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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成城》君子以泽初版未修改全文加番外

_12 君子以泽(当代)
“我怎么觉得他喜欢的人是天后呢,你想想啊,他是搞建筑的,这是第一次演戏,怎么可以演得这么深情,他肯定对我们申美人有兴趣。”
“你已经完全陷入幻想的世界里了,快醒醒……”
听她们的谈话无疑是一种折磨。不管他现在对她是怎样的感觉,想要演好与她的感情戏对他而言是易如反掌的吧。毕竟他以前真的很爱她,他只需要拿出十分之一当年懵懂时对她的呵护劲儿,都可以让佐伯南这个角色变得非常饱满。
冬季的城市如同一片荒废的工业区,所有的高楼都像擎天的天然气储气罐,朝着夜空吐纳出白色的尘雾。这些尘雾就是人们所能看见的星辰,它们漫无边际地向四面八方扩散,直至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她想起深夜广播电台里经常有向主持人诉苦的异地恋男女,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总是那么寂寞,总是用看破一切的惋惜语气掩饰住内心深处的悲伤。而现在,她与那个人相隔的距离,又何止是几座城市。那是半个地球。他们在截然不同的国度,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他依然神采奕奕;当她的车穿过拥挤的城市,他已在人烟稀少的欧式街道上寻找灵感;当她独自一人起床的时候,他已经拥着妻子入眠;当她周围的人讨论着谁赚的钱更多怎样走得更高,他的朋友们在聊着非洲与东欧受苦的穷人;当她的世界关注着飞速增长的经济和负荷不起房贷的老百姓,他的世界关注着失业率、足球赛、斗牛和艺术;当十一月到来她和朋友讨论着光棍节该怎么过才热闹,他才从万圣节的鬼怪Party中解脱……
如果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一道方程,玉位数的物理距离是一个不变的常数,那么心理距离上的未知数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内心深处像是住了一只小小的恶魔,它在不断告诉自己,如果真的有他的孩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如果身边有一个小小的生命能够续承他的血脉,代替他陪在她身边……会这样想的自己真是糟糕透顶了。这个晚上她喝了很多酒,每次仰头饮酒时,她都能看见黑色的夜空。每到这个瞬间,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星空融为一体,抑或是,自己已被这块黑色的牢狱吞噬。
李真从人群中回来时,申雅莉已经醉到站不稳,伏在丘婕身上胡言乱语。李真赶紧过去拉开她们俩,低声说:“雅莉,你做什么,怎么喝这么多。”
“我感觉一辈子都要被这男人害死了……”申雅莉靠在她的肩窝,有气无力地说道,“第一次恋爱是他,第一次牵手是跟他,第一次拥抱是跟他,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发生……他却就这么走了。这么多年,我就是个悲剧……最悲剧的是,第一次做那样的事,居然就,就怀孕了……”
“胡说什么,现在都还不确定么不是,你怎么就这么悲观。”李真先是严肃地指责她,却与丘婕同时意识到她话中的不对劲,“什么,你说你和他是第一次?”
“雅莉,你第一次是跟顾小受?你不是吓人吧,那之前你你你你……你是那个……”
她们听不到她的的答案。因为她醉到失去感官知觉了。
一夜过去,窗外的光亮穿过半透明的窗帘,含蓄地铺上天花板,在角落处拐弯,盖满了墙壁。一阵短暂而刺激的腹痛让申雅莉撑开了沉重的眼皮。她眯着眼睛,尚未看清周围状况,想伸手去摸床头上的手机,但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再伸出胳膊往下面捞了一下,想看看包在不在地上,依然什么都没有。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环境高雅而陌生:这是一间乳白色的卧房,房间颜色的主调与窗外的阳光恰好融合在一起。浴室的门与书桌都是玻璃制的,上面有人鱼的雕刻,看上去比昂贵的油画还有艺术价值。玻璃桌上放置着一台还在闪烁的Mac一体机,似乎主人离去后没多久。她刚想下床看看电脑上的时间,下身异样的感觉却令她脸色大变。
从下床到洗手间这么短的时间内她想了很多,包括前一夜的醉酒和这段日子的狼狈。当白昼到来,理智重新回到身上,她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想不想要顾希城的孩子?答案是否定的。可是,如果真的怀上了,她会把孩子生下来。她不能把他们的错误强加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站在十字路口思考时,我们时常会不知所措。等有一天终于找到自己的答案却可能发现,之前的疑虑不过是多此一举。因为,还有另一条阳光大道等着你。
原来床上的肚痛和前一日的烦躁,都是例假来之前的正常反应。申雅莉第一次在最烦人的第一天开心得几乎哭出来。她赶紧出去在手袋里翻到了卫生巾,清洁工作做好后就想打电话给丘婕李真。但手机刚一打开,发现有三条短信,第一条是阿凛发的:“今天通告我都给你取消了,好好在家休息吧。”第二条是李真发的:“雅莉,我们让李太子送你回去了。你该好好恋爱一场,忘记那个讨厌的人。”第三条是丘婕发的:“雅莉,当你看见我这条短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把嫩嫩的阿松吃了,记得向我们分享食后感想。”
这时她才迟钝地发现,除了内裤,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真丝睡裙,里面是真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里,李展松的家?正在惊诧状态,李真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雅莉啊,如果你追着一个人跑太久,觉得疲惫了,不如想想,或许对的人就站在身后。只是你之前从来没想过要转身看一看。”
申雅莉下意识转过身,看见的却是凌乱的床铺,还有墙上一幅巨大的海报。她有点受不住李真大白天的文艺,摇着脑袋回短信:“我转过身看见的是我自己的海报,你的意思是,我这是注定孤独终老吗……”
她眨了眨眼,没继续打字,再次抬头看那幅海报。海报上的她依偎在阳光下的海滩旁,卷发略微凌乱,全被拨到一边,她手里提着一个饮料杯,慵懒地微笑着。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写满了深邃、迷人、自信。
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她。但这无疑是最美的她,也是她最希望维持的模样。
这时,门把声响了,有人走了进来。
她转过身,看见进来的人。
年轻的男孩子招呼着服务生将早餐推进来,桌布像是会吸收阳光一样白净明亮,银制刀又与装着鲜榨果汁的冰桶同样闪闪发亮。李展松刚看见她,赶紧飞奔到电脑旁边,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把上面的大学论文文档关掉,只留下当日股市收盘数据。然后他转过身,故作从容地笑了:“你醒了。”
“我们……昨晚没做什么吧?”她拨弄长发,让它们挡住睡裙的吊带。
“你认为呢?”他眼神挑衅,侧着头露出坏坏的微笑,“雅莉姐,我也是男人。”
(本章未完)
第二十座城(3)
  “所以,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对么。”
  李展松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为什么?”
  看见他这张有些果的脸,她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于是放心地找到沙发上叠好的衣服,背着他把外套披在身上:“会发生什么,那是小孩子做的事。既然你都说了你是男人,那肯定是非常有男子气概地把我照顾得很好,对不对?”
  原本想要欺负人,却被反将一军,李展松有些郁闷,但还是乖乖地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脑袋。她扣好扣子,绕过沙发走到他面前:”对了,我的衣服是女佣换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妆也卸了,这不大像是你会做的事。”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看了她一眼:“好吧,反正我是没办法整你的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看见她素颜的样子。虽然因为前一夜的宿醉有着浅浅的黑眼圈,但她不化妆的样子居然很清纯,和上妆后的妩媚女王完全不同。此时她睑上绽放出了甜蜜的笑意,柔和得就像她胸前的波浪发卷:“阿松,谢谢你。”
  “谢什么谢,本来我是想吓唬你的,不要随便给我发好人卡。”他板着脸,一副自以为冷酷的模样。
  她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探过头看向窗外。
  这—天才刚开始,外面的世界虽然寒冷,却被冬阳镀上了一层充满生机的金色。从李展松家里可以看见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咖啡厅的铬合金柜台反射着刺眼的光,穿着鲜艳制服的人向路人们递送传单,绿色的出租空车夹在各路私家车之中。E班族和学生们拿着早餐,从地铁站大量涌出来,并分散流向每个交通灯、每条笔直的长街、每座拔地而起的擎天大楼。
  看着留外的一切,她忽然发现十年来,自己曾经错过了多少生命的美好。
  就这样吧,从牢笼里走出来,走到崭新的天空下。
  几日后的晚上,一家五星级酒店的VIP江景双人房中摆着西餐推桌年轻的男女一人坐在一头,两人的身影被摇丽。女生只有—个背影
  一看便知是今年轻有姿色的女子。而她对面的年轻男人一头凌乱的黑发被撂到—边——有点像小栗旬在《Rich man Poor woman》中的发型,衬着他小巧的脸,露出—边摇滚风的耳钉,把他显得美型又叛逆。
  “嘉瑞,今天,今天能和你—起吃饭,我真是太开心了。”女生小声而柔弱地对男生说道,光听声音就知道她平时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因为,外面前流传你是很傲慢的男人,实际上……”
  嘉瑞双手交叉叠放在桌面,身体往前侵了一些,就像是一只即将捕猎俊美的狼。他张了张口,刚想开口说话,没锁好的房门却”哐当”一声被踹开。对面的女生用嫩嫩的声音叫了一下,捂住耳朵。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看向门口气势汹汹冲来的人:她也穿着黑色曳地晚装,但不是露背的,而是不需要在胸下垫任何东西就相当丰满的深V长裙。
  中分的大卷发彰显了漂亮的大眼睛,那张脸连女人看了都挪不开眼。
  和她一比,他对面身材单薄的小女孩完全没了存在感。所以,嘉瑞也理所当然地看着她,眼中露出惊愕之色。
  遗憾的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却完全不懂如何保护自己的形象,瞪大眼睛指着那男人愤怒道:“你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她左顾右盼,最终从床上抓起—个枕头,对着嘉瑞的脑袋就是一阵猛砸:“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居然带她来这种地方!”
  他被她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急道:“我和女人开个房你都要管?”
  “你爱和谁开房和谁开房去,但不准打她的主意!因为女人只要和你说话都会怀孕!”她像是被蜘蛛粘了手一样甩开他,拉着身边女子的手,把她拽起来,“你以后再靠近我妹,我就找人把你做了!”
  “……你妹?”他一脸茫然。
  “你妹?”柔弱的女生终于受不了了,一脸快哭出的表情。
  “是啊,我就是说你……”她转过头看了女生一眼,整个人都像被速冻一样,望着她出神。
  他抱着胳膊,一脸挑衅地看着她。她的上嘴唇微微抬起,露出些许雪白的牙齿,然后轻轻放下女生的手,悄声转身走掉。
  “达妮,想知道你妹在哪是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猛地转过头,将原已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说!”
  看见她艳丽之极的脸庞,他的脑袋像是有电流窜过,早已一片麻痹。
  他痞痞地坏笑着,掏出钱包,抽出一张蛋糕师的名片递给她:“你妹妹今天也二十二了,其实,不如买几根蛋糕插在蜡烛上送给她她认真地点头:”嗯,蛋糕插在蜡烛,这是个技术活儿。”
  旁边的女生和周围的人“噗”的一声笑出来。他哀嚎一声,捂住头转过身去:“对不起,我又背错台词了……”
  在一片哄闹的笑声中,他委屈的样子反而让人更忍俊不禁。她也笑了出来,戳戳他的手臂:“没背错没背错,蛋糕是条状的,蜡烛是块状的啊,哈哈哈哈。”
  “雅莉姐,我恨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种更加委屈了。
  这里是电影《黑桃皇后》的拍摄现场,也是李展松当日拍同—个场景第九次NG。其中有六次都是在申雅莉转过头这一瞬间出了差错。而且对他这种非演戏专业的明星而言
  词,所以大家经常刚—进入状态,就要面对太子爷苦不堪言的漫长沉默。这些事情都是剧组群众早就预料到的。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太子爷的态度一点都不傲慢,每次NG过后反而会向周围的人道歉,然后认真琢磨重新拍摄。
  这一幕再次NG之后,导演觉得他已经到极限了,放大家休息一下。
  他生不如死地对天长吟一声,倒在了宾馆的床上。申雅莉避开嘴上的口红,—边啃苹果,—边递给他另—个苹果:“累不累?”
  “男人,不怕累。”
  明明看上去就像是个犯错的学生一样,却非要装硬汉。这让她不由觉得想笑:“拍戏会不会耽搁你写论文?”
  “啊。”他的背明显一直,“我,我觉得这苹果还挺好吃的,你在哪里里买的?”
  这种生硬的换话题方式让她忍不住又笑了。她想了—会儿,撑着下巴歪头看他,故作认真思索地说:“阿松好像还挺成熟的。”
  “那是肯定的,也不看看我追的是什么女人。”他得意洋洋,笑得邪气。
  “嗯,比同龄男孩子成熟很多啊。”
  “同龄人……”他的表情停滞了一下,笑容渐渐从得意转成强笑,“果然,在你眼中,我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吧。”
  “阿松,你确实年纪不大。”
  就像这一刻,明明受伤却又想要掩饰的样子,不是孩子是什么呢。可是,这样简单纯粹的个性,让她觉得有些心疼。对大人而言成熟是完成时,青涩走过去时,后者明显不如前者。但人类总有着呵护弱小的本能。如果能做什么,她想要让这个孩子开心一点,不愿让他受伤。
  因为她轻易地看透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过去自己傻傻的影子。
  “可是这不影响我们阿松的魅力,所以你不用担心。”她的眼睛弯弯,留给了他鼓励的目光。
  “真的?”
  “真的。”
  “那,那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喜欢上我,会考虑当我的女朋友吗?”
  “什么傻问题,如果喜欢上,当然会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握紧双拳,像是任何—个青春年少的男孩子一样,喜怒不形于色,脸上写满了“必胜”——因为喜欢人的—句话从谷底飞到天堂,这样的表现也非常孩子气。可是,她并没有撒谎。她有认真考虑姐喇门的话,觉得整理^生重新开始,和阿松认认真真谈一场恋爱,未必不是—件好事。
  《黑桃女皇》是—个欢快的故事:女主角达妮离婚后变得不相信爱情,而且有恋妹情节与日俱增。男主角嘉瑞是今年轻的赌场大亨,和她妹妹曾经是同班同学,两人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达妮却误会嘉瑞喜欢自己妹妹,所以只要他靠近妹妹,她就会化身为翻滚的刺猬,把他扎个遍,还说了“不想被可怕的大姐误伤就离我妹远一点”这种威胁的话。殊不知嘉瑞从高中时就已开始暗恋她,每次接近妹妹,其实都是为了找和她搭话的借口。
  两人欢喜冤家的戏份占了大半,电影的拍摄过程非常轻松。好的演员拍戏会把自己代入影片,所以当初拍摄《巴塞罗那的时廊》时的压抑和悲伤被扫荡而空,这部片带给她的情绪似乎只有欢乐。而且,随着拍摄时间增加,她和李展松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剧组也看出他们之间有点暧昧。因为李展松的阳光又开朗,她也一直给人一种大大咧咧的印象,所以本来不被看好的姐弟恋,竟也得到了大家私底下的祝福。
  《黑桃女皇》第一场吻戏发生在男主角的告白之后。达妮和—个男人去赌场时撞见了嘉瑞,她看他身边跟的人不是自己妹妹,但心里还是泛起了一阵酸涩,所以没有搭理他。后来他把她单独叫到赌场一楼大厅的角落,逼问她那是什么人,她连正眼都不看他,说:“与你无关。”他被激怒了,悲怒交加地说出“我喜欢你。”不顾她的惊讶,拥她入怀,霸道地吻了她。
  但是,这只是他们当天的第一次接吻。第二次发生在戏外。
  那天晚上,导演请整个剧组去吃海鲜,他们并排坐在—起,和大家聊着和平时一样的话题,却在餐桌下一直牵着对方的手。李展松的个性是非常讨人喜欢的,他虽然年纪小,但幽默感十足,—个晚E逗得大家直笑,申雅莉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电影《十一罗汉》中,乔治?克鲁尼与妻子茱莉亚?罗伯茨离婚后又回来与她共用晚餐,知道她有了新欢,他说:“Does he make youlaugh?”她的回答令人印象深刻:”He doesn’t make me cry,”
  ——他能逗你笑吗?
  ——至少他不让我哭。
  申雅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这样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且是来自这么多熟人朋友。只是,在所有喜悦包围她的时候,那个人的脸忽然出现在脑海。那是与阿松完全不同的,淡然如水的温柔容颜。这—个瞬间里,周围的声音消失了,一切都像无声的电影一样缓慢而沉默地进行着。她的笑容也消失了,停留在脸上的,是像孩子被告知没有生日礼物般的失落。
  但是,这只是愉快夜晚中短暂的几秒钟,只是悠长人生中—个微不足道的瞬间。
(本章完)
第二十一座城(l)
一年后,他又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
因为工作尚未调任过来,他只能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乘着巴士在市区内游荡。他穿过西部的老城区,经过一条因工业污染而废弃的河,看见皮革厂排在水中的垃圾如同尸体般漂浮,拥挤地堵塞了河道。他在附近的车站下车,走向河对岸正在拆迂林立的老房子。几个流氓痞子正在工地里无所事事地闲逛,望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挑衅,好像发自内心鄙夷这个身穿范思暂的文雅男人。他目不斜视地走向那片老旧的住宅区,视线中的一切与充满笑声与回忆的地方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颓然的对比。
这是他高中毕业前住了十多年的家。从很小的时候父母创业成功,他们就搬来这里,住在六楼,尽管有两百多平,中间曾经有一片很大的楼中花园,但还是需要爬楼梯上去。他记得父亲体力一直不好,爬这楼梯总是会累到气喘吁吁,经常被母亲指责缺乏锻炼太没用。后来上高中了,他交了女友,那个女孩也很讨厌他家的楼梯,理由是“楼梯太宽要走的路太多”。然后,她就会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跳到他的背上,非要自己背她上去。当时他还是个爱闹别扭的小鬼,嘴上经常像母亲指责父亲那样说她身体素质差,却特别依恋她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永远不会忘记那双臂膀。那是温暖的、柔软的、总是黏着他的。那是他的初恋,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保督地去爱一个女孩。
如今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人,已经忘记了耗尽所有热情去为一个人付出的感觉。自从皇天集团前几个月的大事件发生,他一直和她保持邮件联系。那样陌生而礼貌的沟通方式让他更加确定了,人在完全成长以后,确实会逐渐失去爱人的能力。小时的他们多傻,因为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总是喜欢把自己弄得很苦情,变着法子证明自己爱对方可以直到海枯石烂。当时他们是如此简单,以至于看不透那么多年以后,彼此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关系。
原来,分手后两个人的关系,比陌生人熟悉,却比朋友陌生。
他握紧口袋中的钥匙,走到家门口,想要打开房门,却被一旁被塞满的邮箱夺走了注意。他换了一把小的钥匙,走过去把那个爬满黄色铁锈的邮箱打开。上百张明信片从里面掉了出来,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卡在信箱口一封多余的明信片背面有熟悉的绘图:深绿色的橄榄树山林里,白色建筑堆积的小巷延伸至视线的尽头,一个西班牙老头杵着拐杖从小房屋里走出来,雪白的山羊跑遍这条长长的小巷。明信片的右下角写着这个地方的名字——Mijas。
他有些愕然地把明信片翻面,然后看到了蓝色墨水写满的明信片背面:
希城,我现在正在西班牙的“白色山城”米哈斯,跟剧组一起为我的新电影《巴塞罗那的时廊》取景。这部电影的情节我已经在直布罗陀写给你了,你记得要认真看哦。很喜欢这座小镇,真不敢相信在欧洲也会有这样具有民族风情的世外桃源。而且,它的主色调是白色。每次看到白色,我总是会想起你。看到雪也会想起你。因为在我心中,你是白色的。在我:身边时是如此,离开我以后更是如此。
没有落款。相比较屋顶角落的蜘蛛网、墙角结灰的花瓶和塑料花,以及满地其它泛黄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已经很新了。他蹲下来,随便翻了一个邮戳时间是十年前的明信片。字迹很潦草,上面干涸的水痕把一些字都弄糊了,看上去好像是在情绪不稳定的状况下写的:你说世界上有没有天堂如果我也去死,是不是就可以立刻看到你了你一定在笑话我对不对,因为如果我死了,只会下地狱,对不对你这不负责的男人!!你就这样把我扔下自己去死,要我以后一个人就这样过一辈子吗!!顾希城,我告诉你,既然你无情,那我也无义,你看着,只要一年时间我就会把你忘记,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女人!!
八年前的明信片则是这样的:
希城,我现在正在乐山大佛脚下哦,猜猜我在这里做什么宾果!在旅游!你不知道,乐山大佛真的好大啊,我们居然可以在他的脚指甲盖上放麻将桌打麻将,我觉得这真是个好点子,要知道这里可是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对了,我谈恋爱了,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离开我哈哈,后悔也没有用,因为我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对不起啦希城,我不爱你了,谁叫你这么绝情。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放心好了。
^-^
他又随便找了一张七年前的明信片:
失恋啦,被甩啦。对方嫌我工作时间太少,没时间陪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确实很忙啊。现在的男人怎么感觉都像奶嘴男呢。所以我跟姐妹们跑到香港来购物了,在这里都还要写明信片,你说我忙吧,其实我也真是够闲的。你说,为什么在这种嘈杂的地方我都会想起你呢难道我已经养成了走哪想你到哪的习惯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丘婕,她说我好恶心。
五年前的内容:
最近工作越来越辛苦,都没什么时间出去玩了。这次依然是跟剧组一起出来,在韩国和他们合作新的电影。我没想到自己在韩国人气也会这么高,真是有点意外。对了,有个好消息,我又拿奖了。现在圈内人都称我为皇天一姐,这称号霸气吧。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女友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没有感到骄做呢。:)
四年前的内容:
最近结婚的女明星越来越多了,然后我也理所当然成为了大众催婚对象。爸妈催得更是厉害。其实我现在正在和一个企业家相处着看,但怎么说,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想过往结婚这条路走。我一直想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和一个以前毫无交集的异性成立家庭,天天待在一起讨论着怎么过日子,光是想想都觉得乏味。传宗接代也是框框条条又没意义的行为。如果是为了有人照料、有人做饭,不如请厨师、保镖、司机、私人医生。反正我的经济能力允许自己这么做。可能是年纪大了真的有点往灭绝师太的方向靠拢,反正我对结婚没兴趣。一辈子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的么。
三年前的内容:
都说一个人衰老的表现,是开始忘记最近发生的事,反复回想多年前发生的事。这两年我就是这么个状态。总是会想起我们高中时的一些事,像是以前给你写情书,结果被班上的同学当众念了出来,然后你还因为我骗你和我怄气。那时的事,真是想想都觉得挺傻的。如果让我现在去做这些傻事,肯定是做不出来了。但最令人怀念的,恰好是这一份再也回不来的单纯。希城,不管是你曾经来到我的:身边,为我停留的时光,还是给我留下的所有回忆,这些都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真的很谢谢你。
两年前的内容:
最近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会梦到你,然后醒来的时候枕头哭湿成了一片。心理医生说我是工作压力太大,所以总是会想起最令自己难过的事,也就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建议我放下过去往前看,不然抑郁症会加重。希城,你知道么,你已经开始变成我的精神负担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淡忘你一点。毕竞生活不容易,偶尔我也希望自己能轻松一些。
最后的几张是拍《巴塞罗那的时廊》时从西班牙寄出的。可是每多看一张,他的胸口就会更闷痛一些。零碎的刘海垂下来,在光影中挡住了他的眼睛。
这一次回国,其实并未打算长久逗留,只是想在观众席里看看这一晚的金龙奖颁奖典礼,然后直接飞回巴塞罗那。一年前把她伤成那样以后,他就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个可以带给她幸福的男人。所以在这一段感情中,他还是和最初计划的那样,选择了放弃。后来听说她和皇天的太子爷在一起了。那个男人比她小很多,但似乎对她好到羡煞所有女性。他们在一起以后,她在镜头前明显比以前开心,笑容多了,言语幽默,眼神也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大方。
这一刻他如此想要拥抱她。
可是,她的笑容是他最害怕失去的东西。他打开手机,凝视着屏幕上她的近照——他不愿意再看不见她这么美丽的模样。哪怕她微笑的对象不是自己,他也想要守住它。
所以这一次,不会再有靠近,不会再有交集。
第二十一座城(2)
对皇天集团而言,一年后的金龙奖颁奖典礼绝对是一个莫大的福音。不仅仅是因为影帝影后均是皇天的艺人,还因为在这之前,集团中无数明星隐私遭到曝光,几乎有点知名度的艺人都受到丑闻的冲击,被推到了浪尖风头。虽然并未像前次股东涉嫌贩毒那样摇摇欲坠,但这一次大量视频与照片源自海外网站,国内短期内完全无法控制,迄今未能得以平息。
这次风波中,受害最严重的是偶像剧《赛车女郎》中的女主角演员。这位女艺人被曝光的是成名前与某已婚著名运动员的不雅视频,因为她一直走清纯路线,大众对这样的事实无法接受,更有不少人揣测她与该运动员发生关系是在他结婚以后。后来连运动员的太太都出声斥责她,说她“不知廉耻”,此后舆论几乎完全一边倒,让她彻底身败名裂。事件发生后她一直没有进行任何公开活动,直到七十余天后的早上,她被人发现在跑车中烧炭自杀身亡。这前一天晚上,她在微博上留下过一句话:“我知道解释已经无用。他们都告诉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切会好起来,可是……唉。”下面全是铺天盖地的谩骂。
事件闹得最大的是柏川和浅辰。他们的许多合照也被同期曝出,大部分照片中两人举止亲昵,牵手、拥抱、亲吻脸颊,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朋友关系,而且两人疑似正在同居。无数粉丝心碎,恶意攻击纷沓而来,两个超级巨星变成了“死基佬”“恶心的同性恋”。但与此同时,又有无数女粉丝对这一消息欢欣雀跃,大力支持他们,并声称“我爱柏川,也爱浅辰,他们俩随便哪一个被女人抢走了我都无法接受,在一起最好了,永远在一起!”。所以相较自杀女星的一面倒,他们只能算是饱受争议,情况好很多。消息传出后,柏川不受任何影响,照常完成工作、参加活动,只是对任何采访都避而不答。浅辰从家里搬出,推掉了所有公开活动,甚至连柏川都不见。遇到记者采访,他也只会搬出惯例态度哈哈大笑说“没有这回事”。没过多久,柏川成为《星闻风尚》杂志封面人物,以标题”柏川:我和浅辰不是暖昧不清的关系,我们早已结婚领证”结束了这一争议话题。之后,他破天荒地开通了认证微博,只发了四个字的内容:“小辰,回家。”上百万的转发评论什么样的留言都有,但大部分还是女性的调侃,诸如“小辰,你家柏川喊你回家吃饭”“在一起,在一起”“我又相信爱情了”……
这次风波中,走漏的内容虽然都不是从皇天内部传出的,但这些艺人无一不是属于皇天旗下。人们都猜测这是皇天集团劲敌幕后策划的事件,目前警方依然在调查中,但迄今为止没有结果。柏川是这次风波中结局最好的两个人,到底是因为这个年代人们对同性恋的偏见已经减低了不少,两人结婚木已成舟的消息也让他们得到了不少祝福。但其他明星,尤其是女性在精神和事业上同时受到的伤害就非同小可了。除去自杀的女星,还有不少皇天女星陆续透露轻生想法。
唯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女明星只有一个,那就是申雅莉。
对无数人而言,这是意料之中,也绝对是意料之外的。因为申雅莉虽然出道资历深,也付出了无数的心血,但她在名誉之路上走得太顺利,即便挂有“演艺圈头号白莲花”的外号,还是有不少人认为她这个普通家庭出生的女性不可能光凭实力走到今天这一步,说历史清白,不过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而已。这一次风波过后,她的认真、自爱、努力,更是得到了大众的肯定。
这一次金龙奖颁奖典礼上,她凭借在电影《巴塞罗那的时廊》中出色的演出再次摘下影后桂冠。她提着裙摆走上红地毯的那一瞬,数百道闪光灯同时打亮。她的希腊式长裙如同浓而厚的奶油般雪白闪亮,她的香气像是春季的杜鹃花般撩人。她事业有成,人生顺利,一如既往是星光大道下最有魅力的女人。
当她站上领奖台,接过颁奖人递过来的小金人,还未发言,台下已响起如雷的掌声,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后平静地说道:“经常听见别人说‘不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不然会活得很累’。
大部分人对“别人的看法”的理解,似乎是反对的声音。但我自己有一点不同的看法。要做到不卑不亢,我觉得首先要学的不是如何面对羞辱时淡然如水,而是学会在面对赞美时不欢喜若狂。当肯定的声音对你来说变得不再重要的时候,否定也就不重要了。
“例如你喜欢别人说你聪明,那你就一定会介意别人说你愚蠢。想要不介意别人说你愚蠢,那首先要告诉自己:或许我并不是特别聪明人,但我会努力。一直用这个方法激励自己,我觉得很有效。它令我心如止水,也让我不再去在意很多以前令我难过的事情。现在我把这个方法分享给大家,尤其是给今年受到小小挫折的朋友们。人生还很漫长,我们都要一起并肩走下去。”
说到这里,她举起小金人,眼中有水光闪烁,但已不会再像第一次领奖时那样哭得狼狈又青涩。她含着眼泪没让它流下来,反而露出了微笑:“谢谢你们。”
露天颁奖台上星光万丈,四周人头攒动,倘若站在四周的高楼大厦中探头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人群的海洋。那些以颁奖典礼为中心向周边扩散的路口,就像是大海的分流,时时刻刻都有车辆如水般流动。而响亮长久的掌声,就像海声响彻夜空,将她包围。过去数年的努力更像是浪潮一般,在这一刻被推到了最高峰。她享受着此时的掌声,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感慨自己是如此幸运。
皇天事件爆发以后,她也曾提心吊胆过,害怕自己与白风杰的过去被曝光,也怕自己辛苦经营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那一段时间她想通了很多,例如一直以为自己讨厌演艺圈,不喜欢演员这个看似光鲜实则不受尊重的职业。她总认为如果人生可以重头来过,自己一定会选择成为建筑师。因为这是儿时的梦想,是一个未完成的遗憾。所以当时她为自己找好了退路,如果她与那名自杀女星一样跌入谷底,就干脆退圈转行当建筑师——可真正开始想象变成建筑师的情景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憧憬的建筑是如此的陌生。虽然背台词很乏味,剧组加班总是累到让人崩溃,但演戏早已变成了她的工作,她的生命。而建筑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业余时间用以欣赏剖析的爱好。
渐渐的,她有了一种想法——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再愿意离开。
没想到的是,明明已经做好了狠狠跌倒的准备,从头到尾皇天事却与她毫无关系。
因此,当这件事渐渐平定下来,她发现过去的自己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太在意人生道路中错过的几个秀美的景点,而忽略了沿途更加灿烂的风景——是的,她已经从过去中走出来了。对命运赐给她的一切,她都充满了感恩之情。
如今的人生,已经不能再完整。
所以她也不会看到,自己曾经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正在观众席里,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为她的荣誉鼓掌到手心发痛。
这一次的影帝得主是柏川。他先于申雅莉领奖,此时正在后台接受记者们的采访。顾希城难得回国一次,打算和他叙叙旧再飞回西班牙,但他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发短信让顾希城再等等。顾希城走向申雅莉领奖后去的相反方向,但没想到的是,他避开了申雅莉,却没能避开浅辰。才嘘寒问暖几句,他已被浅辰拖到颁奖台后方的房间中。浅辰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你都这么久没回来了,柏川那家伙居然还让你等他,我帮你去催他。”
“不用,我在这里等。“
浅辰明显没听进他在说什么,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然后,他发现在室内手机没信号,直接走到走廊上去翻看手机。但没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未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浅,你怎么这么二,柏川的小金人怎么可以往地上搁呢?就连我侄女儿都知道这种东西得放桌子上,你这脏孩子……”
心跳停了一拍,他警觉地抬起头。可是来不及,申雅莉已经走过来了。
她还是穿着刚才那件白色曳地晚装,但原本拨到一边风情万种的头发已经被随性地披到背后。她摇了摇手中的小金人,走到门口本来想开口指责他两句,却没在里面找着人。刚想转身离开,却撇到角落有一个高高的人影,她随便看了一眼,目光就再也无法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开。
未来往往的都是打扮耀眼的明星,这个晚上所有的光辉全部凝聚到了荣誉的颁奖台上。他站在微弱的光线下,穿着一身庄重而严肃的黑色西装,就像是荷兰画家伦勃朗擅长绘制的光影肖像画,因四分之一的侧影陷入黑暗而显得光暗对比强烈,轮廓异常分明。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神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惊愕。两个人视线相撞的刹那,时间也像是滞留了那么片刻。
第二十一座城(3)
曾经在脑中试演过两个人重逢时的场景。她一度以为要么自己会狠狠扇他一个耳光,要么就是作践自己哭着扑到他的怀里。
总而言之,一定是惊天动地的。毕竟自己把最多的爱和最痛的恨都给了他。
可现实与戏剧相差太远了。从几个月前他以“雅莉,不知最近你过得怎么样”为开头写邮件给她开始,他们之间所有的冲突都奇迹般的在一夜间化为乌有。她对李展松的事只字未提,只是大致说了一下自己生活很顺利,买了新车,搬了新家,电影也有望得奖,然后再回问他的近况。他同样没有提自己的婚事,说的大部分是工作上的问题。他们有礼而疏远地和对方通信,好像两个人不曾在一起过,他结婚时冷漠而决绝的转身,好像也只是出现在梦里一般。
所以,此时她能做的,只是露出了更加吃惊的表情,然后用主人的姿态客气地笑道:“你居然回来了。”
“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才刚到两天,不过很快又要回去了。”
“这样啊,好不容易回一次国,真可惜。”她斟字酌句,尽量不让自己听上去太热情或带有赌气意味。
“主要是那边还有工作。不过,恭喜你得奖,影后。”他温和地笑了。
“谢谢啦。”她得意地摇了摇自己的小金人,又把影帝的奖杯拿起来,“对了啊,我得找找浅辰去,他把居然把人家柏川的小金人丢地上,真是多年不改的邋遢毛病。”
在她说出告别的话之前,他已抢先说道:“在这里等等吧。
他刚才来过,现在去叫柏川了。”
“也行,那我们先进去坐着?”
“好。”
两个人进入房间,一人坐在沙发一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申雅莉到底是出道多年的演员兼八面玲珑的名人,可以自然地找话题,而且可以让他们在外人看来就是久别重逢的好朋友。
顾希城就显得不那么健谈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话,最多敷衍地回答是或否。
这样的状态真是让人疲惫。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就觉得越辛苦——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表面功夫都还要靠她来维持呢?
心里的情绪其实已经负面到了极点,但这从她的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只盼望浅辰和柏川早点来,她也好从这种尴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可是,当浅辰和柏川真的到来,她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只是她不会再让自己回到当初的状态。和他们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她就以要赶通告为由离开。他和柏川浅辰二人一样,只是友善地和她告别,没再做过多的挽留。她在颁奖典礼现场又耽搁了十多分钟,后来在阿凛的催促下才匆匆离开。坐上车以后她一直在回头看颁奖场地,心中不理解为什么自己明明走得果决,却还是不愿从有他的地方离开。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不甘”。哪怕自己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不打算和他再有过多来往,却憎恨他比自己洒脱——没错,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会去爱一个伤害自己的人。
当晚凌晨三点她都没能入眠。只能躺着玩手机。看见手机邮箱中出现“Re:Re:Re:Re:Re:Re:雅莉”的标题,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这封邮件。果然是他发来的,内容比以往要简明扼要很多:“雅莉,我明天晚上8点飞巴塞罗那。如果你没什么要紧的事,下午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她环顾四周,新居尚处于黑暗中。早春开的花已在窗台上凋谢,干涸的花像带着褶皱的碎布,在夜风中零散地飞舞。玻璃容器中种植的风信子却仍然旺盛,与绒毯似的藓苔、湿润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植物香气。大概命运真的与人的喜好息息相关。她一直很喜欢风信子,原本是喜欢蓝紫色花朵高贵、饱满又感性的模样,却从来没想过要去关心它的花语。直到最近,她才从一个剧本中得知,它的花语是悲伤的爱情、永远的怀念。
这用来描述以前的自己与希城是多么合适。最后一次见面吧,让我们的告别有个好结果——她如此告诉自己,然后答应了他的邀请。
第二天她特意选在国际机场附近的餐厅和他见面。但天公不作美,连最后一天的天空都是一副愁云惨淡的嘴脸。等她抵达餐厅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阴雨。餐厅里只有寥寥两三桌人,他早已和他不大的行李箱坐在窗前等候。或许是天气影响了她的心情,这一天她连伪装情绪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略显疲惫地和他面对面坐着,各自向服务生机械地说出自己想点的菜。
用餐的时候也很无聊,她像是个在老师面前吃饭的小学生,除了盘中的菜什么也看不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定不会开口说话。这家餐厅的菜又符合了机场黑暗料理的定律,让她觉得下咽都困难。打算好好告别这样的计划果然是不可能实现的,整个过程她就记得饭有多难吃,气氛有多窘迫。吃完饭以后她看了看时间,说:“还有四个小时才起飞,我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你先自己去把行李托运了吧。“
“没事,我没带液体,东西不用托运。”
“那我们先在这里等着?”
“嗯。”
拜托你,放过我吧。她欲哭无泪地靠坐在椅子上,脸上已有了不耐烦的表情。他反应很敏锐,看了看表说:“我还是把行李箱托运了吧,然后进去刚好买点东西带回西班牙。”
她瞬间有些哑然,还是跟他站起来,戴好墨镜:“算了,我陪你一起。”
“没关系,我自己去。”
“我陪你去。“
他笑了:“真的不用……”
没来由的焦躁感让她火大起来:“你烦不烦啊。真那么客气今天就不该约我出来吃饭,既然都叫人出来了,哪有让我先走人的道理?你是不是在国外待久了所以傻到在国内怎么做人都不会了?”
突然被这样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有些愕然,但还是侧过头,笑意更深了一些:“知道了。影后教训的是。”
这一天她穿着低调的灰色大衣,看上去并不显眼,所以进入机场后除了托运处的工作人员,并没有人认出她。把一切繁杂的手续解决完毕,她送他一起去安检处排队。排队的有半数以上都是外国人,前面的西班牙人和后面的四五个印度人把他们夹在了中间。队伍缓缓挪动,就像是一个链条松懈的齿轮,慢慢地解开人们之间的羁绊,把他们分别送向再也看不见彼此的远方。她头一次发现,在机场这种地方,纵使有再多的话想要告诉对方,也会说不出一个字。她只能无声地垂头玩手机。
“你居然还留着它。”
他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抬起头,却正对上他很近的脸孔,又匆促地把头别到另一边:“你说什么?”
“乌龟。”他指了指她的手机。
她这才想起手机背景是那只好养又懒惰的乌龟呆呆。但如果不是他说出来,她都快忘记了这只乌龟是和他一起买的。她应了一声,随口说道:“现在长大了不少。”
“我的那只笨笨也还在,也长大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段视频给她看。非常喜剧的是,笨笨虽然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它还是改不掉钻牛角尖的习惯,整个视频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在往前冲,跑路速度快得不像乌龟,冲到墙角以后又卡在了角落里撞来撞去。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他的手机,想重新放一遍,却不小心碰到手机的home按钮。然后,视频关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他的手机桌面——她的照片。
“哈哈,你现在还是我的粉丝啊。”其实心里已经酸涩得有些疼痛了,但她还是硬撑着开玩笑。
等了很久,没有得到他的答案。她下意识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却与他的视线相交。再次躲开他的视线,她已经懊恼得想要当场转身逃跑,但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这么做。可他一直不说话,她也没有任何勇气再找话题。过了一会儿,在前方热情洋溢的西班牙语的环境中,她听见他的声音沉静而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还记得高中时你写过情书给我么。你在信里对我说,你喜欢我。”
她的眼睛陡然睁大。
“那时候我知道你是跟丘婕一起整我,但也知道那封信里多少都有一点你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你喜欢我的成分有几分,谎言有几分。只是从那以后,我就彻底完蛋了。因为太喜欢你,所以之后我做了很多错事,甚至连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也没有调查过。对不起。”
她背对着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头面对他。
“我知道这些话不该告诉你。可我觉得如果不说,肯定以后会后悔。”他停了停,声音更加低沉了一些,“雅莉,我已经离婚了。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以后大概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前面的西班牙人正在递交护照给安检员看,她的脑中已经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把自己的护照也拿出来,语气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对了,这次回来,我发现你比以前更漂亮了。知道你现在过得幸福,我比谁都开心。”
安检员检查过他的护照和机票,他接过来,然后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就到这吧,我走了。到了巴塞罗那,我会发邮件给你。”
被揉乱的刘海在他松手后盖住了视线。只要是他触摸过的地方,都会像是留下了烙印一样微微发烫,却又隐隐作痛。现在已经十分确定,自己已经不再爱这个男人。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离别还是会让人感到如此难过。即便闭上眼睛,他温柔的笑眼也会一直停留在脑中持续不去。她微垂着头,依稀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最终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向前看去,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海中。
(本章完)
第二十二座城(1)
机场中人来人往,上百双皮鞋碰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她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杵了多久,但直到安检员催促了四五次,才反应过来自己挡住了别人的路。她快步走向机场外,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是一路小跑出去的。
雨水在冷空气中浙沥坠落,灰色大雾笼罩的城市像是水粉画出一般虚幻。这样的雨景和高中那一场雨实在太相似。在那场雨中,她像个小孩一样抱着膝盖蹲在路边哭,如此任性,却又真的把他等未了。可现在不同了,她不能再停下脚步,不能再哭,只能贴着机场的落地窗沿路往前走,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却不知自己到底要到哪里去。
后来她的脚踢到路边的钢管,整个人差点摔倒在地,还好手抉住了墙壁,才总算站住了脚。但脚崴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耳边回荡的只有空虚的雨声,细长的雨珠浸入了她的衣服,寒意顺着肌肤一直渗入骨髓。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过去那种绝望的状态,她在一辆不知停了多少天的大巴士后面蹲下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告诉自己,没事,难过的感觉只是暂时的,你已经不再爱那个人了。他的谎言你一句也不要信。他只是不想你好过才故意这样说。
可悲哀的是,这一刻,她竟然相信他多过她自己。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忆过去,但少女时代与他牵手的瞬间、初吻的瞬间、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上他的瞬间、多年后与他重逢的瞬间,都像是从心底的潘多拉魔盒里冲了出来,将她完完全全淹没。这每一个细小的瞬间都像锋利的武器,与他刚才温柔的告白完全融成了一体,一下下扎入她的内心深处。鼻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用力吸气却被呛了一下,她不禁咳嗽起来。结果咳一咳的,咳嗽声变成了哭声。这一年来辛苦修建的坚强堡垒坍塌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保护自己。
这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浑身僵直,小心抬眼看了一下眼前的人。不敢相信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他的脸孔。她惊讶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怎么没走……”
“过安检的时候我看你反应不大对,就跟出来了。”他叹了一声,用食指关节擦去她的眼泪,“果然,又哭鼻子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难堪到涨红了脸,却没法狡辩一个字。他却不再追问理由,只是转过身来,拍了拍背:“来,我背你。”
“不。”她断然道。
“你脚崴了吧,如果我抉你走,别人很快就会发现你了。我背你的话,你可以把脸藏起来。”
“你赶紧过安检,我一会儿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对,你得快点,不然我可能会误航班。你今天没叫车来吧?我先背你去打车,然后就得赶紧回去。”
她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趴到他的背上。他背着她起来,一路小跑过马路。雨水落在他们身上,她把头埋在了他的肩头,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又像是怕他发现一样只敢拽住一小块布料。已不愿再去想该如何对待这个人,该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只知道这一刻自己不希望他走,只想靠着他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可惜他很快把她放下来,塞到了出租车里:“你住哪里?”
她报出了自己的住址,他弯下腰对司机重复了一遍,司机点了点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握紧双拳,张开口,压抑了很久才控制住自己没说出挽留的话:“那你一路平安,到了西班牙再联……”
话没说完,他已经甩手关上门。她怔了怔,看他绕车门离去,一颗心完全沉了下去,脸色变得苍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又开始犯傻了。她真是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前座靠背的液晶显示屏上。
但很快的,另一边的门声响起,他直接拉开门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把门关上。她傻眼了:“……你做什么?”
“送你回家。”他往前靠了靠,“师傅,麻烦开车吧。”
“等等,你没问题吧,这里坐车到我家要一个多小时,你送我回去肯定误点。”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肯定会的。国际航班要提前三个小时过海关啊。”
“不会的,我坐商务舱,有专用通道。”
“可是……”
“没事,不会耽搁的。”
一路上她都在催促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司机被她闹得不行,还抱怨说“长得这么像大明星怎么性子这么急”,弄得他几次失笑。终于他们到她家了,她让他就坐这辆车回去,他却付了钱让司机原地等着,说五分钟就下来。她看看时间已经六点过了,急得想要直接把他推回车里,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说不会有事,坚持送她回家中。然后,他又不顾她的反对,去厨房取冰块到客厅。
“你这是做什么?”
“帮你冷敷。”
他用保鲜袋把冰块包起来,在她面前蹲下来,脱掉她的袜子,把冰块覆在她的脚踝上。她终于受不了了,拦住他的手,急道:“顾希城,你到底还打不打算回西班牙?现在已经六点过了!”
“现在回去肯定来不及了。”他回答得毫不在意,“明天吧,商务舱可以免费延误一天。“
她已经彻底哑然。
他出去让出租车司机先离开,然后回来继续帮她冷敷。过了几分钟,他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她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见他长久不说话,她觉得忍耐度已经快到极限了:“顾希城,你当初那么坚定地要结婚,怎么不到一年就离了?还是说,又想报复我?”
“不是的。”
“那你想看我过得很不好?如果你不出现,我没有一点不好!”
“不是的。”
“那肯定还有什么目的。”
“不是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站在水池旁,声音不甚清晰地传过来:“你只管自己过得好就可以,不用介意我在想什么。我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再伤害你。”
“你也伤害不了了。”她眼眶发红地看着他,“只有我在意的人,才能伤害我。”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拧上水龙头,平静地轻笑了一声:“那自然再好不过。”
她把客房留给他住,然后在家里背新电影的剧本,一副拒绝打扰的样子。他也很安静,待在客房里看图纸,直到晚上十点过才出去。她的新家坐落在城市郊区,夏季的繁枝茂叶划破深蓝的天,盘绕在房顶上。客厅的墙壁是浅金色的,像是吸收了水晶吊灯的光。她坐在同色系的沙发上,身上穿着柔软质地的淡绿长裙,手里却端着一杯深红浓郁的酒。她脸颊发红,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哽咽地说道:“郭主任,我没醉,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了这么多年,杨曼杀人的秘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四年前那孩子的事你还记得么,这事儿,我提起来就心痛啊。”
她的眉头紧绞,眼神看上去很悲痛,还用拿着剧本的手捶了捶胸口。到这里她好像忘词了,又看了看剧本,本想继续背下去,却看见了站在楼梯间的顾希城。她有些尴尬地放下剧本:“你下来做什么?”
“饿了,想吃点东西。”
“冰箱里有食材,给我也做点。”她不客气地命令道。
“好。”
见他走进厨房,她继续拿着剧本练习,但一直不在状态。总是会想起金龙奖颁奖典礼上发生的事。容芬终于靠《巴塞罗那的时廊》赢得了七项大奖,其中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电影和最佳导演。而她的前夫,关和,耗尽心血去拍的电影只拿了一个最佳音乐奖,被她打击得溃不成军。颁奖典礼结束后,她在后台看见了这对冤家,看见关和像被主人扔掉的小狗一样低垂着头,说:“我只是想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这样才不会被别人非议。
但事实说明,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
容芬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字:“滚。”
他刚走了几步,她又气不过,愤怒地说道:“关和,你现在真是有脸说这种话,是你劈腿在先,还把话说得这么动听。现在来说好听话,只是因为想重新从我这里捞到好处吧。”
“我从来没有劈过腿!是你听信流言,听信媒体,仅凭一张合照就相信了别人的话!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哈哈,那你退出娱乐圈啊,放弃现在所有的一切,我就相信你。”
当时申雅莉也和容芬一样,觉得关和是个演技极好的男人,因为容芬转身刚走,他就蹲在地上哭了出来。可惜他这样子容芬没有看到。
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申雅莉收到了容芬的短信:“关和退出演艺圈了。”然后她上网搜了关和的消息,他居然真的召开了新闻发布会,说因为私人因素,要转行做投资,所以正式退出演艺圈,再不涉足。
不知道现在容芬和关和是什么状态,但这消息对申雅莉刺激不小。容芬并不是美女,年纪也比关和大很多,虽然会为爱情伤神,却从来不会让感情生活影响事业,而且报复心也很强。不管她自己是否想要,现在已经有一个童话故事的结局等着她。
而自己呢?
厨房中现在还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第二天开始,那里又会空无一人。她其实并不奢求会有一个人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只是想要爱人平淡地爱着自己,不做伤害自己的事——就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降低要求的底线,都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上天已经给了她这么多好处,不可能再圆满她的爱情。
既然如此,那就不想太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她走上楼梯,低声唤道:“顾希城。”
“嗯?”
“你来我房间一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好。”
厨房的噪音消失了,她在黑暗中走进自己的卧室,听见走廊里传来他的脚步声,心脏咚咚乱跳起来,手心也因燥热而渗出薄汗。
“怎么不开灯?”
他走过来,试着摸索想去找电灯开关。她却按住他的手,关上房门:“别。”
“为什……”
话没说完,他已经被她推到墙上,狠狠地吻了上去。他吓了一跳,手指都紧绷了起来,晃晃脑袋推开她的肩:“雅莉,你在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是抓住他的手,顺势伸入自己的衣服,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继续不顾他抗拒地亲吻他。他的呼吸逐渐粗重,却被逼得无路可退,仅剩的一丝理智,也在她舌尖探入口中时灰飞烟灭……
一夜过去。
初夏的清晨依然凉意袭人。唤醒顾希城的不是前一夜画面的记忆,而是在盲目黑暗中身体的愉悦记忆。他朦胧地睁开眼睛,觉得全身像是有电流的余韵在皮肤下蹿过。然后,他看见依偎在自己怀里睡得酣甜的小女人。
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用力闭紧眼睛,再睁开,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闭上眼静静等待狂乱的心跳缓解。想要重重地抱紧她,却不敢做出太大动作,只能看着天花板幸福地微笑,像是个第一次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在她脸颊留下无数个细吻,最后再深深地吻住她的后。她在朦胧的睡意中也回抱着他,有些迟钝地回应着他的吻,哼哼了两声,低声喊着:“老公,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两个字“老公”,让他渐渐停下了所有动作。
夜晚的激情固然诱人,掩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却抵挡不住阳光直射。
他往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桌子上相框里的照片。终于,他恍然大悟。难怪她这几个月对什么都不在意,难怪她会回他的邮件,如此平和地和他聊近况,难怪前一夜她可以如此轻易地“原谅”他,允许他对她为所欲为——那是因为,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照片上的她和李展松笑得像是两个孩子。李展松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草坪里,把她横抱在臂弯。她雪白的婚纱顺势落下来,长长地拖在地上。
第二十二座城(2)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张照片上挪开。远处房屋装传出修机械的声音,它混着清晨鸟的啼鸣,汽车飕飕开过的噪音,像是涨潮海洋的涛声。她家里种植了很多花朵,春季的已经陆续凋零,风信子却排成长长的列队,在羊齿植物的烘托下,怒放在阳台上。只是这一刻,清冽的空气也变得紧张。在都市中无法欣赏到的美景亦同样无法带来任何浪漫之感。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头痛顺着太阳穴一直蔓延到眼皮下,怀中轻巧柔弱的人也变得特别沉重。
阳台上一阵风拂过,吹散了些许风信子的花瓣。她像是能感受到那一丝凉意,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一颗脑袋都钻入他的颈窝,扬了扬嘴角,还哼笑了两声。他绷直了身体,目光涣散地看着天花板,黑色的碎发在枕头上散开。他想起了刚到西班牙的第一个年头。那时是如此放纵,不管和多少女人发生关系,都只是觉得空虚而已。可是现在,现在抱着她,却觉得像是刚从一场灾难中结束,浑身上下都在微微作痛。
不知等了多久,她才醒过来。她沙哑的声音发出哼哼声,扁着嘴一副完全睁不开眼睛的懒散样子:“几点了啊……”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七点二十。”
“噢……那可以起来了。”
她还没坐起来,他已抢先她坐了起来。她饱满的嘴唇动了动,也裹着被子慢腾腾地坐起来。卷发经过一夜折腾后变得更加蓬松,这令她的脸蛋比平时小巧清纯,同时也散发着含蓄的性感气息。他静默地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变化的细节。她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歪着脑袋看着他,倦意的眼睛一直眯着:“你好像醒得挺早?”
“嗯。”
“好吧,晚一点我要去赶通告,不能陪你去机场了。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去。”
“也好。”她点点头,揉着眼睛,往四下探看,“嗯……我的衣服呢……”
“你昨天晚上喝醉了。”
她想了一下,醍醐灌顶:“啊,对,因为新电影里有一幕酒后吐真言的戏,我怎么琢磨都琢磨不好,所以就喝了点酒来练习。”
“所以,酒后吐真言最后变成了酒后乱性?”他的声音冷冽。
“酒后乱性,不是吧……”
他没再说话,只是摊手示意两个人现在的状况。她眨眨眼:“这不叫酒后乱性吧。我只喝了一点酒,没醉。你不是根本没喝酒么。”见他怔忪地看着自己,她嗤笑了一声,拨开额前的刘海:“你我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用那么大的反应吧。”
他轻蹙眉看上去像是很痛苦,她却像是没看到,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背对着他开始为自己套衣服:“我有点累了。你去帮我买一杯咖啡和早餐吧。”
“……好。”
“谢谢。”
他却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愿意,只是背对着她,沉默地穿裤子。室外的装修声渐渐变轻,布料摩擦声、拉裤子拉链的声音因此变得特别清晰。他的背影与高中走在她面前的初恋背影重合了,却有着更宽的肩、更高的个子、更饱满的肌肉。那时候她还在偷偷单恋他,每次看见这个背影,都只会心跳加速,害羞又期待,畏畏缩缩地不敢靠近。记忆中这样的背影,总是伴随着校园里的花香和芬达汽水的清凉味道。可是这一刻,除了阳台上植物不甚明显的香气,能闻到更多的却是纸篓中飘出荷尔蒙的腥味。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满地的内衣裤和凌乱的安全套包装纸,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他穿好了裤子和袜子,开始整理衣服,下巴朝着桌子上的照片偏了偏:“对了,照片不错。什么时候拍的电影?”
“那不是电影。”
说出这句话,她察觉到他的动作有短暂的停滞。他没有接话,像是在等她的答案。她握紧衣角,最终还是吃力地说出了那句话:“那是我和阿松结婚前拍的婚纱照。”
这一回他停滞的时间更久了一些。但到底他只是不带感情色彩地说道:“你结婚了。”
她笑出声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不然你以为我家里的安全套都是哪里来的?”
“我先去买东西。”
“等等。”
想到今天钟点工会来,她赶紧下床把地上的包装纸捡起来,丢到废纸篓里,然后把垃圾塑料袋拎起来,递给他:“这些你也帮我丢一下。”
其实,安全套是李真硬塞给她的,李真给她的理由很荒谬——“现代女性就是要带安全套在身上,如果遇到强奸犯就要把它给对方,以防受伤还染病”。
“好。”从下床到出门,他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她又重新坐回床上。他离去以后,那股独属于希城的气息竟比人在时还要明显。以前不是没有和他睡在一起过,也深深记得这股气息。但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被包围着——不仅仅是包围,它像是已经随着他们亲密的举动渗入了她的身体里。虽然他很快就会回来,但过几个小时他又要走了。
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样可怕的状态下。她想要逃避,却完全无处可逃。越是想要忘记,就越会记得前一个晚上的所有细节。这样糟糕的事发生一次还不够,竟然还让它发生第二次。其实他们没睡多久,因为一整个晚上几乎没有停过。到现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被他触碰过、亲吻过,导致现在只要一想到他,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需要他的声音——是自己过于疏忽,卸下所有防备去迎接他,才会变成这样。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像鸵鸟一般把头埋在被窝里。
二十分钟后他回来了,带了早餐和咖啡。听见门声的那一刻,她已赶紧从客厅的沙发上坐直身子,抬头淡然地望着他。
他还是没有看她,只是低下头帮她把东西拿出来:“昨天我不知道实际情况,你又喝了点酒,所以才会犯了一次错……”
“不是一次。是很多次。”她微笑着纠正他。
他愣了一下,看上去很痛苦:“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快走了?”她打开早餐纸盒,随意说道,“其实和你上床感觉还不错。要不你再多留几天?阿松去美国实习了,他不会发现我们的。”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好容易上当受骗,我和你开玩笑的。”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既然已经不爱了,那随他去就好。一切都停留在十年前是是再纯粹完美不过,为什么要继续用烂尾的现实去摧毁最好的回忆?她无数次在心底呐喊着,逼问自己,阻止自己,但找不到原因。
她比谁都明白,他们早已回不到过去。如果说初恋像是一朵生长在泥土里含苞待放的花,那他们的花早已在盛开之前被剪掉,插在一个名为“回忆”的花瓶里。如今十多年过去,这朵花早枯萎,只剩下了死去的枝干和一碰即碎的干枯花瓣。彼此都明白,早该换上新生的鲜花了。可不论过多少年,她还是没能放弃,宁可就这样守着它的尸体,直到有一天它彻底风化,变成空气中再也看不见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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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接出书版手打内容————
  “我喜欢这个广告。”两个月后的时尚活动刚结束,李真把申雅莉和丘婕拖到自己家中,指着杂志上巨幅意大利品牌广告如此说道。
  海报拍摄的是黑白的罗马街头。正中央的广场上,上百个该品牌的经典款同色手袋和行李箱被堆成了罗马斗兽场的形状,在它们的正后方,斗兽场也犹如帝王般岿然矗立。旁边一页是—个十九世纪中叶的火车站,两个模特儿穿着旧式欧洲贵族女子的布质连衣裙,手里拎着该品牌的方形手袋走下火车,一边对着车上的女性朋友摇手道别,边朝着歌剧院走去。中央写着意文单词“Leggenda”下面则是一行简单的中文小字:“我们以平方厘米为单位购买皮革,每一块均不可复制。百年来,我们的手袋与优雅的旅行者们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看了这个,”李真拎起这个牌子的短吻鳄皮包,“我买了这个。”
  “其实你看不看都会买的。”申雅莉用发箍把造型师弄了两个小时的头发全部推到脑后,然后用倒满卸妆油的棉团在眼睛上压出两团黑色,这令她看上去很像《魔兽世界》里束着仙风道骨长发的女性熊猫人。
  “不,我是说这里。”李真把厚重的杂志抬起来,往马桶盖上一扔,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看,雅莉在这照片上的笑容很奇怪。所以我初步推测,这牌子副总裁送她的限量短吻鳄包里面有名堂。她想独占鳌头,不想跟我们分享。”
  海报上坐在火车里的女模特,就是申雅莉。她看了一眼自己在杂志上的样子,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无视李真继续卸妆。丘婕也凑过来观摩那张海报,咂咂嘴说道:“确实啊,看这照片,就像是她正在经历什么猥琐的小幸福。”
  申雅莉把卸妆棉扔到垃圾桶里,嘴角抽了抽:“明明就是普通的微笑好吗!”
  “其实,不光是在海报上,你没发现最近她整个人都很奇怪么?有时候会毫无理由地傻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捶自己的脑袋……雅莉,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李真还穿着晚礼服,妆一点没动,与旁边穿着日漫同人内裤的丘婕形成鲜明对比。
  申雅莉终于决定无视她们,继续对着镜子卸妆。卸到脸部时。她发现自己的领口其实很长,无法擦拭脖子上的底妆,于是拨开头发,伸手去拉背后的拉链。可动作刚进行到一半,丘婕惊呼—声:“雅莉,你这bra后面是怎么回事?”
  “嗯?”她不解地扭过头去。
  丘婕拽着她的文胸,对李真挥挥手:“你看,这里居然有个小圆洞,像是被烧出来的。”
  李真也走过来垂下头观察起来。申雅莉愣了一下,拽紧自己的衣服转过身去,摆摆手:“没事,不小心弄坏的……”
  “那不是弄坏的。”李真敏锐地起眼,“那是烟头烧出来的。”
  申雅莉又想捶自己的脑袋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走得太急,一时找不到和晚装同色的文胸,就直接从沙发上拽了这个起来。她完全忘记前—天晚上这个文胸被扔在地上,又被希城的烟头烧坏的事。此刻,她只有假装不知情地说:“是吗,我先看看。”
  另外两个人明显不相信她的话,都斜着眼睛看她。她手忙脚乱地拉了一会儿衣服,终于放弃挣扎:“好了好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两人脸变得跟四川脸谱似的,转瞬露出灿烂谄媚的笑容。丘婕率先说道:“是什么人?多高?帅不帅?多大了?”
  “差不多一米八几,比我大一点点,长得还可以……”
  “这男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比较温和,脾气好,看上去还挺稳重的……唉,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
  “他是做什么的,和你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是做,做设计的。我们就只是绾绾,不是认真的,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说出来……”
  两个月前,顾希城确实回了巴塞罗那,但很快就以工作为由回来了。从那次冲动和他发生关系到现在,国际航班他飞了六个来回。只要人在国内,他就会在晚上给她打电话,很客气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其实清楚不该和他再有什么瓜葛,但独居的人总是容易在晚上感到寂寞,总是忍不住和他多说几句。一天夜里她疲惫得要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
  入眠,于是就无聊地去听一些抒情的歌曲,这一下他更孤单了,刚好他这时候打电话来,她随口说了一句“我睡不着”,他不出半个小时就出现在她楼下。接下来,不该发生的事又一次发生了。而且不止发生了一次。从第一次到现在大概有了七八次了,而且越来越频繁。尽管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也渐渐有些习惯用他来排解寂寞了。她从不让他在家里过夜,理由是不知道李展松什么时候回来。他对此从未反抗过,总是在完事后就沉默着穿衣离开。除了电话上几句寒暄,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想吃的时间也就只有
  那几个小时,全部累积起来其实也就一两天。可她却觉得像是经历了很长时间一样。
  她走神的时间太长,李真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雅莉?”
  “啊,怎么了?”
  “问你呢,他是做什么设计的?”
  “这个很重要吗?”
  “很重要。”那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回答,李真补充道,“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只是
  玩玩’这种话。你从来都很清高,是不和男人玩的。”
  “以前没经验肯定清高啦,现在不一样了。你懂得。”申雅莉坏笑着,试图转移话题
  。但显然李真不吃她这套:“快说快说,他是做什么设计的?”
  申雅莉张了张口,发现还是没法撒谎:“……建筑设计。”
  丘婕用力击掌:“哇靠,莉莉啊,你还真是跟这一行拗上了!你到底是因为喜欢建筑
  ,还是因为放不下那个人渣啊?”
  “当然是因为喜欢。”
  “哦,还好,我还以为你又和顾希城搞到一起了。不是他就好。”李真总算松了一口
  气,但看着申雅莉刹那变色的脸,她警惕地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吧?”
  “什么不是什么?”丘婕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随着申雅莉沉默的时间变长,李真有些恼了,挑衅地说:“雅莉,你一向是我们的榜
  样,不会做这种傻事的,是吧。”
  “什么?!”丘婕这才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你又跟顾希城好了?那个死男人不是
  回西班牙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莉莉,你可不准犯贱啊,你要自爱知道吗!”
  就是因为猜到会有这种结果,所以她一直不敢把和他有联系的事说出来。她摆摆手,
  故作轻松地把卸妆油倒在新的棉团上:“跟你们说了,只是玩玩的,别这么当真好么。
  ”
  “就算是玩也不可以,那个男人只会伤害你啊!”
  “丘婕,别冲动。雅莉也不是小孩子了,单身女人有需求也是正常的。”李真看着镜
  子里的申雅莉,抱着双臂,认真地说道,“不过雅莉,你为什么偏偏选他?”
  申雅莉耸耸肩:“他那方面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你吓着我了,既然你想要好的,我给你介绍一个混血男模。”李真
  神秘地笑了笑,“Ken。”
  “Ken?就是那个中美混血?”
  “对,圈子里乱来的男人很多,但真正厉害的还是占少数。这个我姐妹亲自试过,她
  跟我说,爽翻了。”说“翻”的时候,她居然还真的陶醉地翻了个白眼,“而且,他口
  风很紧。”
  “真的啊,这么厉害?”
  “对,你等等,我这就打电话问问。”李真拿出手机.很快拨通了一个号码,“亲爱
  的,你最近有什么活动会叫上Ken么?你等等,我记一下……”
  也不如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这一刻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很想和他见面。原本以
  为只是一对冲动,但等得越久,这种欲望就愈发强烈。申雅莉匆匆把脸洗干净,重新穿
  上衣服:“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早上还有别的事,先回去了。李真,你帮我把那帅哥的联
  系方式留一下哦。下次找你要。”
  没有理会两个好友的惊讶和挽留,她急急忙忙离开了李真家。但怎么都设想到的是,
  自己头—次主动联系他,他的手机却一直关机。看着出租车在夜晚都市的霓虹中穿行,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做的决定有多么愚蠢。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自
  己竟变得如此耐不住空虚?—颗心空空地沉了下去,她懊恼不已地关了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顾希城竟在她家楼下等她。在沉凝的夜幕下,小区草坪旁的矮座路灯
  摇曳着金色的光,他倚靠在门前,动作比平时少了几分端庄,却懒懒地令她想起了高中
  时背着单肩包靠在校门口等她的少年。人工溪流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心跳声。她心情复杂
  极了,连正眼都没给他—下,径直走过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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