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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作者:尤四姐

_15 尤四姐 (当代)
从日出时起就在盼望,坐在窗口看日影一点点移过去,心里的激动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平息下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预感,皇帝基本已经放弃她,今天巳时却来看她,音楼装得呆呆的,定着眼珠子,他也不介意,在她对面的矮榻上盘腿坐下,絮絮说了很多,说自己的童年趣事和心路历程,最后蹙眉看她,“你心里有气,爱怎么闹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去招惹老佛爷?现在被关在这里,弄得半人半鬼,有意思么?朕一直不明白,肖铎到底哪点好,叫你这么死心塌地。他拥有的全是朕赐给他的,朕才是这天下的主宰,你难道看不透么?你装疯卖傻这么久,其实朕都知道,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你在角楼住了两天,视野可曾开阔些?想明白了就跟朕回去吧,皇后的地位没有人能动摇。”
音楼知道他在试探,他最信鬼神,这么久了,明明很惧怕,还要时不时敲缸沿,看能不能套出她的实话,真是无聊至极的人。
她往前凑了凑,“真的让我做皇后吗?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做皇后了!”她站起身手舞足蹈,“赵氏失德败兴,在后位上赖了十一年,风水轮流转,如今总算轮到我了!皇上到底站在我这边,我是最后的赢家……那大殿下呢?您立他为储君吧!太子位定下了就没人敢篡逆了……”她说着嘤嘤哭起来,垂着两手往外走,“大殿下死了,他死了,我当上皇后还有什么用!”
皇帝也骇然,没反应过来,听见外面宝珠大喊大叫,“主子您醒醒神儿……醒醒神儿……”
他慌忙追出去,皇后一条腿使劲往女墙上跨,嘴里长嚎着“我活着没意思了,大殿下带上我吧”。他吓得头皮发麻,壮了胆儿上去把她拽了下来,看她涕泪纵横的模样灰心至极,“疯得这样,真没法子了。”对宝珠道,“好好看住你主子,有个三长两短唯你是问。”语毕拂袖而去。
交申时的点儿彤云也来了,一旦她离开北京,两个人这辈子就没机会再见面了。彤云淌眼抹泪,嘴里念叨着:“我恨不能跟着您一道去呢,谁爱待在这囚笼里!可是我不能,我老家有爹妈哥子,外头还流落个小的,我怎么能拔腿就走呢!主子,这一别只怕山长水阔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音楼拿手绢给她掖脸,叹息道:“别哭,其实我走了对你才是最好的。咱们名义上是主仆,可在我心里你比音阁还亲。往后你要好好合计合计,看看怎么让皇上认下你。”她觑眼看她,“我听说他召你进了西海子,有什么说头么?”
彤云脸上一红,“就说些闲话,问是不是老佛爷知道了您和督主的事儿,为了避人耳目才把我指给他的。又问眼下过得好不好,问他对我怎么样,两个人住不住在一处……”她扭捏了下,“皇上不老成,眼睛乱瞄,手还乱动,我心里有点怕,找了个借口就告退了。”
音楼听得愣神,“你怕什么?你们俩本来就……嗯,那个……”
彤云愈发腼腆了,“一回就怀上了,也没品出滋味儿来……”
音楼捂嘴大笑,“没品出来接着品,不是正好么!你别说自己不想留在他身边,我是知道的,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哪个真正能割舍?何况还有了孩子,情分更是不一般。”她牵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温声道,“横竖我和他都要走的,你一个人留在京里无依无靠怎么办?还是想法子进宫吧!将来把孩子找回来,让他认祖归宗,咱们大伙儿就都圆满了。”
她怔忡着,极慢地摇头,“不能明着来,我那时候替了您,还偷偷生孩子,这是欺君,能落着好处么?您别替我操心,到了外头千万留神,好好照顾自己。我是不要紧的,您常说我头子活络,还能亏待了自己?夜里我去见皇上,想法子拖住他,等这儿烧得没救了,他来了不过是瞧一眼废墟,也无力回天了。”说着摘下腕上镯子交给她,掖泪道,“奴婢和您好了一场,临了没什么能送您的,这个您留着,往后不管到了哪里,看见它,就想起奴婢伺候过您一场。”一面说一面起身,依依不舍道,“我去了,久留落人眼,回头再生出岔子来。主子保重,好歹别忘了我。”
音楼哭着送出去,她回身把她挡在槛内,自己提裙下台阶,风吹起她的裙袂,数不清的褶儿,飘飘摇摇,拐个弯就不见了。
天渐暗,膳房按时送吃食,照旧来收碗碟。送饭的嬷嬷隔着幔子看一眼,皇后娘娘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人迟迟的,坐在那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鉴于她时不时闹个鬼上身,宫里人人都怕她。有事儿不敢问她,只敢和宝珠打听,“皇后娘娘的病有起色没有?”
宝珠面露难色,一味地摇头,“越发厉害了,半夜里不睡觉,在地心噔噔跳。您瞧她不住嘴说话,猜猜她在说什么?在说饿呢!才撂了筷子就叫饿,怕是饿死鬼上身了,别什么时候要吃人吧!我实在受不得,打算求老佛爷个恩典,就算打发我去浣衣局我也认了,总比吓死在这里好。”
嬷嬷听了更慌张了,只说:“你且撑两天,我回了老佛爷再做定夺……把用过的碗筷搁在外头,过会子自有人来收的。”说着提上食盒,头也不回地跑了。
夜色越加深沉了,一弯上弦月挂在西面,天地间昏沉沉的。音楼和宝珠收拾好了包袱在楼里静待,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马蹄踩踏青石板的声响,笃笃到了底下,便不见动静了。屏息分辨,又有沉闷的脚步声,转眼到了门外。
云尉进来,冲她长揖一礼,“奉督主之命来接娘娘,娘娘莫声张,只管跟属下走。”
音楼点头,忙牵着宝珠出门。跨出门槛见两个番子扛着两具尸首,大约刚死不久,胳膊低垂下来,稍稍一动便跟着摇晃。她吓得往后一缩,云尉道:“娘娘别怕,都是犯了死罪的女子,这么死法比上刑场身首异处强多了。她们能替娘娘,是她们的造化,死后少不得厚葬,便宜她们了。”说着往下引,“娘娘仔细脚下,马车已经在道口等着了。”
音楼咬紧了牙关不言声,因为太紧张,深一脚浅一脚,走路直打飘,好在有宝珠扶着,浑浑噩噩间坐进了马车。城门上把守的早换成了肖铎的人,因此到了门禁上无需多言,很快便放行让他们离去。车过了筒子河,云尉的缰绳一抖,顶马撒开四蹄跑动起来,车厢里骤然颠簸,颠得她坐不稳当,这才恍惚从梦境里跌出来,咦了声楸住宝珠,“咱们出紫禁城了么?”
宝珠笑道:“本就在紫禁城的边缘,这会儿已经出筒子河了,您看看……”边说边打帘让她往后瞧,城楼上灯火杳杳,像天上点缀的星子,“瞧见了么?咱们已经离开那座皇城了,以后就要四海为家啦!”
满心说不清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把她冲得热泪盈眶。她在一片迷茫里远眺,车走得越来越远,然而那火光却越来越大。她拭了泪细看,似乎是燃起来了,熊熊的火焰冲到了半空中。角楼是大木柞的结构,三层重檐交叠,地势又高,一旦火苗拔起来,要扑灭就难了。
她让云尉停车,静静看上一阵,那片火光仿佛把昨天烧了个透彻,热烈地、浩荡地、却让人感到平实和寂灭。她长出一口气,转头问云尉,“要烧多久?”
云尉道:“说不准,也许几个时辰,也许要到明天早上。就算护军进去翻找,找到的不过是两截焦炭罢了。娘娘放心,这回定可后顾无忧。”
她抿嘴一笑,清澈的眼睛,倒映出碎裂的金芒,似有些惆怅,轻声道:“皇后已经葬身在火海,这世上再也没有步音楼了。”转过身搭上宝珠的腕子登车,再看最后一眼,安然放下了车门上的垂帘。
今晚西风很大,砖木燃烧的哔啵之声乘势往东,一直飘到这里来。空气里有焦灼凄惶的味道,放眼看,西角楼方向火光滔天,照亮了大半个紫禁城。皇帝匆匆奔到殿外,噩耗像个巨大的锤子,重重砸在他不甚清明的脑仁上。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他抓着崇茂问,“皇后呢?皇后救出来了吗?”似乎意识到问不出头绪来,踅过身就要出园子。
崇茂忙挡住了他的去路哀求,“主子稍安勿躁,您去于事无补,水火无情,伤了圣躬怎么得了!肖大人今晚在东厂夜审瞿良贪污案,这会子接了奏报已经去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奴婢风闻,肖大人得了消息慌得了不得,几回要冲进火场救人,都叫底下档头拦住了。皇上知道的,娘娘在楼里挂了好几层帷幔,着起来比捻子还好使呢,火星子呲溜溜蹿上房梁,殿顶都是木柞,这一烧,可不坏了菜嘛!锦衣卫披了湿毡进去搜寻,头一造儿没找见,第二造儿进去……找着了。”
他吞吞吐吐,皇帝恨得拔高了嗓门:“怎么个说法?再回不明白就给朕到上驷院养骆驼去!”
崇茂吓得缩脖儿,一迭声道是,“娘娘和跟前伺候的宫女宝珠都给找到了,可……因着耽搁了时候,救出来人已经没法瞧了。”边说边抹眼泪,卷袖擦鼻涕,呜咽道,“万岁爷您节哀,这也是命。原以为娘娘离了坤宁宫能缓和点儿的,谁知道闹了这么个收场。娘娘凤驾西去,对主子来说是天大的伤心事,可转回头想想,娘娘这也是超脱了。病了这程子,到起火,都糊里糊涂闹不清自己是谁,满口谵语的吓唬人……”
皇帝木然站着,晚风有点凉,迎面吹来,吹瑟了他的眼睛,他垂着双肩喃喃:“朕的皇后,死了……”
“有涅槃才得重生。”身后人过来,和他并肩而立,蹙眉看着远处火光,语气无关痛痒,“被别人占据的躯壳,付诸一炬也没什么可惜。昨日之事,于我看来已经远了,如今从头开始,故人相见也争如不见。我常在想,您封我为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得太多,我自己也闹不清了。可我知道,至少您在花园里见到我,那时候的心是真的。在我手绢上题字、把我从中正殿救下来,这些都是真的。”
皇帝骇异地盯着她,“你在说什么?”
她晏晏一笑,略低下头,那形容儿恍惚和他记忆里的人重合,只是换了张脸孔。她转过身来,把手放进他掌心,“皇上,您瞧我像谁?一间屋子住两个人,我是音楼,也是彤云。这么说,您怕不怕?”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这又是演的哪出?”
她并不答,檐下的风灯摇曳,晕染她平和的眉目,“这动荡的人间,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音阁九月里生,您别忘了说过的话,把孩子抱来我抚养。还有那尸首,不要去看,看了徒添伤感。只要我还在您身边,这就够了。”
皇帝将信将疑,总觉哪里不对,然而吃了药,很多事混沌不明,但有一点还耿耿于怀,“你爱的是肖铎,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回他身边?”
她牵起唇角笑了笑,“就像您说的,他不过是个太监,清粥小菜不能吃一辈子,你我才是正头夫妻。以前和他千丝万缕牵扯不断,其实早就乏了,现在一切从头开始,是老天爷怜悯我,给我这机会。越性儿断了,皇上不高兴么?您不是总说爱我么,难道都是场面话?”
皇帝扶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是他糊涂了,还是这世界真的鬼怪当道?换躯壳、换灵魂,换得他眼花缭乱。这么说灰飞烟灭的仅仅是音楼的身体,就像换了件衣裳,其实她还是原来的她?
皇帝望向西角楼方向,视线模糊,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作者有话要说:喝喜酒,码不了字了,明天请假,下一更应该是大结局啦。
第101章 正文大结局
进了梅雨季节,天是昏黄的,空气里有种清而凛冽的气味。站在檐下看,宫楼的翘角飞檐像钝剪子硬绞开的棉布,每一处接近穹隆的地方都是毛糙的,仿佛拢了一团雾,即使大风刮过,也不能吹散那些愁云。
“都办妥了?”皇帝嗓音沙哑,怔怔看着肖铎,“朕答应过她,朕的身旁有她一席之地。如今她走了,朕的心思不会变,她仍旧是朕的皇后……朕没能送她最后一程,不是朕胆小,是不忍。那样如花似玉的人,最后变作一具焦炭……你送了皇后最后一程,她的面目还能不能分辨?”
肖铎略顿了下才摇头,“火势太大,几拨缇骑进去相救都没能找见人,最后发现娘娘凤驾窝在一只木箱里。”他神情痛苦,勉强稳住了嗓音才道,“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到了,因着一把火把角楼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们只能凭借推断。估摸着娘娘是犯了病,把楼里的油蜡都点着了,起火后害怕,跑到木箱里躲着,这么一来非但没有保住性命,木箱一着,反倒更无处藏身了。至于陵寝,请皇上放心,梓宫已经运入地宫,各式配享也都安排妥当了。眼下琉球的战事提上了日程,那样多的部署全等圣裁,皇后仙游已成定局,老佛爷也日夜牵念皇上,请皇上节哀,以国事为重。”
在皇帝眼里什么排第一,什么排第二,这些他都有考量,大手一挥道:“区区弹丸小国,何足惧也?国母新丧,怎不叫朕痛断肝肠?琉球如何打、该出多少兵、用几艘船,全由厂臣指派。朕这里要为皇后设斋醮诵,七七四十九天后皇后就能脱离苦海了。”他说着,似乎是突然冒出的念头,对肖铎道,“皇后生前器重彤云,她虽是你夫人,好歹跟了皇后一场,主子崩逝,没有不尽孝道的道理。着她入西苑,替她主子看守斗灯罢!”
肖铎心下了然,躬身抱拳应了个是,“贱内能替主子尽心,是臣夫妇的福气。臣回头就命人传话,让彤云即刻进西苑听示下。”
皇帝点了点头,见他这么容易打发,心里暗自喜欢。瞧了他一眼,故作高深地清了清嗓子,“朕知道厂臣忠心为社稷,琉球宵小来犯,依着厂臣,谁挂帅出征才最稳妥?”
肖铎道:“大邺周边附属小国众多,若这次不能一举歼灭琉球,一来有损我大邺国威,二来也给那些蠢蠢欲动的属国壮了胆子。都指挥使谈谨几度抗击鞑靼,战功彪炳,由他出征再合适没有。”
皇帝嘬嘴咂唇想了想,“恐怕不成,谈谨是个旱地将才,到了海上转不动舵靶儿,万一晕船,底下兵丁没了首脑怎么料理?”
肖铎向上一觑,紧走两步拱手道:“臣也想过这宗,要的是他运筹帷幄的手段,会不会水、晕不晕船,这些都有法子缓解的,请皇上宽怀。”他歪脖儿思量了下,“臣一向注重船务,水师检阅也都由臣来主持,若是皇上信不及谈谨,臣愿为主分忧,从旁协助谈大人。两兵交战,半刻也耽搁不得,倘或海上遇着了难题,再发陈条回京等内阁拟票拟、等司礼监批红,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说不定就功亏一篑了。臣随军出征,能替主子做主的地方当机立断,对出征的将领来说也是颗定心丸,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犹豫起来,打仗毕竟不是好玩的,他愿意随军,对朝廷来说当然再好没有。可他执掌司礼监,批红上缺了他,偌大的摊子谁来接手?
他抚了抚下巴,新生的胡髭有点扎手,“两头都缺不得厂臣,若能把人一劈为二倒好了。”
肖铎愈发呵下腰去,“臣为朝廷呕心沥血,细较之下还是战事更为要紧。批红上有闫荪琅和杨承嗣,都是办事稳妥的牢靠人,差事交到他们手上,准误不了的。这一仗,料着打下来不过三四个月光景,届时凯旋而归,臣也算实打实地为主子立了一大功。”
皇帝其实是很善解人意的,他知道音楼一死,肖铎便有点自暴自弃了。京城是个伤心地,出去散散有好处,何况他走了,彤云留在西海子,时候长了不还给他,想必他也没什么说法。本来就是赏出去的,家产尚且能抄没呢,何况人!
皇帝应准了,长叹一声道:“朕伤情颇深,好些事都没劲儿操持了,厂臣是中流砥柱,替朕分忧,朕心里有数。攻打大小琉球的一切事宜都由你经办,朕这里一概不过问。”说着阖上了眼皮,“朕要跟国师设坛了,你去吧!”
肖铎要办的事都办到了,心满意足地揖手,却行退出了太素殿。
雨淅淅沥沥地下,小太监打伞上前接应他,他摆了摆手叫退了,自己佯佯在雨中踱步。一河之隔是恢弘的紫禁城,那样大的一座城池,不知束缚了多少人的灵魂。他和音楼是幸运的,水师早就已经待命,稍作整顿便可离开。离开了,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富贵荣华再好,也抵不上她在他身边。
他沉得住气,音楼被云尉接走后他没有再见过她,皇帝不是没脑子的人,他也懂得使心眼。角楼大火没来由,盯着他,也许能发掘出真相来。可是他忘了他是干什么吃的,有人监视,他会察觉不到么?横竖音楼很安全,他心里有底。早就习惯了分离,坚持一两个月,有盼头,日子并不显得难捱。
他照旧回司礼监,一样一样把事情交代下去,都安排妥当了,抬头见彤云到了门上。
她迈进门槛,深深蹲了个安,“督主。”
他点点头,眼神疏离,“都想清楚了?打算留在他身边?”
彤云道是,“我主子有了好归宿,我的一桩心事也了了。现在想想,皇上很可怜,他虽有些昏庸,到底是我男人,我想陪着他,即便他不能在我这里停留多久。”
他垂眼归置手上卷宗,漠然道:“你要明白,如果留在他身边,我就不能把孩子的下落告诉你。”
彤云看了他很久,心里也挣扎,最后还是垮下了肩头,“我都考虑过,也许孩子在另一个地方踏实生活,要比在京城好得多。”
人人有执念,他有,彤云也有。或者她只是想和自己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如今有了音楼,那些儿女情长也能够体会了。路是自己选的,她想留下,并没有什么值得诟病。
“既然你做了决定,我就不再多言了。”他低头整了整袖澜道,“记着我的话,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你能安顿好自己,你主子才能后顾无忧。闫荪琅那里我交代下去了,请他代为看顾你,你有什么难处和他商议,他自然帮衬你。记好了,守口如瓶人才能活得长久,就算有一天你做到了皇后,也还是一样道理。”
彤云一凛,欠身道是,“谨遵督主教诲。”
他的手指在楠木雕花的案头慢慢滑过,绵长叹了口气,“我在大邺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你的却才开始。宫廷里的路不好走,既然选择了,望你保重。”
彤云挽着画帛目送他到门前,冲口叫了声督主,他回头看,如玉的侧脸,冠上黑缨垂挂在胸前。她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个笑容,“我主子……就托付给您了。您一定要待她好,她为了和您在一起做了那么多努力,求您珍惜她。”
他颔首,不再多言,登上辇车扬长而去。
谈谨接了朝廷的调令往天津整顿水师,大军开拔近在眼前,一切都就绪了,只要再按捺两天就能见面。他站在廊下,看着檐角的雨线滔滔流下来,转回身过东跨院,甫到垂花门上就看见凭栏而坐的身影。
如果说音楼是他最爱的,那么月白就是他最对不住的。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痴痴爱着肖铎,可是遇见他,他为了让她保持沉默毒哑了她,如今虽颐养在他府上,但是她有多恨他,已经让人不敢想象了。
似乎欠她一个交代,样样周全了,不能单剩下她。他从抄手游廊过去,到她跟前站定,她转回头看他,目光寂静。
“朝廷和外邦打仗,我奉旨监军,不日就要离开京师。这一去,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你何去何从,自己想好了么?”
他看见她眼里的恐慌,霍然站起来,发不出声,颤着手比划,“为什么不回来?”
月白是个可怜人,老家呆不下去出来找爱人,爱人的名头还在,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她在他府上,至少可以安身立命。如今他要走,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成了无根的浮萍。
“上战场九死一生。”他蹙起了眉头,“再说你知道的,我不是肖铎,我是肖丞。”
她往后退了两步,背靠抱柱,大颗眼泪簌簌落下来。
他转过头去,眺望远处的天际,灰蒙蒙,遥不可及,隔了一会儿方道:“我替你准备了一笔钱,外头还有个庄子也一并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原本我该杀了你,可你毕竟跟过肖铎,论理我该叫你一声弟妹。我在,尚且能够保你周无虞,我不在,万事只能靠你自己。牢牢捏住钱,不要轻信别人。你还年轻,遇见合适的就嫁了吧,不要再蹉跎了。我们肖家兄弟欠你的情,只有等下辈子再还。”
女人的眼泪,总是无穷无尽泼洒不完,也许是对昨天的悼念,也许是对未来的迷茫,他没法劝解她,站了一阵,默默退出了那个小院。
出门正碰上容奇,平时东厂的人常出没提督府,他也不甚在意,背着手缓步往前院踱,容奇跟在后面,欲言又止了半天,他不瞧也能感觉到,“有话要说?”
容奇支吾了下,“当初是属下给月白姑娘灌的药,她有今天,我也该负起责任来。”
肖铎顿下步子转身看他,“然后呢?”
容奇倒被他问住了,苍黑的脸膛上泛起红晕,憋了口气道:“属下是想……督主走后,属下可以照应月白姑娘。”
他欣然笑起来,赞许地捶了捶他的肩头,以男人对待男人的方式。
次日开拔,皇帝亲自为三军践行,站在城门楼子上一番喊话气吞山河,伴随隆隆的鼓乐之声,颇有几分定国安邦的豪迈气概。
共饮、砸碗、向皇帝辞行,肖铎一身明光铠,和以往的蟒袍玉带不同,显出铮铮的风骨。向上抱拳,在一片“不得完胜,誓不还朝”的高呼声中跨马扬鞭,大军出城,逶迤向东行进,那队伍壮阔,绵延百里不见首尾。
水军从天津码头出发,单是尖底福船便有七八,加上哨船、海沧船、苍山船,大大小小百余艘,组成一个规模可观的舰队,一路赫赫扬扬出塘沽港向渤海湾进发。
长途作战少不得奔袭,行船是日夜不停的。谈谨命人掌灯,在甲板上铺排海域图和肖铎议战。
“海上作战,斗船、斗铳,而不在斗人力。福船高大如城,倭寇的小船还不及咱们船底的吃水高深,火器近距离往上发射,想打中难如登天。”他在图纸上指点,“每艘福船指派十二艘哨船护卫,分散开,呈三面包抄之势。海沧船上配备了千斤佛郎机,要么不中,中则叫倭寇草船粉身碎骨。再者福船船头预先准备好火球,一旦开战从高处投掷下去,除非贼船是铁造的,否则难逃一焚。”
他说得头头是道,谈谨笑道:“有厂公在,谈某就有了主心骨了。就依厂公的部署办,不说用计,即便是船与船相撞,咱们也只赢不输。”
肖铎忙摆手,“咱家没带过兵,不过是从旁辅助,到底如何还得听甫明兄的。古来不懂作战的监军坏了多少事,咱家可不敢当这千古罪人。”
说笑两句,船头激起的海浪混杂进空气迎面扑来,像南方幽深的天井里笔直落下的牛芒细针,恍惚地,避无可避。底下卒子送氅衣来,肖铎和那些野泥脚杆子不同,他是考究人,无一处不显雍容,叫雨一淋都喷嚏连连,万一哪里不留神,在海上作了病可了不得。
谈谨道:“厂公身边还是得配专人伺候才好,寻常将领跟前尚且有副将搭手,何况是您!”
肖铎听了微露出笑意来,瞥了给他系领上金扣的卒子一眼,“咱家脾气怪,用不惯生人。
那卒子一听忙冲他揖手,“回厂公话,小人打小就会伺候人,把这差事交给小人,小人行军打仗不行,溜须拍马叫大人受用不在话下。”
那卒子帽檐压得低,眉眼模糊,唯见一张滟滟的红唇暴露在灯影中。谈谨笑道:“既这么,厂公试上几天也未为不可,若还凑手就留下,我瞧他会抖机灵,敢这么说,办事也定然知进退懂分寸。”
肖铎半天方嗯了声,“谈大人的话都听明白了?伺候得好升官发财,伺候不好扔进海里喂鱼,你可想清楚了?”
那卒子嘿嘿笑,“小人省得,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为厂公效犬马之劳。”
她这套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天生的好演技,装疯卖傻张嘴就来,冒充军中的老油条更是不在话下。肖铎打量她,不觉夷然一笑。天气不好没有明月,却见远近簇簇灯火阑珊——灯火阑珊处有佳人,佳人戴盔帽,着胄甲,落拓不羁,和他并肩而立。
大邺越去越远,早就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一座罪城,欢喜亦建立在无数的痛苦和牺牲上。所幸他们已经挣脱了,七级浮屠上开了天窗,跳出来,站在塔顶,伸手就够得到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坑到今天正文全部完结了,鉴于男主上来就用手,其实开篇触了很多人的雷区,坚持下来的同志都是战斗力超强的好同志,我爱你们哈哈哈哈~
《浮图塔》的简繁体全部签掉了,贪财的我为了多赚点钱,这次没有签买断。努力和编辑协商争取不写双结局,但是作为交换条件要增加3万字番外,实体书上市一段时间后会贴出来,大家稍安勿躁。另外《为夫之道》的简体版权也被我卖了,可能不久就会推出,届时请喜欢的妹纸多多关照。
关于坑,我回过头又看了一遍《固伦公主》,很糟糕,因为大修过一次,完全背离我的初衷,再也掰不回来了,所以决定放弃,再写下去也是糟粕,浪费大家的时间。对不起一直在等的姑娘,我有罪,你们砍死我吧,我绝不叫痛(┬_┬)。为了补偿大家,下个坑我写睿亲王,就是糖耳朵她哥,这孩子蛮有爱的,两朝正统,脑子也好使,应该不会比糖耳朵差。不过因为要写浮图塔的番外+小小休息,开坑要到六月份,大伙儿愿意就先收藏一下吧,到时候有更新,它一冒起来您就看见啦~
最后厚着脸皮求个作收,开坑时能增加新坑积分,助我早点上榜
鞠躬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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