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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作者:尤四姐

_6 尤四姐 (当代)
  她有些担心她,低头看她,果然她手指紧握成拳,搁在膝头微微颤抖着,半晌才道:“母亲的意思是我还得顶替音阁,嫁进南苑王府做妾么?”真是一把好算盘!嫌做庶福晋位分低,临时又反悔了,宁愿顶着才人的衔儿等好女婿上门么?她气得心肺都疼了,转过头看她父亲,“爹的意思呢?应该换回来么?”
  步太傅起先弄不清曹氏的用意,后来渐渐听明白了,再三斟酌,发现这个提议真不错。和南苑王府结亲本来是好事,可惜庶女的名分拿出去终不响亮,最后连个侧妃都捞不到。音阁是他的掌上明珠,生来受不得半点委屈,到那里怎么和人低声下气?倒是音楼,面人一样的性情,遇到多少不公都能活下去。横竖她是不在乎的,三句好话一说就没了主张,叫她去她乐颠颠的也就去了。
  步太傅绕室慢慢地踱步,“你母亲为你着想,你该好好谢谢她才是。譬如你这样的境况,能进南苑王府做侍妾也是好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武则天当初不也是个小才人么!只要留住了王爷的心,日后升上一等也不是不能够。”
  天底下稀奇的事多了,但像这么无耻的长辈真是叫人开了眼。原来一再让她给音阁做替死鬼都是为她好,她不但不能怨恨,还应该感激他们。
  音楼哭过了,心也变得冷硬了。她天天惦记的家,不把她拆吃殆尽誓不罢休。她的母亲是通房出身,活着的时候不得父亲宠爱,连带着她这个女儿也不受待见。既然这样,她还有什么可留恋?她心里攒着一把火,索性放任它烧起来,把妖魔鬼怪都烧得片甲不留!
  “二老替我操持这许多,我要是不领命,也太不识抬举了。”她端坐着,抿嘴一笑,“那就这么办吧!我去南苑王府,替爹攀上一门姻亲,将来哥哥们仕途也能更顺畅些。”
  彤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会破罐子破摔。她身上有太妃的衔儿,皇上又一门心思要接进宫去的,要是无缘无故被嫁进了南苑王府,上头怪罪下来,步太傅满门都是死罪。
  解恨是解恨了,可也把自己给毁了,何苦呢!
  步太傅和曹夫人却都满意了,要不是王府上一位老太妃刚薨,音阁只怕早就送进去了。万幸得很,音楼这时候回来,是音阁的造化。
  亲人之间也不是无条件爱和抬举的,这句话在步家得到了充分的验证。音楼一点头,步太傅的态度立刻有了大转变,那张棺材板一样的脸上有了笑模样,连连夸赞她懂分寸、福气好。
  福气到底好不好,哪个心里不知道?音楼正要敷衍,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大作,是官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抬头一看,正门上来了一帮穿公服的东厂番子,领头的人不等招呼已经到了廊下,撑着伞带着笑,一个流转的眼波抛来,秋水盈盈,当真是风华绝代。
  “看来咱家来得正是时候。”边上人接过他的伞,上前解开领上金扣,把冰蚕丝的披风取了下来。他斜眼看步驭鲁,“一别多年,太傅可还认得咱家?”
  是肖铎来了!音楼刚才无依无靠,只有自己挺起了身腰咬牙扛着。可是他一现身,她霎时像鱼膘上扎了个针眼儿,什么勇气胆色都没了。满肚子唯剩委屈辛酸,哭丧着脸,扭过头去拿肩头擦眼泪。
  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在他眼里,他脸上笑意不减,眉宇间却已然有了肃杀之气。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不听人劝,非要碰了南墙才知道伤心。这下子好了,人家又要打她主意,步驭鲁生这个女儿就是用来填窟窿的。
  做爹的不心疼,有他来心疼。原和洋人谈交易,左思右想不放心,唯恐她吃了亏,急巴巴赶过来,还真撞个正着!
  步太傅朝中为官十几年,提起东厂就头皮发麻。心头惶恐起来,也不知是哪里欠妥,引得这些朝廷鹰犬登门上户来。肖铎这人他也打过几回交道,当年他辞官的时候他已经接任东厂提督了,年轻轻的后生,甫上台就弄出一片腥风血雨,现在提起来还就有余寒。
  他如今没有官衔傍身,忙携了曹氏敛神参拜,“不知厂公驾临,有失远迎了。”
  肖铎抬了抬手,慢悠悠道:“太傅不必多礼,您老人家虽辞官归故里,毕竟还有生员的功名,咱家可受不起您的大礼。”
  步太傅战战兢兢自谦一番请他上座,又让吓傻的家人上茶,站在一旁察言观色,只不敢造次。
  欺软怕硬的人最叫他瞧不上,对闺女呼呼喝喝一副天王老子做派,看见他倒没钢火了。他乜斜音楼一眼,他今儿来就是给她出气的,非得叫步驭鲁吃足暗亏不可!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好办了。他和煦地笑了笑,“太傅大人请坐,这么拘着,叫咱家也不自在起来。算算时候,太傅辞官有五六年了,这一向可好啊?”
  他在那里闲话家常,别人看来却是讨命的符咒。步太傅应个是,“托圣上和厂公的福,家道还算过得去。倒是厂公突然驾临寒舍,步某来不及筹备,怠慢之处,请厂公恕罪。”
  他嗯了声,“娘娘没有告诉您,她和咱家一路同行么?这回咱家是奉了皇命到江浙一带办差,原以为手上的事儿够操心的了,没想到今儿凑巧了,遇上了太傅大人开的这么大个玩笑。”
  步太傅悚然一惊,腮帮子上的肉连跳了好几下,打拱作揖道:“厂公言重了,某在乡间一直安分守己,何来玩笑一说呢!一定是厂公听信了什么谣言,对步某有些误会了。”
  他摘下腕上珠串慢慢盘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太傅大约忘了我东厂是干什么营生的了。东厂之职,访谋逆妖言大奸恶等,上至王公大臣一言一行,下至黎民百姓柴米油盐,没有一样能逃得过东厂耳目。向来只有我东厂想不想查,没有查不查得到的说法。太傅大人今儿把话说满了,恐怕不太好吧!太傅要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在咱家面前耍心眼子!咱家问你,当初太傅应府衙点卯,称进宫待选的是正头嫡女,可今儿嘴里泄了底,分明是以庶充嫡瞒骗朝廷。”说到这里面色骤变,突然拍案而起,轰地一声响,惊坏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样的罪责,太傅作何解释?”
  他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来,步太傅一看架势,吓得三魂七魄俱飞到了九霄云外。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多狡辩也无济于事。东厂番子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嘴越硬,落到他们手里日子越不好过。他颤抖着,带着曹氏一同跪了下来,“事出有因,步某一时糊涂才犯下滔天大罪,厂公积德行善之人,且看在步某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的份上,网开一面绕我性命吧!”
  肖铎冷冷一笑:“拳拳爱女之心?娘娘不是太傅的亲生骨肉么?周全了一个,叫另一个冒着杀头之罪李代桃僵,太傅这样做,实在偏心得厉害啊!”
  似乎也触到了一点痛肋,步驭鲁的脸色十分尴尬,但也是转眼,立刻又言之凿凿道:“厂公有所不知,只因为大的那个自小有不足之症,逢到变天就咳嗽气喘难以自抑,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进京侍奉先皇呢!步某也是利欲熏心了,祈盼女孩儿有出息,悄悄让两个女儿对调了一回。如今知罪了,请厂公网开一面,步某愿进献身家,以答谢厂公活命恩典。”
  步驭鲁这老狐狸,避重就轻很有一手,到现在还在为自己开脱。肖铎看了音楼一眼,她转过脸去,想必也在对她父亲的满口仁义感到不屑。看清了好,看清了就把肩上的担子放下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匍匐在地的两个人。愿意花钱消灾,倒也是个妙方儿。不过仨瓜俩枣想打发他简直是异想天开,音楼不能白担这些风险,所有的钱用来给她添妆,叫她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富足,也是他步驭鲁对闺女的补偿。
  “如此就看太傅大人的诚意了。”他抬手一挥,把东厂的人都叫退了,自己亲自上去搀扶,又换了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太傅的难处咱家知道,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一碗水端不平的父母多了,不过像太傅这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却没有几个。太傅和咱家也曾同朝为官,相逼得太急,显得咱家不仗义。可是太傅当替几位公子想想,一位推官、一位都指挥经历、还有一位宣抚司佥事,都是才冒头的六七品小吏,铺好了路,他日前途不可限量矣。”
  这么一说,不单是花钱买平安,更是花钱捐官做了。步太傅又惧又喜,点头哈腰道:“有厂公这句话,就是给步某吃了定心丸了。只是在下辞官多年,日子勉强过得,厂公看……多少相宜?”
  肖铎嗤地一笑:“太傅明白人儿,官场上行走这些年,怎么还来问咱家?”横竖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不掏光他的家底,对不起音楼受的这些委屈。不过步太傅要拿她送进南苑王府,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主意。他踅身坐回帽椅里,数着佛珠道,“先头太傅说要和南苑结亲,咱家想着,既然事已至此,各归各位也是正理。咱家和娘娘有过同船的交情,趁着还在余杭,把亲事办了,咱家也好送娘娘一程,太傅以为如何?”
 
☆、第40章 一枕春
  步家人肯定求之不得,音楼却大感意外。她本来也是一时愤懑才答应的,后来转念一想又后悔了。皇帝之所以答应让她南下,就是因为有肖铎随侍左右。要是莫名其妙嫁进了南苑,肖铎护卫失职,那她的意气用事就给他捅了大娄子。步家一脑门子官司是惹下了,他的眼药她也给他上足了,他心里八成要怨她办事不经脑子。
  她以为他会想法子转圜的,没想到他居然应承了。她又是哀怨又是难过,他一定生气了,再也不愿意和她夹缠了。她没了父母庇佑,现在又得罪了他,这下子真的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还要送她出阁?她稀罕他送么?她颓然站起来,对步太傅行了一礼道:“女儿乏累了,先回房归置东西。父亲和厂臣叙话,我就不相陪了。”
  步太傅才要点头,肖铎却懒懒出了声:“娘娘留步,臣和太傅大人的话也叙完了,这就要回行辕去。娘娘还是跟臣走吧,等到了出阁的日子再回步府也一样。”
  他这么安排叫步太傅不解,到了家的女儿做什么还要被带走?他迟疑地拱了拱手,“小女虽离家三月余,府里一应的吃穿用度还是现成的。厂公行辕好是好,毕竟不如家里方便。这一路已经劳烦厂公了,再多叨扰怎么好意思呢!”
  “太傅难道怕咱家吃了令爱不成?”他笑起来,眼中流光溢彩,“让娘娘跟臣去,自有臣的道理。”
  什么道理含糊其辞,谁能追着问呢!他既然坚持,步太傅也没办法,只得颔首应准。
  他站起来,优雅地一抖曳撒,吩咐云尉道:“你带几个人,等太傅大人筹备好了再回鹿鸣蒹葭。我出来半日也倦了,得回去歇一阵儿。”对步太傅抱了抱拳,“如此咱家就先告辞了,久不在外办差,稍一行动就累得慌,失礼失礼。太傅大人和那头议准了日子派人通知咱家,届时咱家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这么尊大佛,简直比小鬼难缠得多。他算计你,你连怨言都不能有。步太傅心里苦成了黄连,脸上还要堆着笑,弓腰塌背把人送了出去。人一走,夫妻俩对视一眼,嘴角扭曲着,碍于边上几位千户等着运钱又不能合计,唯有长叹——这是把刀架在脖子上要钱啊,留下的还不是一两个人,得多少才能叫他们满载而归?肖铎果然手黑,太监都是没人性的,骨头里也要炸出二两油来。怎么办呢,地契房契赶紧的变卖折现吧,兴许还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头音楼出了步府,连头都没回一下,直接钻进了轿子里。她心里难过,看天都矮下来了,活着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当初死了干净。死了去找她亲娘,强似现在这样无依无靠。
  她是满脑子乱麻,扯也扯不清。想起父亲的残忍,想起自己苦苦挣扎的感情,似乎什么都安慰不了她了。
  江南的六月已经很热,竹编的小轿有风吹进来,依旧闷热难耐。轿外是轻快的脚步声,皂靴的粉底擦在青石板上,干脆利落。一路林荫,窗外有啾啾的雀鸣,她却提不起精神来,背上出了一层汗,心里沉甸甸的。她转过身,头抵着围子闷声抽泣,渐渐恍惚起来,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反正在父亲的眼里她不如音阁,在肖铎的眼里呢?或许也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吧!
  来时比去时还快得多,转眼就到了湖畔的宅子。轿子落了地,不是彤云来打帘,一只白静的手伸过来一撩,他的脸就在眼前。
  她耷拉着眼皮下了轿,猛一抬头有些晕眩,他来搀她,被她避开了,最后挽着彤云的胳膊进了门槛。
  他有些丧气,什么都难不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牵扯他的心肝。他跟在她身后,轻轻嗳了声,她没有理他,这叫他心里不大痛快。他样样为她着想,她还不肯领情,女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她进了卧房,叫彤云打水净脸,他站在门前看她忙来忙去,有点无从下手。总算再也无事可做了,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厂臣不是累了吗?还不回去休息?”
  他似乎窒了下,探究地打量她的脸,“你还好么?心里难过就同我说……”
  她转过去拔簪子,想把狄髻拆下来,可来回好几次也没能成,恨得把簪子掼在地上一通踩,咬牙切齿地说了串江浙方言,不知说的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懂。彤云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去帮着拆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让她退下,自己亲自上手,把她扶进了圈椅里。
  “我来得虽晚了些,不是照样给你出气了么!”他弓马不敢说娴熟,头面上的东西还有些了解。替她卸下银篦子,把那顶黑纱尖棕帽取下来,垂眼观察她脸色,低声道,“你父亲这样待你,你看清了吧?以后别指着家里了,保全自己才是最实际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咱们是一样的命运,所以同病相怜,往后我更要护着你了。”
  这下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他是父母双亡,可她分明有父亲也赛过没有。她捧住脸,声音在掌心里翻滚,哽咽道:“怪我没有先见之明,其实不该回来,回来遇上这种事又伤心……真瞧我好欺负的,一再叫我替嫁,我就是音阁的傀儡么?活着就是为了成全她?”
  “所以你不愿意嫁进南苑,是不是?”他把手压在她肩头,“那为什么要答应你爹?”
  她沉默了下才道:“因为我恨,我就是个面人儿也有三分脾气。小时候拿我当猪养,吃音阁吃剩的、穿音阁穿剩的,都罢了,为什么替了一次不够,还要再替第二次?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么?不喜欢我娘却要给她开脸,病了死了都不管,随意一口棺材就打发了……我每年都翻黄历,到了我娘的生死忌都巴巴儿盼着,可惜府里从来没有操办过一回。后来我大了,懂事后攒了体己才托人出去买香烛纸钱……我听说死了的人全靠阳世里捎东西过去,他们在下面才好打点。肯花钱的少受苦,不肯花钱的就吊起来打……”她说到这里才哭出来,呜咽道,“我的亲生母亲,不知道在底下吃了多少皮肉苦了。没有钱买命,连胎都投不了。”
  一个年轻姑娘,也像老辈里人一样满嘴神鬼,换做平时他大概会借机调侃她,可现在唯觉她可怜。她的肩膀在他手下微微颤抖,他怜悯地看着她,她哭得凄恻异常,连殉葬时候也没见她这样难过。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幸,然而她比他不幸十倍,至少他父母在世时全心全意护着他们兄弟。她呢?在她父亲手下没有过上几天滋润日子。她该有多强大的心才不至于长成阴暗狭隘的女人,也算得上是个神奇的存在了。
  可是他心头钝痛,慢慢扩大,把整个人笼罩起来。他转到她面前,让她靠在他胸前,叹息着在她背上轻拍,“哭什么?嗯?因为恨他们,所以折磨自己?他们叫你不好过,十倍百倍地奉还就是了。你没有能力不要紧,还有我。你常说你的命是我救的,那我索性帮人帮到底,不会白看着你被他们欺负。以前你是孤身一人,以后有我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用怕。我对付不得别人,还对付不得他们了?只要你答应,即刻让他们身首异处都不在话下。”
  谢谢他借了块地方让她停靠,她痛快哭一阵,心头郁结也缓解了些。只是松开时觉得不好意思,把他胸口的行蟒都哭湿了。天青的素缎底子沾上水颜色就变深,她尴尬地用帕子拭了两下,他抬手在她腕上一压,似乎并不十分介意。
  他等她的答复,她也认真考虑了,到底没有答应,“弑父屠家,我成什么了?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宰了也就宰了,可那是我爹……”
  倒也是,能杀了亲爹的一般都不是正常人。他琢磨了会儿,换了个思路,“那也成,就像东厂一种叫锡蛇的刑罚,锡管盘在身上往里面注滚水,隔山打牛一样能叫人痛不欲生。”他又笑了笑,“云千户运带回来的东西我分文不取,你自己收起来好好保管。女孩家留钱傍身很有必要,你和音阁不同,她的妆奁不用自己操心,你却样样都要靠自己。”
  话虽如此,真要下手难免有顾虑。她踯躅道:“我这也算串通外人图谋家产吧?”
  “钱都归你,骂名我来背,反正我的名声早就坏透了,再多一条罪也无妨。”他转过身,闲适坐在罗汉榻上,调整了几回都不太称意,人也渐渐滑下去,枕着隐囊呓道,“借娘娘的地头,容我躺会子。昨儿一夜鱼龙舞,真把人累得半死。”
  音楼瞧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推辞么?”
  他唔了声,闭上眼睛道:“难得高兴么!你猜我昨儿去了哪一家?”见她摇头,扬眉道,“我去了酩酊楼,还点了连城公子的名牌。”
  音楼想起彤云的话来,怯怯问他,“见了之后呢?你都干什么了?”
  他把手端端正正扣在肚子上,嘴角含着笑,洋洋得意,“没干什么,就是让他在帘子外弹了一夜的琴。不发话不许停,估摸着今儿是没法接客了,腿也粗了手也肿了,看他还怎么卖弄!”
  音楼很难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人家又没得罪他,为什么要下死劲难为人呢!大概还是源于自卑,太监看见齐全人,心里难免不平衡。正正经经的人都被他称作臭人,那酒坊小倌更不必说了。臭人一样不缺,自己香喷喷却少了一块,所以他寻人家晦气,别人难受他就高兴。
  音楼不好说什么,委婉道:“其实你可以让他唱个小曲儿,连城公子的嗓子好,能反串。”
  他立刻满脸不屑,“唱曲儿?这主意倒不赖,那下回就让他唱一夜。”
  她被他回了个倒噎气,“不唱曲儿,行令也成啊!”
  “行令?把这样的人叫到跟前来,大眼对小眼地坐着?”他鄙夷地一撇嘴,“他也配!”
  他桀骜的毛病发作起来谁也不能奈何他,横竖爱怎么整治人随他高兴吧,她越是帮衬着那位公子,他越是有意寻衅。莫非是嫉妒么?她悄悄地想,因为她提过人家几次,他心里就不痛快了?这是满腹苦涩里突然飘来的一股甜,音楼心下一慌,怕他瞧出来,忙起身把槛窗推开一道缝,想了想回头问他,“你做什么不让我住在家里?你说自有道理,是什么道理?”
  他说:“没什么道理,就是不让你留在那王八窝里,回头趁我不备真把你送走了,那还了得!”
  她听了又是一喜,这么说来他都盘算好了吧!她立在榻尾试探道:“那你是真的打算送我一程么?”
  他睁眼瞅她,然后又把眼皮阖上了,喃喃道:“一个太妃,送到南苑王府做妾,你当我傻么?你受那些罪,最后得益的是谁?那位步家大小姐不露面,天时地利都占足了。她要是有担当,也不会任由他们算计你。你爹不是偏疼她么,我就要让她颜面扫地,给你出这口恶气……一窝除了你都不是好东西,等着我一个一个收拾干净,你要是不解气,抬起脚就能把他们踩进泥里去。”
  音楼先前难过坏了,如今光听他开导也解了一半的气。见他睡眼惺忪,全没了在步府上的狡诈奸猾,知道他是真的倦了,便道:“我一时脑子发热才答应嫁到南苑王府去的,现在想想,这么干连累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底也有些后悔。娄子我是捅下了,接下来怎么办,恐怕得看你的了……罢了你睡会子,我出去走走,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也不迟。”
  她到梳妆台前随手挽个流云髻,从粉彩匣子里挑了把明月扇,打算带着彤云到西湖边上散散。才走了几步发现裙带被勾住了,回头一看,宫绦一端绕在了他手指头上,他倚枕轻笑,“闯了祸一气儿扔给我,我是娘娘什么人呢,这么不见外的!”边说边把那绦子往回收,曼声道,“娘娘这回算是后顾无忧了……午后寂寞,甜甜打个盹儿,岂不比在毒日头下颠踬的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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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41章 千娇面
  咦咦咦,这是做什么呢!音楼扭捏着攥紧了裙带,“我没有……没有午睡的习惯,喜欢大夏天在日头底下跑……你别拽住我,回头再让彤云和小春子撞见!”
  他拉扯得愈发凶了,笑道:“我又没对你做什么,撞见了又怎么样?小春子是我干儿子,万事不打紧的。彤云是你的人,靠得住就留着,靠不住割了舌头扔进西湖里就是了,怕什么?”
  他一副欺男霸女的猖狂模样,上回那种轻轻的吻回味起来叫她沉醉,现在这样胡搅蛮缠却令她羞愤。她倔着脖子死撑,恫吓道:“你别闹,裙子拽掉了好看么?再闹我可发火了!我发起火来六亲不认,回头可别吓着你。”
  他嗤地笑起来,“吓着我?你但凡有那能耐,也不至于叫步家欺负得这么惨了。今儿是我来得早,再晚怎么样呢?说不定被他们送进柴房,收拾收拾就抬到金陵去了,还能在这里和我耍嘴皮子?”
  究竟怎么回事他自己知道,她在他眼窝子里戳着,他觉得一天都不能等似的。进步家大门的时候看见她哭就知道不妙,她孤零零坐在那里,他不方便多问,也不方便安慰她,心里就算燎脱了皮也不能搁在面子上。回来了再想补偿补偿,又怕她知道了反感……他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真是天可怜见,再忍耐,忍耐到什么时候?她在他面前,仅仅几句话、几个眼神,哪里够得上填补他的相思!如今是午后,四下无人,有点小小的绮思,算不上罪大恶极吧!
  她的反抗在他看来傻得厉害,“我又没有坏心思,你瞧这罗汉榻宽绰,咱们两个一头躺着说说话,不好么?”
  “那怎么行!”音楼还在苦苦挣扎,怎么能一头睡呢,传出去这话还能听吗?其实她明白他的难处,他助皇帝登基那已经是前尘往事了,这种功勋不能载入史册,加上皇帝有心避忌,当初的功臣就处在漩涡中心,随时面临打杀的危险。皇帝成立西厂是为什么?东厂监督满朝文武,西厂则用来监督东厂。他在外的言行要慎之又慎,现在和她亲近,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大家都会惹上麻烦。
  她是没什么,窝窝囊囊贱命一条。他不同,他在她眼里比紫禁城里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爱或不爱,真的比性命要紧么?上回她是盘算过要对他交底的,挑个合适的机会花前月下,她心里极愿意。可他这么个无赖样子唬着她了,上来就要一头躺着,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两手扽着宫绦劝他:“小心隔墙有耳,这么多随行的人,弄不好就有细作。”
  “臣奉旨保护娘娘周全,出京也得皇上首肯,任谁告我都不怕。”他努力不懈,终于把她拽到榻前来了,想也没多想,张开双臂就抱上去。但是总有哪里不对,是她腿短还是榻太高?位置估算错了,一张脸居然笔直撞在了她小腹上。
  她惊呼一声“你这登徒子”,劈头就是一下子,打得还不轻,打掉了他的攒米珠发带。她呆住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动手,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骇然看他,他捂着后脑勺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冷冽,表情满蓄风雷。她吓得退后一步,料想他免不了一跃而起如数奉还,谁知竟没有,单嘟囔了句“有点香”,自己往罗汉榻内侧挪了挪,把迎枕腾出一半来,“躺下。”
  音楼张口结舌,有点香?这个混账!她飞红了脸,他却歪着身子朦朦看她,又扮出一脸巧笑来,缎子一样的长发蜿蜒流淌在枕上,益发显出妖娆的美。只是这美里有警告的意味,乜着眼,欠着嘴角,就那么看着她,不再说话。
  这一记不是白打的,她要是不照着办,天晓得会遇上什么样的惩罚!这人也真怪,非要一起躺着干什么?她延捱了一下,“你热么?我给你打扇子好不好?”
  想了想,慢吞吞道:“躺下扇也一样。”
  她没办法了,迟疑着坐在榻沿,心里跳得震雷。虽然知道他不会拿她怎么样,终归还是有些忌惮。在甲板上露天躺着,玩的是诗意和狂放,屋子里同榻而性质就变了,怎么不叫人难堪。
  他见她还磨蹭,终于忍不住了,勾手把她放倒,夯土似的使劲把她压实了,“很难么?同我躺在一起很难?因为我是太监,你心里到底瞧不起我是不是?”
  她慌忙否认,“没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她明明把他当成男人,这才会感到为难,谁知竟让他误会了。她侧过身看他,他脸上神色不好,她摇摇他的胳膊道,“你别生气,要是因为刚才挨了打不痛快,那你就打回去,成吗?”
  他抿着唇仰天躺下来,不再理睬她,待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半天才慢慢回暖。转身打量她,两个人面对面躺着,相聚不过两尺来宽,可以看清她额角细碎的绒发。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这么鲜焕的生命,每一处都经得起推敲,就是办事太鲁莽了点,他的后脑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踏实睡个午觉,有你在,我觉得安心。”
  他的话牵起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因为深爱,更能体会他的不易。她壮起胆在他肩头拍了拍,“那我就守着你,你好好睡吧!”
  “其实有些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轻轻道,哀怨地顿了下,“你讨厌和我有肢体上的接触么?”
  音楼想起那晚船上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感到一丝厌恶。闭眼回味,简直称得上喜欢……她掖了掖发红的脸,窘迫地说不会。
  “那我搂你一下好么?”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撩得人心痒难耐,“你放心,园子外面都是我的人,没有允许连只蛾子都飞不进来。娘娘行事大方,断不会那么小家子气的。将来进宫不是还要同臣常来常往么,不花大力气笼络人心,怎么好意思叫我给你带吃的玩的?”
  音楼咽了口唾沫,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明里暗里搂过她多少回了,如今光明正大的要求,也不能怪她想得多吧!
  “不好么?”他显得很失望,修长的手指抬起来,从她手臂的曲线上缓缓滑过,若有似无的碰触,叫她浑身起了一层栗,他却依旧是笑,“多少人想和我亲近,我都不愿意兜搭他们。难得遇上一个看得顺眼的,谁知还遭嫌弃。我算知道弃妇的心情了,娘娘对我薄幸,将来也不指望你能记得我。”
  音楼沉下了脸,娘娘长娘娘短,还谈将来?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她留下,难道那天偷着亲她都是假的?知道她醒着,故意占她便宜?她有些生恨了,他是铁了心要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枉费她这些日子的托赖和真情。
  好得很,他敢这样有恃无恐,那她还怕什么?横竖是干干净净一个人,他不是说后顾无忧好么!看看这媚眼如丝,天生的狐狸精!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连城公子不过长得美点儿,他就唾弃人家,叫人家弹一夜琴。现在他自己怎么样?不止一次在她跟前卖弄风情,当她是死人呐?
  她恶向胆边生,提督府上妆那回她就下过狠心,一直苦于鼓不起勇气来。这回他自动送上门,她势必要摆脱受他调戏的命运!
  “厂臣闺怨这样深,叫我拿你怎么好?”她一把将他推得仰在那里,捏住他的下巴,拇指轻佻地在他唇上一刮,吊起嘴角学他模样调笑,“我还记着你说我婉媚不足,上回让你请师傅,你又嫌我画虎不成反类犬,既这么,我只有现学现卖了……啧啧,瞧瞧这小模样,可人疼的!”
  他一瞬惊惶,万万没想到这丫头会突然发疯。才想挣扎起来,她却不让,马面裙扬起个滑丽的弧度,她抬腿勾住了他,小小的身躯,几乎半压在他身上。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了,他错愕地看着她,她得意大笑起来,一抹嫣红就在他眼前。她说:“人都说名师出高徒,厂臣快评点,我究竟学得怎么样?”
  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遇到突发状况也能很快调整过来。输人不输阵嘛,他被她制在身下动弹不得,惊讶过后暗暗期待起来。索性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架势,唔了声道:“皮毛罢了,也敢拿出来显摆!要是就这些能耐,可叫我看轻了你。”
  上回那甜腻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都令人悸动。彼此似乎都有意把事态往那方向引导,一个推波,一个助澜,然后有些事便脱离了掌控。
  音楼觉得自己大概真的神志不清了,他这么骄矜,是看准了她不敢拿他怎么样。可是闷热的午后,月洞窗外是湖光山色,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他饱满的唇。她虽是个女人,也有心神荡漾的时候。没有再给他聒噪的机会,羞怯也顾不得了,恶狠狠捧住他的脸,恶狠狠亲了上去。
  什么滋味呢?和那天似乎不大相同。她紧张得一脑门子汗,应该有的甜蜜像飞灰似的抓不住,光知道这个人是他,他的鼻息和她相接,他们现在很亲昵。忐忑有之,安逸也有之,她只是紧紧贴着他,攀附他,别的都不去管了。习惯把难题扔给他,若是他有心,也会懂得她的意思吧!不过这件事继续下去,他要担负的东西远比她多得多。她有什么呢,唯一个人罢了,他身后却有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和华丽人生。
  简直是个意外,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吻,居然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于音楼来说是迈出了一大步,至少她主动了一回,往后怎么样顾不得了,上次的遗憾这次补上,终于可以画个完美的句点。
  或者注定失败,但有这刻也足了。
  肖铎被她突如其来的奔放震得找不着北,他一直以为她是虚张声势,这么糊涂胆小的人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大不了张牙舞爪流于表面,真要行动她还没那份勇气。谁知他也有估算失误的时候,他太小看她,越是木讷的人,越是有不顾一切的决心。自己自诩为聪明,却只敢在她酒醉时靠近她,和她比起来,他居然怯懦得可笑。
  但空有壮志,技巧不够,这也是个难题。单单嘴唇接触就是全部了么?他虽没什么经验,胜在悟性比她强。让她主导忒失脸面,于是轻轻巧巧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了身下。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卡得好厉害,昨天晚饭时候看了《同光十三绝》的视频,其中一个唱段反复听了几十编,然后杯具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泡澡吹冷风全不管用。三点起来码字,三个小时八百,还不知所云。不是有意断得**,实在写不出来,今天只能到这里。明天争取把后续和出嫁那段写完,π_π唾弃我吧,对不起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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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赏,关于订阅的事真不好意思,还是那句话,以大家方便为主,要是造成困扰就是我的过失了,谢谢大家!
☆、第42章 不留行
  他低头看她,眉眼含春,想来她也是喜欢的。
  人和人的感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曾经不起眼的小才人,没有殉葬那一出,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留意她。她的生与死,对他来说仅仅只是诏书上简短的几个字,匆匆一瞥,宣读过后就封存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现在她在他身下,这都要感激皇帝,没有他当初的慧眼识珠,哪里有他现在的红鸾心动!
  他的手指抚摸她耳后的皮肤,和她鼻尖贴着鼻尖,低低嘲笑道:“学艺不精,差得远了。”
  她神色迷离,幼嫩的脸庞和朦胧的眼,简直催发他的破坏欲。开弓没有回头箭,是她送上门来的,不笑纳,对不起她这番美意。然而为什么呢?她究竟是意气用事,还是真的像他一样,她也爱他?
  他只觉血气上涌,现在说什么都多余,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只恐人小肉少不够塞牙缝的。
  久旷干涸的心,像见了底的沟渠突然注入清泉,转瞬便充盈起来。夏天的衣料薄薄一层覆在她鲜活的**上,透过繁复的做工和花纹,他能感觉到属于她的温暖。他贪恋,把她搂得越发紧些,然后重新吻上她的唇。轻轻一点碰触是试探,渐次加深,少女的幽香几乎把他溺毙。
  四下里沉寂,连窗外的鸟鸣都远了,只听见隆隆的心跳,像乌云里翻滚的闷雷,声声击在耳膜上。他用舌尖描绘,用舌尖探索,她的行动远不如她佯装出来的豪放,笨拙地、迟迟地,但是有她独特的小美好。
  他吻得很专注,她渐渐也懂得回应了,细细的吟哦,细细的轻叹。琵琶袖下两弯雪臂高抬起来,蛇一样缠上他的颈项,唇齿相依里有说不尽的温情。两个同样匮乏的人,可以从彼此身上找到慰籍。
  肖铎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次她是醒着的,并没有嫌弃他的身份,也不排斥和他这个阉人亲密。他们之间的纠葛全是坐实了,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他得到了答案反而愈发惆怅,将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恐怕要再三斟酌了。
  一面沉迷一面忧虑,进退都是深渊,左右都让人彷徨。可能是有些分心了,突然发现她开始占据主导,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儿,她纠缠不休。从枕上仰起了身追过来,只管在他唇齿间勾绕啃咬。
  要不是嘴给堵住了,他八成会笑出来。这个不知道害臊的丫头,他有这么好吃么?督主大人世事再洞明,人情再练达,到底不过二十四岁年纪,心里爱的人在身下婉转承欢,他便有些把持不住了。这是和荣安皇后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体验,坤宁宫摇曳的烛火里,不管气氛怎样暧昧煽情,他始终可以心如止水。但是面对她,他动用感情,所以一切都显得不一样了。
  他把双手嵌进她的后背,微微托起来,将她拗出个诱人的弧度。亲她的唇角、亲她的下巴、亲她j□j在交领外的脖颈。这暖玉温香,恐怕终其一生都挣不出来了!
  悄悄看她,她气喘吁吁,柔若无骨。未经人事的女孩,哪里受得了这些撩拨!他转而用牙解她领上盘扣,一颗接着一颗,渐渐露出里面杏色的阔滚边来。她没有制止,他也没有想停下,直到对襟衣大开,锻面的亵衣因她胸前起势高高堆拱,他才惊觉事态发展得没了边儿,早就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
  他着了慌,顿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料理才好。这是个分界点,前进或是后退,会衍生出两种不一样的结果。究竟是安于京城的悠闲富贵,还是亡命天涯时刻遭人追杀,他没有想好,也不能代她决定人生。
  音楼很多时候脑子比别人慢半拍,她正沉浸在这春风拂柳条的无边缱倦里,他忽然停下动作她才醒过神来。睁眼一看,他怔怔撑在她上方,青丝低垂,眉尖若蹙,看样子是遇上了难题。
  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再瞧自己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上立时一片滚烫。忙支起身把衣襟扣上,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刚才是意乱情迷了,才糊里糊涂走到这一步。她有些自责,如果自己懂得体谅他,就不该贪这片刻欢愉,勾起他的伤心事来。是自己脑子发热起的头,他勉为其难也要附和,这下子可好,弄得彼此这样尴尬。
  简直没脸见人了,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手忙脚乱把衣裳归置好,看他一副失神的样子,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不敢碰他,挨在榻角摸了摸他曳撒的袍缘,“对不住,是我孟浪了……”
  这种事,吃亏的不是女人吗?她认错认得倒挺快,他抬起眼看她,“此话怎讲?”
  怎讲?她也不知道怎讲,就是觉得对他不起。她坐在那里懊恼地揪了揪头发,“我想你是没有邪心的,不过想躺会子而已,谁知道我兽性大发,险些玷污了你的清白。”她垂下头忏悔,“我做错了,万死难辞其咎。怎么能让你消火,你说吧!”
  两个人也古怪,一下子从那个圈跳进了这个圈,她还颇有任他发落的意思,就因为他是个太监,最后没能把她怎么样,反倒成了受害者。
  他笑了笑,“怎么能怨你呢!错都在我,明明不能碰,还忍不住兜搭你。”
  她愣愣地看他,他这话不单是冲刚才,更是冲着船上那夜吧!她听出来了,到底他还是后悔了,只不过一时情难自禁,今天又离雷池近了半步。她都懂,也能站在他的角度看待问题本身。一个位高权重的太监,立在皇帝的御案旁可以号令天下,一旦离了脚下那几块金砖,就什么都不是了。女人于他来说,也许仅仅是华美袍子上无足轻重的点缀。若是有一天连袍子都腐朽了,这样的点缀半点价值都没有,反倒成了伤。
  她徐徐叹息,心头一直揪着,这时却看开了,换了个松快的口气道:“也许咱们都太寂寞了,需要有个伴儿。”
  他脸上表情凝重,并不见笑容,垂着眼道:“娘娘说得是,宫掖之中生活寂寞,臣也有晃神的时候。但是娘娘要相信臣,臣……”
  似乎以往种种都过去了,翻过巨大的书页,一切夹带进了昨天,现在又是一片柳暗花明。他仍旧称她娘娘,仍旧自称臣,是想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音楼忽然感到酸楚直冲上鼻梁,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里的雾气吞咽下去。
  她曾经犹豫该不该捅破那层窗户纸,之所以害怕,就是担心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没有喜极而泣,两下里只有深深的无奈。她微哽了下,“厂臣不必说我也懂得,刚才的事咱们各自都忘了,过去就过去了,就算是个玩笑,以后再别记起。”
  他下意识掖了掖唇峰,咬破了他的嘴,让他以后别记起……记不记起是他的事,但是她能忘记自然最好。想得越多心头越乱,便点头道:“全依娘娘的意思办。我今儿着急上步府,绣楼里的买卖都搁下了,这会子歇是歇不成了,还是过去看看吧!把事情办妥了,好上南京去。临行前皇上有过旨意,南苑王府是唯一的外姓藩王,这些年风头愈发健,再不辖制恐怕生乱……”他絮絮叨叨,连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趿上鞋,转了两圈,又发了回呆才想起来束发,整好了衣裳瞧她一眼,匆忙背着手出门去了。
  那厢步家着急打发音楼,三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六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请厂公做个见证,南苑那头花船一到就让人出阁了。肖铎没有不应的道理,不过放不放人就是后话了。
  嫁闺女,不单看日子,还要看吉时。那天一早步府就张罗起来,宇文家接亲的人都到了,却迟迟不见音楼回来,曹夫人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明知道今儿要祭祖上路的,这会子还没动静,那个肖太监是什么意思?”她冲步太傅喋喋抱怨,“那天就不该让音楼跟着他去,哪里有女孩儿到了家又给带走的道理?宫里管事管上了瘾头,到咱们家做主来了!”见她男人不说话,心里愈发焦躁,“你还杵着,脚底下这块地长黄金是怎么的?这样的当口还等什么?还不打发人上行辕里催去!拿了人钱财就这么办事的么?要不是落了把柄在他手上,我倒要去问他,强梁还将三分义气呢,他这么翻脸不认人,怪道要断子绝孙!”
  步驭鲁被她聒噪得脑仁儿疼,又怕她没遮拦的一张嘴惹出事来,跺着脚叫她噤声,“仔细祸从口出!还嫌事儿不够大么?他是什么人,由得你嘴上消遣?已经打发老大请去了,那头不放人我有什么法儿?只有等着!”边说边仰脖儿长叹,“原想孩子上了轿就万事大吉了,谁知道出了这纰漏。南苑的人候得不耐烦了,再等下去只怕捂不住。”
  曹氏听了哼笑,“怨得谁?还不是怨你那好闺女!我瞧她进了回宫,旁的没长进,心眼子倒变多了。这头依着你,转过身来就给你下药!亏你还有脸在我跟前说她好,好在哪里?这是要把你这亲爹架在火上烤,你背上烫不烫?生受得住么?还指着她将来升发了孝敬你,瞧好么,不要了你老命就不错了!”
  女人不讲理起来比什么都可恨,步驭鲁自己也没主张,只管立在门上瞧,烦不胜烦地打断她,“啰嗦能把人啰嗦回来?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同我嚼舌头,有这闲工夫上前头招呼人去,把那几个嬷嬷安抚好,回了王府说几句顺风话,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曹夫人骂归骂,事情总不能摊着不管。想了想实在没法儿,试探道:“音楼替不了,索性把音阁屋里的秀屏打扮打扮送上花轿得了。她跟在音阁身边这些年,府里的事儿也不用多嘱咐。一个丫头出身的能进王府做庶福晋,她还不对咱们感恩戴德?只要她不说话,咱们认她做义女。至于你那个好闺女,这个家是没她容身之所了,叫她自走她的阳关道去罢!”
  步驭鲁叱道:“你疯魔了不成?进选的事惹得一身骚,这会儿替嫁替到王府去了,这世上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聪明?你让一个堂堂的藩王纳你府里的丫头做庶福晋,你脸可真大呀!成了,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搪塞南苑的人吧!”
  话音才落,管家从中路上一溜小跑过来,边跑边道:“给老爷回话,东厂的肖大人来了,这会儿到了御街,眼看就进巷子了。”
  步驭鲁大喜过望,忙整了衣冠到门上迎接,果然一乘金轿停在台阶下。轿里人打帘出来,锦缎蟒袍一身公服,日光照着白净的脸,也不言笑,宝相庄严恰似庙里的菩萨。风风火火抬腿进门来,步太傅在后面点头哈腰他都不管,倒是对院子里的嫁妆很感兴趣,转过头吩咐云尉,“千户数数,太傅大人给大姑娘的陪嫁有多少。”
  云尉应个是,大声检点起来,从一数到八,两指一比,不无嘲弄道:“回督主的话,太傅大人讨了个好口彩,大小共八抬。”
  江南嫁女儿,三十六抬四十二抬是寻常,像这样八抬的真是连门面都不装了。肖铎哂笑道:“太傅想得周全,走水路么,嫁妆太多了运送不便当,还是精简些的好。咱家出门瞧了时候,到这儿也差不多了,大姑娘还没准备妥当么?婚嫁图喜兴,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南苑来的喜娘和主事面面相觑,步太傅家结亲的是二姑娘,大姑娘进宫封了才人,东厂提督一口一个大姑娘,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步驭鲁遭肖铎釜底抽薪,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又不能发作,只得好言敷衍着:“厂公弄错了,今儿出阁的次女……”
  “你是说咱们太妃娘娘?”肖铎登时抬高了声线,故作惊讶道,“太傅大人竟不知道娘娘受封贞顺端妃的事儿?娘娘随咱家来余杭只是省亲,等回京了仍旧要进宫的。太傅大人莫名其妙安排了桩婚事,要将太妃娘娘嫁到南苑王府去……”他沉下脸来,扫了迎亲的人一眼,“咱家奉旨一路护娘娘周全,太傅大人这是为难咱家,想害咱家背上个失职的罪名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众人都傻了眼,步驭鲁和曹夫人更是万没想到,听了他的话腿颤身摇几乎要栽倒。
  不是被撵出宫的小才人么?怎么一下子成了太妃?原来都是肖铎在里头耍花样,左手要钱,右手作弄他们。可惜了一棵已经栽成的大树,早知道音楼封了太妃,她回来时断不会是那个光景。如今后悔来不及了,家底掏空了,南苑王府接人的又等着,这是要把步家逼上绝路了!
  肖铎看着那一门残兵败将很觉解气,半晌才掖着手道:“闺女总是要嫁人的,留着也不能开出花儿来。我看太傅大人还是割爱吧,横竖冒名顶替的事儿办了不止一回,再来一回也无妨。不过要委屈大姑娘了,好好的正头嫡女上王府做侍妾,也不知王爷计不计较她原本应该进宫的身份,万一忌讳朝廷追究,那过了门的日子恐怕要煎熬了。”
  步太傅早气得说不出话来,步家老大搀了他爹道:“肖厂公同这事也不是没有干系的,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似乎有些欠妥吧!”
  以为他拿了钱就同他们一条船了,肖铎用折扇遮住了半边脸,操着懒洋洋的声口告诉他们,“天下没有瞒得住我东厂的事,东厂为皇上效忠,对主子也不会藏着掖着。这件事儿我在京时就透露给当今圣上了,圣上只说‘且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太傅大人满腹经纶,不会不明白。所以姊妹易嫁是为了步氏好,咱家言尽于此也算尽力了。”他转过身往门上去,经过嫁妆时略停了下步子,叹息道,“可怜见的,怎么说也是个嫡女,八抬嫁妆实在是寒酸了些。千户给我随十两银子的份子钱,甭登帐了,算我给大姑娘添脂粉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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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自悲凉
  出得门来,心情大好。音楼的太妃身份一揭穿,杭州是呆不下去了,恰好这里的买卖谈得有了成色,余下便是船运和供货。金陵原是大邺故都,秦淮河畔的船坞媲美福建船坞,肖铎一向对造船颇看重,不光是缘于大邺的水师加固,也因为东厂在工部插了一脚,采买建造,中间环节利润可观。这年月,放着现成机会不往腰包里揽财的是傻瓜,太监爱财嘛,肖铎也是一样。算算日子到了该结账的时候了,工部给的账册子叫人信不实,还是亲自去船坞瞧一瞧的好。
  “明早就动身,别声张,免得又闹出大动静来,没那力气应酬。”他坐在轿子里嘱咐,想了想又道,“另备几条小船,你和二档头带几个人跟我走,余下的人仍旧乘宝船,沿途官员一概免见,到了金陵再汇合。”
  云尉在轿外应个是,略顿了下才问:“步家的事就算过去了么?步家老大对督主无礼,刚才那情势一刀下去也是寻常,但碍于娘娘的面子不敢轻举妄动,还得请督主给个示下。”
  说无礼,其实也就是一句话,换了平常人,谁没个受呲达的时候?但是肖铎不一样,自负惯了的娇主儿,在外受不得半点怠慢。所以步家老大出言不逊,在东厂的人听来就是出战的画角响了,腰间双刀随时准备出鞘。
  肖铎倚着轿围子抚摩珠串上的佛头塔,并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道:“娘娘性子善,受了再多的气也不愿意要他们的命,真刀真枪未免难看。步驭鲁也够受的了,南苑王府都知道步音阁是嫡女,她扎在那些妾和通房堆里还能抬得起头来么?原本想掏钱消灾,没曾想皇上早知道了,这下子花了冤枉钱,没准儿就此气得卧床不起了。剩下的那几个儿子……你去知会他们供职的衙门,让他们赋闲在家也就是了,毕竟是太妃的娘家人么,整治得太出格了不好看。”
  他爱说漂亮话的毛病是改不了了,把人家弄得鸡犬不宁,还一副放了恩典手下留情的好心模样。云尉他们在他跟前当了四五年的差,对他的癖好见怪不怪,笑着应承道:“没了钱又丢了官,步老头这回只有指望宇文良时看在翁婿的面子上接济他了。”
  肖铎哼道:“宇文良时是什么人?一个侍妾哪里放在眼里!步驭鲁想在他面前以岳丈自诩,早着呢!”
  正说得兴起,云尉抬头见容奇迎面来了,料着有事,便往轿内通传了声。肖铎低头抚膝澜,金银丝线摸上去有些扎手,松了的一个线头在指尖盘弄了好久,只听容奇隔帘道:“督主,闫少监那头有书信传来,说京里出了桩狐妖案,有个姓赵的生意人在蜀地做买卖,路上遇见了个绝世美人,色心大起便收了房。带回府后第二天阖府的人死了个精光,顺天府派仵作验尸,奇在居然连一处伤痕都找不着。众人皆亡,那美人却不见了踪影。后来打更的常看见半夜里有女子在外游荡,城里又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人,如今人心惶惶,老百姓天不黑全关门闭户,一到点灯时候整个京畿就成了座死城。皇上命西厂查办,于尊这人您是知道的,说话不留后路,满嘴应承下来,对皇上立了军令状,三个月内必定把案子破了。少监的意思是,咱们东厂在这事上要不要插手?如果先西厂一步把案子拿下,皇上势必对东厂另眼相看。”
  肖铎听了抽汗巾掖了掖鼻子,“他西厂是个什么东西?想来同东厂分庭抗礼?做他的大头梦!我要的不是皇上另眼相看,要的是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你给闫荪琅回个信儿,让他静观其变。要紧的时候叫人假扮狐妖外头晃一圈,多死几个人无妨,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叫于尊去破。那厮是新官上任,正忙着建功立业呢!各处多点几把火,三个月够他焦头烂额的了。等三月期满随意丢个饵叫他叼着上御前结案去。”他点着膝头笑起来,“要是哪天狐妖溜达进了宫,在皇上窗外对月吟诗,不知道于尊和他的西厂是个什么下场。”
  那笑声恍如金石相撞,轿外的人立刻会了意,容奇道是,看了云尉一眼俯首领命去了。
  回到鹿鸣蒹葭让曹春盎收拾行李,带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裳和细软就足够了。大件儿叫底下人运上宝船,这回是兵分两路,他这个钦差难得也微服一回,要紧的是早在京里就答应音楼夜游秦淮的,既然有这机会,不能对她食言。
  感情上做不到正大光明回馈,自己加着小心对她好,处处照应她,这是他的自由,同她无关。
  怕自己的爱给别人造成困扰,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相思浓烈起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那时候她在窗下替他做鞋,他每天从船舷上经过好多回,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走一回看她一回,顺便观察进度。后来还很后悔,早知道在两舱之间开个小窗,也省了在日头下暴晒的苦。她做的鞋拿到手后舍不得穿,可是又想试试,怕踩脏了就在床上小走两步,自己扭身在镜子里看,越看越觉得合适。这辈子除了他母亲,她是唯一一个给他做鞋的人,穿在脚上刻在心头,以后恐怕再也跑不掉了,这是他的命。
  然而经过了那个脸红心跳的午后,彼此都刻意回避,似乎有三四天没有好好同她说话了,也是因为尴尬,找不到适当的机会。明天准备离开杭州,去对她说一声,叮嘱她筹备,正是个不错的契机。
  他摇着扇子出门,才下台阶,恰巧看见她过来,穿一身水绿的便袍,松松挽个髻儿,一缕发垂在胸前,很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他心里一松快,忙迎上去笑道:“臣正要去见你,没想到你过来了。”回身引了引,“进屋吧,外头还有余热。”
  她脚下没动,摇头说:“不了,在这儿说也一样。厂臣要去见我,有事么?”
  肖铎道:“今儿步府里的事都办妥了,南苑王府的人等在门上,你父亲只得让音阁上了花轿。她这回算是折透了面子,你听了高兴么?”他孩子气地讨好了一通,见她无甚欢喜颜色便有些讪讪的,换了话茬说,“明天五更咱们动身上南京,你不是想去看看秦淮河上金粉楼台么,咱们在桃叶渡停上两晚,也好见识见识那里的灯船萧鼓。”
  她脸上神色是向往的,可是仍旧缓缓摇头,“我来也是有事想同你说,这趟南下的目的就是回家看看,虽然瞧见的是这副光景,横竖心愿算是了了。南京我就不去了,你打发人送我回北京吧,早些进宫去,心就安定下来了。”
  他被她浇了盆凉水,似乎不太能接受,蹙眉道:“到余杭不过十来天,还没缓过劲来,何必着急回去?”
  他难道不懂吗?她提前回京不是不想游览这江南风光,实在是在他身边,她再也不会有好兴致了。她心里的苦闷怎么同人说?她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太监,但是他自己看重,她也不能多说什么。难道去开解他,让他别把这残疾放在心上?那不是往他伤口撒盐吗!这世上能坦然面对自己缺陷的人没几个,尤其这样的终身遗憾,她怕开口会触怒他。就算他面上能够谈笑自若,心里大约早就血流成河了吧!
  她作过一次努力了,铩羽而归,就算再没心没肺,这种事上绝不会再尝试第二回。所以把他埋在心里就好,让他依旧张扬地、无牵无挂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她深深看他一眼,“早晚还是要一个人先回去的,今儿走明儿走有什么差别?景致再好也留人不住,等将来逢着机会皇上下江南,要是在他跟前得脸,央他带出来,那时候再好好游历也一样。”
  她说完了,没等他回话,自己转身又上了小道。这园子树木多,绿荫重重遮天蔽日。临近傍晚了,夕阳透过浅薄的云层射过来,脚下鹅卵石铺就的路斑斑驳驳,愈发衬得晚照凄凉。
  音楼安慰自己坚定地走下去,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即便感觉芒刺在背,也决计不能回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谁没有一段幼稚的感情呢!等日后稳定了,不说相夫教子,有了框架,过上循规蹈矩的生活,再回过头看现在的儿女情长,也会觉得十分的荒唐可笑。
  她略带无奈地垂下嘴角,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也许到了荣安皇后那样的年纪,经得多看得多了,渐渐也就淡了。只是自己没有荣安皇后那样的福气,即便不得宠爱,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谈起丈夫。留下一两样东西,每年拿出来见见光,人死债消后话里没有锋芒,他长他短,先帝也和别人的丈夫没有两样。然而自己的一辈子是不能落下什么了,想得到的离你太远,不想得到的别人偏要强迫你分一杯羹。但愿下辈子托生在个偏远的地方,能找个平常人嫁了,至少不用做妾,知道那个男人属于她。
  彤云站在屋角等她,远远一道身影垂头丧气从回廊里过来,噘嘴垮肩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欢而散。
  “吵起来了?”她上去搀她,“肖掌印留您了吗?还是痛快点了头,您又不高兴?”
  音楼静静琢磨了下,“他现在干什么我都不高兴,我可恨死他了。”
  彤云叹了口气,“您恨他有什么用,人家兴许还恨自己呢!您要是恨着恨着能把那地方恨回来,奴婢陪着您一块儿恨。”
  她耷拉着嘴角如丧考妣,“东西都收拾完了么?我刚才说得很坚决,一口咬定要回去,他八成也没办法。”
  “他答应让您走?”彤云看看天上怒云,西边火红一片,喃喃道,“晚霞行千里啊,明儿肯定热得厉害。咱们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她说不知道,“我都没敢多看他一眼就回来了,其实我现在恨不得一脚踏进宫里。前头过得浑浑噩噩的,上了一回吊把脑子吊坏了才喜欢上太监,等回了宫我打算喜欢皇帝,总比太监有盼头,你说是不是?”
  彤云不知道怎么开解她,沉吟了半天嗳了声道:“说得是,那打今儿起您就什么都别想了,走一步是一步吧!我真没想到,肖掌印这么不爷们儿。您不嫌弃他,他还不顺杆儿爬,以前怎么伺候的荣安皇后呀!还是他忌讳您没承过幸,怕出了格万一皇上点卯您没法应付?真要这样,那您给翻了牌子再同他私底下走动,他大约就自在了。”
  音楼瞪眼看她,“我是这样的人吗?进了宫走影儿,活腻味了?”
  彤云比她还惆怅,一屁股坐在栏杆上长吁短叹,“要不怎么的?我还以为他会想个法子不让您进宫呢,他路子比咱们野,只要愿意,什么事儿难得住他?谁知道……他连蜡枪头都不装了,他就是根儿棍子。”
  音楼低头揉/搓手绢,“你别这么说他,他有他的难处,我都知道。皇上和他不一心,他想往东皇上偏往西,他就算想留我,也得皇上答应才好。他是个不爱说满话的人,许了诺办不到,自己身子又不成,可能也怕耽误我。”
  好嘛,这得爱得多深,都被人回绝了还帮着人家找理由呢!谁遇上这么识大体的女人,真是前辈子修来的好造化。可惜了,情路注定坎坷。彤云原当肖铎和别的大太监不一样,谁知道也是个缩头乌龟。放不下手里的权势,毕竟是拿大代价换来的,留恋也应当。可怜了她的傻主子,一根筋了这些时候,在船上天天做鞋做到后半夜,给他一年四季的都备足了。
  反正事已至此了,只等明天番子来接她们。
  第二天早起天蒙蒙亮的时候曹春盎过来传话,说船在渡口等着了,请娘娘移驾。音楼出了院子回头驻足,前院上房的门紧紧关着,只听见檐角的铁马在晨风里叮当作响。他没打算送她,也许心里同样难过,不见强似相见。她垂首叹息,就这样吧,反正下定了决心要忘记的,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去码头的路上她问曹春盎,“督主指派了几个人跟着?”
  曹春盎道:“督主吩咐轻车简从,人多了反倒引人耳目。叫二档头和三档头乘后头的船跟着,一样能护娘娘周全。”
  音楼颔首应了,横竖现在任由他们安排,只要能顺顺利利回到京里就成。
  奇的是这趟准备的是舫船,大小至多只有宝船的一成,雕梁画栋,翘脚飞檐,构造虽美,却适合在稳风静浪里航行。江南这种船多,或许到钱塘再换方艄吧!音楼上了甲板很觉惘然,也没进舱,在船头站了一阵,看那碧波浩渺里江帆点点,心也跟着载浮载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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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近孤山
  水面越行越窄,音楼记不得来时路,隐约觉得不大一样,站了会子转过头问彤云,“这是到了哪一段?我怎么觉得走错路了?”
  彤云站在一旁看天,“兴许是抄近道了,从这儿斜插过去,一气儿就能到大壶口也说不定。”一头说一头琢磨,“这时辰还不出太阳,看来是要下雨了。”
  音楼没听她嘀咕,往前看,到了分岔口,舵把儿就势一转,居然进了一条小河道。她咦了声,“这是往哪儿?你瞧见东厂的人了吗?别不是上了拐子船,要把咱们卖了吧!”
  河岸上的芦苇长得有两人高,芦花正是茂盛的时候,画舫从河道寂寂摇过,芦杆刮着顶上木柞的檐角,噼啪作响。就好比放着官道不走走田垄一样,芦苇荡一片茫茫看不到边,左右又没人,真有那么点遭到倒卖的意思。只不过知道是玩笑话,无非自己吓唬自己罢了,东厂要是连个人都护送不到,岂不正给了皇帝取缔的借口吗!彤云垮着包袱道:“估摸着出了岔道就能进运河。运河里也有急流,画舫光图漂亮了,吃水不深还是个方头,万一遇到漩涡怕出事。这条水路平稳些,回头换了船就能走原路了。”
  反正都到了这儿了,怎么走随意吧!先前说进了宫心里能踏实,其实上船后心境就不一样了,果然远离左右就能把瘾头掐灭,没了指望也还是那样过。音楼想起以前做才人时候的日子,在乾西二所里漫无目的地活着,有过那么一段等翻牌子的经历。后来知道先帝独宠贵妃,她就把人生所有的乐趣转移到申正的那顿晚饭上去了。
  往后还得过这样的日子,她仰脖子叹了口气。回头看那画舫,舫船两边没有可供行走的舷,端端正正一间通长的大屋子,后边有半间上下结构的小楼,红漆直棂门,檐下描江南彩绘。江浙人善于在最细微的地方花最巧妙的心思,这种匠心独具倒真是北方不常见的。
  潇潇的穹隆下是接天的青芦,船在画里走,人心也觉松坦。彤云来搀她,两个人绕过锚绳往后去,走了几步才看见屋角挨着个曹春盎。音楼愕了下道:“没见你上船呀!厂臣让你送我回京么?”
  曹春盎一脸痞相,笑道:“娘娘说要回京,奴婢真替娘娘觉得可惜。您瞧督主这儿的差事都办完了,说话儿就上南京。南京是好地方,娘娘去过吗?十里秦淮、画舫凌波,到了夜里处处华灯,还有唱小曲儿的船娘和伶人。这么个好机会,娘娘不去可是要后悔的。”
  音楼听了一笑,“那岂不是连累了你?送我回京,害你也去不成了。”
  曹春盎笑得更欢实了,搓手道:“去得成,督主说了,先上南京逛一圈再送娘娘回京。进庙烧香没有不磕头的,既然来了就到处瞧瞧,横竖皇上没限制时候,要是讨巧呀,没准儿督主能和娘娘一块儿返京呢!”
  音楼吃了一惊,说好了回北京的,先斩后奏是个什么意思?难怪乘画舫钻小道儿,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么?她有点搓火,拧着眉头问:“你们督主人在哪里?我虽然没授过金册,好歹还有个衔儿,他也太不拿我放在眼里了!”
  曹春盎吓一跳,“娘娘您息怒,多大点事儿,闹生分就不好了。您也别着急上火,有话好好说……”
  她没等他说完,重重哼了声就往舱里去了。
  曹春盎胆儿小,瞠着两眼看彤云,“娘娘这气性儿……不会出事儿吧!”
  彤云把眼看天,“换了我,气性儿也大。”背过身去自己穷嘀咕,“男人大丈夫,办事拖泥带水什么趣儿!又不肯接着来,又掐着不放手,想干嘛呀?还游金陵,兴致倒挺高!”
  曹春盎在边上掏耳朵,“你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干涩地笑了两声,“没什么,我说督主干得漂亮!娘娘原本一门心思回北京了,嘴里没说,心里伤嗟着呢!这会儿督主既然强留,娘娘大不了做做脸子,暗地里必定受用。”她一甩帕子打哈哈,“哎呀,我最喜欢说一不二的爷们儿了,办大事的就该有铁腕,没到山穷水尽就还有转圜,小曹公公您说是不是?”
  曹春盎白了她一眼,“别问我,我一概不知。做下人就该有个做下人的样儿,主子的事儿别议论,督主以往什么脾气你不知道?朝廷大员见了他都怵,他的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他抱着拂尘回身看,啧啧砸了两下嘴,“还别说,娘娘发起火来脸盘儿真吓人!”
  那是当然,别看音楼平时笑模样,越不外露的人,冲动起来越是把持不住。她进了舱里,一眼就看见坐在十样锦屏风前品茶的人。他穿一身素纱大襟衣,头上戴金镶玉发冠,朱红的两道组缨垂着胸前,悠哉悠哉泡功夫茶的模样,像个徜徉山水的文人。
  别以为摆个撩人姿态就能叫她煞性儿!音楼冷着脸看他,“厂臣打量我好糊弄么?明明说好了今天回北京的,把我骗上了往南京的船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臣就是觉得还没到时候,娘娘大可以再逗留几天,等臣觉得差不多了,自然会打发人送您回去。”他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拉着脸怒目相向,便蹙眉道,“怎么?娘娘还打算到皇上跟前告我一状?果真这样我也不阻挠,我就说我手上差事正紧,来不及过问娘娘行程,交代别人又不放心,所以拖延了几天。横竖我有搪塞的法子,要告你只管告去,我不怕。”
  这不是无赖的调调么?音楼被他拿话噎住了,气得干瞪眼,“你真当制住了我,我不敢告你么?”
  “告我什么?娘娘手上还有旁的话柄能问我的罪?难不成是那天午后的事儿?我唐突了娘娘,娘娘记恨我到现在?”他有点不高兴,茶吊子往下一放,砰地一声响,“不痛快的话何必说,愿意就坐下品品茶,一会儿出了芦苇荡,再往前能接上秦淮河;不愿意你就干站着,到南京还有两天水路,到底怎么样都随你。”
  音楼没想到他火气比她还旺,这几天憋在心里的委屈都是硬着头皮扛过来的,如今被他这么一斥,突然觉得所有一切都很不值。他似乎不知道骂人不揭短的道理,那天的事她有多后悔,回想起来都觉得臊得慌。别人说他有副水晶心肝儿,到底玲珑在哪里?不过有手段倒是真的,把她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就是他纵横后宫的御人之术么?既然说明白了就该两不相干,让她回北京有什么不好?偏要留着戳在眼窝子里,他是没什么,叫她怎么处?真像戏文里说的,爱恨也就一线之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落了短处在他手里,既然这个人不值得托付,那她就得学着防备。恐怕他今儿能拿话堵她的嘴,将来也能拿这个软当挟制她。
  各人有各人的苦处,肖铎是恼她抽身太快。他总觉得事情还有救,为什么她那么着急要回京?她究竟知不知道回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会派人接她进宫、意味着她要开始苦厄的宫廷生活、意味着他要见她一面必须等到合适的时机。宫廷是个锦绣堆里埋刀锋的地方,她光着脚走,没有不割得鲜血淋漓的。即便要进宫,也要让他亲自送她,至少能够好好替她安排吃住,凡事给她最大的便利……可是他舍不舍得?做不做得到?到现在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了。或许再等等,总能找到个两全的办法解决眼下的难题。然而怎么说呢,说求她容他时间?他也不知道最后的胜算能有多少,万一越陷越深,到时候只怕两人之中得先死一个,才能平息这场干戈了。
  彼此都赌气,咬着槽牙互不相让,梗了半天脖子,还是肖铎先服了软。他站起来,倒杯茶递过去好言相劝,“我想带你看看秦淮景致,美景良天也要有人共享才热闹,都已经到了这里,为什么不能再逗留两天呢?”
  她推开茶盏别过脸道:“我这会儿一脑门子官司,哪有那兴致!你硬要叫我看景儿,我也感念你的好处,等到了南京再指派人送我上路也一样。”
  他收回手把蕉叶盏搁在矮几上,淡然道:“我没打算让你一个人先走,往后有一辈子工夫在宫里,急什么?现如今皇后主事,皇后上头还有太后。皇上是个好人不假,皇后却不是好打发的。你进宫首先名分上是个难题,先帝和今上是兄弟,你是寡嫂的身份,又不是老太妃,说颐养天年够不上,年轻轻的姑娘从陵地里接出来,谁也不是傻子。皇上虽俯治天下,有些事上却优柔寡断,我不在,没人怂恿着册立,你进宫也是个尴尬境地。”
  “所以要等你一道回去,由你举荐着晋位么?厂臣,我没想晋位,甚至巴望着皇上记不起我来,你知道为什么?”她目光灼灼,可惜他到底没敢同她对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进宫在所难免,我也不指望万千荣宠集一身。你要是为我好……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想法子让我偏安一隅,不要有人来打搅我,我就对你感恩戴德了。”
  等同于自我流放么?他握紧了大袖下的十指,隔了很久才低语:“我何尝愿意让你进宫,你以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或许对别人是,可是对你,我自问尽了心力。”
  音楼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怔怔看了他半天,恍惚升起一丝希望来,只是信不真。她仔细看他,看他落寞的眼神,看他眉心的忧虑,试探道:“我要的不是你尽心,你懂么?你不想让我进宫,为什么不试着留住我?你焉知我不愿意呢?我已经没有家了,只要你收留我,我去求皇上放了我。我不会提你半个字的,只说是我自己的意思,好不好?”
  这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自己做决定?皇帝等了那么久,从把她放下房梁开始,到后来的入帝陵、入提督府、下江南,平心静气等了好几个月。眼看着要有收成了,结果又去哀告,说临时改了主意,不愿意进宫了。一个九五至尊,哪里来这样的好性儿?肖铎考虑得多,虽觉得音楼意气用事了点儿,但是她的这番表态却让他受宠若惊。他自然心动,自然巴不得点头应承她,可是他有顾虑,东厂正值多事之秋,他要是站得稳脚则平安无事,若是有半点闪失让人抓住小辫子,绝不是丢官罢权这样简单,累及身家性命甚至死无全尸,不过朝夕之间罢了。
  可是她这样迫切地看着他,他只觉心底某一处剧烈牵痛起来,颓然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应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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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微云度
  “你说话呀!”音楼上前两步,她已经把女孩儿的矜持都扔了,先前千般盘算,把他尽量往坏了想,可是到最后她依然无法舍弃。她喜欢他,还是想天天和他在一起。他对她没有用真情么?为什么还在迟疑?她去抓他的袖子,近乎哀求地撼他,“厂臣,我不要做什么娘娘,我也不在乎那些世俗的东西。你要是怕皇上怪罪,悄悄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隔三差五来见见我就成。我要求并不高,我只要你。”
  她说这些,他的心都要碎了,怎么办呢,她把他逼到了绝境,他知道这回如果断然拒绝,也许她就真的死心了。其实那样对大家都有益,堂堂正正在大太阳底下活着,各生安好。但是他两难、他犹豫、他放不开。一个早就嵌进了心里的人,垂着泪对你说她只要你,甚至愿意从此不见天日,叫他如何应对?他在感情上没有她勇敢,他的顾虑实在太多,多到令她意想不到。他的软肋都是致命的,一旦哪天东窗事发,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有能力去顾及她?
  他低头看这张脸,薄薄的水雾盖住她的眸子。隔着泪看他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病态的、扭曲的?他熬得灯油都要干了,哽了下才道:“我是个太监,没法给你平常女人的幸福。如果跟了我,恐怕连孩子都不能有,你也愿意么?”
  她有些脸红,避开他的视线,却言之凿凿,“我说了不在乎那些。”
  他吸了口气,人站得笔直,微仰起脸,只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眼里深重的苦难。心头天人交战,他怎么辜负她一片情义?又怎么把她拱手让人?不叫她进宫有很多法子可以变通,可她是太妃的衔儿,永远不能像普通人那样随心所欲。要么进宫要么守陵,皇帝跟前闹出风波来,往后必定有更多人留意她,他就是想把她私藏起来也办不到。
  “从进紫禁城那天起,我就没再指望有女人愿意追随我。”他冲她苦笑了下,“蒙你抬爱,叫我怎么回报你才好呢?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处境,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东厂几任提督都没有好下场,到了我这辈儿,结局怎么样,我自己也说不准。今天富贵荣华,明天或者就锒铛入狱了,你跟着我就是在刀山火海里行走,我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况且皇上那儿未必愿意松手,我爬得再高都飞不出他的手掌心,向来只有我替人做牛马,现在同他抢女人……我凭借哪一点优势呢?”他抬手抚抚她的脸,“娘娘,你只是和我走得太近了,才会误认为喜欢我。你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几十年,如果日日担惊受怕,总有一天你会厌烦的,到那时你会怨我,我又拿什么来补偿你?”
  他满口为她着想,可是那些都不是她想听的。不中听的都不是好话,她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女人同男人关注的东西或许不一样,他懂得放眼将来,她愿意看见的只有眼前幸福的一小块。他这样瞻前顾后,对她无疑是又一次打击,但是既然这么努力了,她不能轻易放弃。她把他的手压在脸上,哀声道:“你不要同我说那些,你只说你喜不喜欢我。那天夜里我没喝醉,我是醒着的,你还要赖么?”
  他终于大大吃了一惊,愕然看着她,表情令人发笑。渐渐归于谎言戳穿后的尴尬,他无奈地垂着嘴角叹息,孩子总是天真又残忍,既然已经憋了这么久,为什么现在要说出来呢!他不断后退,她步步紧逼,真把人逼得没法子了,似乎只有妥协。他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转而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低声道,“难为娘娘苦恋我,肖铎以半残之躯得娘娘垂青,这辈子也算值了。不过咱们先约法三章,娘娘若是答应,咱们再图后计,成吗?”
  音楼已经作好了失败的准备,没曾想下了帖狠药他居然俯首帖耳了,这叫她欢喜坏了,有点土霸王抢亲得逞后百依百顺的意思,点头道:“只要你从了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嗤地一声笑,“小丫头,口气倒不小。我从了你,只怕你生受不起!”那种甜甜的滋味盛在蜜糖罐子里,一旦砸开了口子就收势不住了。他孤独了那么久,对谁都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唯独她闯进他心里来,在她面前才得片刻放松,不必戴着假面示人。这种感觉会上瘾,戒起来也愈发的难,他却愿意沉溺,把她推到木墙上,俯着身子靠在她肩头,换了个缠绵的声口道,“臣往后就是娘娘的人了,你要好好爱惜臣,莫要叫臣受委屈。臣在外再了不得,娘娘跟前终究提不起来。臣把心交付娘娘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要是中途撂手,臣只怕会吊死在你床前的。”
  真是幽怨得了不得,他向来爱小矫情,这种时候音楼的男人心膨胀得空前大,立刻满满都是怜香惜玉的情怀。伸手一揽,在他背上连拍了好几下,“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对不住你的。”
  他嗯了声,自己都觉得好笑。拉她在榻上坐下,两两相对说不出的滋味。沉默了下才道:“咱们的感情只在私底下,人后你喜欢怎么样我都依你,但是人前要克制,不光言行,连眼神都要自律,能做到吗?”
  这个不必他说,她也不是傻子,连连点头道:“我省得,我最会看人眼色了,在外会管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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