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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愚者 伊坂幸太郎

_3 伊坂幸太郎 (日)
  杉田苦涩地摇摇头说:“也许吧。”
  “你还好意思说!”
  “那个,”这时杉田的女儿开口了。她一头茶色的头发留到肩膀,妆很浓,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再过三年世界就要结束了,也没有人会高喊“教育是为了将来”或“培育承担未来世界的年轻人”之类的口号。目前大多数的初高中都已经停止上课。从女孩的年龄来看,她原本应该是女高中生吧,但看样子她并没有在上学。“那个,你们为什么要来我们家?”虽然她用的是敬语,但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怠慢。
  “我们是来杀死你父亲的。”哥哥的回答相当迅速,再加上他的语调中没有起伏、接近机械式的声音,使得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过了一阵子,杉田才挑起眉毛问:“为什么?”从他额头上流下的液体似乎是汗水,看起来和餐桌上牛排的油脂非常相似。“放弃报道工作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特地找上我?”
  “这和陨石没有关系。”我狠狠地说。
  “我们是来替妹妹报仇的。”哥哥继续说。身为亲弟弟,看到他那没有表情的态度仍旧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你杀了我们的妹妹。”
  杉田脸上露出僵硬的困惑表情。
  “我们无法忍受你和我们一起死于小行星的灾难,一定要先把你宰了才行。”我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兴奋。
  
  2
  
  我们的妹妹晓子是在十年前死去的,比席卷全世界的小行星骚动还要早五年。
  事情要从那场围城事件说起。
  犯人是三十多岁的女性,是一名闯空门的惯犯。这位女性被化妆品公司辞退之后,或许是为了纾解郁闷的心情而选择了犯罪,也可能是把它当作转行的选择,总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动机。她在某次闯进出租用的公寓偷窃时,刚好碰到屋主在家,结果她采取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她用手枪威胁这名住户,据守在公寓中不肯离去。
  闯空门的女窃贼竟然持有手枪——光是这点就足以让人惊讶了,更奇怪的是,她不肯乖乖被逮捕,却选择监禁住户、原地据守,简直是自找死路。我为犯人思虑之浅薄感到讶异,如果是平常,大概也只会觉得“谁要管这种笨蛋”而不予以理会。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住在那栋公寓而被挟持的人质是晓子。
  “所以我才不想让她一个人住在东京。”母亲哀怨地说,我跟哥哥则急忙带着母亲前往东京。我们待在现场附近,随时接受警察的报告,观察案情发展。
  电视上播放着警察包围公寓的画面,与其说是报道新闻,更像是在转播一场庆典。
  女嫌犯很明显地已经失去理智,行为也脱离常轨。“你们若敢过来,我就立刻杀死她!”犯人这样威胁警察,在公寓僵持了三天之久。
  到了第三天,围城事件突然结束。凌晨三点时,犯人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公寓的入口。警察还来不及反应,她便举枪自尽。我和母亲当时刚好在睡觉,感觉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只有哥哥亲眼看到整个经过。“那女人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他有些懊悔地说。现在想起来,哥哥那时还保留着喜怒哀乐的情感。
  晓子虽然身心俱疲,但对我们而言却已经形同“安然无事”。三天的围城事件结束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事件落幕了,可以恢复原来的生活。然而事实却刚好相反,灾难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回到福岛的老家之后,媒体开始对我们展开了攻击。
  我猜这或许也和晓子的外貌有关。她的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虽然才十九岁,但看起来相当成熟。即使撇开身为哥哥的偏心,也会觉得她长得相当美丽。她有一双大眼睛,眼尾微微吊起,显示出知性而坚强的性格,尖尖的下巴则带着纤弱的气质,两者之间的对比引人注目。
  在电视转播围城事件的这三天中,全国一定有不少观众并不是将晓子当做被害者看待,而是作为另一种对象。有人将她当做美丽的悲剧女主角,也有人将她幻想为等待自己拯救的恋人。当然也有人可能以更狠毒的眼光看她,觉得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可爱,面临危难时还硬是逞强。总之,各式各样的人都对晓子抱持异样的关心。
  满足国民的异样关心,这似乎就是媒体的职责。
  电视台和周刊记者纷纷来到我们家,想要采访晓子。他们猛按门铃或不断敲门,甚至试图从对面的公寓擅自偷拍。这些人既没有节操也没有常识,更不懂得礼貌。
  我们一开始也以诚恳的态度面对——不,正确地说,面对记者的是哥哥。我原本就脾气不好,态度也很差,母亲则处在精神衰弱的状态,因而哥哥便一肩挑起所有责任。他说:“母亲跟阿辰负责照顾晓子,外面的媒体就由我来负责吧。”哥哥尽可能用最诚恳的态度来面对记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称呼我时,还很亲昵地叫“阿辰”,而不是全名“辰二”。
  记者们相当执拗而卑劣,用假惺惺的态度掩饰粗暴的手段。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体谅被害者和其家属的心情,只想得知晓子的状态、拍她的照片。有的记者故作热心地说“我们是同情你们的”,有的则眼中泛泪自称“我们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但这些人的行为跟其他记者也没有两样。
  另一方面,亦有毫无根据的八卦开始流传,像是“晓子和犯人原本就认识”或是“事件的起因是晓子抢走了犯人的男朋友”之类,这也是媒体不肯离去的理由之一。只要话题性和观众的好奇还未停止,媒体就会继续保有他们的使命感。
  不久后,报道中开始出现挑衅的标题,像是“晓子的男性朋友关系非常复杂”、“被监禁的时候晓子全身赤裸”等等。当得知事件发生当天晓子没有锁上房门时,媒体又开始指责晓子的粗心诱发了犯罪,暗示她是自作自受。这些人一开始用甜言蜜语试图接近,一旦发现对方不肯领情,就摇身一变伸出利爪攻击。这大概是媒体的本质吧。
  有一天,哥哥终于对电视台的记者愤怒地质问道:“你们为什么要缠着我们?”这大概是事件结束后一个月左右的事。“你们应该去调查犯人吧?犯人虽然已经死了,但她才是罪魁祸首。你们为什么不去追查犯人,反而来纠缠被害者的家属呢?”他的态度虽然不失礼貌,但已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怒。
  这段影片又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时我们刚好在吃饭。我们虽然不想看,但却看到了,还听到节目主持人说:“当然是因为很有趣。与其追逐死掉的犯人,还不如找这家人采访有趣得多了。”这个和《解体新书》出版者同名的人气主持人,得意地对着镜头恬不知耻地说,“越是装成可怜无辜被害者的人,其实也越强悍。”
  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无比的愤怒,激动得说不出话。母亲拿起遥控想要关掉电视,这时杉田说:“现在进一段广告。”到现在我还记得,这时杉田的脸上有一瞬间表现出沉痛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在电视画面还来不及切换成广告时,不小心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他皱起眉头,似乎是在对工作人员抱怨:“坏人真不好当”。
  说来可耻,我当时老实地以为“原来这男人也不是自己喜欢做出这种攻击性的发言”,大部分的观众恐怕也都这么想吧?
  然而,只有哥哥不一样。“他是故意装的。”哥哥立刻小声说。
  “啊?”
  “痛苦的表情也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只是假装不小心让刚刚的模样出现在电视画面上,但这应该是故意的。他一边扮演坏人,一边又想要讨好观众。”
  我不禁佩服哥哥的观察力,同时也感到怒从中来。我闭上嘴巴,晓子则立刻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现在回想起来,哥哥就是在那时候失去情感的起伏,变得冷酷而面无表情的。他也不再回应媒体的采访,只是保持缄默,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我之前都像称呼朋友般叫他的名字“虎一”,但是在这之后却只敢叫他“大哥”。我开始对完全摸不透心思的哥哥感到恐惧,不敢再随便直呼他的名字。
  
  晓子自杀的前一天,最后和她说话的人是我。她来到我的房间,缓缓地问我:“辰二哥哥,你记不记得有部电视剧,叫什么囚犯的?”
  “亡命囚犯?”
  “对,就是那个。”
  “真令人怀念。”小时候我们常看这部电视剧。另外也有漫画版,只是不知道丢去哪了。
  这是一部连续剧,叙述越狱的囚犯拼命逃跑的过程,剧情似曾相识,但我们当时都看得相当投入。杀人罪的时效是十五年,所以在影集最后犯人总是会说一句:“只要逃十五年就行了吧?绝对没问题。”现在回想起来,这实在是很恶劣的一句话,但小时候只要我和哥哥模仿主角说出这句台词,晓子就会高兴地拍手叫好。
  “我们为什么要逃呢?又没有做坏事。”晓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这样简直就像那个逃犯一样。”
  “可是仔细想想,那个逃犯其实是个杀人犯,所以不应该太支持他的。”
  “而且,最后他还是被抓起来了。”
  那个主角虽然夸口要逃亡十五年,但是在最后一集还是回到了监狱。
  “是谁说没问题的?”我们都感到相当失望,也学到“做坏事的人果然还是会被逮捕”的教训。不,就这点而言,犯人在越狱的阶段就已经没有所谓犯罪时效的问题了。
  最后,晓子低头说:“虎一哥哥变得好奇怪。”
  “哥哥只是累了。”我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哥哥态度的改变并不是因为疲劳,光靠睡眠、休养或是温泉旅行也没有办法治愈。正如同处于严酷环境中、遭到人类背叛的动物,原本温和的性情便转为凶暴——哥哥的改变也是像这种情形。
  “是我害的吗?”
  “不是。”我强烈地否定,“他一定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晓子走出房间时,我又模仿电视剧的主角说:“别担心,绝对没问题。”但妹妹并没有露出笑容。
  
  3
  
  “你们就是福岛的那家人……”杉田张开嘴巴惊讶地说,他树枝般粗壮的手指无力地指着我和哥哥。
  “没错,我们就是被你们这群记者包围的强悍的一家人。”哥哥冷酷的声音与其说像是射穿对手的箭矢,不如说更像砸向对方的冰块。
  不单是杉田,他的妻子和女儿都不禁紧张得全身僵硬。
  “最近没看到你上电视,原来是躲到这里当起好爸爸了。”我越说越激动,“所以我们才会追到仙台来。”
  “如果消息没有错误的话,小行星再过三年就要撞上来了。”哥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即使如此,你仍旧可以和自己的妻子女儿迎接世界末日的来临。即使小行星撞上来,你还有家人相伴。相较之下,我们却连这点幸福都无缘享受。妹妹和母亲都已离开我们了。”
  “令堂也去世了?”杉田的妻子开口问。
  “你们不知道吧?”我的脸颊紧绷,挥舞着手中的枪管,“晓子自杀之后,你们这些媒体记者突然就消失了。”
  “难道你希望我们在令妹自杀之后还继续采访吗?”杉田像是突然按捺不住情绪般反问。
  我举起拳头表示:“小心我揍你”,“住手!”哥哥制止了我。
  “喂,你虽然这么说,但是你们当初并不是因为体谅家属的心情才罢手,而是因为自知晓子的自杀是你们害的。不是吗?”哥哥接着说,“你主持的是那种靠哗众取宠来提高收视率的节目。晓子死之后,你们并没有学会自制,也没有任何反省之意。这对你们而言,就好像开车撞死了一只猫,只觉得:‘该死,不小心把猫撞死了,真不舒服,换条路吧。’你们只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停止采访,如此而已。所以当然不会知道我们母亲已经死了,因为你们对此完全没有兴趣。”
  我听着哥哥说话,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天母亲在浴室待了一个钟头都没有出来,哥哥担心地进去探查,才发现母亲服下安眠药之后,沉到了浴缸的水里。
  “那么,你们打算……”杉田一脸茫然地开口。
  “我们是来报仇的。”哥哥平静地回答,“不能被小行星抢先一步。”
  这时电话响了,所有人都转向声音的来源。放电话的柜子刚好在我旁边,哥哥便命令我:“辰二,你去接电话。”接着又将枪口指向杉田一家人,说,“你们若敢乱动,我就开枪。”他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打算立刻开枪的样子,想必是因为光杀死杉田无法让他满足吧。我也有同感。必须要让这家伙充分尝到恐惧的滋味,并认清自己犯下的罪行才行。如果立刻开枪杀死他,顶多就像是提早到来的小行星罢了。
  我拿起听筒。“喂,杉田先生吗?”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传来。我还没有回答,对方便用熟稔的口吻道出姓氏:“我是渡部。”接着又说,“我刚刚看到两个奇怪的男人跑到你们家。虽然好像太多管闲事了一点,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一个叫渡部的人打来的。”我把听筒放下,对哥哥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好像被他看到了。”
  杉田和他的妻子“哦”了一声,点头露出理解的表情。
  “那是谁?”哥哥压低声音问道。杉田的妻子显得有些困惑,但还是回答:“他是同样住在五楼的邻居。”
  为了今天的行动,我们曾事先调查过这栋公寓的状况。面对即将降临的小行星,很少有人能够保持冷静,因而有一段时间大部分的人都撤离住处,漫无目标地乱晃。这栋公寓的住户也不例外。这里原本有一百家左右的住户,现在却只剩下不到一半。五楼除了杉田家之外只剩另一家人,那家人的确是姓“渡部”。
  “渡部家住的应该是年轻的夫妇吧?”哥哥也察觉到同样的问题。
  “可是听声音好像是老人。”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年轻人。
  “那一定是渡部先生的父亲,他们在一年前把父亲叫过来同住的。”杉田回答,“那个人整天都在屋顶上施工,大概是木工爱好者吧。常常看他搬运笨重的器材走来走去。他或许就是在那时候看到你们的。”
  “他在屋顶上做什么?”我粗暴地问。该不会是想要打造方舟吧?
  “喂,你听到了吗?喂!”电话另一端的渡部很啰嗦。
  “哥哥,怎么办?”我再次询问哥哥的意见。他走过来接下听筒,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已经占据杉田家了。”他说,“我们打算长期抗战。听好,你赶快去联系电视台,不管是仙台还是外地的电视台都可以。我要他们实况转播这里的情形。”
  电话挂断之后,屋内一片寂静。杉田的妻子露出不安的表情,看着我和哥哥。至于他的女儿,则只是缩着肩膀看着自己的汤盘。
  “大哥,为什么要叫电视台?”
  “我要让他们体验同样的滋味。”哥哥用枪指着杉田,“让他们也暴露在镜头前面。”
  “现在哪有人在看电视啊!”杉田歪着嘴巴说。
  “我不管。总之,我要让你也站在摄影机前面。”
  “可是,大哥,刚刚那老头搞不好会报警。”
  哥哥仍旧显得毫不在乎。“也许吧。”哥哥点点头,“即使他报警也没关系。”说完他又说,“辰二,你最好离窗户远一点,警察有可能会开枪。”并指着拉起窗帘的玻璃窗,“现在警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的确没错。现在的警察不像从前的警察那样温厚、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开枪。五年前,当世界末日来临的消息公布后,那种悠闲地制度就不复存在了。
  全国各地充斥着犯罪事件,自暴自弃之徒洗劫商店,处处可见盗窃和放火的案件。骚动成为日常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一部分,道路则因为交通堵塞而无法通行。
  警察当然也不能坐视不理,为了维护治安,只得诉诸较为粗暴的手段。
  换句话说,碰到急迫的状况他们会选择立刻开枪射杀犯人;即使是较为轻微的案件,也会不由分说地将犯人一个个丢进牢里。监狱已经成为犯人的收容所。由于目前已经几乎没有人出面替囚犯主张人权,因而监狱里的环境据说相当恶劣。
  或许是如此极端的严刑峻法达到了效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犯罪以缓慢但确实的速度逐渐减少,城里已恢复平静。到了今年,每一天几乎都不可思议地平静。
  “新的阶段开始了。”哥哥曾经这么说,“陷入疯狂的人们大多已经消失。有些人自杀,有些人迁移到其他地方,有些人则被逮捕。因此,城里才会恢复平静。而且大家也开始发觉,如今只剩下三年寿命,和平相处是来得最为明智的。”
  
  4
  
  哥哥是在半年前提起这项报仇计划的。那时包括福岛市在内,周围逐渐开始像退潮般恢复平静,但我还是得每天应付疯狂的暴徒或强盗,并守护自己的家园不被纵火犯烧毁。左邻的山田家全家都被闯入的强盗杀害,右舍的佐藤一家则集体自杀。我光是在这混乱的社会中维持清醒就已经很辛苦了,但哥哥却不同。他问我:“辰二,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那家伙……”哥哥采用这样的措词,“有关那家伙的事情。”
  “那家伙?”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把小行星拟人化来称呼。
  “就是那个叫杉田的主持人。”
  “哦。”在这瞬间,一股怒火又从我的腹底涌起,就如同煮沸的水自锅盖底下喷出一般。我又想起晓子上吊用的绳索、母亲溺死的浴缸以及电视屏幕上杉田奸笑的脸。这些记忆犹如黑色黏稠的块状物体,随着腐臭味浮现。“原来你是指那家伙。”
  “他现在已经辞掉工作,躲回仙台了,大概打算和家人度过余生吧。”
  “大哥,你调查过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事!”
  听到哥哥的口吻,我这才知道,当大家为小行星的来袭恐慌、为了生存而搏斗时,只有哥哥仍默默地思考着复仇的计划。然而我一开始也不太同意这样的做法,觉得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去复仇。反正即使不管他,再过三年世界就要毁灭了,何必为了杉田这种人浪费我们的时间呢?
  但是在看过哥哥拿来的录像带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让我惊讶的是,哥哥竟然录下杉田主持的所有电视节目。我虽然不理解他这么做的动机,但仍为他冷酷的执著与行动力感到惊讶。“这是晓子去世那一天,那家伙主持的节目。”哥哥说完,开始播放录像带。
  节目一开始简单带过晓子自杀的消息,但立刻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播其他新闻。又过了一会儿,杉田打扮成魔术师的样子,表演起无聊的魔术。
  “我痛恨当时传媒界的所有人,但唯独杉田这个家伙,我特别不能原谅。”哥哥看着录影画面这么说。
  画面上,杉田抱着双膝进入巨大的纸箱当中,上方被覆盖了一层布。接着在夸张的巨响之后,灯光重新亮起,打开纸箱一看发现杉田已经不见了。这真是一场很无聊的表演,反正一定是利用了双层底部之类的机关吧。
  “辰二,你能原谅他吗?”哥哥问我。屏幕上的杉田满面笑容。哥哥拿起遥控开始快进,直到节目快要结束的画面出现。这时,主持人杉田缓缓堆起悲伤的表情,说:“在不幸事件发生之后,我也曾想过表演魔术或许不太尊重……”
  “太狡猾了。”哥哥说,“这只是形式上的反省,他想要表现出自己没有恶意的样子。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举动,太狡猾了!这种人总是以为自己能巧妙地躲过一切指责。即使人类只剩三年的寿命,我也无法原谅这家伙。怎么能够任由小行星结束一切?我绝对不容许。我不会原谅他,只有杉田绝不能原谅!”
  我同意了哥哥的说法。他说得没错——我因而用力点头,并为自己在听哥哥说明之前完全没有复仇的念头而感到可耻。妹妹和母亲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杉田的人生却还剩下三年。这事情本身就令人不敢相信。“当然不能原谅他,哥哥说得没错。”
  
  5
  
  我发现杉田的妻子开始啜泣。她仍旧面对餐桌,眼中涌出泪水,脸上的皱纹相当明显。她衰老的方式就如同干枯的果实一般,甚至让人感到哀怜。
  “哭也没用!”哥哥用清晰的口吻开口说,“晓子死的时候,我们哭的是你的好几倍。”
  “好几倍”是骗人的说法,应该是好几百倍才对。
  杉田的妻子微微点头,像是要表示同意,但在我看来,她只是处于恐惧之下才这么做。她真的理解我们的愤怒吗?
  这时杉田的妻子伸手拿起汤匙。她该不会在这种状况下还要用餐吧?我正在怀疑,没想到她真的将汤匙放进汤盘里,边掉眼泪边张开嘴巴。
  “你在干什么?”我立刻走过去,用力踢她的椅子,“这种时候还想享受美食吗?你到底缺了哪根筋啊?”
  杉田的妻子随着椅子倒下,重重地摔在地上,汤匙飞了出去。我拿枪指着她,“哪有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要喝汤的啊?”
  盘子翻倒了,汤汁流到餐桌和地毯上。哥哥默默看着杉田的妻子爬起来。
  “喂,你也是!”我看到在我对面的杉田女儿,反射性地大吼,并连忙拿枪指着她。杉田的女儿正缓缓拿起叉子,刺向牛排。“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吧?”
  站在杉田女儿旁边的哥哥用力打了一下她的手背。“好痛!”她大叫,叉子也同样飞了出去。哥哥看着餐桌上的料理,说:“你们在开玩笑吗?”他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却清楚地显露出愤怒的情绪。
  “住手。”杉田开口了。他交互看着妻子和女儿,直截了当地说:“不要轻举妄动。”他的脸颊显得很僵硬。
  “反正到现在都没有差别了。”杉田女儿此时首度清楚地开口说话。她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张大,双手握拳放在桌上。“毕竟我们都要死了。”
  我听到她这么说差点笑出来。她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在主张:“反正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能吃牛排?”
  杉田的妻子挺直背脊,双肩颤抖。或许因为她紧闭着眼睛,眼中的泪水凝聚成水滴,从眼角滑下来。但她既然难过到想哭,何不干脆放弃晚餐呢?
  
  6
  
  这时电话再度响起。我没有等待哥哥的指示,立刻拿起听筒。
  “你们的要求是什么?”电话另一端不是先前打来的渡部,是个沉着而粗壮的声音。我觉察到对方显然是警察,就盖住听筒对哥哥说:“应该是警察打来的。”
  我瞥见杉田一家三人的身体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期待还是胆怯。
  “他要我们提出要求。”
  “我来接。”哥哥说完走过来。我把听筒交给他,继续监视餐桌前的杉田一家人。三人面面相觑,虽然没有说话,但在我眼里看来却好像是在用眼神打暗号。于是我便伸出手枪,质问:“喂,你们在干什么?”我甚至觉得现在差不多可以开枪了。我有不祥的预感,觉得再等下去或许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基本上,我完全无法理解警察制度为什么能够维持到现在。
  当小行星骚动在各地引爆时,最初是由自卫队出面镇压暴动。军方采取多种战略,试图以强硬的武力平息混乱,然而一般人民对死亡的恐惧及自暴自弃的心态却远超出政府与自卫队的想像。民众发动反击,造成军队瘫痪。到现在,福岛县的街头还可以看到被破坏的吉普车和无法动弹的装甲车被弃置在路旁。
  然而警察却还在工作。说起来难以置信,但我确实有几次目击过警察的身影。不过驱使他们的到底是使命感还是惯性,我却无从判断。
  哥哥边听电话边倚在墙上翻着日历,一边望着面向阳台的窗户。天空已经逐渐开始变暗,但夜晚还没有正式来临,外头看起来仍旧像是白天。
  “我们想要开枪杀死住在这里的杉田。十分钟后我会打电话给你,你们慢慢等吧。”哥哥说完便挂断电话。他的应对方式虽然粗暴,但感觉上相当吻合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来了好多辆警车,”他对我说,“还有扛着摄影机的人。真不敢相信世界末日都要来临了,还有人投入报道的工作。”
  “电视根本就是垃圾。”垂头丧气的杉田突然这么说。
  这句话带着几分天真,像是一名闯进教堂的少年在向牧师告解自己犯下的罪行。我不禁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但立刻又回过神来怒吼:“这不是电视的问题,垃圾的应该是你才对!”
  “听好了,我们并不是要来听你反省的。”哥哥迅速接话,“人被逼急了,不管是谁都会认错反省。你应该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在发现小行星要撞上地球之前就反省,但现在已经太迟了。这不是最后的机会,只是最后的结局。”
  “哥哥,你要怎么做?”
  “有十分钟的时间,足够用来开枪了。”
  “警察会乖乖等待吗?”
  “不知道。从窗户看出去,他们好像在让这栋大厦的住户避难,也许是要采取强硬的做法吧。”
  “强硬?”
  “在目前这种时局下,警方都会选择漠视犯人的要求,直接执行公权力。他们会为了维护治安而采取粗暴的做法。”
  “等一下。”杉田的嘴唇抽搐了一下,问,“你们也打算杀死我的女儿和妻子吗?”
  “要不要杀都可以。”哥哥的口气冷淡到令人叹服的地步,“交给你来决定。老实说,我并不是像痛恨你那样痛恨你的家人。”
  “你们做这种事,令堂和令妹难道不会感到悲伤吗?”杉田的妻子这时擦拭着眼泪,唐突地低声插嘴,“她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解决方式。”
  哥哥没有回答,我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你们杀死我之后,打算怎么办?”杉田抬头看着哥哥。我心想,别说蠢话了。他又接着说:“你们有自信能够逃离这里吗?”
  “不用你操心。”哥哥还没回答,我就抢着说。“我么根本不在乎后果。反正这世界也只剩下三年了,警察才不会费心去追一个杀人犯。”
  “可是我听说有些警察特别执著地追捕犯人,想要让他们得到惩罚。那并不是出于治安或法律的目的,而是一种歪曲了的正义感。”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反正我们只要能比你晚死一步就很开心了,就算被警察追捕、射杀或关在监狱里都没关系。”这不是逞强,而是实话。
  “怎么可以……”杉田露出悲伤的眼神,脸颊上的肉都垂下来,“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
  “哥哥,我可以开枪了吗?”
  “等等,请你们先听我说。”杉田仍旧不死心地举起手掌。
  “你的反省来得太迟了。”哥哥说。玄关外头传来了声响。
  
  7
  
  哥哥听到声音,立刻将视线转向通往玄关的走廊,“警察大概已经来到门口了。”
  “警察来了吗?”
  “他们大概准备冲进来。”
  “我去看一下。”我说完便拿着手枪穿过走廊。走廊没有开灯,稍嫌暗了一点,不过我还是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直直走向玄关。有人在门外,而且不只一个人。外面的通道上传来低语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我踩在玄关外缘的水泥地上,屏住气将脸贴向门上的猫眼。如果被外面的警察发觉我在这里,他们搞不好就会立刻开枪,当我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虽然我认为警方在还没确认对方是住户或犯人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开枪,但也许是我太乐观了。这年头的警察已经没有心思去遵守职业道德,为了解决案件,他们或许不在意造成一名无辜的牺牲者。
  我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察。他们穿戴着暗色的头盔和护具,排成小小的队伍,其中一人将大型的电话对讲机贴在耳边。我内心虽然暗骂他们偷偷摸摸地守在门口,却也不禁感到些许叹服,这些人将剩余的三年耗在维护社会治安上,或许也是值得尊敬的行为。
  我缓缓地将视线移开猫眼,以神经质的动作想要往后退一步,这时突然听到警察在说话,连忙又将耳朵贴在门上。
  “五○一号房的住户好像还没有离开。”队伍中有一人说。
  “叫他们赶快撤退。”有人回答。
  “可是,他们说父亲还在屋顶上。”
  “去催他们快点!到时候如果发生枪战不是很危险吗?”
  我再次从猫眼观察外头,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到他们都两眼发光十分兴奋。原来如此。我这才理解,他们并不是因为使命感才继续工作,而是在享受可以尽情滥用武力和暴力的权力。他们握着手枪的神情显得相当喜悦。警察或许也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恐惧和焦躁,才继续原本的工作、追逐犯人。如此想来,门外的警察们就有点像是在等待纠纷乘机骚乱的体育拉拉队一样,或者说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我蹑手蹑脚地后退,回到餐厅。
  “果然是警察没错。他们拿着枪,一得到上级指示马上就会冲进来。不过我听他们说五○一号的住户还没撤退,看样子仍要花上一段时间。”我报告刚刚听到的消息。
  “渡部先生!”杉田的妻子喊出五○一号住户的姓氏。
  “好。”哥哥低声说,举起手中的枪。击铁已经扳上来了,他将枪口贴在杉田的头上。“你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恶劣了吗?电视主持人很伟大是不是?”
  “我……”杉田闭上眼睛、挺起肩膀,仿佛是在抵抗心中的恐惧。“我也感到很痛苦。”
  杉田的妻子和女儿发出沙哑的声音,不知是惨叫还是叹息。
  “你们给我安静一点!”我威吓她们。
  “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演戏而已,根本不是真心的。”哥哥毫不留情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他将手指移到扳机上。
  我的呼吸不知不觉地开始变得急促,肩膀也随之起伏。我感到口干舌燥,因而自动走向餐桌,站在杉田身旁拿起桌上的杯子。即使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紧张的情绪,喉咙还是会感到干渴。
  我把杯子举到嘴边,调整一下呼吸,准备喝下啤酒。
  不对,我并没有喝下它。因为在杯子倾斜的瞬间,我突然被推倒了。
  我自认为没有露出破绽,但杉田的女儿却从椅子上站起,向我撞过来。我看到啤酒的水滴在我面前缓缓飞溅到空中。我倒在地上,膝盖撞到地板,但仍连忙将手枪换到右手。虽然还没有爬起来,但已迅速保持警戒状态。
  “开什么玩笑。”我抬头看着杉田的女儿,手枪指着她的眉间。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肩膀随着沉重的呼吸起伏。我单脚跪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哥,除了杉田之外,这两个女的也要一并杀了。”
  “你说得对。”哥哥回答。
  “你们还是死心吧!别以为警察来了就可以放心。你们那么想要得救吗?”我大声怒吼。虽然有些担心外面的警察听到会立刻冲进来,但我仍无法克制。
  “我们并不是想要得救。”杉田的妻子开口了,她的声音就像穿过室内的一阵风般冷静。
  “你说什么?”我感到有些困惑。
  “我们本来就打算要寻死。”
  
  8
  
  我跟哥哥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门口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大概是因为我刚刚被撞倒和怒吼的声音让外面的人也察觉到了室内的异状。有人试探性地敲门,装成邻居的口吻探询“没事吧”。明明很想早点冲进来把我们制伏,却装出一副要好好商量的态度。
  “你说你们原本就打算寻死是什么意思?”哥哥没有显露困惑或动摇的表情,但似乎也无法掌握状况。
  杉田的女儿在把我推倒之后就一直站在原地。我站了起来,等候杉田的妻子回答,但她只是看着杉田。杉田在她的视线催促之下,终于开口说:“你刚刚拿起的杯子——”
  “怎样?”我瞪着他问。
  “里头有毒。”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我不禁伸长脖子,和哥哥彼此对望了一眼。接着,我又看向浸透地毯的啤酒。“毒?”我和哥哥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原本打算在今天自杀。”杉田的妻子低着头回答。
  “自杀?”我有些摸不着头绪。
  “桌上的饭菜和啤酒里都掺有毒药。”杉田的女儿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接着她念出一长串毒品的名字,但听起来就像是化学符号的排列,我完全无法理解。
  “为什么要寻死?”哥哥问。
  杉田一家用眼神交谈,仿佛在举行无声的家庭会议。“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忍耐了。”杉田的回答表露出内心的恐惧,脸上也显出悲戚的表情。
  “与其死在小行星的灾害中,还不如自己结束生命。”杉田的妻子也说。
  “这种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三人中最淡泊的大概是杉田的女儿吧。
  “你们几个——”我在未经思考之下便发出声音。“不要开玩笑!”但说完之后,我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叫他们别开玩笑。
  “我不是要替自己找借口,”杉田绷紧了脸,举起双手仿佛表示投降,看着哥哥说,“我从事那份工作,心里也不是很轻松。”
  “什么意思?”哥哥的声音相当冷淡。
  “我一直感觉到罪恶感。”
  “罪恶感?”我并不想从杉田口中听到这种话,心里也感到相当不快。
  “电视是垃圾。”杉田又这么说,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语病,又改口说,“不,应该说我是个像垃圾一样的电视工作者。我做得太过火了。正如你们所说,在我得知地球即将灭亡之后就抛弃工作选择逃跑。那时我才发现,即使说得再好听,我所谓的使命感也不过只有这点分量。”
  接着杉田又说,他在一年前带着家人离开仙台,想要寻找安全的地点,但最终发现到处都是同样的混乱状态,只好又回到家。“我开始觉得,到这种地步还在挣扎的自己显得相当丑陋。”他如此告白。
  “你那个电视节目哪有什么使命感可言?只不过是拿弱者开玩笑,站在凑热闹的好事群众前挥舞旗帜罢了。打扮成魔术师的样子,还配提什么使命感啊!别开玩笑了。”我越说越激动。
  “你说得没错。”杉田似乎被说中痛处,露出苦涩的表情。“但是,”他咬紧嘴唇继续说,“我那时也是很拼命的。那种节目的观众要求的是强烈刺激,并不是所有节目内容都出自我的意思。”
  “别找借口了。”我提高音量,“像你这种家伙死掉算了!”接着,我想起了节目中杉田曾经一瞬间露出过的痛苦表情。
  “所以说,我本来就打算要自杀。”杉田回答。他的语调中既没有忿忿不平,也没有炫耀自己远见的优越感。
  “你为什么也要陪他一起死?”哥哥看着杉田的妻子问。“还有你。”他又转向杉田的女儿。
  “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杉田的女儿低声回答,眼中丝毫没有活力。“毕竟再过三年就要死了。还有……”她转向自己的父亲,“我也很讨厌爸爸的工作。从小我就觉得他在电视上很没道德,只会说别人坏话。”
  杉田这时才显出垂头丧气的神情。
  “你们刚刚提到的那位晓子小姐,我也觉得她很可怜。所以在爸爸提议要自杀的时候,我心想这样也不坏。”
  “你就为了这样的理由决定自杀?真任性。”哥哥用轻蔑的口吻对杉田说,“太恶劣了。”
  “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太恶劣,所以才会选择自杀啊。”杉田这么回答。
  “那么,你们刚刚是觉得,与其被我们杀死,还不如自己服下毒药自杀吗?”我想起刚刚杉田的妻子和女儿想要吃下料理的行径,便这么问道。
  “我们不希望让你们犯下罪行。”杉田的妻子以微弱的声音回答,“所以才想要自己动手。”
  “不,这样不行。”一旁的杉田对妻子说,“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我们吃下毒药,警方一定会怀疑他们,因为这房间里只剩下他们是外人。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死。”
  “喂!”哥哥平静地开口,“你们为什么要选今天?为什么选择在今天集体自杀?”
  虽然我被眼前意想不到的事态发展搞得一片混乱,但我立刻明白哥哥问话的用意。这个理由或许和我们选在今天发动攻击的理由一样。
  事情正如我所想像,杉田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用苦涩的语调回答:“今天……是令妹的忌日。虽然我知道这么做也无法得到你们的原谅。”
  “那当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哥哥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冰冷的铅块。
  
  9
  
  “大哥。”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依赖哥哥的指示。
  就在这时候,又有人在敲门。这阵敲门声虽然含蓄,但却带着焦躁与粗暴的威吓意味。“杉田先生!”外面呼唤的语调也比先前更为强硬,仿佛是在闯进来之前所下的最后通牒。
  杉田坐在椅子上,双拳紧握放在膝上,低着头不敢抬起,看起来就像刚坦白自己的罪行并等候判刑的罪人。
  哥哥静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呼唤我的名字:“辰二。”
  然而,此时柜子上的电话也同时响起。听到这尖锐而不吉利的铃声,杉田紧张地回头看了一下电话,然后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我们。杉田的妻子和女儿也看着电话机。
  “辰二,算了。”哥哥仿佛没有听到电话铃声,这样对我说。他脸上的表情相当开朗,仿佛体内的毒素都借由冒汗和排尿释出体外了。
  “算了?”
  “我才不打算替想要寻死的这些家伙达成心愿。”哥哥用枪管戳着杉田的太阳穴说,“你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就不要逃避,这三年给我继续活下去。别想服毒自杀这么轻松的死法。”
  杉田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妻子也显出困惑的神情。我当然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哥哥为什么叫他不要死?
  “不要死得太简单。即使小行星掉下来,你们还是得继续活下去,直到最后受尽折磨和痛苦才死亡。”接着他把手枪换到左手,缓缓将击铁拨回原位。
  电话仍旧在响。单调的铃声相当恼人,但我并不打算去接。
  杉田一家的反应相当复杂。三人搞不清楚自己是否获救,只能面面相觑。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三人心中原本想要寻死的决心大概已经蒸发得一干二净,却没有露出得到解放的表情。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获得救赎。面对三年后即将降临的小行星,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救赎。因此,对自杀这条退路被封死的他们来说这绝不可能说是救赎。
  杉田开始哭泣,毫不羞耻地掉下眼泪。不知道是因为悲伤、喜悦,或是因为终于发觉自己的悲惨与丑恶。真丢人现眼!我哼了一声,却也失去了开枪杀死他的意愿。
  “大哥。”
  “辰二,算了,你开枪也只是顺了他们的心意。我们不能原谅这些家伙,所以不能轻易杀死他们。”哥哥说话的方式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我现在终于领悟到这一点了。”
  电话铃声和敲门声仍旧没有停止,并有逐渐激烈的趋势。
  这时杉田用双手拍怕自己的脸颊,像是要鼓舞自己。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转向哥哥,以颤抖的声音问:“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打算。”我回答。我事先只想着要杀死眼前这家伙,哥哥应该也是一样。后来哥哥开口回答:“我们没有打算要怎样。事情结束了,我们要回去。”
  “可是警察在外面。”杉田说。
  杉田的妻子担心地说:“最近的警察做事都很粗鲁。”
  “我听说他们抓到犯人后,会动用私刑来发泄心中的郁闷。”杉田的女儿说。
  “我知道。不管是被抓到还是被开枪打死,我都不在乎。”哥哥说。
  “怎么可以这么说!”杉田几乎要掉下眼泪。
  “我们出面跟他们说明情况好了。”杉田的妻子提议,“我会告诉警察,你们是无辜的。”她拉高声音,并不输给持续响着的电话铃声。
  “我们刚刚已经在电话中宣布要杀死你们了,警方不可能相信你们的说辞。”哥哥耸耸肩,“现在的警察只要对方一有嫌疑就会立刻处罚,他们才不管对象是谁。”
  哥哥向我点了点头,我也明白他心中想说的话。我们虽然事先没有约好,但想法应该都一样。当事件结束,一切也会随之结束。与其被抓,我倒宁愿被开枪打死。总之,我们现在只能选择直接冲出去。毕竟打到身上的子弹顶多也就像是一块小陨石吧。
  电话铃声终于停止,室内突然恢复静默。电话大概还会再打来吧?我感觉胃在疼痛。杉田、杉田的妻子和杉田的女儿,三人的呼吸声听起来是相同的频率。
  “对了,浴室!”杉田的女儿突然开口。她站了起来,指着走廊的方向,“我们家浴室的天花板只要用力推就可以推开,好像可以通到通风口之类的——虽然有点脏。”
  外面又有人在敲门。这回的敲门声毫不留情,并有人开始转动门把。
  “那又怎样?”杉田不解地问。
  “他们可以试着从那里逃出去。”女儿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得意的表情,“我们可以装傻一阵子,反正警察不会马上冲进来,他们就趁这段期间从浴室天花板逃到别的房间就好。”
  “从别的房间又要怎么逃出去?”杉田追问,但并没有否定的意味。
  “打电话给渡部先生吧。”这回轮到杉田的妻子发言,“他也许还在房间里。只要跟他说明事情经过,他一定会帮忙。”
  “嗯。”杉田点头表示同意。
  这些家伙在说什么?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跟不上事情的发展。
  “不过,”杉田两手环抱胸前,“要怎样从渡部先生的房间逃走呢?”
  “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哥哥语调强硬地说,“没有人拜托你们,不要擅自讨论我们该如何逃跑的问题!”
  我也有同感。看到他们一家人仿佛在讨论解方块游戏般交头接耳,让我有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杉田拍了拍手。“对了!”他高声说。
  “什么?”我怀疑地看着杉田。
  “可以利用我以前在电视上变魔术的那个箱子。箱子底部是双层的结构,一次可以容纳一个人。你们从浴室到渡部先生的房间,依序躲在箱子里头,假装是行李,再让渡部先生把你们搬到外面。怎样?这个主意不错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我怒斥。
  
  10
  
  我不知道哥哥是基于什么理由接受了这个提案,不过他最终同意了杉田家提出的逃亡方式。换句话说,我也同意了。
  我们站在浴室抬头看着天花板,杉田的妻子和女儿留在浴室外头。
  “这个计划成功的几率应该很低吧?”哥哥用达观的语气说道。
  “一定没问题。”杉田红着眼睛,将折叠起来的纸箱交给我。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拿着纸箱爬过天花板的通道。“你们从这里往西走到底就是五○一号房。我已经拜托过渡部先生了。渡部先生和他父亲会装作是在搬行李,把你们一个接着一个搬出去。”
  “那个叫渡部的男人为什么愿意帮忙?”哥哥问。
  “渡部先生的父亲之前说过,在这种世局,最重要的不是常识或法律,”杉田说到这里停顿一下,露出孩童般恶作剧的表情,“而是如何快乐地活下去。”他说完扬了扬一边的眉毛。
  “警察该不会正在那里等我们吧?”我半开玩笑地说,接着又立刻觉得,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我会替你们祈祷一切顺利。”杉田用双手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我也希望你们能看着我继续厚脸皮地活下去,希望你们知道我是跑不了的,希望你们也能活过这三年。”他最后又深深鞠躬说,“拜托了,请你们千万不要被逮捕,也不要死。”
  哥哥静静地看着杉田,接着他又看向站在我身后的杉田妻女。他说:“我并不打算原谅你们。”这句话和他这十年来一直戴着的铁假面一样冰冷。然而,当他接下来说“不过……”的时候,我却发现他原本坚强牢固的表情开始溶解。
  哥哥转向我,对我说:“只要逃三年就行了吧?绝对没问题。”
  此时的哥哥就和小时候对晓子模仿电视剧主角那句知名的台词时一模一样。
  “你说对吧,阿辰?”他亲昵地称呼我。
  “虎一。”我不假思索地像以前那样称呼他。
(完)
  冬眠的girl
  
  录入:大风车
  【致emma】
  
  
  
  1
  
  我躺在地毯上,将阅读完毕的文库本合上,转头看了一下柱上的时钟。接着我拿起一旁的签字笔,在书本最后一页横着写上今天的日期,并在旁边注明现在时刻“11:15”,最后写上“读完”,心中感觉有一股暖色调的风注入。
  我把书放在膝盖旁边,举起双手握拳。虽然没有别人在看,但我还是做了一个胜利手势。
  我站起来,走过客厅和餐厅,沿着走廊进入玄关左侧的房间。爸爸过世已经四年,但我直到现在都还保留着敲门的习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真的很有书斋的气氛!美智,你爸爸原来是个藏书家啊。”记得刚升上国中时,班上同学第一次来我家,看到爸爸的书房发出了赞叹。
  说来挺难为情的,十年前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书斋”,只是随便猜想是东洲斋之类的名称的一种吧。
  这间西式的房间大约有十二平米大,放置着众多书架。除了勉强能够容一个人通过的空间之外,其余地方都毫无空隙地陈列着书架。大部分的书架都是双层活动式的构造,因此可以容纳很多书。
  “这些书就跟浴室里的霉菌一样,放着不管就会越来越多,真是伤脑筋。”我记得妈妈曾这样埋怨,“只要一有空间就会不断被填满。美智,你看着吧,这些书一定会无限增殖。”
  妈妈的忧虑最后证实是杞人忧天。书本没能再增加,也没有无限增殖这回事。
  我走到最里面的书柜前,趴在地上,将手中的平装书插进去。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到会有读完所有书的一天。我怀着强烈的满足感,再度看着书架。我从靠走廊入口处的书架最上层的书开始阅读,花费四年的时间才读完所有书。即便如此,大概也不到三千本吧。我一天通常可以读完一两本,心血来潮时则可以读上三本,所以粗略估算一下大概有两千多本。
  我走到房间外头。我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关在这房间里,边读书边冬眠。我缓缓关上门,听到“咔嚓一声”,心想“大概永远不会回到这房间了”,却又马上改变主意——三年后如果世界真的结束了,到时候在书房里头等死也不错。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虽说自从爸爸跟妈妈四年前同时去世后,这整间三○一号房都可以说是“我的房间”,但是我真正的房间仍是位于东侧、铺着地毯的十平米大的房间。走进房间,正面就是床。太阳从蕾丝窗帘之间透进来,室内显得相当明亮。我眯起眼睛,心想:这不是很安详吗?太阳的光线给人舒畅的感觉,很难想像再过三年这世界就要结束了。
  我坐到书桌前。“书桌”这个称呼像是硬邦邦地限定了桌子的用途,感觉有些滑稽。我看着桌前墙上贴着的纸。那是一张用图钉钉起来的便条纸,上面是我亲手写的字。
  还在上学时,每当日常生活的杂务多到让我无暇处理时,我便会一一写下该做的事。这就像是为了避免迷路,而在黑暗的路边点起的一盏小小街灯。即使在心中产生动摇或焦虑时,只要看到贴在墙上的纸,我就会感到安心许多。“只要把该做的事一项一项做完,在那之后,自然会找到接下来该做的事情,所以不用慌张。”妈妈常常这样跟我说。
  我的眼前贴着三个“目标”。这是四年前爸爸妈妈离开的时候,我所写下的该做的事情。
  “不要恨爸爸和妈妈。”
  这是第一个目标,不用太大的努力也可以达成。
  “读完爸爸所有的藏书。”
  这是第二个目标,刚刚才完成。没想到真的能够实现。
  我又看了第三张纸。
  “不要死。”
  目前为止,这个目标仍在持续达成当中。
  
  2
  
  我离开大厦,走在“山丘城镇”住宅社区的街道上。现在是十一月,应该已经进入冬季了,却完全不觉得寒冷。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为了异常气象而高喊:“这是异常气象!”也没有人会抗议:“媒体为什么不报道异常气象?怎么搞的!”
  山丘城镇是在二十三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年——在仙台北部山丘上建造的社区。双亲为了纪念我的出生,特地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套公寓。
  我来到公园,围绕公园的栅栏四个角落都设置着图腾柱。我走过其中一根图腾柱旁边进入公园,斜向穿过,这是穿越社区的近路。
  走过长椅旁边时,我看了一眼公园南侧。从那里可以俯瞰仙台市区的道路。我很喜欢树木与建筑搭配和谐的仙台市区,但最近整座城市看起来却像是灰色的废墟。
  我再稍微前进几步,看到一对年长的男女站在长椅后方的树林前。我立刻认出他们是住在同一栋大厦的邻居,但却想不起名字。这座社区几乎已经没什么人影,我感觉就这样无声地走开有些过意不去,因而出声问:“怎么了?”两人当时正抬头看着树梢。
  “哎呀,你是田口家的小姐。”伯母转头看到我便这样说。她对旁边应该是她先生的伯伯说明:“田口家住在我们那栋公寓的三楼。”接着她又转向我说:“我们是住在四○五号房的香取。”我听她这么说,立刻想起来了。
  “哦!”我鞠了一个躬。记得很久以前,在小行星骚动还没开始的时候——大约是十年前吧——这家人的儿子自杀了。当时社区中很少听说有年轻人死亡,因此曾经一度成为热议的话题。
  “是有什么东西吗?”我走近他们,和他们同样抬起头来。榉树光秃秃的树枝看起来像是暴露在外部的血管,感觉相当诡异,但换个角度来看却也带点冶艳的味道。由于已经没有人管理公园或清扫路面,因而榉树附近堆放着不少旧桌椅之类的大型垃圾。
  “你看,树梢上不是缠绕着线吗?”伯母用细细的手指指着上方。
  我凝视上方,看到大约在十米高的树枝上缠绕着一圈圈的线,附近也有类似木材碎片的东西。“那是什么?”
  “我先生刚刚还在说,那会不会是风筝。”伯母看了伯伯一眼,这样回答我。
  “风筝?”
  “很久以前,和也——啊,这是我们的儿子——他曾经在公园弄丢过风筝。”伯母似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眯着眼睛像是在看远方。“那孩子当时已经是初中生还是高中生了,却跟邻居小孩子借风筝玩,还把风筝缠到了树上,因此我先生那时候很生气。”
  我看到伯父虽然仍旧板着严肃的面孔,但表情却稍稍和缓了一些,大概是感觉到罪恶感吧。
  “我们刚刚恰巧抬头看到那里有一团线,就在讨论那或许是和也的风筝。”伯母这时候笑了一下,仿佛纠缠成一团的线终于解开。从年龄推算,她应该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老太太了,但看起来却相当可爱。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风筝不可能还留着。”伯父低声说。
  “可是那些线看起来也很旧,不是吗?”
  “嗯,的确好像很旧。”我看着正上方,嘴巴朝着天空开口附和道。
  “要不要爬上去确认一下?”伯母突然这么说。
  “喂!”伯父喊了一声,伯母便回答:“开玩笑的。”
  
  3
  
  这四年来,我每天的时间几乎都花在读书上,处于近乎冬眠的状态,唯一与外界的接触大概就是到商店去买食物。
  当然,在这样的世局中,要买食物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以前曾经在课堂上学过,在我所处的这个国家,食物的自给率低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如果没有进口海外食品,你们的餐桌上就只有白米没有菜了。”教师的这句话不知是威胁还是戏谑,但事实上现在连白米都不见得买得到。
  五年前,当世界刚陷入恐慌的时候,情况真的很严重。大家都在抢夺食物和生活用品,店里到处是不付钱的顾客。
  有一天,我从高中放学回来路过超市的时候,看到一群主妇如蝗虫般聚集在店门口,那幅光景给人强烈的印象。宽敞的停车场里停满车,人们就在车与车之间的缝隙中走动,也有不少人走在引擎盖或车顶上。然而,当我看到这群蝗虫当中也包括我妈在内时,不禁吓了一跳。平时皮肤白皙的妈妈此刻红着脸、竖起柳眉,一身牛仔衣裤的打扮,正忙着将很多保鲜膜塞进旅行背包中。这时妈妈也注意到我伫立在人行道上的身影,她睁大眼睛,脸色接着转为苍白,低着头像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这反倒让我感到不自在。她一定以为我在轻蔑她吧?但事实上刚好相反。当其他人都忙着搜刮食物和卫生纸时,她能把焦点放在保鲜膜上,反而让我佩服她的见识。只是妈妈脸上寂寞与悔恨混杂的表情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回想起来,当爸爸提着好不容易抢到手的汽油回家时,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当他在公寓前方拿着木条打死攻击妈妈的暴徒时也是一样。他们之所以会跳河自杀,大概也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些令人忧郁的生活所累积的压力吧。
  “美智,你要买什么?我们今天进了山药。”
  有人这样招呼我。不知何时,我已经来到超市门口。这是一座类似长形铁皮仓库的建筑,右边是入口,左边是出口。店内没什么装潢,只陈列着每天从乡下农家进货的食物,但生意却非常好。当然,商品数量仍旧不是很齐全,但现在已经不会出现大家争先恐后要抢到商品的情况了。
  从今年开始,外头的情况逐渐恢复平静。在我看来,大概是进入了休息时间吧,大家已经疲于为小行星的来袭而慌乱。但事情并没有结束,这只是短暂的休息罢了。
  只要不做太勉强的事情,大概就能够安然度过剩下的岁月——大家似乎开始发觉到这一点。另外,政府去年宣布还有大量储存米,似乎也发挥了一些效用。由于暴动和自杀造成本国人口急剧减少,照这样下去,剩余的时间当中不至于发生白米不足的问题——政府是这样说的。
  只有白米虽然感觉还不够,但是抢劫案的确减少了许多。大家一定都已经感到厌倦了。即使互相抢夺或胡作非为,仍旧无法避免小行星的冲撞。既然如此,还不如和平悠闲地生活。
  告诉我“今天进了山药”的人,是拿着猎枪站在入口处的店长。他的体型很瘦,但背脊挺得很直,目光锐利,下巴弯曲有些向外突出。
  他拿着猎枪的姿势相当有模有样。这座超市之所以会在最近重新开张,是因为政府宣布“店家负责人为了守护店内的治安,可以携带枪支,也可以视情况采取较强硬的手段”。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这样的法令,因此或许只是谣传而已。但总之多亏了店长的枪,让超市不再像以前那么危险。
  “这样啊,那我买山药回家磨成山药泥吧。”我回答。
  “山药泥的确是美味料理。不过数量不多,你得赶快去抢才行。”
  “谢谢你,店长。”
  “叫我‘队长’。”店长说完,将下巴抬起来。不知为何,他非常喜欢让别人称他为队长。我一开始以为是他的幽默感,但他执著于这个名字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跟正常人的态度有异。
  我走进店里,很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根山药,接着将袋装的味增和鱼干放入菜篮,然后到收银台前面排队。我前面排了五个人,同样都提着菜篮在等候。
  
  “咦,你不是美智吗?”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连忙抬起头来。
  “誓子!”我认出站在前面的是以前的初中同学。
  “原来美智也还在。”誓子仍旧和初中时一样,有一双大眼睛。
  果然变成一个大美女了!我差点陶醉地脱口赞美。在初中时,她的外表就比其他同学来得抢眼,下巴尖尖的、脸小小的,眼尾微微往上扬起,带着些许挑逗的意味。她以前留着一头长发,现在剪短了,看起来也相当适合她。
  “嗯,我还在。”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我还留在这个镇上,还是指我还存活在这世上,总之不论是哪一种含意,答案都是肯定的。
  “真搞不懂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皱眉的表情都透露着优雅的气质。“对了,我听说你的双亲去世了?”
  “嗯。”
  “真过分,他们竟然抛下美智先走了。”
  “是吗?”
  “正常的情况下,父母应该会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直到最后一刻,要不然就会带着女儿一起走吧?”
  “嗯……”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这样啊。”誓子噘着嘴巴,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她这样的态度也让我感觉很熟悉。以前她也常常像这样露出幻灭或无奈的表情。
  “誓子,你还住在原来的房子吗?”我记得她不是住在山丘城镇,而是住在另一个住宅区。她的父亲似乎是法律界的人士,或许因为如此,她家相当豪华。
  “嗯。我爸妈和弟弟都留下来了,大家都没事。”
  收银机的店员开始结算誓子篮子里的商品,收银机发出“哔”的声音,将金额显示在屏幕上。
  想到我们仍旧像这样用金钱交换商品,就会觉得很不可思议。三年后小行星就会冲撞地球,结束一切,很难想像财产和金钱还会有价值。
  简单地说,大家只不过是在维持从前的规则罢了,至少我是如此推想的。想要得到商品就要支付金钱,这样的规则仍旧毫无改变地延续下来,没有人主张“让我们抛弃这项规则吧”。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暗自期待小行星不会冲撞地球,而若小行星真的没有撞上来,金钱就是必要的了,大家必须继续遵守规则才行。大概就是这样的理由吧?不,或许可能只有在这个镇上还在使用金钱。
  店员报出总金额,誓子便从钱包中掏出钱付账。
  “再见,美智。”誓子转头对我说,接着她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对了,美智,你有男朋友吗?”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感到有些困惑,但还是老实回答:“没有。”
  “之前交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我没交过男朋友。”我边回答边纳闷这个问题有什么重要性。“这样啊。”誓子露出同情的眼神,“这样的话有点寂寞呢。”她歪了一下嘴唇,“在没有男朋友的陪伴下迎接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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