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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妖颜卷

楚惜刀 (当代)
魅生·妖颜
[题记]
他,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大师,凭着万千色相,超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之于他,不过是一段又一段可供赁香的故事;他之于人,却直如主宰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如果你想遗忘前生或者替换未来,记得来找他——
第一回 别离
一条青石小路细致蜿蜒地伸进幽深的小巷中去。尽头处枣红色的大门外,立着一个面容惨淡的灰衣男子,怔怔望了那对鎏金铜铺首出神。良久,终于探出手去捏住,重重敲打门板。
  门悄无声息打开,扑面花红柳绿,走出一个鲜活得仿佛彩绘瓷人儿的少年,斜了眼漫不经心地瞥着那不速之客。
“敢问这是紫颜先生的居所么?”
那眉目皆可入画的少年懒洋洋地一点头,放他进门。灰衣男子黯然的脸挤出一缕笑容,又很快消失,他慎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和一张帖子,放入少年手中。
“在下徐子介,小哥如何称呼?”
那少年手上有了重量,眼中便扬起神采,用糯软甜美的声音答道:“我叫长生。”
徐子介听到这个名字,灰暗的眸子闪过一道热烈的光芒,随了长生穿过垂花门。初春的寒气沾身,他并未察觉,留心打量沿途持帚打扫的垂髫童子。那些小孩子青衣白鞋,在花丛间嘻呵笑闹,为偌大的庭院增添无尽生气。徐子介低首偷看四周,一切景物精致到虚假,倒像是朝剪纸儿上吹了口气,尽数活了开来。
  长生先让他在玉垒堂的正厅守着,掀起珠帘进里屋去了,落下一串叮当声兀自作响。案上的错金香炉细细喷出烟来,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引得人昏沉欲睡。徐子介迷迷糊糊的,怔忡中仿佛魂灵出窍,往迷梦里走了一遭又还魂回来,听到长生连声叫唤才睁开了双目,跟长生走进里屋。
  这一张眼,他就看到此生见过最美的容颜。
  厅西的花围三屏榻上慵懒地斜倚了一个男子,披了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气与妖气,清丽出尘中携带入骨的媚惑。凤眸星目轻轻一扫,徐子介的心就似被剜了去,只知随他眼波流转而起伏跳动。他修长的晶指持了一只翠青龙凤酒杯,酒色莹如碎玉,明晃晃刺痛徐子介的眼,不得不把视线下移,发觉他那双裹了素袜的脚露在袍外。
  它静静缩于一隅,仿若纤细无骨,勾起人心底里的爱怜。徐子介忘乎所以地凝视,直到长生一记清咳,方尴尬地醒神过来,生生咽了口干沫,不由自主烧红了脸。长生的清俊与这人相较,暗淡得犹如一粒微尘。
“先生已至,你有何心愿只管道来。”长生的不满写在面上,眼中扫过一抹鄙夷。
  徐子介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察觉到紫颜轻微地挑眉,生怕惹出不快,马上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先生为我改变相貌,所有细节都写已在帖中。”
紫颜晃动酒杯,杯中荡起潋滟的波纹,更衬得他双目仿佛池中被搅乱的月影,泛出迷离的光芒。徐子介看得痴了,忽见他水气氤氲的眸子如电射来,悠悠说道:“所有人来此处求我易容,多是锦上添花,唯独你要自残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如此自苦?”
徐子介从背囊中取出一幅画,缓缓摊在案上给紫颜和长生看。画上有个明朗清和的青年,笑意盈盈风流倜傥,徐子介划过他捧书的手,叹气道:“因为他的右手没有小指。”
长生的眉一皱,想说什么,被紫颜的一瞥给逼了回去。紫颜漠然地望着徐子介,似在等他的解释。徐子介的心狂跳不已,慌乱中他首次抬头直视紫颜,似恳求似胁迫,说道:“请先生施展妙手,助我一臂。”
紫颜竖起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摇了摇,长生躬身告退。紫颜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待,徐子介忽然紧张得一身大汗,颤抖地卷起画塞进背囊中,艰涩地问道:“先生是否不肯答应?”
不多时长生返回,一边在紫颜耳际低语,一边没好气地朝徐子介翻白眼。徐子介着了慌,扑通跪在地上朝紫颜拜倒,颊上挂了两行清泪,呜咽道:“先生,请念在我一片相思苦心,成全我罢。”
“封姑娘因相思成疾而病倒,你能为她牺牲,很是难得。”紫颜不动声色,仔细端详他的样貌,“你面色忧戚,神夺气移,声促不达,眉垂如柳,从面相看不是有福之人……把手给我。”
徐子介听得他口气松动,连忙把一对手掌端正摊开。紫颜单单用冰凉的手捏起他右手小指,拇指偏偏顺了他的指节一丝丝滑下去。徐子介如被点穴,从指尖传来酥麻震颤的感觉,一颗心仿佛被紫颜捏在手上把玩,身子越发抖动起来。
  紫颜察觉到他的混乱,松开手一笑,笑意随了眼波妩媚流转,徐子介正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痴痴贪看,耳畔忽然传来长生好听的语声:“徐公子是否不惯久跪,不若起身说话吧。”
徐子介站起身,背脊上一片冷汗,忽然手上一痛,整根小指已被连根切断,不由重新跪倒,惨叫声响彻厅堂。紫颜一派漠然,复拿起酒杯浅啜了一口,舒畅的叹息声混合在徐子介凄厉不绝的叫声中,格外妖媚惊心。
  一截断落的小指,鲜血淋漓地被抛至白釉刻花云纹碗中,触目森然。
“长生,替他包扎,一会儿为他易容。”说完,徐子介模糊的眼帘中已找不到紫颜的身影。他未想到这人竟连说也不说就动手,昏沉中提不起怨艾,锥心的痛横亘在心口,险险要晕过去。
  长生挂了奚落的笑,哼着小曲给徐子介上药包扎。绿油油的清凉药膏抹在伤口上后,徐子介的剧痛略略减轻了,他终于清醒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捧了断指呜呜啜泣。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从此,他要成为另一个人。
  一个他爱慕的女子所倾心的人。
  那人死在半年前,无论他如何嫉妒那人也好,死者已矣,他无法计较。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她痴狂欲绝的眼神,每当他在她跟前而她的心永不在时,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长那样一张脸。
  颠倒众生。沈越用他俊俏的脸迷倒了多少女子,徐子介都不在意,可他偏偏要娶封绢,这是绝不能发生的事。
  好在他死了,没有人知道死因,他离奇地死在为新婚预备的喜床上。徐子介庆幸他的幸运,却发现她半疯半癫。她不信心上人会死,一意执著地等下去,想等到地老天荒。
  长生见他满头大汗的狼狈样,递上一方锦帕。
“放心,有先生在,任何难题迎刃而解。”长生的笑容里充满蛊惑,像是烈酒烧过徐子介的心头,疼痛过后甘之如饴。
  五日后。
  徐子介脱胎换骨,举手投足浑然便如画中的沈越,丰神俊秀。紫颜常于一隅默然静看,时不时开口指点两句,沈越便如他自幼熟识的玩伴,性格癖好如数家珍道来。徐子介自问和沈越相知多年,亦不如他明白得那样透彻。
“先生真是神人!”
徐子介向紫颜深深一鞠躬。他手上的伤已愈合,整个人的精气神换过一遭,眉宇间不免有点轻狂佻巧。
“傅传红的画作,向来无不肖如真人,沈越生前如何一看便知。只是,相好不如心好。”紫颜轻轻慢慢说来,浑似这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仍是云淡风清毫不关己的模样。
  徐子介面上一冷,眼珠转转吞下想说的话。他细微的表情一丝不落被长生收入眼中,没好气地插进一言:“听说封家小姐病情日重,沈公子难道不想回去探望?”
徐子介欢喜地答应,忙不迭回厢房收拾去了。
  忙了一场,长生终于冷眼目送徐子介华裳罗服,潇洒地摇扇离去。关上大门,他顿觉神清气爽,像甩脱了一个大包袱,走路也想笑出声来。
  这是长生到紫府后接的第一桩生意,滋味并不好。
  他不喜欢那个人看紫颜的神情,他不喜欢那个人装得很痴情。他不知道以前紫颜是如何对待来访的客人的,若个个都似徐子介,他的眼睛会很痛。
  那样一个人竟会痴情若此?长生不信。
“不知道封小姐看到爱人死而复生,会说什么?”长生的眉端隆起细纹,在紫颜面前托腮沉思。紫颜像孩子般绽露开心的笑容,竟伸手来摸他眉头,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
“徐子介和沈越是多年好友,有少爷为他做好的这张脸,他说不定能瞒过害相思病的封小姐。不过就算发现真相,有沈越的容貌在,他又那样痴情,怕封小姐还是会被打动罢。”
他絮絮叨叨说完,发觉紫颜睁大了双眼玩味地盯着他,一根手指来回在他眉上摸来摸去。
“我不是玩偶,少爷——”
紫颜笑眯眯地道:“想不想让你的眉骨再高一点,更加威风英猛?”
这世上长生最不可能去做的事,就是改变他自己的容貌。谢绝了少爷的好意,他发现那位无聊之极的人又在抚摸他的头发,可怜兮兮地向他哀求:“长生,我有根乌木发簪很适合你,再梳下发髻可好?”
为什么这个名满天下的易容大师,人前人后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长生想想就要哭,看来要多给他找几份差使,让他不是那么闲就好了。
  把长生推到镜前,紫颜心满意足地为他梳理长发,姿势曼妙优雅,每个动作恍若舞蹈,即使长生心有怨言,还是看得如痴如醉。
“少爷,你若是个女子,一定倾国倾城。”
“长生,帮我去蘼香铺买些香,心口闷得紧,我想喘口气。”紫颜的梳子慢下来,恍惚出神,烟生云起间那个漠然的人又回来了。
  长生皱眉问道:“少爷想买什么香?”
紫颜的唇角浮上一丝笑容,垂下眼帘似乎在忍住偷笑,“你把今趟的故事说给老板听,她就会送你一包香。一个故事,值一百文呢。”
今趟没什么故事好讲,长生的胸口不免塞进一把柴灰,淤淤塞塞煞是闷气。他瞪了紫颜一眼,取了钱出门。
“我想在外面喝点酒再回来。”
“去吧,去吧。”紫颜洞悉地微笑,转身折进内堂里去了。
  紫颜这样不在意,长生反倒没了喝酒的心思,心里赌着气走到蘼香铺外。
  街口的蘼香铺是个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内是香到云巅,可在铺子外头连半分香气都闻不到。这样妖里妖气的店铺,卖的香或许正适合紫颜吧。
  长生这样想着,一脚踏进店里。
  整个人从头到脚狠狠一激灵,心头一凉,像喝了碗绿豆汤,说不出的适意舒爽。一个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荡着脚儿,吐着瓜子。
“我是紫府的,来买香。”
“哦?”她饶有兴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长生往里走。
  香烟飞舞。
  长生忘了都说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糊里糊涂地走出蘼香铺。嗅了几十种妖媚的香气后,他的魂灵仿佛往天庭地府都走过一回,被无数的香洗浸过,熏泡过。最后拿回一包香,那个少女老板说,它叫“别离”。
竟夜了。
  他走了那么久,恍如梦了一场。回到熟悉的庭院,远望去灯烛灿烂,推门,一盏琉璃曼佗罗花灯流光溢彩,映红了紫颜白玉般的容颜。
  浮光耀影中他捏着酒杯摇晃过来,人影儿像一簇灯花妖冶游荡,长生望了他这般颠倒众生的模样醺然欲醉,什么言辞都抛却脑后,只管呆呆拥上去,捧香奉上,笨拙地说那两个字。
  别离。
  紫颜了悟一笑,拆开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轻皱,像只觅食的小兽,继而舒眉展颜。他携香拉着长生飘然向里走,曲曲绕绕蜿蜒进厢房后的园子。
  长生不晓得紫府有这样一个所在。小径仿佛无限漫长,紫颜冰凉的手牵着他,路走不到头,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尽处浮现一扇小窄门,非石非玉,紫颜把手往门环上一放,门应手而开。内里光芒大盛,竟是珠宫贝阙别有洞天。无数明珠嵌于墙上,光华耀眼,就像银河里倒翻了漫天星斗。
  长生吸了口凉气,目之所及赫然现出百多件绚如云霞的霓裳锦衣,琳琅铺陈于四壁,金碧荧煌。说不出名目的锦绣纱罗似一个个有生命的精灵,热闹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抚摸。飘如云起风生,艳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妆。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心里陡然生出畏惧,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闭眼试图镇定心神。紫颜回首看见,呵呵一笑,凑过脸玩味地端详他的窘态,伸手飞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长生羞红了脸,张开眼,一颗心好容易沉静了,见紫颜踱进屋内,探视他收藏的珍宝。长生不敢入内,独个儿偎在门边,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门环上,一道寒烈之气飕飕溜进他手里,吓得他连忙缩手。
  紫颜从云裳丛中回过头来,却正应了“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之语,长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惭形秽,眼前的靡丽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间。
  他积了怎样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颜打开香袋,手一抖,那浮香粉末随即飞扬飘散,堕入凡尘。满室生香,是一种好闻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摄魄,想将那骨头酥了心儿麻了,绝然投身融于这香气中,由此便心甘情愿地醉了忘了,眠于这别离滋味,难以抽离。
  长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提醒他须振奋醒来,从这温存迷恋中挣扎醒来。然而,这香抚慰他渴睡的心犹如情人温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遗忘前尘。
  紫颜冷冷地看长生的身子倒下去。
  别离。姽婳的香就像傅传红的画作,都是当世神品。
  绝不会有错。
  紫颜把长生的脸扳至眼前。瑰姿艳逸,这是被选中的继承人。这少年早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现时的面皮是紫颜的杰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么离奇的过去。他以为他是紫颜无意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愿意和主人终日厮守,鞍前马后。
  时机还未到呵。紫颜低下头,伸手沾了药膏点在这少年颊上,长生的脸渐渐晕起一层红霜,俏若胭脂。以人的一颗心来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诉他太多,唯有继续等待。
  他这张脸仍太脆弱,不堪相抚,紫颜的手指顺了长生的颧骨摩挲,此处须垫高一分。还有这轩眉,尾端略显散乱,要把杂眉都修净了才好。
  长明灯下光明若昼,彩衣掩映中紫颜翻针如飞,为长生描画容貌。有朝一日,他会换却旧皮囊,拥有比他紫颜更完美的绝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转处,相起相灭。紫颜却知这皮相亦可改变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这天生的容貌倾覆,可将这宿命的前缘篡改。
  他不是神,却做着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颜的心头默默滑过这一句。师父,你说为人改命,扰乱伦常,便会折寿。我不信这个邪。
  纵然折寿,心愿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块馥郁香浓的膏体,抹在长生鼻上。别离,这香气太决绝,连他也有点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抛下些前尘旧梦。
  怪只怪这世间扰人俗事太多。或许,几时该到姽婳的铺子走一趟,彻底放下,哪怕只一瞬间。
  一袭风兜兜转转地卷来,紫颜望了望门外,天尽黑了,该叫人准备晚膳。长生一觉醒来,一定会饿得满屋子觅食。想到长生皱眉乱转的模样,紫颜忍不住轻笑。挽着长生软软的身体,曳然走出门去,把他带回到熟悉的领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错乱,留他在身边侍从,是难为他了。
  长生幽幽张眼时,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已备好。紫颜欢喜地递上筷子,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块萝卜给他。虽是雕琢精致的镂花萝卜,长生仍是哀怨苦叹:“又是全素?”
莲蓬豆腐、香菇板栗、兰花莴笋、桂香糖藕……每道菜别具匠心,可惜不见荤腥。
“我一吃荤就火气上攻,那些肥腻之物多吃无益,特别无助养颜,你就陪我嘛。”紫颜用撒娇的口吻哀求。
“少爷,一个男子汉要生得肤如凝脂做什么?我要买红烧肉,还想啃猪蹄。”
“那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吃?”紫颜认真地道,“小心轮回报应,被你吃掉的鸡鸭鱼肉全来找你报仇。至于你我,这张脸就是活字招牌,你给我好好爱惜了,不许自毁长城。”
长生苦笑,少爷老是逼他吃素,在这里活像做和尚。好在这些素菜的味道着实不错,不杀生全当积福吧。长生知道,既然来此十日少爷始终不肯松口,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也会完全告别肉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长生心中念着佛号,飞快地把眼前的饭菜吃完。紫颜满意地着人收去碗筷,听话的孩子会达成家长的期望。
  好消息在十三日后传来。
  紫府专门收集情报的萤火把浅红色的信笺交给长生。也是在同一个人手里,长生接过一张湖蓝色的信笺,上面写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缘纠葛。
  萤火很少说话,他的年纪跟长生差不多大,木然的脸上从无一丝笑意。他本来应该很好看,长生想,只是讨厌的人怎么也不会很好看的。
  无所不知的人总是令人讨厌,除了少爷。每当长生问萤火一个问题,他便会抽出一张素笺,用娟秀的字体写给长生。
  他为什么不愿和长生说话呢?长生想,定是要卖弄他的才能。这让长生感觉可耻。长生知道自己没有一点才能,能留在少爷身边,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点能言会道。想到这点,长生不是不泄气的。
  不过,今天这张信笺上写的是个好消息,萤火的面目就不那么可憎了。
“少爷,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长生向紫颜道贺。
“哦?连喜帖都吝啬的家伙呀。”紫颜温婉浅笑,仿佛一个持扇遮面的妩媚少女。
“那人虽不顺眼,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爷做了回好事。”
“是吗?”紫颜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视长生,“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呵呵。”
长生一怔,难道不是吗?徐子介为了封娟宁可断一指,宁可毁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爷为什么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吗?长生忽然想到萤火。“萤火会算卦吗?”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紫颜咯咯地笑,一双眼弯成了柳叶儿,长生怔怔的,觉得这样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学就傅传红的本事,把他的媚态画下来。紫颜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为什么萤火会知道那么多事?”
长生点头,少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颜徐徐道来:“那是因为萤火已经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成精。”
长生愕然,很老?萤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纪。难道说……长生的心一紧。
“是啊。”紫颜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这院子里只会有生、病、死,却绝不会有人变老。”
忽地,长生打了个寒噤。他叫长生,永远也不会老的长生。一个人如果看不见年华老去,会不会很欣喜?
  十日后,徐子介差人送来二十匹湖罗。送礼的封府管家提起姑爷赞不绝口,长生收到徐子介特意为他准备的一袋碎银后,心想,这人面相虽差,为人倒不失大气。
  又十五日,徐子介差人送来龙安骑火与浙西天目两大名茶。封府管家说,姑爷天生是经商的料子,没什么生意是他做不来的。
  又十七日,紫府多了几担西域来的胡龙果,肉厚汁甜,清香久久不散。长生吃着果子,不由念叨起徐子介的好处,封府管家说,阖府上下都觉姑爷比先前的沈越要强多了。
  长生便问:“哦,这位难道不是沈越?”
那管家笑着摇头:“模样虽一样,可秉性差太远,我家姑爷一心为了封家产业着想,哪像沈公子大手大脚。这是老天爷好心成全哪!从天上掉下和沈公子同个模样儿的人,救了小姐的命,又能继承封家产业。唉,定是老爷前世修的福。”
长生失笑地想,难道紫颜竟成了老天爷么?
  他把管家的话说给紫颜听,少爷漠然地道:“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真能靠面相就推断一切吗?”长生将信将疑地啃着果子,没多久,就把紫颜的话忘了。
  又五日,紧促的敲门声打破了紫府夜晚的宁静。
“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血污,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污迹,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弥散在空气中。
  长生讶然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却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
  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紫颜说。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长生不由现出鄙薄的神色,放他进厅。紫颜早早坐了,身旁烧了一支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副虚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
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如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忍怒不言。徐子介亦是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如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徐子介狠狠点了头,却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颜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面皮。
“别怕,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
  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说说你易容后发生的事吧。”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甚至那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
  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然而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
  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紫颜一语道出,长生闻之错愕。原来少爷早洞悉真相,可是为什么,会替这杀人凶手易容?世俗礼法,真的不在少爷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飞上云端,再度陷入回忆。
  他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个机会,那节断指和毁去的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揽镜自照,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颜问。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杀我为沈越报仇,我……我不小心错手伤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还好她伤势不重,只是我要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语带哭腔,“现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认我了。”
听到封娟没死,长生一颗忽悠的心总算安定了。人逃不过良心,长生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无异于一个死人。
  徐子介对封娟也许有一点点的爱意,可是长生想,成全心爱的人也是一种爱。不成全就罢了,还杀人以达目的,这早已不是在爱人。徐子介爱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
  长生悚然一惊,想到无才无能留在少爷身边的自己,懵懂无知未尝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长生这样想着,看紫颜把香气拂上徐子介的脸。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钿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丝马脚。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呢。”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
徐子介赞同地点头,从今往后他会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隐姓埋名过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积了一点家当,没有预想中的多,也足够他半生挥霍。
  长生送别徐子介后,回来时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东飞西跑,打扫的童子惊吓得四处奔走。
“他是杀沈越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顶着沈越的脸,痛苦地活一辈子?”他质问紫颜,话一出口,自觉这语气太凶,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闷闷地跺脚。
“他的一辈子走到尽头啦。”
紫颜正在自斟自饮,闻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尽,促狭地对愤愤不平的长生一笑,跳到他身边戳他笨笨的脑袋。
“你忘了?沈越虽然姿容秀逸,却是个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样貌,独独忘了这容貌不会有太长的寿命。”
长生觉得心里舒坦些,可想到紫颜又为他改变容颜,不由问道:“少爷你替他重新改了相,岂不是……”
紫颜不动声色地道:“那张面皮的主人把脸留在我处,是因为他是北方七省海捕通缉的要犯。”
长生蓦地醒悟,终于从胸臆中舒出一口恶气。从紫府走到城门,会是徐子介最后一段自由的路罢。
  而那支幽幽的香仍在缓缓烧着,紫颜微笑着于灯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会儿这好闻的香?”
第二回 声色
烟花三月天气,西斜的落日洇红半天云霞,长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劳作一日归家的路人。凤箫巷里,一辆紫檀木夹纱清油车缓缓驶出,车饰极尽华丽,鸾凤升龙,锦帷络带,行人望之侧目。
  长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车上,看足前的莲瓣琉璃香炉悠然吐着莫名的香,听耳畔璎珞流苏叮咚敲击着柱子,憋了半天问道:“少爷,兴师动众的是去何处?”
“飞鸿河上,彩灯大概都亮了罢。”紫颜闲适地半卧于车中,伸了个舒缓的懒腰,“你有没有听说过锦瑟的名字?”
飞鸿河上彩灯结。夕阳照红了河水,映衬了一艘艘金碧辉煌的仙音阁画舫,现出妖媚的颜色。紫颜下了车,带着长生施施然走向最冷清的一艘画舫,舫上一位垂髫的少女慌忙掀了帘子迎他们进去。
  长生遂见到了锦瑟,昔日名动十二州的绝色佳人。
  蛾眉婉转低垂,纤细的皱纹于眼角蔓延,长生不觉叹了声可惜。待两人坐定,锦瑟含笑递上一只玛瑙杯,清香浮动,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锦瑟烟视媚行,长生近看去,她身畔仿佛有云霞相依,整个人感觉暖融融的。
  紫颜振眉笑道:“呀,是宫中密制的苏合香,调五脏却宿疾,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长生,你也饮一杯。”
锦瑟伸出如雪皓腕,给长生注满一杯。长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细看她举手投足不尽曲意妩媚,连他这个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丝眼角的细纹,此刻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这风霜之色愈发我见犹怜。
“紫先生人物风流,衣饰不同凡响。如果锦瑟没有看错,这是文绣坊青鸾姑娘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风’之称的射目绣罢?”锦瑟的声音曼妙地穿过长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说的是他更关心的少爷,他就要酥倒在这裂帛断玉的声线中。
  长生瞠目望向紫颜,射目绣市价逾万金,难怪少爷不肯穿这一身招摇过市,非摆足架子坐车。长生展颜微笑,有嗜好的少爷才更像个性情中人,否则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颜太过高高在上,连他亦不敢亲近。
“先生的舆服都逾制了。”锦瑟溜溜地横过秋波,眼中尽是钦佩之色,“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样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礼仪拘束?”
紫颜平静地望着她笑道:“其实——”他顿了顿,锦瑟的心紧拎了一下,听他漫不经心地掩口笑道,“我真是衣著服妖,官府却没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这天下亦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锦瑟说完,语气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复当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颜淡淡地看她,“当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长生心道有什么好问,锦瑟当年身价非凡,即便是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不得。如今红颜老去无人问津,自然是要恢复当红时的年轻容貌。
  紫颜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证实。
  锦瑟涩涩地道:“便是令师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长生“哎呀”一声,这花样容颜既是易容,竟也敌不过岁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却要之前的相貌,想来只会比现今更为平庸。
  那张脸紫颜至今记得。当他还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块传家宝玉押在他手上,恳切地哀求他给一次机会。那块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却是她的全部。他凝视她粉俏天真的脸,不晓得为什么有人会舍得抹去它,换一个踏入青楼的机遇。
  来易容的人背后,常常有不可思议的理由,紫颜曾在师父跟前听过那个理由。
  紫颜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若是单是消纹祛皱助你青春再驻,说不定又可再红十年。若要恢复原先容貌……”
锦瑟打断他的话,坦然笑道:“找先生来便是心中有了计较。在这仙音阁再红十年又如何?谁人再风光,敢说不会落到我今日下场?朝如春花,暮似弃枝。青楼女子的宿命,向来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当初也是不得不如此罢。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颜脑海恍惚地浮现吉光片羽,犹如前世今生的记忆。
“那么,”紫颜提高了声音,令锦瑟身边神情惨然的丫鬟忽然一震,“如你所愿就是了。至于酬金,锦瑟姑娘是老主顾,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锦瑟欣然一笑,手指划过案上的黑漆菱纹瑟,道:“我非吴下阿蒙,给先生的大礼早备好,回程时烦劳顺便带回。”
沉甸甸的两个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摆在船厢一角。别样的身价别样的人,回不去从前。紫颜没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边那个丫头道:“取十分之一赏了这孩子吧。”那丫鬟讶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两汪清泪。锦瑟漠然应了,纤指回旋弹拨,奏响了《婆娑》第一音。
  长生于是看见那个灵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来。那样的眉梢眼角不经世事,却分明有着坚毅的决心。她说,我要做最红的阿姑。我只卖艺不卖身。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负。她的脸就像一个永长不大的娃娃,谁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憧憬地仰望,无关名利地位,要在这长空放任翱翔。一身绝技怎堪在闺房无声消磨。否则,她将嫁作商人妇流离颠簸,或是永锁闺阁相夫教子。
  锦瑟抚瑟至妙处边弹边舞,方寸船舱乍然间云破日出,夺目红霞弥散天际。但见她舞姿蹁跹,清音宛转,玲珑身段钻风追月。这不尽的妖娆之色啊。
  突然间一个凤点头,锦瑟纤腰一扭,径自轻巧飘然案上。瑟声清幽志远,舞姿雪回花飞,若俯若仰,若来若往,举手投足勾人心魄。长生目不能移,她却折腰抛袖,修袖宛若流水,曳过最后一个瑟音,嘎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不歇,久久在长生心中激荡。
“锦瑟姑娘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紫颜站起身,“请明日大驾光临,我等自将竭尽所能,如君所愿。这就告辞。”
回府途中紫颜默不做声,长生回想锦瑟的话,疑虑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着绝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爷,她先前的样子真比如今的好?为什么恋恋不忘?”
“你听过一首诗么?”紫颜曼声吟哦,“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偶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长生等着紫颜的下文,他却阖上眼不再搭腔。
  这就没了?
  长生试着放入自身心境,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诗意,莫非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头来竟不是她想要的?难道最终回首往事,发现苦苦寻求的,早已在身边?
  可是,那又会是什么?
  摇晃的车厢振荡着长生的思绪。每个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颜身上,堂皇的射目绣衣,衬得少爷好似一个富贵闲人。长生心中一动,再度好奇少爷的身世来历。
  紫府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若每趟少爷都收到数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处处可见逾制越轨的迹象。
  少爷究竟是谁?在这乱世生存,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
  长生脑中风起云灭,尚未理出头绪,紫府便到了。长廊上繁灯如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
  他的手被紫颜牵了,缓缓走进府中。每回以旁观者的眼打量,这留云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处仙家府邸,长生总怕行差踏错,有一日自此处被赶了出去。好在紫颜对他从来和颜悦色,从无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这里,长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爷。朦胧暮色中紫颜撇过头,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叹道:“你累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过多杂虑无益身体。”
“是。”长生应了,又问,“明日为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铺选一味好香?”
紫颜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这回没好故事卖给姽婳,她要刁难起来,你却抵挡不住。”
姽婳,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诡异了。长生心里一咯噔,道:“拿钱给她便是,管得了这许多。”
紫颜摇头,苦恼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几步,说,“你去找萤火,叫他想个法子打发姽婳.我一想故事就头疼。”
长生最不愿和萤火打交道,但蘼香铺的香不经用,烧一两回就使尽了。少爷从不用药麻醉客人,一支好闻的香能令人昏昏欲睡,大概是最好的方法。
  不得不去求萤火。虽然那人死板的脸上从无笑容,好歹也是紫府的人,长生决定将就一下自己。
  穿过临花水榭,寻到那个冷铁人儿,长生居高临下地吩咐:“少爷说,要你写个故事给我,好去打发蘼香铺的老板。”
萤火一声不吭,恶狼般锐利的眼盯住长生,像是要一口吞了他。长生心里一抖,没好气地道:“别磨蹭,我等着去买香,少爷明日一大早就用。这回可是为了仙音阁的锦瑟姑娘!”
萤火的双目“哧”地烧起来,他迅速低下头,刷刷落笔,不假思索地写好一张信笺递上。浅墨的信笺上画了疏落的几枝残梅。
  长生也未在意,收在袖中转头就走。萤火等他离去,突然按住了案上的白瓷螭龙烛台,“啵啵”的数声清响一声脆过一声,遥遥地往远处去了。他双眼光芒大盛,炯炯有神,完全换过一个人,不再是木讷寡言的平凡家人,而是振臂一呼便有万人响应的豪杰壮士。
“又想召唤你的手下么?”紫颜空灵的声音蓦地响起,敲碎他妄图腾跃的雄心。
  萤火手一颤,立即低眉顺目,恭敬地道:“先生来了,我这就去沏茶。”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老实答我,你对锦瑟是否还未忘怀?”
萤火摇头,神情毅然决然。他飞快瞥向四周,紫颜的身影并未出现。
  但这如假包换的叹息却正属紫颜无疑。他幽幽地道:“你今时今日留在此处,哪里也去不得。为何急于一时,你的心性依旧不曾消磨么?唉,也罢……明日她来,你若想见,我准你于帘后窥视便是。但切莫忘了,你非是当日不可一世的江湖霸主,前事还是早些放下为宜。个中分寸,你自己拿捏。”
萤火怔了半晌,坚强的面容陡然崩溃。他颓丧地蹲下身子,蒙了脸强忍呜咽之声,漠漠夜色许是他最好的掩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紫颜留下这句话,等萤火回过神来,周遭声息全无,想是去得远了。
  萤火兀自凝视烛台上的灯芯,慢慢把手伸过去,烫着了,又一缩。疼痛的滋味鲜明地滚过心间,斑驳杂沓,像极了他臂上曾经血淋淋的伤口。愈合后,剩下一道红蚯蚓般难看的痕迹。
  纵然知道天下事,他却始终看不破自己的命,只能在这小小空间,继续苟且下去。
  次日清晨,长生打着哈欠去寻紫颜,一见面便抱怨。
“该死的萤火,写了个不清不楚的含糊故事,那什么姽婳姑娘,问东问西不肯放我走。喏,我绞尽脑汁编派结局,她偏不满意,缠着刨根究底。害我熬到半夜才回,少爷你也睡了。”他说完,交出那包辛苦得来的香。
  紫颜稍稍掀开来嗅了,欢喜道:“呀,真是好闻。姽婳说过没,这香有什么名堂?”
它叫声色,长生回答。
  姽婳说,闻之如声乐连鸣,九天同歌,又如雪貌红芳,翠羽金钗。那气味并非寻常酣红腻绿,而是入骨三分,遍体生香,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唯有此等香气,方配得上锦瑟多年来滚练三千丈红尘的一颗玲珑心。紫颜捏出三支香,放于紫定金彩炉上,五彩的香浑如一根根锦绣丝线,散发泠泠幽香。
“去迎客人吧。”
他话音刚毕,长生便听到了前院清脆的击门声,连忙奔出。锦瑟带了那个小丫鬟伫立门外,身后两乘轿子满饰杨柳杂花,映得两个人亦富贵堂皇起来。
  长生引两人到了厅中,紫颜换过一身胭脂红团花锦袍,案上摆了一只精巧的雕漆镜奁。他让锦瑟仰卧在花梨木榻上,肃然从镜奁里取了镵、员、鍉、锋、铍、员利、毫、长、大,共九针,又摆出陌、镇、訇、掾、昼、鉴、乱、桫、铰九把小刀。
  那个小丫鬟看得双眼迷离,长生一笑,招呼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随我出去玩耍罢,你可瞧不得这些。”那丫鬟道:“我叫蝴蝶。”不舍地瞥向锦瑟,摇了摇头。长生蹙眉望着紫颜,易容中血淋淋的场面他向来不见,紫颜也由他自去。
  紫颜朝蝴蝶笑道:“我要在你家主人脸上下刀,你不怕么?”
蝴蝶泫然欲泪,却仍摇头。长生不明所以,负气道:“算了,我一个人出去候着便是。”
他方想走,袖子被紫颜扯住。紫颜悠悠地道:“你常说我的技艺出神入化,难道真不想一见?”
说话间,他又从镜奁里摸出两块非绵非絮、非泥非肉的浅黄圆物,长生好奇端详了,实在瞧不出究竟。紫颜向锦瑟解释道:“这两块肉取自极北之国的若鳐族人。你先前是鹅蛋脸儿,如今是瓜子庞儿,须用活血生肌的活肉化在你脸上。可惜不能保存旧日取下的那些骨肉,否则恢复起来便更快。唉,易容这一门功夫我还差太远。”
他兀自谦虚,另外三人却都听得呆了。锦瑟点头应允,长生忍不住讶然道:“这肉取来多久了,竟一直不腐不烂?万一生了虫,日后岂不是害了锦瑟姑娘?”
紫颜瞳目一亮,长生尚是头回质疑他的能耐,若想引这孩子入门,正是绝佳机会。他登即笑眯眯地殷勤回答:“来,摸摸我这镜奁,其实是一个冰鉴,内里是铜制的。而这若鳐族正是以长寿著称,据说食他们的肉就可长生不老!”
他两眼放出欣喜的光芒,像顽童抓到了心爱的人偶,凝视那两块肉梦呓似地喃喃自语:“极北之地诸族连年征战,都是想占领若鳐国,如果能取若鳐人饲养之,想要举国延年益寿亦如等闲。但这族的人也不笨,他们擅长逃遁之术,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能整村人一下逃之夭夭。”
长生愣愣地看他,吃吃道:“那这是如何得来的?”
紫颜捧起这对宝贝,笑道:“花钱买的呀!北地有狐族猎人出价五百金,我就买了一小箱子备用……”
长生再看一眼他的镜奁,阴气森森,不晓得放了几块人肉,慌忙把眼移向赏心悦目的锦瑟。
  锦瑟甚是平静,神情自若地道:“先生不必说这些细处与我知道。锦瑟绝对信任先生,请放手一试。”
紫颜点头,用火折子烧了那三支声色香,袅袅的烟奇妙地绕向他指尖,盘旋不去。他把这香端到锦瑟身边,它便像认得路一样钻孔入窍奔赴而去。
  长生和那丫鬟仅能嗅到极淡的清香,却见锦瑟安然阖眼,投入沉沉梦境。紫颜怡然捏起陌刀,手一闪,突地划破玉容斜切而入。一股莹亮的血珠顿时汩汩涌出,长生和蝴蝶触目惊心,再看紫颜轻轻按上一方天净纱丝帕,吸去血水,在伤口处倒上一堆桃红粉末。
  血不再流,帕上的鲜红如珠唇诱人。长生几乎要窒息,凝视紫颜一步步掀开那张面皮,訇刀一旋,削下一片肉来,却又飞快地用若鳐人肉填上。不多不少,严丝合缝,直把一旁的两人看得心跳如鼓,微微侧过身躯,摇晃欲坠。
  紫颜如法炮制另半边脸。末了,翻针若飞,姿态如舞,绘绣嫁衣似的,一针一线极尽细密。缝到一半,他忽然回眸看长生,道:“你们如此闲看,岂不是太闷?喏,我这一针叫人字针,若是从这里穿出,便叫滚针。你们俩顺带学点手艺活,别干瞪眼瞧我一人做。”
长生魂灵出窍,半晌才勉强道:“少爷,你这针法倒仿佛刺绣。”
紫颜连忙点头笑道:“是呀,是呀!我跟青鸾姑娘学过针法,要不然,谁敢找我下针削刀?改天我为你绣一条明金系腰,想要什么花样只管开口。”长生苦笑应了。
  紫颜侃侃而谈,手不停勾挑抢扎,终于停针抚掌,道:“成了。”努了努嘴,示意长生从镜奁里为他拿药。
  长生皱了眉,小心翼翼打开盖子,紫颜道:“那管绿油油的竹筒。”长生目不斜视,直接取了竹筒递去。紫颜掩口笑道:“大男人家,居然怕那些玩意儿。”又指了药道,“先前止血用了桃花散,敷伤用这神圣散,平素再以辛香散洗净伤口,以白金散生肌养肉。可都记住了?”
蝴蝶慌忙拿了笔墨记下,长生听过一遍记牢在心,目睹紫颜用清油调了药为锦瑟慢慢涂上。奇的是药一旦沾粘肌肤,立即化散渗入,等用天净纱拭去药粉,露出白生生的肉来,却不见一丝破损痕迹。
  宛若初生。
  长生见过紫颜高明的手段,并不吃惊,蝴蝶惊异地呆愣住,吃吃地指了她不认识的容颜道:“这……这就是小姐当年的……”捂口失声,竟流下两行泪来。
  紫颜为锦瑟洗净了面,伸手掐断声色之香,取一支羽毛沾了水扑在锦瑟脸上。
“蓝玉!蓝玉!”他这样唤她,依稀浮现若干年前的同样面孔,俏生生的花般模样。
  长生心疼地望着榻上新生的女子,脆得如嫩嫩的幼芽,轻风吹过就会折了。
  锦瑟徐徐醒来,头一反应便是摸索铜镜。蝴蝶忙为她照上菱花镜,晃晃光影中现出一张脸,陌生又熟悉。遥远成记忆的面容终于重现,她一时感佩交集,噙了泪花向紫颜盈盈下拜。
“我还你当日的蓝玉。”紫颜含笑说完,阖上镜奁转身离去。长生向她道了贺,为两人在紫府安排歇宿。
  休养了十余日,锦瑟脸上的血淤渐渐消了,一丝割破的痕迹都无,令长生激赏不已。他天天夸赞锦瑟犹如少女甜美的面容,她也心情大好,闲来无事便抚瑟起舞。空寂的紫府时不时拂过一片金玉之声,忘尘遗世。
  欢乐辰光容易过,终于到了离别之日。
  长生为锦瑟备齐每日调理的药物,事无巨细全都打点仔细。紫颜瞧他忙前忙后,拢手合在胸前,曼声插入一句话:“少见你如此殷切。”
长生迟疑了片刻,方道:“她的处境惨了些。”
紫颜凝视他面上的不忍之色,怜惜地搀起他的手道:“怕了吗?我原不该让你全看见,你连荤腥都不沾的。”
长生苦笑,不沾荤腥好像是被紫颜所害,逼得自己只能吃素。想到曾经绽开在锦瑟无瑕脸上的血花,长生食难下咽。料想过往每个客人都是如此,过程如何血腥并不为他们自己所知,倒也罢了。唯他脑子里循环往复的俱是森然景象,见过之后,他不由会好奇地想,少爷那犹若天人的容颜背后,是否曾经血肉模糊?
  更在对镜时仓皇自抚面庞,这一张脸,是前世、还是今生?疑团起起落落,想对紫颜和盘托出,却恐碰触了什么不该知晓的事,犹豫着便放下了。
  紫颜和长生送别了锦瑟主仆。萤火的身影忽地一闪,拎了锄头漠然从园子里走出,直面碰上众人。锦瑟欠了欠身继续前行,等四人行过,萤火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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