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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17 弗诺·文奇 (美)
  “你们现在听到了我的声音,滞后不到一秒钟。在这个会场里,我们可以听到各地青河同胞发出的声音,甚至包括那些来自遥远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时间滞后不到一秒钟。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惟一的一次,我们能够亲眼看到我们青河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决定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同胞们,我祝贺你们。我们穿越数百光年的距离,拯救了一个伟大的文明,使它免于灭绝。尽管发生了最可怕的阴谋和背叛,但我们还是做到了。”他顿了顿,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个沉重的手势。
  “在这里,在纳姆奇,我们打破了命运的轮回。在上千个世界中,我们人类争战不休,直至覆灭。惟一拯救我们这个种族免于灭绝的只是时间和距离。直至今天,人类注定了不断重复这种悲惨的命运。
  “有一句话,过去是真理,今后仍然是:没有一个固着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飞船和人员无法重建技术文明的核心。与此同时,还有一条同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来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着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范停下了,他感到自己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这里。只要联合起来,分裂成两个部分的人类就能作为一个整体,永远生存下去。”他环顾四周,让头戴式放大凸显出许多人的面庞。他们在凝神倾听。他们最后会赞同他的计划吗?“凝结成为一个整体,我们就能永续生存……只要我们能够改变青河。对客户来说,今后的青河人将不再仅仅是做买卖的贸易者。”
  后来,范记不大清自己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所有的观念,以及如何陈述,在他心中酝酿太久太久,早已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做了之后便记不真切了。他只记得那些脸,那么多充满希望的脸,还有更多谨慎戒备的脸。发言最后,他告诉大家,他的所有请求都将由大家投票决定。“如果不能同心协力,我们青河最终也会灭亡,被倾覆了无数个客户文明的命运的车轮碾碎。但只要你们把目光从当前的贸易中抬起来,稍稍看远一点,向未来作出这项重大投资,那么,没有什么梦想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如果会堂像飞船一样有加速度,或是处于行星地表,以范的激动状态,走下讲台时肯定会踉踉跄跄。但就算在这个会堂,走进帷幕后,萨米·帕克还是不得不扶住他。
  他们上面,帷幕之外,欢呼声震撼天地,好像比他步上讲台时更加响亮。
  苏娜在前厅等他,还有几张新面孔—拉科、布特拉、科欧。他的第一批孩子,现在却比他的年纪还大。“苏娜!”动力椅“嚓”的一声,她飘了过来。
  “不想祝贺我的演说成功吗?”范笑逐颜开,到这会儿还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是这么虚弱,这么衰老。啊,苏娜!这应该是我们两人的胜利。可她是不会这么想的。如此年迈,她只会把这看成自己的失败。因为她己经不可能看到今天的成就将会带来什么影响了。
  上面的欢呼仍在继续轰响。苏娜抬头向上望了一眼。“是啊。无论做什么,你都做得比我预想的好得多。不对,你做得超过了任何人的想像。你一直是这样的。”她的合成音既忧伤,又骄傲。她一抬手,动力椅飘出前厅。范跟着她走了出去,远离会场的喧嚣,“不过,你也知道,你这次成功很大程度是碰上了好运气,对不对?”她继续道,“如果纳姆奇没有恰恰赶在这支舰队群抵达时分崩离析,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范耸耸肩,“确实是好运气。但是苏娜,这次事件仍旧证明了我的观点。我们都知道,这种类型的大崩溃是最致命的—而我们拯救了他们。”
  苏娜的身体掩在一身加了衬垫的套装下面,就算这样也掩饰不住她的瘦骨嶙峋。但她的头脑和意志仍然和过去一样。在那具座椅里的医疗科技支撑下,她摇头的动作仍跟过去一样坚决,几乎和她还是个年轻女人时一样自然。“拯救了他们?没错,你确实让这里的命运发生了变化,但亿万人还是死了。面对现实吧,范。为了安排这次会议,我们耗费了一千年时间。某个文明要完蛋了,我们便立即赶到?每次都及时赶到?这种事是不可能的。还有,要不是马雷斯克的毁灭,你虽然有五千艘飞船,但还是不够。为整个星系提供补给,它的货运量必然达到极限,再也无法应付不久之后肯定会发生的意外事件。”
  所有这些,范都想过,大会之前的几兆秒时间里一直在分析各种可能性。“但纳姆奇是我们可能应付的最困难的局面,苏娜。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彻底开发了这个太阳系内部的一切资源,又作好了抵抗的准备。单纯遇上生化瘟疫或者独裁暴政的世界好对付多了。”
  苏娜仍在不住摇头。即使到现在,她还是不认同范摆在她面前的观点。“不。大多数情况下,你确实可以让局势发生一定的变化,但最常出现的肯定是堪培拉的局面—做出一点小改进,但向前迈进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贸易者的鲜血凝成的。你说得对:没有我们这支规模庞大的舰队,纳姆奇文明会就此灭亡。但就算灭亡,这个世界上还是会有一部分人幸存下来,小行星带上甚至会保留下个别城市。以后发生的就是过去重复过多少遍的那个老故事了。总有一天,这里还会出现另一个文明,哪怕是外来移植的殖民文明。从蒙昧到文明,中间隔着一道鸿沟。这一次,你在这道鸿沟上架起了一座桥,千百亿人会对你感恩戴德……但还是要再过许多年,精心管理,这个系统才会恢复到动荡之前的水平。我们这里的人……”她的手颤抖着抬起来,指指大会堂的方向……“或许可以做好这些事,或许做不好。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们不能替整个宁宙做好这些事,而且一直做下去。”苏娜做了点什么,动力椅“嚓”的一声停住了。
  她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搭在范的肩头。突然间,范产生了一种奇异之极的感觉,几乎是肌肤骨骼自已的记忆:望着她的脸,肩头感到她的双手。这种记忆比他们成为朋友的时间更长,比他们成为爱人的时间更久。来自他们在重奏号上相识之后不久。那时的苏娜·文尼是个严厉的年轻女人,时常对少年范·纽文大发雷霆。每次发脾气时,她都会伸出双手,抓住他的肩头,长时间抓住他,直到他那个年轻的野蛮人脑子开窍为止。“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们可以跨越整个人类空间,但不能把所有人类文明统统置于我们的管理之下。要做到那种事,你需要整整一个由对你敬爱到五体投地的奴隶组成的种族。而我们青河人永远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
  范强迫自己正视苏娜的目光。从一开始,她就坚持这种观点,从未动摇过。我早该知道,最后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她现在会一败涂地,而范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很抱歉,苏娜。轮到你发言时,你可以在百万青河人面前阐述自己的见解。许多人会相信你的话。那以后,我们投票表决。然后……”从他在大会堂里看到的情景,从他在苏娜·文尼眼睛里看到的神情……范第一次知道,他会赢的。
  苏娜转过身去,她的合成声音很低,很柔和。“不,我不会发 言。投票表决?笑话,你居然也要靠这个……你终结斯特伦曼大屠杀的经过,我们都听说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真荒唐。但苏娜的话触到了一根敏感神经。“我当时只剩下一艘飞船了,苏娜。换了你会怎么办?”该死的,我救了那个文明,救了不残暴的那部分文明。
  苏娜抬起手,“对不起……范,你的运气实在太好,本领也太高强了。”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差不多一千年里,你跟我一直在策划这次大会。其实这只是个幻影,但在追逐这个幻影的过程中,我们创建了一个可以长久持续下去、时间超过你最乐观的梦想的贸易文明。我一直以为,到最后,等到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们大家面对面坐到一起时,理智和常识会占上风……”她摇摇头,颤巍巍地笑了笑,“但我没有想到,你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不早不晚,偏偏赶上纳姆奇的大动荡—也没想到你能把这件事处理得这么巧妙。范,如果我们听你的,按你计划的路子走下去,十年之内,纳姆奇很可能就会发生巨大的灾难。几个世纪之内,青河便会分裂成十几个互相争斗的小团体,每个小团体都自认为自己是‘星际总督’。我们共同的梦想也就此化为泡影。”
  “你是对的,范,你很可能赢得投票……所以不会有什么投票表决,至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
  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范·纽文上百次面临阴谋出卖,早在见到第一艘星际飞船之前,范便培养起了对这种背叛的本能直觉。但这次是……苏娜?苏娜是惟一一个他可以完全信赖的人,他的救星,他的爱人,他最好的朋友,他毕生与之共同筹措一切的战友。可现在……
  范打量着这个房间,头脑里天翻地覆,变化之剧烈,平生从所未见。苏娜身边是她的助手,六个人。还有拉科、布特拉、科欧。他自己这一方呢……只有萨米·帕克。萨米站的地方稍远一点,垂头丧气。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苏娜脸上。“我不明白……但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投票结果是你无法改变的。上百万人听到了我的话。”
  苏娜叹了口气,“是啊,他们听到了。要是公平投票的话,你可能会以微弱多数取胜。但是,许多你以为支持你的人……实际上是我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范冉一次盯着他的三个孩子。拉科避开他的视线,但布特拉和科欧严肃坚决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们绝不想伤害你,爸爸。”拉科终于正视他的目光,“我们爱你。这个大会的把戏本来只是想让你认清事实:青河人不可能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没想到形势发展得……”
  拉科的话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很久以前,在堪培拉的一个早晨,范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磐石般冷漠坚硬。亲人之间的感情只不过是……一场把戏?
  他再一次看着苏娜,“那么,你想怎么赢我?让五十万人突然间意外身亡?或者挑选目标时更精确点儿,悄悄干掉三万来个死硬的纽文分子?行不通的,苏娜。外面的好人太多了。或许你可以赢今天这一场,但我的话已经传出去了。或迟或早,你所担心惧怕的青河内战就会摆在你面前。”
  苏娜摇摇头,“我们谁都不杀,范。你的话也不会传出去,或者说,不会广为流传。大会堂的人会记得你的演说,至于演说记录—绝大多数记录设备都是我们的。为大家提供便利,以示友好,你不记得了?到最后,你的演说会被加工得更……安全些。”
  苏娜接着道:“接下来的二十千秒,你会和持反对意见的人开一个特别会议。会议结束后,你会出来宣布一个双方协商妥协之后的决定:青河将在我们的信息服务网络上加大投入,下更大的功夫,以利于各地重建的文明。而你,你会收回让青河人充当星际总管的意见。你被我们大家说服了。”
  一场把戏。“演这么一场戏倒是办得到,但这以后,你还是不得不杀死一大批人。”
  “不会。你将宣布你个人的新目标,向人类空间的另一端远航。当然,大家都看得出,这个决定很大程度是出于你的怨愤,但你还是会祝福我们大家。你的远航舰队已经准备好了,范,就泊在偏离裂隙大约二十度的地方。飞船全都是认认真真装备起来的。你的舰队的自动化系统远比普通飞船精良,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员。普通贸易船队用这么好的设备肯定会赔本的。第一次醒来将是从现在算起的几个世纪以后。”
  范的目光依次扫过对方几个人的脸。苏娜的方案有可能行得通。如果真的奏效,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以为支持他的舰队司令们其实大都像拉科、布特拉和科欧一样。还有,这批司令还得在他们自己的部下面前事先安排好一整套谎言。“苏娜,这些……你计划了多长时间?”
  “从你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了,范。我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但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
  范麻木地点点头。真要是安排了那么久,是不可能出现明显纸漏的。不过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说我的舰队正等着我?”随着这些话,他的嘴角讥讽地一撇,“船员当然是那些无药可救的家伙锣,对吗?多少人?三万?”
  “比你想像的少得多,范。你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全都认真研究过。”
  选择再简单不过了。谁会愿意踏上一条单程旅途,一去不回头?对方非常谨慎,房间里没有一个他的铁杆追随者,除了萨米。“萨米?”
  旗舰舰长望着他的眼睛,嘴唇哆嗦着。“大人,真、真对不起。琼想让我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们、我们仍旧是青河人,可我们不能跟您上船。”
  范点点头,“啊。”
  苏娜飘近了些。范意识到,只要他猛扑过去,应该可以一把抓住动力椅的扶手,一拳捣开她的胸膛。然后撞伤我自己的手。苏娜的心脏两三个世纪之前早已换成了机器。“孩子,范,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在追求这个梦想的过程中,我们成了今天的青河人。可说到底,它仍然只是一个梦,一个注定幻灭的梦。”
  范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开。门边出现了警卫,等待着押送他。他没有看自己的孩子们,走过萨米·帕克面前时也没有说一句话。在那颗死寂、冰冷的心脏深处的某个地方,范希望他的旗舰舰长过得幸福。萨米背叛了他,但他跟对方的其他人不一样。还有,萨米无疑真正相信那套远航舰队的鬼话。苏娜描述的那支舰队,谁会出钱装备它?绝不可能是精明的贸易者苏娜·文尼,也不可能是她面如铁石的孩子们,同样不可能是那些为这一天阴谋密计的同谋。建造一支由真正的铁棺材组成的舰队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我父亲肯定理解这种做法。最好的敌人是长眠不醒的敌人。
  范走进一条长长的走道,周围是一批由陌生人组成的警卫。最后看到的苏娜的脸仍在范的脑海中盘桓不去。那张老岖脸上的双眼中擒着泪水。最后一次演出。
  一间小小的船舱,几乎一片漆黑。小型营帐里的下级官员住的那种小房间。密封袋里装着工作服。一个标牌向他轻声细语,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眼前:范·特林尼。和平常一样,只要范让怒火淹没自己,往事便会涌上心头,比任何头戴式的输出更加鲜明。返回现实则像一个恶毒的笑话。苏娜的“远航舰队”并不是一队铁棺材。即使到了现在,距苏娜的背叛两千年后的现在,范仍然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最大的可能是,叛徒中仍有另一些人,掌握着一定权力,却没有完全丧尽天良,他们坚决不同意杀死范和那些忠于他的人。组成“舰队”的飞船比装上吸附式推进器的货船强不到哪儿去,船舱里除了沦为难民的范的手下、冷冻设备之外,几乎空无一物。但是,“舰队”的每艘飞船都被设定了一条不同于其他船只的航线。航行千年后,这批人四散在人类空间的各个角落。
  他们没有被杀害,但范已经汲取了教训。他开始了自己缓慢、秘密的返航。苏娜早已是活人再也够不到的目标了,但他和她共同缔造的青河还在,这个背叛了他的青河。而且,他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
  ……但是,如果不是萨米把他刨出来,他还是会老死在特莱兰。现在,命运和时间给了他第二次机会:聚能,还有它可能创造的未来。
  范抛开过去,重又调了调太阳穴和耳朵里的定位器。要做的工作比以前多得多。他应该冒险多跟文尼面对面谈几次。接受反馈训练以后,文尼能学会如何应付劳的突袭式盘问,不至于彻底露馅。唔,这倒不难。难的是怎么诱导他,向他隐瞒自己的终极目标。
  范在睡袋里翻了个身,让呼吸变成轻轻的身声。在他的眼皮后面,图像切换到他对雷诺特和聚能监控员的监视数据。从长远看……只要不出什么愚蠢的意外,从长远看,最大的威胁依旧是安妮·雷诺特。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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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暗黑降临的第一天,伦克纳·昂纳白飞到卡罗利加湾。这些年里,昂纳白多次来过这里。岂止来过,光明中期刚过他就到了卡罗利加,当时这个大坑底部还是一口沸腾的大锅呢。那以后的几年里,附近山凹出现了一个由建筑工程人员组成的小城镇。虽说这个小城坐落在高地,但要在光明中期施工,这儿还是热得受不了。不过工人的薪水很高。发射场建在更高的高地上,由皇家政府和商业公司联合投资。后来,伦克在这儿安装了降温设备,生活条件这才好多了。有钱人直到渐暗期才露面,在形成火山口的巨大环形山壁内安顿下来。过去五个世代里,每一代有钱人都是这么过的。
  尽管来过这么多次,但这一次的感觉是最怪的。暗黑期的头一天。在蜘蛛人的意识中,这一天是一条分界线,重要性远远高于其他一切分界线。这种观念反过来又更加凸显了这一天的重要性。
  昂纳白从易奎托利亚高原赶来时乘的是商业航班,不是旅游飞机。易奎托利亚离这儿虽说只有五百哩,但在暗黑期的头一天,它却是富豪云集的卡罗利加湾向外飞行的极限。昂纳白和他的两名助手(其实是保镖)耐心地等其他人沿着绳网通道先下飞机,这才穿上皮大衣、加热腿套,拿起他们这次飞行的目的所系—两只驮篮。快到舱门时,伦克纳一失手,没抓紧绳网,一只驮篮滚到飞机乘务员脚边。这只特别设计、可以适应各种气候条件的驮篮敞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一个个塑料袋,袋里盛着颜色像石头的粉末。
  伦克纳从绳网通道上跳下地来,扣好驮篮。乘务员被逗乐了,笑道:“那个笑话我也听说过:山上的泥巴就是易奎托利亚高原最棒的出口货。今天倒头一次碰见有人把那个笑话当真了。”
  昂纳白尴尬地耸耸肩。一笑了之有时是最好的伪装。他重新背起驮篮,系紧皮大衣的扣子。
  “呢,嗯。”乘务员好像打算再说点什么,又忍住了,退到一旁,鞠躬致意,目送三人走下飞机。三个人咔嗒咔嗒走下舷梯,来到停机坪。突然间,他们明白了刚才那个乘务员本来打算说什么。一个小时前离开易奎托利亚的时候,气温是冰点以下八十度,风速超过每小时二十哩。连从易奎托利亚候机厅走到飞机前那短短一段路,他们都离不开加热呼吸器。
  可这儿……“妈的,这地方简直是个火炉!”职衔较低的那位安全人员,布龙·索娜克,放下她的驮篮,扒下身上的皮大衣。
  级别较高的保镖大笑起来,其实她跟同伴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以为会怎么样,布龙!这是卡罗利加湾呀。”
  “没错,可这是暗黑期的第一天呀!”
  还有些乘客和他们一样目光短浅。这一群人可真有个看头:急急忙忙蹦趾着,甩掉身上的皮大衣、呼吸器和腿套。但昂纳白还是发现,布龙的手脚全用在脱掉御寒衣物时,阿娜·昂德盖特的手却没动,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而阿娜脱衣服时,布龙则保持警戒状态。不知她们怎么做的,脱衣服时仍旧把手枪藏得好好的,没有一个人看见。这两人外表虽然直冒傻气,但实际上,阿娜和布龙不逊于昂纳白在大战期间认识的任何优秀军人。去易奎托利亚高原的这次任务不需要什么高科技,整个行动也很低调,但安排在机场的情报人员效率却非常高。转眼间,一袋袋岩石粉便装上了装甲汽车。更说明问题的是,负责指挥的少校对这次看似荒唐的行动没有提出任何疑问,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三十分钟后,伦克纳和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的两名保镖到了大街上。
  “怎么说‘不再需要’了?”阿娜挥着手臂,做了个惊奇的姿势,“没意思的是保管那些……玩意儿。”她们俩都不知道那种岩石粉的重要,而且毫不掩饰对那件货物的轻蔑。她们是优秀的特工,但缺乏伦克纳以前当兵时那种对待任务的郑重态度。“到现在,我们才算有了真正值得保护的对象。”一只手朝昂纳白的方向一点,玩笑背后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开玩笑。“你干吗不让我们省点心,跟着少校的人一块儿走呢?
  伦克纳还了她一个笑脸。“跟头儿的约会还有一个小时。这么长时间,徒步走过去完全来得及。阿娜,难道你不想瞧瞧这儿?有多少普通人能在暗黑期头一天参观参观卡罗利加湾?”
  阿娜和布龙恼火地对视一眼。军士们面对愚蠢行为却又无计可施时向来是这种态度。对这个,昂纳白这辈子实在太熟悉了。当然,如果换了他,他是不会这么明目张胆表露出来的。到现在为止,金德雷国已经不止一次地显示,它对在他人国土上行使暴力的事并无太大顾忌。但我已经活了七十五年了,再说,什么都怕,担惊受怕的事未免太多了。他径直朝水际的灯火处走去。要是换了昂纳白平时的保镖,就是那批在他出访国外时担任警戒任务的警卫,一定会紧紧贴身跟着他。但阿娜和布龙是借给他临时用用的,对他的情况不大了解。没过多久,她们已经随随便便走到了他前面。但阿娜正朝自己的小型对讲机里说着什么。昂纳白悄悄笑了:不,这两个一点儿也不傻。不知我能不能发现她正在联系的隐蔽特工。
  很早以来,卡罗利加湾便是这个世上的奇迹。它是已知的三处火山口之一,而另外两处一处在冰下,一处在海底。这个海湾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它的环形山壁面向大海的一面塌陷了,于是,这个大碗底部几乎全被海水淹没。
  太阳初放光明时,这里是个烈焰熊熊的人间地狱—当然,没有哪个活人能在那种时候亲眼目睹这里的景象。环形山壁起到了聚焦阳光的作用,火山口内温度之高,达到了铅的熔点。高温引发(或者说允许)岩浆渗出,不断发生爆炸。等太阳变暗,进人光明中期时,这里到处是新添的爆炸形成的大坑。就算到了光明中期,也只有最胆大、最愚蠢的人才敢从环形山壁上面的高地探出脑袋向下窥探。
  当太阳的变化周期进人渐暗期后,这里便会出现一批完全不同于探险家的新客人。到这个时候,北方和南方高纬度地区的气温持续下降,气候日益恶劣,而火山口这个大碗最上方的边缘地带却暖乎乎的,十分宜人。随着世界逐渐变冷,大碗深处也在发生变化:先是可以接近,再变成人间天堂。过去五个世代以来,卡罗利加湾成了渐暗期最尊贵的居家旅游、消闲度假胜地。有钱到根本不必操心为暗黑期储备物资的大富翁们纷纷拥到这里,尽情享受生活。上次大战的高潮期间,昂纳白在东线涉冰卧雪,后来更是钻进地下打起了艰苦的坑道战。但就算在那个时候,他也能从彩色版画上看到有钱人在卡罗利加湾底部过着多么悠闲富足的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工程和原子能技术正将暗黑初期卡罗利加湾的生活方式带给整个蜘蛛人种族,而且不仅仅是暗黑初期。整个暗黑期,蜘蛛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昂纳白向前面的灯火和音乐走去,不知自己会看到怎样的景象。
  人潮涌动,到处是欢笑声、音乐声,偶尔还有争吵声。这些人方方面面都太不寻常了,昂纳白看得眼花缭乱,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最重要的东西。
  他由着人流把他们推来卷去,像液体中的悬浮粒子。他知道这一大批没有清查过的陌生人会让阿娜和布龙何等紧张。但她们还是挤进来了,融人一片喧嚣之中,只偶尔靠近昂纳白。几分钟内,三人已经被人潮卷到水边。许多人拿着棍状燃香,但仍旧驱散不了火山口底部暖风中那股浓浓的硫磺味。朝水面望去,海湾中熔浆凝成的岩石闪着红光、黄光和近红外光。世上惟有这一小片水域,人们不用担心海底寒冰和海中怪兽。但是,只要来一次火山爆发,这里的人全都会一命归西,跟被寒冰和怪兽杀死没什么区别。
  “哎呀!”布龙惊叫起来。这可不像她的为人。她一拽广场边缘的昂纳白,“瞧水里,有人快淹死了!”
  昂纳白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不是淹死。他们……暗黑在上,他们在玩水!”那几个在水里载浮载沉的人身上背着某种浮筒,不会沉进水底。昂纳白和两个保镖看得膛目结舌。大吃一惊的不止他们三个,但大多数旁观者尽力掩饰着他们的震惊之情。怎么会有人冒着淹死的危险玩水?也许是军人在执行任务。比较温暖的时期里,金德雷国和协和国都有战舰。
  石头护栏之下三十寸,另一个疯子“扑通”一声跳进水里。骤然间,水边仿佛变成了攫人性命的悬崖边缘。昂纳白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远远避开水里传来的狂喜或惊恐的尖叫声。三个人漫步穿过火山底部广场,朝装点着灯饰的树丛走去。这里是火山底部的中央,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和火山的环状山壁。现在是午后,但除了树丛间缤纷的灯光、火山口里的热量发出的光,天色跟平时的任何夜晚没什么两样。仍旧俯瞰着他们的太阳成了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块,一个暗红色的圆盘,上面缀着小小的黑色斑点。
  暗黑第一天。这个日期的设定随宗教和国家的不同而略有出入。太阳大放光明的头一刻虽然壮丽无匹,可是没有哪个活人能看到。但光明的结束却大不一样,这是一个缓慢的、渐渐变暗的过程,贯穿整个光明期。最近三年里,太阳一直苍白黯淡,正午时连背都晒不暖和,肉眼可以直接盯着它看。最后一年,比较亮的星星整个白天都能看到。即使这样,也还算不上暗黑期的真正开始。这只是一个标志,说明绿色植物已经停止生长,你最好已经把食物在渊数里储备得差不多了。撤到地下以前,你只能靠块茎食物维生。
  在这个世界渐渐湮没的过程中,究竟把哪一天算作暗黑期开始的第一天?它的标志是什么?昂纳白盯着太阳,它现在的颜色像个发热的炉盖,暗得感觉不到一点热量。太阳不会继续暗下去了,只是世界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冷,照耀它的只有星光和这个暗红色的圆盘。从现在起,空气会冷得越来越难以呼吸。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抓紧时间向自己的渊蔽补充最后一批补给的时候;在过去的世代里,现在是当父亲的为自己孩子的将来备好食物的最后机会;在过去的世代里,在那些还没有作好准备面对黑暗和寒冷的人中间,现在会出现最无耻、最怯懦的罪行,也会出现最英勇、最崇高的义举。
  可是现在—他和树丛之间的广场上的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和正常出生的这个世代的人—正朝太阳举起手臂,再放下,虔诚拥抱着大地和即将到来的长眠。
  但周围的空气却温暖得如同光明中期的夏夜。大地也是热乎乎的,好像中期的太阳刚刚落山,它留下的热量正从土地中慢慢释放出来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根本没意识到光明已经离他们而去,大家唱着、笑着,衣服色彩鲜明、价值昂贵。这些人仿佛根本不考虑将来怎么过日子。或许有钱人向来如此。
  树丛间缤纷灯光的动力肯定来自大型核电站。那座发电厂是昂纳白的公司五年前在火山坑上面的高原上建造的。灯光将火山坑底的树林照得熠熠生辉。有人弄进来一批懒惰的林妖,足有好几万只,全部散放在这里。它们的翅膀在灯火中闪耀着蓝色、绿色和远蓝外色,在树下的人流中翩翩起舞。
  树林里,一簇簇人群载歌载舞,有些最年轻的爬上树去逗林妖玩儿。树林中央的音乐声最疯最劲,离火山坑底越远,音乐越柔和。到现在,他已经习惯见到大批早产儿了。虽说他的本能还是觉得这些人不正常,变态,但他也知道,这些人是不可缺少的财富。早产儿中,许多人赢得了他的喜爱和尊重。阿娜和布龙走在他的两侧,这两位保镖都是早产儿,二十出头的样子,比现在的小维基还年轻一点。她们人很好,跟他的许多战友一样出色。是的,伦克纳·昂纳白一点点克服了自己对早产儿的厌恶情绪。可还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早产儿聚在一起。
  “喂,老大爷,来跟我们一块儿跳舞吧!”两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蹦蹦跳跳朝他跑来。阿娜和布龙让他脱了身,干涉过程中一直装成兴高彩烈寻欢作乐的人。在一棵树下的暗角里,昂纳白瞥见一个好像刚到换毛期的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唉,这里的一切仿佛是反映罪孽和懒惰的雕刻画活了过来,突然间变成了现实。是啊,空气是很温暖,很舒适,但却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恶臭;是啊,土地里热烘烘的,但他知道这不是太阳的热力,只是土地本身的热量,一直向下深人,不断深入,像腐尸发出的热气。在这儿建成的任何渊蔽都只能是个死亡陷阱,太热,冬眠者的肉体会在他们的外壳之下逐渐腐坏。
  昂纳白不知阿娜和布龙是怎么干的,但他们总算甩开人群,来到树林另一边。这里还是有人群,有树木,但却不像火山最底部那么疯狂,舞蹈也没疯到连衣服都扯坏的地步。连林妖都觉得安全了,敢大胆地落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拍打着它们花花绿绿的翅膀。换了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林妖的翅膀早就脱落了。五年前一场霜冻之后,昂纳白从普林塞顿的一条街上走过,脚下踩过数以千计花瓣一样的翅膀,都是正常的林妖脱落的,它们早在那时便钻进地下深处产卵去了。它们懒惰的兄弟姐妹们或许还可以继续高高兴兴玩乐几个夏季,但它们已经注定灭亡的命运……或者说,本来应该是这种命运。
  三人一路上行,来到环形山壁的第一个高坡。前面是一圈灯光,一直延伸下去,环绕着山壁。那是最近一个渐暗期修建的大宅第。当然,这些宅子的历史都不超过十年,大多数都按这个世代的风尚,建得花里胡哨的。房子虽新,背后的钱财和家族却都历史悠久。每一幢都是放射状,沿着环形山壁对称地展开。更上面些是渐暗初期的宅第,基本上在环形山壁的半山腰间。那些地方大多是黑压压的一片,没人居住,适应渐暗初期的开放式建筑结构现在没法用了。昂纳白看到,厚厚的积雪在这些高处的宅子上闪闪发光。舍坎纳的宅子就在那上面的哪个地方,跟那些有钱得足以为宅子提供御寒材料、却又不够财雄势大,无法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另建家宅的人住在一个区域。舍坎纳知道,即使卡罗利加湾也无法熬过整个暗黑期……那种热量,只有原子能才能提供。
  底部树林和上面一圈宅第之间是一片阴影。停在他们衣服上的林妖飞了起来,翅膀闪动着朝下面飞去。硫磺味轻了许多,但空气中的冷冽之气却重了许多。除了太阳黯淡的圆盘和点点星光,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那才是实实在在的真实,最真实不过的暗黑。昂纳白凝视着黑压压的天空,竭力不理睬下面的灯光。他勉强笑了一声,道:“你们喜欢哪一样?跟明明白白的敌人交手,还是挤过刚才那一大堆人?”
  阿娜·昂德盖特的回答十分郑重,“我当然宁可跟人群打交道。可是……感觉真怪。”
  “该说疹人才对。”布龙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舒服。
  “没错。”阿娜道,“可你发现没有?下面那些人里也有不少人同样怕得要命。说不清,感觉好像他们—我们—都成了懒惰的林妖。只要抬起头,看看上面的黑暗,看见太阳已经死了……就会觉得自己简直、简直太渺小了。”
  “是啊。”昂纳白不知应该说什么。这两个年轻人是早产儿,这辈子肯定从来没被灌输过传统思想,可她们却跟伦克纳·昂纳白一样,战战兢兢,惶恐不安。真有意思。“快点,索道站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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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山腰的建筑大都是庞然大物,用石头和粗大的原木砌成很大的前厅,通向里面环形山壁上自然形成的洞穴。伦克纳本来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座“南方风格的山区大宅”,但事实上,昂德希尔的家让人颇为失望。看上去像真正的大宅里的客房,里面的空间大都是跟警卫人员共用的。因为主人眼下住在里面,警卫人员的数量于是增加了一倍。有人通知昂纳白,说他宝贵的货物已经送抵目的地,很快就会来叫他。阿娜和布龙把他交给宅子的保镖,办完交接手续,然后便有人将伦克纳引进一间不算很大的工作人员休息室。他随意翻看着这里的几本过期很久的旧杂志,打发了一个下午。
  “军士长?”史密斯将军出现在门口,“真对不起,耽搁了这么久。”她身穿一件没有军衔标志的军需官制服,很像过去斯特拉特·格林维尔穿过的那件。她的身材几乎还保持着过去的纤细苗条,但动作已经不太灵活了。伦克纳跟在她身后走过安全人员的活动区,走上一段螺旋形木制楼梯,“这件事上我们的运气不错,军士长,我和舍克正好离你的大发现地点不远。”
  “是的,将军。路线是拉奇纳·思拉克特安排的。”楼梯在绿色墙壁间转来转去,两边是关得紧紧的房门,偶尔有一间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孩子们在吗?‘”本来不该提这个话题,不知怎么说溜了嘴。史密斯迟疑片刻,肯定是在琢磨他话里带没带刺。“……维基一年前就人伍了。”
  他听说过。上一次见到小维基己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不知她喜不喜欢部队。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时不时冒出些怪念头,这方面跟舍坎纳很像。他想,不知娜普莎和小伦克在不在。
  几段楼梯从火山壁里钻出来。这部分宅子估计早在渐暗初期就建成了,但以前是院子和天井的地方现在却竖起了厚实的三重石英窗,抵挡外面暗黑期的寒气。远处的色彩被窗户滤掉了,只剩下一片漆黑。但还能看到下面火山坑底的灯光,一圈圈环绕在暗红色的火山湖周围。水面上空浮着厚厚一层冷雾,被下面的灯光映得红光闪闪。将军拉下窗帘,挡住外面的一切。他们走上去的地方从前肯定是过去主人的顶楼。
  她带他走进一间灯光照得雪亮的大房间。
  “伦克!”舍坎纳·昂德希尔从一堆填得太鼓的垫子里钻出来。房间里所有栖架上都铺着这种垫子。这种布置肯定出自从前的房主。昂纳白怎么也想像不出将军或者昂德希尔会这样布置房间。
  昂德希尔笨拙地走过房间,热情虽然高,脚步却跟不上。他手里牵着一只很大的引路虫。引路虫不断纠正他的方向,耐心地把他领向门口。“要早来一两天,你就能见到娜普莎和小伦克了。那两个再也不是你记得的小孩子了,十七了!将军对这附近的气氛很不欣赏,早早把他们打发回普林塞顿了。”
  伦克纳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将军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她缓慢地走到一扇扇窗户前,拉下百叶窗,把黑暗挡在外面。过去,这间房子是个很大的露天观景台,现在却建了许多窗户。三个人坐下。舍坎纳滔滔不绝地说着孩子们的新闻,将军则一言不发。舍克开始谈起杰里布和布伦特的最新冒险业绩时,她终于开口道:“我想,军士长对咱们的孩子肯定没多大兴趣。”“不,我—”昂纳白刚想表示反对,却看到了将军绷得紧紧的脸,“嗯,该说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对吧?”
  舍克不出声了,倾身向前,抚着引路虫的毛皮。那东西个头很大,准有七十磅重,不过样子挺翻l项,很机灵。过了一会儿,引路虫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你们呀,要是能像莫比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有许多事要谈。”他的手伸向一张金银丝镶嵌的书桌—看样子像特雷朋王朝时代的古董,在某个富家大族的渊数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掏出伦克从易奎托利亚带来的一个塑料袋。他把口袋“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光滑的桌面马上洒了一层细细的岩石粉末。
  “我可真是大吃一惊呀,伦克!你的这些魔法岩石粉!你是怎么办成的?绕了一小圈—就带回了我们所有对外情报部门全都没有发现的大秘密。”
  “别,别。瞧你说的,好像我们的人全都不称职似的。”要是他不把话说清楚,有些人恐怕没好果子吃,“这是从情报系统之外的渠道弄来的,但拉奇纳·思拉克特提供了百分之百的支持。陪我来这里的两名特工就是他借给我的。更重要的是,把它带回来的是他安排在易奎托利亚的特工。那件事你知道吧?”思拉克特手下的四个人,跋山涉水,穿过整个高原,把这批岩石粉末从金德雷国戒备森严的精炼厂带了回来。
  史密斯点点头,“知道。别担心,错过这件事,我只怪我自己。我们过于自信,总觉得没有谁在技术方面比得过我们。”
  舍坎纳嘿嘿笑道:“一点不错。”他戳了戳岩石粉末。这里的光线很亮,色彩齐全,比机场海关那儿的条件好多了。但就算在良好光照下,这些粉末还是跟普通岩石粉末完全一样,如果有地质学知识,还能看出它们是高原地区的页岩粉,“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哪怕仅仅想到这种可能性也罢。”昂纳白向后一靠。这些软垫真是比三等机舱里的栖架舒服多了。“这个,你还记得吗,大约五年前,金德雷国和协和国在高原中部搞了一次联合勘探。他们有几个物理学家说,那儿的重力很奇特。”
  “我记得。他们以为是那里的矿井引起的。本来打算在那个地方作点实验,大幅度扩张等效原则的运用范围,结果却得到了重大得多的大发现,说重力变化跟时间有关。你也知道,那个结论是错的,他们重新实验之后便放弃了原来的结论。”
  “是这么个说法。但我在西部建设发电厂的时候碰上了一位参加过那次联合勘探的协和国物理学家。特莉加·迪普道格的本行是物理,但她也是个很棒的工程师。我跟她相当熟。据她说,勘探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实验方法也都没什么毛病,可后来,她被从实验里排挤出去了……所以我开始起疑心了:那次勘探之后刚刚一年’,金德雷国便开始在高原上大规模钻洞采矿。地点几乎就在当时从事物理实验的地方。那个地方很不方便,但他们宁肯建起一条五百哩长的铁路,也要在那里开工。”
  “他们找到了铜。”史密斯说,“蕴含量很大,这可不是骗人的。”
  昂纳白笑道:“当然。不然的话,你早就开始查他们的底细了。可说到底……铜只是个幌子,是个附带收获。我那位物理学家朋友对她的行当非常精通。我越想这个问题,越觉得应该好好看看那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指指盛着岩石粉的塑料口袋,“你们看到的是第三级精炼品。金德雷国的矿工需要提炼几百吨易奎托利亚页岩,才能得到这么小小一袋。我估计,还需要精炼、浓缩一百倍左右,才能得到最终产品。”
  史密斯点点头,“我敢打赌,最终产品保护得肯定比遨弗国圣石还严密。”
  “对。思拉克特的人根本近不了最终产品的边缘”伦克纳用一根肢尖碰了碰岩粉,“但愿这一批的数量够了,能让你验证我们找到的是什么。”
  “哦,够了,我已经证实了。”
  昂纳白吃惊地瞪着舍克,“你到手最多不过四个小时!”
  “你了解我,伦克。虽说这儿是个度假休息的地方,可我有我的嗜好。”不用说,还有一个实验室,以满足这些嗜好,“只要在适当的光照下,你的岩粉的重量就会比其他情况下减少百分之一……祝贺你,军士长,你发现了反重力物质。”
  “我—”特莉加·迪普道格早就赌咒发誓告诉过他,可直到现在,昂纳白才真正相信,“好吧,高速分析员先生,它的原理是什么?”
  “我一点)L也不知道!”舍克简直乐得心花怒放,“你发现了一种真正的新东西。哎呀,连……”他好像在寻找恰当的比方,最后干脆放弃了,“但这东西非常难以捉摸。我提取了一份岩末样本,碾磨得更细些—知道吗,没发现什么飘飘荡荡飘向上方的神奇物质。没法提炼出某种‘反重力成分’。我估计,这肯定是个复合作用过程。这儿的实验室再也分析不出什么了,我要带着这东西飞回普林塞顿去,明天一早就走。除了重量变化之外,我在这东西里头还发现了一件怪事。这种高原页岩里总有非常微少的钻石有孔虫,但在你带来的这种岩粉里,有孔虫的含量大了一千倍。我得回去查查,看能不能从有孔虫研究领域里查出什么证据。也许这些有孔虫成分起了某种介质的作用,或许是—”舍坎纳·昂德希尔话匣子一开,涌出十好几种猜测,还有几十种实验方案,以判断这些猜测正确与否。舍坎纳一旦开始滔滔不绝,仿佛立即变成了过去的那个年轻人,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颤抖的老毛病还在,但他的全部肢腿都离开了系着引路虫的绳子,声音里充满欢乐。一直以来,正是这种激情推动着他的学生、昂纳白和维多利亚·史密斯不断努力,去创造一个新世界。他说着说着,维多利亚从她的栖架上站起身来,坐到他身旁。她垂下右边的几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突然紧紧拥抱了他一下。
  昂纳白发觉自己正笑逐颜开地望着舍坎纳,完全被他的话打动了。“还记得你因为‘少年科学讲座’弄出了多大麻烦吗?你当时说‘我们会在天上建起蜘蛛人的渊数,我们的天渊’。老天啊,舍克,有了这种东西,谁还需要火箭?我们可以把船只直接拉上天去。还能最后揭开我们那次在深黑期看到的那种光的秘密!说不定还能在天上发现别的世界呢。”
  “是啊,可是—”舍坎纳刚想开口,声音却突然断了,好像他在昂纳白身上点燃的激情让他意识到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可是,嗯,我们还得先对付尊贵的佩杜雷和金德雷国。”
  伦克纳也想起了刚才在火山坑底见到的一切。还有,我们还得学会如何在暗黑期生活。
  流逝的岁月好像重又回到舍坎纳身上,他伸手抚弄着引路虫莫比,另外两只手抓住它的牵引绳。“是啊,困难很多。”他耸耸肩,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年纪和实现梦想之前的漫长征途,“可是,在赶到普林塞顿之前,我做不了多少拯救世界的事。今天晚上是我观察那些人的暗黑期生活态度的最好时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找不到这种机会了。你对咱们这个暗黑第一天是怎么想的,伦克?”
  从希望的高处落下来,看到了蜘蛛人那令人不快的局限。“很—吓人,舍克。我们抛掉了一条又一条规则和约束,结果就是今天下午我在下面看到的那些。即使~—即使我们战胜了佩杜雷,我也不敢说咱们就一定是赢家。”
  舍坎纳又露出过去那种笑容。“还不至于糟糕到那种地步吧,伦克。”他缓缓站起身来,莫比引着他朝门口走去,“留在卡罗利加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少爷小姐,只知道依靠祖辈留下的财产吃喝玩乐……来点小小的狂欢,你应该想得到。但就算是他们,好好观察,还是会有收获的。”他朝将军摆摆手,“我到底下环状地区散散步,亲爱的。说不定会从那些年轻人那儿得到些有意思的启发。”
  史密斯也从软垫上站起来,绕开莫比,拥抱了丈夫一下。“别忘了带上警卫,别耍小花样。”
  “当然。”伦克纳感到,将军的话非常郑重。自从十二年前的意外之后,舍坎纳和昂德希尔家的所有孩子都不再逃避警卫的保护了。
  房门在舍坎纳身后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昂纳白和将军两人。史密斯又回到她的栖架上坐下。寂静笼罩着房间。上一次跟将军单独谈话,房间里没有挤满参谋助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们时常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正式说来,昂纳白不是将军的下级,但核电厂的建设是她的计划中由平民实施的最重要的项目,而他也始终将她的建议视为命令,按照她的部署,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尽力按她的要求施工,按她规定的时间完工—同时满足合同商的要求。几乎每一天,昂纳白都会跟她的助手通电话,每年还会参加好几次由她主持的会议。
  但自从那次绑架……他们之间便出现了一堵高墙。隔膜以前就在,随着她的孩子们日渐长大,隔膜也越来越深。但在戈克娜死前,他们一直能打破隔膜,彼此交流。但是现在,只有他跟将军两人,枯坐一室,相对无语,感觉十分奇特。
  沉默继续着,两个人都在悄悄打量对方,又装着没这么做的样子。屋里又冷又闷,好像很长时间没开过门一样。伦克纳强迫自己打量着房间里的家具。上面的漆都是十二色的,每样家具好像都是几个世代之前传下来的古董。连枕头和上面的刺绣都是58世代的繁复风格。但还是有迹象表明,这儿确实是舍克的工作间。他右边的栖架旁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纸张和奇奇怪怪的小装置。一件小装置上面还有昂德希尔颤巍巍的笔迹:“高负荷信号图像管”。
  将军突兀地打破沉寂。“你干得很好,军士长。”她站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他身旁,坐在舍克桌前的栖架上,“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德雷国在这里的发现。要不是你和思拉克特指出问题,我们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
  “行动是拉奇纳安排的,将军。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官员。”
  “是的……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我和他会处理的。”
  “是。”只知道你必须知道的,其他的少打听。
  两人又不说话了,屋子里再一次陷人寂静。最后,伦克纳指指屋里的家具软垫(最小的一件都抵得上一个军士长一年的薪晌。但除了那张桌子,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跟他这两位朋友的风格大不一样),“你们不常来这儿,对吗?”
  “不。”她断然道,“舍克想亲眼看看人们在暗黑期里是怎么过日子的。在真正过上那种生活之前,我们只能从这儿就近观察。另外,我原来以为,带我们的孩子过来玩玩也不错。”她挑战似的望了他一眼。
  怎么才能甩开这个话题?“是啊,我很高兴你把他们送回普林塞顿了。他们是……是好孩子,可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他们了。在底下的时候,我的感觉真是怪得没法说。那些人都很害怕,跟过去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不好好准备,最后被抛在外面,独自面对黑暗。他们没有任何生活目标,现在又到了暗黑期,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史密斯在她的栖架里坐低了些,“我们要对抗的是上百万年的进化,这可比对付原子能,还有尊贵的佩杜雷难多了。但大家会渐渐习惯的。”
  舍坎纳·昂德希尔肯定会这么说,笑嘻嘻的,完全没发现自己让大家多么不自在。可同样的话从史密斯嘴里说出来,感觉好像是趴在散兵坑里的士兵机械地重复司令部的宣传,念叨着敌人虚弱无比、不堪一击等等。他想起一路上她关上每一扇窗子的动作,“你的感受跟我的一样,对不对?”
  一时间,他还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只是坐在那儿,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良久,“……你说得对,军士长。我刚才也说过,大家都有一种本能,不愿接受这些变化。我们要对抗的就是这些本能。”她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舍克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或者说,他知道大家害怕,却觉得这种恐惧很有意思,是个奇妙的谜团。他每天都要到下头坑底去,观察那些人,甚至常常跟那些人打成一片,完全不管保镖呀、引路虫呀等等。不亲眼看见你是没法相信的。要不是你今天来这儿,还带来了更神秘的东西,他准会在下面待上一整天。”
  昂纳白笑了,“舍克就是这个样子。”也许这是个安全的话题,“你看见刚才我们聊我的‘神秘岩粉’时他那股兴奋劲儿吗?我真等不及想看看他能从这玩意儿里搞出什么名堂。一件神秘物质,交到奇迹创造者手里,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史密斯好像在寻找适当的词儿。“我们会搞清这种岩粉的,没问题。迟早而已。可是……算了,还是告诉你吧。你有权知道,你跟舍克认识的时间和我一样长。你注意到他的震颤加剧了吗?实话告诉你,他老了,跟我们这个世代的人相比,老得特别厉害。”
  “身体不太好,我注意到了。但你看看这些年他在普林塞顿的研究成果,这么多!比以前的成果多多了。”
  “是啊,不过这些成果不是他直接创造的,他只起了间接作用,把大批大批天才学生吸引到他周围来。这些人现在有好几百个,遍布各地,通过电脑网络联系。”
  “……但是,这些署着‘汤姆·卢克萨洛特’名字的论文,难道不是他写的?我一直以为这是舍克和他的学生的假名。”
  “那个名字?不。只是,……他的学生。他们喜欢在网上玩这套匿名把戏,让一个假名获得所有荣誉,让大家去猜测假名背后是什么人。真是……傻透了。”
  不管傻不傻,这仍然是一大批惊人的成果。过去一些年来,“汤姆·卢克萨洛特”在所有领域里都显示了深邃的洞察力,取得了一连串突破,从核物理到计算机科学,到工业标准,内容无所不包。“我不太相信。就在刚才,他还跟过去一模一样—我是说他的头脑。那些新观念出来得跟过去一样快。”脑子一动起来,一分钟能有十几次异想天开。昂纳白想起了往事,笑了。灵动啊,你的名字是昂德希尔①。
  将军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迷茫辽远,好像在说小说里的人物,而不是她个人生活中的悲剧。“舍克有过儿千个发疯似的想法,有几百个大获成功。可现在……不同了。最近三年来,我的舍克没拿出任何新东西。知道吗,这些天里,他居然在钻研图像管。过去的激情还在,可……”史密斯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作声了。
  将近四十年来,维多利亚·史密斯和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昂德希尔的创想无穷无尽,一浪高过一浪;史密斯则从中精选出最优秀的,再反馈给他。舍克曾用更形象的语言描述过这个过程,那时他正在研究人工智能,坚信人工智能代表着未来的发展方向。“我是产出想法的组件,维多利亚是抛弃无用信息的组件。组装在一起,我们拥有比任何十条腿的生物高得多的智能。”这两个人曾经改变了世界。
  可现在……如果这个双人组真的损失了产出创意的部分,那这里开玩笑地套用了莎士比亚的著名台词。该如何是好?舍克的创新精神一直是将军的推动力,反过来,将军也以她自身的品质推动着舍克。没有了舍克,将军只能依靠自己拥有的东西:勇气、力量、坚韧。但如果仅有这些,够吗?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什么都没说。伦克纳真希望自己能走过去,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但军士长,哪怕是老军士长,是不能这样对待将军的。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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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一年又一年,危险渐渐增大。雷诺特始终在搜索,不断搜索,其坚韧和耐心远远超过范知道的任何人。他尽可能避免直接对聚能者动手脚,甚至作了安排,让他设计的行动即使在他本人下岗冬眠时仍然继续进行。这么做很危险,而且无法像他在场时一样,把任何有一丝关联的事联系到一起,建立起关联性。所以用处不大。雷诺特现在好像已经起疑心了,而且越来越具体,越来越逼近她的怀疑对象—头号怀疑对象就是范·纽文。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么冒险,必须除掉安妮。劳的新“办公处”开张也许就是最佳时机。
  “北爪”,这是托马斯·劳的叫法。其他大多数人只简单地称之为“湖泊园”,具体施工的青河人当然更是这么叫。现在,每个上岗的人都有机会欣赏这个最后成果。
  最后一批参观者仍在不断飘进来,这时,劳出现在他的木屋门口。他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压力上衣,下着一条绿裤子。“大家在地面站稳了、我的奇维已经发明了一整套新礼仪,专门用在北爪。”他笑道,人群也附和着笑起来。钻石一号的重力本来若有若无,只够提醒人们还存在这么一条重力法则。但在这座木屋周围,“地面”经过巧妙设计,能让人产生一种重力感,更准确地说,一种“抓地”感。这样一来,每个人的双脚都立在地面上。这种头上脚下的直立感其实只是多方共享式交感系统带来的。奇维也站在木屋门口,就在劳身边,肩头趴着一只黑色小猫。望着站在前面的几百个人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奇维吃吃地发笑。
  托马斯再次抬起手,“同胞们,朋友们。今天下午,请尽情享受你们在这里创造的成就吧。请想一想:三十八年前,我们几乎被战争和背叛彻底毁灭。对你们中间的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灾难并没有过去太久,按值班时间算,只发生在十年、十二年前。大家可能还记得灾难之后我是怎么说的:这就像巴拉克利亚的大瘟疫时期。我们毁掉了带到这里来的大多数资源,破坏了我们的星际飞行能力。我当时说,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只有摒弃敌意,抛开我们不同的文化背景,携起手来,共同努力……朋友们,我们做到了。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未来与蜘蛛人的合作还是个未知数。但请看看周围吧,你们都会看到,我们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们正在恢复。这一切都是你们从荒凉的岩石、水凝冰和气凝雪中创造出来的。这个北爪—湖泊园—并不大,但它是无与伦比的艺术。看看吧,你们创造出了可以跟任何完整的行星文明的造物相媲美的美景。
  “我为你们骄傲。”他伸出手去,搂住奇维的肩膀。小猫一跳,偎在奇维臂弯里。过去,人们背地对劳和利索勒特之间的关系说了不少下流话。但现在,范只见人们笑望着这一幕,没有丝毫不自在,“你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公园,也不仅仅是统领的私人领地。你们看到的是证据,证明宇宙间出现了一种新事物,它融合了青河和易莫金两大文明的长处。易莫金辛勤的聚能者—”范注意到,劳在公开场合提到这些奴隶劳工时客气得多,“—为这座园子作了最详尽的规划,青河的贸易和行动则使之成为现实。我个人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新东西。在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和加斯帕,我们统领阶层始终致力于集体的福利,但我们的领导经常依靠个人命令,为了贯彻命令,常常会实施强制性法令。但在这里,在与你们青河人共事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另一种方法。我知道,我这座园子之所以完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在偿还人情债,其表现形式就是你们偷偷摸摸瞒了我这么长时间的那种愚蠢的粉红色纸条。”他单手一扬,几张好处券飘飘荡荡飞向空中。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要将统领的领导和青河的效率结合起来,·不仅可以完成我们启航时制定的目标,还会为我们大家带来无比辉煌的未来!”
  他向欢呼喝彩的人群鞠了一躬。奇维双脚不离地面,蹭着滑到他前面,站在门廊栏杆处—欢呼声更响亮了。那只小猫终于受够了喧闹的人声,从奇维臂弯里一跃而起,飞到人群之上。它张开柔软的双翅,缓冲向上的升力,轻轻一转弯,在它的女主人头上盘旋着。“大家看哪,”奇维对人群道,“奇迹瞄瞄不仅可以在这个低重力地区飘行,它还有翅膀,会飞!”小猫朝她猛地扎下来,假装要扑她,然后振翅飞起,朝劳的木屋所在的湖泊内陆森林飞去,“请大家到统领木屋这边来,吃些点心,尽情玩乐。”
  三脚桌面微微下陷,好像不胜放在上面的琳琅美食的重负。有些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了,其他人也渐渐聚了过来。范顺着人流向前走,一路吃吹喝喝和每个说得上话的人打招呼。重要的是让尽可能多的人注意到他。与此同时,他眼里是他的那些小小间谍发来的这座园子及森林各处的情况。
  青河人的饮食习俗和易莫金人不同,但本尼酒吧早已使大家形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进餐礼节。没过多久,大多数人都已酒足饭饱,慢悠悠地四下徜徉。范赶上本尼,在他肩膀上一拍。“本尼!吃喝真不赖呀。我还以为是你准备的饭菜呢。”
  本尼·温赶紧吞下嘴里的食物,噎得咳嗽了几声。“当然不赖。还有,当然是我准备的呢,还有冈勒。”他朝身边的前军需官点点头,“其实应该归功于奇维的父亲。他从资料库里发掘出了一批好东西,培养出来了。这批新货色我们到手已经半年了,以前没用,专门留到今天。”
  范又开始了自吹自擂。“我也有一份儿功劳,外面的活计少了我不行啊。钻探、为统领的湖泊融解水凝冰,这多么事,没人看着怎么成。”
  冈勒·冯露出了她生意人的笑脸。冯对托马斯·劳那套“携手共创未来”的远景信了个实打实,比任何青河人更彻底,甚至比奇维都坚定。当顺民给她带来了不少好处。“这件事成了,人人都有好处。统领现在已经公开支持我的农场,我总算可以弄到真正的自动化系统了。”
  “弄到了比键盘更棒的好东西?”范不怀好意地问。
  Ll}}还用说。还有,今天这个仪式,一切都由我负责。”她戏剧性地一抬手,一盘食物立即听话地飞了过来,在她手底下旋转着,还挺帮忙地鼓起来一块,让她抓多味海带时更方便些。然后,食物盘转向本尼,最后是范。范的定位器从各个角度分析着这件小玩意儿。这个盘子装有微型喷气装置,飞行时几乎全无声息。从机械上说,这东西非常简单,但它的动作极其灵活,显示出只有智力才能带来的优雅。本尼也注意到了。“是由一个聚能者控制的?”本尼的声音有些伤感。
  “嗯。考虑到仪式的重要性,统领大人觉得有这个必要。”范注视着其他食物盘。它们绕着大圈飞来飞去,从餐桌飞向想吃东西的客人。聪明。聚能奴隶们被很谨慎地藏在幕后,于是乎,大家都可以假装聚能者将文明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这正是劳经常宣称的理论。问题是,劳说的没错!真该死。
  范又跟冈勒·冯说了几句,语言粗鄙,适合“老骗子范”这个身份,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颇为佩服,却又不肯承认的心态。然后,他从人群中央走开,好像准备弄点吃的。唔。里茨尔·布鲁厄尔刚刚下岗冬眠去了—这又是托马斯·劳的计策。到现在,劳那套关于“远景”的鬼话,大多数人至少能接受其中的一部分。但如果里茨尔·布鲁厄尔在场,就连那些完全相信他的人都会觉得惴惴不安。可眼下,布鲁厄尔冬眠了,劳和雷诺特又抽调了一大批从事简单工作的聚能者,充当宴会看不见的侍者……机会啊,比他设想的更好。可雷诺特在哪儿?这女人极难追踪,难得让人吃惊。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地脱离布鲁厄尔的监控名单,一消失就是几千秒。范将注意力投向远方。这个湖泊园内分布着数以百万计定位器,负责稳定湖水、监控通风设备的定位器工作负荷最大,但就算是它们也保留着相当大的运算处理能力。这么多视角,这么多图像,他无论如何也处理不过来。他的意识来回扫视着湖区,只隐隐注意到脚下有些摇晃。哈,在那儿!劳的木屋内,不是近距离图像,但还是能看出雷诺特的红头发和苍白的皮肤。不出所料,那女人没参加庆典。她正躬着身子坐在一块易莫金输人板前,双眼隐在黑色的头戴式后。身体姿态和平时一样,紧张、专注,仿佛正处在某个巨大、要命的大发现边缘。就我所知,她确实马上就会得到她的大发现了。
  有人狠狠拍了他后背一下,跟他方才给本尼的那一下一样重。“范,老伙计,你怎么想?”
  范推开眼底的图像,转身看着攻击者。特鲁德·西利潘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看来专门为这场庆典好好打扮了一番。那身行头他只在易莫金历史资料里见过,从没见谁真正穿过。蓝丝绸,带镶边,带流苏,不知怎的,怎么看怎么像一块撕成一片片、脏兮兮的破布。特鲁德有一次告诉过他,这是第一代属民的打扮。范让自己的惊讶更夸张些,“怎么想什么?园子还是你这一身?”
  “园子,园子。这一身是正式了点,但这可是个里程碑呀,统领的讲话你也听见了。走吧,转转,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范的眼底图像显示出伊泽尔,文尼从身后向他们飘落下来。真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该死。“这个—”
  “是啊,你有什么看法,战斗员特林尼?”文尼转了一圈,面对他们站住。眼光与范一触,“这里所有青河人中,你是年龄最大、旅行最远的。你的经验肯定比我们所有人都丰富得多。说说看,统领的北爪跟青河人以前最好的公园比起来如何?”
  文尼语含双关,当然,特鲁德·西利潘借然不觉。但范只觉得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怒气。小王八蛋,多半是因为你,我才非得干掉安妮·雷诺特不可。劳发给文尼的范·纽文的“真实”历史深深地影响了这位年轻人。这一年来,他看得很清楚:文尼已经明白了布里斯戈大裂隙事件的真相。还有,他已经猜出范打算利用聚能技术。他越来越强硬地要求范拿出可信的证据,说明他的目的所在。
  定位器用不同色彩绘出伊泽尔·文尼的脸,显示出他的血压和皮肤温度。一个出色的聚能监控员会不会通过这些图像,猜出这小伙子在玩某种花样?有可能。目前,小伙子对劳和布鲁厄尔的憎恨仍然远远强于他对范的敌意。范仍然可以利用他。但有了他这个因素,雷诺特更是非除掉不可。
  这些想法掠过范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嘴角一撇,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这么想的话,小伙子,那你可一点儿都没想错。书本学习是一回事,穿过无数光年实地旅行、用你的两只眼睛看到一切,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根本没法比。”他转过身去,望着前面的小路。假装在想怎么回答文尼的问题。
  他已经花了好几兆秒,悄悄地、细致地检查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这里,他能感受到背后吹来的一阵阵林间微风。湿润的风,稍稍带点寒意,还有一股从这片仿佛绵延上千公里的大森林深处传来的林间气息。阳光透过高空飘浮的一片片云朵投射下来。当然,这也是幻象。近来,开关星这颗太阳的亮度比月亮还弱。但埋设在钻石深处的照明系统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拟出任何幻景,惟一暴露出不真实的只是极远处那淡淡的一抹不断颤动的彩虹……
  脚下的山丘下面就是湖泊。这是奇维的胜利。湖水是真实的,有些地方深达三十米。奇维用侍服阀和定位器组成的网络使湖面水波不兴,映出上空的白云和蓝天。统领木屋俯瞰着一处充当泊位的小水湾。水湾向外两公里处—其实只有不到两百米—是两座湖心岛,掩在水雾中,俯视对面的湖岸。
  这地方真是一处天恩所聚的杰作。“是个极限园。”范说。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颇像一种侮辱。
  西利潘皱起眉头,“什么……”
  伊泽尔道:“这是建园术里的术语,意思是……”
  “哦,知道。我听说过:发挥到极致的盆景或公园。”特鲁德急呼呼地说,惟恐别人小看他。“极限园就极限园,统领大人要的就是这个。瞧,这么大一个微重力园子,完全模仿行星表面。打破了许多美学上的框框—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破条条框框,这正是一位伟大统领的标志。”
  范耸耸肩,大口嚼着冈勒提供的小吃。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身,目光投向森林。这道山丘直抵这个大洞窟真正的洞壁,这种手法在建园术中很常见。树木高达十到二十米,高大的树干上长满暗色调绿苔,让人一望而起凉意。这些树是阿里·林在钻石一号表面培养篷的栅格里培养生成的。一年前还是些小树苗,可现在,在阿里·林的魔法下,这些树看上去仿佛生长了数百年。翁翡郁郁的蓝色和绿色中,这里那里,不时能见到“年深日久”的老干枯枝。只要以单一视角观察,不少建园者都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完美。但范隐藏的眼睛从所有可能的方位看透了整座森林,无论从哪个层次上说,统领的这座园子都无懈可击。无论哪一个立方米,都堪称纳姆奇盆景的极致。
  “所以说,”西利潘道,“连你都只能承认,我完全有理由骄傲!大规划是劳统领提出的,但只有在我的自动化系统的引导下,这一切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范感到伊泽尔·文尼腾起一股怒火。他控制得不错,但一个好的聚能监控员仍旧可以发现蛛丝马迹。范轻轻一拳捣在伊泽尔肩上,同时发出特林尼嘶哑的招牌笑声。“伊泽尔,听听他怎么胡说八道的。特鲁德,做事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负责的聚能者。”负责这个词离事实太远了。西利潘的工作只是照料聚能者,但真要这么直说出来,这就是一种莫大的侮辱,特鲁德永远不会原谅他。
  “呱,是啊。我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丽塔·廖从桌旁的人群朝这边走过来,端着两个人吃的食物。“有谁看见乔新吗?这地方简直太大了,稍不留神就不知道其他人上哪J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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