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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妖颜卷

_2 楚惜刀 (当代)
  临到紫府大门,紫颜忽然想起什么事似地道:“啊,说起来,听说那件奇案破了呢。”
锦瑟猛然止步,阳光下玉容如雕塑呆滞,半天才颤声道:“紫先生说的可是……那一桩?”
“是啊,明月大师之死,凶犯终于落网。官府说他的罪孽不单那一桩,昔日捧红小姐的诸多恩客,据说都成了他刀下亡魂。”
锦瑟唇齿打战,缩了缩脖子,勉为其难道:“那他……会处斩么?”
紫颜微笑:“怎么也要等到秋后,他仍有半年日子可活——小姐莫不是可怜他?”
锦瑟低头叹息。长生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谁。然后,像是为解他的惑,紫颜悠然地道:“多少年了,这位北方七省海捕通缉要犯总算被缉捕归案。小姐可以放下往事,安心去了。”
长生浑身震颤,惊讶地看向紫颜。锦瑟点头,眉眼微微振作了,朝紫颜万福谢道:“先生费心,锦瑟……不,蓝玉去了。”一切都结束了,那些关于锦瑟的记忆,从此可以抹去。她的恩怨,已经了结,没什么再可留恋。
  紫颜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她道:“这洁齿方你且拿去,面脂方子切忌再用先前那个,我重开了,你照做便是。”
紫颜洞悉的眼神里,有着深深的悲悯。锦瑟逃过他凝视的双眼,接过方子看了。洁齿方仅用一两杏仁加盐四两煅烧研磨,展皱方则取栗子薄皮一两与蜂蜜研膏,全是随处可寻的药材,皆以行楷细细写明了制法。她心下感动,再次谢过。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用处了。有这一张容颜,足矣。
  锦瑟和蝴蝶坐上马车去了。长生迫不及待关了大门,拉了紫颜问道:“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明月大师又是谁?”
紫颜笑笑地,突然轻呼道:“糟了……我向有狐族猎人买若鳐人肉时,忘了一件事。”他苦恼地叹气,“我忘了按年岁长幼和男女之别来收藏人肉。不知给锦瑟的那两块,是不是女人的?”
他兀自凝思,长生仰头急道:“少爷!我问你事儿呢。”
紫颜扑哧一笑,戳他的额头道:“你是担忧谁呢?那个凶犯,还是锦瑟?”长生着恼地瞪他,紫颜方道:“锦瑟色艺双绝,当年拜倒在她裙下的富豪名士,不可胜数。当中最为风流的人物,便是宫中最擅长瑟技的明月大师,阳阿子唯一的传人。他与锦瑟唱和酬酢,传为一时佳话。”
“阳阿子,也是很有名的大师吗?”长生奇道,“为何我从未听闻?”他挠挠头,赧颜以对。
  紫颜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明月大师去世前,已有几位锦瑟的恩客不幸遇害,因在外地,没人想到锦瑟身上去,全当是意外。可等明月大师也被刺身亡后,官府察觉当中蹊跷,立案追捕那个最有嫌疑的人。”
那个人也是默默地爱着锦瑟而不得罢。长生慨然喟叹,她既去了,但愿能如她所愿,重回从前。
  他却不知,锦瑟并非仅仅想回到从前。
  马车幽幽荡荡驶出了城,走过日落,走过花开,行过了十数天,进到一处乡野村泊。车方一停,就有父老乡亲欢喜地迎上来,披红挂绿地接锦瑟下车。
“蓝玉!”“蓝玉!”这里物是人非。
他们唤着她的名,诧异于她多年不变的美丽。童年的玩伴都老去,嫁的嫁,走的走,却依然有人记得她。她理应在多年前死去,如今,说那是假死以祛邪气,京城的名医妙手回春,救活了她的命。玩伴们已无法重回昨日,脸上一根根皱纹是最好的明证。可蓝玉一如离别他们时的模样。京师的名医,果然名不虚传。玄妙的解释,令村里人都释然,没拿她当外人看,热热闹闹地为她筹办她要的喜事。
  蝴蝶哭着送锦瑟上了花轿。嫁给她青梅竹马的邻居,一村的人都在称赞,说她是贞烈的女子,处处张灯结彩迎接这喜庆的一刻。锦瑟亦挂满笑容,她要嫁了,数十年往事历历在目,疲倦的心终有了一个归宿。
  这些年来,她的技艺攀至一个绝顶高峰,更曾为皇上献艺,博得满堂喝彩。她此生愿已足。当今世间,再也无人能跨越她。
  除了明月。
  他说她会超越她。他说,她的灵性像极了幼年和他一同学艺的邻家妹子,可惜她染了病撒手西去。
  说到师妹时,明月总有一阵恍惚。锦瑟就会笑说,那么把我当作你师妹的影子罢。然后,抚瑟而歌,其声凄凄,以乡音唱着明月心中的痛。明月会感动地握她的手,锦瑟,他说,你为了我去学吴音,真是难为了。你不必如此自苦。
  不苦啊。她苦笑以对,熟悉得如同刀刻的乡音,她也想找机会宣泄。细语呢喃,隔栅浅笑,那一幕幕童年就在昨天。
“阿玉,你的手法不对,应该这样子。”幼时的明月比她高一个头,软软的小手盖在她手上,拨了个音给她看。
“明月哥哥,我累了,歇会儿再弹。”
只是当时,已回不去了。她是仙音阁最红的歌伎,他是御前最得宠的乐师,咫尺天涯。
  不是不心痛的。明明是可以执手到老的人,听着他对前世的她的思念,她唯有一直地笑。她无法对他言明那便是她,当日为了一展技艺,狠心以假死背井离乡。直至重新面对,方知她不曾割舍下的,有他。
  抛不却前尘旧梦。
  记忆中又闯进另外那人的影子。
  她在花轿上沉沉地想,对了,他被抓到了,要被处死了。过去很多年,她甚至忘记了他怨怼的眼神。那可怕的江湖人总是飘忽来去,往往刚送走明月,他就突然像根柱子立在船舱。
  跟我走,他说。双眼执拗热切。他一身高强的武功,她不信他真的会落网。即便是天网恢恢。他曾说过他的名字——望帝,桀骜霸气,令她有一时的冲动向往。可当明月死后,她断然回绝了他。
  我恨你。她无法饶恕害死明月的这个狂徒,向官府告发他的名字。她说,他叫沧海,是仙音阁常客。画像贴满州府各关隘,一年、两年,他像水气消失在空中。
  曾经沧海,如今都该放下。明月去了,望帝也要去了,那么她将如何自处?
  抱了明月的牌位,她似笑非笑踏入喜堂,恭贺声唱礼声不绝于耳,她一一照做,心里想的唯一念头,是她嫁了明月。有情人就要终成眷属,无论天涯海角。
  当喧嚣渐渐远去,蝴蝶送完宾客,哭丧了脸回到锦瑟的新房。大红的床上,写了明月名字的牌位赫然平卧,令蝴蝶心惊肉跳。
“车子备好了么?”锦瑟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遗憾。
“备好了。”蝴蝶语带哭腔。
  锦瑟冷冷地道:“你哭什么?欢喜送我去了才是正理。紫先生为你留了数百金,改日寻个好人家嫁了,别像我到老了蹉跎日子。”
“小姐,我什么都答应你,你不要去死啊!”
不要去死。太晚了,锦瑟想,已经决定的念头根深蒂固,抹不去了。镜中,她有完美的容颜,一如往昔,一如若干年前她相伴于明月的身侧。那是她最想要的日子。
  她伸手进怀,拿出紫颜相赠的那张方子。他看透了她决绝的心,成全她,还她当日的容貌。可他心中仍抱有世俗的怜惜,不忍她就此别于人世,那细细的一行行字,透着人世间对她最后的挽留。
  到底,还是放下了。她把纸叠好,塞在枕头下。拾起明月的牌位,锦瑟依靠上去,仿佛有暖烫的热流传来。这样好,不孤单不寂寞了,陪伴他去那地老天荒之地吧。
  黑夜中,一辆车驰向村外,远方寒山漠漠,是纵身一跃最好的去处。生是明月的人,死是明月的鬼。锦瑟嘴角微笑着,挥舞马鞭没入夜色。   
附注一:杏仁洁齿方
来源:《太平圣惠方》
成分:杏仁(一两)、盐(四两)
功效:治齿黄黑、固齿、治疗风热牙痛、治疗齿痛出血。
制法:盐煅烧后研成细末,用温水浸泡杏仁,去皮捣烂,加盐搅拌均匀。
附注二:展皱方
来源:《普济方》
成分:栗子薄皮(一两)、蜂蜜(适量)
功效:防止皮肤衰老和除皱纹。
制法:细研如膏。
第三回 彼岸
“这张脸修得好么?”
问话的是一个鹰勾鼻男人,粗眉大眼,身材敦实。长生站在紫颜身后向榻上觑了一眼,血肉翻滚的一张脸,早辨不清眼口鼻,慌忙收回目光镇定心神。
  紫颜搬过那身躯,拾起冰凉的手,又在那团血肉上摸索翻看。他身子一挪移露出些许空隙,长生不小心看多两眼,忍不住喉间作呕。这时长生体会出紫颜不沾荤腥的好处,若时常要给死人化妆,尤其是见识死状极惨的面容,谁能咽得下肥腻的红白熟肉呢?
“这生意我接了。”
紫颜一锤定音,那鹰勾鼻男人立即欢喜起来,躬身长拜称谢不迭。等长生送完那人回来,紫颜洗净了手坐在那身躯前闭目沉思。
“你看出什么?”紫颜问他。
  长生不想少爷会考问,忙从上到下打量仔细,方道:“这人是男的,大约……三十多岁,身体强壮……不知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把他的脸毁成这模样。”
紫颜搀过长生的手,按到那身躯上,道:“此人全身僵硬,小腹鼓胀,尸斑以手压会褪色,起码死了五个时辰。”他手中突然闪出一片精光,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人的手臂,极缓地流出血来。“有血流而出,这人死了一日不到,还新鲜得很。可惜这刀伤不是别人划的,是他自毁的。”
长生骇然缩手退步,后怕地摇手道:“少爷你别说了!我头回见死人,心下一时不惯,你容我缓缓。”
紫颜横过一眼,素净的笑容像莲花一般盛开,一声低低的叹息从花心传出。长生羞愧难当,红了脸走近他,大了胆子去瞧那血迹斑斑的尸首。
  这真是个不幸的人。长生看清了他血污的脸,数十条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的刀痕横贯其上,每一条伤痕都暗示执刀者的坚毅。长生咽了口唾沫,在紫颜赞许的目光下拾起他的手。指甲剪得十分整齐,右掌结了四个干净的茧,指节结实有力,像是懂武功的高手。
  致命的一刀劈在胸上,碗大的血洞黑黝黝像张开的口。紫颜用刀片割破袍子,露出里面被铰烂的血肉。“唉,可惜你我不懂武功,看不出这回旋刀法究竟是什么人所劈。”
“少爷可是在猜想刚才来人的身份?”
紫颜点头:“他言辞闪烁,骗我们说这是被盗贼所伤的朋友。其实这人自残身体,为的不过是掩藏身份。那么这两人的身份就极为可疑。不但如此,这刀法霸道刚猛之至,劈得出这刀法的人也绝非等闲。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他拉了长生的手放在那张脸上。手下棱角分明,突起的骨头戳得长生心寒。
“这块横骨便是催命的符咒。”紫颜淡定地道,“躲不过的血光之灾。”
长生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连叹息都是冰的,宿命还是巧合,天意或者人为。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也有过一块不吉祥的骨头,被硬生生抽去了,犹如修改命运。
  怕紫颜看出他又在胡思乱想,长生干笑两声,强作镇定地取了绢帕,把榻上被血衣染污的地方拭净。紫颜见他不惧那死尸,便放心离开了。
  等紫颜一走,长生颤抖的手又按上那人的脸,混乱且迷茫。血迹早干了,他的手抚过硬梆梆的伤口,像钝刀吱吱在磨。他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心惊肉跳地松开了手,几步跳离了榻边,远远避开那个不幸的人。
  晚间,长生吃饭时仍想着那张脸,被毁去的是怎样的容颜,背后又有如何惨烈的故事。他出神地嚼着菜饭,手一抖,差点把汤送到鼻子里,惹得紫颜轻笑不已。
“在想那人的面相?”
长生应了,问:“少爷,你我的面相可算好?”
紫颜摇头,“我的样貌过于妖冶,由面相看亦不是长寿的命。你便不同,会多福多寿,安康到老。”
长生讶然推盘,停箸茫然。紫颜含笑看他,竟露出顽皮的笑容,“人活成老不死有什么趣味?风光五十年就足够了。我不要长命,我要好看。”
可是,他怎能失去少爷。长生忽然心慌起来,涩涩的苦从嘴里渗出,身子疲倦得犹如远游而回。他无力地倚在桌角,抬头看紫颜。少爷平静的面容就像瓷器玉雕,烛火在他脸上折射剔透的光芒。是这样完美的少爷啊。
  长生不敢设想春花凋残、秋叶枯萎,他要把这片刻的容光都留住。
“我想学易容。”他突兀地说了这一句。是的,唯有他学会易容,他才可能改变紫颜的相貌。
  紫颜诧异地望他,半晌,才听懂了,欣喜地站起,拉了长生的手飘然转了一圈。
“你终于肯学易容了,真是难得。”他俯看长生稚嫩坚决的眼神,听见他怦然跳动的心。由今日起继承这充满魔力的妖术吧,是是非非就在针线与刀石中消磨、书写、偷换。
  紫颜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平摊开,严肃地道:“我将倾囊相授,你切莫辜负了我。”
切莫辜负。长生痴痴地凝视紫颜,他的心犹如饥渴的土地,正期盼一场倾盆的雨露。
  凤灯下,香案上,紫颜摆出一幅幅帛画。先是眉、眼、鼻、唇、耳,再是五官齐备的面容。无数的脸呈现在长生面前,零零落落仿佛前世今生的片断,每张面孔后各有故事。脉络隐藏命运,线条向上或者向下,就是截然两条道路。
  长生摸索那些帛画,像雏鸟奋力振翅等待飞翔,眼睛里渐渐放出光彩。
“把这些记熟了,再来看我亲手易容就简单得多。”紫颜微笑,“今晚,和我一同帮那人改容吧。”
长生头皮发麻,看紫颜抽出针、刀、线、剪并各色染料,俏粉娇泥,摆了满满一桌。搬正那人的脸,紫颜却先抬起死人的左手,问:“你看这里有何古怪?”
死者紧紧握拳。长生愕然指出,道:“莫非此人死时极为悲愤?”紧扣的左拳骨节尽突。要怎样的决心才可将一生抹杀,于血肉翻飞中勾却前尘。长生哀哀地看了那没脸的人,想,若此刻在榻前是他的至爱亲朋,会是怎样肝肠寸断。
  紫颜摇头,“不然,这不过暗示他是自杀,在被擒之前宁愿自毁容貌、自割喉舌,也不想被对方拿住招供。”
这人手持利刃,自伤身体必然用尽全力,故左手会不自觉紧握。长生想通这点,崇敬地望向紫颜。想不到这些仵作刑狱之事,少爷亦所知甚详,可见易容一道博大精深,先前对此道的鄙薄不由渐渐消除了。
“回旋刀,回旋刀。”紫颜喃喃念着,那伤口如张开的花蕊,把人肉割成一棱棱,惨不忍睹。“只一刀便能血花九出,当今天下没几人有此功力。”
长生悚然一惊,回想那鹰鼻男人阴戾的相貌,泛起难言的窒息感。
  紫颜叹了口气,道:“此事疑点太多,叫萤火来。”
萤火。又是那个讨厌的石头人。长生不情愿地应了,提了灯慢吞吞穿过庭院,来到萤火住的沉珠轩。
  浮香暗动,清冷的月光照在轩外的池塘里,别有种幽寒肃穆的气氛。扑的一声,有蟾蜍蓦地跳入水中,翻起水声吓了长生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左右犹疑地看了看,远远立在门外拉长嗓子喊:“萤火,少爷叫你——”
萤火躬着身从轩里走出,俊秀的脸死气沉沉板着,没有一句言语,默默跟在长生身后。长生忍不住,别过身趋向他。萤火剑眉一挑,双眼如狼戒备发光,反把长生一肚子的话噎了回去。
  长生没好气一甩袖,这个萤火向来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居然敢给自己脸色看。罢了,由他去少爷面前出丑,没必要和他碎叨少爷的想法。
  紫颜把那人胸口的刀伤都清洗干净,便于看明用刀深浅并刀劲分寸,他凝神冥思的时候,萤火进来了。
“当今武林,谁有这等功力?”紫颜问完,半晌无声,却见萤火跪倒榻前,捧了那人的手,两行泪无声在流。
  他的泪在烛火中闪耀,晶莹如星烁,那一刻长生仿佛听见他浓重的喘息声,悲哀的心里也在滴着泪。萤火突然在长生眼前活了过来,优美柔和的俏面背后,长生看见了棱角峥嵘。
  他就像一把铮铮宝剑出了鞘,剑锋吞吐着青光,即将刺破黑夜刺破寂静,把伶俜岁月里的隐秘往事一吐而尽。
  紫颜挥了挥手,萤火倏地收了泪,平静地道:“这是呜咽刀所伤,九曲回肠十三刀的第二式,宣城杜鹃。”
头一回,长生觉得萤火如踏歌而言,沙沙的声音像碎桑叶于指尖摩娑起舞,竟说不出的魔幻动听。他讶然地盯着这个一向不讨喜的人,诧异他说的话和迷人的嗓音。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紫颜幽幽地自言自语,萤火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匍匐地上像是在哀求。
  长生隐隐觉得事出蹊跷,却见紫颜肃然起身,把房门关了,挑亮了灯心看他。
  少爷的神情颇有醉里挑灯看剑的意味。长生的心一紧,知他要说重要的话。果然,紫颜道:“刺这刀的人想找望帝,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长生茫然摇头。萤火伏倒的身躯越来越低,就要没到尘埃里。
“多年前,望帝是雄霸武林的一位枭雄,赫赫有名的玉狸社首领。那玉狸社也是人才荟萃之处,上为皇帝老儿清除朝野障碍,下为江湖各色帮派打探秘闻隐事。终于有一日,望帝手中掌握太多的私密,明里暗里都有人看他不顺眼,遂被多方追杀,死无葬身之地。”
长生被这传奇人物搅得心痒,神往道:“既是如此,为什么对方还想找出望帝?”
“可能他看出这人与望帝有所牵连。”紫颜顿了顿,“呜咽刀是照浪城主的镇城之宝,想来,他一定很想知道这人的相貌。”紫颜抚过死者的面容,长生屏息吞声,仿佛他的手移过便会生出花红柳绿,还原出那人的本来面目。
  萤火呼吸急促,像是满钵的水就要倾出。长生奇怪地斜睨他一眼,见他锁了眉向紫颜猛然一拜,竟决然向外走去。
  长生的心被敲了一下,刹那间明白过来,吃吃地问紫颜:“少爷为什么要问我?你想问的分明是他。”想到萤火仍比自己有用,长生心里苦恼叹息着,恨不能走入江湖历练一番,让少爷刮目相看。
“我以为,你是真的明白。”紫颜摇了摇头,继而拿起针线,漠然敛容,开始勾画往昔。
  长生被这句话击中,他究竟错过了什么,少爷想他明白的是什么?他回望萤火消失的方向,忧郁地沉思。
  等他于混沌中再度凝望紫颜,半张脸已经修补成形,赫然现出那人的轮廓。他不关心那人的模样,只惊叹紫颜宛如神助的针功。紫颜抬手扶了扶额,一滴晶汗从秀长的睫毛滑落,“啪”,滴在那人的伤口里,丝丝渗了进去。
  萤火却于此时突然闯回,一身远行的服饰,背上伏了包裹,冲紫颜扑通跪下。
“请先生放我走。”
“你自己要走,这天下谁留得住你。”紫颜淡然说道,捧起那人的脸,“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模样?”
萤火恻然一望,漠漠中有莹莹灯火如豆,曾经的欢颜如今冰冷刺骨。他吸了口气,忍痛答道:“先生若把他交出去,只怕有更多人要死于非命。”
“啊——”长生不禁退了一步,终于知道了萤火竟是望帝。为什么他可以如算命先生,知晓无数人的过往,只因他是昔日玉狸社之主。
“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或者,你宁为玉碎,不肯苟全?”紫颜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我费了那么多时日打造你的心性,不想你仍是如此火爆,不堪一试!”
萤火伏倒在地,咽不下这口气,哽在喉间的刺戳得他生疼。
“盈戈的相貌如果复原,照浪城就会找出他们的落脚处。我……不能再害他们!”他牙关打着冷战,格格作响,像冰互相敲击。
“那你就让他这般没面目地去见阎王?”紫颜断然说道,“我不管他是谁,既是接到手的生意,我便照主顾所求,如他所愿。”
他忽然飞针走线,手下不停,绚烂的手势织就群鸟扑翅。萤火痛心地目睹盈戈残缺的脸面一分分补全,点点血色自骸骨上残褪消散,替之以均匀丰满的温润肉色。火光跃动下,那张脸终有了生气,除了微阖的双眼外,连厚实的唇亦闪动流光,似乎将要开口。
  盈戈。萤火不禁茫然站起,抚了抚死去伙伴的脸。恍如重生。生前他极爱笑,那眼角的笑纹竟都历历在目。可是他也老了,额头的长纹是萤火不熟悉的,还有那凹陷的眼窝。有多少年未见了呢?他竟老了。
  唯有劈面这几刀,一如少年时的决绝。他说,我必是最好的刺客,如聂政。那时萤火尚是恣意江湖的望帝。望帝说,照浪城主武功卓绝,你不是他的对手。盈戈笑笑,我必提他的头来见。
  那一战血染大江。盈戈提来了照浪城主的头,可惜竟是傀儡,功亏一篑。望帝知道,最好的时机已逝。忍,便是心头一把刀,他要所有的人忍下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盈戈没有忘记。再次出手,他没能刺死照浪城主,却依旧完成诺言,自毁容貌。是这样一张无愧天地的脸。萤火惶恐地惭愧着,他居然为了偷生,想让这张脸冥然消失地下。
  可是,不仅是他一人的命。玉狸社自他去后,全部隐于市野,外人只道烟消云散。这盘根错节的纠葛,若是因了盈戈的暴露被全盘挖起,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萤火再也坚持不住冷峻,宁愿委曲求得紫颜相助。
  长生盯了萤火看,他就像一堆碎了的白瓷,过往再光鲜亮丽,今时不过是容易伤手的破烂。稍不小心,去捡的人就要割破手指,少爷大概如是想。
  可是长生突然想去捡起这堆碎瓷,拼贴成往日的桀骜。少爷一直做的,不也如此?把残旧废弃的容颜换去。长生一念及此,伴了萤火跪下,恳求道:“长生请少爷饶萤火一回。”
紫颜并不理会,喃喃说道:“血肉中夹有丝棉,他先前是以黑布裹面,等照浪城主出手后发现其武功远高于想像,他自忖无法逃生,因此下决心毁容。他脸部伤痕起手重、收手轻,最后一刀横贯鼻梁,想是不堪其痛,故斩得歪了。此时他胸口已遭重创,而对手认定他必死,没有追击,给了他自我了断的时机。”
他的声音带了薄薄的惋惜,像爱怜一朵花谢,将它抛诸流水。
  然后,他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幽幽地道:“那么,你们想让他生就什么面貌呢?”
长生心头突跳,少爷竟有松动的迹象。他觑了萤火一眼,因自己的几句话,萤火周身的剑光更明亮了,他甚至看见锋利的边缘正烫他的眼。长生收回目光,心里有偷偷的喜悦,仿佛和萤火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交货的日子到了。
  鹰勾鼻男人毕恭毕敬地递上帖子。长生留意一看,果然来自照浪城。艾骨,是这个阴森男人的名字。他满怀期望地掀开裹尸的白布,继而,眉眼鼻嘴先是一皱,再讶然分开老远。
“竟会是这叛徒!”艾骨手足无措地愣着神,瞥到紫颜无动于衷的脸,方摆正了神情,急切地冲紫颜拱手相谢。
  酬金丰厚到令紫颜展眉微笑。百匹翔凤游麟、对雉斗羊的蜀锦显光弄色,极尽鲜妍之态。紫颜虽故作镇定,到底忍不住多溜几眼,心猿意马地招呼艾骨喝茶。
  艾骨了无心思,推托主人急等回报,逃也般带了盈戈的尸体离去。
  萤火偷藏在窗外,他不认得那张脸。在长生苦苦哀求之后,紫颜答应为盈戈改容。本以为先生随便换了一张就罢了,不想令照浪城的人惊慌失态。该迷惑还是庆幸,萤火隔了窗棂遥望紫颜,这是他永远也看不透的人。
  紫颜等艾骨走了,摸索蜀锦的手突然停住,含笑的唇骤然一抿,电目射向窗外,没好气地道:“你以为你的功力,可令到艾骨发觉不了?若非他因事而乱,恐怕便要质问我,为何叫人在外面监视!”
萤火讪讪垂手走进。他自信绝不会露一丝马脚,但连紫颜这没武功的人都知道他在,想来,他是心情难平,不知觉出神暴露了罢。
  长生悄悄向他摇手,暗示紫颜并没生气。不想被紫颜看见,将嘴一撇,微嗔道:“好呀,原来你们联起手了。这个地方,到底是不是我做主?”
长生慌忙低头,不敢再有言语。萤火感激地道:“多谢先生仗义,但那容貌究竟是谁所有?”
长生亦好奇地看着紫颜。少爷终听了他一句话,令他在萤火面前别有颜面。
“那是艾骨的弟弟。”紫颜见镇住两人,憋不住厉色,嘴角上扬微笑道,“他弟弟早年逃出照浪城不知所踪,据说偷了城主的小妾——谁晓得是死是活?”
萤火狐疑地暗想,紫颜是如何认得那人,竟知晓这许多弯弯绕绕的事。他愈发觉出紫颜的高深莫测,连他这擅长情报追踪的人都远及不上。
  长生没想到太多,只觉无所不能的紫颜又做成一件善事,更避免萤火铤而走险,心中万分欢喜。他乐滋滋地道:“少爷,这回你忘了买香,这故事咱们就不卖了罢。”
紫颜温婉的笑容忽然一抽搐,姽婳,若你听到这故事,会给我一支什么样的香?他烦躁起来,在厅中走了几圈,长生和萤火不知究里,呆呆看着他。
  紫颜披了一件五彩重莲团花纹袍子,一抹儿胭脂红、葵绿、玉白、碧蓝的丝线,裹着他好似一茎缠枝牡丹花。他蹙着秀眉,发愁的样子就像谢了三、两瓣花叶,娇花盛颜没了肆意生气。
  长生走上一步,安慰他道:“少爷,这回易容的是死人,不须闻香就可施术,何必每回要靠那香麻醉?”
紫颜瞪大眼看他,长生从没见过眼珠子可以瞪得像山洞,似乎要一口吞了他。
“你以为那香是给别人用的?每改一次容,我就减一回寿,那香是续我的命。”紫颜缓缓地说道,炯炯的双目倏地黯淡,“唉,你们老是不卖故事的话,就等着替我收尸吧。”
长生和萤火面面相觑。萤火更是长跪不起,拜道:“谢先生几次改容之恩。”
紫颜顽皮笑道:“有什么好谢,我收你的银子,多得可以盖几座庄子了。”
他忽怒忽喜,忽忧忽嗔,变幻神情比变戏法还快,另外两人却早被他勾得一颗心时上时下,分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长生,为我去姽婳那里走一遭,今次的香不能少。”紫颜说完,加了一句,“把她说的话一字不漏记下了。”
于是,长生把故事原原本本复述给姽婳听。紫颜说过,不必瞒她什么,隐去紫府人的姓名,就当是说一个传奇。
  那个扎着两条小长辫儿的姽婳,笑眯眯地往嘴里扔着炒蜂子。粒粒莹白的蜂蛹清香萦绕,长生又是恶心又口舌生涎,怔怔望了她看,时常忘了要说什么。
“你家主人居然没有焚香?啧啧。”姽婳摇头,听得长生心里一拎,她却吃吃地捂了嘴笑,“那么重的死尸味,他倒受得了。我看,他定是鼻子坏了,改天弄点艾草熏熏。”
长生尴尬地赔笑。但往细里一琢磨,她所言大有道理。紫颜平素是极爱洁净的人,按说像处理尸体这种脏活,没理由会忘了焚香。难道他心不在此?长生哆嗦了一下,依紫颜和萤火的口气,那照浪城主是惹不得的魔头,可少爷对他的熟识超乎常理。
  长生不想他们之间有任何牵连,他不想紫颜出事。
“喂,小子,你担心他呀?”
长生没来由地红了脸,点了点头。就像白色的雏菊上点了一抹红,娇艳地爬到他的脖根。姽婳瞧得有趣,咯咯笑道:“别怕,一回两回的死不了。哎,你说的那个故事,我想还没完。”
长生楞楞地道:“说完了,就是今早的事。”
姽婳微笑,“你家主人这趟聪明过了头,怕是不吉呢。”她把最后一枚炒蜂子扔到半空,张嘴一接,“嘎”地咬碎了,几下嚼落肚里,拍拍手对长生道:“你多等两个时辰,我要为他配一柱香。”
长生没想到竟会要几个时辰,呆呆地应了,见她翻开宝蓝云昆流烟锦帘,径自往里屋去了。他闷闷地坐在蘼香铺里,嗅着层层叠叠的异香,神思恍惚。
  长生昏昏欲睡之时,姽婳对了一整屋的香料也正犯愁。
  木香藤、含笑花、黄玉兰、夜合花、优昙花、香叶子、降香藤、狗牙花、鹰爪兰、枎栘、木瓜花、金樱子、九里香、黄山桂、芸香、树兰、水红树、木荷、香秋海棠……提取的香油都密封在一只只刻莲瓣纹白瓷盖罐中。只是那一柱香却好生难配。
  能不能救紫颜,就要看这香够不够浓馥香沉,媚到骨里,冷在心头。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最终,他才能躲过一劫。
  苦海无边,极乐不在彼岸。她想到要配什么样的香。
  姽婳把香交到长生手里时,天已黑透。这柱香,就叫“彼岸”。
当香在紫颜手中把玩,长生讲完了姽婳的话。紫颜沉默地凝视“彼岸”,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能到达。无法脱离苦海,无法涅槃解脱。
  又几日,长生连夜背熟了紫颜交代的帛画,几天的用功令到眼皮倦极。天渐变燥热,园子里呆得久了,便觉日头像一种慢性的毒,缓缓渗到肌肤里去。他躲到廊下小憩,靠了廊柱方歇了一刻,大门忽然震天响,让他的心狠狠跳了跳。
  刚打开门,便被迎面一个伟岸的身躯冲撞开,那人轩昂地走进,风风火火地回头瞥了长生一眼。
“呵,连童子也有几分颜色!”他说完,傲慢地回过头朝里屋闯去。
  长生伸长脖子看他,阳光沿他周身弥散开来,烘云托月般捧着他健魄的背影。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到长生身边,阴沉地道:“我家城主来了,叫紫先生好生款待吧!”
长生这才发觉艾骨就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琢磨不透。他吸了一口凉气,急忙小步往厅里跑去。他不能让少爷遭到那人无礼的对待。
  可是,已经晚了。他进屋时,那位照浪城主正用手捏起紫颜的下巴,放肆地大笑,“果然是名不虚传的一张妖媚脸!”
长生的眼里几乎要喷出毒来。紫颜神色未变,从容地望了照浪,像无邪稚气的婴儿。眼看照浪贴近的气息吐在紫颜脸上,长生的手一直抖,他想一拳打去,狠狠揍扁照浪的脸,却不能够。
  身后的艾骨并不是原因。照浪放肆傲睨的神态震慑住了他,长生心底明白,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无关武功,而是气度。他害怕这宅子里无人能镇住照浪,眼看得对方轻侮紫颜,长生唯一想起的救星,是萤火。
  照浪的手却倏地从紫颜脸上逃开,被蛇咬似的,有短暂的惊恐。他凝视莹白的手掌,指尖处有青黑的颜色,小河流水般汩汩向前漫溢。
“不错不错,连脸蛋也舍得下毒,我没看错你。”照浪发出轻笑。
  紫颜肃然看他,“城主有何贵干?”
“给你看个东西。”照浪说完,斜视艾骨。长生心里凉飕飕的,预感有坏事发生。
  艾骨拍拍手,声音遥遥传出,厅里陆续走进几个照浪城的人,抬进三具尸首。等这些人退下了,艾骨揭开白布。第一具,不消说是盈戈。另外两具一男一女,尸体早腐,脸却奇异地有着生前面貌,长生恶心不已,看也欠奉。
  紫颜明白出了什么事。他瞥了长生一眼。长生想出门去寻萤火,但有人比他更快。艾骨关紧厅门,守在门口像一把打不开的锈锁。
“紫先生是聪明人。”照浪摸着手指,右掌俱黑了,他觉得好新奇,笑嘻嘻地用左手一指戳在右腕内关,那青黑色便蓦地停了,不再朝臂上延伸。他抬起眼,莞尔道:“我这小妾叫红豆,樱桃小嘴儿最逗人怜。你来看看,是不是很讨喜?”
长生脸色煞白。那么另外一具尸首,就是艾骨的弟弟。他摸索走近,天,和盈戈易容后一模一样的脸。
  紫颜神色如常,走到跟前看了,赞了一句:“很精致的手工。”这两具尸首未曾腐烂,显是新死,照浪城一直未曾捕获他们,也不会是刚巧抓到,看出盈戈的破绽。恐怕,这两人也并非本人。
  他一下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照浪城中有改颜高手,为什么盈戈的脸会让他来修补?
  想到此处,紫颜更添平静,问照浪:“你摆三具尸体给我看,是想叫我易容?”
照浪哈哈大笑,绕过尸首走到他面前。他比紫颜略高,站近了更显出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想知道,你这张脸背后,究竟是谁?”
他没有说出的话是,为什么你会知道照浪城的事。
“你真的想看?”
这一句话媚惑入骨,长生不意紫颜竟会如此作答。
  想看。如果少爷也有另外一张脸,他很想看。想着,呼吸也急促了,他不觉像照浪将眼睁亮两分。甚至连艾骨,轩眉也是一挑。
  紫颜走到案前,点燃了彼岸。艾骨喝道:“你做什么?”长生忙替紫颜解释:“我家少爷每回易容都会燃香。”
照浪似乎刚意识到长生的存在,轻慢地回视,没看清又移开目光。他顾不上其他人,紫颜是唯一的吸引。在这个妖艳的男人面前,照浪觉得浑身无力,昔日的霸气都被冲淡了。
  他一激灵,艾骨已叫道:“城主,他下毒!”
彼岸缓烧,优雅的香烟盘旋在厅中,逡巡漫步。哪里有人,它往哪里去,知那是它安身立命之所。见着血肉之躯,它就不走了,顾盼徘徊,无声地缠绵厮守。
  这是一支攫取气力的香,有再高武功也如垂死的老者,无用武之处。长生软软坐倒,看艾骨没了力气,大感欣慰。照浪,那不可一世的霸主,也踉跄坐倒在梳背玫瑰扶手椅上,只是眉眼仍笑。
“你不是想看我的脸吗?”紫颜于烟霭中拿了一把刀,靠近照浪。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惯了在迷香中行动,气力无损。秋波潋滟,持刀者艳光四射,神情却如刺秦的荆轲,纤弱的皮囊里住着一头狂莽的兽。
  盈尺距离,清凉的刀光射入照浪的眼,手一抖就可直直插入,简洁明了。这男人并不着慌,反而伸手去抚紫颜的脸,笑道:“对,我想看。”他知紫颜不敢杀他,便自在地歆享长生嫉恨欲狂的眼神。
  紫颜闪开照浪的手,将刀一转,对准自己的鬓角,狠狠刺下去。他绝美的脸上顿现血迹,犹如歃血时碧玉碗里的第一滴。血流得极慢,像老蚌吐珠,一颗、两颗,珍贵异常。
  照浪大惊。长生骇晕过去。艾骨暂时放下了心。
  紫颜的双眸熠熠发亮,他的声音依旧如玉暖生香,温润清越,“我用我的脸,换这三具尸首。”
“好,我划算得紧。”照浪只觉喉中有刺,不吐不快。紫颜是鲜美至极的河豚,就算食知必死,他也舍不得放过。但此刻须是低头时,照浪很识时务,知道不能逼急了紫颜。
  势均力敌。就这样耗下去,直至分出胜负。
  紫颜满意地点头,有这句承诺,他可把盈戈完整无缺地还给萤火。手中的刀继续划下,沿了完美的轮廓,割出一个圆。他把薄薄的一张面皮抛在案上,用袖遮着面。一身褐地翻鸿金锦袍,暗暗的颜色藏住他整个人,像出窍的魂。
  紫颜朝厅外走去。艾骨挡不了他,眼睁睁看紫颜开了门,让阳光透进这不容喘息的屋子。然后他一直走,影子消失在光亮里。
  等彼岸烧完,药效一过,照浪从椅子上弹起,他人如飞矢,迅疾走遍紫府。那些垂髫童子,如木偶在园子里嬉笑玩闹,不知道有煞星临近。照浪随手抓了几人询问,没有人看到紫颜去了何处。
  这时萤火听到动静,赶来扶起长生。他用尽力气,不看地上的盈戈一眼。艾骨爬起,收好紫颜割下的脸,鹰隼般的厉眼冷冷扫视两人一圈,面无表情地离去。
  在大门外,照浪上了马,凝视着这诡异之地,蹙着眉。是一趟有趣的旅行,有想见的奇特男子。而紫府偌大的庭院,看似无遮无挡,实际不比照浪城简单。
  较量刚刚开始。
  他唇角留笑,对艾骨说:“他,大概会好好安葬那两人。”然后一夹马身,绝尘而去。艾骨跟在其后,率领手下浩浩荡荡离开,转眼数十骑消失在巷子尽头。
  长生和萤火遍寻紫颜不着,只得先找地方摆放那三人的尸骸,重回厅里坐等。天渐黑了,两人备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盼紫颜归来。
  盈戈已不重要。萤火想通了,仅是一具尸首,而兄弟情谊常存于他心中。想到紫颜竟会以自身安危去换盈戈的骸骨,他坐立难安。他欠紫颜太多,萤火闷闷不乐,一味取了酒往嘴里倒。长生想到紫颜的惨状,时不时抹泪,恨自己没有本事。两人把酒言愁,不甚其哀,连互相劝慰的心思也无。
  而后,紫颜着了一身碧纱袍,挑了一盏琉璃灯,施施然走进厅里。他就如远游归来,无视两人惊喜的面容,笑逐颜开地放下灯盏,夹起一块素鸡入口大嚼。
“这定是长生的手艺,难得!”
那两人盯了他白玉无瑕的脸,像看一个怪物。唔,他回来了,很好,甚至比以前更有惊心动魄的美,怎么看都不腻。可是他有没有受伤?究竟他们天天面对的,是不是紫颜的真面目?这是两人最为关心的。
“我的脸上脏了吗?”紫颜用素手抚摸脸庞。呵,看得出每个人心里都有谜团,但偏偏不想说。“喂,你们俩好好吃饭,菜凉了就没味道。让我猜猜,萤火你做的是哪道菜?对了,你怎么来和我们一起用膳?不过也好,两个人吃太冷清,有空你就常过来。”
紫颜絮絮叨叨地说,长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少爷,你的脸……”
“上一张用旧了,那家伙要就拿去好了。”紫颜骄傲地说,“用一块皮换三个人,真是称心如意。”
他没心思再与长生作答,他回来,要细看那两具尸体易容前的脸。照浪城中潜伏的高手会是谁?竟有与他匹敌的手段。
  没有松懈的时候。紫颜知道,彼岸,永远不能到达。   
第四回 浮生
这一日,天越发热了,院子里的山石晒得烫手灼人,呼吸间全是闷热的气息。长生窝在书房,从冰鉴里取出的凉水不多会儿就放温了,恨不能浸在水里消暑。
  紫颜著了飞鹭碧波纹越罗直身,大襟宽袖,袖口以捻金线绣了缠枝莲花。手中一柄牙边襄扇缓缓摇着,笑眯眯倚在竹嵌紫檀木躺椅上看长生作画。旁边立了一名青衣童子,时不时往他的玉蟹杯里倒上椰浆。
  他娇媚的脸孔已然换过,并不是长生熟悉的那张。长生大为抗议,说这样会不认得少爷,紫颜不依,告诉他要渐渐习惯。
“今后我会时常换脸,要认得我也简单,只管看谁的穿著最鲜艳。”紫颜得意地道。自从把那张旧面孔扔给照浪后,他就有了换脸的癖好。往往早上还是千娇百媚的脸,午后就成了英气勃勃的模样,长生走进屋子,老是被他新换的脸孔吓一跳。
  终于,长生学会了目不斜视,不管紫颜换作何样面目,既不赞赏,也不作呕。紫颜见没人理会,失却了新鲜,就固定用回一张脸。虽然不是长生看惯的那张,但也只能如此了。
“真是好日子啊。”紫颜仿佛看见时光的流逝,就在扇子的起落之间,发出舒适的感叹。
  长生体会不到他悠闲的心态,抱了一堆紫颜指派的画卷在看。他想学易容之心一日日在增长,可惜紫颜不肯让他一蹴而就,非要从学画开始磨练他的心性。
“吴道子的南岳图、王维的圆光小景、荆浩的山水图……”长生翻阅画卷,奇道,“少爷,我要学的是易容,最多摹些人物就罢了,为何都是山水景物?”
“能与造物争奇者,莫如山水。”紫颜悠悠地道,“作画形易而神难,你先摹山水之形,等用笔气韵流动,胸中自有丘壑时,我再教你绘人。”
长生弯了腰像只虾米,扑在案上画着,惹得紫颜“噗”地一笑。他也不多说,闲闲地看了一阵,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坐起身道:“我竟乏了,你先练着,我睡一觉去。”童子扶了紫颜,往厢房去了。
  银角端炉里薄荷的香气散入空中,长生猛吸了两口,精神一爽,继续研习如何用墨。
  澄心堂纸,歙州龙尾砚,配上一枚犀纹李墨。紫府的陈设用品都是骨董,长生却是不识,嫌画得枯涩或是重浊了,便抽出另外一张纸再画过。
  砚里的墨水漾过丝丝细纹,隐约浮起一张模糊的脸,长生心上忽起警兆。
  回头看去,屋中静谧如画,长生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喘息。他不敢抬头看,越想越慌,移过镇纸压在画上,丢下笔寻茶喝。一见水凉了,便拎了茶壶,慢吞吞走向门口,拉开门往外去了。
  他直奔萤火的住处。偌大紫府,萤火是唯一有武功的人。
  萤火正在湖边柳树荫下钓鱼,手一摇,捞上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长生快步赶到他身旁,说道:“府里来了贼。”
萤火恍若未闻,把鱼饵串到鱼钩上,专心致志。长生急了,推他一把,“少爷小睡呢,别惊了他。你和我去拿贼。”
柳叶的阴影打在萤火身上,夹杂几丝阳光的亮痕,这个人也有了一分鬼气。
  他抬起一张斑驳的脸,满不在乎地道:“能让你发觉的贼有何可怕?不过贪这府里几分贵气。先生说过,他最宝贝的是那些衣裳,早寻了秘处收藏,其余物件全不在心上。这贼就算三头六臂,能偷去多少?”萤火和长生不同,提到紫颜每每尊称“先生”,然语气里的敬畏都是一样的。
  长生恼了,他以为近来和萤火有过交情,这人便不会那么讨厌。
“哼,你不去拿贼便罢了,只管叫他们把府里偷得干干净净,最好连你睡觉的床也偷去!”
萤火一笑,见他小脸通红,问他:“有几个人?武功如何?偷术如何?”
长生怔住,挠头道:“这我不知,就觉有人在梁上,面容映在我的墨汁里,想来是贼。”
“若是一只野猫,我不是白跑一趟?”
“不会不会,要是野猫……起码少爷多个逗趣的小家伙玩,他心情一好,我们也开心。”
萤火一想,到底欠了紫颜人情,不如去看看。就放下鱼竿,伸了个懒腰,道:“算你走运,我陪你去拿贼。”
“砰——”什么东西的碎响从前面院子直传过来。萤火登即飞身奔出,长生连忙跟上,心想真是来了笨贼,偷个东西也要砸碎。
  赶到书房,一只青釉双鱼洗断作几瓣,宛如玉碎。长生顿足道:“糟糕,别让他惊了少爷。”
萤火查看地下,走到门口辨明方向,道:“恐怕来人不止一个,起了争执,才会弄碎笔洗。府里这么大,非得叫醒少爷不可。”
长生无奈地捡起碎瓷,用绢布一并包好,道:“好罢,我去叫少爷,你赶快找出他们在何处。”
厢房里,紫颜正在雕漆大理石床上熟睡,一条黑影掠进屋来,见到满屋金玉耀眼,讶然止步。紫颜翻了个身,黑影急忙藏至屏风后,然,那宝气珠光的屏风亦让他目瞪口呆,忍不住伸手去摸。
  这时又一条黑影飞入,拿了一只棉布大袋,不由分说便拿起几案上的器物往里面放。前面那人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刚想招呼,就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说道:“你们想偷什么?”
紫颜端坐床上,披上一件沉香素纱衣,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两人一男一女,紧身衣饰,闻言站在一处,摆了个起手式,警惕地望着他。紫颜神色平静,示意两人坐下,两人见他无吆喝动手之意,颇有些不知所措,互视一眼,皆不回答。
  紫颜含笑道:“你们不用怕,但说无妨。人生在世,金银珠玉是最可爱之物,我也最爱搜罗。来,你们瞧瞧。”他在屋里随意一指,“那只金王母蟠桃盘,上面共有蟠桃三十五只,便是我迄今为止所接的生意数目。每多接一趟,它就会多出一只蟠桃来,你们说奇也不奇?”又一指面前的大屏风,“这面珊瑚七宝屏风,镶嵌的珍珠、玛瑙、水晶、琉璃、玳瑁、象牙、犀角不计其数,但是这一分一毫,不是抢来,也不是偷来,是我用一双手换来的。”
他笑容一敛,肃然对两人道:“你们想要这些东西不难,只看你们用什么换。”
那两人一听这主人不但不想报官,还想送财物给他们,皆是迷惑不解。
  那女子见紫颜生得妖媚眩目,兀自心神不宁,忙道:“小心,别中了他的计。”那男子低声说道:“看这府里的气派,定不是简单人物,能不动手最好。”那女子不以为然,向紫颜喝道:“看你这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手无缚鸡之力,我们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你还能阻挡我们不成。”
紫颜听了她的评语,摸了摸床角,失笑道:“是吗?你们若能从这屋里出去,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啪啪”数声,门窗忽地全然关闭,咔嗒几声响过,像是上了繁复至极的锁扣。两个贼人惊疑地奔到窗前,摇动窗户,才发觉硬木窗棂里竟包有精钢,根本不是人力可拗断的。
  二贼惊慌地走到紫颜床前,那女子迟疑一下,揪起紫颜厉声道:“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
紫颜仰起一张花样的脸,从容说道:“你们飞身进房,没有半点声响,这份轻功已是江湖上可数人物。杀了我未必能出去,何妨与我谈一桩生意,以免鱼死网破,折了两位在武林中的名头。”
这时,传来长生急迫叫门的声音:“少爷,你没事吧?”
紫颜高喝道:“我没事,来了两位客人,你退下吧。”那女子一听,不觉松开了手。
  不多时,萤火也赶了过来,长生狐疑地指了门窗,小声把紫颜的话说了。萤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静听。
“萤火,你跟长生钓鱼去,别在门口装神弄鬼。”紫颜又叫了一声。
  萤火无奈,赶着长生回到湖边,心里想着少爷的话和门窗的机关。
  赶走了长生和萤火,紫颜一摊手,道:“我愿出高价请两位办事,你们看如何。”
那两人看看紫颜,再看看门窗,被他淡定的气魄镇住,不得不坐下,点了点头。
“我叫紫颜,两位高姓大名?”
那女子道:“我叫青霭,他叫沙飞。刚才打碎了阁下一只笔洗,都是那家伙不好,连笔洗也偷。”沙飞道:“你懂什么,那是龙泉窑的精品,比寻常金银可值钱得多。”
紫颜微笑道:“原来是冰狐、雪狸两位神偷,久仰久仰。”沙飞悻悻地道:“先是被你手下发现,再被你抓着,也算不得神偷。”紫颜一想,说的定是长生了,笑道:“哦,你以为他是普通人么?被他发现可不丢脸,也算是你的福气。”
他说了两句,似是有点热了,从玉枕下抽出一面掐花银丝团扇,孔雀罗的扇面上织金闪褐,如彩色烟霞于他掌上翻腾。漫不经心摇着扇子,紫颜斜斜靠在锦垫上,散漫的神情像是在听曲子,又像是恍惚出窍的肉身恹恹地看这人世。
  青霭盯了紫颜看一阵,便觉眼力不济,对这妖冶艳媚到毫巅的人儿,竟无法久视。她慢慢感到这屋子里有股压抑的气氛,她的精气神渐渐全被眼前这男人吸走。她不晓得先前是怎样抓起紫颜要挟的,连回想那一幕都像是前生。
  沙飞也突然懒得说话,就想在地上找个空隙坐了,抬头仰望对面这人的脸。紫颜的脸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咬人心似的令他越看越爱看,越看越觉得甘为仆役,哪怕为紫颜驱使,豁出这条命也是痛快的。
  紫颜用扇子掩住了唇,目光锁住这两个痴痴的人,轻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字不打紧,今后你们就知道了,我是这天下最难惹的人。”他温柔地凝视青霭的手,“你此刻走出门去,手就会一寸寸烂掉,唉,我的衣裳有毒,可不是人人能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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