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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薇安》安妮宝贝着·txt

_4 安妮宝贝(当代)
  净说,不知道以后我们会如何。
  那时她们十六岁,即将考高中。
  净说,不管如何,我们都不要分开好吗,安。
  想想看,等我们三十岁的时候,一起在公园里晒太阳,织毛衣。
  我们的小孩在草地上玩,就和我们一样好。
  窗外暮色弥漫的操场,整个被纷扬的大雪覆盖。
  松撑了一把伞,固执地等在楼道口。
  净皱着眉看了看他。安,我们从另一个出口下去。
  两个女孩悄悄地溜到楼下,一出校门就笑着尖叫着向大雪奔去。
  净在大雪里脸冻得痛红,她突然紧紧地抱住安,安,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想象在他的面前再次无声的崩溃。
  我要告诉他我内心所有的不舍和恐惧。
  手指上粘稠的粉末,是蝴蝶翅膀上没有颜色的血液。
  我冷静地谋杀着它们。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诺言和深情,没有出路的潮水,一次次淹没我。
  让我丧失着自由,感觉窒息。
  可是现实中,我只是一个长期不接触阳光的女孩。
  穿着洗得发旧的白色布裙,写稿至深夜。
  所有的激情和想象变成心底溃烂的伤疤。
  放假回家,林来看我。
  我们出去散步,漫长的安静的散步。
  沿着河边空阔的大路,可以一直走到郊外的田野。
  夏天的夜空是繁星灿烂的。凉风如水,空气中到处是植物潮湿的气息。
  我们走着,没有很多的话。也不看彼此。
  在稻田边的田埂上,坐下来休息。寂静的夜色象一张沉睡的脸。
  林说,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够有一个农场。
  我们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围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煮牛奶给他们喝。
  我笑着听他说,看他把我的手轻轻地握住。
  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亲吻过去。
  那是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我知道。
  发生的同时就在无声地告别。
  他的电话在深夜的寂静里响起来。
  还不睡觉?
  失眠了。
  你要好好睡觉,知道吗?女孩子这样对自己不好。
  你干嘛?
  真是任性的小孩。他在电话那端轻轻地笑。
  这个耐心的男人,毫不理会我对他的敷衍和反复。
  我听说过他为他的单位拉来巨额广告的事情,对于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男人来说,这并不是奇迹。
  他通常过一星期左右打个电话给我,提醒我和他的约会。坚定而又不强求的机智。
  我只是想见到你。安。相信我。
  安在酒吧门口看见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平头,锐利的眼神,烟灰的衬衣。
  他说,这里有你喜欢的音乐。你这个疯女孩。
  他突然有点无所适从。你居然搞得我很紧张。
  他有点奇怪地说。没有一个女孩子会让我这样紧张。
  那是你心中有鬼。安对他说话向来毫不留情。
  音乐沸腾的狭小空间,弥漫着烟草味和激烈的音乐。
  每一张忽明忽暗的脸,好象都是一张面具。
  隐藏着残缺的灵魂来寻欢作乐。
  只有音乐是真实的。
  象潮水一样涌动,美丽而恐惧,把人所有的思想淹没。
  安要了苏打水,坐在吧台边,她等待自己喜欢的曲子。
  他看着她,她旁若无人的样子,不和他说话就不发一言。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有时候她的直接和不羁又让人困惑。
  你是不是喜欢我?她突然转过脸对他说。
  明亮的眼睛,放肆地看着他的尴尬。
  觉得你很特别。他说。我觉得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是吗?她笑着。其实我是个特别无聊的人,你一了解就会没味的。
  那就让我了解看看。
  她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和她的眼睛一样肆无忌惮。
  不记得是否曾幻想过喜欢的男人。
  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气息,他的声音。
  我只知道如果他在,我会在人群里与他相认。
  在命运的旷野里,也许没有彼此的线索,只是随风而流离失所。
  像漂零的种子。
  但是我的手里还有大把的时间。
  在变得越来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
  等着与他的相约。
  等着他如约而来。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给另一个人。
  林毕业回来的那天,我去火车站接他。
  我等在夜色中,看着从出口涌出来的人群。
  忽然感觉内心的惘然。
  那个蔷薇花架下的少年,和无数个繁星灿烂的夏天夜晚,
  以及夹在圣经中的发黄信纸,维系了我们整整十年的想象。
  没有任何安全感的缓慢的完美想象。
  回想它,好象是一夜空幻的烟花。无声地熄灭。
  我想着,我也许从没有爱过他。
  我不知道爱是甚么。
  但就在那个夜晚,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坚实可靠的东西。
  我们向对方惶恐不安的伸出了手,灵魂如风,却从指间无声地滑过。
  他送她回家。坚持送她到门口。
  那就进来坐坐吧。她打开门。
  满地的书,杂志,英文报纸,CD。
  一整个书架的书一直堆到屋顶。
  房间里的一面墙摆满暗色的木质相框,里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
  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雾。
  海面上寂静的日出。
  乡间田野上的有鸟群飞过的天空。
  还有她自己。那个神情淡然的女孩。
  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铁轨边的碎石子上。
  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橱窗边,窗外是暮色里的拥挤人群。在海边的单薄背影,风吹起她的发梢和布裙。
  他认真地一张一张地看她的照片。
  照片洗得发黄,看过去散发颓废的气息。
  去过很多地方吗?
  是,每年都出去。灵魂需要漂泊。
  她赤着脚坐在一堆报纸上,一边翻着CD。
  听音乐吗?最近我在听KAVIN KERN 的钢琴,还不错。
  他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记得她的眼泪。
  那个雨天,她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泪是温暖的。
  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他说。嫁给我,我会让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意外得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再让你写这些稿子,只让你每天看看菜谱。
  给我做饭,洗衣服。每天早点睡觉,不许你失眠。
  她没有笑。
  她看着他把他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放她的头发上,象抚摸一朵花一样的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给我看,你说它已经等了太久。
  可是你遇见了我。
  诺言,有谁能够相信诺言。
  刚毕业的那段日子是激烈而压抑的。
  想辞职。想离开这个城市。
  和父母争执。突然对生活失望。
  请假半个月,去了向往已久的华山。
  爬上海拔两千多米的华山绝顶时,天已黄昏。
  山顶上还有一个男孩子,拿着照相机在拍夕阳落霞下的起伏山峦。
  我们都一样背着庞大的登山包,穿球鞋和肥大的布裤子。
  他对我笑了笑,山顶上也就我们两个人。
  寂静的天空已变成灰紫色,一只孤独的鹰不停地在我们的脚下盘旋。
  喝点酒吗?他从包里拿出两罐啤酒,庆祝一下我们来到了华山。
  坐在山顶的岩石上,我们喝酒,沉默地观看夕阳。
  直至群山沉寂,夜雾升起。
  不记得说过更多的话。
  分别时,他才突然说,在美好的东西面前,你的感觉是甚么。
  我说,是痛。
  为甚么?
  痛过才会记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遗忘。
  在咸阳机场,空荡荡的候机厅里,我把明信片摊开在膝盖上,给林写了最后一封信。
  林,我要走了。
  把明信片投进邮筒的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心轻轻地下坠,寂静而绝然。
  压抑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幻想,苍白的华丽的幻想,原是这样一场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轻。
  我再一次选择了等待。
  大三的时候,安和净有了分别四年以后的第一次见面。
  安记得初中毕业后,净第一次来她的学校看她。
  她在重点高中,净上的是职高。
  在操场边的草丛里,净告诉她,她的父母在闹离婚,家里出了变故。
  松每天都到校门口来等我,安。他每天都来。
  阳光倾泄在净的脸上,好象一片淡淡的阴影。
  安想,就在那一刻,她们发现了彼此的沉默。
  也许都等着对方说些甚么。诺言也好安慰也好。
  但骄傲和猜疑,象一条裂缝,无声地横亘在那里。生活已经不同。
  她们都是倔强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头,安看到净在人潮后面向她张望。
  湿漉漉的短发,抹了很红的唇膏。净看过去还是漂亮的心高气傲的女孩。
  安听说过她的经历。颠沛流离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
  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发现松在和另一个女孩来往。
  净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软地放在安的手心里,就象以前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我们淋淋雨好吗,安。净雀跃的样子。
  可是这是道别。她们都知道。
  净已决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安,是狠狠的打。
  就当着那女孩的面。
  他的脸是苍白的。那时我就知道我们肯定是完了。
  我跑下楼的时候,忽然发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安。那真的是很恐惧的一刻。没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
  我在房间里感觉他在门外,打开门,他果然淋得一身湿透。
  那时我自己也过得很不好。父母彻夜争吵,找的工作又不尽人意。
  只有他在我的身边。
  我想我是在那一刻决定和他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他。
  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命运推给我的那个男人了。
  没有任何幻想的余地。生活就是这样沉重和现实。
  我第一次让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们两个都哭了。
  他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
  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来。
  父母离婚后,我们就同居了。
  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
  我去医院动手术的时候,很希望他对我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他说他得先找到工作。
  我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厌倦这份生活。
  在手术台上,痛得以为自己会死掉。
  窗子打开的,看见一小片淡蓝的天空。
  我问我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爱情吗。
  那双男人的手,是温暖的,也是残酷的。
  他如何能让我堕入这样的耻辱和痛苦里面。
  净看着安,她的眼睛睁的很大。但是,空洞得没有了一滴眼泪。
  我一直幻想你会来看我。安。
  只有你才能给我那种干净的,相知相惜的感情。
  还记得那时我们挤在你的床上,彻夜不眠的聊天。
  醒过来的时候,我都发现你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们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幻想你能来看我。
  可是我知道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我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一样的脆弱和倔强。
  我们走不了一生这么长。
  我们都是女孩。
  在昏暗潮湿的街头,我和净告别。
  我说,我先走好吗。
  在所有的分离中,我都是那个先走的人。
  在别人离开之前先离开他,这是保护自己唯一的方式。
  净说,好。
  她站在人群中,穿着一条人造纤维的劣质裙子,寂寞的,孤立无援。
  我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
  净冰凉柔软的手指仓促地脱离我的手心,就象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声地飞离。
  那一刻我的脸色突然苍白。
  就好象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放掉的内心所有惊惶的恐惧。
  幻想远离所有支离破碎的结局。所有让我心力交瘁的深情。
  记忆中的阳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头发上。
  我忽然想问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个还没有老去的女孩吗。
  她的梦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凉。
  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去在采折她的手心里,才是幸福。
  可是我们都还那么年轻。
  还在孤单的守望中坚持。
  我对林说,你爱她吗。
  那是在市区中心的一个广场里,林给了我他的结婚请贴。
  是他单位里的一个女孩,执意地喜欢他,甚至和原来的男友分手。
  那时距离我写信给他的日子刚好一个月。
  林在长久的沉默后,选择了仓促的婚姻。
  时间久了,终会爱的吧。林轻声地说。
  我只是累了,想休息。
  我们在来往的人群里伫立。
  一些隐约的记忆在风中破碎。
  夏天夜晚的凉风,空气中潮湿的植物的气息,满天寂静的星光。
  还有蔷薇花架下那个肩上落满粉白花瓣的男孩。
  我恍然地伸出手去,却看到手上温暖的泪水。
  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无声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在林的婚礼上,我看着他给那个女孩戴上戒指,转过脸去亲吻她。
  我的心里突然一片寂静。
  我们在喧嚣的城市尘烟里告别。
  我在人群中平静而孤单地走着。
  繁华大街上的霓虹开始一处处地闪耀起来。
  在商店的玻璃橱窗上,看见我自己。
  一个穿洗旧的白棉布裙的女子。一双明亮而放肆的眼睛。
  渐渐地在寂静的等待里习惯了无言。
  我的生活还是要平静地继续。
  日复一日地上班。回家后对着电脑给电台写无聊的稿子,一边放着喧闹的摇滚音乐。
  偶尔会出去旅行,邂逅一个可以在山顶一起喝酒,看夕阳的陌生人。
  或者和一个对我的任性会有无尽耐心的男人约会。
  或者嫁给他,给他做饭洗衣服,过完平淡的一生。
  我渐渐明白我的等待只是一场无声的溃烂。
  但是一切继续。
  学生会的会议上,我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看见窗外的操场渐渐被暮色弥漫。
  林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礼堂里回响。
  伴随着女孩子宛转的调侃和清脆的笑声。
  人群中,林是英俊而神情自若的。
  他微笑着应对,机智温和,而又有着优等生的矜持。
  我远远的看着他。
  心里那种温柔的惆怅的东西,象潮水一样,轻轻地涌动。
  可是我不动声色。
  林突然回过头来问我,安,你有甚么意见吗。
  我几乎是狼狈得摇了摇我的头。在众人的注目下,脸色苍白。
  我习惯了在他的锋芒毕露下保持沉默。
  从小我就是喜欢在一边察颜观色的女孩。
  安静的,自闭的,封锁了所有的倾诉和激情。
  可是我想跑到操场上去。
  寂静空阔的大操场,暮色天空中有鸟群飞过。
  我想光脚穿着球鞋,再次奋力奔跑。
  激烈的风声和心跳让我感觉窒息。
  在晕眩般的痛苦和快乐中,感觉自己和鸟一样,在风中疾飞。
  一次,又一次。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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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下坠
  她在大街的扶手栏上已经坐了很久。盯着那幢高层大厦的玻璃门。直到眼睛开始发花。
  初秋的阳光很温暖,象一只柔软的手抚摸在脸上。雨季刚刚离开这个城市。空气仍然潮湿。
  她听到树叶上残留的雨滴打在皮肤上的声音。饥饿使她的感觉异常敏锐。也许眼睛都会灼灼发亮。一切应该正常。她相信她的运气会比乔好。
  乔最后一天离开是去丽都。她还在家里休养。乔对着镜子仔细地涂完黑紫色的口红。她的嘴唇就象一片饱含毒汁的花瓣。乔说,老板打电话来,今天晚上会有台巴子来看跳舞。我明天回来买柳橙给你。然后再去看看医生。
  她走后的房间,留下一地肮脏的化妆棉。象白色的散乱尸体。一个月后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等了乔整整一个月。
  终于确信乔已经消失。
  她们是在机场认识的。乔那天穿黑色的T恤和旧旧的牛仔裤,戴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素面朝天,象个独自旅行的女大学生。
  象所有跳艳舞谋生的女孩,在白天她们总是冷漠收敛的样子,看人都懒得抬起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乔会注意她。乔执意问她是否去上海。她的口袋里除了机票已经一无所有。
  她说,她去上海找工作。海南在夏天太热了。
  她们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厅里,喝冰冻咖啡。夜航的飞机在天空中闪烁出亮光。然后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臂。她转过脸去看乔。乔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嘴唇。乔的手指象蛇一样冰冷的游移。
  乔说,你跟我走。她逼近安的脸。你是否想清楚。乔的手贴着安的皮肤开始灼热。她闻到乔呼吸中的腐败的芳香。然后看到乔的脸上,左眼角下面一颗很大的褐色眼泪痣。
  她们在浦东租了一间房子。乔去丽都跳舞,每天晚上出去,早晨回来。整个白天乔几乎都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睡觉。快下午的时候,才起来吃点东西。或者出去逛逛街。安去丽都看过乔的演出。她穿着鲜红的漆皮舞衣,在铁笼子里象一只妖艳的野兽。男人冷漠地视线在黑暗中闪烁。在他们的眼里,乔仅仅是一个性别的象征。安局促地站了一会。混浊闷热的空气终于让她无法呼吸。
  那天早上她不愿意让乔碰触她的身体。乔伸手就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乔非常生气。乔歇斯底里地咒骂她。把盛着冷水的杯子砸到她的身上。乔披散着长发,泪流满面,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终于她平静下来。她说,安,你不了解。有时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她抱住一言不发的安。她亲吻安的手指。你可以选择我或选择另外一个男人。但你无法选择生活。这样的争吵常常爆发。她已经习惯。乔不喜欢男人。乔的内分泌失调,脾气异常暴躁。
  乔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白天睡醒的时候,在房间阴暗的光线里亲吻她的肌肤。一寸一寸,温柔缠绵。她说,只有女人的身体才有人性的清香。女人其实是某一类植物。乔问她,你是否爱过男人。她说,爱过。
  他应该已经结婚了。做了父亲。开始发胖。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才14岁。是非常英俊明亮的少年。爱了他整整10年。终于疲倦。乔说,有没有做爱。她说,只有一个晚上。预感到自己要离开他了,所以想要他。整个晚上不停地做爱。是他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想把自己对他十年的爱恋都在一个晚上用完。没有了。乔看着她。两个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
  她在阳光下换了一种姿势。等待的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已经守候了他一个星期。
  整个上午,她只吃了半筒发霉的饼干。乔的消失使她又回复一贫如洗的状态。她费力地咽着口水,想去除喉咙中余留的霉菌气味。她不知道那里是否长出绿色的绒毛。她的白色棉布裙子已经洗得发黄。走进百货公司的时候,她的脸色因为长时间的隐匿而苍白。但一个小时后走出店门,她有了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蔷薇般的胭脂,珊瑚色的口红,还有眼角隐约闪烁的银粉。这些都是化妆品柜台的试用装。服务良好的小姐为她进行了试妆。而她的挎包里只有几块硬币。
  说谢谢的时候,她在小姐的眼神里发现了某种轻蔑。但是这无法影响她的心情。在大街的人群和阳光里面,她感觉自己还是这样年轻。青春如花盛开。虽然能够温柔采折的人已经远走。整条大街散发着物质沸腾的气息。贫穷是一种可耻。乔说过,我们应该有很多钱,安。如果没有爱,有钱就可以。就这 她们在人潮里起伏。她们象路边的野花,自生自灭。开了又败。
  22岁她离家出走。在轰隆作响的火车上,想着时光会如广阔的田野伸延到远方。充满神秘和传奇。命运握着手心让她猜测里面隐藏着什么。她的心情不安而振奋。不知道漂泊流离的生活从此开始。再也无法回头。而17岁就出来跑江湖的乔,只是淡淡地说,在你放弃的时候,你同时必须负担更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所放弃的不言后悔。
  那么乔是否后悔过呢。乔最快乐的事情,是在巴黎春天里面,轻轻一挥手,就买下一双几千块的PRADA的细带子皮凉鞋。植村秀的新款眼影。VERSACE手工刺绣的吊带裙子。乔对殷勤的店员从来不正眼看他们。走在百货公司华丽空敞的店堂里,乔的脖子显得挺拔而雅致。也许这是促使乔从湖南农村跑到繁华城市的梦想。乔接受了支撑起这个梦想的代价。所以当客人把烟头扔到她的脸上,她会蹲下去,妩媚地把它放在唇上。
  醉生梦死。乔说,生活会变得象一朵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是没有尖锐的痛苦。只要不揭穿真相。
  下午五点左右,大厦的玻璃门流动的人量开始增加。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刚好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但是他的确出色。虽然中年的身材开始有些松懈。一张脸还是英俊而敏锐。他坐进了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把挡风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了她,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跳下扶栏,慢慢地向他走过去。脚上穿的细高跟凉鞋是乔留下来的。走路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摆动。在脸上停留的男人的视线也在晃动。她维持着自己在晕眩感觉中的恐惧。她走到了他的车窗边,她的两只手搭在车顶上,俯下脸很近地看他。她听到他的呼吸。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艳丽倾斜的容颜。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上车吧。有一度时间她想离开乔。
  她喜欢男人比女人多。她和乔不一样。生活时而奢侈,时而拮据,还有乔的喜怒无常。她感觉到乔对她的迷恋是一片冒着温热湿气的沼泽要把她吞噬。芳香而糜烂。温情而龌龊。她在上海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空运公司做业务。打单子,联系客户。虽然工作很累,但是让她呼吸到正常生活的空气。白天出没的人和在夜晚出没的人是不同的。夜色中的人更象动物。
  林是她在进出口公司的一个客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里。25层的大厦上面,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晴朗明亮的天空。林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挽着袖口。他的眼睛让她想起她爱过的那个14岁少年。清澈温和。眼神象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看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退却。她温柔酸楚的心还在那里。轻轻地呼吸。
  林请她喝咖啡。黄昏的咖啡店外面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寂静幽暗的店堂里有漂浮的音乐和烟草味道。还有浓郁的咖啡香,让人恍然。林给她点了核桃夹心泥和香草杏仁咖啡。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沉默而怜惜。墙上有一幅让客人留言的小板。MESSAGE EXCHANGE .上面插满各种各样的小纸条。
  中文,法文,英文,德文。然后林把他的香烟空盒子撕下一条来,在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字,也插在了上面。他抽的是韩国的烟,那个牌子很奇怪,叫THIS.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采。似乎是一次新生。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
  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UCC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月12日。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8.午夜飞行
  People getting born and dying But I've heard there's joy untold——Angelene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但是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因为以前的一个DJ消失了。
  这是他来到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他出现在音控台后面。他是个英俊沉默的男人。常常穿一双球鞋。还有松绿色的肥大布裤子。台子上开着一盏小小的低瓦数的台灯,用来选唱片。
  他低下头看封套的时候,长长的头发就滑下来遮住了眼睛。
  他很少抬起眼睛看人。
  在狭小的舞池里,酒精和烟草混合着尖叫尽情地发酵。他绞杀着脸色苍白的人
  和空洞的音乐。然后神情冷漠地拿起放着柠檬片的冰水杯子。深夜12点过后,是跳慢舞的休息时间。放一些英文老歌或者只是柔缓的萨克斯风。他这时可以离开工作台,靠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上一支烟。这时候他的眼睛会习惯地转向吧台那边的厚木门。
  他来酒吧的第一个夜晚就看见她。已经7天了。
  每天深夜12点。厚木门后面。她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此,从不走到舞池中间或有亮光的地方。
  所以,每一次他看过去,她都是独自站在阴影里面。
  已经是是初秋了。她仍然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身裙子。圆领无袖,是洗得很旧的绉丝。白色已经泛出黯黄,象枯萎的茉莉花瓣。头发浓郁如海藻,漆黑地倾斜在腰间。她双手空空地站在喧嚣的人群后面。有时候会独自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但人一过来,她就很快地闪开。那种寂静而带着微微惶恐的表情,吸引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全身闪烁幽蓝的光泽。那种蓝光,让人寒冷。
  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会头戴鲜花的女孩。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黑暗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象在潮湿泥土里开出来的腐烂花朵。
  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洁白的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柔软而冰凉。象丝缎一样。
  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自己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然后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J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MyfirstnameAngelene
  Prettiestmessyou'veeverseen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着疼痛。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和寒冷中发出了沉闷的嘶叫。
  黑暗中是那种熟悉的寂静的声音。一滴一滴。粘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
  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已经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
  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凄艳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潮湿而孤寂。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黑暗的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黯淡的星光下,
  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灯光昏暗的大巴士缓缓地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座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
  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
  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
  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爱对吗。他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他说,是。
  女孩微笑着。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
  那片冰凉的潮水把他缓慢而窒息地吞没。终于结束了。
  他象一片叶子一样,沉默地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中女孩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她抚摸着他。
  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
  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的时候,女孩已经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
  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随时面临着末日。
  每一个夜晚,他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
  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
  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象一层撕下来的薄纸。
  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寒冷却透彻骨髓。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
  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
  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已经在慢慢地干涸。
  夜晚8点,他骑着自己的破单车去酒吧上班。
  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
  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
  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深刻而模糊。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
  他表情冷漠地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他。在某个黑暗的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
  女孩在角落是散发着孤独的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
  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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