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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彩霞满天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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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满天
琼瑶

乔书培漫步在沙滩上。
是三月的末梢,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海面及沙滩上。那些白色的细沙,被阳光染成了一
片金黄。海面上,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反射著点点光华,亮晶晶的,闪熠熠的,明晃
晃的……炫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乔书培敞著夹克,迎著那带著咸味的海风,无意识的在海滩上走著。低著头,他看著自
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孤独的一行足迹。他微蹙著眉梢,陷在某种若有
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天气仍然带著凉意,海边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凉飕飕的。
这种季节,海边总是静悄悄的。不像夏天,这儿会充满了弄潮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少男少
女,以及拾贝壳的,打水战的,又叫又闹的顽童们。夏季,这儿是孩子们的天堂。而现在,
海边却阒无一人,只有他在这儿默默凭吊。他数著自己的脚印,带著份寥落的、萧索的、酸
楚的感觉。在海湾的另一边,就是渔船出海及归航的所在,码头上永远热闹喧哗。码头和小
镇是相连的,这西部的小海港虽然已在最近繁荣了不少,却仍然维持著它朴拙的民风。而海
湾的这一边,绵亘著沙滩与岩石,顺著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他曾经走过,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从日出走到日落……只是,那时候,印在沙滩上的足迹不是他一
个人的,另一对细小的脚印总是追随在他身边,一路追随到世界的尽头。而今,那对脚印呢?
他一凛,心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看著那海边耸立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块,
被海浪日夜扑打,被海风朝夕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像
恐龙,有的像老鹰,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有的平坦光滑如一片石板。小时候,这儿是
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躲进这些石堆里,好几小时都可以不被发现,当你渴望孤独的时候,
这儿也是隐藏住自己的最佳隐避所。他曾经隐藏过。在那些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个仅可容人
的狭小石缝,缝后有个小小的石洞,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鹰巢”,因为这洞的上面,就是
那块直耸入云、状若老鹰的巨岩。这石洞是他的秘密,全世界,只有另外一个人会在这石洞
里找到他。
他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不由自主的,他背向海洋,
往内陆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熟悉的走往那个方向;那片稀疏的防风林。防风林在海滩的外
围,由许多像松树般的树木造成的。小时候总是疑惑,沙地上怎能长出松树?他以为松树是
属于高山峻岭的。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并非松树,而是一种名叫木麻黄的植物。走进树林,
他再深入了几百公尺,地上仍然是软软的细沙,沙上躺著一些无人注意的、像松果般的果实。
他弯腰拾起了一枚。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树林中游荡。他直起身子,耳边似乎听到一个细小
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猛的一惊,抬起头来,四面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穿过树隙,在四周投下许多树木的阴
影。他深吸了口气,小麻雀,是的,那是只不会飞的小麻雀。他似乎感到一只小手把麻雀放
进他的手中。“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带走了那只小麻雀,只为了那个信赖的声音。一星期以后,小麻雀长成了,他们把它
带回林中,望著它振翅飞去。那是他和她第一件共有的东西,共有的希望,共有的祝福,和
共有的欢乐。他倚靠在树干上,迷茫的抬起头来,心里恍恍惚惚的想著拉马丁的诗句;“旧
时往日,我欲重寻”。谁能寻回旧时往日?永远没有人能够!他透过那稀疏的树木,眼光直
射向林外,搜寻的望向东方,在那儿!他又看到了那栋老屋!那栋古老而庄严的老屋!“白
屋”,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幢老房子,因为,据说它最初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片砌成的,后来,
石片斑驳了,才补上了其他五颜六色的建材。“白屋”早就不是白色了,但,它依然那样壮
丽,那样倨傲,那样带著它特有的傲岸的气质。它耸立在那儿,漠然的面对著海洋,面对著
那块高大的“鹰岩”。“白屋”和“鹰岩”像两个对峙著的巨人。他总把这栋房子称为“巨鹰
之家”。奇怪“白屋”和“鹰”之间的关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对著“鹰岩”,是有意?还是
无意?小时候,总觉得住在白屋里的人又神秘,又幸运,又与众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
高一等。现在呢?老屋的外墙早已灰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纱,
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难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昨天,父亲轻描淡写的说
过:
“知道吗?白屋要拆掉了,有人投资,在这儿盖一家观光旅社。”他凝视那老屋,那楼
上是一排窗子,从右边数去的第三个窗口,有个女孩曾倚窗而立,有个女孩曾倾听海鸟的啁
啾,有个女孩曾弹奏著钢琴,用软软的童音,唱一支好单纯、好细致的歌:  “彩霞满天,
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对此美景,惜取少年!彩霞满天,落日正圆,今宵过去,
还有明天,珍惜光阴,把握少年!”
是的,彩霞满天!这海岸是朝西的。每到黄昏,落日就又圆又大又灿烂,镶著一圈金边,
往海面缓缓沉落。而满天云彩,全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光芒耀眼的色
泽。从小,他就被海边的黄昏所捉住,他常常屏息的站在海边,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那落日
沉进海洋,和那满天的彩霞,逐渐变成黝暗的暮色。体会著造物的伟大,宇宙的神奇,和那
日升日落、潮来潮往的玄妙……他常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身边那小小的
“影子”。是的,她是他的“影子”,曾伴著他看落日,伴著他看彩霞,伴著他迎接暮色……
如今,那女孩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一挥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弹琴的女孩,捡小麻
雀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到岩洞里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跟著他走往世界尽头
的女孩……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垂下眼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屋”上移
开。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沙子,他无意识的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来,他离开了那伫立之地,
在林中茫无目的的走著。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他忽然站住了,记忆的底层,有
一点小火花在闪动。他四面搜寻,终于,他看见了那棵林中最古老的大树,有虬结的树干,
如云如盖如亭的枝桠和树叶,他奔了过去,用手扶著那树干,他围绕著它找寻,树干上有层
青苔覆盖,他小心的去剥落那青苔,然后,他找到了!在树干的根部,有块老早老早被刀子
削剥的痕迹,那痕迹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彷佛可以看出字迹。他蹲下身子,仔细的去辨
认那用蓝墨水写下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些污染的痕迹,没有字,
没有蓝墨水,他瞪视那痕迹,在内心的刻版上,却清楚的重印出那两行字:
“女生爱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爱乔书培,羞羞羞!”
就为了这两行字,当初这儿曾经发生多大的一场“战争”,他一个人打三个人,被打得
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还记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动弹不
得,肇祸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的,怯怯的,无声无息的靠近了他,
拿著条小手帕,枉然的想弄干净他脸上的血痕和污渍。而他,他怎样呢?他对著她一阵狂吼
大叫:“走开!你这个倒霉鬼!碰到你就倒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至今记得
她当时的神情,小脸蛋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没,小嘴巴瘪呀瘪的,终于“哇”
的一声,痛哭著跑走了。这就是当年的自己!有一颗坚硬的、残忍的心!有一副倔强的、鲁
莽的个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怜复可叹的自尊!从小,他就是个孤僻的、矛盾的怪物!怎么
值得一个女孩毫无理由的崇拜和关怀?他轻叹了一声,为了那无知的童年。然后,靠著树干,
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他望著那树叶隙缝里的天空,这正是彩霞满天的时候,落日
洒下了无数的金色光点。低下头,他看著地上的细沙,那带著些儿湿润的、白色的细沙,他
不知不觉的拾起一枝枯枝,在沙上无意识的写著字:
“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他写了无数个“殷采芹”,当面前的沙地写满了,他就一个名字盖在另一个的上面,继
续写著,直到那脆弱的树枝折断了。那轻脆的折裂声使他微微一震,他终于抛掉了树枝,慢
吞吞的把头扑在弓起的膝上。
海浪扑击著岩石,在喧嚣著。海风穿过了树林,在低吟著。他坐在老树干的下面,默默
的咀嚼著那个名字,回忆著那个名字,思想著那个名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家
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他的记忆被带回到许许多多年以前。
那些记忆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对他纷纷的、汹涌的、前仆后继的
卷了过来。彩霞满天2/482
乔书培第一次到这个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岁。
他是跟著父亲乔云峰迁居到这儿来的。当时,这儿的某机关需要一个办文书工作的人,
相当于秘书的职位,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工作,待遇低,又远处荒凉的海滨。但是,乔云峰却
毅然放弃了台北的都市生活,带著他扑奔这远迢迢的陌生小镇。乔书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作
这样的决定,只隐约的明白,这件事和母亲的弃他们而去有重大的关系。母亲,母亲在他印
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水雾里的一颗寒星,朦胧、遥远、虚幻,而美丽。他总记得
母亲有对含愁的眸子,总记得她离去之前常常抱著他暗暗饮泣,总记得她和父亲间曾有一段
长时期的冷战……然后,她走了,不再回来了。然后,乔云峰把他带到了这个遥远的小海港。
到达这儿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公家配给他们的宿舍,一栋好简陋好简陋的小屋,竹床、
竹椅、竹书架……四壁萧然。至今,乔书培记得父亲把他拉到面前,严肃而郑重的盯著他,
用近乎沉痛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书培。从此,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就让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
命。我们会过得很清苦,不过,我会教育你成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这样,乔书培开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见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学一年级那天。
那天,因为下午要新生训练,本来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级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课程。因而,
学校命令全体学生都要带“便当”(饭盒)。那真是漫长的一天,是记忆深刻的一天,是尴尬
而难捱的一天!便当是父亲给他准备的,乔云峰父兼母职,原就十分生疏,那便当的饭是从
公家大厨房里盛来的,上面只有一些肉松、酱瓜,和几丝辣椒萝卜干。乔书培不在乎他的饭
盒寒酸,他深知父亲已经尽了他的全力。只是,上课第一天,他紧张得什么似的,所有的同
学他都不认得,而那些同学彼此间都是邻居,大家熟悉得很,有说有笑有闹,只有他,孤伶
伶的没有人理。而这些孩子中,有个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的男生,显然是孩子头儿。乔书培
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到所有同学都叫他“小老鹰”。乔书培不明白这外号怎么来的,那孩
子浓眉大眼,声音宏亮,一点也不像老鹰,倒像只老虎。
事情发生在吃午餐的时候。全班都坐定了,老师在台上喊了一声“开动”,大家就都打
开便当吃饭。老师很威严,全班都怕老师,吃得好安静,只有“小老鹰”还不时发出吃吃的
笑声。乔书培打开便当后,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父亲居然忘记给他放一双筷子或是一
把汤匙,那饭盒里除了饭菜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师站在台上,很严肃的走来走去,不时命
令著:
“快点吃!限你们十分钟之内吃完!”
他瞪著便当,急得头上冒汗,就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可不敢“报告老师,没
带筷子”,怕老师骂,又不敢“不吃”。最后,他一急之下,居然埋著头,像小狗般“啃”起
“便当”来了。一口一口的,伸舌头去舔那饭盒中的饭,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狈相”,
只希望那盒便当快点“舔”完,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辣椒又呛了喉咙,他憋著气,既不敢
咳嗽,也不敢出声音,怕引起别人注意……但,毕竟有人注意到了,那只该死的“小老鹰”!
他只听到他那宏亮的嗓子,大嚷了一句:“哎呀!他和野人一样吃饭!像我家的大狼狗!”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头,鼻子上沾著肉松,喉
咙里噎著饭,只听到满堂一阵哄然大笑,同学都像看见什么希奇怪物似的,指著他又笑又叫
又说。教室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了,严肃的气氛也消失了,有的同学跳到桌子上去了,有
的把椅子摇得唏哩哗啦响,有的鼓著掌唱歌似的叫:
“大狼狗!大狼狗!大狼狗!”
老师站在讲台上,很生气的拍著桌子叫:
“安静!大家坐好!安静!”
但是,没有人再听老师的,大家越笑越凶,笑得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乔书培呆坐在
那儿,只觉得脸上发烧,一直烧到脖子上,连眉毛都发烫了。他真恨不得当时就从这教室里
消失,当时就有个地洞让他钻进去……大家逐渐笑得忘记了原因,只是你推我攘的闹个不停。
混乱中,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的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去,立刻接触到一对好温柔好腼腆
的目光,有个小女生正悄悄的站在他后面,在他还没醒悟到她的来意以前,他就感到她飞快
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是一双筷子!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间的惊喜
和感激!等他抬起头来时,小女生已经红著脸躲开了,他只注意到她有对又黑又亮的眼睛,
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始终记得那双筷子,和那筷子引起的后患。
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用红漆木做的,上面有雕花,筷子很短,显然专门为了放在
便当里用的。两支筷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又小巧,又精致,又讲究。那天
放学的时候,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要把筷子还给她,谁知,她却和那个“小老鹰”手
牵手的走掉了。
第二天,父亲竟糊里糊涂的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也没有
为他另外准备一双。于是,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那天,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视他
们,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谁知道,饭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己的头
上,他本能的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老鹰”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恶狠狠的盯著他,大
声责问:“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
“你的筷子?”他讷讷的问,不知所措。“这……这不是你的筷子!”“还说不是我的筷
子!”小老鹰怒吼,声震四邻,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
“你把筷子拿出来!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你偷我的筷子!你是小偷!小偷!
小偷!小偷……”他一个劲儿的大吼著,一叠连声的吼著:“小偷!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他急急的声辩,头上又冒汗了,全班同学都瞪著他,他急得不知该如
何是好。放眼看去,同学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我不
是小偷!不是!不是!”“这筷子是你的吗?”小老鹰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他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楚。“是……是……是人家的。”“哈!是
人家的!你说了!你偷来的!”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我没有偷……没有,没有,没
有!”他忍无可忍了,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在急怒之中,他
伸手对那逼视著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于是,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对方的拳头像雨点
般挥向了自己。同学们惊天动地的吼叫著:“加油!加油!加油!殷振扬加油!殷振扬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个子小,被小老鹰压在地上,打得他浑
身都痛不可忍。他愤怒极了,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理智了。急切中,一
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他忽然张开嘴,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去,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
来,他却死命的咬住不放,越咬越紧,越咬越重……然后,他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只有小
老鹰在狂喊狂叫:
“他是只狼狗!他咬人!哎哟!哎哟!……”
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
“乔书培,松口!”他惊慌的松了口,躺在地上,仰视著老师。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目
光,那么责备的眼神。老师伸出手来,一手一个,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看看这
个,又看看那个,老师声色俱厉的问:“是谁先动的手?”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上。“殷
振扬,一定是你!你怎么永远不学好?留了一级了,还不好好读书,就会打架……”老师的
话没说完,乔书培开了口:
“是我先动的手。”“什么?”老师惊愕的瞪著他。“是你?”
“是我。”他简单的说,倔强的挺立在那儿,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他想。老师
有些糊涂了,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大声说:
“是他!是他先动手!他是只狼狗!他咬我!老师,你看!他把我咬出血来了!他还是
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乔书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来。“筷子是我送给他的,不
是他偷的!”
乔书培看过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谁都听
不清,见鬼,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他偷东西!”小老鹰还在吼:“是他!是他!是他!他
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猪八戒!”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师大叫:“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又打架,又说脏话,每人罚站三小时,写注
音符号一百次!现在,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去!”于是,那天,当全班都在上课,他却
挺立在黑板前面,脸对著黑板,一动也不动。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不时回头对同学伸舌
头,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他却认为是奇耻大辱,而且,
又委屈,又恼怒,浑身又痛不可当。心里又急,因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对父亲怎么讲。
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同学都散了,老师才把他叫下来,简单明了的说:
“乔书培,再发现你打架,就开除你!一连两天,都是你在惹麻烦,看你长得眉清目秀,
怎么不学好?怎么开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彩霞满天3/48
“殷振扬!”老师吼了一句,于是,小老鹰不再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不怀好意的、
轻蔑的、神气活现的作了个鬼脸。殷振扬,殷振扬,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殷振
扬,我会报复,总有一天,我要报复!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我必
定要报今日之仇!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
“好了,”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都给我回家去!”
乔书培回到书桌边,默默的整理著书包,同学都走光了,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他闷
著头收拾书本、铅笔盒、便当……然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悄悄的,慢慢的挪近到
他身边,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小女生!穿著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裙子,那衣裙就是与众
不同,质料又白又细致。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皮肤又嫩又光滑。她站在那儿,微
微的喘著气,嗫嗫嚅嚅的低语:
“你……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过他,他……他是很厉害的,你……”好哇!
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小偷”的
罪名!他瞪著她,你哥哥厉害,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用不著你来帮他耀武扬威!他想著,
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去。“还给你!”他粗声粗气的
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这双送给你!”
他瞪著她,送给我?谁希罕?谁要你殷家的东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你为什么
不大声说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又
被老师罚站,又被指责为不学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刹那间,昨日对
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烟消云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孩子的爱憎原是那样易
变,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他抓起那双筷子,对她重重的扔了过去,嘴里大声的嚷著:
“谁希奇你家的东西?谁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嘴唇瘪了瘪,眼
睛里有了水雾,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倔强的忍住泪水,她挣扎著说了句:
“我……不敢跟老师讲,哥哥……他会打我!”
乔书培没有理她,抓起自己的书包,他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把那个泪汪
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是
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乔
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书培耳
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第一次
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著,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比赛中再拿
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崇拜,而另一
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另一派
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边
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著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捉迷
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著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方形石
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著一个公主,一些英
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扬总是手持
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总无法把她想
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
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
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
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琴声悠
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
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著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来你
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家都叫他
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长都怕老鹰,
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振扬
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妈?白
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小胖成熟
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
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老二。
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妈
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霉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么叫老大老二
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的妈妈,这妈妈
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小
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过,我
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小
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的
“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树下面!
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
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们开始争先恐
后的奔跑,吆喝著,呼喊著,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会
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他
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
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年级,乔书培
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著“松果”(事实上,
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
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
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著腰,细心的找寻著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
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捡到一只小麻雀,
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著他,眼神
里有著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著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
去,她立刻把那正发著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治好它,
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
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
他想著,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著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检
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放在
沙地上,它徒劳的扇动著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了一会
儿,思索著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要上夹板!”他说。“我去找根树枝来!”她很快
的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著给那小麻雀包扎、
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他们手
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的说:“乖乖,别动
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彩霞满天4/48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的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果,
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那只受
伤的小麻雀。“我带回去治好它!”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
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殷采芹就会
远远的跑过来,热心的、悄悄的问一句:“怎么样?”“好些了!”她会满足的跑开,整个小
脸庞上,都绽发著光采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林,拆掉夹板,两颗
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的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的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
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的呼喊著,鼓励著:“飞呀!快飞呀!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
飞呀!飞呀!飞呀!……”小麻雀扇动著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摆的漫步,怀疑的昂起头东
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
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噗喇喇”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
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两双小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人在
树林内跳著,叫著,欢呼著:“它会飞了!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之
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的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她
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弹奏。乔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著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色
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单调,
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著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的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乔书培在她
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著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著她笨拙的
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就涨红了,
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的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的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她睃
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著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是这样的……”
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去搬动;多米索米,多米索米……
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著他手指的动作往
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
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著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急,
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
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
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著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著我妹
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著。“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蛋!”“你是
王九蛋!”“……”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争一样,乔书培
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打十下手心。殷
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
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里绞著双手。事后,那女
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讨好的说:“我妈妈有白花
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他没好气的叫:“都是你!你
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
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著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
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著,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
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的应
著,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
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
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活,
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芹,
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一阵……
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多记忆是
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
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彩霞满天5/484
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
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
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著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
度从容,口齿清晰,带著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
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
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
乔云峰,孤独的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
了他的父亲,他惊愕的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
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著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
著父亲,笑著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的看他,也笑著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画,
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名字,
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会、发现、
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突发的喜悦
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的凝视儿子,父子二人都沉入某
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的凝望著,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
画的女人,带著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的怔了怔,听过很多
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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