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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的愚者 伊坂幸太郎

伊坂幸太郎 (日)
  末日的愚者
  又名:終末のフール
  译者:黃涓芳
  作者:伊坂幸太郎(日)
 
  
  1
  
  “该走了。”
  我说完,拿起塑胶袋从长椅上站起来。五公斤重的白米沉甸甸地折磨着我的肩膀和腰。
  静江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回了声“说的也是”就站了起来。
  这座公园位于高处,可以俯瞰西沉的夕阳逐渐将仙台市区染成一片红色。鲜红的色彩也反映在遍布天际的卷积云表层。静江大概还想要继续眺望眼前的风景,但我早就觉得不耐烦。
  “我们大概有十年没有到这座公园了。”
  “是吗?”
  二十年前刚搬到附近的公寓时,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但最近我甚至已经忘记这里有一座公园。
  我们居住的“山丘城镇”是位在仙台市北部的集合住宅社区,公园座落在视野最好的地带,算是这个社区的“卖点”之一。
  公园大约五十公尺见方,四周围着栅栏,地上铺着沙砾,四边的入口处各矗立着一根图腾柱,据说是小学生的毕业作品。东南方的角落设有儿童游乐设施,包括溜滑梯、秋千等。公园中央种了一棵樱花树,另外还有十张长椅朝着仙台市南区的方向,坐在那里可以享受极佳的视野。
  集合住宅刚落成的时候,每到周末“山丘城镇”的居民就会来到这座公园。到了四月上旬,大家会在仅此一棵的樱花树下争夺赏花座位,甚至还常常发生冲突。
  居民们大概是觉得住宅贷款里也包含这座公园坐拥的视野和赏花节目,所以才会想要努力捞回本吧?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然而,这座公园此刻也变得空荡荡,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遛狗的女人,另一个则是满面愁容地坐在秋千上的中年男子。根据静江的说法,这两人都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还跟我说,“你看那个男的,常常出现在电视上”,但我却完全没有印象。
  “那男的是谁?”
  “他是节目主持人。我听说他在一年前带着家人去别的地方,不过看样子他们又回来了。”
  “现在到哪里都一样。”我斩钉截铁地说,并催促静江:“快点走吧。”
  “亲爱的,你看。”
  我们刚去买晚餐的材料回来。最近食品店里已经很少发生抢夺食物的情况,街头抢劫案件也减少很多,因此静江通常都一个人去买菜。不过碰到要买白米之类重量比较重的商品时,我也会陪她一起去。虽说已经年过六十,但是和小学生般娇小的静江比起来,我的力气还是比她大一些。
  “秋天真的已经来了。”
  静江面向仙台市区的方向,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我原本以为她指的是远处的街道,但却看不到什么新奇的风景,直到我把视线移到近处,才发现她指的是什么。
  是蜻蜓。
  十几只蜻蜓宛若在空中游动的大肚鱼般飞舞。他们的颜色和夕阳相近,无声地漂浮在半空中。这些蜻蜓大概原本停在栅栏或看板上休息,当我们经过时才受到惊吓而飞了起来。
  “真不敢相信我们只剩下三个秋天了。”静江以低沉的声音说。
  “傻瓜。”我反射性地回答。“别说那种丧气话。”
  “但这是事实啊。”
  “真羡慕你这种傻瓜,可以说得这么轻松。”
  “亲爱的……”静江看着我,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什么事?”
  “拜托你,在康子面前别摆出那种表情。”
  她的语调很认真,甚至接近哀求。
  “我天生就长着这么一张臭脸。”
  “看你突起下嘴唇的样子,好像把人家当傻瓜一样,眼神也好可怕。”
  “谁叫你说的话太白痴了!”
  “所以我说,”平常静江很少反驳我,但今天却坚持到底。“难得康子要回来,拜托你了。”她还加上一句,“已经十年没看到她了。”
  “干嘛要对自己的女儿低声下气?傻瓜!”
  我其实心里也有些紧张,但还是以粗鲁的回应蒙混过去。
  走出公园后,我们便沿着细长的道路往东走。静江跟在我后头。
  “山丘城镇”和其他集合住宅社区一样,并排建着好几栋造型相近的建筑,其间密布着网状的小径,一不小心就会搞不清自己所在的位置,甚至失去方向感。
  “你记得吗?”我放慢脚步等候静江跟上,接着缓缓地开口问。这段往事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搬到这里之前住的地方,也是像这样很难搞清楚方向,小孩子动不动就会迷路,常常在路上徘徊。”
  “嗯。”
  “有个小孩为了怕迷路,还在柏油路上画箭头,标示回家的路途。”
  “对呀。”静江露出怀念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后来其他小孩也纷纷效仿,结果地上到处都是箭头,根本搞不清楚是谁画的。”
  “那真的很好笑。”
  静江的表情没有变化,斜着眼睛偷偷瞄我一眼,说:“亲爱的,你忘了吗?最早开始画箭头的就是和也。”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静江,一时无法立刻回答。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和也的名字。
  和也是我们的长子,十年前仅二十五岁时就死了。我感觉像是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被对手狠狠打了一拳。
  “那孩子是用学校的粉笔在地上画箭头。”
  “这样啊。”
  “你那时候很生气,骂他傻瓜,怎么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我虽然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但事情大概就像她所说的吧。当时我担任电话公司的管理职,压力很大,每天为了一大堆问题和迟迟没有进展的工作而感到焦虑,又不能在部下面前吐苦水,只能深刻地体认到自己的能力不足。那时候我也许是因为惧怕自己的无能遗传到儿子身上,才会表现出那么冷淡的态度。
  
  ——爸爸总说妈妈和哥哥是傻瓜,其实骂人家傻瓜的人才是傻瓜。
  
  康子这句话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说的,但却清楚记得她歪着嘴巴、扭曲着脸说出这句话的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哥哥的心情?”康子也这么说过。
  怎么搞的!直到现在我才惊愕地发现,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要顾及他人的心情,也根本不在乎和也怎么想。怎么会有这种父亲!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
  “在路上画箭头是和也想出来的点子。”静江再一次强调地说。
  “那又怎么样?”我的语气比预期的还要强硬。
  “这孩子的想法还真特别。”
  和也死后,我们夫妻之间几乎没有提过儿子的话题,也因此我现在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你最近是不是打扫了他的房间?”
  “被你发现啦?”
  “你在半夜打扫,吵得我睡不着觉,怎么可能不发现?”
  “说的也对,真抱歉。”
  “别提这个,”我改变话题。“康子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回来?她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
  静江摇摇头说:“只剩下三年了,她大概想要至少再见我们最后一面吧。”
  “她在电话里有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但她总该有说点什么吧?”
  静江露出责备的眼神,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接电话。“她只告诉我‘回来再说’。她也许是有话要对你说吧。”
  “有话对我说?她该不会到这时候还要来骂我吧?”
  “搞不好是这样。”
  “喂!”
  “开玩笑的。”
  
  
  2
  
  康子从小成绩就很优秀,考试分数和学业成绩总是排名全校第一。就我所知,她成绩即便再差也顶多落到二、三名。她的长相虽然没有学力出色,但也还算清秀,人缘亦很好。康子一次就考上东京的国立大学,毕业后立刻获得录取为国家公务员,让为人父母的感到无比荣耀。
  康子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孩子,然而这也不禁让我常常抱怨:“相较之下,和也怎么会这么差劲?”
  每次看到孩子们带回家的成绩单,把和也和康子的成绩放在一起比较,就会让我想到“失败品与杰作”这样的标题。我或许是因为不想承认和也柔弱与笨拙的个性是遗传自我,才想把他视为“偶然出现的失败品”吧。
  和也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他一定察觉到了——另一个我这样回答。他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一定会感到难过吧。
  每当想到和也当时的感受,我的内心便充满绝望。
  十年前,康子在我们面前宣称:“我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那是在和也死去的两个月前。
  她并没有说谎。事实上在那之后除了参加和也的葬礼之外,康子再也没有回到“山丘城镇”甚至不再踏入仙台一步。六年前我父亲——也就是康子的祖父——举行葬礼时,我们曾经碰过面,但康子并没有和我说话。
  葬礼之后,静江以手肘推我一下,说:“你去跟康子说说话吧。”但我没有让步。虽然和女儿交恶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也很想和她说话,然而我却回答:“除非她跟我道歉,否则我才不理她!”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老实说,我那时仍以为自己的人生还很长,也因此相信康子总有一天会主动来跟我道歉。我完全没有想到,隔年竟然会听到“只剩八年寿命”这样的宣告。而且那不是指“我的寿命”,而是“世界的寿命”。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我想起康子宣布要和我们决裂的情景。
  那是在三月,她还没开始上班,趁放假的期间回到仙台。
  吃完晚餐,当大家都在客厅休息的时候,康子开口了。
  “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别再念书,赶快离家比较好。”她对摊开笔记本的和也说。现在回想起来,康子大概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回家的。
  “是吗?”和也虽然已经念完当地的大学,但却没有上班,只是拼命地念书,想要考取不可能考上的资格考。
  “哥哥的脑筋很好,应该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这么说,”和也露出平常惯有的温和笑容。“是在明褒暗贬吧?”
  和也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尽可能壁面冲突。这点让我很不满意,因为我自己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
  “不是啦,哥哥其实比我更聪明。”
  “比你聪明的家伙怎么可能为这种考试伤脑筋呢?”和也苦笑着说,而我心里也唱和着同样的台词。
  “我说的不是这种聪明。哥哥从小就有独特的想法,而且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很温柔。”
  “温柔和怕事只是一线之隔。”和也低声地说。
  “康子,别说了。”
  这时我插嘴了。我不是要替和也辩护,只是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是优秀的女儿在安慰哥哥,心里实在看不下去。
  然而,这时康子却凶狠地瞪我一眼。
  “爸爸大概到死都不会知道,哥哥其实比我聪明一百倍。”
  “别说傻话!”我立刻反驳。
  “爸爸,你以为聪明是什么?你一定以为成绩、学力或地位才能反映一个人聪不聪明吧?但那些责任由我来承担不就好了吗?你真笨。我老实说,就是因为爸爸太笨了,才会让哥哥不幸。”她指着妻子和我,提高音量,仿佛在告发罪人一般。“哥哥可以完成更伟大的事情。”
  和也显得很狼狈,不安地窥伺着我们。静江也放下洗碗的工作,从厨房走出来。我面对女儿突然发怒虽然很惊讶,但却感到更大的愤怒,因而大声怒斥:“你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是笨蛋?”
  “我从小就一直在忍耐。”康子调整一下呼吸,抑制兴奋的情绪,噘起嘴巴说:“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说什么?”
  康子深深吸一口气,开口说:“你无法理解哥哥的厉害,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太笨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冷淡的客观批评,宛若一根利针般深深刺痛我。
  “你说什么?”
  “别这样,康子。”和也慌张地制止康子。
  “和也哪里厉害?你说啊!你说他哪里不像个失败品?”这时我情不自禁地高喊。我被康子的话惹怒,心里既焦虑又愤怒,忍不住毫无顾虑地说出这种话。
  随着一声巨响,放在柜子上的酒瓶破了——因为康子将手边的时钟丢出去。不知是刻意瞄准还是偶然,她丢中了前年秋天我荣获董事长奖时得到的葡萄酒。红酒如鲜血般流出来。
  “你在做什么?”我怒吼。“出去!”我无意识地指着门口。违逆父亲的女儿理应被逐出家门,在我心中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康子平静地说,隔天就回到东京。
  康子当时的眼神,仿佛是在怜悯我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或者至少如果我没有用“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和也或许就不会在两个月后跳下地下铁轨道自杀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3
  
  道路左右两旁的屋子都紧锁着大门。有的院子里针叶树的树枝折断,有的二楼窗户玻璃破了也没换。
  “泷泽一家人好像在上个礼拜已搬出去。”静江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便这样解释。她所说的泷泽家,大概就是住在刚刚走过的那栋房子吧。“听说他们的儿子住在关西,所以决定要到那里生活三年。”
  我哼了一声。
  “这条街上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公寓的住户大概也只剩一半不到吧。”
  “或许吧。”
  “今天我们去的佐伯先生那家店,”静江提起米店老板的名字,“他原本一直硬撑下来,不过最近似乎也打算收起店铺。”
  “那我们以后要去哪里买米?”
  “听说不久后超市会重新营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静江说到后来,语调便失去自信,变得吞吞吐吐。
  我又哼了一声。
  过一会儿,静江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对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梦?”
  “我梦见我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美国总统出现在荧幕上——那应该是叫卫星转播吧?”静江有些迟疑地说。“我梦见美国总统在一大堆麦克风前面发表演说。”
  “说什么?”
  “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别傻了。”我嗤之以鼻。
  “梦里的美国总统红着脸,一直低头道歉说:‘根据重新计算的结果,发现小行星不会撞上地球。不好意思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你连做梦都这么悠闲。”
  “嗯,美国总统怎么可能会说日语呢。”
  “傻瓜,我不是在说这个。”我已经懒得加以解释。
  静江似乎很在意“傻瓜”这两个字,露出悲伤的眼神,但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继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路上没有车子经过。回想起五年前的情景,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般虚幻。
  当时每个人都把行李塞到车子里准备逃往,每一条道路都在塞车,处处可以听到驾驶人之间的争吵和喇叭声。
  小行星都要撞上地球了,不论逃到哪里都一样,但许多人却惊慌失措地开车四处乱窜。他们大概是无法忍受静静地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吧?我其实也感受到相同的焦虑,如果有车,大概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最近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
  “的确,真的稳定了许多。”静江的声音听起来很悠闲。“算是维持在缓和状态吧。”
  “缓和状态?”
  “之前真的很难预期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静江的表情显得相当疲倦,大概是想起这五年来的骚动。
  这几年的局势真的很糟糕。人们受到恐惧与焦虑折磨,在各地掀起暴动,商店和百货公司遭到暴徒攻击,连警方都无法控制局面,甚至也出现强暴妇女或胡乱杀人的家伙。
  想起来相当讽刺,如果事情继续像那样发展下去,也许在小行星来袭之前这世界就要毁灭了。连我都不禁感叹自己竟然得以幸存下来。
  然而到今年,各地的暴动却不约而同地平息下来。
  治安好转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严格取缔掠夺与暴动的结果。但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是——人们开始放弃挣扎了。
  无法承受恐惧压力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幸存的人们也许都开始思索要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余生吧。大家开始发现,如果因为毫无思虑地闹事而被枪杀或送进监狱,未免太不值得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到更接近那一天的时候,大家或许又会开始闹起来。”
  静江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种缓和状态一定只是暂时的。当死期接近,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我也不例外。现在只是短暂维持在和平局面而已。
  夕阳西沉的速度很快,四周一下子就变暗,仿佛街上的某处有一个调整明暗的开关,被人一口气往左旋转,将明照一下子调暗——虽然现在才下午五点半而已。
  我们在街角左转,一阵咖喱的香气越过左方的围墙扑鼻而来。
  “今天的晚餐大概是咖喱吧。”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想到还有人过着日常的生活,就让我感到高兴。
  “的确。”静江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活泼。门口的灯笼微微照亮静江的脸。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苍老许多,嘴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清楚,肌肤也相当干燥。
  “你想不想去租录影带来看?”静江突然提议。
  我拿着装了米的塑胶袋,皱起眉头。“租录影带?”这几个字让我感觉不免有些轻率。
  “有什么关系?”静江小声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央求,也像是在抱怨。“不久之前我还常常租来看。”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悠闲地在家看电视,原来你看的是录影带呀。”
  “这附近有一家录影带出租店,我们去看看吧。”
  “喂!”我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啊?”
  “状况?”
  “我们只剩三年可活,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录影带呢?”
  “可是,康子今天很晚才会到家。”静江缩着脖子回答。“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被她这样一问,我也无法回答。
  康子似乎是打算沿着国道慢慢开车回来。虽然不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等她抵达家门口,大概也超过晚上十点了。在不清楚康子为了什么理由回家的情况下,要我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实在是不太可能。
  “话说回来,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开录影带店吗?”
  “嗯,那家店应该还在营业。最近大家很少看录影带,都改用那种不知道叫什么的机器,不过我们家附近还有一家店在出租录影带。”
  我装出不情愿的表情,勉强点头答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去看看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静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4
  
  这家店刚好在回家的路上,位于公寓和公车站之间的斜坡。我以前上班的时候应该每天都会经过才对,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它是一间录影带出租店。店铺大约十坪左右,招牌上的文字已经开始褪色。
  “好久不见。”我们刚踏入店内,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年轻男子便立刻打招呼,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塑胶袋掉在地上。
  “好久不见。”静江也鞠了躬。
  “这位是你先生吗?”店员以开朗的表情看着我。
  “这种时候还有人要看电影吗?”我用问话来代替回答。
  店内有些潮湿,没有其他客人。我把塑胶袋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柜子上,手臂感觉有些发麻。
  “应该说,还是有些观众吧。”
  店员胸前的名牌上标示着“店长渡部”。他身上穿的浅蓝色围裙显得格外清洁,在阴暗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浓眉大眼,下巴尖尖的。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我当下立即的反应是觉得这个店长未免太年轻了,感觉有些不可靠。
  “不过几乎都没什么新作品。”他有些怅然地说。
  “哪有人那么傻,这种时候还在拍电影。”
  “话不能这么说。当导演的通常都是些怪人,其实他们也很想拍片,只是找不到演员。大部分的明星都不愿意演戏,或许都用之前存的钱去买避难所了。不过,我听说荷索和史匹柏都还在拍片。”他说到这里,似乎终于发觉自己太饶舌,换了一个表情说:“可是来租录影带的人倒还不少,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
  至少在日本国内,大部分的人都已停止工作。既然不用再为退休生活存钱,也不用努力尝清贷款,那既有的存款就已经足够过日子,这当然也会导致许多人无所事事。
  有些人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便继续经营蔬菜店;也有渔夫认为打渔就是自己的生存意义,因而不愿放弃工作。
  就这点来看,至少在这个国家,目前应该可说是出于接近理想的状态。譬如,原本只为自己打算的政客都离职了,剩下的只有少数具有使命感的政治家。
  人们现在都为了非关利益或金钱的目的从事各项活动,这应该算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吧。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收银台对面有一个架子,最上层贴着手写的广告“有关地球毁灭的电影”,下方则排列着许多录影带。
  “这些录影带是你选的吗?”
  “嗯。观众的反应还不错。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地球毁灭的模式似乎有很多种。”他毫无顾忌地微笑着说。
  “谁会想要看这种片?”
  静江察觉到我又开始用起说教的口气,连忙改变话题:“对了,渡部先生也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转向渡部问。“是五〇一号房吧?”
  “是的。”渡部点点头。“我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顽固老爹。他原本一个人住在山形,后来因为房子被烧掉,我才请他搬来同住。”
  “失火了吗?”
  “火势从邻居那里蔓延开来之后,就把房子烧光了,所以我才邀他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知道有些人会在绝望之余走向极端,烧了别人的房子或大楼。这种例子并不稀奇。
  “令尊一定很高兴跟你们住在一起吧?”
  “我也不知道。”渡部露出游移的表情。“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却还很有精神,实在拿他没办法。最近他都在公寓楼上建造瞭望台。”
  “瞭望台?”我反问。
  “他说他要盖一座附梯子的超高瞭望台,还特地开车去买材料,之后就在顶楼上敲敲打打。他从以前就喜欢在闲暇之余从事木工,所以很擅长做这种事。”
  “他盖瞭望台要做什么?”
  “他好像是在看过一部电影之后受到启发。”渡部指着“地球毁灭”的架子。“这些录影带当中,也有跟陨石坠落有关的片子。”
  那不正好是目前的写照吗?我感觉有些忧郁。
  “在那部电影里,人类最终会获救吗?”
  “很遗憾。”渡部垂着眉尾回答。“在那部电影当中,陨石撞上地球会导致水位上升,造成洪水,街道都会被大水淹没。”
  “哦,我也看过那部片。”
  “老爸大概是想要为洪水做准备,才会建造瞭望台。”
  “就算跑上瞭望台,最后还不是会被水淹没?”我问。
  “是的,不过他似乎是打算撑到最后一刻,看着其他人先沉进水里。他从以前就不肯服输,应该说是具有奇特的积极个性吧。”
  “真是有趣的父亲。”静江开口回话。
  “是吗?”渡部显得有些困惑。“只能说,度过最后时光的方式也因人而异吧。”
  过一会儿,静江又开口:“那么……可以请你帮我们选一部片吗?亲爱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找些平常不太看的类别吧,譬如像是恐怖片之类的。”
  我对恐怖片完全没有兴趣。“这也不错。”渡部插嘴,“选一部残酷血腥的恐怖片如何?像是那种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的片子。”
  “看人残酷地被杀死有什么好玩?”
  “至少,”渡部一脸认真地说,“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和这种情况比起来,装上陨石还好一些’。”
  5
  
  我和静江并排坐在和室的电视机前看录影带。
  这部片的剧情闹哄哄的,完全没有内容可言,只是看一对美国夫妻歇斯底里地发火、尖叫、闹来闹去而已。
  片名叫做“墙壁里有人”(注:原名“Thepeopleunderthestairs”,中译为“恶鬼之家”。),让我原本以为这是关于墙壁里若隐若现的幽灵之故事,以营造恐怖的气氛取胜,直到最后才知道确实有鬼——但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
  电影一开始,就看到作为舞台背景的房子里关了一大群人。这不只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
  静江似乎也有同感,看完之后感叹地说:“剧情还真是简单明了。”
  “根本太夸张了。”
  “的确。”
  看看时钟,现在才九点,距离康子抵达还有一段时间。
  晚餐是烤肉,所以不用做太多准备工作。蔬菜和瓦斯炉已经放在桌上,待会只需要在烤肉之前端出肉,再把酱汁排放在桌上——静江这么说道。她大概觉得,使用过期的调味酱总比淡而无味来得好些吧。
  “我们再看一部片吧。”静江从录影带店的袋子里拿出另一卷录影带。
  “随便。”我虽然不太想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腹部有一种被束缚的感觉,不知道是肌肉紧张还是胃在抽痛。我也发现自己害怕和康子重逢。能够见到暌违六年的女儿虽然值得高兴,但却更让我感到紧张。
  “亲爱的。”静江似乎发觉我内心的紧张。她伸长娇小的身躯,将录影带放到录影机中,没有回头地低声说:“我希望你能和康子和好。”
  我模糊地回了一声,听不出是“哼”还是“嗯”。
  “只剩下三年了。”静江摸着遥控继续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
  事实上,我自认明白这点。虽然无法想象康子今晚回来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但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只是,我心中感到不安。
  问题在于,我到底该如何应对?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切入话题、如何说话、如何重建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世上真有人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电影开始了。这部片和先前的恐怖片相较,情节铺陈较为传统。主角在得知自己已经罹患末期癌症之后,开始寻找杀死自己妻子的犯人并加以复仇。
  除了互相射击的场面有点吵杂之外,基本上还算有趣。虽然不会让人热血沸腾,却也不算无聊。
  “这部片还挺有趣的。”静江倒转录影带的时候也这么说。
  “嗯。”我只简短地回答。接着,我望着没有画面的电视荧幕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时候还看电影,很像是傻瓜吗?”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情。
  “像傻瓜又有什么关系?”
  “是吗?”
  “是啊。”
  “关于康子的事。”我小心不让她发现自己内心的紧张。“她该不会是太恨我了,想要在小行星坠落之前先把我杀死吧?”
  “这也有可能。”
  “喂。”
  “开玩笑的。”
  
  
  6
  
  过了十点半,门铃终于响起。也许是由于这几年都没有访客上门,因而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意会到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意义。
  “是康子。”静江脸上绽放笑容,起身去开门。
  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暗骂自己不中用,却没有任何用处。我试着深呼吸,但连吸入的空气都在颤抖。
  我挺直背脊,胡乱调整桌上的餐具,从冰箱拿出肉,改变盘子的摆放角度,检查沙拉油还剩多少——这些都是我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爸爸,好久不见。”门口传来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康子站在门前。她的外表几乎和六年前在我父亲葬礼上碰到时没有两样。不,甚至和十年前离家时也几乎完全一样。
  她穿着一件带有秋天气息的枫红色开襟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窄裤。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仍像二十几岁。头发剪成短发,长度不到肩膀,给人利落的印象。
  她那显示坚强意志的眉毛仍旧没有改变,黑色的眼珠子则瞥了我一眼后,马上又移开视线——不,先把视线移开的应该是我。
  我的笑容想必很僵硬,康子的表情也不算开朗。她特地回来看我们,原本让我有些期待她会带着灿烂地笑容将过去的争执付诸流水,但她很显然仍旧怀着警戒的态度。
  她的态度像是无声地声明:“爸爸和我之间的嫌隙还没有消失。”
  “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了,康子。你过得还好吧?”
  静江这些年来从来没有露出如此喜悦的眼神,真是天真到令人羡慕。她从厨房拿出小盘子,引领康子到餐桌前,自己也坐下来。
  “我很好,妈妈呢?”
  “我也很好,大概还可以再活三年吧。”静江露出微笑。
  听到这里我啧了一声,康子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但她没有说什么,又继续对静江说:“真不敢相信真的只剩下三年。不过还好家里没事,仙台这里一开始也很混乱吧?”
  “人类真是脆弱的动物。”静江感触良深地点点头。她边说边点燃瓦斯炉,迅速地铺上一层油,接着对康子说:“你要吃就自己放上来烤吧。”她指着蔬菜和肉,又说:“那些人知道自己几年以后就要死了,突然失去控制,争先恐后地逃跑、抢夺或是彼此怒骂,真是脆弱到可怜。走在路上的小狗还比他们冷静多了。”
  “那当然,狗又不会看新闻。”我挖苦地说。不过我很讶异听到静江说起“人类很脆弱”这种话,我没有想过她会去思考这种事情。
  接着有一阵子我们都忙着烤肉。虽然没有交谈,不过铁板上的烤肉所发出的嘶嘶声和弥漫的白烟也让这一餐感觉还算热闹。
  我脑中拼命思考该说些什么。想问的问题多到问不完,像是结婚了没有、如果已经结婚了有没有小孩、工作现在如何、不打算回来吗。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康子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我放下筷子,偷偷吐出一口气。十年没有和康子坐在同一张桌子,而她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看我,沉重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
  “对了。”“对了。”
  康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开口。
  我们互望一眼,双方都露出尴尬的表情,彼此推让发言权。最后我终于决定自己先开口,结果又变成同时说话的局面——
  
  “你回来有什么事吗?”“爸爸,你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怎么回事?”我有些摸不着头绪,康子也皱起眉头,同样搞不清楚状况。
  铁板上的肉片烤得太久,发出吱吱的声音,似乎已经烧焦。
  “你问我有什么事?不是你自己有事要回来的吗?”
  “我是因为爸爸说有事一定要找我,所以才回来的。”
  康子似乎也为眼前难以理解的状况感到动摇,但没有特别显出不愉快的样子。我也跟她一样,不希望到这个关头还吵架。
  “是谁跟你说的?”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答案很明白。
  “妈妈说的。”
  没错。会居间联系我跟康子的,除了静江之外没有别人。一定是她和康子联络,事后再告诉我康子会来。
  “喂。”我转过头,这才发现静江已经离开座位。“喂,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声问。
  静江推开寝室的纸门,悠闲地回到餐桌。
  “喂,你到底是——”
  “锵!”她发出愚蠢的状声词,举起一个纸箱,接着把箱子放在自己刚刚坐的椅子上。“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她眯着眼睛,交互看我和康子两人的脸。
  这个纸箱很脏,侧面印着搬家公司的名字,应该是我们搬到“山丘城镇”时使用的箱子。
  “那是什么?”康子疑惑地问。她的语调中并没有责备的意味,却显得有些讶异。
  “我最近整理了和也的房间。”静江缓缓地说明。
  “哥哥的房间?”
  “结果我在壁橱里找到这个,所以想要让你们两个都看看。”
  “那是什么?”
  静江打开箱子上部,然后依左、右、上、下的顺序轮流展开盖子,像是开启四扇门一般。
  我和康子凑上前想要看清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静江先一步将手伸进箱子里取出东西。
  “你们记得这个吗?”
  她拿在右手的是根小小的木棒,大概是榉树的树枝吧。长度大约是三十公分,前端被刀子之类的东西削尖。她的左手则抓着一顶安全帽,那是一顶黄色的工地用安全帽。另外还看到有网状的东西从纸箱里露出来,那像是从足球场的球门所剪下的网子。
  “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我不耐烦地问,然而,此时我脑中却开始浮现原本已经忘却的场景。
  
  
  7
  
  那是在夏天。
  我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只记得太阳的光线相当炙热,蝉鸣声嘈杂得像是要把大气层都烧焦。
  我当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所以那天或许是星期日吧。难得的假日使我得以放松身心,然而看到窗外晴朗的天空,却让我同时感到舒适与压迫感。没有半片云的蓝天虽然让人神清气爽,但相对的也使我厌恶起只能在家里看电视的自己。
  静江和康子也在客厅。康子把笔记本摊开在桌上,默默地写功课。
  这时和也出现了。他当时还只是个小学生。
  “康子,我们走!”他威武地呼唤妹妹的名字。
  我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他头戴安全帽,右手拿着木弓及自制的箭。
  “和也,你怎么了?”静江瞪大眼睛问。
  当我看到他那副模样的瞬间,脸上一定露出不悦的神情。和也当时大约是四、五年级,以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他的模样未免太幼稚了。
  “哥哥,你怎么了?”康子也抬起头惊讶地问。
  和也一脸认真地回答:“康子,我们走,跟我一起去打倒魔兽!”
  ——魔兽?
  老实说,他这段如同儿戏的发言让我感到幻灭。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多聪明,但听到他唐突地说出“打倒魔兽”这种话,让我不禁绝望地觉得这小子实在没救了。
  “在哪里?要去哪里呢?”康子的年纪虽然比较小,想法却实际许多。“真的有魔兽吗?”
  “在兵库县。”和也很肯定地说。“妈妈,我们要去兵库县,给我钱。”
  “兵库?”静江有些不知所措地反问。
  和也点点头,以认真的表情环顾我们三个人,缓缓地说:“刚刚电视上说的。”
  “说什么?”
  客厅的电视机直到刚刚都还在转播高中棒球的决赛。最后一局中,原本落后的队伍在两人出局的情况下打出精彩的再见安打。
  “刚刚他们说,”和也继续发言,“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注:甲子园球场是日本高中全国棒球比赛的举办地点。由于球场中时而会出现强劲的海风影响击球,甚至造成比赛逆转,在高中棒球转播时球评便常以“甲子园里住了一只魔兽”形容。)
  
  
  8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做出什么反应——不,我想当时的我一定像看到丑恶的虫子般露出嫌恶的表情吧。但是,现在我却感觉到一股柔软的空气流经胸膛,仿佛有一个轻飘飘、令人发痒的块状物从腹部涌上喉咙,最后形成舒畅的气息自口中蹦出。我一开始甚至没有发觉这是笑声。
  我笑了,自己也可以感觉到脸部肌肉的紧张解除,脸颊亦松弛下来。
  “呵呵呵!”
  我听到笑声,转头看到康子也在笑。她的眼尾下垂,以手掩住嘴角。
  静江高兴地看着我们说:“你们记得吗?”
  “魔兽啊……”我皱起眉头,但这绝对不是不高兴的表情。
  “是魔兽。”康子边笑边点头,很肯定地回答。
  “那真的很好笑。”静江把手中的安全帽收回纸箱里。
  康子以兴奋的声音说:“我当时真的好感动。”她露出怀念的神情。“我那时候就了解,哥哥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别人没有的东西?”静江追问。
  “没错。”康子微笑着说。“哥哥拥有很特别的东西。”
  “特别?”我像只鹦鹉般重复这个词,并下意识地接着说:“他是个特别的傻瓜!”
  “别这么说。”静江皱着眉头指责我。
  我连忙闭上嘴巴。我想起康子过去曾狠狠地指责我,骂别人傻瓜的才是傻瓜。只是,我刚刚说的“傻瓜”并不带有贬低的意思。
  康子没有生气。她的表情仍旧很温和,仿佛同意我的看法。“没错,哥哥是个特别的傻瓜,竟然会想要去攻击甲子园的魔兽。”
  我无奈地问静江:“你就是因为想让我们看这个,才把康子找回来吗?”
  “怎么说呢……”静江低头看着纸箱,似乎是在思索适当的词句。她沉吟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难得有这个机会,我真的很想让和也打倒魔兽。”
  我感到有些讶异:“魔兽被打倒了吗?”
  “我也不知道。”静江歪着头回答。
  和也头戴安全帽、一脸认真站立在眼前的可爱模样,清晰浮现在我脑海中。
  “爸爸。”
  这时康子站了起来。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准备要讨论重要的议题。
  我吞了一口口水,在她凌厉的气势逼迫之下,背脊紧贴在椅背上。
  “我在爸爸的要求之下,一直过得很辛苦,老是在意自己的成绩和排名。”她的口吻仿佛在宣读罪状。
  在这个瞬间,我终于了解,女儿这段充满憎恨与愤怒的指控或许就是所谓的“魔兽”。
  “爸爸老是把别人当傻瓜,跟你住在一起连我的个性都变得很焦躁。从小我就老是承受压力,哥哥的死我也相信是爸爸害的。”
  此刻我确实感觉到,眼睛无法见到但长年蓄积的憎恶形成魔兽,从上方展开沉重的攻击。再过三年世界就要毁灭,魔兽或许是要赶在那之前逮住我。我只能紧闭嘴巴,默默地看着康子。房间里的照明仿佛变暗,墙壁被染成黑色,我感到呼吸困难。我不知道该看哪里,并强忍住想要闭上眼睛的冲动,看着自己的女儿。
  “不过啊,”康子说到这里时吐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叹息还是发笑。她的表情似乎和缓了一些,眼神也不再咄咄逼人。接着说:“不过啊,我决定原谅你了。”
  “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调。
  “看到哥哥的安全帽之后,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所以,我决定完全原谅你了。”
  我从来没听过女儿竟然胆敢对老爸用“原谅”这种词,不过我并没有生气,只勉强说了声:“是吗?”
  
  
  9
  
  隔天早上康子就要回东京了,我们送她到停车的地方。
  她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之后打开车窗,对我们挥手。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但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爸爸,你得跟妈妈道歉才行。”康子探出头说。
  “道歉?”
  “你一直把她当傻瓜,我想妈妈一定很生气。”
  “别傻了。”我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静江。“你说对不对?”
  “我的确很生气。”静江的声音似乎比平常稍微尖锐一些。
  “看吧。”康子开怀大笑。“爸爸,三年后当世界末日来临,待在你身旁的大概只有妈妈。你最好事先讨她的欢心,免得她到时候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别傻了。”我又脱口说出这句话。
  然后,我再次偷偷瞥了静江一眼,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僵硬。“我跟康子不一样,不会轻易原谅你。”
  车子发动了。
  我想起那座公园,并试着想象三年后我和静江坐在长椅上等候末日来临的样子。面对洪水和倒塌的建筑物,绝对不可能保持平静的态度,但那幅景象却显得相当安详。我们俩都驼着背,眯着眼睛看夕阳,欣赏红蜻蜓优雅的舞姿。我甚至觉得,等待我们的是平静而悠闲的时光。
  “爸爸,你要加油喔。”康子大声说。“反正还有三年的时间。”
  她用“还有三年”这种说法,给我无比的信心。
  “喂。”
  “我才不会轻易原谅你。”
  静江再次以强调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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