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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者与死者_诺曼·梅勒

_12 诺曼·梅勒 (美)
真是一团乱麻呵。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高架铁路车厢里消毒药水气味浓得令人作呕,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象捅了个蚂蚁窝,向来只把眼睛盯着一条小街、一个小饭馆的芸芸众生也都会急忙忙打起发大财的算盘来。他们心目中只有眼前,再也看不到别的。提起当年的历史,他们只会把肩膀一耸:那时候人的眼界哪能跟我们相比呢!
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样满脑袋的自我第一。
[正文 第70节]
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人类创造了这宏伟的世界,相形之下自己真是沧海之一粟,此时此地,人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说来希奇,此时此地人人都是死心眼儿,总以为自己两眼一闭,这世界就不存在了。所以这里的生活也就越发比别处紧张,比别处狂热,比别处更积重难返了。)蘑菇柄周围的沃土里也抽出了芽来,那就是郊外的住宅区了。
我们最近在边上又添造了一排房子,这样总共就有了二十二间屋。天知道要这么多屋子干什么用!——说到这里比尔·侯恩把嗓门都拉开了。可是跟文娜有什么屁话好说呢,她说要造就造啦。
瞧你说的,比尔——这是艾娜开了口。(那是个漂亮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苗条,真不象是个儿子都已十二岁的夫人。不过真要说十分美丽,那也不见得。一张小嘴未免太冷峭了些,两颗门牙略有点儿鲍,还有个中西部女人的脾气,涓滴不饮。)
唉,我这个人一向是老老实实、有啥算啥的——比尔·侯恩说。我从来不喜欢装什么门面,即使住个破旧的农庄,我也不会有半点脸红。依我看,一个人嘛,会客室或者起居室是应该有一间的,两间卧房也不能少,还要个厨房,楼下不妨再搞上一间娱乐室,这样就满可以了,你说我的话对吗,爵德太太?
(爵德太太长得丰满些,人也随和些,脸上的表情却更淡漠。)说的是,侯恩先生。我和爵德先生住在阿尔腾公园大楼,我们就觉得非常满意。公寓房间,平日照管也便当。
你们杰曼敦,是个好地方!艾娜,我们改天真得去拜访拜访。
有空请随时来,我一定陪你们去观光观光——爵德先生说。冷场了,连吃饭也不大自在了,使用刀叉都尽量轻轻的,免得出声。这一带的风景真不错呢——还是爵德太太开了个话头。
芝加哥到处都热,只有这一带算是比较凉快——艾娜说。我们这个地方比起纽约来真是太落后了,比如说这儿吧,前面有多好的风景,盖一座大饭店怎么就没有想到在顶上造个屋顶花园呢。才五月的天气就这么热了。我简直恨不得马上到沙勒瓦避暑去。她把沙勒瓦念成了乔立夫奥意尔。
密执安真是满目青翠啊——比尔·侯恩说。又冷场了,爵德太太就转过脸来,跟罗伯特·侯恩找话儿说:鲍比,你十二岁就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都有十三四了呢。
我才十二岁,大妈。说着不安地低下头去,这时侍者正好给他送上一道烤鸭。鲍比这孩子,甭管他!他就是见了人有点害臊,一点不象我这个老子——比尔·侯恩放开了洪亮的嗓音说。那几根稀疏的黑发被他一抹,正好遮住了头上的秃处,一颗小红鼻子配在肉鼓鼓、汗晶晶的滚圆脸上,就象一朵含苞未放的花。
我们上次到好莱坞去,有人带我们到派拉蒙公司里头去参观了——侯恩太太说。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助理导演什么的,别看他是个犹太人,人倒是挺好的。他给我们讲了许多电影明星的新闻。
听说蒙娜·瓦淇纽斯是个破鞋,可是真的?——爵德太太问。
(瞧了瞧鲍比,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哎呀,简直是个死不要脸的破鞋!这个女人哪儿会好得了?反正现在也只拍有声电影了,她也不会有多大的前途了。这儿按说不是个谈买卖的地方,布德公司的爵德先生(比尔·侯恩说到这里一阵哈哈大笑),你大概也听见人家都这样叫你吧,大家都管你叫布德公司的爵德,不过说真格的,你是买卖人买卖第一,我这个人呢也怪,一颗心总是在买卖上,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好办,反正只要在价格问题上彼此相让点儿,总是谈得拢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得絮叨一下,就是这种汤普生式机渐渐就要过时了,假如有人动上了脑筋,把机器革新革新,那就势必得去跟他们搞合作,就是不去跟他们搞合作吧,至少也得在厂里那些做工的邋遢波兰小子身上舍得多花些本钱,厕所里洒些香水啦,诸如此类的钱就得花足,所以我这方面血本有关,不能无限牺牲。不瞒你说,我还一直担着破产的风险呢,因为我们这边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再说你们布德公司的价格,也真不帮我的忙。
我和爵德先生正打算到巴黎去呢。花色小点心和果汁冰淇淋送上来了。我想起来了,明天印第安纳波利斯有汽车比赛,跟我一块儿坐车去看看怎么样?——比尔·侯恩问。
可怜的罗伯特,你看他都快睡着了——艾娜说着,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哎呀,好热的天哪——爵德太太说。
艾娜一伸手扭亮了床灯。比尔,你怎么可以问爵德他们霍略克山在哪儿呢?不知道就算了呗,也别哩哩罗罗问个没完啊。
他们家的千金到那个山上跑了一趟就了不得啦?爵德这份人家算得了啥,我也用不到见了他们害怕呀。我告诉你说,艾娜.交际场上摆的阔气我不希罕,说真格的要紧的还是要有家财,我们家又没有个千金要我们操心,罗伯特又是一头钻在书堆里,将来也反正不是个爱上交际场的,他会爱才怪呢,你又老是不在家,弄得他只好把个黑后娘当了亲娘。
比尔,你别这么说好不好。
唉,不妙就是不妙,说得再妙也是白搭啊,艾娜。我生意忙,你应酬忙,我们谁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快乐。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可以抽出点时间来照看照看罗伯特,孩子大啦,身体倒还不错,可就是象个冷血动物,压根儿没有一点热情。
今年夏天孩子要去参加夏令营,等秋天开了学我们就送他上学去。
说起来我们当初实在应该再生一个,或者索性多生几个。
这种话还说它干吗,比尔。艾娜已经钻在被子里了。
反正这也决不能怪你哟,艾娜。
比尔!
同学们,大家好好听着——夏令营的指导员说——要做个好伙伴,就要懂得合群;要做个规矩老实的孩子,总得把自己的份内事做好。今天早上是哪一位同学没有把被子叠好啊?
没人应声。是你吧,侯恩?
是的。
指导员叹了口气。同学们,由于罗伯特犯了错误,这个帐篷今天要扣一分。可我真想不通,晚上既然要铺开被子来睡觉,早上又何必要叠好呢?孩子们都抿着嘴笑。
怎么,侯恩,你是存心捣蛋还是怎么着,早上起来连被子都不叠,你从小爸爸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出来认错?
得了,我不要你管。
再扣一分——指导员说。同学们,你们大家有责任呀,要督促罗伯特守规矩、讲礼貌啊。
不过这早上扣掉的两分他当天下午在拳击团体赛中就赢了回来。戴着沉甸甸的拳击手套,他累得臂膀发酸,一边拼命挥舞着拳头,一边磨磨蹭蹭向对方逼去,毫无章法可言。
他爸爸特地赶来看他比赛。罗伯特狠狠打呀,打呀打呀,打他脑袋,打他肚子,打呀打呀。
对方一拳打中了他的脸,他歇了口气,脱下手套,摸了摸那吃了亏的鼻子。又是一拳,打得他耳朵嗡嗡直叫。别松劲呀,鲍比——他爸爸急得直嚷。接下去一拳没有打中,却在他脑袋边上一掠而过,对方的前臂擦着了他的脸皮。他简直要哭出来了。
打他肚子呀,罗伯特。
他象狂病大发似的把拳头乱挥,胳膊论得仿佛连枷一般。对方不小心挨了一拳,吃惊得往地下一坐,过了一会才慢慢爬了起来。罗伯特还是不停地挥拳打去,接连着了几下,对方终于又倒下了,裁判员立刻中止了比赛,大声宣布:鲍比·侯恩击倒对手获胜,蓝队应得四分。孩子们叫啊闹啊,他爬出设在草坪上的“拳击台”时,比尔·侯恩紧紧地一把抱住了他。打得好呀,鲍比,我不是叫你打他肚子吗,是应该这么打,孩子,真没说的,我服了你了,你有胆量,敢冲上去拚。
他从爸爸怀里挣了出来。别拉着我,爸爸,让我走,说着一溜烟奔过草坪,逃到了自己的帐篷里,强忍住两眼的泪水。
在他的记忆里,最初是每年在沙勒瓦度过的夏天,是芝加哥郊外他家不断扩大的别墅。那大片的绿茵、那静静的湖滨、那足球场和网球场,构成了他生活的天地。他见惯了大富之家应有的那许许多多生活享受,以为这些都是天经地义,因而也不以为异,毅然割舍那可是后来的事了。随后则是菲德芒学园的六年读书生活,又是“同学们”啦、“扣分”啦,有时还要听听讲道,还有一套名为“做个好人”的个人道德守则,那是从东部几家更贵族化的预科学校里抄来的:
不可说谎
不可欺骗
不可骂人
不可奸淫
不可不做礼拜
当然旁边总还少不了比尔·侯恩那响亮的嗓音,背后总还隐隐可见他那肉乎乎的巴掌。说来也怪,一想到这一段生活,不知怎么总会联想起星期六上午在跳舞学校上的课,还有妈妈那急不可耐的口气,一个劲儿地悄声叮嘱:鲍比,你干吗不请伊丽莎白·帕金斯一块儿去参加你们的少年舞会呢?
我还在娘胎里沉睡哟,
比庭园里的小草还嫩……
不过,那种想头到后来也出现了。
在菲德芒学园毕业后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班的毕业同学一块儿钻进树林子,跑到一座小屋里去喝了个痛快。那座小屋是一个家长的,上下两层,墙里有个藏酒的所在。
他们一等天黑,就围坐在楼上的一间卧房里,捧着个酒瓶依次传饮。战战兢兢喝了一大口,就递给下一个。
要叫我老头子知道了可了不得。
扯你老头子的淡。一听这话大家都吓了一大跳,不过说这话的是卡森,卡森的爸爸在一九三零年自杀了。是卡森说的就不跟他计较了。
菲德芒啊,亲爱的菲德芒!跟你再见啦,干杯!在菲德芒这几年,过得倒是挺够劲儿的。
这话不假。
校长先生为人倒还不坏,不过我始终对他捉摸不透。记得吗,他的太太长得真够漂亮的。
为校长太太干杯!听说去年校长太太曾经不告而别,一走就是一个月。不会吧。酒已经传到第二轮、第三轮了。
总的说来我们在菲德芒还算是过得快活的,不过毕业了我也高兴,咱哥儿们要是能一块儿进耶鲁,该有多好呢。
[正文 第71节]
上届比赛的橄榄球队队长在一个角落里拉住了侯恩谈得正起劲。可惜我今年秋天就不能再当队长了,你看低班里那几员小将组起个队来有多棒啊,你记着我的话好了,再过四年哈斯盖尔就准能选上全美最佳球星。鲍勃,说到打球我倒想劝你几句,因为我对你己经观察很久了,我看你打球总不够用心,不肯使劲儿,其实你是完全可以争取当个选手的,因为你个子高大,天生条件好河你自己不想争取,真可惜啊,要是你肯使上点劲儿就好了。
你这颗脑袋真应该按到冰水里去浸一浸。
侯恩喝醉啦——队长嚷了起来。
你看侯恩老兄又缩在角落里了。八成儿是跟阿得兰德谈崩了。
阿得兰德这姑娘长得倒是挺俏的,可是她的相好实在太多。蓝特里没进普林斯顿的时候,一定为这事儿操够了心。
得了吧,做哥哥的才不会操这份心呢。我的看法就是如此。我就有个妹妹,当然她是不到外边去鬼混的,可她就是去鬼混也不关我局事。
正因为她不去鬼混所以你才这么说呀,她如果真要去鬼混了……哦,这酒劲到了。那是谁喝醉了呀?
呵呵——嘻——!原来是侯恩站在屋子当中,仰起了脖子,凑着瓶口咕嘟咕嘟直灌。老子豁出去了,未来来,你们大家都把心里的话亮出来说。
老兄哎,他真喝醉啦。
来,说吧说吧,是不是要叫我从窗口里跳出去!看我做空中飞人!他突然怒气勃发,脸涨得通红,汗气腾腾的,一把推开了一个伙伴,打开了窗子,踩在窗台上晃呀晃的。我可要跳啦。
快拉住他。
喊声未落,人已经不见了,早跳读了墨黑一片之中。只听见下面轰隆一声,树断枝折的咋擦一响,大家赶紧奔到窗前,都吓坏了。你怎么样啦,侯恩,没摔坏吧?你在哪儿呀,侯恩?
菲德芒好,菲德芒高于一切!——黑暗里传来了侯恩吼叫一般的回答。他在地上躺着呢,还在哈哈大笑呢,醉汉自有醉汉福,他居然一点也没有伤着。
侯恩真是个怪胎——大家议论开了。还记得他去年喝得大醉的事吗?
进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天天都象过节一样。湖滨白天阳光灿烂,人夜彩灯迷人。游泳俱乐部里有乐队伴舞,特别还有一支好听的乐曲,叫做《搭上飞机飞仙境入到处都是年轻姑娘的气息和身影,唇膏香,脂粉香,混着轻便轿车车座皮垫子那一股淡淡的柔和的皮革味儿。天上总有星星眨眼,黑乎乎的树影总是涂着一层月光。公路上两道车灯开处,仿佛在蔽天压顶的林木丛中开出了一条银色的隧道。他还有了个女朋友,有了个大红人做女朋友。这位家住湖滨道的莎莉·坦德克小姐,在这个避暑胜地是位有名的小美人。这就不免使他立刻浮想联翩,在一起过圣诞节罗,买皮大衣罗,送香水罗,在大饭店的高级房间里参加大学生舞会罗。鲍勃,象你这样开快车的我真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总有一天会把命都送掉的。
呢——嘿。跟女人说话他还有点拙嘴笨舌,何况此刻车要转弯,得聚精会神对付。手里的“别克”一个大弯向左拐去,往回拉时却犟得很,不肯听话了,使了不小的劲才扳正过来。他心里起初也一慌,不过一会儿就定下心来,得意扬扬的,顺着前面直溜溜的大路飞驶而去。
我说你真是个蛮干,鲍勃·侯恩。
是吗。
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鲍勃?
他揭出了公路,停下了车子,转过头来望着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出一大通话来。我说不上来,莎莉,有时候我还以为……可其实没那事儿,我不过就是心里乱腾腾的,烦躁得很,什么都不想干,别看我就要上哈佛了,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爸爸说了进耶鲁好,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事——要我听人摆布我是不干的,到底怎么我也说不上来。
她哈哈大笑。哎,鲍勃,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看呀,怪不得我们姑娘家都那么喜欢你呢。
你也喜欢我?
你听听,这算什么话呢。我当然喜欢你啦,鲍比。从车座皮垫那一头飘来一阵阵香水味,浓浓的,这都是大人的气派了,哪还象个十七岁的姑娘?他辨出了这玩笑话里有真意在,心儿怦怦直跳的,挪过身去把她吻了一下。不过他心底里想到的,还是今后假日的约会,大学里周末的相聚,到这个避暑地来,到郊外别墅的绿草坪去,同爸爸的朋友们谈笑风生,最后才是盛大的婚3L。
可你要知道,我要是去读了医的话,那就啥也说不准了,因为要做个医生就得十年八年,日子长着哪。
鲍勃·侯恩呀,你可真会胡思乱想。你说这关我什么事呀?都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你听我说,孩子,你就要上大学去了,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谈谈,我们一直不大有机会彼此好好聊聊,可那又有什么呢,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一向是挺不错的,你就要上大学了,上了大学可别忘了,有事尽管可以来找我帮忙。你今后难免总要沾上点女人的事,嗨,那又有什么呢,没有这号事你也就不成其为我的儿子了,当然话要说回来,我自打结婚以后就不弄这种玩意儿了(明摆着是个谎话,两人都只作不知),不过你要是万一出了什么毛病,只管来找我好了,嗨,那又有什么呢,我的老头子当年就常常对我说的,你万一眼纱厂里哪个女工出了毛病,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提到那位爷爷总是含糊其辞,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是农场主,有时候又成了工厂老板),我看这话对你也很适用,鲍勃,不过有一点你要记着,就是要个女人解解闷儿的话,与其担上点什么义务,总还不如花钱去买来得便当,来得爽快,总之你有事只要来关照我一声就行,信封上只要写明亲启就没问题。
好的。
至于你想做个医生嘛,那也好说,我们在本地朋友不少,总可以帮你个忙,让你象象样样开起业来,看看哪儿有滑头郎中年纪大了,打算退休了,把他的诊所盘下来不就得了。
我倒想做些研究工作。
研究工作!你听我说,鲍博,研究人员算个啥,要就能雇上一大车,不要就能出让一大车,我们这个圈子里的熟人,凡是你认识的,哪一个办不到?你是哪儿捡来的这么个馊主意,不行,我现在当面就跟你讲清楚,可不能由着你这么办。其实真要是依着我的想法,依着我和你妈妈的想法,你还是进工商界谋个立身之地为好,你本来就是买卖人家出身嘛。
我不干。
好吧,我不跟你争论,你这个娃娃,反正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傻瓜,我看你迟早会懊悔的。
刚进大学的头几个星期他简直手足无措,走在校园里只觉得心中发慌。这里的人个个学问很大,他差得太远了(对他们他从本能上抱有一种抵触的心理——这就是那“蘑菇柄周围的沃土”的格格不入的残余了)。他在宿舍里独自个儿暗暗苦思冥想的事,他们谈起来个个头头是道。
跟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那一位用话来挑他了。那人也是在中西部一个城市里长大的,也是在一个什么学园毕业的。你知道,拉尔夫,切斯特莱来过了,你看这家伙有多了不起,你真应该跟他结识结识,他入了“台尔塔·菲”,那才叫高哪,说真格的,咱们就一辈子也别想高攀得上,不过这也难怪,谁叫咱们沾上了这一身土气呢,我要是早懂得了现在知道的这些奥妙,中学也就到东部来上了,到埃克塞特、到安多弗都可以,虽然我听说那几所学校其实也根本不怎么高明,不过只要咱们能结交上几个有办法的朋友,“谈谈社”好歹总该可以进去了吧,要进那个还不是太难,“米糊社”肯定也进得去,不过要是能进个高级俱乐部那就最妙了,虽然我听说那种地方近来也渐渐流于平民化了。
这种事我从来也没有考虑过。
哎,你应该考虑考虑,做事是得慎重一些。
他的逞性脾气第一次发作了。这种事,算了吧!
那也好,不过我跟你说,侯恩,咱们两个一向相处得满不错,你可别给我去随便乱说,要知道,一个人的前程毁在同室室友的手里,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我劝你闲事要少管,我这意思,你总该懂吧。
头一年侯恩根本管不上闲事。一个雏儿,也根本妨害不到别人。他忙得气都透不过来,也很少见到同室的那位室友。下午差不多总是在实验室里度过的,晚上又忙着自修。他自己订了个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小而至于每星期日早上可看连环漫画一刻钟,每星期六晚上可看电影一场,都作了规定。他在实验室详细记录烧瓶里温度计上的变化情况,密切观察旁边比重计上的读数有何相应的增减,不知不觉就会花掉整整一个下午。他解剖青蛙的头颅,老是会失手把里边的一根神经切断,一直解剖到第四次,小刀把脱水冷藏的蛙头肉一点一点小心剥开,终于成功地分离出了那根亮晶晶的神经,仿佛一丝细细的唾液。他在扬扬自得之中却又感到心灰意懒。难道我是真的喜欢做这种事?
在课堂里他有时瞌睡难禁,会从上课一直迷迷糊糊到下课。今天讲课的是那位戴钢丝边眼镜、面容清瘦、俨然一副科学家气派的助理教授,话音股股用俄,叩击着他的耳鼓。他眼皮都同拢来了。
各位,我请你们思考一下褐藻的特殊现象。Nereocystislutkeana,macrooystispyrifera,relagophyeuserra——他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一连串的名目。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海洋生物,大家不妨想一想:藻类没有根,没有叶,照不到阳光。巨大的褐藻在水下形成了一个莽莽丛林般的植物世界,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全靠从海水中吸取营养而维持其生存。
资产阶级繁琐的植物分类!——邻座的一个同学在低声满咕。侯恩一惊而醒,精神也来了:真是所见略同,自己也正想这么说呢。
大家注意,褐藻只有在风狂浪大的气候条件下才会被冲上陆地——助理教授又接着讲解。在正常情况下,褐藻始终生活于浓密错杂的海下丛林中,固定不动,只管自己吸取养分。在长期演变的过程中,不少水生植物都向陆地上迁移了,而这些藻类却只能留在水里。褐藻藻体都呈褐色,这在黑沉沉的海下丛林里是个有利条件月是万一上了陆地,来到光天化日之下,那就成了个致命的弱点。助理教授说着就提起一棵干燥的褐色海藻来让大家看,长长的一条,象根绳子。同学们,大家传观传观吧。
有位同学举手提问。先生,请问这种植物主要有些什么用途?
哦,用途倒还不少。最主要是作肥料使用。可以用来提取钾肥。
[正文 第72节]
可是类似这样有意思的问题讲得实在太少了。他如饥似渴,巴不得多长些知识,空虚的心灵得充实啊。
渐渐的,他也走动走动了。他认识了一些人,也开始出去串串门了。过了年到了春天,有一次他这个一年级学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去参加了哈佛剧社的一次集会。剧社社长很有雄心大志,讨论计划十分细致。
仔细想想简直荒唐,老是让咱们随随便便演些唱唱闹闹的无聊玩意儿,太不象话了:咱们应当扩大一下眼界。
我倒认识一个拉德克利夫的女学生,她是研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有个人慢声慢气说。咱们只要有了合适的剧目,就可以请她来,按那个路子来帮咱们好好排练排练。
哦,那可太美了,咱们就排契河夫的剧本吧。
一个戴眼镜的细高个儿年轻人站起来要求发言。咱们如果真要来个彻底革新的话,那我提议,我郑重提议,咱们就演《攀登》。这个剧本刚发表不久,还没有人上演过。想想挺好玩的,人家都还没有演过呢,咱们演了该有多光彩啊。
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泰特,你把奥登和衣修午德②看得太了不起了——有人反驳他。
一个乌黑头发、体格壮实的学生发言了,他嗓音深沉,一副自命不凡的口气。我认为咱们应当演奥德茨③的剧本,眼下美国的剧作家唯有他才是创作态度比较严肃的,至少可以这么说吧,他了解普通人民的疾苦和愿望。
得了吧!——有人嚷了起来。
只有奥尼尔和艾略特才算得上。
艾略特跟奥尼尔不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笑声)
他们争辩了总有个把钟头,侯恩留心听着他们提到的名字。有些名字他熟悉:易卜生、萧伯纳、高尔斯华绥,可是很多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斯特林堡、霍普特曼、马络、维加、韦伯斯特、皮兰德娄。名字还有很多很多,他狠狠下了决心:一定要下功夫看书。
他是那年暮春时节评始下功夫看书的。他又重读了他在中学时代就深受其益的豪斯曼的诗集,不过也另外读了里尔克、布莱克、斯蒂芬。史彭德这几位诗人的作品。到暑假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专业,专攻英语了。暑假里每到下午他也不大上湖滨去玩了,把莎莉·坦德克她们,把接她班的姑娘,常常撂在脑后。晚上他就埋头写短篇小说。
他的小说写得固然非常幼稚,但是这个时期他专心致志,劲头十足,结果倒也小有成绩。回校以后,在秋季征文比赛中他的作品就登上了一个文学刊物,他看着自己初登文坛就受到这样大的注意,瞪大了眼睛看得如痴如醉,不过总算也没有闹出很大的笑话来。
变化,开始是缓慢的,但是过不多久他就大变了。他什么书都要看,在福格往往一流连就是好半天,星期五下午还常去音乐会听交响乐。杂志社古色古香的办公室里老古董家具和老古董版本散发着撩人遐想的美妙气息,空啤酒罐还残留着一股麦芽味儿,他把这些都当成养料来吸收。入了春,他常常徜徉在坎布里奇绿上枝头的大街上,要不就漫步于查尔士河边,或仁立在宿舍门前,于闲谈中不知不觉迎来了黄昏:优游自得,情调绝美。
他曾几次偕同一二友人,特地跑到斯可莱广场去痛饮一醉。不大自然地厮混在破衣帮里,硬是把一个个小酒吧、小饭馆全部兜遍了才罢。
这算是一种实习吧,今后好到三号路上去找下等酒店玩儿。
地上吐了一大堆,他们高兴。他们是入了“会”的大学生,跟电影明星都还一起跳过舞呢。但是人的心情往往变幻无定。带上了几分醉意以后,他们心头就会涌起暮春的黄昏的那种不无惬意的哀愁,一方面深感时光不知不觉流逝之可恨,一方面却又怀着无限的希望和憧憬。一种美滋滋的心情。
天哪,你瞧瞧这些人吧——侯恩说——你说人有兽性生活的一面,叫你说对了。这有什么可怪的呢?——他的朋友说——他们是一个贪得的社会的副产品,是些渣滓而已,是施本格勒那个“世界之城”里的脓疮。
詹森,你吹牛了,你懂什么贪得的社会,这该我来教给你。告诉你,那根本扯不到一块儿,你完全是乱吹一气。
你也一样,咱们都是冒牌货。是寄生虫。是暖房里的花朵。咱们应该出去参加社会上的运动。
怎么?——侯恩说——你来跟我讲政治了?
我才不爱讲政治呢,政治是胡扯淡,这世上的一切全是胡扯淡。说着手臂在空中猛力一挥。
侯恩手掌托着下巴。等到我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我想去做个“天外小仙”,不,不是去搞同性恋那一套,而是好好儿的,正正派派的,去搞起个村社来,大家就住在绿茵地上,男女都有。到那时就再也不会感到无聊了,不管男的女的,在那里都会一样觉得带劲儿。
詹森的脑袋渐渐耷拉了下来。老兄,来入“伙”吧。
谢谢,我不干。我才不爱你们那一套呢,只晓得刻板地干那话儿,有啥意思。你知道,咱们美国人的毛病就在于连男女相好都不会,生活一点也不艺术化,知识分子个个在心底深处有个自壁德。哎,还是我那个主意好,我那个主意妙。你就免开尊口了吧,詹森。
咱们的神经都有问题。
这话倒是真的。
一时酒酣耳热,兴高采烈。他们只觉得自己有眼光,有识见,一百个看不惯,只觉得身外的世界一片污浊,唯有自己才看得一目了然。在两人的心头交流的,无非是对现实的厌倦,富贵生活中的忧郁,以及自身世界观的流露。
不过也并非总能如此。侯恩常常想起自己是个冒牌货,所以有时也就不止是说几句刻薄话、添几段淡淡的哀愁、自怨自艾求一点安慰而已。有时他还觉得应该采取些行动。
为此他思考了整整一个夏天,还同父亲吵了一架。
你听我说,罗伯特,我真不明白你这些工会什么的屁话是从哪里捡来的。你认为他们并不是一帮暴徒,你认为我养着这帮工人倒反而叫他们生活愈来愈困难(老天爷有眼,我帮助他们渡过了多少困难,年年到圣诞节还给他们送礼呢),你有你的看法也就算了呗,可你何必来管我的闲事呢,你不看看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呵。我不想来管你的闲事,可你不会明白“家长作风”有多么可恶。
你说的字眼儿深奥,我是不会明白,不过我觉得,饭来张口的人吃完了反咬一口也不算什么能耐。
那好,今后也就不用你再费心了。
好啦,别说啦。
吵了又求,求了再吵,经过几度反复以后,他终于提早回到了学校里,在乔治亚餐厅找了个洗碟子的活儿,开学以后还是照样的干。调解的活动当然也是少不了的:三年来妈妈第一次来到了波士顿;后来双方终于勉强达成了停战。他有时候写封信回家,但是决不收受家里的一分钱,三年级这一年他干得可是够辛苦的:在学校里募集杂志订户、向新同学推销洗衣作的包月券,到了周末打些零工,不洗碟子的话就在饭馆里跑跑堂。这些活儿他哪样也不爱,不过他发现自己已经起了新的变化,有了新的力量的源泉。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认真起过向父母要钱的念头。一年熬下来,他觉得自己老练了,坚强了,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爸爸的倔强劲儿也遗传给我了吧。一个人最贴心的感受、起主导作用的心理,往往是很难解释的。他在真空中生活了十八年,腻味了年轻人那一套典型的、独特的向往和追求,来到了大学这个新的天地,看到了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他花了两年工夫吸取滋养,脱去外壳,伸出触角。内心,也起了一种连自己都始终摸不清楚的变化。跟父亲无意中发生了口角,结果却发展成了造反,看来似乎是过了头,不过他知道这是客观存在的种种因素的必然结果——尽管这里边有些事情他早已连印象都没了。
老朋友都还能见到,都还挺要好,不过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使他感到留恋了。每天在饭馆里跑堂,在图书馆当差,给忙于交际的花花公子补课,忙忙碌碌之中滋长起了一种不耐烦的情绪。吵来吵去,吵出了这些事来,每天的时间表排得紧紧的,不能不照着办。’他很少到杂志社去了,有时听听课也会焦躁起来。
对曼来说。“七”这个数字是意味深长的。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就度过了七年,你们还不妨回想一下,作者不惜笔墨着重写的,是其中头七天的事。书中主要人物的名姓,多半又是七个字母的:卡斯托普,克劳迪阿,约阿希姆,连泽膝布里尼也符合这一条,因为这个姓氏的词根是从拉丁文来的,意思就是七。
大家笔记记得飞快,恭恭敬敬照单全收。先生——侯恩却发问了——访问研究这些又有什么价值呢?恕我直说吧,这部小说我认为本身就写得浮夸可厌,这套所谓带“七”的理论,我觉得更是德国人爱指手划脚教训别人的一个典型的例子,把心血来潮的一通奇想敷衍成篇,名为评论而实际不过是些形形色色的噱头,在他们也许算是艺术欣赏吧,可我听了半天却一点也欣赏不起来。
他的话在班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也挑起了一场斯文的讨论,讲课老师客客气气地最后说了几句,总算把课又讲了下去,不过侯恩的焦躁心理于此也就可见一斑了。要是在去年的话,他就怎么也不会起来说这一番话了。
他还过了个“政治蜜月”,时间只有一个月。他看了几本马克思和列宁的著作,加入了约翰·里德协会,却老是跟协会里那班会员争辩不休。
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能把工团主义者说得那样坏,他们在西班牙也做了些工作,做得满不错嘛,如果有关各方彼此不能进一步加强合作……
[正文 第73节]
侯恩,这里边涉及的一些问题你不了解。我们和工团主义者之间的深刻的政治对立,是由来已久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这个当口让一个跟我们水火不相容的、也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空想来混淆群众的视听,是再没有更不合时宜的了。你如果肯用点心思研究一下革命的历史,你就会看到,无政府主义者在困难时刻因贪图享受而造成政治上堕落的事是有过先例的,无政府主义者往往还有一套封建帮规,其头子往往都是些恐怖主义分子。你为什么不研究一下人称“老头子”的马赫诺一九一九年的所作所为呢?你可知道连克鲁泡特金都对无政府主义者的过激手段十分反感,所以他就不主张革命了?
那我们在西班牙打的仗难道就可以输掉不成?
假如打赢的是我们的异己分子,到头来还是同苏联步调不一致,那又有什么好呢?眼下欧洲的法西斯势力这样咄咄逼人,你倒说说看,他们又能支持多久呢?我没有那样的远见,说不上来。他四下环顾了一眼,这天宿舍里总共来了七个会员,一大片坐在长沙发上,地板上,和两张破椅子上。我觉得,做事总应该首先考虑当前如何最为有利,其他的问题将来再操心也不迟嘛。
这是资产阶级的为人之道,侯恩。这种为人之道在中产阶级社会里除了会养成苟且因循的习性以外,一般倒还没有太大的危害,可是资本主义国家里一些讲究为人之道的人,往往就利用这种所谓为人之道来达到其他目的。
后来,开完会以后,协会主席就在麦克布拉德咖啡馆跟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谈话,对方那张本来就很严肃的猫头鹰脸,今天越发显得有点阴沉了。侯恩,你是我介绍入会的,我不能瞒你,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我一想到自己没有能把书念完,对你出身的阶级还是感到有些羡慕的,不过现在我不能不请你退会了,因为从你的成长过程来看,在你目前这个阶段我们是给不了你什么教育的。
我是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嘛,阿尔。
这话说得很是,罗伯特。你反抗虚假的现存社会体制,不过这种反抗是不明确的。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你是个资产阶级空想家,所以你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样不信任,不有点背时了吗?
不能这么说,罗伯特。这是以马克思的思想为依据的,百年来的经验证明了他的所见之英明。一个人接近党如果是出于主观上也即是思想上的原因,那么一旦原先对他起了推动作用的那种心理状态改变以后,他势必又会撒手而去。只有每日每时受到经济上的剥削、给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来找党的人,才能成为可靠的共产党人。你在经济上没有后顾之忧,无愁无虑,缺少应有的体验。
那我就退出了吧,阿尔。我们今后可还是朋友哦。
那当然。他们不大自然地握了握手,就分手了。我检查了自己,我现在认识到自己还有向上爬的资产阶级思想残余在作怪。多无聊的家伙——侯恩心想。他觉得好笑,也有点鄙夷。走过一家铺子的橱窗时,他瞅了瞅自己的身影,端详了一下自己黑黑的头发,扁扁的鹰爪鼻子。看我哪象个中西部人家的子弟,分明象个犹太小子。我要是长了一头金发,阿尔才真得检查检查自己呢。
可是这里边还有别的因素。你遇事总要求十全十美。那倒难说——不,不见得吧,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苛求吧。
读大四那年他又多了件事儿干了,他参加了文学院的橄榄球赛,狂兴大发,打了个痛快。有一场球真叫他永生难忘。对方一个带球球员刚在人墙中冲开了一个缺口,前面又遇到了阻挡过不去,就在他木头一样直挺挺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一瞬间,侯恩扑上去把他绊翻在地。他这一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致使对方膝头都扭伤了,只能抬下场去,侯恩却还跟在后面叨叨不休。
你不碍事吧,隆尼?
设事,没事。你这一扑真不含糊,侯恩。
我很难过。不过他心里明自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他当时看出对方带着球无路可跑,只有等着挨打的份儿,内心分明是一阵得意,乐得心花怒放。后来他虽然被选进了学院的代表队,却已经连聊以解嘲的兴致都没了。
他还有其他方面的发展。他搞上了特沃尔夫街的一个嫩丫头,弄得尽人皆知,心里都酸溜溜的。刚人学时跟他同住一个寝室的那位(如今已经进了“谈谈社”了)介绍他认识了一批朋友,他跟其中有些人居然也过从甚密了,入学四年之后到今天他才接到一份姗姗来迟的请帖,请他去参加布拉特尔楼的一个舞会。
光棍来宾都一字儿靠在墙上,有口无心地聊着天儿,看见舞池里有相识的姑娘,或者有相识带来的姑娘,便瞅准机会抢上去请她跳上一支舞。侯恩抽了两支烟,感到很腻味,便从一个高个儿金发花花公子手里截下了一位小巧的金发女郎,请她跳支舞。
总要找些话说吧:
你叫贝蒂·卡尔登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我呀,在露西女士的女学堂。
哦。那改不掉的野性子又发作了。难道露西女士领教训过你们女孩子家婚前应当保住身子?
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现在还会愈来愈频繁地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脑袋里只觉得空空的,大概大脑组织都已经烂光了吧,剩下的就是阿尔怎么想的,詹森怎么想的,杂志社的同人怎么想的,大学里的文学评论家又是怎么想的,美学沙龙里人们怎么说,坎布里奇僻静小街上的时髦客厅里人们又怎么说,在这纷纷芸芸之中总还会有那么一股尚未得到自己认可的渴望,只想在布拉特尔楼的跳舞会上表示出厌烦不屑之意。要么屏弃这一切,要么就到西班牙去。
一天夜里他为此琢磨再三。对布拉特尔楼的那种玩乐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一点不假,因为这些不过是上等豪华生活中之小焉者,他自幼生长在花园别墅的绿草茵上,又在跳舞学校受过训练,晚上去“乔立夫奥意尔”后边的公路开车兜风是家常便饭,所以也可算见过点世面了。那种想发些份外之财的想头,那种想在上流社会谋个立身之地的想头,就让人家,就让那帮沙龙艺术家,去想、去苦恼吧。至于去西班牙的事,他知道自己就决无当真之理。那边的战事已进入最后一个春天,他自问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他对那边的事谈不上有什么全面的了解,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同情,不去也没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毕业日期到了,庆祝活动开始了,他对爸爸妈妈采取的是友好而冷漠的态度,不过心里还是见了他们厌烦。你作何打算呀,鲍勃,要不要我帮忙啊?——他爸爸问他。
不用了,我打算上纽约去,艾礼逊的父亲答应在那里给我一个工作。
这里满不错呢,鲍勃——他爸爸说。
是啊,这四年过得有趣。心里却在顶牛儿。给我走开,都给我走开。别来跟我啰苏。不过现在他学得乖了,这种话都放在肚里,再也不说出口了。
他的毕业论文得了个“优等”,题目是:《试论赫尔曼·麦尔维尔作品中宇宙论之作用》。
这以后他做了两年很轻松的工作,常常不好意思的,却又是自得其乐的,称之为“少年书生游纽约”。他在艾礼逊出版社(用他的说法就是哈佛大学驻纽约办事处)先是做一名校对,后来当上了初级编辑,在东六十号街上住个单间,附带有个小厨房。哎,我是个文坛上混饭吃的罢了一他就老爱跟人这么说。
我这部稿子写得真叫苦不堪言——那位写历史小说的女作家对他说。小说里的朱丽亚既然是个压根儿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动机可就煞费铺排了,不过我自己觉得现在写出来的这个人物还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我放心不下的,倒是朗达尔·克兰特庞这个人物。
是啊,海尔岱小姐,喂,跑堂的,再来两客。他点上了一支烟,在那“香蕉座”的皮靠垫上慢慢转过身来。海尔岱小姐,你刚才是说——?
你觉得朗达尔这个人物写得还能感动人吗?
朗达尔·克兰特庞嘛,嗯……(哦,这是哪一个角色?)啊,对了,我看这个形象基本上还是成功的,不过人物个性恐怕还得再鲜明一些。这个问题咱们还是回到社里再讨论吧。(他喝了酒总要头疼。)说心里话,海尔岱小姐,我倒觉得你笔下的人物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感动人那是一定的。
是这样吗,侯恩先生?你的意见对我来说可真是一言值千金哪。
没有错儿,这是一部非常成功的作品。
那么乔治·安德鲁·约翰内森呢,这个人物怎么样?
这个,说实在话,海尔岱小姐,我看我们还是对着稿子再讨论的好。对书中的人物我印象倒是挺深刻的,可就是记不住名字。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请你千万原谅。
心里,却老是在那里捣乱;凡是她引为得意的,没有一条不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又比如对那个写严肃题材的年轻小说家,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大高明。嗯,是这样的,高弗雷先生,我觉得你这部书写得是真不错,可是遗憾啊,眼下出版事业处境这样困难,这书写得有点不得其时,这样的书在三六年出就好,要是在二十年代出版的话必能成为传世之作,比方说吧,乔治看了这部稿子就喜欢得不得了。
对,这些我都理解,不过我总觉得你们还是大可一试,你们出版那些无聊的东西是因为生计攸关,这我明白,但是出版社要不出版正经的书,请问还要出版社干什么呢?
是啊,真是太遗憾了。苦着脸把酒呷了两口。不过假如你打算另外再写本什么书,我们还是非常愿意领教的。
夏天的周末:
你千万应该去跟卡耳奈斯谈谈,他那个滑稽啊,真是太有意思了。这并不是他生来古怪,或者脑筋有什么问题,他的神经是完全正常的,那你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只是说一个花匠这样有趣,倒确是天下少有。连当地人都把他当个奇人看待,他说起话来一口兰开夏的怪腔:假喜(使)这天项(上)下的系(是)汤,我就一定拿项(上)把叉子,到汤里去淋着——这是旅馆的老板娘放下了酒杯,在跟他攀谈。游廊那头有人在闲磕牙,一声声直送到他的耳里。这个女人,奥得我简直没法儿跟你说,真是天下奇闻!天下奇闻!这次她出去巡回演出,男主角就是由她一手挑选的,不怕说句粗话,她完全是掂着那话儿来决定取舍的,后来那个男主角又把可怜的小裘蒂勾引上了,这一下培洛玛岂肯罢休,她就来个大请客,把个个人都请到了,就是故意不请小裘蒂和那个祸胎。
下午三四点钟,在办公室里:嗨,侯恩,他今天要在宴会上露面了,准来,咱们都受到邀请了。是文礼逊的意思,要把咱们也一块儿情去。
哎,真要命。
[正文 第74节]
等他喝过了五六杯酒,不妨挨到他身边去听听。他常常有些惊人之语。跟他的太太也可以谈谈,这一位是他新娶的,是个妙人。
在酒吧间里,碰上了哈佛的一个同班同学:
侯恩,你不晓得给《太空》工作是怎么个味道呢。那个老板!可恶透了,简直是个法西斯。他那里搜罗了一批写文章的,都是人才,个个卖足了力气替他干,生怕丢了饭碗,因为那里可以挣到两百块钱一个星期,丢了饭碗的话另行谋生就困难了。他要的文章总脱不出那一套,可是他鬼点子多极了,说实在的,我每次看到他们绞尽脑汁炮制出那种破烂货来,我就直打恶心——掏出了一支烟——你又干吗要吃这碗饭呢?
我是闹着玩儿的。
你该不会写那种混蛋文章来弄个作家当吧?
哪里,我算什么作家,我连文章都不大想写。
唉,想写文章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依我看真有点意思的简直连半个也难找。谁说不是?
反正咱们就糊里糊涂喝它个醉,找个女人睡上一觉,到天光大亮再起来。对。
欧洲的战事一开始,他就决心去参加加拿大空军,可是他夜间的视力达不到标准。事实上他的本意也不过是想离开纽约而已,在这个大都会里他实在待不下去了。晚上他有时会只身外出,搭上公共汽车或高架列车,一直乘到终点,来到布鲁克林或布朗克斯信步所之,且走且看地行于在静悄俏的街头。不过他更多的却是去贫民窟,去感受那里特有的凄凉滋味:看,水泥门阶上坐着的是位老婆婆,呆滞的眼神表明她住这样的破屋、这样的陋巷,已经有六、七十年了;再仔细听听,回荡在石硬的柏油路上的分明是一片童声,却是那样没精打采,听不出有一丝欢乐。终于激情又化作了行动:他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在内地一个城市里当了一名工会组织员。在组织员训练班训练了一个月,然后就去一家工厂,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做动员工人入会的工作。可是冬天一过事情却又崩了。因为等到大部分工人都入了会,工会也得到了承认,工会领导人却又决定不罢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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