的抬抬眉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很有钱啊?”佩吟瞪了他一眼:“图呢?怎
么办?你画了好几天了!”“所以,我一个上午就在重画,忽然间,灵感全来了,以前解决
不了的问题,一下子豁然贯通。我设计了一张最棒的图,连老板都说我有创意,幸好那张旧
的丢了。我说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维珍轻轻的咳了一声,眼珠骨溜溜的在颂超脸上
身上转来转去。“佩吟,”她落落大方的说:“你不帮我介绍一下吗?这位是……”
“噢!”佩吟被提醒了。她看看维珍,再看看颂超。“颂超,我给你介绍,这是林小姐,林
维珍。维珍,这是虞颂超先生。”
“哦,虞先生,您好!”维珍伸出手去,要和颂超握手。
“哦哦,林,林小姐!”颂超慌忙应著,伸出手去,颇不自然的轻握了一下维珍的手。
他这才正眼打量林维珍,把她那娇艳的面庞和她那诱人的身段尽收眼底,他更希奇了。“林
小姐也在这儿教书吗?”他一本正经的问。
维珍用手轻掩著嘴,一下子笑了出来。她那黑溜溜的眼珠带著抹强烈的好奇,对颂超肆
无忌惮的注视著。
“你看我像个老师吗?”她问,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角儿也在笑,每个笑里都媚态
万千而风情万种。
“哦!”颂超傻傻的望著她。“那么,你是……”
“我是佩吟的小姑子!”她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细声细气的说了出来。“什么?”颂
超吓了一跳。
“我说,我是佩吟的小姑子!”维珍重复了一遍,笑意盎然,那大眼睛水汪汪的汪著无
限春情。不知怎的,看得颂超竟有些耳热心跳。“你问佩吟是不是?”她娇滴滴的加了一
句。
颂超掉转眼光,疑惑的看佩吟。
“别听她胡扯,”佩吟勉强的说。“她是林维之的妹妹。”
哦。颂超再看看维珍。原来佩吟和林家还保持著来往,怪不得佩吟会拒绝他呢!她还爱
著那个林维之,她还等著那个林维之,她还期望著破镜重圆的日子!尽管人家把她摔了,尽
管人家已经移情别恋,她心里还是只有那个林维之!他深深的看著维珍,想在维珍身上找出
维之的影子来,为什么那个男人如此迷人?“噢,”维珍忽然说:“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站在
这太阳底下谈天?虞……虞什么?”她问,盯著颂超。
“颂超。”他慌忙接口。“拜托别叫我虞先生!”
“我就是不想叫你虞先生呀!”维珍笑得好甜好媚好真诚。“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
别生气。颂超,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和你的人也正相配,又大方,又文雅,又很有男性气
概……”她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颂超有些轻飘飘起来,什么事比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来赞美你,更令你欣喜呢?毕竟,他
只有二十四岁,毕竟,他有著人性最基本的弱点,毕竟,维珍是个非常妩媚而明艳的女孩!
“我知道,”维珍继续说,看看佩吟。“你还要去医院换药,但是,吃了中饭再去换不是一
样吗?这样吧,我请你们两个吃饭,说真话,我饿了!”
总不能让女孩子请客,颂超慌忙说:
“我请!我请!我请!”
“你要请?”维珍温柔的看著颂超。“那么,我也不和你抢,谁教你是大男人呢!这样
吧,对面有家西餐馆,叫‘明灯’,气氛好,环境好,价廉而物美。我们去吧!包管你们喜
欢那地方!”就这样,他们到了“明灯”。
真的,这儿确实气氛好,环境也好,幽幽静静,雅雅致致的。佩吟有些奇怪,她在这附
近教了好几年书,也不知道有这样一家餐厅。维珍倒好像对这一带都了如指掌。侍者送上了
菜单,颂超要维珍先点,她点了咖哩鸡饭,点了咖啡。佩吟注意到,她故意挑了最便宜的东
西点。于是,她也点了同样的一份。“你们都在帮我省钱吗?”颂超问。“怎么不吃牛排?
这菜单上特别推荐了他们的招牌牛排。”
“谁吃得下那种大块文章?”维珍说,望著颂超,惊叹著。“除非你。你真结实,真
壮。我喜欢你皮肤的颜色,红中带褐,好健康的颜色!我最受不了苍苍白白的男孩子!更受
不了有娘娘腔的男孩子!你知道吗?虞颂超,你很男性!”
佩吟带著一种惊叹的情绪,听著维珍的谈话。她也带著一份好奇,去看颂超的反应。颂
超笑得很开心,傻呵呵的面带得色。佩吟微笑了,靠在沙发中,她玩弄著桌上的火柴盒,心
里模糊的想:猫捉老鼠的游戏又开始了。她了解维珍,维珍常常不为任何原因,而本能的去
捕捉男孩子,目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征服感。尤其,她很可能认为颂超是佩吟的男朋友,她一
向就有从别的女性手中“篡捕”男友的习惯。“篡捕”,这是桥牌中trump的译音。颂
超点了牛排,还点了杯红酒,经过他一再要求,维珍也“同意”要杯酒,只是为了“陪他”
喝。他转头问佩吟,佩吟笑著说:“你知道我从不喝酒,而且,酒对伤口也不好,是不
是?”
“这倒是真的。”颂超同意了。
酒先来了,维珍对颂超举杯,他们对喝著酒,谈得十分开心,当维珍知道,颂超原来就
是商业界名人虞无咎的儿子时,她就更加殷勤了。“我说呢,”她笑望著颂超。“我一看
你,就觉得你的气派不同凡响,举止、风度、仪表……都是第一流的,原来你是名家子
弟!”颂超显然晕陶陶了,喝了几口酒之后,他就更加晕陶陶了。维珍笑眯眯的看著他,眼
底盛满了崇拜和激赏。连在一边旁观的佩吟,都不能不承认,维珍确实是个非常具有诱惑力
和吸引力的女人,她浑身的每个细胞,都是女性的,迷人的。而且,她明艳动人,像一朵盛
开的花,像一簇燃烧的火。
佩吟静静的吃著她的午餐,心里模糊的想,昨天还困扰著她的这个大男孩子,在她心湖
里扰动出无数涟漪的这个大男孩子,现在大概已经不是她的“问题”了。不知怎的,她对这
种方式的“解脱”,竟有份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和一份淡淡的、幽幽的“失落感”。
她开始觉得伤口又在作痛了。金盏花12/377
那一整天,维珍似乎都和颂超混在一起。他们三人一起去医院换的药,伤口的情况并不
好,医生说有轻微发炎的倾向,又打了一针消炎针。从医院出来,佩吟还要赶去学校,她下
午还有课,晚上还要去给纤纤补习。她毕竟没有说服赵自耕,这个生活在廿世纪,似乎很开
明,很解人意的大律师,却固执到了极点。对佩吟来说,这是个相当忙碌的日子。
离开医院,又回到佩吟的校门口,维珍才想起她找佩吟的主要原因,把握那剩余的一点
空隙时间,她把佩吟拉到一边,对佩吟说:“你知道赵自耕和××航空公司也有关系吗?”
“是吗?”佩吟微锁了一下眉。“没听说过。”
“他是负责人之一。每家航空公司,都需要一位律师当顾问,他的身分不止是顾问,他
还负责所有法律问题,和买卖飞机的签署。”“噢,”佩吟惊愕的。“你对他似乎很了
解。”
“有人告诉我的。”“恐怕不确实吧!”“一定确实!是程杰瑞告诉我的,杰瑞在××
航空公司当空服员,他认识琳达,琳达对他说的。”
“程杰瑞?琳达?”佩吟越听越迷糊。“琳达又是谁?”
“哎呀,你连琳达是谁都不知道吗?”维珍大惊小怪的说:“亏你还在赵家做事!”
“我真的不知道。”“琳达是国外总公司派到台湾来的,××航空公司的女经理,也是—
—”她拉长了声音:“赵自耕的情妇!你——难道没在赵家见过她吗?”“噢!”佩吟深呼
吸了一下。“没有。我连赵自耕都不常见到呢!那个琳达……是外国人?”
“是呀,是一个马来西亚女人和英国人的混血儿,标准的肉弹,挺风骚的,不过,倒真
的是个美人。都三十几岁了,还是一股风流浪漫相。她有个外号叫布丁鸡蛋。”
“什么布丁鸡蛋?”“佩吟,你少土了!”维珍叫著说:“珍娜露露布丁鸡蛋嘛!琳达
长得很像珍娜露露,所以大家叫她布丁鸡蛋。懂了吗?”
佩吟楞楞的点了点头,心中有些迷糊。
“好吧!就算赵自耕是××航空公司的负责人,你预备做什么呢?”“我现在胸无大
志,”维珍耸了耸肩:“只想当一个空中小姐。”“你要我去帮你当说客吗?”佩吟有些失
笑了。“据我所知,空中小姐都是考进去的!”
“你又土了,考试只不过是烟幕弹而已,没有人事关系还是不行的!”“维珍!”她叹
了口气。“我想,你找了一个最没有力量的人,我只帮他的女儿补习,跟他本人,并没有什
么谈话的机会,即使谈话,话题也离不开他的女儿。我想,你既然知道琳达,为什么不要琳
达帮你安插这工作呢!”
“我不认识琳达呀!”“你认识的那个空服员呢?他可以介绍你认识琳达,对不对?”
维珍对她瞪了几秒钟。
“我想,”她慢吞吞的说:“你对人情世故是一窍不通的!程杰瑞既不会把我介绍给琳
达,琳达也不会录用我。琳达对女性排斥得很厉害,尤其是像我这种女人!”她顿了顿。
“这样吧,我不要你为难,只要你安排一个机会,让我见见赵自耕,工作的事,我自己对他
说!”
学校的钟响了,上课时间到了。远远站在一边的颂超实在不耐烦了,他大踏步的走了过
来:
“你们两个在讲什么悄悄话?”
佩吟看了看维珍,匆匆说:
“让我想想看吧,我要去上课了!”
“我等你电话,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总没忘吧?”
佩吟点点头,往学校里走去。跨进校门,她还听到颂超和维珍的两句对白:“你们有什
么秘密?要避开我来讲?”颂超在问。
“我和佩吟呀,”维珍细声细气的,声音里似乎都汪著水,她整个人都是水水的,女人
是水做的。“我们在谈我哥哥呢!当然不能给你听!”
佩吟摇了一下头,大步的走进校园深处。
晚上,佩吟又准时到了赵家。距离大专联考,已经只有一个月了,越来越逼近考期,佩
吟的情绪就越来越不安,她深深明白一件事,纤纤的录取机会,几乎只有百分之十。她报考
的是乙组,第一志愿就是台大中文系,可是,她对所有的文言文,都弄不清楚,所有的诗词
歌赋,都背不出来,佩吟真不知道她怎能念中文系?她曾问赵自耕:
“如果纤纤这次又落榜,你预备怎么办?”
赵自耕望著她,不慌不忙的说:
“反正纤纤学龄就早了一年,今年落榜,明年再考!明年落榜,后年再考!”佩吟没办
法再去和赵自耕争论,心里也曾有过很“阿Q”的想法:让纤纤去左考一次,右考一次吧,
她乐得做长期家庭教师,多赚一点钱!平常,她给纤纤上课,都在楼上,纤纤的卧房里。今
晚,她一跨进赵家的花园,就看到纤纤并不像平常一样,在房间里等她,而正在花园中,弯
腰察看一株植物。在她身边,是她所熟悉的苏慕南,他和纤纤站在一块儿,也在研究那株植
物,花园里的灯亮著,月光也很好。一眼看过去,苏慕南的黝黑和纤纤的白尴,成为一个很
鲜明的对比。而苏慕南在男人中,应该是属于漂亮的,纤纤呢?当然不用说了。一时间,佩
吟有了种敏感的联想。怪不得苏慕南会住在赵家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纤纤站起身
子,看到佩吟了。她高兴的笑了起来,喜悦的招呼著:“韩老师,你快来看!”
什么事情他们那么新奇?她走了过去,就一眼看到,在月光及灯光下,有棵像凤凰木一
样的植物,羽状的叶片,像伞似的伸展著。通常凤凰木都很高大,这株却很矮小,现在,在
那绿色的羽形叶片中,开出了一蓬鲜红色的花朵。佩吟有些惊奇,她以为,只有南部的凤凰
木才开花。她看著,那花朵是单瓣的,伸著长须,花瓣周围,有一圈浅黄色的边,像是故意
的镶了一条金边。微风过处,花枝摇曳,倒真是美而迷人的。“哦,我从不知道凤凰木的花
这么好看!”佩吟由衷的赞叹著。“噢,这不是凤凰木!”纤纤可爱的微笑著。“凤凰木是
好高好大的。这是‘红蝴蝶’,你仔细看,那花朵是不是像一只蝴蝶?不但有翅膀,有身
子,还有须须呢!”
经她这一说,佩吟才发现,确实,那花朵像极了蝴蝶,一只只红色的蝴蝶,围绕成一个
圆形,伞状的向四面散开,美极了。“我去年种的,”纤纤解释著。“今年就开花了。我真
喜欢,真喜欢!”她惊叹著,又指著另外一种有细长叶子粉红色花朵的植物说:“韭兰也开
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花都开得特别好;松叶牡丹开了,文珠兰开了,朱槿花是一年到头开
的,百日草开了,木芙蓉开了,曼陀罗也开了,还有鹿葱花!啊,韩老师,你看过鹿葱花
吗?在这儿,我用盆子种著呢!”她牵住佩吟的手,走到一排盆栽的面前,抱起一盆植物。
佩吟看过去,那花朵是粉紫色的,窄长的花瓣,放射状的散开,嫩秧秧的,好可爱好可爱
的。纤纤放下花盆,又指著其他的花盆,陆续介绍:“这儿是鸢尾花,这儿是仙丹花,这儿
是绣球花,这儿是……哦。你一定会喜欢,这一盆,”她再抱起一盆来,竟是一蓬红叶,红
得醉人,叶片长长的披散下来,“这个不是花,是叶子,但是很好看,对不对?它的名字也
很好听,叫‘雁来红’,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大概雁子飞来的时候,它就红
了。”佩吟惊奇的望著纤纤,从来不知道她对植物懂得这么多。她转头去看苏慕南:问:
“是你教她的吗?苏先生?”
“才不是呢!”苏慕南笑著说:“她正在教我呢!我对这些花呀草呀实在是外行,总是
记不得这些怪名字,像那株垂下来的红色毛毛虫……”“唉唉!”纤纤叹著气:“那是铁苋
花呀!”
“铁苋花,你看,我就是记不住。”苏慕南笑著,他面部的轮廓很深,皮肤黑中泛红,
眼珠在灯光下有些奇怪,似乎带点儿褐色,大双眼皮好明显,而且眼睛是微凹的;有些像混
血儿。混血儿,佩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她没说出来。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纤纤的花花
草草上。
“谁教你的?纤纤?”她问。
“没人教呀!”纤纤天真的说。
“你不可能无师自通。”佩吟说,想著她对课文的接受能力。“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些
名字!”
“她呀!”苏慕南插嘴说:“她全从花匠那儿学来的,你看这整个花园,全是她一手整
出来的,她从十二三岁就开始种花,每次花匠来,她跟人家有说有笑的,一聊就聊上好几小
时,她爱那些花比母亲爱孩子还厉害,什么花该几月下种,几月施肥,几月开花,几月结
种……她都会告诉你!而且,我看这些植物的叶子都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有些什么不
同……”佩吟新奇的看著纤纤。
“是吗?”她问:“整个花园里的花你都认得吗?”
“嗯。”纤纤应著。“你怎么记得住?”“怎么会记不住呢!”纤纤柔声说:“它们都
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呀!”佩吟指著一盆金黄色的小菊花:
“这个菊花该几月下种?”她问。
“那不是菊花,”纤纤睁大眼睛解释:“它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盏花。要春天
下种,秋天也可以。本来,金盏花是春天开的,到夏天就谢了,可是,我把凋谢的花都剪
掉,它就会开很长,一直开到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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