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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11 弗诺·文奇 (美)
  “啊,比我们大衰退前的古代技术水平还高些。但岁数大到一定程度,照样会难看,老家伙总免不了这一劫。人类的身体总有个内部极限,不可能超过这个极限。”
  范客气地保持着沉默,但心里暗自发笑。医疗技术这个鱼钩算下对了,范可以拿出一套相当不错的医疗技术,将他们的定位器换到手。贸易双方都会得到丰厚的利润,拉森自己也会多活好几百年。如果拉森走运的话,他会在他的这一轮文明终结之前离开人世。但一千年后,拉森早已化为尘土,他的文明也和其他任何固着于行星的文明一样灭亡了,而范和青河仍将遨游在群星之间—手里掌握着拉森定位器。
  拉森发出一阵奇特的、轻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范才意识到这是连咳带喘的笑声。“啊,请原谅我。你也许有一百二十七岁,但你的思想仍旧是个年轻人。你沉着脸,毫无表情,掩饰你的真实想法—请别见怪,你不懂怎么掩饰,这方面没受过正确的训练。我有定位器,知道你的脉搏,你大脑的血流量……你以为,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在我的坟头上跳舞。对吗?”
  “我—”该死的。就算他是个高手,又有最好的探测装置,还是不可能这么透彻地洞见对方的心思。拉森在瞎猜……或许,那种定位器比范想像的更加厉害,是一件绝世奇珍。震惊、提防、恼怒,诸般情绪拿昆杂在一起。对手在嘲弄他。哼,好吧。跟你说点老实话。“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如果你像我希望的那样同意这笔交易,你的寿命会跟我一样长。但我是青河人,星际飞行途中一睡就是几十年。在我们看来,客户文明的生存期是十分短暂的。”觉得怎么样?这下子,轮到你的血压升高了吧。
  “舰队司令,我觉得你有点像那边池子里的弗雷德。我再说一遍,我毫无冒犯的意思。弗雷德是个卢克斯塔菲斯克。”他指的肯定是范刚才留意到的冒出水面的那只东西,“弗雷德对许多事儿很好奇。自从你来了,他一直在那边蹦蹦跳跳,想弄清你到底是什么。你看得见吗?这会儿他正坐在池塘边上,两根甲壳触手拨弄着离你脚边三米远的那丛草。”
  范心里震动不已。他刚才还以为那是什么藤蔓呢。他顺着那两根纤细的触手向水边望去……没错,四根眼柄,四只一眨不眨的眼睛,反射着特莱夫渐渐暗下去的微光,四只黄眼睛。“弗雷德活了很长时间。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他的培育档案,他是上一次大衰退之前的人们拿当地野生生物做的一个小实验。当时他是某个有钱人养的宠物,智力程度跟犬差不多。弗雷德的岁数实在太大了,活过了整个衰退期。他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传奇。你说得很对,舰队司令,只要活得够长,你就能见识很多东西。中世纪时,第厄比还是一片废墟。接下来,这里兴起了一个王国,王国贵人们开始发掘埋藏在地下的古代秘密,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有一段时间,这座小山曾是那些统治者的元老院。到了复兴时期,这里成了一个贫民窟,下面那个湖当时是露天下水道。就连‘哈斯克斯特拉德’这个词,现在是第厄比高档地段的代名词,从前的意思呢?类似于‘垃圾堆’。
  “弗雷德见识过这一切,一直活到今天。很久以前的过去,他就是阴沟里的传奇。直到三个世纪前,有理智的人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现在他神气起来了—住在最干净的水里。”老人语气里充满疼爱,“你看,弗雷德活得够长,见识过许多东西。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仍旧很灵活,以卢克斯塔菲斯克的标准而言,十分机灵。瞧他那些盯着我们的小豆眼。但是,要说了解这个世界、甚至他自己的历史,弗雷德远远不及只从阅读历史中了解这一切的我。”
  “这个比方说明不了问题。弗雷德只是一只头脑简单的动物。”
  “说得对。你是人,而且是个来往星际的聪明人。你能活好几百年,要论生活的时间跨度,你能赶上弗雷德。但你又能比他多看到多少?文明有盛衰起伏,到现在,所有科技文明都知道了那些大秘密,知道哪些社会结构比较行得通,哪些很快便会衰落。他们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方法推迟灾难的到来,躲避最愚蠢的错误。他们也知道,即使这样,每一个特定文明最终仍将衰落,这是不可避免的。你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电子器材也许在人类空间的其他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但我向你担保,这么好的器材以前肯定有人发明过,将来也会有人重新发明出来,跟你带来的优良医疗科技一样。(你猜得不错,我们确实需要这种技术。)尽管人类在缓慢地不断扩张,不断开拓新空间,但它作为一个整体是十分稳定的。是的,跟你相比,我就像森林里的一只昆虫,只有一天可活。但我的见识不比你少、我的生活跟你一样丰富。’我可以学习我们的历史,还有星际间的通讯。你们青河人见识过种种辉煌、种种愚行,我也一样。”
  “我们可以把人类最好的产品收集起来。有了我们,人类最杰出的智慧结晶永远不会消亡。”
  “我很怀疑。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特莱夫一伊特尔还来过另外一支贸易舰队。那批贸易者跟你们完全不一样。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用生态学的术语来说,人类文明是个大环境,星际贸易者只是其中的一个小生境,只占据着微不足道的位置。星际贸易者不是一种文明。”苏娜也曾经这么跟他争辩过,但在这里,在这个古意盎然的花园中,这些以平静语气吐出的话比苏娜·文尼说出来的更有分量。冈纳·拉森的话几乎有一种催眠似的力量,“早先的那批贸易者跟你的态度不一样,舰队司令。他们只希望发一笔财,最终目的是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发展成为一种固着于行星的文明。”
  “真到了那时,他们就不再是贸易者了。”
  “对。但也许他们会作出比贸易者更大的成就。你们去过许多行星系统,你们的货单上说你们在纳姆奇住过很多年,时间之长,足以深人了解一种行星文明了。我们这里的居民数以亿计,彼此相隔只有几光秒。覆盖整个特莱夫一伊特尔的本地网可以让几乎每一个居民了解人类空间其他地方的情形,而你们却只有在到港后才能搜集到类似信息……最重要的是,你那星际贸易的生活,只不过是个仅仅存在于你头脑中的卢瑞塔尼亚①而已。”
  0虚构的中欧王国,许多小说以此为宫廷阴谋与浪漫故事的背景,最初出自十九世纪后期小说家安东尼·霍普所著《詹达堡的囚徒》。这里的意思是范的生活只是玩耍一些虚幻的小花招。
  范不知道卢瑞塔尼亚是什么,但觉得对方的意思还是清楚的。“拉森先生,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想长寿了。你把什么事都想透了:一个不可能超越前人的宇宙,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下。”范的话有讽刺的意思,但他确实希望对方能回答他的疑问。冈纳·拉森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出现在面前的景色却是一片凄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你书读得不多呀,孩子,对吗?”不知怎么回事,范本能地觉得对方没有继续探查他了。拉森的语气既像开玩笑,又带着一丝忧伤。
  “够我用了。”苏娜还抱怨过范在书本上花的时间太多呢。但范起步太晚,一生都在极力弥补自己这个弱点。这么说,他受的教育还有缺陷?
  “你问我的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可是个大问题呀,只有靠自己回答,舰队司令,别人帮不上忙。各人走过的道路不同,各有利弊。但为了你自己,为了人类,你应该从这个角度好好考虑一下:每个文明形式都有它的时限,每一样科技都会有无法继续发展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只能活几百年。等真正理解了这些局限··一那时你才算长大成人了,才会明白什么东西是最重要的。”他静了一会儿,“唉……听听这宁静的大自然的声音吧。能这么做,是一种福气呀。我们在奋勇直前上花的时间太多了。感受和风的气息,看弗雷德动脑筋想琢磨出我们是什么,倾听你的孩子们、孩子的孩子们发出的笑声。享受你的光阴吧,不管这段光阴是谁给予你的,不管它会持续多长时间。”
  拉森向后一靠,半躺在他的椅子上。他好像在遥望圆盘状的特莱夫方向那一片看不见半点星光的黑暗。太阳已经全蚀,隐在特莱夫后面,将那颗巨行星周围涂上了一圈黯淡的红光。那个方向的闪电早已消失。范估计,这里之所以能看到那些闪电,原因在于视角,还有特莱夫上空积雨云的旋转。“给你举个例子,舰队司令。坐在这儿,感受,看。有的时候,日蚀中期有一种独特的美。请看特莱夫圆碟的中央。”几秒钟后,范抬头向上望去。特莱夫的低轨道地区一般是很暗的,一团漆黑……可现在:一抹淡淡的红色,淡得他以为是老人的话给他形成的错觉。但红光慢慢变亮,一种非常非常深重的红色,像洪炉中的锻铁在温度升高到可以锤打之前的颜色,上面还带着一道道暗影。
  “发自特莱夫自身的光。你知道,我们能直接从那颗行星得到一部分热量。有的时候,隔在伊特尔和特莱夫之间的云层排列得恰到好处,中间裂开一道口子,像峡谷一样,又没有猛烈的上层气流……每到这种时候,我们能看得很远很远,一直到看特莱夫深处—单凭裸眼就能看到它发出的光。”光比刚才又亮了一点,范四下打量着花园,一切都映着一抹红,但他现在能看到的东西更多了,比刚才闪电亮起时还要多些。池塘边茂密的高树,同时又是溪流的一部分,让小溪平添了许多旋涡回流。一群群细小的昆虫在枝叶间飞舞,过了一会儿,竟“嗡嗡营营”吟唱起来。弗雷德的整个身体都已经爬出了池塘,蹲坐在几只鳍状腿上,触手轻颤,向上方抬起,伸向洒落的天光。
  两人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在从小行星带飞向这里的一路上,范用多种观测器材仔细观察过特莱夫。现在能看到的一切没什么新鲜的。眼前所见,只是几何因素、时间因素等等凑在一起发生的巧合而已。可是……被钉死在固定的某颗行星上,遥望远非人力所能控制的奇异景象……范明白,当大宇宙将这种景象在行星居民们眼前展开时,会给他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奇怪的是,连他自己竟然也产生了一缕敬畏之情。
  接着,特莱夫的心脏重新归于黑暗,林间的吟唱停止了。整个景象只延续了不足一百秒时间。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拉森。“我相信我们能做成生意,我年轻的高龄朋友。有些事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但我们的确需要你的医疗科技。不过,如果你能回答我最初提出的那个问题,我将不胜感激。你准备拿拉森定位器派什么用场?如果用来对付不了解这种器材的人,它是一种最出色的间谍工具。如果滥用,它会造就一个监控无所不在的警察社会,随之而来的便是文明的终结。你准备把它卖给什么人?”
  不知为什么,范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特莱夫的东方缓缓明亮起来,范告诉了老人自己的帝国抱负,一个将全人类包容在内的庞大帝国。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位客户,只对某些最聪明、最不死抱教条的青河人谈起过。但就算这些人,大多也无法接受他的全部设想。大多数人跟苏娜一样,不赞同范的终极目的,只愿意发展出一个真正的青河文明,并且从中获利……“所以,我们很可能会留着这种定位器,不出售给任何人。利润上会受一些损失,但我们由此获得了一种跟客户文明打交道时可以利用的特殊优势。共同的语言、协调的航行计划、共享的数据库—所有这些,将使青河成为一种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文明。但有了类似定位器这种小工具,我们会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最后,青河将不再是占据人类文明一个‘小生境’的松散的漫游者群体,我们会成为最伟大的文明形式,让人类永远延续下去。”
  拉森久久地沉默着。“你有一个伟大的梦想,孩子。”拉森道,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挪渝的语气,“一个人类的大联盟,永远打破文明盛衰的轮回。但是,很抱歉,我不相信真的有实现这个梦想的那一天,我们登不上那个顶峰。但到达山脚,爬到山腰·,·…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真能做到。让辉煌时代更辉煌,延续的时间也更长……”虽然是个客户,拉森仍旧是位了不起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着跟苏娜·文尼相同的盲区。范在带软垫的木椅上向后一靠。片刻后,拉森继续道:“你失望了。你尊重我,所以对我的期许也更高。你对许多事情的见解都是对的,舰队司令。你的洞察力真是非同小可……对于一个来自卢瑞塔尼亚的人来说。”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你知道吗,我的家谱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在你们贸易者看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但这只是因为你们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大觉。我们不仅直接从自己的历史中汲取智慧,我和我的前辈还大量阅读,了解其他地方,其他时代。上百个世界,上千种文明。你的想法中有许多东西是行得通的,还有一些部分,是自从幻灭时代以来最可行、最有希望行得通的设计。我也有些想法,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他们一直谈到日蚀结束,特莱夫的东面一片光明。太阳露出来了,爬上开阔的天空。明亮的天空变成蓝色,他们仍旧谈着,谈着。现在,谈得最多的人是冈纳·拉森,竭力清楚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范牢牢记下了老人的话。但两人的共同语阿米尼瑟语也许不像他刚来时所想的那样,能完美地表达各自的观点。老人的许多话范一直没有弄明白。
  谈话中,两人敲定了生意:范提供全套医疗技术,以交换拉森定位器。交易的还有其他商品:那种在日蚀期吟唱的昆虫的繁衍样本。总的来说,生意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都可以得到极大好处……但给范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老人所说的跟生意无关的话,他的那些建议—也许没什么价值,但饱含智慧。
  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是范的贸易生涯中获利最丰厚的航行之一,但在范·纽文记忆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的却是在特莱夫发出神秘红光时所进行的那次交谈。那次谈话以后,他认定拉森当时对他使用了某种可以改变心理状态的药物,不然的话,范绝不会那么轻易受人影响。可是……也许用不用药没什么关系。冈纳·拉森确实有些很出色的想法—至少在范听懂了的部分中,这样的想法很多。
  那个花园,还有花园中宁静平和的气氛—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因素啊,小看不得。离开特莱夫一伊特尔以后,范认识到,一个拥有活着的动植物的花园是非常有价值的事物,可以对人产生重大影响。还有,智慧,哪怕仅仅是智慧的外表,都是具有强大威力的东西。生物技术及其相关产品一直是一项重要商品……但现在,还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新的青河人应该珍视鲜活的生命,每一艘有条件的交通工具都应该装备一个园子。从此以后,青河要像收集最先进的技术一样,尽最大努力收集生物。老人的有个建议范完全听懂了:应该让人们知道,从现在直到永远,青河人是最理解生命的。
  公园和盆景的传统由此诞生。公园的维护费用极高,但在特莱夫一伊特尔之行的数千年后,它已经成为青河传统中最重要、也是最为人珍视的部分。
  特莱夫一伊特尔和冈纳·拉森呢?不用说,拉森早已去世几千年了,特莱夫一伊特尔文明的持续时间比他的寿命长不了多少。那里后来变成了一个警察社会,恐怖活动四处蔓延。拉森的定位器极有可能促成了这个文明的终结。那么多莫测高深的智慧,却并没有帮上多大忙。
  范在吊床上动了动身体。每次想起伊特尔都让他有点心神不定。想这种事真是浪费时间……但今晚不是。今天晚上,他需要唤回那次谈话之后的情绪,需要唤醒潜伏在肢体筋肉之中的处理定位器的记忆。到现在,房间里肯定已经有了数十个定位器了,身体和情绪应该进人什么状态,才能使它们对他作出反应?范在吊床里一转,让吊床严严实实裹住他的双手。在这层包裹之内,他的手指敲击着一个不存在的键盘。肯定不是这样做的。除非情绪跟定位器彻底协调一致,敲键盘这种动作不会引发任何反应。范叹了口气,再次改变呼吸与脉搏节奏……首次运用拉森定位器时的敬畏之情又一次攫住了他。
  一点淡淡的蓝光,纯净的蓝色,在他的视域边缘闪了一下。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房间里是夜半的黑暗。控制吊床的面板发出的光微弱得显示不出颜色,一切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吊床在通风口传出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蓝光肯定是其他地方发出的,来自他的视神经内部。范重新合上眼皮,调匀呼吸。闪动的蓝光又出现了。
  这是一个定位器阵列并网协作时发出的射束,它正在引导他刚才安在太阳穴和耳朵里的两个定位器。这种携带通讯流的射束十分隐蔽,其强度不超过一般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大气放电。隐蔽性的问题在系统设计之初便充分考虑到了。这一次他没睁眼,保持呼吸和脉搏的平稳,两根手指向掌心蜷起。一秒钟过去了,蓝光又闪了一下,对他的行动作出了反应。范咳嗽起来,顺势抬起右臂。蓝光再闪:一次,两次,三次……一连串脉冲,计算着即将发自他的二进制代码。范开始了,发出自己许久以前便设定的密码。
  他通过了反应一回应阶段。进去了!在他的眼睛内部,光点仿佛漫无次序地闪烁着,需要花几千秒,这个定位器网络的显示才会达到最佳设计效果。对于传递清晰的即时图像这个任务来说,视神经实在太大,也太复杂了。没关系。网络已经可靠地和他联通了。来自远古的隐秘花招从藏身之地悄悄爬了出来。定位器已经从各方面测定了他的体征。从现在起,他可以通过无数手段与它们交流。他这一班还剩下大约三兆秒,这些时间应该足够他完成最必要、最紧迫的任务了:渗入舰队本地网,为自己建起一重新的掩护。该用什么当借口呢?一些让人羞愧、不好提及的事。对,就是这样。有了这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范·特林尼才会多年扮演夸夸其谈的小丑。编一个能让劳和布鲁厄尔信服的故事,让他们觉得可以用这个当把柄,把他紧紧攘在手里。具体编什么?
  一丝微笑悄悄浮现在他的脸庞。赞姆勒·恩格,祝你那个奴隶贩子的灵魂在地狱里彻底腐烂。你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罪,也许死后能做点好事,帮我一把。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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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少年科学讲座”。好一个纯洁的名字。结束漫长冬眠、重新上岗的伊泽尔发现,这个节目成了自己的噩梦。奇维不是向我保证过吗?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发生这种事?每一次现场转播都比上一次更像一场闹剧。
  今天的节目也许是最可怕的。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是最后一次。
  节目开始一千秒前,伊泽尔飘进本尼的酒吧。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打算在自己房间里看。最后却改变了主意。真是受虐倾向。好吧,受虐倾向又赢了一个回合。他飘进人群,静听周围的交谈。
  本尼的酒吧已经成了他们的Li生活的中心。现在,这个酒吧已经有十六年历史了。本尼自己值班的强度是百分之二十五。他、他父亲,还有冈勒·冯以及其他人共同经营着酒吧。老旧的墙纸系统已经出现了疵点,有的地方连三维效果都没有了。这里的一切东西都不是官方分发下来的:有的是从L1周围其他站台搬来的,有的则是私自用钻石、冰和气凝雪制造的。阿里·林甚至发明出了一种真菌矩阵,可以培育出质感极强的木头,有颗粒,还有生长年轮。在伊泽尔长眠期间,吧台和墙板都换成了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深色木头。真是个让人身心舒坦的地方,简直像自由的青河人创造出来的……
  酒吧里的桌子上刻着人名,其中有的人跟你的轮值班次没有重叠,你也许一连许多年见不到他们。吧台上方挂着一幅轮值图表,根据劳的轮值图不断更新。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易莫金轮值图上的标注也采用了青河的做法。有了这张图,你一眼就能看出,还要过多少兆秒—客观时间和你的时间,你才能见到另外某个特定的人。
  伊泽尔下岗期间,本尼在这张图表上加了点新东西。现在它上面还显示着蜘蛛人的日历,按照特里克西娅的标注方式,写成6011210 21的意思是蜘蛛人目前这一个“世代”的第21年,60指的是世代,表示在蜘蛛人的历史上,太阳的周期性轮回已经是第六十次了。青河人有句老话,“开始使用当地人的日历,说明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过长了。”601121,点亮之后第二十一年,吉米和其他人死后第二十一年。除了世代数和年份,每天的时间用“小时”和“分”计算,六十进制(译员没有自找麻烦分析为什么用六十))o现在,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对这种日历习惯了,毫不费力就能看懂,跟看青河日历一样。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什么时候开始,人人一清二楚。
  特里克西娅的节目。伊泽尔暗暗咬牙切齿。奴隶当众表演。最可怕的是,人人都觉得挺自然。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易莫金人。
  乔新和丽塔·廖,加上其他好几对儿(其中有两对儿是青河人)聚在他们平时的桌旁,起劲地聊着今天的节目是什么内容。伊泽尔坐在这一圈人最外面,听得津津有味的同时厌恶不已。到现在,有些易莫金人已经成了他的朋友,比如说乔新。乔新和廖也和其他易莫金人一样,对道德上的某些罪恶视而不见。但他们仍旧是好人,连他们眼下的烦恼都深具人性,令人同情。有的时候,伊泽尔能从乔新眼里看出某种东西,或许其他人没注意到,但伊泽尔看见了。乔新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很适合搞研究。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他才没有大学一毕业便被选中,从此成为聚能者。在这件事上,大多数易莫金人都抱着双重观念:发生在别人身上没关系,千万别落到我头上。但乔新有时却做不到。
  “—就怕这次播出成为最后一次。”丽塔·廖真的很担心。
  “别抱怨了,丽塔。我们连这到底是不是个严重问题都不清楚。”
  “有问题是肯定的。”冈勒·冯头前脚后从上方飘过来,她正在到处分发饮料泡囊,“我觉得,聚能者—”她带着歉意瞥了伊泽尔一眼,“—我觉得译员也出了毛病,再也不明白蜘蛛人在说什么了。看了这次节目的广告吗?简直是胡扯嘛。”
  “才不呢,我觉得满清楚。”一个易莫金人道,开始向大家解释“早产儿”是什么意思。问题并不出在译员上,真正的困难在于,人类很难接受这么奇异的观念。
  “少年科学讲座”是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所做的第一个语音广‘播。按说,只要能把蜘蛛人的语音与他们的文字一一对应起来,就是一个大成功。按客观时间计算,这个节目最早出现在十五年前,那时只能作出文字翻译。本尼酒吧里也讨论过这些译稿,不过那时谁都没有太热心,只是稍有点兴趣而已,跟讨论聚能者提出的解释开关星的最新理论一样。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个节目越来越受欢迎。受欢迎就受欢迎吧。可五十兆秒前,奇维。林和特鲁德,西利潘做了笔交易:每九天或十天,特里克西娅和其他译员出来公开表演一次,现场转播。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班里,伊泽尔跟奇维总共没说过十个字。她保证过,要照顾特里克西娅。对违背这种诺言的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相信奇维是个叛徒。可她确实跟托马斯·劳睡在一张床上呀。或许她在利用这种“地位”保护青河人的利益。或许吧。但到头来,得到好处的好像只有劳一个人。伊泽尔已经看过四次“表演”了。聚能译员们的本事超过任何普通译员,远远超过任何机器翻译系统。每个译员都能在翻译中充分表现说话者的情绪,甚至表现出他们的身体语言。
  聚能者将节目主持人的名字译为“拉帕波特·底格比”。(这种怪名字他们是打哪儿弄出来的?直到现在,大家仍在提出这种问题。伊泽尔知道,这些名字大都来自特里克西娅,是她从第一次古典时期的资料里找出来的。他现在和特里克西娅可谈的内容不多,那个时期便是其中之一。有时,她还会向他打听一些新字眼。事实上,“底格比”这个名字还是伊泽尔跟她提的呢,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她查出了那位担任节目主持的蜘蛛人的一些背景情况,觉得这个名字跟他很配。)伊泽尔认识扮演拉帕波特·底格比的那位聚能译员。在节目之外的时间,津明·布鲁特是个典型的聚能者,急躁,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外人无法与之交流。但只要扮演起蜘蛛人拉帕波特·底格比,他就变得亲切和蔼,滔滔不绝,一个善于向孩子们耐心解释科学道理的人……看到这一切,感觉像看到了蓦地化身为另一个人的僵尸。
  每一个轮班上岗的人都觉得蜘蛛人小孩子跟自己上次值班时不太一样了。毕竟,大多数人值的是百分之二十五的班,大多数探险队员过一年,对于蜘蛛人小孩来说就是整整四年。为了跟译员们翻译的声音配合,丽塔和其他人弄了些人类儿童的图像,这些图像一直分布在酒吧的墙纸上。儿童的形象是大家想像出来的,还给他们分配了特里克西娅挑选的名字。“杰里布”个子比较矮,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脸上时常挂着顽皮的笑容。“布伦特”个子高一些,不像自己兄弟那么爱捣蛋。本尼告诉他,有一次,里茨尔·布鲁厄尔把这些笑嘻嘻的可爱孩子的图像掉换了,换成真正的蜘蛛人形象:肢腿一大堆,全是骨头,身上覆着甲壳。这些形象主要得自伊泽尔在阿拉克尼着陆时发现的蜘蛛人雕像,侦察卫星拍下的低分辨率图片也补充了一些情况。
  布鲁厄尔的破坏其实关系不大,他不理解“少年科学讲座”广受欢迎的真正原因。但托马斯·劳显然理解得很透彻,而且意识到这个节目对自已大有好处:光顾本尼酒吧的客人可以通过“少年科学讲座”缓解他们的一个重大个人困难。这个困难在劳这个小王国里具有相当大的普遍性。易莫金人对舒适生活的要求比青河人来得更加强烈,他们本来指望在这里找到大批资源,许多在故乡便计划好了的婚姻可以在开关星系开花结果,养育出自己的下一代……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只能留待将来。这是我们禁忌,类似蜘蛛人的早产禁忌。像乔新和廖这样的恋人只能梦想将来—与此同时,在“少年科学讲座”里的孩子话、孩子气中寻找慰藉。
  在现场转播之前,人类便注意到了:出现在节目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同样的岁数。阿拉克尼上过了一年又一年,节目里不断出现新一批孩子,但跟他们换下的上一批孩子一样,下一批孩子的岁数仍然相同。最初翻译出来的节目内容都是教学课程:磁学、数学、分析方法,等等。
  大约两年前,这个节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聚能者的书面报告里指出了这种变化—乔新和丽塔·廖也凭他们的直觉迅速发现了。这种变化就是:节目中出现了“布伦特”和“杰里布”。对他俩的介绍跟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但特里克西娅的翻译使得这两个好像比其他孩子岁数小些。节目主持人底格比从来没提过这种差别,节目所介绍的数学和科学知识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最近,出场人物中又出现了“小维多利亚”和“戈克娜”。这是这个轮值期才出现的。伊泽尔见过特里克西娅扮演她们,她的声音像小孩子一样急乎乎的,时常格格格地笑起来。丽塔用两个喜欢笑的七岁儿童图像代表她们—准备得倒真及时。不过,节目里孩子的平均年龄为什么会下降?本尼觉得这个问题完全不成其为问题,“少年科学讲座”的制作人换了l1}。那个无处不在的舍坎纳·昂德希尔又在这儿冒了出来,被视为节目内容的撰稿人。还有,昂德希尔显然是新出场的孩子的父亲。
  到伊泽尔脱离冬眠时,这个节目的观众已经多到本尼酒吧容纳不下的地步。伊泽尔看过四次演出,对他来说,每一次都是可怕的经历。后来,节目突然中止。到现在为止,“少年科学讲座”已经停播了二十天。中间有一次措词严厉的声明:“根据许多听众提供的证明,广播电台的所有者认定,舍坎纳·昂德希尔一家涉及早产这一非正常行为。在这一问题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少年科学讲座’暂时停止播出。”
  朗读这个声明时,布鲁特的声音完全不同于拉帕波特·底格比。新的声音十分冷漠,充满愤溉。
  这一次,蜘蛛人与人类的巨大差别彻底打破了大家的美好想像。看来,蜘蛛人只允许在太阳点亮初期生育后代。代与代之间有明确区分,每一个年龄段的人终生保持着生理状态的同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人类只能凭空猜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在为破坏这一禁忌的行为打掩护。节目停播一次,停播两次。本尼酒吧里一片忧伤,人人心里空落落的。丽塔开始说要把那批傻里傻气的图像撤下来,而伊泽尔却心中暗喜,这场闹居」总算到头了—太好了。
  可惜没这种好事。四天前,尽管谜团仍旧没有解开,酒吧的阴郁气氛却一扫而空。“协和国”全境的广播电台纷纷宣告,“拜黑教会”的一位发言人将与舍坎纳·昂德希尔就他的节目“是否适当”作公开辩论。特鲁德·西利潘保证,聚能译员一定会作好准备,把这场节目奉献给大家。
  本尼的计时器显示着节目开始的时间。再过几秒钟,“少年科学讲座”的特别节目就将开始。特鲁德·西利潘坐在酒吧尽头他的老位置上,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大家的期待心情,正跟范·特林尼压低嗓门谈着什么。这再人总在一块儿喝酒,空谈着种种大计划,却没有落实哪怕一个。奇怪呀,过去我怎么把特林尼看成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大嘴巴:事实表明,范的那种“神奇定位器”并不是吹牛皮。伊泽尔注意到了各处出现的粉尘。劳和布鲁厄尔已经用上了这种器材。不缸怎么回事,范·特林尼居然知道舰队数据库最底层都找不着的大秘密。也许只有伊泽尔·文尼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一点:范·特林尼并不完全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小丑。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头子根本不是笨蛋。舰队数据库里肯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这么庞大古老的数据库,总少不了这种秘密。但是,如此重要的机密,这个人竟然知道……范·特林尼有来头,大有来头。
  “喂,特鲁德!”丽塔手指计时器,吹喝起来,“你的聚能者呢?”酒吧墙纸系统上显示的图像仍然是巴拉克利亚某个自然保护区的大森林。
  特鲁德·西利潘从座位上飘身而起,来到大家前头。“伙计们,别着急。我刚收到消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刚开始节目介绍。雷诺特主任马上就带译员们出来,他们这会儿正在同步数据流。”
  廖高兴起来,“太好了!干得漂亮,特鲁德!”
  西利潘欠身致意,为自己根本没参与的工作接受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叫昂德希尔的家伙对自家孩子干了什么怪事儿……”头一偏,倾听来自私人线路的输入,“他们来了!”
  湿淋淋的蓝绿色森林消失了。吧台那边好像骤然扩大,变成哈默菲斯特上的一间会议室。安妮·雷诺特从右方飘进镜头,由于视角的缘故,身体显得有点变形—刀肠个地方的墙纸系统正好坏了,无法处理三维图像。雷诺特身后,两名技术员走进会议室,然后是五名译员……聚能者。其中之一正是特里克西娅。伊泽尔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想放声尖叫,或者逃到哪个暗角里躲起来,假装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把聚能者藏在系统深处,好像他们的潜意识中还残留一丝羞耻。一般情况下,易莫金人喜欢只通过电脑和头戴式系统得到干干净净的图像、数据。本尼跟他说过,奇维的这个马戏刚开始的时候,酒吧里只能听见聚能者的声音。后来,特鲁德把译员们还能表现出说话者身体语言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从那以后,酒吧里便可以看到图像了。当然,聚能者肯定无法从蜘蛛人的声音广播中得知他们的身体语言,所谓的身体语言很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特鲁德和他那一伙以残忍勾当为乐的家伙才不顾这些呢。
  特里克西娅身穿一身宽松的工作服,头发披散下来。伊泽尔不到四十千秒之前才替她梳理过,可有些地方已经纠结成团了。她耸耸肩,甩开负责管理她的技术员,抓住一张桌子边缘。她左右望望,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抬起胳膊,用工作服的衣袖胡乱擦了擦脸,这才在座位上坐下,固定好。其他聚能译员的表情跟她一样神不守舍。译员们大多戴着头戴式。伊泽尔知道那些头戴式会输出什么内容:转换成中世纪语言的蜘蛛人对话—特里克西娅的全部世界。
  “完成同步,主任。”一位技术员向雷诺特报告。
  易莫金人力资源部主任飘过她手下那排奴隶劳工,不时调整一下某个坐立不安的聚能者。伊泽尔完全猜不出这么做的原因何在,但跟她共事这么久以后,他知道,尽管雷诺特是个眼光冰冷的混帐东西,但在利用聚能者方面却是个真正的行家。
  “好了,让他们开始吧。”她向上飘起,飘出镜头。津明·布鲁特从座椅上飘然而起,同时发出节目主持人一成不变的问候语,“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这一天,爸爸把他们几个全带到电台演播室。一路上,杰里布和布伦特坐在车子最上面的栖架上,一本正经地装出大孩子的模样。他们看上去跟正常孩子差不多大,没有引起过路人的注意。娜普莎和小伦克还太小,只能拱在爸爸的背毛里。再过一年,他们也许就不乐意让别人管他们叫家里的小宝宝了。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坐在后排,两个小姑娘各有各的栖架。透过雾蒙蒙的车窗,维多利亚可以望见普林塞顿的街道。这一切让她觉得自个儿有点像个真正的公主。她的脑袋狡黯地冲妹妹一点:戈克娜完全可以看成自己的侍女。
  戈克娜正好傲慢地哼了一声。她们俩挺像,她心里准在想着同一件事,当然,在她脑子里,两人的地位跟小维多利亚的想像完全不同。“爸爸,今天上节目的不是你吗?干吗把我们全带上?”
  爸爸哈哈一笑,“唉,说不清会出什么事。拜黑教会自以为真理是他们的专利,但我估计,他们那个发言人连一个早产儿都没见过。虽然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她说不定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呢,不会一见小孩子就朝他们喷烟吐火,仅仅因为他们的年龄不对劲。”
  这倒有可能。维多利亚想起伦克叔叔。伦克叔叔完全不接受这家人的观念,不也一样爱他们吗?
  轿车驶过拥挤的街道,沿着横贯全市的大道向电台所在的山顶驶去。城里的电台中,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爸爸说,上个暗黑期之前它就开始广播了,当时它还是一家军用电台。进人这个世代以后,电台的所有者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大大扩建了一番。本来可以迁到市区,但他们把老传统什么的看得很重。不过,开车去电台还是挺有意思的,绕着一座比他们家所在的山更高的山,一圈圈爬呀爬。外面笼罩在早晨的雾气中,维多利亚朝戈克娜的栖架探过身去,她那边的视角更好。两个小姑娘歪着身子,专心望着外面的景致。现在是光明中期,冬天刚过一半,但这两个小孩子对雾还很陌生,这以前只见过一次。戈克娜一只手向东面一指,“瞧,我们爬得真高,连那边的克拉奇山都能看到。”
  “山上还有雪呢!”两个小姑娘尖叫起来。其实,远处的白光只是反射的晨雾罢了。在普林塞顿这个地区,就算是仲冬时分,看到第一片雪也得再过几年。在雪里走路是什么感觉?片片雪花飘扬是什么样子?两人久久琢磨着这些问题,把今天的大事抛在脑后:电台上的公开辩论—这可真是件大事,最近十几天里,这是人人关注的大问题,连将军都不例外。
  起初,所有孩子都害怕这次公开辩论,特别是杰里布。“节目完了,”大哥说,“大家一知道咱们的事,节目就完了。”将军特意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告诉大家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爸爸会把那些抗议顶回去。但即使是她,也没说他们的节目一定会重新开播。维多利亚·史密斯将军惯于向部队和下属发号施令,却不怎么会安抚孩子。戈克娜和维多利亚背地里觉得,电台节目这件事让妈妈非常紧张,比她过去打仗时更紧张。
  惟一一个一点儿也没受这一片愁云影响的人是爸爸。“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妈妈从陆战指挥部赶回来时,他这么对她说,“这一次辩论不仅能把事情公诸于众,还将揭开盖子,让大众认清存在的问题。”妈妈的话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但从爸爸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最近十天来,他比平时更喜欢跟他们一块儿玩,“你们是我这次公开辩论的主题,所以,我尽可以随时随地跟你们玩儿。我这是在认真工作呀。”他假装哭丧着脸兜来兜去,忙着干一件看不见的工作。宝宝们最喜欢他这个样子,就连杰里布和布伦特都好像受了爸爸乐观情绪的影响。昨天晚上,将军出发去南方了。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操心的事太多,远远不止家里这点麻烦。
  电台山很高,山顶已经高过了树木的生长线。环形停车道上只有一簇簇低矮的爬地植物。孩子们爬下车,对清冷的空气惊叹不已。小维多利亚觉得自己的呼吸道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好像雾气凝在那儿了似的。这种事可能吗?
  “来吧,孩子们。戈克娜,别老在那儿傻看。”爸爸和哥哥领着大家走上电台宽宽的台阶。台阶年深日久,中间都凹陷下去了,也没好好打磨,粗拉拉的。电台的人好像希望用这种方法提醒大家:他们坚定地维护着古老传统。
  里面的墙上悬着大照片,上面是电台的所有者和发明人(是同一批人)。除了娜普莎和伦克,其他孩子都来过这儿。自从爸爸买下“少年科学讲座”,杰里布和布伦特就开始上那个节目,渐渐取代了那些正常孩子。到现在,他们已经做了两年节目了。两个男孩子说起话来都显得比他们的实际岁数大些,特别是杰里布,脑子跟大多数成年人一样好使。没人对他们的年龄产生怀疑。爸爸很有点恼火。“我原本希望大家能自己猜出来。可他们实在太蠢,看不出真相。”所以,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最后也上了节目。做节目挺好玩的,只要照着那些傻乎乎的脚本做就行。还有,底格比先生虽说算不上真正的科学家,不过人倒是挺和善的。
  戈克娜和小维多利亚的声音一听就知道年龄不对,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人打消顾虑(大家都觉得,电台里播的肯定不会有问题),认识到有人公然将变态行径塞进了公众的耳朵里。但对反对者来说,有个问题相当棘手:普林塞顿广播电台是一家私营电台,它买断了一个波段,还拥有在相邻波段上播送节目的权利。这家电台归一伙第五十八代的老家伙所有,这些人岁数大,钱多,他们要播出节目,谁都管不了,除非拜黑教会能发动听众,联合抵制。正因为这个原因,无计可施的拜黑教会才要求来一场公开辩论。要是他们有办法,早把“少年科学讲座”禁了,才不会这么麻烦呢。
  “啊,昂德希尔博士,见到你们真是太高兴了。”萨布特莱姆女士一阵风似的跑出她的办公室。这位电台经理乍一看全是肢腿,身子比脑袋大不了多少。戈克娜和维基特别喜欢偷偷学她的样子,乐得不行,“你简直想不到,这场辩论彻底激发了公众的兴趣。连东海岸都要求转播,节目拷贝还会上短波台。我可不吹牛,咱们真是听众遍天下呀!
  我可不吹牛……戈克娜躲在经理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地动着嘴巴,把经理的话学得一丝不差。维基拼命绷着脸,假装没看到。
  爸爸的脑袋朝经理一偏,“这么受欢迎,我真是受宠若惊,女士。”
  “真的是大受欢迎!赞助商们为了在这个节巨里插一脚,差点打起来了。打个头破血流!”她低头冲孩子们笑道,“我全都安排好了,你们可以坐在技术员的位置,那上头什么都看得到。”
  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她走,一路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车轴辘话。至于萨布特莱姆女士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这些早产儿,孩子们没有谁猜得透。杰里布声称,萨布特莱姆女士其实精明得很,隐藏在那一大堆废话下面的是一台冷冰冰的计算器,时刻不停地点着钞票。“激怒听众反而能替拥有电台的那伙老东西赚大钱,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一直算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也许是吧,但就算这样,维基仍旧挺喜欢她,甚至愿意原谅她的尖嗓门和蠢话。至于她的想法,管他呢,死抱着自己的看法不放、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人多的是,不止她一个。
  “这个小时值班的是迪迪,你们认识她。”萨布特莱姆女士在技术人员待的控制间门口停住脚步,好像这时才头一次发现正从舍坎纳·昂德希尔背毛里向外探头探脑的小宝宝。“哎晴,你还真的是什么年龄的孩子都不缺呀。我,,一他们跟其他孩子在一块儿安全吗?这会儿我腾不出人手照看他们。”
  “不用担心,女士。我还打算把娜普莎和小伦克介绍给教会的发言人呢。”
  萨布特莱姆女士一下子呆了。整整一秒钟,所有那些不停动弹的肢腿骤然僵硬了。维基这还是头一回见她真正大吃一惊。半晌,她的身体才缓缓放松,脸上慢慢笑开了花。“昂德希尔博士!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最最了不起的天才?”
  爸爸也回了她一个笑脸。“有倒是有过,但从来不像现在这么理由十足……杰里布,看好弟妹们,大家都好好待在这儿,跟迪迪在一起。需要你们出来时,我会通知你们的。”
  孩子们爬上工程师们坐的栖架。迪迪·乌尔特莫懒懒地歪在她平时的栖架上,盯着面前的控制面板。一堵厚厚的玻璃墙把这儿和现场广播室分隔开。玻璃墙有隔音功能,而且很难透过墙壁看到对面,孩子们只好紧紧凑在玻璃墙旁。对面广播室里,已经有人就座了。
  迪迪伸手一指,“那个就是教会的代表,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迪迪还是跟平时一样,举手投足间稍带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大约二十一岁,模样长得挺好看。虽说比不上爸爸那些学生,但也很聪明。她是普林塞顿广播电台的技术主任。十四岁时,迪迪就当上了负责黄金时段广播节目的技术员,说起电子工程,她差不多跟杰里布一样在行。事实上,她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所有这些,杰里布和布伦特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就知道了,那时他们刚刚参加这个节目。杰里布把跟迪迪见面时的情景告诉了弟妹们,当时他那种奇怪的神态,维基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几乎对这个迪迪肃然起敬了。那时她十九,而杰里布只有十二岁……不过个子很大,不像十二岁。两次节目后,迪迪就意识到杰里布是早产儿。吃惊之余,她把这看成对她本人的侮辱。可怜的杰里 布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走路一瘸一拐,好像折了几条腿似的。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毕竟,今后还有更沉重的挫折等着他们。
  另一方面,迪迪多多少少也算挺过来了。只要杰里布离她远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还有,只要什么时候迪迪忘了早产不早产的事,维基觉得,她就变成了这个世代的所有人中最风趣、最有意思的一个。节目间隙,她会让维基和戈克娜坐在她的栖架旁,看她怎么调节那几十个控制开关、旋钮。迪迪为自己的控制面板非常自豪。说真的,除了边框是做家具的木头做的(整个控制面板只有这一小部分不是金属),看上去,它跟家里那些仪器设备简直没什么区别。
  “这个教会的人怎么样?”戈克娜问。她和维基把自己主要的眼睛紧紧挤在玻璃墙上。玻璃太厚了,隔着这么一层,许多颜色无法分辨,能看到的只有对面的远红外光,她们连那边的人是死是活都说不清。
  迪迪耸耸肩,“叫‘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口音很怪。我估计她是遨弗人。看见她的教士披肩了吗?不是控制间这儿辨不清颜色,那条披肩真的是黑色,居然在红外光中还能让人分辨出来。”
  唔,那玩意儿价钱便宜不了。妈妈有一套军服就是那样,不过没几个人见她穿过。
  迪迪脸上现出一丝淘气的笑意,“我敢打赌,见了你父亲背毛里的小娃娃,她非当场吐出来不可。”
  可惜没这么好运。但当舍坎纳·昂德希尔几秒钟后走进广播室时,虽说身披宽大的斗篷,还是能看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身体一下子僵硬了。一秒钟后,拉帕波特·底格比一溜小跑进了广播室,抓起一副耳机。从“少年科学讲座”一开始,底格比就主持这个节目。他是个怪老头。布伦特声称,他其实是电台老板之一。维基不相信。真要是老板,迪迪还敢那样跟他顶嘴?
  “好了,各位。”响起迪迪经过麦克风放大的声音。爸爸和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也从他们身边的喇叭里听到了迪迪的声音,于是坐直了身体,“十五秒后开始现场直播。准备好了吗,主持人底格比?需不需要我推迟一会儿,什么都不播?”
  底格比嘴里叼着几张写满字的纸片,“想笑话我笑话好了,乌尔特莫小姐,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直播时间等于金钱。再怎么也比什么都不播—”
  “三、二、一……”迪迪关掉自己的麦克风,朝底格比的方向伸出一只长长的肢尖。
  后者马上作出响应,好像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刻。他的话和以前完全一样,流畅、自信。十五来,这台节目的开场白一直是这些话,已经成了节目的招牌。“我是拉帕波特·底格比,欢迎收听‘少年科学讲座’
  津明·布鲁特一开口翻译,神态举止便与方才那个不住抽搐的聚能者截然不同了。他直视前方,时而面带微笑,时而皱起眉头,一副主持人派头,以人类的形象传达出下面阿拉克尼上的蜘蛛人的一肇一笑。偶尔也会出现一瞬间的迟疑,语言中介数据流稍一顿挫。还有的时候,布鲁特会转过身去,也许是他的头戴式系统中出现了某个没有位于正前方的提示。不过这种情形出现的几率非常小。只要不是个看得出窍门的内行,平常人看来,这位译员的翻译如风行水上,跟普通播音员朗读用自己母语写成的台词毫无区别。
  一开始,扮演底格比的布鲁特来了一小段自颂自赞,介绍这个节目的历史,然后才说起近来面临的问题。“早产儿”、“非正常生育”。这些话从布鲁特嘴里蹦豆子般溅出来,好像这些字眼他用了一辈子似的。“今天下午,根据事先的公告,我们重新开始现场直播。最近,听众们对我们的节目提出了严肃批评。女士们,先生们,这些批评全都是事实。”
  叭叭叭,停顿了三拍。非常戏剧化。然后:“朋友们,你们也许会问,我们为什么还有勇气—或者说敢于如此无礼,又重新面对你们?对于这个问题,我只能恳求大家听一听我们‘少年科学讲座’的这次特别节目。这个节目今后是否继续播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对你们即将听到的内容作何反应……”
  西利潘哼了一声,“好一个一门心思捞钱的伪君子。”乔新和其他人立即挥手要他闭嘴。特鲁德飘到伊泽尔身旁坐下。以前他也常这么做。特鲁德好像觉得,伊泽尔既然来了,肯定是想听听他的高见。
  墙纸系统显示的画面上,布鲁特正在介绍辩论双方。西利潘把一台电脑放在自己膝头,叭的一声打开。这是一台易莫金电脑,样子粗笨,但它有聚能者支持,于是变成了一台比人类造出的任何电脑效率更高的超级电脑。他键入一条“解释”指令,马上便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不断提供着背景评论。“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正式身份是传统拜黑教会的代表,但是—”特鲁德电脑里发出的声音顿了一瞬,估计硬件正在搜索数据库,“—对于协和国来说,佩杜雷是个外国人,也许代表金德雷政府。”
  乔新朝他们转过头来,注意力从布鲁特一底格比身上转移了。“哟,那些人可是一伙原教旨主义者啊。昂德希尔知道这些情况吗?”
  特鲁德的便携电脑回答道:“有这个可能。‘舍坎纳·昂德希尔’与协和国情报机关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在军用通讯中截获对今天节目的讨论。不过,蜘蛛人文明的自动化程度还不高,所以不能排除以下可能性,即,有些讨论可能没有通过通讯网络,没有被我们截取到。”
  特鲁德对电脑道:“给你下达一项低优先级任务:金德雷国想从这次公开辩论中得到什么?”他望望乔新,耸耸肩,“不知会不会答复,这会)}.忙得很。”
  布鲁特已经快介绍完了。尊贵的佩杜雷由一个名叫容小毕的聚能译员扮演。小毕是个瘦小的易莫金人。伊泽尔只是通过花名册、加上与雷诺特的谈话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不知这儿除我之外,还有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女人叫什么?乔新和丽塔肯定不知道。特鲁德则肯定知道,就像原始社会的牧人知道自己养的牲口一样。容小毕很年轻,他们让她脱离冬眠来替换另一个人。用特鲁德的话说,后者发生了一起“因衰老造成的意外事故”。小毕上岗已经四十兆秒了,她负责蜘蛛人的其他几种语言,特别是“遨弗语”。在蜘蛛人中应用最广泛的“标准协和语”的翻译方面,她也是除特里克西娅之外最优秀的。今后,她很有可能取得超过特里克西娅的成就。在任何有理智的正常社会里,容小毕都会成为一位杰出的学者,在她的太阳系里享有盛名。但容小毕中了彩,成了一名聚能者。于是,乔新和廖、西利潘可以过上头脑清醒的正常人的生活,而小毕却只能成为高墙之后的自动化系统的一部分,除了特殊场合,谁也见不着她。
  容小毕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了自己的慷慨。”方才布鲁特作节目介绍时,小毕的脑袋不住转动,像鸟儿一样。或许她的头戴式没调整好?也可能她喜欢把重要资料在视域内四处散放。一开口翻译,她的眼睛里马上露出一丝凶狠的神情。
  “译得不怎么样啊。”有人抱怨起来。这位佩杜雷女士说的话比较别扭,原因见下文。
  “别太苛刻了,她还是个新手。”特鲁德道。
  “说不定这个佩杜雷说话就这么怪。你不是说吗,她是个外国人。”
  小毕一佩杜雷身体向前一倾,声音不大,却很有磁性。“二十天前,一种腐烂被发现了。它的破坏力已经一连许多年深人千家万户,深入丈夫们、妻子们、孩子们的耳朵。”表达方式颇为别扭,语气却万分虔诚。她继续道,“所以,这是正确的决定,普林塞顿电台决定给我们一个肃清影响、纯洁社会的机会。”她停了下来,有点结巴,“我—我—”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一样。一时间,小毕看上去又成了翻译前那个聚能者、侧着脑袋,坐立不安。然后,手掌突兀地在桌子上一拍,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出声了。“早跟你们说过,这一个翻译得不怎么样。”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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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维基和戈克娜前肢全趴在墙上,主要的眼睛顶着玻璃墙。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两个孩子的肢腿不停地在玻璃墙根扒扒抓抓。
  “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通过给予我们这次宝贵的机会,普林塞顿广播电台证明……”哗啦哗啦,一通废话。
  “她说话真别扭。”戈克娜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外国人。”迪迪三心二意地回答道。她忙得很,正在她那个控制面板上神秘莫测地东调调西转转,好像没怎么留心广播室里的对话。布伦特完全沉浸在节目中,看得发呆。杰里布却动来动去,一会儿靠近玻璃墙,一会儿又尽可能凑近迪迪。以前他总忍不住指手划脚,给迪迪提供技术方面的意见。这个毛病现在已经被人家彻底治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接近迪迪。有时候,他会恰到好处地提出一个挺天真的问题,引迪迪跟他说话。只要迪迪不是太忙,这一手一般还是有效的。
  戈克娜咧嘴一笑,“不,我说的别扭,意思是‘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简直不会说人话。”
  “噢。”维基有点拿不准。不用说,佩杜雷的打扮确实稀奇古怪,除了在书本里,她从来没亲眼见过教士披肩。就是一件没形没状的斗篷,从身体各边披下来,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脑袋和胃①。但在滑稽的外表之下,这女人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显然又是蜘蛛人不同于人类的一个身体特征。维基知道大多数人怎么看待她这样的小孩子,按说,佩杜雷只是专门替这些人说话,把大家的心思公开表达出来,对不对?可她的话里怎么有一种狠毒的味道……“你们怎么想?她真的相信自个儿说的那些话?”
  “那当然,所以她才那么滑稽。瞧,爸爸不也乐了吗?”舍坎纳·昂德希尔安安静静坐在演播台另一边,轻轻拍打着两个宝宝。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却挂着一丝笑意。两双婴儿眼害怕地从他的背毛里向外窥探着。娜普莎和伦克肯定不明白这儿发生的事,但他们瞧上去吓得不轻。
  戈克娜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可怜的宝宝。不过她能吓唬的也只有他们了。你瞧着,我给她比个十字!”她从玻璃墙边一转身,跑到侧面墙边—眨眼间便爬上摆放录音带的架子。两个小姑娘已经七岁了,做这类杂技动作年龄太大了点。哎哟!架子没有支撑物,从墙边歪倒了,录音带和杂物滑到每一层搁板边上。戈克娜爬上最高的一层,除了维基以外,没有一个人明白她要干什么。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猛地跃了出去,一把抓住广播室上面的窗框,身体往下一落,随着结结实实“叭”的一声响,正好落在玻璃上,形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十字。玻璃另一面,佩杜雷眼睛瞪得大大的,张口结舌。两个小姑娘尖声大笑,简直乐疯了。做出这么漂亮的十字,冲着目标迎面亮出内裤,这可实在太不容易了。
  “不许胡闹!”迪迪气坏了,连声音都变成了喳哩的气声。她的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阵飞舞。“你们这些小混蛋,以后休想进我的控制间!杰里布,你给我过来!管管你妹妹,叫她们闭嘴,把她们轰出去也行。千万别让她们再瞎胡闹!蜘蛛人年数越小,越植长攀爬。
  “好的,好的。真是太对不起了。”但从杰里布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大歉意。他急急忙忙冲过去,将戈克娜从玻璃墙上揪下来。一秒钟后,跟着他跑过去的布伦特也抓住了维基。
  看样子,杰里布没怎么生气,只是挺不安。他楼住戈克娜,把她拉到自己脑袋旁。“别出声。哪怕就这一次,别捣乱。行吗?”维基心想,也许是因为把迪迪惹火了,他才这么不安。不过跟她没关系,刚才的笑声多半是戈克娜发出的。戈克娜伸出一只进食肢,轻轻碰了碰哥哥的胃,小声道:“好的。这次节目剩下的时间里,我一定乖乖的。我保证。”
  维基从他们身后望过去,迪迪正在跟谁通话,估计是在线路上向底格比汇报情况吧。维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底格比。底格比慢慢点着脑袋,表示赞同。他已经安抚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佩杜雷,没露出半点破绽,非常自然地开始向听众介绍爸爸。玻璃墙这边的动静没对那边造成任何影响。总有一天,她和戈克娜的调皮捣蛋会给她们惹上大麻烦,但现在看来,这次没闹出什么风波,麻烦还是将来的事。
  一片混乱中,小毕重新坐了下来。聚能译员的翻译一般总是与实际的节目保持实时同步。西利潘说,这方面不是他的专长,只跟他负责的工作稍稍沾个边。不过他仍旧解释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聚能译员们其实挺喜欢当众表演,只是这次不太成功罢了。
  最后,布鲁特总算恢复过来了,开始介绍舍坎纳·昂德希尔,翻译得还算流畅。
  舍坎纳·昂德希尔。为他翻译的是特里克西娅·邦索尔。除她之外,还有谁更胜任这项工作?特里克西娅是第一个译解出蜘蛛人口语的人。乔新告诉伊泽尔,在最早的现场表演中,她扮演过各个角色:小孩子、老年人、打进听众热线的电话。其他译员达到流畅翻译的水平之后,大家仍然一致公认,特里克西娅是最出色的。所以,最难的角色仍旧由她扮演。
  舍坎纳·昂德希尔。也许是他们为其命名的第一个蜘蛛人。这个名字出现在一大批广播节目中,数量之大,让人不敢相信。给人们留下的最初印象是,蜘蛛人工业革命中三分之二的发明都出自他的手笔。但现在,这种误会已逐步澄清:“昂德希尔”是个十分常见的名字,广播中提到的发明多半是他的学生完成的。这样看来,这家伙准是个当官的,又是普林塞顿哪个研究机构的创始人,他的学生好像大多毕业于这个机构。自从蜘蛛人发明微波中转通讯之后,人类侦察卫星便大显身手,从轻而易举便破解其密码的通讯流中截获了大量国家机密。在协和国的绝密通讯中,百分之二十涉及“舍坎纳·昂德希尔”这个ID。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对付的原来是某个机构组织的名称。恍然大悟……直到发现这个“舍坎纳。昂德希尔”有孩子,而且在“少年科学讲座”中露面了。就算这样,还有个问题人类依然没搞清楚:这个“少年科学讲座”具有某种十分重要的政治意义,但意义何在?毫无疑问,托马斯·劳这会儿也在哈默菲斯特观看这个节目。不知奇维是不是跟他在一块儿?
  特里克西娅开口了:“谢谢你,主持人底格比。今天能在这里参与这个节目,我深感荣幸。现在已经到了必须就这个问题展开公开讨论的时候了。我希望所有年轻人,不管是正常的还是早产儿,都能听听这场辩论。我知道,我的孩子们正在听。”
  特里克西娅看了小毕一眼,神态从容镇定。不过,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伊泽尔注视着她的脸。特里克西娅现在多大了?聚能者的完整值班情况是保密材料—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值的是百分之百的全班。以特里克西娅掌握的知识,平常人必须花上一生的时间。最早的几年之后,无论他什么时候上岗,特里克西娅总在值班。现在的她看上去比聚能之前的特里克西娅老十岁。替昂德希尔代言的时候,她的模样更显苍老。
  特里克西娅侃侃而谈:“但我想对佩杜雷女士的话作一点更正。我从来没打算把这些孩子的年龄当成秘密。我的两个大孩子现在十四岁,很久以前便开始上这个节目。他们参加这个节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从他们收到的听众来信中,我了解到,无论是正常孩子还是他们的父母,都非常喜爱他们。”
  小毕怒视着桌子对面的特里克西娅,“仅仅是因为他们闭口不谈自己的真实年龄。通过广播收听节目的听众是分辨不出这种细微差别的。在广播中,丑事……类似这种……于是成功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确实是这样。但我希望听众们能够想一想这个问题。你们中的许多人喜爱杰里布、布伦特、戈克娜和维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们的听众却反而能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早产儿有可能和正常人一样,是让人喜爱、令人尊重的人,并不低人一等。但我重申一遍,我没有故意隐瞒任何情况。当然,到最后……到最后,事实清清楚楚摆在每一个人面前,迫使每一个人正视这个问题。”
  “你把你的意思表达得这么夸夸其谈、振振有词。你的第二批早产儿才刚刚七岁,这种丑事,天大的,就算在广播里见不到人也隐瞒不下去。我看见了,你的背毛里还有两个新生儿。告诉我,先生,你的这类邪恶行径还有个止境吗?”
  “佩杜雷女士,你声称这种行为是邪恶的,但它邪在何处?恶在哪里?听众们收听我孩子们的节目已经两年了。他们了解杰里布、布伦特、维基和戈克娜,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好朋友,看成可爱的伙伴。你看见小伦克和娜普莎从我肩膀上面张望你—”特里克西娅顿了顿,好像给对方一点时间,让她看个清楚一样,“我知道,对你来说,看见出生日期离渐暗期这么远的婴儿是一种痛苦。但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说话了。到时候,我非常希望‘少年科学讲座’能将所有年龄段的孩子包容进来。听过一段时间节目之后,我们的听众就会认识到:这些小孩子和任何生于渐暗末期的孩子同样可爱。”
  “荒谬!你可能赢的惟一可能是每次只走一小步,让体面人渐渐接受这种丑恶道德,然后,直到……”
  “直到什么?”特里克西娅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直到—直到—”透过半透明的头戴式,伊泽尔看到小毕的眼睛瞪得滚圆,“直到体面人肯亲吻你背上这些可恶的蛆虫!她跳起身来,两只胳膊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挥舞着。
  特里克西娅的笑容没有改变。“我用一个字来回答你,亲爱的佩杜雷女士,、‘对。’就连你也明白,总有一天,人们会接受这种观念。人们不需要有一个什么‘第一次黑暗’来赋予他们不朽的灵魂,蜘蛛人自然而然就能学会爱自己的同胞。日积月累,‘少年科学讲座’最后必将让大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到时候,连你都可能认清这一点。”
  小毕坐了下来。她看上去非常像一位刚刚吃了败仗的辩手,准备调整战术,从新的角度发起进攻。“我明白了,跟你谈体面无法具有影响你的力量,昂德希尔先生。有些意志薄弱的人也许真的会受你慢慢逐步影响他们的影响。人人生来都有倾向不朽灵魂的倾向,这一点我跟你达成共识。但我们也都有粗俗、世俗的一面,先天就有。只有传统才能引导我们在这两者……之间。但我也同时明白了,传统对你这种人也没有重量。你是个科学家,是不?”
  “嗯,是的。”
  “四位深黑先驱之一?”显然是拜黑教的某种宗教观念。
  “……是的。”
  “我们的听众也许没有意识到,‘少年科学讲座’幕后隐藏着这么一位辉煌的了不起的人。你是四个亲眼见过深黑期的人之一。你眼里没有神秘。”特里克西娅正想说什么,但扮演佩杜雷的小毕不管不顾一口气说下去,“我放大胆子说句话,这就解释了你的缺点。你看不到我们之前许许多多世代的蜘蛛前辈的辛勤,他们慢慢积累,终于弄清了对蜘蛛人来说什么是安全,什么是不安全会死人。这些就是道德法则的基石,先生!没有道德法则,到了渐暗期结束的时候,勤劳的为暗黑期储备的好人就会被游手好闲的恶棍抢劫;没有道德法则,在渊数里睡觉的无辜人就会被先醒过来的人杀死。我们所有人都想要许许多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会从根本上破坏我们想要的其他东西。”
  “我同意你最后的话,佩杜雷女士。但你想表达什么观点?”
  “我的观点就是,规则是有原因存在的,特别是那些反对早产儿的规则。你是深黑先驱,你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就算是你,也一定知道,暗黑期是蜘蛛人的大清洗剂。我听过你的孩子讲话,今天广播开始之前。我观察他们在控制间。你的秘密早就有流言在传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的孩子中至少有一个一一是叫布伦特的那个吗?—是个智障。他是不是?”
  小毕不说话了,但特里克西娅没有反应。她的目光凝视着前方,却不是因为跟不上数据流。突然间,伊泽尔感到她的模样变了,感觉她严肃起来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变化的原因不是由于译员对字句的选择,甚至也不是字句中包含的强烈情绪造成的。变化的原因是……沉默。伊泽尔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蜘蛛人也是人,跟人一样,感情同样可能遭到伤害。
  一直沉默着,好几秒钟。“哈,”西利潘道,“这样一来,许多猜测再也没有疑问了。蜘蛛人肯定一堆一堆地生,大自然母亲再 以黑暗为武器,消灭其中的劣种。真妙。”
  廖的脸一皱,“是啊,我猜是这样。”她的手伸向乔新肩头。
  津明·布鲁特打破了沉寂。“昂德希尔先生,你愿意回答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问题吗?
  “是的。”特里克西娅嗓音中的颤抖更明显了,“布伦特不是智障。他的话不多,学习方式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声音激动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笑意,“智力真是无比奇妙啊。从布伦特身上,我发现……”
  小毕打断了她的话,“—从布伦特身上,我看见典型早产儿典型的缺陷。朋友们,我知道,这个世代里拜黑教会的力量受到很大压力,许多人认为教会老办法专制了。过去的时代里,像布伦特这种孩子只可能出现在偏僻角落地方,那是野蛮变态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很容易说,‘当父母者回避暗黑期的问题,比动物都不如。他们把小布伦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段时间残缺不健康的苦日子。他们应当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谴责。’但在我们这个时代,犯下这种罪孽的是昂德希尔这样的知识分子。”冲特里克西娅的方向一点头,“他让大众嘲笑传统,我却必须用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跟他战斗。看看这个孩子,昂德希尔先生。你还生了多少孩子像他一样?”
  特里克西娅:“我的所有孩子……”
  孩子是当然,肯定还有其他缺陷。我们知道你有六个孩子,你还有多少?你把明显缺陷孩子杀死了吗?如果全世界都跟着你学样,世界不等下个暗黑期到来就会毁灭,被大群大群非正常出生的缺陷人淹没。”佩杜雷开始长篇大论地进一步发挥,总结起来有几点:先天缺陷、人口过剩、杀婴、暗黑期开始时发生在渊致内的暴乱—只要大众接受非正常出生的观点,这一切必将随之而至。小毕呱啦呱啦说个不停,直说得喘不上气来才住嘴。
  布鲁特转向扮演昂德希尔的特里克西娅:“这一切,你有何回应?”
  特里克西娅:“啊,总算有回应的机会了,真是太好了。”特里克西娅又笑了起来,几乎恢复到了节目开始时的轻快语气。就算昂德希尔刚才被针对他儿子的攻击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但佩杜雷的长篇大论给了他喘息之机,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我想首先说明一点:我所有的孩子都活着,只有六个。人数确实少了点,但也不奇怪。大家都知道,除了渐暗末期,其他时间很难怀上孩子。早产儿在背毛里待的时间也比正常孩子长得多,很久以后才能长出眼睛。就自然条件来说,暗黑期到来之前确实是生育孩子的最佳时机。”
  小毕身子向前一倾,大声道:“记住他说的话,大家朋友们。昂德希尔刚刚承认,他犯下了反对自然的罪行!”
  “完全不是这样。进化过程使我们受制于自然条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生存、繁荣。但时代已经变了……”
  小毕嘲弄地说:“时代变了,是吗?科学使你成为深黑先驱之一,现在你比大自然更大了?”
  特里克西娅笑道:“哦,不,我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可就算在科技时代到来之前—有件事你知道吗?一千万年前,太阳的明暗周期比现在短得多,还不到现在的一年?”
  “胡说。生物怎么可能生存……”
  “是吗?”特里克西娅的笑意更浓了,以胜利的口吻道,“但我们已经发现了能够完全证明这一点的化石。一千万年前,周期短得多,太阳亮度的变化强度则温和得多。当时不需要渊数,也不需要冬眠。随着太阳的明暗周期越来越长,强度越来越剧烈,所有活下来的生物都逐渐适应了这种变化。我想,适应过程一定十分残酷,生物必须作出重大变化,重大调整。而现在……”
  小毕干脆地一挥手。这个动作是她编出来的还是从蜘蛛人广播中听到了什么暗示?“就算不是胡说,但也不是证据经过确证。先生,我不和你讨论进化。有些人或者会相信,但你的话是推测,不能当成生死大事的基础。”
  “嘿!爸爸得分!”坐在布伦物和杰里布上方栖架上的两个小姑娘轻声评点着。只要迪迪没注意,她们还不住用胃冲着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做怪相。刚才比十字闹出了乱子,这会儿不能再干了,但做点小动作,让她知道她们对她的看法—感觉真棒。
  “放心吧,布伦特,爸爸准能把这个什么佩杜雷收拾了。”
  布伦特比平常更加沉默寡言,“我早知道会有这种事。爸爸本来已经够难的了,还得解释我的事。”
  事实上,佩杜雷将布伦特称为智障的时候,爸爸几乎乱了阵脚。维基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不知所措。但现在爸爸正在收复失地。维基原以为,佩杜雷这个女人屁都不懂,可现在看来,她对爸爸用来驳斥她的某些理论还挺熟悉。不过没关系,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知识不可能那么渊博,再说,爸爸的话是对的。
  爸爸开始大举反攻。“我真是不明白,佩杜雷女士,以维护传统为己任的教会怎么对我们的历史那么不感兴趣。不过没关系,发生在我们这个世代的科技巨变足以证明我的观点。自然条件使我们不得不采取某些生存策略,代际区划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我同意。没有这种策略,我们也许不可能生存到今天。但是,女士,请想想这种策略给我们造成的浪费吧。每过一年,我们完全同步的孩子们便同时进入下一个生活阶段,上一个阶段所需要的教学工具对他们再也没有用处了,,只好闲置在那儿,等待下一个世代的孩子。现在,这种浪费已经不必要了。有了科学—”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尖声大笑起来,语气中充满轻蔑和嘲讽。“你总算坦白了!原来你的大阴谋就是让大家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共同生活方式有了之后,你自己的早产儿就不是孤立分子了。”
  “这还用说!”爸爸接过话头,“我希望大众知道,我们生活的时代已经大大不同于以往,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依自己的心愿,在太阳变化的任何阶段生儿育女。”
  “好,你阴谋腐蚀我们其他大家人。告诉我,昂德希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成立了一家秘密学校,专门为了早产儿?是不是还存在几百几千几万个早产儿,像你的孩子一样,等着我们承认他们?”
  “唔,这倒没有。到现在,我们甚至无法为我自己的孩子们找到玩伴。”
  这些年来,他们全都渴望着找到能和自己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妈妈一直在寻找,可到现在还没找到。戈克娜和维基已经得出了结论:其他早产儿肯定藏起来了……或者人数非常少。找到他们真是太难了,有的时候,维基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真的是遭了天谴的一群。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在她的栖架上向后一靠,露出近于和善的微笑。“你最后这句话使我非常欣慰,昂德希尔先生。即使在我们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仍旧保持着体面人,你的变态行径这样的行径是非常罕见的。但是,‘少年科学讲座’一直大受欢迎,受了多年欢迎,它最初的听众已经年过二十了。你的节目是一个以前不存在的诱导。我们交换观点非常重要。”
  “是的,完全正确。我也这么想。”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一歪脑袋。坏了。这家伙明白了,爸爸说的是真心话。要是她勾得爸爸畅谈未来……事情就麻烦了。佩杜雷用随随便便的语气提出下一个问题,仿佛她真的觉得好奇似的。“昂德希尔先生,我看来,你还是懂道德法则的。你认为道德法则是一种事物,呱,像艺术法则一样,可以由你这样的大思想家更改吗?”
  “大思想家!真恶心。”但这个问题把爸爸吸引住了,让他放松了对对方花言巧语的警惕,“佩杜雷,你知道吗,你启发了我。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道德法则与艺术法则的相似之处。这个想法非常有意思!你的意思是说,道德法则不适用于某些先天便具有……嗯,天性善良的人,这些人可以不顾忌道德法则。唔,肯定不能这样……不过我承认,我没有读过许多有关道德理论的书籍。我喜欢玩,也喜欢思考,思考问题就是我的游戏。踏进深黑期对战争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而已。在不久的将来,科技发展必将大大改变我们蜘蛛人的生活,我从这些科技创新中得到了许多乐趣。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包括以研究道德理论为业的人—理解这种变化的后果。”
  尊贵的佩杜雷女士道:“是啊。”嘲讽的语气掩饰得非常好,只有像小维基这种以猜疑的态度认真倾听的人才听得出来,“你是想以科技取代黑暗,成为我们的净化剂,我们的神秘宗教?”
  爸爸不经意地摇了摇进食肢。他好像忘了正在广播。“科学会使太阳变暗变成人人理解的小事一桩,就像每天都有黑夜一样。”
  控制间里,迪迪惊奇地“啊”了一声。维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工程师对自己监控的节目作出任何反应。对面的广播室里,拉帕波特·底格比突然间身体挺得笔直,好像有人用长矛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一样。可爸爸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尊贵的佩杜雷女士的神态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漫不经心,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天会不会下雨的问题。“我们将生活在暗黑期,一直生活到暗黑期结束,跟过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晚上一样?”
  “一点不错!要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对原子能那么感兴趣?”
  “也就是说,到时候,我们都会成为与你一样的深黑行者,也没有暗黑期了,没有神秘宗教,没有可以为蜘蛛人的灵魂提供庇护的渊数。科学把一切都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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