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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之城

_5 萨拉·沃特斯(英)
  如果我站起来告诉他们真相——他们是一班傻子,瑞富斯先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想娶莫德,搞到她的钱,再把她关起来,甚至多多少少想她死掉——如果我站起来告诉他们这些,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会说我疯了。
  
  他们永远只相信那些看起来正派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当然,我不打算跟他们透露任何事。我自己保守着秘密。然后,斯黛尔太太在她的餐具室吃完布丁,就坐在那儿摆弄领针,一言不发。魏先生拿着报纸去了厕所。他得服侍李先生晚餐,服侍他们喝两杯好酒,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不高兴绅士来的人。
  
  最后,我觉得我挺高兴的,“你是挺高兴的,”我对自己说道,“就是还不知道罢了,等单独见到他了,你会感觉到的。”——我觉得就这一两天内,我们得想个办法见一面。
  可我们真正会面,却几乎是两周后了。因为不跟着莫德,我就没理由在这所房子里四处走动。我不知道他卧室在哪儿,他也没来找过我。另外,布莱尔的生活太规律了,就好象一台巨型机器的运转,你改变不了它。
  清晨钟声唤醒我们,然后大伙都动起来,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沿着既定路线,完成既定事项,直到晚钟响起,我们才回到各自床上。地上仿佛有条为我们铺就的轨道,我们在轨道上滑行着。房子里仿佛有个巨型手柄,一只巨手操纵着它——有时候,当窗外景色隐没在黑夜或潮湿的雾气中,我就会想象着那个手柄,想象中几乎听到手柄转动的声音。如果它不转了,会发生些什么事?想到这儿就觉得害怕。这就是乡村生活对你的影响。
绅士一来,这一切好象变轻快了。巨大的手柄轰然启动,大家在各自岗位上震动一下,新的轨道铺就而成,立即投入运转,还象从前那样运作良好,只不过运转秩序不一样了,
  莫德现在不去见她舅舅了,不用在她舅舅做案头工作时帮他念书了。她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我们要么坐在屋子里做针线,或者玩纸牌,要么到外面散步,到河边,树林或者墓地去。
  至于绅士,他七点起来,在床上吃早餐,由查尔斯服侍他。八点一到,他就开始为李先生的藏画忙活了。李先生在一旁指导他。李先生对藏画跟对藏书一样痴迷,还特地辟出一间比他图书馆更昏暗、更拥挤的小屋,给绅士用。我猜那些画既古老又珍贵。我没见过那些画儿,没人见过。李先生和绅士随身带着钥匙,不管他们在不在那个小房间里,他们都把房门紧锁起来。
  他们一直忙到一点钟才吃午餐。莫德和我一道吃午餐。吃饭时我们都没说话。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坐那儿等着。
  到差一刻两点时,她会拿出绘画用具——铅笔和颜料,画纸和卡片,还有一个木三脚画架——她会把这些东西摆放整齐,非常整齐,永远是一个样子。她不让我帮忙。如果一支画笔掉地上,被我捡起来,她会把所有东西——画纸,铅笔,颜料,画架——重新摆一遍。
  我知道了,不能碰,只能看。
  
  两点的钟声响起,我们都侧耳倾听着。钟声之后,绅士来了,他来教她绘画课程。刚开始他们在客厅上课。他拿出一个苹果,一个梨和一个水壶,摆在桌上让她画。她画时,他站在一旁看,边看边点头。她手握画笔,好象握着锅铲一样;不过绅士自会夸奖她这些乱糟糟的画,他会歪着头,或者眼睛一亮,说道:“我敢说,李小姐,你摸到窍门了。”或者,“上个月到现在,你素描进步真大呀”
  “你这么认为吗?瑞富斯先生?”她会答道,脸上带着红晕。“这个梨是不是画得有点歪?我是不是应该按观察到的画?”
  “这个视图,可能,确实有点小缺陷,”他会说道,“不过你有天赋,李小姐,你的天赋可以超越技巧。你对事物本质有种洞察力,站在你面前,我都有点害怕了,我怕你眼睛会从我身上看到什么隐藏的东西。”
  他就会说这种话,说话声音由有力到轻柔,一口气说出来,带点犹豫;她看上去仿佛是个靠火太近的小蜡人。她会再画一遍水果。这次梨画得象个香蕉。然后绅士会说光线太差,或者画笔有问题。
  “如果我能带你去伦敦,去我自己的画室就好了,李小姐。”
  那都是他给自己编造出的生活——在切尔西的一所房子里,过着艺术家的生活。他说他有一班迷人的艺术家朋友。莫德说道:“也有女艺术家朋友吗?”
  “当然,”他答道。“因为我觉得——”他摇摇头——“嗯,我观点跟别人不同,我不迎合别人的口味。看这里,试着把这条线画的更有力点。”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把住她的手,她转过脸对住他说道:“你不想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你应该说得直白点,我不是小孩子,瑞富斯先生。”
他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道:“你不是小孩子。”然后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总之,我的观点够温和了,这是考虑到你身为女性,这跟创作有关。有些东西,我想,李小姐,你身为女性,必定拥有这些东西。”
  她咽了一下,“你说的是什么呢?瑞富斯先生?”
  “是什么?是自由。”他温柔地答道。“我的自由。”
  她静静地坐着,然后动了一下,椅子咯吱作响,那声音似乎惊扰了她,她抽回手,抬眼看向镜子,又看到我在望着她,她脸红了。绅士也抬眼注视着她,这让她脸更红了,她又垂下眼帘。他看看她,再看看我,又看着她,手捋着胡须。
  她画笔又落到画上,然后——“噢!”她叫道,笔上的颜料泪珠似的滴落下来。绅士叫她不必在乎这些,他能帮她处理好。
  他走到桌旁,拿起梨,拔掉梨上的花。莫德有把跟画笔和铅芯成套的小铅笔刀,他拿出小铅笔刀,把梨切成三瓣,一瓣递给她,自己拿一瓣,最后一瓣他甩掉汁水,递给我。
  “差不多熟了,我觉得。”他使了个眼色说道。
  他把梨放进嘴里,两口就吃掉了。他胡子上沾了点梨汁,他若有所思地吸吮着手指,我也吸吮着指头。莫德第一次肯忍受脏手套,她神色黯淡,拿着梨小口吃着。
  
  我们各怀鬼胎。不可告人的心事和卑鄙勾当。一言难尽。当我我想试着分清楚,这里谁知道些什么,谁一无所知,谁无所不知,谁是骗子,我不得不停止思考,这个问题令我头昏脑涨。
  最后,他说她应该到大自然里去作画。我一下就猜出了他的用意。
  这意味着,他可以带着她到公园里散步,到那些幽暗的角落里,到那些偏僻的小径上,他可以称之为指导。我想她也猜到了,“你看今天会下雨吗?”她闷闷不乐地问道,脸贴近窗户,眼睛看着云彩。
  这是二月底,天气还是象以前一样冷。不过,正象这所房子里每个人都为绅士再次光临而略有振作一样,如今的天气似乎也清爽惬意,变得可爱了。风停了,窗玻璃不响了,天空一改晦涩,如珍珠般清亮明朗,草坪如台球桌般碧绿整齐。
  从前的那些清晨,我跟莫德一起散步,就我们俩的时候,我走在她身边。现在,当然了,她跟绅士一起:他伸出胳膊,示意她挽着,她犹豫一下,会挽住他。我觉得她习惯了挽着我的胳膊,现在挽着他就更容易了。她走起来还是非常地别扭;不过不要紧,他会使出一些小花招拉近她,他会朝她偏过头去。他会装着帮她掸去衣领上的灰尘。这些都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他们一直靠的很近——最后,只听见他们袖子的摩擦声,和她裙摆碰到他裤子的声音。
  这些我都看到了,因为我就走在他们后边。我拎着她装颜料和画笔的包,还有她的木三角架和一个凳子。有时他们会不管不顾地走得很远,好象忘记我存在似的。然后莫德会想起来,转过身说道:“你真好,苏!走这么多路你要紧吗?瑞富斯先生说还要走四分之一哩才到呢。”
  瑞富斯先生老是惦记着这些。他带着她在花园里漫步,说他正在物色给她画的风景,而他寸步不离莫德,两个人总是窃窃私语;我得一直跟着,他们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当然,有我随行,他们才能出来散步,我就是他们的借口。我的作用就是监视,就是盯住绅士的一举一动。
  我盯他盯的很牢,我也盯着她。有时她会注视着他的脸,不过更多时间里她眼睛看着地,时不时地她也会盯着花朵、树叶或掠过的飞鸟,那些激起她想象的事物。她一盯着这些东西,他就会半侧过身子,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一个恶魔般的微笑;而当她又望着他的时候,他脸上什么都没了。
  如果你看到他那副样子,你会信誓旦旦地说,他爱她。
  如果你看到她那副样子,你会信誓旦旦地说,她爱他。
  可你也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惶恐悸动的心。他不能操之过急。他从不碰她一下,除非让她斜倚在他怀里,把住她的手教她画。她调颜料时,他会探身过去看着,他们气息相融,头发都挨在一起;不过如果他再靠近点,她就会闪避。她一直戴着手套。
他终于在河边找到合适的风景,她开始在那里画风景画,每天在画上添几笔灰暗的色彩。晚上她到绘画室给他和李先生念书听。夜里她急匆匆就上了床,有时要多吃几片安眠药,有时还会在睡梦里颤抖。
  她一发抖,我就伸出胳膊抱住她,直到她安定下来。
  我在帮她保持镇定,为了绅士行事方便。接下来,他会希望我令她紧张起来。不过至今我还是让她镇定,让她优雅,让她穿得漂漂亮亮。我用醋帮她洗头,洗完帮她梳头,一直梳到发丝闪光。绅士会来客厅探访她,研究她,彬彬有礼地给她鞠躬。当他说起:“李小姐,我觉得这些日子以来,你变得更漂亮更妩媚了!”我清楚他的用意。不过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不是恭维她——她可什么都没干——而是恭维我,这些都是我的功劳。
  我揣测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不能说得太直白了,但他可以充分利用眼神和微笑,就象我曾描述的那样。我们等待着一个私下会面交谈的机会,就在我们以为不会有这种机会的时候,这个机会就来了,是莫德,以她的单纯无知,促成了这个机会。
  有天清晨,她从房间窗户里看到他,她站在窗前,头抵着窗户,说道:“那是瑞富斯先生,看,他走在草坪上。”
  我走过去站到她身边,然后,千真万确地,那就是他,在草地上度步抽烟,太阳还没升起来,照出他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可真高啊!”我说道,眼角注意着莫德。
  她点点头,她的气息使窗玻璃蒙上一片雾气,她擦掉雾气,说道:“噢!”——仿佛他会摔个跟头——“噢!我想他的烟抽完了,可怜的瑞富斯先生!”
  他正望着熄掉的香烟,吹了吹,手伸进裤兜儿里找火柴。
  莫德拍了下窗玻璃。
  “看,”她说道,“他点得着烟吗?他有火柴吗?我觉得他没有,二十分钟前大钟就敲过八点半了,他马上得去见舅舅了。不行,他没有火柴,翻遍口袋……”
  她望着我,绞着双手,那样子仿佛心都碎了。
  我说道:“没火柴他也死不了,小姐。”
  “但是可怜的瑞富斯先生,”她又说道,“噢,苏,如果你动作快点,你可以捎一包火柴给他,瞧,他都把香烟收起来了,他样子多难受啊!”
  我们没有火柴。玛格丽特把火柴都收在围裙里,我跟她说明这些,她说道:“那就带支蜡烛去,不管带什么去,哪怕带块壁炉里的煤!噢,你就不能快点?——别说是我让你去的,一定不能说!”
  你能相信她会让我干这些事吗?——手拿一把夹着煤的火钳,磕磕绊绊地走下两段楼梯,只为了一个男人,他好象想抽烟?你能相信我会这么做吗?是的,我现在是个仆人,我必须这么做。绅士看我从草地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看到我手里的玩意,他不禁笑起来。
  我说道,行了。她让我带着这玩意儿下来,专为了给你点烟呢。高兴点,她在看着呢。不过要有公事公办的样子,如果你真想点烟。
  他没抬头,却抬眼瞄了一眼她的窗户。
  “多好的姑娘啊!”他说道。
  他笑了。但那只是一位绅士对仆人的笑。他脸上做出一副和善的表情。我想象着莫德,她看着下面,贴着玻璃呼吸急促。他很快地说道,“我们干得怎么样?苏?”
  “非常棒。”我答道。
  “你觉得她爱我吗?”
  “我觉得她爱你,噢,是的。”
  他掏出一个银烟盒,拿出一支烟。“可她没跟你说过这个?”
  “她不说我也知道。”
  他凑近煤块。“她信任你吗?”
  他点着了烟,然后随叹息呼出一口烟。蓝色烟雾在寒冷的空气里袅袅婷婷,分外惹眼。他说道:“她跑不了了。”
  他退后一步,然后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手里一松,煤块掉到草地上,他弯下腰帮我拣煤,“怎么了?”他说道。我压低声音告诉他安眠药的事,还有她害怕自己的梦的事。他听着,笑着,手持火钳一直在夹那块煤,最后终于夹起来了,然后把火钳交到我手里,紧紧握着我的双手。
  “药和梦都是好事,”他静静地说道。“接下来,这些事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的。可是,你知道到目前为止,你必须做些什么吗?你要牢牢地看住她,让她喜欢你。苏,她是我们的珍宝。马上我就追到她了,马上我就能把她变成财宝了。就象收拾这玩意一样,”他用一种平常的语调继续说道。魏先生已经来到房子的前门,他来查看为什么前门开着。“象这样,这样煤就不会掉下来烧坏李小姐的地毯了……”
我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他就准备从我身边走开了;这时,魏先生走出来,弯着腿儿看看太阳,又往后推推他的假发,手伸到假发下面挠着头,绅士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蓝特街的人在为你打赌,萨克丝比太太出五镑钱,押你能干成这事;受她托付,我要亲你一下。”
  他撮起嘴唇做了个无声的吻,然后把烟卷塞到嘴里,吸了一口,喷出更多蓝色烟雾。然后他探了下身子,耳边的头发落在领子上,他伸出白皙的双手把头发拢到耳后。
  从他站的地方看过去,我看到魏先生正在端详着绅士,就象镇子上那些男孩子一样——仿佛不十分确定自己最想做什么:是该一笑而过,还是把灯拎出来。
  
  而绅士的眼神看起来清白无辜,他只是转过脸,面向太阳,伸了个懒腰,这样莫德在她房间里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她站在暗处看着他度步抽烟,每天早晨都这样。她站在窗边,脸贴着窗玻璃,玻璃会在她眉头上留下一圈红印——一个完满的深红色正圆形印在她苍白的脸上,很象发高烧的女孩子颧骨上的红晕。我觉得每天这个时刻过去后,那红印都变得更红、更深,我都看在眼里。
  这会儿她望着绅士,我望着他们俩,我们三个都等着打破僵局。
  我原本想这些事只要花两周,或者三周时间。可两周已经过去了,而我们还不知所终。然后又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如旧。她太沉得住气了,这屋子里也太平静了。她会做个小让步,摘掉手套,对绅士更亲近些;他也会玩点别出心裁的花招,好靠近她;不过这些努力都只会给他们带来些新手套。
  
  我们得让这一整出戏早点结束。我们需要她逐步建立信任,所以我得按她的习惯引导她。可是,尽管我千方百计地暗示她——比方说,瑞富斯先生是什么样的绅士,多么英俊多么有教养,她舅舅多么欣赏他,她自己又多么欣赏他,他也多么喜欢她,而且如果一位女士想过结婚的事,难道她不认为找个瑞富斯先生那样的绅士正合适吗?
  ——尽管我千方百计地制造这样的机会,想开启她的心扉,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天气又转冷了,然后又暖和了。已经到了三月份。都快四月了,李先生的画在五月份之前得装订好,到时候绅士也得走了。而她还是不露口风,他隐忍着不给她压力,怕稍有闪失会吓退了她。
  我等得越来越烦躁。绅士也越来越烦。我们都象密探一样沉得住气——莫德会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不安地忙碌着,当报时钟声传来,她会微微一震,看她这样我也一震;如果到了绅士看望她的时间,我就会看到她神色犹豫,倾听着他的脚步声——当他的敲门声响起,她要么跳起来,要么惊叫一声,要么失手打翻茶杯。到了夜里,她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躺着,睡着后她还会辗转反侧,发出喃喃梦呓。
  所有这些,我觉得,都是因为爱情!以前我从没见谁这样过。在镇子上,我曾设想过这么一个计划该如何进行。我觉得莫德所做的一切,也是一个平常女孩子会有的反应——只要这个女孩象莫德一样,觉得自己喜欢上一个小伙子。我想象着,如果有个绅士那样的男人喜欢上我,我会做些什么。我觉得,我可能会把她拉到一旁,告诉她这些事,象姑娘们之间分享心事那样。
  然后,我以为,她也许是嫌我粗俗——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不过还是发生了一些事,僵局终于打破了。这出戏要剧终了,我们所有的等待都终将见分晓了。
  
  她让他吻了她。
  没吻在嘴唇上,而是吻在一个更让人心醉的地方。
  我都知道,因为我都看到了。
那是四月的第一天,我们来到河边。对于四月份来说,那天的天气太热了。灰色天空下,阳光格外明亮,每个人都说天要打雷了。她衣服外面穿了件夹克和一件斗篷,她很热:她把我叫到身边,帮她取掉斗篷,然后又脱掉夹克。她坐在未完成的画作前,绅士在她身旁,微笑着看她作画。
  阳光让她眯缝着眼:她总要不时地抬手遮住眼睛。她手套上沾了不少颜料,脸上也沾了些。空气温暖潮湿,厚重凝滞,可地上还是冷冰冰的:土壤里仍蕴藏着冬天所有的寒气,和河流所有的潮气。
  画的气味很难闻。还有一种声音,象是锁匠在挫一把锁,绅士说那是牛蛙。那儿有长腿儿的蜘蛛,还有好些甲壳虫。那儿有芦苇丛,芦苇上都是茂密饱满的新芽。
  我坐在芦苇旁那个倒扣着的小船上:是绅士帮我把小船拽到围墙旁边来的。他尽可能地把我搞到离他和莫德最远的地方。我看住一个蛋糕篮,免得蜘蛛爬进去。莫德作画,绅士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有时还把手放在她身上。我的工作就是看着蛋糕篮。
  她画着画,灼人又恼人的太阳渐渐西落,灰色天空里开始出现红彤彤的晚霞,空气变得更厚重了。
  然后,我就睡着了。我睡着了,还梦到蓝特街——我梦见艾伯斯先生在他的火盆边烤手,咭里哇啦地嚷嚷着。他的叽里哇啦吵醒了我。我从小船上站起来,有一秒钟没回过神来,不知身在何处。然后我看看周围,哪儿都没看到莫德和绅士。
  她的椅子在那儿,那副差劲的画也在,她的画笔——一支笔掉在地上——和颜料都在。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笔。我觉得应该是绅士,他拥着她回了屋子,丢下热得冒汗的我,丢下了所有东西。
  可我想象不出,她会一个人乖乖地跟他走。我几乎为她担心起来。我象个真的女仆一样,为女主人着急起来。然后我听到她的说话声,她在窃窃私语。我循声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他们了。
  他们并没有走远——只是在河岸拐弯靠着围墙的地方。他们没听到我过来,也没看这边。他们肯定是沿着芦苇一起走过来的;最后,我估计他在跟她说话。这是第一次,他在没有我旁听的情况下,跟她讲话——他讲了些什么话,能让她象这样贴在他怀里,我很好奇。
  她头靠在他衣领上,裙子后面翘起来,几乎看得到她的膝盖。但是,她努力地把脸从他的脸旁边别过来,她胳膊吊在他身上,象洋娃娃的胳膊。他嘴唇移到她头发上,轻轻说着什么。
  接着,就在我偷看的时候,他拉起她一只柔弱的手,慢慢地把手套褪到一半,然后,吻上了毫无保留的手心。
  到那会儿,我知道他已经征服她了。我想他会松一口气的。我想她也会松一口气的——我看到她身子软下来,依旧贴着他,然后颤抖了一下。她裙子翘得更高了,露出她长袜袜口,还有白色大腿。
  空气象蜜糖一样浓稠。我衣服贴身的地方都汗湿了。这种天气里,哪怕是一支铁棍,裹上一件衣裳也会出汗。大理石雕像的眼睛也会象我的眼睛一样,在眼窝里滴溜溜乱转。
  我没法移开视线。他们这个场面——她的手,被他的胡须反衬得格外白皙,手套仍旧褪在手指关节处,翘起的裙子——紧紧抓住我的视线,象是给我施了魔咒一样。
  牛蛙的咕噜声空前地响,芦苇丛里河水翻卷起来,象舌头一样。我看着这一切,他埋下头,又轻轻吻了她一下。
  看到他做这些,我应该开心的。可我并不开心。取而代之的是,我想象着他胡子摩擦着她的手心,我想到她光洁白嫩的手指,柔软细白的指甲。——那天早上我给她剪过指甲。我给她穿衣裳,给她梳头。我守护着她,把她的样貌收拾得优雅时尚——都是为了这个时刻。都是为了他。现在,靠在他黑色外套和头发上,她看起来那么整洁——那么渺小,那么苍白——我觉得她会碎掉。我想他会把她活吞下去,或者把她捏坏了。
我转过身走开。我感觉到天气的躁热,空气的厚重,芦苇的恶臭,这些感觉太强烈了。我转过去,偷偷地,轻手轻脚地回到她画画的地方。一分钟后,空中传来阵阵雷鸣,之后又过了一分钟,我听见裙子的声音,然后莫德和绅士快步沿着蜿蜒的围墙走过来,她挽着他的胳膊,手套扣上了,眼睛看着地面;他握着她的手指,头朝她侧着。
  
  他说道:“苏!我们不想吵醒你,我们去散步,看着河水就忘却一切了。现在光线不够了,我想我们要淋雨了。你帮你的小姐带外套了吗?”
  我没说话。莫德也沉默着,她眼睛哪儿都不看,只盯着自己的脚。我给她披上斗篷,然后收拾起画、颜料、椅子和篮子,跟着她和绅士往回走,穿过围墙上的门,回到了李宅。
  
  绅士为我们开门。当他关上大门时,外面又传来一阵雷声。然后天开始下雨,大颗的灰暗雨点倾泄而下,天地一片浑浊。
  “正逢其时!”绅士轻轻地说道,他盯着莫德,任她抽回自己的手。就是那只他吻过的手。她肯定还沉浸在他的吻里,因为我看到她从他身边转过去,那只手放在心口,指头摩擦着手心。
第五章
雨下了一整夜。大雨使河水漫到地窖门口,漫进厨房,储藏室和餐具室。我们不得不中断晚餐,好让魏先生和查尔斯垒沙袋。
  我跟斯黛尔太太一起站在后楼梯窗口,望着飞溅的雨点和闪电。她抱着胳膊,盯着天空。
  “海里的船员们最可怜了。”她说道。
  我提前上楼,回到莫德的房间,就在黑暗里坐着。她回来时不知道我在,她站着,双手捂着脸。然后一道闪电划过,她看到了我,惊得跳起来。
  “你在这里?”她说道。
  她眼睛大大地瞪着。刚才她跟他舅舅和绅士在一起。我想着,“她要跟你说了。”可她就是站在那儿瞪着我,当雷声响起,她转身跑开。我跟她进了卧室。她站着让我帮她更衣,跟在绅士怀里时一样柔弱。她微微扬起那只他吻过的手,仿佛想护着那只手。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脑袋在枕头上不时地抬起来,倾听连绵不断的雨滴声,那是雨点落在一间阁楼上的声音。
  “你听到雨声吗?”她说道;然后,她声音放轻柔了:“雷声走远了。”我想起浸满水的地窖。我想起海上的船员。我想起镇子。大雨令伦敦的房子不堪重负咯吱作响。我憧憬着,萨克斯比太太是不是躺在床上,周围房子在咯吱作响,她在思念着我。
  三千镑钱!她说过的,我的天啊!
  莫德又抬起头,屏住了呼吸。我闭上眼睛。“来了,她要说了。”我这么想。
  可她什么都没说。
  我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屋子里静悄悄的。莫德躺着,象牛奶一样苍白:早餐送上来了,她不吃,推到一边。她轻言细语,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她的样子和举动不象个恋爱中人。尽管我觉得她会用恋爱腔说些什么。我以为是她的感情令她不知所措。
  她一如既往地望着绅士度步,吸烟;他去见李先生后,她说她想散步。太阳升起来,天空又是灰蒙蒙的,地上都是铅色泥浆。空气清新如洗,这让我肝火旺盛。可我们还是出去了,如往常一样,我们去了树林,冰室,又去了礼拜堂和墓地。我们到她母亲的墓地后,她坐在旁边,凝视着墓碑。
  天色昏暗,快下雨了,墓地间的小草稀稀疏疏,都耷拉着。两三只大个儿的黑鸟逡巡在我们周围,它们在捉虫子吃。我看着鸟儿啄食。我想我肯定是叹了一口气,因为莫德看着我,她的表情——原本坚忍,随即变得柔和了,尽管还皱着眉。
  她说道,“你不开心,苏。”
  我摇摇头。
  “我觉得你不开心,”她说道。“这都怪我。是我一次次带你来这个孤零零的地方,我只想着自己。不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拥有母爱,然后又失去母爱。”
  我眼睛看着别处。
  “还好呀,”我说道。“不要紧的。”
  她说道:“你真坚强……”
  我想起我妈妈,她毫无惧色地死在绞刑架上;忽然间,我希望——以前我从没这么想过——莫德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平平静静地生活,一直到死。
  莫德仿佛猜到我在想什么,她轻声说道,“另外,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样问——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
  我稍事思考。最后我说她误服了一枚别针,就被别针憋死了。
  我还真不知道有哪个女人是让别针憋死的。莫德凝视着我,手捂着喉咙,然后她目光转向她母亲的墓。
  “如果那枚别针是你放进去的,”她安静地说道。“你会有什么感觉?”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可是,当然了,这会儿我已经习惯了她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我跟她说,我会感到非常羞愧非常伤心。
  “你会吗?”她说道。“你看,我很想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的出生,我妈妈才去世。她去世,别人都怪我,好象是我亲手杀了她似的。”
  她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的手,手指尖上沾了点红土。我说道,“那都是无稽之谈。谁让你这么想的?他们应该跟你道歉。”
  “没人让我这么想,”她答道。“是我自己想到的。”
  “那就更不应该了,因为你这么聪明,你应该更明白事理。一个姑娘家能决定她自己是不是该出生吗?”
  “我希望我没有出生!”她说道,她几乎在叫喊。一只黑鸟在墓碑间飞起来了,翅膀呼扇着空气——听上去,象窗户里扔出来一块地毯。我们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那只飞鸟;当我又转过来看她时,她眼里含着泪水。
  我思忖道,“你有什么可哭的事?你在谈恋爱,你在谈恋爱呀。”
  我试着提醒她。“瑞富斯先生,”我开腔了。可她一听到这名字就抖了一下。
  “看那天空,”她很快地说道。天空更昏暗了。“我想天上又要打雷了,看!新雨来了!”
  她闭起眼睛,听凭雨点落在她面庞上。只过了一秒钟,我就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了。
我走上前,拍拍她的胳膊。“披上斗篷,”我说道。这会儿雨点落得又急又密。她任我把她裹起来,帮她系好斗篷,象个孩子一样。
  我觉得,如果我不把她从墓地拽走,她还要待在那儿,全身淋湿。我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小礼拜堂门口。
  小礼拜堂的门紧锁着,门上有条生锈的铁链和一把挂锁,幸好门口有个门廊,门廊木桩破败不堪,在雨点拍打下微微震颤着。
  我们俩的裙边儿都被脏水搞得黑糊糊的。我们站在门廊下,彼此离的很近,我们的肩膀紧紧靠着礼拜堂的门,雨点直直落下,象箭头一样。
  千万颗的雨点和一颗卑劣的心。
  她说道:“瑞富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苏。”她以一种单调的语气说出这话,好象在照本宣科;而我,我回应的话语说出来,跟她的话语一样沉重,尽管我一直苦等她说起这事。我说道,“噢,莫德小姐,我太高兴了!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事了!”
  一滴雨水从我们之间落下。
  “你说真的吗?”她说道。她颧骨潮红,头发粘在上面。“那么,”她忧伤地继续说道,“我很抱歉,我没答应他。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舅舅——我舅舅不会放过我。还要四年,到我二十一岁,才能结婚。我怎么能让瑞富斯先生等这么久?”
  当然,我们早知道她会想到这个。我们希望她这么想。
  因为她一这么想,她反而会更快地跑出去秘密结婚。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肯定你舅舅会这样吗?”
  她点点头,“他不会让我闲着,只要还有书籍,还有书要念,要整理;永远都是这些事!另外,他很骄傲。瑞富斯先生,我知道,他是一位绅士的儿子,可是——”
  “可是你舅舅觉得他不够有钱?”
  她咬着嘴唇。“我担心,一旦他知道瑞富斯先生曾向我求婚,他就会把瑞富斯先生撵走。而等他在这儿工作结束,瑞富斯先生还是得走!”她的声音颤抖着。“到那时,我要怎么样才见得到他呢?你又怎么能让一颗爱心原封不动地保持四年呢?”
  她手捂着脸,情真意切地哭起来。她肩膀耸动着。这个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
  我说道:“你别哭!”我轻抚着她的面颊,拨开沾在她脸上的头发。我说道:“真的,小姐,你别哭。你觉得瑞富斯先生现在会放弃你吗?他怎么可能这样呢?你对他来说胜过一切,如果你舅舅了解到这些,他会回心转意的。”
  “我的幸福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她说道。“他就想着他的书!他把我变的象一本书一样。他认为我走不了,他认为我没有感情,也没人喜欢我。他要我待在这儿,守着豆大的一丁点光,一辈子!”
  她语气凄苦,我以前没听过她这样讲话。我说道:“你舅舅是爱你的,我肯定。不过瑞富斯先生——”那些话塞住了我的嗓子眼,我咳嗽起来。“瑞富斯先生,也爱你。”
  “你觉得他爱我吗?苏?昨天在河边,你睡着的时候,他说的那么激动。他说到伦敦,说到他的房子,他的工作室,他说他盼望着带我去那儿,不是作为他的学生,而是作为他的妻子。他说他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不想。他说一想到要等我那么长时间,这想法都能杀了他!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呢?苏?”
  她等我回应。我思忖道,“这不是谎话,这不是谎话,他爱她,为了她的钱。我想如果他失去这些,他会立马死去。”我说道,“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小姐。”
  她望着地面。“可是,他能做些什么呢?”
  “他得问过你舅舅。”
  “他不能问!”
  “那——”我屏住呼吸——“你得想想其他办法了。”她没说话,脑袋动了一下。
  “你只能这么办。”她还是没说话
  “就没有,”我说道,“别的办法能让你……”
  她看过来,望着我的眼睛,眨了几下眼,好褪去泪水。她看上去左右为难,然后上前一小步。她说道,“你跟谁都不会说吧?苏?”
“跟他们说什么?小姐?”
  她又眨眼,犹豫着。“你得保证不说,你得发誓!”
  “我发誓!”我说道。“我发誓!”——心里一直在叫,来吧,说吧,快说出来吧!——我知道她的秘密是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说出秘密而担惊受怕,这太可怕了。
  然后她说出来了,“瑞富斯先生,”她说道,声音比刚才轻,“说我们应该走,趁夜里。”
  “夜里!”我说道。
  “他说我们可以秘密结婚。他说我舅舅可能会把我抓回来;不过他觉得我舅舅不会这么做。舅舅不会来抓我的,只要我成了瑞富斯先生的——的妻子。”
  当她说出这个字眼时,面颊变的苍白,我眼看着她颧骨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她望着母亲墓地的棺石。我说道,“你得听从你的心声,小姐。”
  “我也拿不定主意。不管怎么说,我都拿不定主意。”
  “不选爱情,就会失去他!”
  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我说道,“你是爱他的,不是吗?”
  她微微侧过身子,看上去还是怪怪的,没立刻答话。
  然后她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看到他来,你的心跳不会加快吗?听到他的声音,你的耳朵不会发抖吗?他碰到你,你不会心醉吗?夜里,你没梦到过他吗?”
  她咬起她那丰满的嘴唇,“这些就说明我爱他吗?”
  “当然!这些还能说明什么?”
  她没有作答。她只是闭起眼睛,身子一阵颤抖。她双手放在一处,又抚摩着手掌上昨天他吻过的地方
  这时我才看出,她不是在抚摩那个印记,而是在擦掉它。她并不在意那个吻。他的吻对她象烧伤,象疥疮,象碎片,她在试图把这些从记忆中擦除掉。
  
  她根本不爱他,她是害怕他。
  我屏住呼吸。她睁开眼睛,感觉到我的目光。
  “你要怎么做?”我小声说道。
  “我能怎么做?”她战栗着,“他想要我,他跟我求过婚了。他想把我据为己有。”
  “你可以——不答应。”
  她眨眨眼,仿佛不信我会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
  “拒绝他?”她慢慢地说道。“拒绝?”接着她神色一变,“从我的窗户里,目送着他离开?也许他走的时候,我在我舅舅的图书馆里,那儿窗子都是黑的,我根本看不到他走。然后,然后——噢,苏,你以为我会对余生有什么期望吗?你以为会有另外一个男人来到布赖尔,有瑞富斯先生一半喜欢我?我该选什么呢?”
  她瞪着眼,眼神执着空茫,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又畏缩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答话。我转过身,盯着小礼拜堂木门,门上生锈的链子,还有锁。锁是那种最简单的锁。最倒霉的事,是碰到那种把财宝钞票分散藏起来的人。那些人是盗贼的魔星。
  艾伯斯先生教过我这些话。我闭上眼就看到他的脸,然后是萨克丝比太太的脸。三钱镑钱——我屏住呼吸,回头看着莫德,说道,“嫁给他,小姐,别等你舅舅发话了。瑞富斯先生爱你,爱情不会伤害任何人,甚至是一个跳蚤。你会很快学着喜欢他,尽你的本分。到那时,就跟他私奔,按他说的去做。”
  有那么一秒钟,她看上去很沮丧,仿佛她期待着我说些什么,不管说什么,都不要说上面这番话;可她也就沮丧了一秒钟,神色又恢复平静,她说道,“我会的,我会嫁给他。不过,我不能一个人走。你不能让我就这么跟他走,就我一个人。你得跟着我。快说你愿意。快说你会跟着我,做我的女仆,去伦敦,在我的新生活里!”
  我说我会的。她发出一阵高声地神经质地笑声,经过哭泣和低落,她都有点眩晕了。她谈论着绅士许给她的房子;还有伦敦的种种时尚,这些我可以帮她挑选,她还会有马车。她说她会给我买漂亮裙子,她说到那时,她就不会让我做女仆了,她会把我当作女伴。她说她还要为我找个女仆。
  “因为你知道,我一结婚,就会非常有钱了。”她简单地说道。
  她颤抖着,微笑着,抓着我的胳膊,然后拉近我,头抵着我的头,她面颊冰凉,象珍珠一样光润。她头发上挂着雨珠,闪着光。我觉得她在哭。不过我没有为了查看这些而推开她。我不想她看到我的脸。我想我的眼神肯定很可怕。
那天中午,她拿出画,象往常一样又开始画了;可画笔和颜料都放干了。绅士来到她的客厅,快步走向她,站在她面前,仿佛他渴望揽她入怀,可又有些害怕。他叫出她的名字——不是李小姐,而是莫德。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很激动。她颤栗着,犹豫了一下,接着点点头。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抓住她的手,单膝着地跪在她面前——我觉得他有点着急了,我自己有点怀疑,甚至莫德也看上去犹疑不定。
  她说道,“不,别在这儿!”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而他,注意到她的眼神,说道,“可我们在苏面前不是更自由吗?你告诉她了吗?她都知道了?”他转过来朝着我,脑袋作势一晃,仿佛看了莫德以外的人会伤了他的眼睛。“啊,苏,”他说道,“如果你以前是你小姐的朋友,那你现在继续做她的朋友吧!如果你以前充满善意地看待傻乎乎的情侣们,那就同样善意地看看我们吧。”
  他紧盯着我,我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
  “她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莫德说道。“但是,瑞富斯先生——”
  “噢,莫德,”他嗔怪地说道,“你跟我还这么生分?”
  她低下头,说道:“那么,理查德。”
  “这样才好。”
  他还跪着,脸朝上仰着。她摸摸他的脸颊,他转过头,吻着她的手,然后她迅速地把手抽回去。她说道:“苏会尽她所能帮助我们。不过,我们还是要注意点,理查德。”
  他笑了,摇摇头,说道,“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以为,我再不会这么殷勤了?”
  他站起来,走近她,说道,“你知道我的爱情能把我变得多么细致吗?看这里,看着我的手。这中间有张蜘蛛网,这就是我的雄心壮志。网中间有个蜘蛛,有着宝石般的光华。这个蜘蛛就是你,我会这样拥有你——非常轻柔,非常细致,决无冒犯,你不会知道你将有怎样的蜜运。”他说了这些,手对成杯状;这时,她盯着他双手间,他张开手指笑起来。我转到一旁。等我又看到她时,他抓着她的双手,很随便地放到胸前。
  她好象轻松些了。他们坐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我记得她在墓地说的一切,还有她擦着手心的样子。我思忖道:“没那回事了,现在她早就忘掉了。他这么英俊又这么好,她会不爱他?”
  我这么想着,“她理所当然爱他。”我看到,他侧身朝着她,轻抚着她,令她面红耳赤。我思忖道,“谁会不爱他?”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真是愚蠢透顶,我也脸红了。他说道,“你知道自己的职责,苏。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很快,我们就会为此感到庆幸了。不过今天——好了,你就没有别的事,要到别的地方做吗?”他对莫德的卧室门使了个眼色。
  我差点站起来,差点就过去了。我已经非常习惯扮演仆人的角色了。这时我看看莫德,她脸上的红潮已经褪得一干二净,“可是如果玛格丽特或者别的女孩子过来,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要过来?”绅士说道。“而且如果他们要过来,他们能听到什么?我们会很安静的,那样他们就会走开了。”他对我笑笑。“帮帮忙,苏,”他狡猾地说道。“对情人们好一点吧。你自己就从来没有过情人吗?”
他如果不说这些话,我可能已经走开了。现在我忽然想,他以为他是谁?哪怕他装成神仙,他也只是个骗子。他手指上戴了个假戒指,他的硬币都是假货。有关莫德的秘密,我知道的事情,比他干过的事还要多。我跟她一起睡在她的床上。我让她象喜欢亲姐妹一样喜欢我;他只会让她害怕。如果我想,我能让她对他变心!只要最后他能跟她结婚就够了,他能随时随地的吻她,这就够了。现在我才不会丢下她,让她神经兮兮地苦熬呢!我思忖道,“见你的鬼去吧,我还是要拿到我的三千镑钱!”
  所以我说道,“我不会丢下李小姐,她舅舅不喜欢这样。况且,如果被斯黛尔太太偷听到,那我就会失去这个职位。”
  他看着我,眉头皱起。莫德根本就没看我;不过我知道她心怀感激。她温柔地说道,“总之,理查德,我们不该对苏要求太多。马上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待在一起了——不是吗?”他说他觉得也是。他们在壁炉前,靠的很近。过了一会儿,我走到窗边坐下来,开始做针线活,让他们不受打扰地凝视彼此面庞。
  我听到他低语时的唏嘘声,他笑时的气息声。而莫德则静悄悄的。他离开时,拉起她的手,放到唇边,她抖的好厉害,我回想起以前每次看到她发抖,很奇怪怎么会把这错当成爱情的战栗。门一关上,她就站到镜子跟前,象她经常做的那样,研究起自己的脸来。
  她在镜子前面站了一分钟,然后转过来。她脚步轻而慢,从镜子到沙发,从沙发到椅子,从椅子到窗户——她一步步地,绕着小圈,穿过整个房间,来到我身边。她探身过来看我的劳动成果,她的头发,包在天鹅绒发网里,拂过我的头发。
  “你缝的真整齐。”她说道——尽管我缝的并不整齐,当时缝的不好。我用力地缝,缝出来线脚都歪歪扭扭的。
  然后她站直身子,什么都没说。有一两次,她屏住了呼吸。我觉得她是有什么事想问我,可又不敢问。最后她又走开了。
  于是我们的计划——我原以为轻而易举的,干起来却这么难——最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了。我只想时间过快一点,这一切早点跳过去。
  绅士被李先生雇来当秘书,要干到四月底,他打算干到底——“这样,在现有的其他障碍之外,”他笑着对我说道,“老头子就不会注意到我了,也不会影响到我的计划。”他打算该走的时候才走——也就是四月最后一天的夜里;不过,他不是坐火车去伦敦,而是在布莱尔周围闲逛,逛到天色漆黑,才回来接我和莫德。他得偷偷摸摸把她接出来,可不能被逮住,然后,在她舅舅听闻此事,找到她并她抓回布莱尔之前,他得尽快娶她。他把这些都算计好了。他不能用一匹小马或者一辆手推车带她走,因为这样,他永远过不了门房。他想找条小船,带着她从河上走,到一个没人知道她是李先生外甥女的偏僻小教堂。现如今,你想在任何一个教堂里娶老婆,那你必须在这个教堂的教区里住满十五天。可他把这事儿办妥了,象他办妥别的事儿一样。几天后,莫德就要把手交给他了,他找了些借口,还搞到一匹马,骑马去了梅登海德。他弄到一个在当地结婚的特别许可——这意味着他们不必贴结婚布告了——接下来他转遍乡村,寻找合适的教堂。他找到一个,在一个很小的地方,居然没有名字——当然了,他是这么告诉我们的。他说那牧师是个酒鬼,教堂附近有个农舍,农舍主人是一位养了不少猪的寡妇。给两镑钱,她就为他留出个房间,指天对地地发誓,可以让他住一个月。
  象她这样的女人,肯为他象这样的绅士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他回到布莱尔,象只黄鼠狼似的,兴高采烈,容光焕发。他来到莫德的客厅,跟我们一起坐下来,轻声细语地给我们讲了他做的一切。他讲完,莫德面色苍白。她开始不怎么吃饭了,面庞消瘦下来。她眼圈发黑。她双手握起来。
  “三个星期,”她说道。
  我想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还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我看她心里数着日子,想着心事。
  她在想着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因为,她从没爱上他,她没喜欢上他的吻或者抚摩。她依然会在可怜巴巴的惊恐中躲开他——然后又鼓起勇气面对他,让他靠近自己,让他触摸她的头发和面庞。刚开始我以为他会觉得她,后来我猜他喜欢她慢热点。他会善待她,然后加点力,然后如果她变的不灵活或者迷惑了,他会说,“噢,你真残忍,我觉得你只是想利用我的感情。”
  “不是,真的不是。”她会答道。“不是的,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觉得你不象你应当表现出的那么爱我”
  “不爱你?”
  “你没表现出来。或许”——说到这儿,他会狡猾地观察一下我的眼睛——“或许你关心着其他什么人?”
  于是她就会让他吻她,似乎要证明她没想着别人。她要么四肢僵硬,要么象个木偶一样任他摆布。有时她都快哭出来了。那他就会安慰她,他会说自己是个配不上她的畜生,应该给她找个更好的情人;然后她又会让他吻她。我坐在窗边冷飕飕的角落里,听到他们嘴唇碰在一起的声音。我听到他的手在她裙子上摸索。
  我时不时地看他们两眼——就是想确定他没有太惊吓到她。
  可是看到他们,我不知什么样的事会更糟糕——看到她面无表情,两颊苍白,嘴唇贴着他的胡须,或者正好看到她的眼睛,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
  “为什么你不让她自个待着?”有一天她被舅舅叫去帮他找一本书,我问他。 “你没看见她不喜欢那样吗?干吗还要那样纠缠她呢?”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扬起眉毛。“不喜欢?”他说道。“她求之不得呢。”
  “她怕你。”
  “她怕她自己。象她这样的女孩都这样。不过,让她们坐立不安,再按她们希望的那样,尽量讲究些,到了床上,她们想的事儿都一样。”
  他顿住,笑起来。他觉得这是个黄色笑话。
  “她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就是把她带出布莱尔,”我说道。“其余的,她什么都不懂。”
  “人们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懂。”他打着哈欠答道。“在他们心里,在他们梦里,他们什么都懂。从他们吃妈妈的奶开始就懂了,她不辗转反侧吗?她不叹气吗?她叹气是为了我。你肯定听多了。我也应该过来跟你一道听听。我该听听吗?今晚我能来你卧室吗?你可以把我带给她。我们就能看到她心跳得多乱了。你可以把她的睡衣扒掉,让我看看她。”
 我知道他在揶揄我。他才不会为这种小调戏冒任何风险。
  可我听了他的话,想象着他走进来,我想象着脱掉她的睡衣,我脸红了,连忙从他身边走开。我说道,“你永远也找不到我的房间。”
  “我会找到的,没错。我已经从查尔斯手里搞到这所房子的平面图了,查尔斯是个乖小孩,他有一张漏嘴巴。”他又笑了,笑的很开心,他在椅子里伸展开。“就是想玩玩!这又不会伤到她,我会轻手轻脚的,象只老鼠一样。我最擅长轻手轻脚了。我就是想看看。或许,她醒来时看到我在那儿,会高兴的——就象诗歌里写的姑娘。”
  我知道一些诗,都是写强盗被士兵从他们情人怀里抓走的诗歌;还有一首是写一只猫踮起脚走墙头的。可我不知道他这会儿说的是哪首诗,这让我格外恼火。
  “你让她一个人待着,”我说道。他似乎从我声音里听出了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他声音变得丰满起来。
  “噢,苏,”他说道,“你变神经了吗?给上等人干一段时间活,你就学好了?有谁跟你说过你该这样服侍女主人吗?跟你这样的人说?跟来自你这种家庭的人说?如果萨克斯比太太看到你现在脸红的样子,她会说什么?还有达蒂,还有约翰,他们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我心太软。”我说道,我又火起来了。“也许我就是心太软呢,这有什么错?”
  “真见鬼,”他答道,这回轮到他发火了。“心太软对你这样的姑娘来说,有什么用?对达蒂那样的姑娘,有什么用?也许,心软只会害死她。”他冲莫德出去见舅舅的那扇门点点头。“你以为,”他说道,“她要你帮她多虑?她要你在旁边照顾她,照管她的生活——照管梳子,夜壶。看在上帝的分上,看看你自己吧!”我转身拿起她的披肩,开始叠披肩。他从我手里拽过披肩。
  “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听话,这么爱收拾了?听我说,我了解她这样的人,我就是这种人,别跟我说她大发善心,才把你留在布莱尔,也别说你性情温良才会来这儿,你的心肠——你自己这么说的——其实跟她的差不多:跟我、跟所有人一样。他们都见钱眼开!跟煤气表一样,你得扔个硬币进去他们才会运转起来。萨克丝比太太应该教过你这些东西!”
  “萨克丝比太太教过我许多事,根本不是你说的这些!”
  “萨克丝比太太太宠你了,”他答道。“太宠了,镇上的男孩子说你迟钝,他们说的对。太宠了,宠了这么长时间,宠成这个样子。”他向我晃晃拳头。
  “去你妈的。”我说道。
  这时他两颊变成深红色,我以为他要站起来打我。可他只是斜靠在椅子上,伸手抓住我的椅子,轻轻地说道,“苏,再让我看到你乱发脾气,我就甩掉你,象扔掉一块石头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现在已经快成了,如果非得甩掉你,那没有你帮忙我也成。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如果我说我住在伦敦的老保姆,突然生了急病,需要她外甥女照顾她,到时候,你该怎么办?你愿意重新穿上你的旧衣裳,两手空空地回到蓝特街吗?”
  我说道,“我要告诉李先生!”
  “你认为,他会让你一直待在他房间里,听你告诉他一切?”
  “那,我要告诉莫德。”
  “去吧。为什么不跟她说,我是一只夹着尾巴的大灰狼,你在这里面也干了一票?所以,我会的,我会在这个舞台上扮演好我的罪恶角色。当然,没有人会希望在生活中遇到我这样的男人。她不会相信你。她根本不会相信你!因为她已经陷的跟我们一样深了,现在她必须嫁给我,否则多多少少,她都要完蛋。她必须按我说的做——要么就留在这里,一事无成,度过余生。你觉得她会这么做吗?”
  我还能说什么?她那么善良,那么好,她早已对我吐露心迹,她是不会那么做的。所以我无言以对。可从这一刻开始,我觉得我恨他。
 他坐在那儿,手扶着我的椅子,眼睛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楼梯上传来莫德拖鞋的踢踏声,一秒钟后莫德出现在门口。这时候,当然,他坐回去,脸上表情也变了。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他快步上前迎接她,带她来到壁炉旁。
  “你好冷,”他说道。
  他们站在壁炉架前,而我可以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脸。她望着壁炉里的煤火,他凝视着她。然后他叹口气,摇了摇他那令人生厌的脑袋。
  “噢,苏,”他说道,“你今天过分苛刻了。”
  莫德抬起眼,“怎么了?”她说道。
  我咽下口水,说没什么。他说道,“可怜的苏烦我了。你走开那会儿,我惹恼她了。”
  “惹恼她?怎么惹她了?”她半是笑半是皱眉地问道。
  “怎么惹,不让她做针线活呗,跟她谈天,只说你不说别的。她自称有一颗柔软的心,其实她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我说我想见你,想得眼睛都疼了,她让我用绒布把眼睛包起来,待在房间里养着。我说我想听到你甜美的声音,想得耳朵都嗡嗡响了,她居然想找玛格丽特,叫她带机油来,点到我耳朵里。我向她展示这双渴望你亲吻的手,这双无辜的手,她跟我说,把手放一边,还——”他停住。
  “还什么?”莫德说道。
  “嗯,叫我揣到口袋里。”
  他笑了。莫德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可怜的手。”最后她说道。
  他抬起胳膊。“它还期待着你的吻。”他说道。
  她犹豫着,接过他的手,用她纤细的双手捧着,嘴唇轻触着他的手指关节。——“不是这儿,”他飞快地说道,“不是这儿,是这儿。”
  他手腕翻过来,露出手心。她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头把脸埋在他手里。他的手盖住了她的唇,她的鼻子,盖住了她半张脸。
  他瞄着我的眼睛,得意地点着头。我转过脸去,不看他。
  他是对的,这个该死的。并不是说莫德那些事——因为那些我都知道,不管他说什么心肠啦,煤气表啦,她都是可爱的,善良的,她都是温柔、美丽、优秀的。而是说,他说我的那些话是对的。我怎能两手空空地回到镇上呢?我是来让萨克丝比太太发横财的。我怎么回去跟她,跟艾伯斯先生——还有跟约翰——说,我退出这个计划,放过三千镑钱,就因为——因为什么呢?因为我心地比我原想的好?他们会说我是胆小鬼。他们会当面嘲笑我!我有名声,我是个女杀人犯的女儿。他们没有这种美好的情感,他们怎么会有?
  然后,我说我都放弃了——那样能救莫德吗?我说我打道回府:绅士还是要继续下去,跟她结婚,还是要把她关起来。要么,我告发他,他会被撵出布莱尔,李先生会寸步不离地看住莫德——那样的话,她可能也会被送进疯人院。二者择其一,我找不出更多可能性了。
  而这么多年来,一直是生活在选择她。她象奔流的河水中的一根树枝,随波逐流。她如牛奶般——洁白,纯净,单纯。她生来就注定要被玷污。另外,在我出身的地方,没有谁是好命人。虽然她前景堪忧,但那就意味着我得救她?
  我不认为我得这样。所以尽管,正如我所说的,我对她心怀歉疚,一想到保护她我就没那么内疚了。我从没认真想过对她披露真相,揭露绅士是个什么样的恶棍,也从没做过任何可能破坏我们的计划,让我们的横财泡汤的事。我让她以为他爱上了她,让她以为他是好人。我让她觉得他是个绅士。我注意到,她试图让自己喜欢上他,自始至终我都知道,他打算带走她,欺瞒她,侮辱她,再把她关起来。
  我眼见她日渐消瘦,眼见她苍白瘦小。眼见她抱着头坐在那儿,指尖划过弯弯的眉毛,期望着自己是其他任何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布莱尔是其他任何人的房子,只要不是她舅舅的,她要嫁的是其他任何人,只要不是绅士;我恨这些事,可我只是转过头去。我觉得,这都无济于事,我觉得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不过,还有件怪事。我越是试图不为她着想,我越是对自己说,“她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越是用力从心里铲除想她的念头,她就越是要待在那儿。
我整天跟她一起坐着,一起散步,我正把她推向充满灾难的命运深渊,我几乎不敢碰她,也不看她的眼睛。夜里我背朝着她睡,毯子盖到耳朵上,以免听到她叹息。她去她舅舅那儿时,我能感觉到她——我能感觉到她,尽管隔着层层墙壁,就象有些骗人的瞎子声称他们能感觉到金子一样。仿佛在我不知不觉中,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感应。无论她身在何处,这种感应都能把我推到她面前。这好象是——好象是你爱上她了,我思忖道。
  这让我有了变化,让我神经紧张,恐惧起来。我觉得她望着我,都能看出来——或者绅士会看出来,或者玛格丽特,或者斯黛尔太太。我想象着回到蓝特街,见到约翰,我该说什么——我老想起约翰,比想其他人多。
  我想起他的外表,他的笑。“我都干什么了?”想象中我会这么说,“我什么都没干!”我没干。我只是,正如我说过的,老是想起她,老是感觉到她。她的衣服在我眼里变了个样儿,她的鞋袜,好象还保留着她的形态,体温和气味——我不想把这些东西叠起来,也不想收拾平整。她的房间仿佛也变了个样,我走在房间里——就好象第一天到布莱尔做的那样——端详着她拿过、碰过的所有东西。她的盒子,她母亲的小画像。她的书。进了疯人院,她还会有书看吗?她的梳子,上面还绕着几根头发。疯人院里有人为她梳理头发吗?她的镜子。我站在她经常站的地方,靠近壁炉,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脸,就象以前我见过的她端详着她的脸。
  “只剩十天了。”我会对自己如是说。“十天,你就要发财了。”
  不过我在钟声响起的时候说这句话;一想到我们的计划又朝终点前进了一个小时,我们对她布下的网收紧了,更难逃脱了,我就会浑身颤抖。
  当然,她也感到了时间流逝。这使她坚守的老习惯——散步,用餐,躺在床上,不管干什么,都比以前更刻板,更准时,更象一个机械娃娃。我觉得她这么做,是出于安全考虑;要么是,让时间不要流逝得太快。
  我见她喝茶——端起茶杯,喝一小口,放下,再端起来喝一小口,简直象个喝茶机器;还有我见她做针线,针脚歪歪斜斜,针走得又快又紧张;于是我会移开视线。我会想起那段卷起地毯跟她跳波尔卡的时光,想起那天帮她磨牙,我还记得托着她的下巴,碰到她舌头的潮湿感觉。当时觉得这司空见惯,而现在,我无法想象,再把一根手指伸到她嘴里,还司空见惯……
  她又开始做梦了。夜里她开始惊醒,不知所措。有一两次,她从床上起来:我睁开眼,发现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好奇怪。“你醒了?”她听到我的动静,问道。然后她会回到我身边躺下,颤抖着。有时候她会凑过来。手一搭到我身上,她就拿开了。有时她还会哭起来。要不然,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我是个真人吗?你看到我了吗?我是真人吗?
  “乖乖睡觉,”有天夜里我说道。那是个临近出走的夜晚。
  “我怕,”她说道。“噢,苏,我怕……”
  这回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含糊,而是轻柔清楚,很不开心的。这让我完全清醒了,我试图看清楚她的脸。可我看不到,她一直点着的那盏小汽灯,灯火肯定落到罩子下面去了,要么就是灭了。窗帘如往常一样都放下来了,我估计这会儿是半夜三点或者四点。床上一片漆黑,象个盒子。黑暗中,她的气息扑面而来,冲到我嘴边。
  “怎么回事?”我说道。
  她说道:“我做梦了——我梦到我结婚了。”
  我转过头。她的呼吸轻拂着我的耳朵。在一派寂静之中,她的呼吸声似乎有点重。我又动了下脑袋,说道:“嗯,你马上就要结婚了,真的结婚。”
  “是吗?”
  “你知道你要结婚了,现在,乖乖睡觉。”
  然而,她不睡。我感觉到她躺在身边,一动不动,十分僵硬。我感觉得到她的心跳。最终,她耳语般地又说道,“苏——”
  “怎么了,小姐?”
  她舔舔嘴唇。“你觉得我好吗?”她说道。
  她象个孩子似的说出这话。这话让我特别没防备。我翻个身,眼珠在黑暗乱转,想看清她面孔的轮廓。
  “好的,怎么,小姐?”我边瞟着黑暗边说道。
  “你这么想?”她闷闷不乐地说道。
  “当然!”
  “我希望你别这么想。我希望我不好,我希望——我希望我是聪明人。”
  “我希望你睡觉,”我思忖道。可我没这么说。我说的是。“聪明?你不聪明吗?一个象你这样读了你舅舅所有藏书的姑娘?”
  她没答话。她就那么躺着,跟刚才一样僵硬。不过她的心跳得更剧烈了——我感觉到她的心,我感觉到她屏住了呼吸。她屏息凝神,然后开口说话。
  “苏,”她说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告诉我真相,我以为她要这么说。我的心也象她的一样剧烈跳动起来。我开始冒汗了。我思忖道,“她知道的。她早猜到了!”——我差点想,感谢上帝!
  可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又屏住了呼吸,我又感觉到,她在为她想问的一些可怕的事而万分紧张。我应该知道她要问什么。因为我觉得,她逼自己问出这些事,已经逼了一个月了。
  最后,那些话还是从她嘴里脱口而出。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她说道,“一个妻子在她的新婚之夜,应该做些什么呢?”
  我听了这话,脸红起来。可能她也脸红了。夜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说道,“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应该有些——什么事。”
  “那你不知道什么?”
  “我该怎么做?”
  “说真的,小姐,你的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懂?”她叫道。从枕头上坐起来。“你没看见吗?你没看见吗?我无知到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无知!”她战栗着。然后,我感觉到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想,”她用一种不自然的平稳声音说道。“我想他会吻我。他会吻我吗?”
  我再次感到她的气息扑面而来,听到那个词——吻,我的脸又红了。
  “他会吗?”她说道。
  “他会的,小姐。”
  我感觉她点了点头。“吻我的脸?”她说道。“还是我的嘴?”
  “吻你的嘴,我想应该是。”
  “吻我的嘴,当然……”她手捂着脸:尽管在黑暗里,我还是看到了,她手套的白色,我听到她手指抚过嘴唇。这动静好象比较大。这大床似乎比以前小,比以前黑。我希望那盏汽灯没熄掉,我希望——我想这是我唯一一次这么希望——传来一阵钟声。一片静默,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一片黑暗,只能看到她的白色双手。整个世界都战栗着,在无边黑暗里沉沦下去。
  “那么,”她问道,“他会要我怎么做?”
  我思忖道,“一口气说出来,越快越好,又快又直接。”可对着她,实在难以直接说出口。
  “他会,”停了一下,我说道,“拥抱你。”
  她的手不动了,我想她在眨眼睛。我觉得我能听到这个。她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站在那儿,把我抱在怀里?”
  她一说出这话,我眼前马上就刻画出她在绅士怀里的场面,我看到他们站在那儿——就好象有时候夜里,你在镇上看到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口,或者靠着墙。你会扭过头去看别处。这会儿我也试图转移视线——可是,当然了,我的视线转移不了,因为周围尽是黑暗,我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我脑袋里走马灯般地不闪现出这些画面,如信号灯般醒目。
我想起她还在等我回应,我烦躁地说道,“他不会傻站着,站着不舒服,一个绅士会在沙发上,或者在床上拥抱他妻子,最好在床上。”
  “床上,”她说道,“就象这个?”
  “也许象这个吧,——不过等你们完事儿,这可恶的羽绒床垫上会出现一个人形儿。”
  我笑起来;不过这笑声有点响。莫德有些退缩。然后她好象皱起了眉头。
  
  “完事儿……”她喃喃自语,似乎被这个词弄糊涂了。“什么事儿完了?”她说道。
  “拥抱吗 ?”
  “那事儿完了。”我说道。
  “可你的意思,是说拥抱吗?”
  “那事儿,完了。”我翻过身来背朝她,又翻过来面朝她。“屋里太黑了,灯呢?——完事儿了,我能再说得明白点吗?”
  “苏,我觉得你可以再说明白点。你净说床啊,羽绒啊,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得说那事儿,那是什么事儿?”
  “那事儿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说道,“吻过,在床上抱过之后,那就是实质内容了。吻只是让你激动起来。然后你就想做那事儿了,就好象——就好象某个时候,听到某段音乐,你就想跳舞了一样。你从来没——?”
  “从没什么?”
  “别在意,”我说道。我还在心神不宁地翻来翻去。“你千万别在意,那事儿很简单的,跟跳舞一样简单。”
  “可跳舞一点也不简单。”她说道,
  “一个人只有教了他怎么跳舞,他才会跳舞。你就教过我。”
  “那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
  “跳舞有好多种舞步。你做那事儿,就只有一个路子。等你做过一次,自然而然就会了。”
  我感觉她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她可怜巴巴地说道,“我能自然而然地学会,我也不觉得吻能让我激动起来,瑞富斯先生的吻就从没让我激动过。也许——也许我嘴唇上少了一种,必不可少的肌肉或者神经——?”
我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姐。你是个姑娘,还是个医生?你的嘴唇当然很正常。看这儿。”她让我很恼火。她象个弹簧一样让我的神经紧张。
  我从枕头上坐起来。
  “你的嘴唇呢?”我说道。
  “我的嘴唇?”她惊奇地答道。“在这儿。”
  
  我找到她的嘴唇,开始吻她。
  我完全知道该怎么接吻。达蒂曾经教过我。然而,吻莫德可不象吻达蒂。这就象与黑暗接吻。仿佛这黑暗也有生命,有形状,有味道,有温度,也会有声有色地讲话。
  刚开始她嘴唇没反应。然后她迎着我的嘴唇动起来。她嘴唇张开了,我感觉到她的舌头。我感觉到她在吮吸,在吞咽。我感觉到——我这么做,只想教教她。可我一碰到她的唇,就感到身体里的欲望升腾起来,那正是我说过的,绅士亲她时在她身体里激发起的一切。
  
  这让我头晕目眩。让我面红耳赤,更甚于从前。这个吻仿佛是酒,令我如酒如痴,她的喘息轻拂在我嘴上,清凉如风。我嘴唇湿润了,那是从她嘴里带来的湿润。我以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你感觉到了吗?”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仿佛这个吻给我舌头注入了什么。
  她没答话,也没动,她喘息着,就那么静静地待着。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让她神情恍惚了怎么办?她会说出去吗?我该怎么跟她舅舅说——?”
  这时她动了一下,然后她说话了。
  “我感觉到了。”她说道。她的声音跟我的一样怪。“你让我找到这种感觉了。那是一种好奇的,想要什么东西的感觉,我从没——”
  “你是想要瑞富斯先生。”
  “是吗?”
  “我觉得肯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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