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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图塔》作者:尤四姐

_10 尤四姐 (当代)
  抬辇的太监脚底下很轻快,趟着水在夹道里穿行,间或踩到水洼,啪地一声脆响,继续稳稳前行。北京的盛夏和南方不同,凉爽好些。空气被雨洗刷过了,带了一股凛冽的湿意,迎面扑上来有点凉。音楼窝在座儿上往前看,宫墙被雨一淋分外红得浓烈,两侧重重的黄琉璃瓦殿顶一拨一拨往后倒退,在宫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风景,人在其中像上了重枷,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叹口气,默默闭上了眼。
  哕鸾宫和喈凤宫一样单门独户,一座大殿,两边有梢间但没有配殿,其实有点孤零零的,毕竟只是太妃们颐养的地方,没那么多的排场考究。不过论清幽毫不含糊,进了门一座琉璃影壁,后面栽着一棵很大的银杏树,树龄不知道有多长了,绿油油的叶子像堆叠的小扇子,遮天蔽日。
  要使的下人也早有指派,阖宫十个火者、四个尚宫、八个宫婢,见主子到了,整齐列着队上来见礼。自报家门等主子训话,音楼看着这些人,一个名字都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有彤云在,要办事叫她吩咐下去也一样。
  闫荪琅把人安顿好辞了出去,音楼在殿里来回逛,地方太大了,明间里空旷幽深。一架地屏宝座设在八仙落地罩后面,没有人侍立的时候像个供奉佛像的神龛,让人莫名有种敬畏感。
  她站在一片帷幔后,风鼓起了幔子的下沿,连带两边系带上垂挂的流苏也一道纷纷飘起来。彤云领人托着衣裳进来伺候她换洗,她摆手把人支了出去,低声道:“今天起我就装病不见人了,万一皇上来,你只管说我惶恐,不想叫他过了病气,能挡就挡回去。”
  彤云为难道:“人家路远迢迢把您接回京,见肯定是要见的,奴婢三言两语能把人打发走,也不在您这儿当差了,早就上内阁做首辅去了。”
  也是的,怎么料理呢!她站着发怔,彤云替她把半臂脱了下来,边道:“不是我说,主子这回该看开了,到了这步还计较什么?江南之行就当是个梦,以后偶尔拿出来回味回味就是了,不能当饭吃,要不一辈子陷在里头出不来。我估摸肖掌印南京的差事办完了就会回宫的,他还在内廷走动,您也能见到他,可是见面不相识,您能做到吗?现在先适应起来,将来也好应付。“她蹲下整理裙角,往上觑了眼,她还是呆呆的,便提醒她,“主子,宫里忌讳苦大仇深。”
  她说知道,自己把胸前的钮子整理好,回身坐在窗前,看雨把坛子里的花草打得东倒西歪。盼着别停一直下,绊住了皇帝的脚,他不来哕鸾宫就天下太平了。可是夏天阵头雨,来去都很快。一转眼功夫日头旸起来,树顶的知了攒足了劲儿,愈发叫得震耳欲聋。
  竹帘间隙筛进日光,一棱一棱照在地上,光影里有细小的微尘浮动。音楼坐在那里,隐约听见有击节声传来,心里一惊,吩咐彤云外头看看,果然见门上小太监压着膝头跑到廊子底下传话,声音不甚大,但是听得很清楚,说:“万岁爷到了,请老祖宗准备准备,出来接驾吧!”
  来得这样快!音楼怔忡着站起身,彤云进屋瞧了眼,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白得纸似的,这样倒好,病西施的模样,皇帝但凡有点人性也不忍心下手。
  上来替她整了整掩鬓搀扶出去,音楼迈出门槛在廊下静待,影壁后面出来一溜太监,她也未及细看,低头下台阶跪拜,两手趴着砖缝道:“ 奴婢音楼,恭迎圣驾。”
  雨后的太阳威力未减,**辣照在她背上,稍停留一会儿就觉烧灼生疼。皇帝的皂靴踏进她的视线,然后一只手探过来,袖口挽着端正的一道素纱,掌心平摊,没有丝毫僭越的地方,反而看出些细腻的温情来,连声音里都含着笑,“你身底儿弱,礼到了就是了,快起来。”
  音楼有些彷徨,看着那只手犹豫不决。脑子里千般想头奔腾而过,猜测若是把手放上去,后头是不是顺带着会衍生出别的什么来?可是不领情又不行,皇帝给你脸,你敢叫皇帝下不来台?她没法子,伸手搭了下,很快便收回来,退到一旁谢了恩,欠身往台阶上引,“外头这样热,万岁爷仔细中了暑气,快里头请。”
  皇帝和颜的时候眉目里有种难得的温润,那种平和没有棱角的神情,不像个俯治天下的君王,却像个受尽了荣华的贵公子。她这样局促,他也不觉得哪里不好,只是一笑,提了袍角进殿去了。
  登座看茶,见她在下首规矩站着,上下打量一番道:“气色还是不好,别拘礼,来坐下。回头传太医过宫里瞧瞧,究竟什么病症儿,拖了这样久!是不是肖铎伺候得不好?在南方没叫人看么?”
  她抬起眼说不,“肖厂臣尽心尽力的,传东厂的医官,又请当地的名医把了脉,都说不出缘故来,只说体虚体寒,用了很多调节的药不见好转。万岁爷别担心奴婢,奴婢草芥子一样的人,劳动圣躬就该万死了。”
  皇帝缓缓点头,“想是到了北地扎根儿,回南方反而不适应了。我看了好些县志,南方近年动辄赤地千里,还有疫情,难保不是沾染了六邪。”吩咐御前总管太监崇茂道,“给王坦传个口谕,让他亲自过来。要仔细地瞧,用药也别苛减,只管上库里提去。”
  那王坦是太医院院使,正宗的一把手,历来只给君王瞧病,这回破例让他伺候一个太妃,实在是很大的脸面了。崇茂应个是,退到帘外发话去了。
  音楼正要道谢,隐隐听见两声狗吠,才想起来南下之前皇帝曾经答应送她一只狗。又想起肖铎那天别扭的话,说她没出息,一只狗就勾了魂儿,现在想来真是五味杂陈。
  转头往外看,穿飞鱼服的内侍进来,到近前站定了,胳膊往前凑了凑,笑道:“娘娘您瞧,奴婢奉了主子旨意伺候狗爷。主子疼爱,一直叫养在养心殿里,奴婢半点不敢怠慢的。今儿娘娘回来了,奴婢送狗爷物归原主,向娘娘交差啦。”
  音楼听了觉得有意思,这些太监谄媚,连狗都冠上爷的名号了。再看那叭儿狗,还是半大,狗头搁在他肘弯处,湿漉漉的黑鼻子,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她伸手过去抚了抚,不呲牙很温驯。再摸摸鼻梁,大概手上有糕饼的味道,它扭过来顺势好一通舔,柔软的舌头,来回像墩布擦地。
  音楼笑起来,淡淡的唇色还带着病气,歪在锦囊上,像一副水墨的仕女画。皇帝心里高兴,对那太监道:“甭在娘娘跟前摇尾巴了,知道你图什么!崇茂,平川养狗有功,赏他一把金瓜子儿。”说着也去狗头上捋了几下,笑道,“惠王家产的那一窝,就数这只最拔尖儿。你瞧毛色好,头大脸盘儿开阔,是朕精挑细选的,你喜欢吗?”
  有点邀功的味道,音楼这才好好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着点头,“您费心,我谢谢您。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狗,不是什么名贵的种儿,是只土狗二板凳。我经常往厨里偷偷拿东西喂它,后来我母亲嫌叫得烦心,让人打死吃了肉。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动过养狗的心思,怕善始不得善终。”
  皇帝说:“那是以前的事儿,眼下在宫里,有王法的地方,谁敢打死你的狗?你只管养着,这狗通人性,比养虫好。你跟它说话,它还会歪着脑袋琢磨,很有意思的玩意儿。”
  一只狗也不值什么,见她有了要抱的意思,平川赶紧递过来,捏着嗓子叫留神,“狗爪子虽不及猫爪子,万一勾着衣裳也不好。奴婢寻思着回去给它做几双袜子,这么的娘娘要抱也不顾忌。”
  深宫寂寞难耐,养狗做伴也是个出路。音楼把这狗肚皮朝上,抱孩子似的仰天抱着,转头问:“叫什么名字?”
  平川道:“没名字,等着娘娘给取呢!不过先头为了招呼方便,奴婢和底下几个猴崽子管它叫狗爷,也是应个急,不当真的。”
  这个急应得好,瞧它摇头晃脑的样儿,叫狗爷名副其实。音楼在那狗胸脯上抓挠几下,吩咐彤云说:“咱们给它打扮打扮,链子不好,绞了毛怕它疼得慌,去匣子里挑个玛瑙串子来给它戴上。”说着啧啧逗弄,把贵客忘到后脑勺去了。
  皇帝坐着有点心不在焉,咳嗽几声她也没回头看,便道:“你还没大安,狗这东西逗逗就行了,别一直抱着,对身子不好。”
  她这才愿意搭理他,嗯了声道:“我省得。”再没有其他了。
  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以前更跳脱些,不及现在沉稳。虽然他从来没被热络地对待过,但这种刻意的疏离他也察觉得出来。他半带讥诮地勾了下唇角,那笑容像瓦上的轻霜,被风一吹,转瞬就淡了。
  “消遣归消遣,可别太当桩事。”他站起身道,“朕是来瞧瞧,瞧过就该走了。养心殿好些奏本堆在那里,时候长了不办耽误事。你好好将养,朕明儿再来看你。”
  她听了把狗交给旁边宫婢,起身一直送到门外,和声劝谏道:“政务再忙,皇上也该小心身子。跟前那些人养着就是给主子分忧的,万事都要您亲力亲为,那您太委屈了。逍遥是一辈子,劳碌也是一辈子,别亏待了您自己。累了就挑几个信得过的人代办,您也好钓钓鱼赏赏花,松泛松泛。”
  进完了言自己咂咂味儿,有那么点奸妃的意思。突然想起来后宫不得过问政事的规矩,唬得忙抬头看天颜。所幸皇帝似乎并没有往那上想,背着手踱到了台基上,笑道:“历任皇帝都把批红权交给司礼监,朕收回来才知道里头苦处。隔阵子,等肖铎回来了再作计较吧!”一头说,一头走进了日光里。
  头顶上有巨大的华盖,满世界晃眼的金色。他走出去几步,将近影壁时回身看,她纳福蹲着恭送,眼睫低垂,拒人于千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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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尽成旧感
  出得哕鸾门,刚上肩舆就瞥见夹道那头有人翩翩而来。皇帝凝眉看过去,宫人撑着绸面伞,那伞面明明是一片水色,若描上花瓣或柳叶还在情理之中,但她们的不同,忽然飘来说不清的几笔,像《山海经》话本上鬼怪出场时的烟雾,铁画银钩、纠结缠绕,横扫过伞骨的大半边。
  皇帝工书法,对美有独到的见解,看到这种不伦不类的布置如鲠在喉,让太监们停下,待人走近了方道:“皇嫂的伞是哪里出的?这布局新颖得很,没见过。”
  荣安皇后撤开了伞面向上纳福,微讶着笑道:“我还当我是头一个来串门子的,没想到皇上来得比我还早。”话锋一转又道,“前儿有兴致,从造办处要来的白伞面,自己信笔画的。我可不及皇上妙笔生花,胡乱两下子叫皇上取笑了。”
  皇帝原以为是匠作处的手笔,少不得要骂上几句,后来一问是荣安皇后巧思,不便再说什么了,只闲闲道:“皇嫂也来瞧端妃么?”
  照理称呼当称全,叫端妃,谁知道是现任还是前任!不过说起来皇帝册封的妃嫔里没有设这个封号,所以应当算不上口误,没准儿已经下了决心要把那太字去掉了吧!
  荣安皇后笑应了个是,“我和端太妃同是先帝后宫的人,如今住得又近,可不要来看看么!不过于尊手脚倒是快,才一个月不到就把人迎回来了,皇上接下去打算怎么办呢?”
  皇帝勾着唇角哂笑,“皇嫂聪明人儿,这种事就不必问明了吧!于尊办事朕是放心的,这奴才抓得住,肚子里多少弯弯绕朕都知道。不像别人,要重用,还得防一着。”
  荣安皇后摇着团扇颔首,“皇上圣明,那些奴才原就是猫儿狗儿一样的,闷了拿来消遣,用不上了就装进笼子里。连命都是主子给的,怎么能不尽心伺候着!不过菜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皇上自然懂得制衡的道理。于尊这人……”她缓缓摇头,“还是小家儿气。我听说贪得厉害,皇上手底下人,脸面也要紧。”
  皇帝看着她,笑容里带着悲悯的味道,高高在上嗯了声,“朕怎么用人就不劳皇嫂费心了,皇嫂去瞧端妃朕也不拦着,只是她才从南边回来,身子也不大好。皇嫂最体人意儿,替朕宽慰几句,什么话该说,皇嫂自有分寸的吧?”
  荣安皇后咬着牙笑道:“那是自然,皇上这样体恤,是端太妃上辈子的造化。”
  皇帝转过脸不再多说什么,崇茂抬手击掌,步辇稳稳往前去了。
  “主子……”她身边的女官低声咕哝了句,“皇上怎么有点翻脸不认人呢!”
  她哼了声道:“他要是重情义,也不会前脚上台,后脚就把扶持他的人给打压下去。肖铎机关算尽有什么用,棋差一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现在丢盔弃甲,有意思么?”一时缄默下来,提起裙裾迈进了哕鸾门。
  那厢音楼送走了皇帝才要歇下,门上又进来通传,说喈凤宫荣安皇后到了。她一听大皱其眉,却也无法,只得强打起精神应付。
  荣安皇后自恃身份尊贵,没有想象中的热络,在她面前依旧以大半个主子自居,就像那天夜里送她回坤宁宫时一样,她端着,淡淡的,坐在宝座上让她伺候着喝茶,一面问她南下顺利否,途中有什么见闻。
  音楼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赔笑道:“娘娘知道的,东厂护送,番子人又多,我不方便抛头露面。加上天儿热,索性不出舱,吃穿都由曹春盎送进来,因此谈见闻,还真是说不出来。”
  荣安皇后扫了她一眼,“那多可惜的,外头转了这么大一圈,什么都没见识到,还不如在紫禁城里呢!”她把蔽膝铺陈熨贴,又嗟叹,“当初那么多人,伴驾的伴驾,守陵的守陵,原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有见面的一天了,没曾想里头还能有人回来。要说你的运道,真是天底下最高的了,殉葬没殉成,守陵也落了个半吊子,如今回宫来,不知道太后跟前是个什么说头。到底你是先皇的宫眷,冠着太妃的衔儿,还是我这边的人。进庙拜菩萨,回宫也得见人,不单是为礼数,也为以后好走动。你捯饬捯饬,看时候皇太后的午觉该歇完了,我领你过慈宁宫去。万一上头要发作,有我在,也好替你打个圆场。”
  先前闫荪琅传了皇帝的口谕,说叫她见礼暂缓,谁知道荣安皇后来了,立马要带她过去。人在这儿坐等,她总不能推辞,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在皇帝后头,显得她怕死似的。既然遵旨回宫,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恐怕没进顺贞门,消息就已经传遍东西六宫了吧!
  彤云站在一旁听了,又不好出言阻止,上来对荣安皇后蹲了个安,笑道:“娘娘请稍待,我们主子中晌才到的,叫人熬的药还没来,奴婢去催一催,等吃过了药再去,就是耽搁一会儿也不碍的。”
  荣安皇后这才转过脸来瞧音楼,“怎么?身上不好?是什么病症呐?”音楼照原样说了一遍,她长长唔了声,“这种说不清来头的病最难料理,只有靠调息了。先帝在世时缠绵病榻,我也读过两天医书,女人的身子属阴,归根结底还在经血上,只要运行得顺畅,没有养不回来的。”对彤云摆了摆手叫去,自己摘下钮子上挂的十八子手串来盘弄。一眼看见她腕上的佳楠珠子,馨馨然笑起来,“妹妹也信佛?”
  音楼低头在珠串上抚了抚,这是那天逛夜市肖铎送她的,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传下来的,珠面包了浆,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她含笑应道:“家里人给的,当初开玩笑让我念佛煞性儿,我原来也当是佛珠,后来叫人看了,没有佛头塔,只能算手串子。再说念佛要心诚,说句打嘴的话,我对神佛那套本来就将信将疑,几回想静下心来也不成就,越性儿抛下了。”
  荣安皇后听她一口京片子,奇道:“我记得你祖籍是杭州的,这口官话是进京才学的么?”
  她说不是,“我娘是北京人,后来跟着我父亲去了浙江,我自小是她带的,所以进宫说官话也不显得生疏。”
  彤云本想借着她主子身上不好搪塞过去,结果人家荣安皇后不为所动,也没办法了,只得把药端了进来。
  音楼想早早打发人,不像平时那样嫌苦了,直着嗓子灌进去,底下人伺候漱了口,便起身道:“叫娘娘久等,不好意思的……咱们这会子就过去吧!我心里也悬着,要是有哪里不周全的,还请娘娘帮衬我。”
  荣安皇后没言声,不过一笑,扭身离了座儿上廊下去了。
  天热,是干干的那种热气,前头下的雨似乎没起什么作用,被太阳炽烤一阵儿风过无痕。本来以为沉闷的午后时光难捱,各宫娘娘们怕热,都躲在寝宫里不露头了,其实不是。进慈宁宫门槛时听见里头笑声,说什么大奶奶生孩子请宴、老姑奶奶六十大寿演《锁麟囊》,全是家长里短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人还不少。
  音楼心里倒没什么不自在的,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做过最坏的打算,如果皇太后瞧她不顺眼,申斥几句罚进冷宫去倒是好出路,只要不挨板子,她都认了。不过恐怕不遂人愿,皇帝废了周章弄进来的,打狗不得看主人嘛!太后不是皇帝的亲娘,也怕母子闹生分。
  脑子里乱哄哄琢磨着,慈宁宫管事的出来引路,她忙敛了神进明间,人都在配殿里打茶围,外间一掀膛帘子,里边立刻就没了声息。她低头跟荣安皇后进去,分明觉得气氛有点僵。怎么说呢,面见太后倒没什么别扭,要紧是底下这群嫔妃。平辈儿,各自的男人都是做皇帝的,一个龙御了,一个日正当空,不管是她还是荣安皇后,都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喈凤宫和哕鸾宫的人,本来就是这怏怏大内的异类。
  “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荣安皇后纳个福,往后一指道,“这就是上回我同您提起的步氏,今儿回宫的,带来给老佛爷见见。”
  音楼跪下来磕头,只听见四围坐着的人窃窃私语,无非是把她殉葬后的奇事兜底儿又翻炒了一遍。
  皇太后上下打量了一通,忖着她颜色不很惊人,狐颜媚主这一条倒当不上了,便倚着肘垫道:“可怜见的,也算遭了大罪,上了吊又活过来,以前只在大鼓书里听说过,没见过真的。”想起来要没皇帝看上这一出,死了就死了,哪儿能还阳呢!到底是爷们儿背手使了手段,大伙心里知道,不过面上帮着掩一掩罢了。使眼色叫左右把她搀起来,“这么福厚的人是当尊养,皇帝把人接回来,我看是对的。”又嘬嘴思量了下,“先帝殡天,我只管伤心,也没照料前头的事儿。上回问裘安,说搬了谥号,论理不当的,谁也没想到这出,就不做那么多讲究了。往后就按太妃的例儿,皇后那里照应着点儿,总是先帝留下来的人,也不容易。”
  太后这么指派,大家没处可反驳,按着辈分说来还是嫂子,就是对现任的皇后也不需行磕头的大礼。音楼谢了太后的恩又给皇后纳福,太后赐了座,也就随分入常了。
  中秋将至,众人的话题又转到过节上来,皇后道:“照理说先帝才驾崩不久,宫里摆宴不该大办的,皇上的意思是老佛爷心神不好,为这事郁结了好几个月,借着中秋让老佛爷高兴高兴。半月前传令内务府叫购置菊花,昨儿全进京了,各式种类上万盆,什么涌泉、银针、金绣球……好些名目我也叫不上来,到那天都布置上,老佛爷和皇嫂赏月赏菊也开开怀。”
  荣安皇后笑应了,慢条斯理道:“今年还请宫外至亲进来聚么?要是照往年的惯例,前后宫门有阵子得大开着,今年是不是忌讳些?人太多,叫锦衣卫谨慎办差,来往的人要盘查清楚了,大伙儿图个心安。咱们在深宫里待着,不知道外头局势,四九城一到夜里关门闭户,都两三个月了,闹得人心惶惶的,节也过不踏实。”
  皇太后起先歪着,听了撑起身来,骇然道:“还是为了那个杀了几十口子,连鱼也掐死的的案子?这都多久了,到这会子还没办妥么?刑部和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皇帝才登基,不能还百姓一个安稳,市井里回头看有话可说了!”
  荣安皇后忙道:“这事不怨刑部和都察院,案子交给西厂办的,是那头办事不得力。”
  太后是有了岁数的人,说起这种精怪的事浑身寒毛乍立,当即虎着脸道:“我就晓得,才创立了几个月的衙门,能靠得住才奇了!要论办案子,还是东厂那帮老人儿好,手上经历得多,是钉是铆提溜起来一瞧就知道。皇帝是和谁置气么?把肖铎派到外头去谈什么绸缎买卖!这种事儿户部调个人就成的,偏叫他!算算时候也有两个月了,多早晚回来?还是他在叫人放心,皇后也劝谏皇帝,立威是一宗,太平才是最要紧的。西厂办不了,何不交给东厂?赶在八月十五前拿住贼人,让百姓痛快过个节,那才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
  太后发了话,皇后只得喏喏答应。音楼在下面静静坐着,听见他的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从那天登船起到现在,分开有二十多天了,不知道他差事办得怎么样了、南苑王还有没有威胁他、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是否惦念她、会不会怨怪她心狠,再也不想见到她……她又隐隐燃起希望,听太后的意思要急招他回京办案子主持中秋宴,这样真好,她也不再想着长相厮守了,远远看一眼就够了。人到了没有指望的时候果然懂得退而求其次,只是这种顿悟是走投无路下的妥协,实在叫人难过。
  “为什么仵作验不出伤呢,因为狐妖把芦苇插/进人耳朵里吸脑子,书上就是这么说的。”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听见边上一个声音说,转过头看,那是一张年轻秀美的脸,有海子一样清澈透亮的眼睛,和她视线相撞,低声笑道:“我见过你,那天夜市上,和他在一起的就是你。”
☆、第66章 花自飘零
  音楼吓了一跳,正正脸色道:“长公主认错人了,我没去过什么夜市。”
  合德帝姬轻轻嗯了声,“你别怕,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他南下那么久,也没给我写过信,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好么?”
  音楼觉得有点奇怪,上次在外面看见他吓得大气不敢喘,背后却还打听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她拿团扇遮住嘴,悄声道:“我离开南京的时候他一切都好,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这不是太后要招他回来么,想是用不了多少时候了吧!”
  帝姬有点惘惘的,“倒也是,只是他提督东厂后就不怎么和我来往了……”像是发现了个新玩伴,笑道,“回头散了咱们花园里逛逛去,说说话儿,可好么?”
  宫里人心隔肚皮是不假,但也用不着刺猬似的胡乱扎人,能结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帝姬是皇帝的妹子,和那些妃嫔不一样,没有利害冲突的人,相谈甚欢是可以交心的。音楼抿嘴笑着点头,各自沉默下来,耐心等着上头叫散。
  闲话说了有阵子,太后又招待大家吃了冰碗子,吃完抹嘴跪安,众人纷纷退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南边有个小花园子,叫慈宁宫花园。这皇宫虽说大,消遣的地方其实有限,也就南北两座花园和断虹桥十八槐那里还常走动。帝姬知道她身子不大好,就近指了咸若亭,让人先去布置,两个人携手出了宫门,后面荣安皇后赶上来,笑问:“姐儿俩是要去逛么?端太妃不回哕鸾宫?”
  音楼还没来得及没说话,帝姬嘟囔了句:“皇嫂要做晚课,就不拉您一道了。眼看着太阳要落山的,叫菩萨等着多不好。”言罢拉起音楼的手就进了长信门。
  音楼回头看,荣安皇后一张脸五彩缤纷,唬得她赶紧调开了视线,低声道:“长公主怎么同娘娘这么说话呢!惹得她不高兴了,下回见面尴尬。”
  合德帝姬不以为然,“我就是不喜欢她,这宫里已经不是她说了算了,她还到处瞎掺和什么?”请音楼上亭子里坐下,和颜道,“按着位分我也该管你叫嫂子,可宫里是这样的,除了正宫一概不算数。叫封号又显得生疏,还是叫名字亲切。我打听过你,知道你叫音楼,往后你就叫我婉婉,咱们不分你我。”
  她迟疑地看她一眼,无缘无故的恨叫人纳罕,无缘无故的爱也让人不敢领受,“长公主这份盛情……”
  她盈盈笑道:“你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还能全须全尾回来,说明他并不讨厌你。就冲着他愿意带你去夜市,瞧得出他很待见你。既然是他待见的,我自然要高看两眼。”
  看来还是仗着肖铎的牌头,音楼笑道:“长公主和肖厂臣交情很深么?”
  她听了低下头,文细的眉心笼上了薄薄的哀愁,缓声道:“我那时候还小,他在我宫里做过管事。这个人看着和气,其实脾气不大好,说一不二,我都有些怕他。可是他心地不坏,我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会想尽办法替我出气,他对于我来说亦师亦友,很难得。”她牵着袖子提吊子给她斟茶,又道,“我刚才说讨厌荣安皇后,有我自己的道理。她几次三番在太后和皇上面前说要给我做媒,想让我出降到她赵家。我心里不乐意得很,可是单凭自己能力不够,我怕太后被她说动了,万一真把我指给赵家,那我怎么办呢?所以盼着厂臣快回来,回来我就有依仗了,他是神通广大的人,一定有法子救我。”
  每个人都觉得他能只手遮天,可是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无能为力呢!音楼叹口气道:“没打发人好好探探么?万一赵家那个小公子可行,岂不是白错过了好姻缘?”
  她摇头说必定不成就的,“厂臣走前大约是得到什么消息的,嘱咐我哪里都别去,不管谁邀约都要推辞掉,我料着他也不中意那个赵还止。只要他不点头,再好的人家我也不会嫁。”
  音楼心里直打鼓,想起南苑王意图尚公主的事,按捺住了问:“他说合适你就嫁,长公主这样信得过他?”
  帝姬带着笑,语气婉转却坚定:“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一个能够信得过的人,我知道厂臣不会害我的。”
  帝王家出身的人,举手投足间有种清华气象。合德帝姬却不大一样,温婉的面貌下仿佛隐藏着某样惊人的力量,实在难以琢磨。不知怎么,音楼有点替她难过。南苑王一步一步逼迫肖铎,尚公主这事早晚要提起的,就是猜不透到时候肖铎怎么安排。帝姬是个简单的姑娘,她的世界只有美和丑,只要肖铎让她嫁,她可能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吧!
  “如果皇上明天颁旨让厂臣回来,路上走半个月,料着八月头上就能到京城了。”她右手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盏菊瓣翡翠茶盅,手背撑着下颌,慢慢转过脸去看夕阳,美好的侧影,画笔难描绘其神韵之万一。渐渐嘴角扬起来,她说,“其实我年纪也不小了,的确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可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嫁人。嫁了人得离开紫禁城,在外面建公主府,厂臣又不能跟我过去,我自己当家管事,怕没这个能耐。”
  她很依赖肖铎,音楼也看出来了。少女情怀才刚萌芽,也许还混杂了一点无法言说的爱慕。有的人就是有这种魔力,去得再远,想起他时脸上会浮起微笑。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大秘密,就算他是真太监也照样魂牵梦萦。就像中了邪,一头扎进去出不来,帝姬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真是好笑,两个人思念同一个男人,不起冲突,相安无事,这算什么?她低头看盏中茶叶,那君山银针半悬在澄黄的茶水中,摇一摇,飘飘荡荡,屹立不倒。
  半晌帝姬道:“你这次回来,我听说是皇上钦点的,这么说是想充你入后宫么?”
  是人都看出来了,她苦笑了下,“朝臣和言官们,这回为什么都不吭声?”
  “因为事情是东厂承办的,没人寻这晦气。”帝姬笑着摇头,“果然名声太坏了鬼见愁,好些人都敢怒不敢言。现在的朝廷,文官贪钱武将怕死,仗义直言的良臣已经没有了。我想皇上应当会重新册封你吧!哕鸾宫也是暂住,和荣安皇后做街坊,没的把人弄傻了。”
  音楼笑着周旋了几句,天色渐暗,再过会子就要下钥,也该回去了。
  两人寝宫不在一个方向,出花园就分了道儿。傍晚暑气消退了,彤云搀着音楼慢慢往回走,过隆宗门的时候遇上平川,那猴崽子咧嘴笑得满口牙,上来呵腰道:“娘娘可出来了,奴婢在这儿等半天了。”
  “有事儿?”音楼左右看看没旁的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平川道:“给娘娘道喜啦!主子爷发了话,今儿晚间过哕鸾宫,排膳也在那头。奴婢先给娘娘通个气儿,娘娘回去好有准备。宫里娘娘们都这样的,事先安排好,花些巧心思在小地方,回头主子高兴了,娘娘也得利。”
  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对她来说却是大祸临头了。她慌张得没了主意,问平川:“这意思……是要走宫么?”
  平川小眼睛一斜,“这奴婢可不敢下定论,横竖用膳是在哕鸾宫,后头怎么样,奴婢长了几个脑袋也不敢妄揣圣意。不过您想啊,您是太妃,明着背宫是不成的,万岁爷想来往,也只有走宫一条道儿了。”
  简直晴天霹雳,这么快,谁也没想到。彤云眼看她主子站不稳,忙一把拗起她的胳膊架住了,从怀里摸块碎银子塞过去,笑道:“咱们主子年轻脸皮薄,这么直愣愣的可吓着她了。谢谢您报信儿,这钱拿着买茶喝,咱们这就回去布置了。”说完赶紧半扶半搀进了夹道。
  这个消息于音楼来说是天塌了,回到哕鸾宫也不多话,在地心慢慢腾挪,紧咬着牙关道:“这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彤云看她那样子心里也乱了,压着声儿说:“主子,您别吓唬我。咱们回宫前也说起过这事儿,皇上御幸总是难免的,您自己也看开了的,这会儿怎么又成这模样了?”
  彤云不懂,说的时候是一出,真轮在上头了,又是另一种况味。她没羞没臊和肖铎纠缠,那是相爱的两个人,他就算把她吃进肚子里她也甘愿。可换了个人,不一样的形容儿举动,甚至连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她觉得怕。她和肖铎最后虽没到那一步,她心里拿他当自己的男人,要是承了帝幸,她对不起他,连远远看他的资格都没了。
  可是她不傻,皇帝火急火燎把她弄回来,火急火燎当天就要见真章,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对肖铎起了疑心,着急要验证?自己抵死不从明摆着不打自招,要消除他的疑虑,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到了这种举步维艰的境地,似乎没有别的出路了。不说肖铎远在南京,就算他人在京城,恐怕对这事也无能为力。要推诿总有借口,说身上见了红,男人避讳这个,绝不会对你下手。但是这样保得住几天?叫人说起来点你的卯就来事,还是里头还是有猫腻!
  她站在地心抬眼看房梁上,藻井是海曼花卉的,边上椽子一色的透雕嵌雕,装饰着鹤鹿回春和二十四孝图……
  彤云见她眼神不对忙上来断喝,“呸呸,作死的要来勾人么?滚得远远的!”一把把她拉到宝座上坐定了,连着摇晃了好几下叫她醒神儿。老话里常说,那些屈死的阴灵要投胎得拉人垫背,紫禁城里旁的不多,吊死的最多。遇着点儿沟沟坎坎就想着往房梁上看,那是鬼在勾人魂魄,引诱你给她做替身。眼见着天暗下来,这眼神可叫人头皮发麻。她在旁劝谏着,“心思别往窄了去,咱们再想法子。您看上头干什么?悬在那儿顶什么用,皇上照旧为难肖掌印。”
  音楼低头嗫嚅:“我不怕你笑话,这身子就想留给他。”
  彤云为难道:“奴婢跟了您这么长时候,您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您是一颗心付与谁,此生就无二志了,这样真傻,可我还就觉得您这么局气才是条汉子!”
  她转过脸来苦笑,“我琢磨过了,这回我不能躲,躲了授人以柄,对他怕是不好。既然没别的法子,我就侍寝吧!伺候一回也算对得住皇上早前的救命之恩了,然后……拖上三两个月的,再死也牵扯不上他了。”
  彤云听得发瘆,“您这是一心不想活了?活着也不单为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呀!”
  “我还为什么?”她红着眼圈说,“和家里闹成了这样,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后来遇见他,知道不应该,可架不住想凑对儿做伴。”
  彤云看她真可怜,什么凑对儿做伴,弄得宫女找对食一样。自古有义奴,自己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宫人出宫无望,反正是这么回事了,自己横下一条心来,好歹成全了她。左右看看无人,抓着她的手说:“奴婢知道您的苦处,您和肖掌印要死要活的折腾,我心里不是滋味儿。眼下有条路,娘娘愿不愿意听我指派?”
  这丫头鬼点子多,音楼知道她脑子活,点头道:“我听,你说怎么办?”
  她运了好几回气,手上越抓越紧,“过会子皇上来用膳,您下死劲儿灌他,把他灌得迷迷糊糊的您就出去,后头的事儿您别管,交给奴婢来办。”
  音楼一听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你别不是要弑君吧!”
  “哪儿能呢!”她打着哈哈摆手,“您家里和您不亲,我还想着乡下老子娘呢!闯了祸,叫一家子跟着掉脑袋么?”
  “那你怎么打算?”音楼觉得没底,心里不大踏实,“你什么想法得告诉我,我搭把手也好啊!”
  “到时候我再嘱咐您,您先沉住气,好好伺候别叫人起疑。您不是要把身子留给肖掌印吗?”她把她鬓边垂落的发顺到耳朵后头,铿锵道,“奴婢一定帮您想法子。这么的您就能好好活下去了,我也弥补弥补上回害您中毒的过失。”
  
☆、第67章 芳草迷途
  音楼一直觉得彤云脑子比自己好使,她既然有了主意,自己就摸着主心骨了,一切行动全照她的指派来。
  皇帝装了那么久的正人君子,小宴后半截的时候剑走偏锋,也许真是喝高了,大着舌头拉住她的手说:“其实朕登上这宝座,有一半儿是为了你。朕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打小人嫌狗不待见。皇父瞧不上,总师傅也不拿朕当回事,在上书房读书,朕只能坐在最后一排。朕就这么缺斤短两地长大……后来开衙建府,总算有了自己的地盘儿。皇帝换成了我皇兄,我没被外放就藩,瞧着是天家骨肉亲情,其实还不是怕我在外头图谋造反!这回好,留下我,留出祸来了……”他比出个手刀唰唰砍了几下,“宰了他那只小崽子,老子自己称王……”
  音楼心里踏实下来,连这种话都说,证明他是真醉了。保险起见再添上一杯酒往他嘴里灌,“我主英明神武!今儿高兴,多喝几盅也不碍的。”
  他迷蒙着两眼看她,“没错儿,今儿是高兴……你从南边回来了,朕连早朝都没上好。”她穿着便袍,袖口阔大,他伸手一焯就探到肘弯那里去了,在那片冻乳一样的皮肤上尽兴地抚,喃喃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音楼被他摸得浑身起栗,索性上去搀他,在他耳边媚声道:“万岁爷乏了,御前送了起坐的褥子来,都归置妥帖了,奴婢扶您过去歇着。”
  他手不老实,在她颈间胸口乱窜,她没法子,只有咬牙忍着。好容易到了床上,男人分量重,几乎是垂直砸了下去,他一手勾住她,直接压在了身下。
  他喝了太多的酒,酒气熏人。明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靠近了却令她不适。她心慌意乱,他力气那么大,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密密的吻席卷过来,音楼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抢出了嘴,勉强嗔道:“皇上好不体人意儿,总要先容奴婢洗漱洗漱。才刚帮着看菜来着,这一身味儿,怎么好意思伺候皇上。”边说边挣出来,憋了一嗓子莺声燕语,“主子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闪身出了帘子,到外间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哆嗦。找彤云也不在,正慌得不知怎么好,梢间的菱花隔扇门打开了,幽幽一股香气扩散开,定睛看,彤云穿着她的海棠春睡轻罗纱衣从明间那头过来,曼妙的身姿在罩纱下若隐若现,音楼才发现这丫头原来那么好看!
  可她这是要干什么?打扮得这样,是打算替她么?这怎么行!她迎上去,低声道:“你疯了呃,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彤云在她手上用力握了下,“没别的法子了,就这一回!然后您就称病,或是说来月事,拖到肖掌印回来再做打算。奴婢不值什么,埋在这深宫里也是这么回事,横竖没人在乎我是不是干净身子,我也用不着对谁交代。您不同,您有爱的人,不为自己也为他。奴婢羡慕您,能轰轰烈烈为自己活一次。我这辈子是无望了,就指着您好!”
  音楼能感觉到她镇定掩饰下颤抖的身躯,为了保全自己毁了她么?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她拉着脸说不成,“你这法子不可行,宫女自荐枕席是什么罪过,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我进去把灯吹了,皇上不发现就没人知道。来不及了,您也别和我争,不把您扶持好,我往后怎么仗着您的牌头耀武扬威?”她含泪笑道,“又不是上断头台,怕什么?您踏踏实实在梢间等我,等四更梆子响了咱们再换回来。我托您的福,也做回女人,要不守着身子到死,白来人间走一遭。”音楼再要说话,她把手指压在她唇上,轻声说“我去了”,回身进了配殿,轻轻把门掩上了。
  彤云胆儿太大了,她早有准备,似乎就在一瞬,想阻止都来不及,眼看着她衣角翩翩消失在门后。音楼站在那里发愣,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突然晕眩起来,脚下站不住,跌坐在重莲团花地毯上。
  殿里的蜡烛果然熄灭了,她怔怔盯着门上的龟背锦槅心,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死了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了。彤云真倒霉,跟了她这个没用的主子,没让她过上一天横行霸道的日子,现在还要为她这点可悲的儿女私情葬送清白,往后叫她拿什么脸去面对她?所幸皇帝来哕鸾宫的排场和别处不一样,没有候着叫点儿的太监,也没有敬事房拿本子记档。阖宫的人都打发了,偌大的殿宇静悄悄的,只有案头莲花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
  她浑浑噩噩退回梢间里,倒在榻上看窗外的月,细得游丝样的一缕,堪堪挂在殿顶飞扬的檐角上。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么死心眼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好好的彤云为她牺牲了,肖铎呢,在南京稳妥得很,恐怕真的是恨透了她吧!还不回来么?如果这回的事穿了帮,等他到京城,恐怕她和彤云都停在吉安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间睡着了,听见门臼吱扭,猛地警醒过来。起身看,彤云摇晃着迈进门槛,她上去搀她,小心翼翼问她还好么,她似哭似笑看了她一眼,“不太好,有点疼啊!男人心真狠!”
  她说得尽可能轻松,音楼的眼泪却簌簌落下来,“我对不住你,让你吃这样的暗亏。开了脸又不能讨利市,还得瞒着人,实在太委屈你了。”
  她咧嘴道:“利市您赏我就行了,我看上您那套缠丝嵌三宝的头面,一直没敢开口呢!”弯腰坐下,又一通吸冷气,“哎哟要了命,这是木桩子楔进肉里,疼死我了。”一头说一头把身上衣裳脱了下来,招呼她,“您快换上,赶紧过去吧!我料着时候差不多,寅时三刻该起身准备上朝的。不过皇上要是想再来一回……您就装疼,疼得要死要活的,千万不能答应。”
  事已至此也是走投无路了,总不能功亏一篑的,音楼换上纱衣,悄悄潜回了配殿里。
  檐下的风灯照进微微的亮,皇帝背对着帐门,身上搭黄绫薄被,露出肩背白晃晃的皮肉。她吸了口气登上脚踏,在他身侧躺下来。北京的后半夜有点凉,看他半个身子裸在外面,替他把被子往上扽了扽。
  这么一来把他闹醒了,他翻身过来揽她,嗓音里夹着混沌,咕哝道:“才刚出去了?什么时辰了?”
  音楼吓得不敢动弹,唔了声说:“才三更,还早呢,再睡会子。”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梦呓似的喃喃:“朕很高兴,明儿和皇后商议,晋你的位分。”
  她大大地心虚起来,怕深谈把他的瞌睡赶跑了,真像彤云说的那样再来一趟,那可怎么抵挡!便含糊道:“奴婢困得厉害,明儿再说吧!”
  他只当她害臊,笑道:“你身上不好还伺候朕,难为你了。”她背过身去不说话,他也不生气,靠过去一点,把手放在了那饱满的胸乳上。
  五更起身她没有相送,卧在床上磕头。皇帝一向有怜香惜玉的心,提着龙袍的袍角登床来看她,坐在床沿抚她的脸,“你好好将养,让太医来请个脉,昨儿夜里伤了元气,吃几剂补药就回来了。朕原想不声张的,可又怕委屈了你。还是让敬事房把档记上,不能让你白担了虚名。该有的赏赉一样不能少,等着吧,回头给你恩旨。”
  音楼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推辞,皇帝压根儿不等她张嘴,径自让人伺候着出去了。
  “皇上留宿没避人,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会儿紫禁城里怕是没谁不知道的了。他说得也没错,您不能枉担了虚名,否则宫里上下都得笑话您。晋位就晋位吧,肖掌印要是和您一条心,别说您没侍寝,就是真让万岁爷翻了牌子,他也不该怪罪您。”彤云坐在荼蘼架下分析得头头是道,兜了一圈话又说回来,“不过他这人儿吧,讲理的时候讲理,不讲理的时候也难办。反正您别犟脖子,他要是和您闹,您把实情告诉他,请他想想法子。皇上不是就图个新鲜吗,劲儿一过就忘了。譬如寻摸几个绝世美女送进宫来,往养心殿一塞,皇上有了新玩意儿,别说您这头,恐怕连奉天殿上朝都忘了。到时候批红还得落在肖掌印手里,皇上忙找乐子,肖掌印忙揽权,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这丫头该多大的心啊,能够说得这么事不关己。音楼巴巴儿看着她,“你往后可怎么办?女孩儿家遇着这样的事儿,我知道你比死还难受。”
  彤云笑了笑,“我不难受,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只要您好好的,别寻死觅活的,我怎么着都认了。我自己没出息不打紧,主子有了体面我也跟着荣耀。再说那位毕竟是皇帝,又不是市井里的泥脚杆子,我也不吃亏。我以前跟主子,跟谁谁嫌我,我明明是关二爷转世,那些有眼无珠的愣没认出来!等下回我得上咸安宫转转,里头有我伺候过的两位主子,还有跟前那些欺负过我的亲信们,我让她们瞧瞧,我是娘娘身边女官,我在外头横着走,她们只能关在佛堂里吃斋念佛守一辈子孝!”
  音楼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越是这么她越难受,“做奴婢就是横着走也不体面,自己要能晋位才好。我得想个法子,早晚把实情告诉皇上,那些赏赉和封号都该是你的,我占着算怎么回事呢!”
  彤云嗤地一笑,“我的主子,您别傻了!从古到今后宫被皇帝临幸过的宫女有多少啊,要是全受封晋位,那还不乱了套了!我听说老辈儿里宫人更苦,没赏赐不说,主子知道了骂狐狸精勾引万岁爷,还要挖眼睛打断腿。和她们比比,我可强多了。”
  她说得轻巧,还是自己给自己找退路。音楼心里都明白,这上头亏欠,别样上得好好补偿她。反正她们两个臭皮匠,合起伙儿来偷梁换柱糊弄过去了。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办到。中晌的时候坤宁宫的懿旨来了,除了例行的赏赐,还把她端太妃里的太字去掉,不管她乐不乐意,打今儿起,她就正式成了明治皇帝后宫的一员。
  不过说到底算是收继婚,不像正牌的妃嫔们说得响嘴,不管皇帝给多大的脸,到她宫里来道喜的,除了合德帝姬就没别人了。这样正好,她也落个清静。皇太后那里的晨昏定省告假缺席了,不来不去大家都高兴。帝姬隔三差五串门,带来些各处搜罗的消息,告诉她皇帝是如何力排众议册封的她,皇后是如何劝说皇帝暂缓让她移宫,太后又是如何下令惩治不让谣言流传……总之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倚着竹枕听,帝姬的嗓音像涓涓细流流过耳畔,因为心在别处,所以她心不在焉。
  “皇上已经下令了,命肖厂臣接旨后即刻回京。”帝姬的语气变得雀跃,“据说是叫快,要很快地回来。从南京到北京,走陆路十几天就到了。只是天热,我觉得可以早晚和夜里赶路,白天找驿站休息,这样才不至于中暑。”
  音楼心里暗生欢喜,又夹着一丝说不清的惆怅。如果他现在就出现,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面对他了。
  “夜里赶路不方便,小道枯树断枝多,跘着了马怎么好?”她笑道,“他这么矫情的人,又该骂骂咧咧抱怨了。”
  这话换作旁人听了少不得要起疑,帝姬是单纯的人,她的欢乐在于庆幸遇见了知音,抚掌道:“这话不错,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他矫情。他讲究起来简直像个女人,肚子里又疙瘩,又不好相处。总算他有能力,宫里的人包括太后,说起他都很信得过……”
  音楼悄悄叫彤云拿珠线来做盘长结了,每天编一朵祥云,连着编上十五天,一个小扇坠做成,他也就回来了。
☆、第68章 无言自自愁
  城里的狐妖案闹得不成话,人死了一拨又一拨,越传越玄乎。到最后像变戏法似的,同个时间多个地点出现,露脸就杀人,一夜能杀七八个。
  皇帝在乾清宫大发雷霆,拍桌子骂于尊,“当初设立西厂,你胸膛捶得放闷炮似的,张嘴拼尽全力报答主子恩情,现在怎么样?瞧瞧外头这份乱,这就是朕治下的大邺江山?隆化年间的金鼎案前后死了多少人?你那宗狐妖案,前后又是多少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整整一百了,你这西厂提督,除了会半夜敲门,还会什么?”
  于尊跪在地上磕头,“主子息怒,臣要回的也正是这事儿。主子想想,这案子头前儿不是这样的,越往后头端倪越多,一会儿在城南,一会儿在城北,要不是真有妖术,那就是一伙。”
  “废话!瞎子都看出来的事儿,要你说?”皇帝气得在地心旋磨,“法也作了,控也布了,你倒是揪根狐毛来叫朕瞧瞧啊!你这废物点心,办事不力你还有脸见朕!今早哕鸾宫里传话来,昨儿半夜端妃起夜,看见窗户外头有个人影子飘过去,吓离了魂,这会儿还在床上不省人事呢!狐妖进都进大内来了,你瞧你办的好差!”说到恨处一脚踢了过去,“朝里多少大臣匿名参奏你,你知不知道?朕还指着你制衡,制你个蓬头鬼!你光知道听人夫妻炕头说悄悄话儿了,正事儿一点不干,你知罪不知罪?”
  于尊一个西厂提督给踢得满地打滚实在不好看相,崇茂趋着身子上来回话,“万岁爷,才刚有消息传进宫,说肖铎打南边回来了。”
  皇帝听了一喜,“也就十来天功夫,脚程这么快?那怎么不进宫来复旨?”
  崇茂说:“到了府里就撂下了,说是中了暑气起不来了,太医去了好几拨,断下来直晃脑袋,估摸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皇帝背着手仰脖子看藻井,好好的,进了京就躺倒了,连旨意都不能复,看来是他肖铎心里不痛快,有意做脸子拿乔吧!不甘心收走了批红的权,一看朝廷还有重用西厂的意思,如今西厂解决不了要他出面,就装病站干岸,恐怕还有股子要他上门去请的意思。皇帝倒也想得开,这是造福万民的事儿,低个头就低个头吧!当天傍晚就去了提督府。
  说是起复东厂,其实也算不上,东厂本来就没闲着,只不过头儿袖手旁观,底下人也敷衍了事罢了。皇帝知道这回见面必须要做出些让步的,对病榻上的人好言慰问了几句,表示厂臣乃国之栋梁,不论风云如何变幻,东厂在大邺的地位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病榻上的人一脸哀容,身子倚着隐囊,缎子一样的黑发从暗八仙的榻围子上垂挂下来,看了皇帝一眼,无奈道:“皇上驾临,臣惶恐之至。臣对主子一片丹心,就算别人欺我谤我,主子听信谗言对我起疑,我依旧恪尽职守为主子效力。主子今儿说这番话,还是信不及臣,臣再辩解也是枉然。但请皇上思量,臣若是有欺君的心思,断不会狂奔几昼夜从南京赶回来。”言罢幽幽长叹,“说一千道一万,都怪臣这身子骨不争气,不过既然主子来了,就算把臣打成钉儿,臣也会竭尽全力还主子个太平。”
  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本以为他少不得打蛇随棍上,没曾想这么容易就松了口,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的种种猜测和做法都有些不够光明磊落了。他坐在榻沿上拍了拍肖铎的肩头,“厂臣这么说,朕心甚慰!不单是朕,连宫里太后老佛爷也一心信任你。朕原本设立西厂,是不忍你太过劳累,想让西厂替你分分忧,你肩上胆子能轻些。谁知于尊那没用的东西,一个狐妖案折腾了两三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最后还是要靠你东厂来解决。眼看中秋将至,太后是菩萨心肠,不忍百姓提心吊胆过节。朕盼你中秋之前能把案犯绳之以法,朕在母后跟前也好有个交代。”
  西厂三个月破不了的案子要求东厂半个月内办妥,如果不尽如人意,到时东厂的口碑恐怕连西厂都不如了。皇帝自有皇帝的打算,轻飘飘地嘱咐完了站起身,临要走想起什么来,回过头道:“端妃从守陵开始就得你照顾,总算囫囵个儿回到朕身边。月头上朕重新册封了她,那些言官谏言一概叫朕打回了,朕是堂堂天子,喜欢个女人还要被他们指手画脚,当朕是面团捏成的么?横竖你替朕做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等狐妖案有了结果,届时再一并封赏。”
  肖铎脸上波澜不惊,挣扎着下榻伏在青砖地上磕头,“谢皇上恩典,微臣恭送皇上。”
  皇帝走了,脚步声杳杳出了院子。曹春盎送完驾爬起来看,他干爹长跪在那里起不了身,忙上去搀扶,低声道:“干爹不叫往前传话,儿子和档头们也没敢回禀……老祖宗月头上侍了寝,皇上第二天就下令宗人府造了册。皇后颁的懿旨,端太妃晋位端妃,还养在哕鸾宫,说是照应娘娘身子不好,宜静养不宜搬动……”
  “掌嘴!”他没说完肖铎就断喝,“我吩咐的话你全忘了?说了不让再探她的消息,谁要你多嘴?”
  曹春盎愣了下,没辙,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边扇边道:“叫你没成色,干爹跟前乱嚼舌头!娘娘的事和干爹不相干,说了多少遍还记不住……扇你的大嘴……叫你再舌头痒痒!”
  当然扇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边说边看他干爹脸色,他老人家神色倒是没什么大起伏,回到书案前把笔帖收起来,长而洁白的手指抚过泥金笺,两只湖笔涤了笔尖拿缎子手绢吸了水,妥当收进锦盒里。再慢慢腾挪过身子,举步到梳妆台前挑了把犀角梳篦,立在镜前一下下梳头。头发长,足有齐腰,披披拂拂垂在身后,槛窗支起来半扇,有风从窗底溜进来,头发共纱衣翩翩,这样子绝代风华又掺着哀致的味道,实在叫人不敢咂弄。
  曹春盎看呆了,手上也忘了动作,“干爹,儿子伺候您梳头……”
  他从镜子里瞥他一眼,没理会,只道:“刚才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去传令底下几个档头,这两天更要小心行事,再做两票大的,慢慢收手。至于那个真的,好好盯着,让她外头多晃荡几夜,到最后逮起来,帐全算在她身上。”
  这阵子死的全是平民,皇上再不把案子交给东厂,不知道接下去还得死多少。万幸的是总算接过来了,折腾是几天就完事了。曹春盎道是,向上觑了觑,“那儿子去了,干爹一路上劳顿,早些休息。”
  他嗯了声,凑近镜子细细地看脸上新生的那颗痣,生在眼尾,居然是颗泪痣。
  手上的梳篦“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他取下来搁在镜台前,翻出根玉簪,把头发绾了起来。
  晋了位,因为侍寝……他已经说不清自己所思所想了,只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一点一点上涌,到了喉头那里卡住了,仿佛要扼断他的嗓子。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这静谧的夜,多空虚无聊!
  他迈出上房在游廊下徘徊一阵,不由自主往后院去。经过跨院时,特地绕了道儿去看那株梨花,花虽谢了,枝头却硕果累累。他才想起来,那日拈花一笑不是昨天,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水红色的宫灯依旧挂着,照亮的不是一簇簇花枝,是这繁华过后的坟茔。他定定站着,有些恍惚了。眼睫朦胧里看见她在树下站着,白色的裙襦白色的狄髻,没有回身,只是仰头看着树顶。
  他轻轻往后退,退到垂花门上,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她住过的园子了。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卧房,在临窗的藤榻上躺下来。
  脑子里空无一物,他总有这个能力,伤心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忘了,只要看不见,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她侍寝了,这几个大字像贴在他脑仁上,他参不透,她怎么能够接受别的男人亲她抚摸她。他还记得她蜷在他身旁,抱着他一只胳膊,睡梦里都是甜的笑……现在她在别人身旁,是不是依旧是那样憨态可掬?她会不会难过?其实她没心没肺,一直都是。
  这样一个女人,点了一把火就跑了。他努力压抑努力淡忘,也许时间还不够长,听见这个消息,他依然觉得恨她入骨。进了宫就意味着要伺候皇帝,他知道一切不能避免,恨的不是她在别人身下承欢,是她的逃避。如果老君堂那天她下了船,就不会是今天这种境况。但是他觉得糟糕透顶,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出路。回到正轨上,不必提心吊胆,只要两两相忘就可以了。
  他又茫然起身,打开那只福寿纹多宝箱,把里面的鞋一双双搬出来。这是她临走前托付给曹春盎的,原来她偷偷做了那么多,一直不好意思当面交给他。果然兆头不好,做得越多跑得越远。
  不再看了,一股脑儿重新装回去,叫张溯进来,命他连箱子一块儿抬走,送到野地里烧掉,自此干干净净做个了断。
  他不想见她了,可是音楼那里已经得知了他回来的消息。
  “奴婢刚才往毓德宫送芸豆卷儿,正遇上司礼监来人。蔡春阳端着一个大漆盒,里头装着一套羊脂茉莉小簪和几柄檀香小扇,边上小太监还提溜着一对儿松鼠,说都是肖掌印孝敬长公主的。”彤云上去扶她坐起来,压着声儿道,“我打听明白了,他今儿一早进宫,就在慈宁宫花园南边的掌印值房里。”
  她听了挣扎着下床,因为要在皇帝跟前装病,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走动了,躺得两条腿发软。他回来了,她一下子看见了希望,虽然不敢奢望他救她于水火,至少他离得近了,她就能坚强起来。
  “他在掌印值房……”她趿进鞋里,“咱们去花园逛逛,兴许就遇上了。”
  彤云劝她三思,“才往上报了说给狐妖吓着了,一听他回来就活过来了,这不是上赶着叫人抓小辫子么!”
  “那怎么才能见到他?”她很焦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忍不住了,我忍不住要见他。”
  彤云想了想道:“这么着,您在屋里别出去,我借个名头上御酒房,经过司礼监的时候我闪进去,见着肖掌印我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请掌印过来瞧瞧。”
  这是个好辙,音楼点头不迭,“我听你的,我不出去了,等你的信儿。”
  彤云嗳了声,仍旧扶她躺好,自己打着伞出了哕鸾宫。一路上遇见几个熟人,扬胳膊问她“郑姑姑上哪儿去呀”,她愁眉苦脸说:“我们娘娘发热,退不下去,太医嘱咐用烈酒擦手心脚心,我上御酒房讨烧刀子去。”就这么搪塞着,到了掌印值房门口。
  往里头张望,几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宫监回完事出来,她挨在一旁避让过去,再回身探看,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忙捂住了嘴熄伞进门槛,才上甬路里面的人就发现了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她。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回不会太顺利。他的样子不大热络,简直和以前不认得时一模一样。她壮了胆儿过去,曲腿蹲了个福,“督主……”
  他漠然点头,“有事?”
  彤云突然发现不会说话了,心里砰砰直跳,嗫嚅道:“娘娘身子不好……”
  “你走错地方了。”他冲门前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抬了抬下巴,“带她去太医院。”说完不愿意多夹缠,转身便走开了。
  
☆、第69章 梅蕊 重重
  彤云哭丧着脸回来,坐在杌子上嘟囔:“主子,肖掌印把我撅到姥姥家去了。我说主子病了,他让我找太医……看来他是想明白了,往后不打算来往了。”
  音楼似乎早料到这结局了,听了也没有大的反应,靠着榻围子点头,“他做得对,真要来了反倒不好。其实你一走我就有些后悔,我是猛听说他回来脑子犯了浑,先前打算好的又忘了……不该再找他的。”她慢慢滑下来,直挺挺躺在那里,“叫他知道我还恋着他,害他为难。他一定是以为我侍寝了,所以死心了。这样也好,紫禁城那么大,要避开谁其实并不难。彤云,不该我的东西我再也不念着了,只是委屈你替了我一回,我心里过意不去。等皇上再来,我就告诉他上回侍寝的是你,求他给你个名分,我不能再叫你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了。”
  彤云听了在她榻前跪了下来,“我知道您是觉得亏待了我,一心要补偿我,可是这事儿不能声张,要烂在肚子里。您听我说,别瞧宫里眼下风平浪静没人找您的茬,一旦这事抖露出来,那些看戏的、落井下石的就全来了。她们会使劲儿往下踩您,喈凤宫里那位瞧着呢,少不得要祸害您。奴婢死了不打紧,就怕您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会被她们欺负得直不起腰来。您心疼我么?要是真心疼我就不能吭声,记好么?”
  音楼泪眼婆娑,趋前身子搂住她,哽咽道:“我只是觉得害你平白牺牲了,早知道是这样,那晚上我自己侍寝,就不会带累你。我觉得自己总在兜圈子,想尽办法摆脱,可是最后还是回到原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害人,谁和我离得近谁就倒霉,我是属扫把的。”
  “胡说。”彤云替她擦眼泪,给她宽怀,“您自己算算,从记事起到现在,您害过谁?人活着,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别说咱们,就是乾清宫里皇帝老子、慈宁宫里太后老佛爷,谁没有糟心事儿?您进宫做妃子,是您自己愿意的么?我不同,我替您是我的荣耀,我自己乐意。在主子跟前立了功,往后您会善待我,就算做奴才,我也高人一等,您说是不是?做这个决定您以为我没走脑子么?其实我也有私心,谁不为自己打算?所以您别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过去了就忘了吧!只有一点,您要想好以后的路怎么走,您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本来以为肖掌印回来了咱们就有救了,谁知道全指望不上,咱们还得靠自己。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伤心伤情都该有个头,这世道,谁离了谁不能活?以前没肖掌印,咱们在乾西五所还不是过得好好的!您坑蒙拐骗滋润透了,我就记得那时候的吴选侍傻,玩儿雀牌您拿她的一两银子当本金,您输了八钱银子就还她八钱,自己落了二钱,她还觉得钱讨回去了很高兴……那时候的您哪儿去了?现在遇着个爷们儿就傻眼了?他不就是比别人长得俊点儿、荷包里钱多点儿嘛,有什么了不得!他不见咱们,咱们自己好好的,乐呵给他瞧,叫他难受去吧!”
  音楼深吸了口气说对,“不和他多纠缠,对他有好处。上回老君堂没下船是我大仁大义,否则这会儿他正疲于应对朝廷呢!他不念着我的好就算了,他还怨我……”她歪着嘴一咧,“多情女子负心汉就是这么回事儿,是吧?”
  “没错儿!”彤云点头如捣蒜,“咱们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他想不明白是他的事,咱们都撂下手不管了。可是主子,那天过后您就一直称病,皇上来过几回都没能把您怎么样,我觉得一直推诿是不成的,您装病不能装一辈子,下回要翻牌子怎么办?头一趟他烂醉了我还能替您,他要是清醒着,这种儿可不能再干了。”
  音楼说:“没有下回了,这么躲着不是长久的方儿,我该收收心过正经日子了。先帝的小才人,当今圣上的端妃,我就是个做宫人的命。你放心,侍寝前我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皇上,把上回的套路改改,就说是他喝醉酒强幸了你,咱们讹他一回,请他给你个交代。只要你晋了位,我心里一块大石头就放下了,往后没男人什么事儿了,咱们就快快活活在哕鸾宫做伴吧!”
  说得眉飞色舞,像真的似的,其实她心里总还有牵挂。这事过后大病一场,到底上回的毒没清干净,加上伤透了心,果然躺下了又是七八天,发烧说胡话,把彤云急得团团转。
  皇帝是好的,他连着几天来哕鸾宫探视,后来见情况不妙,索性留下不走了。批红和朝里的陈条上奏都暂缓了,耽搁了两天不成就,终于松口让肖铎暂管,自己一门心思照料起病人来。
  这是无心插柳,肖铎不愿意见她,可是架不住皇帝在,他要回禀政务,还是得踏进哕鸾宫。
  彤云端着药进来的时候,他正站在殿里候旨。就隔着一道竹帘,看不见里面光景,但是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主子一直在这儿?”她声气很弱,甚至不及在南京的时候。喘了两口推他,“有跟前的人伺候,您远远看一眼就忙您的去吧!我好一阵儿坏一阵儿,不知道要拖累到什么时候。您这么看顾着,我罪过太大了。”
  皇帝说,“你别言声,好好养着。不就是受了惊吓么,朕是九五至尊,比那些菩萨管用。你害怕就搂着朕,朕给你挡煞。”
  她长长叹口气,用力握紧他的手,“主子这份心田,我碾碎了也报答不了您了。”
  “别混说。”皇帝替她拂开额上的碎发,“心境儿开阔什么都好了,往高兴处想,想想要吃什么,想想什么款式的衣裳好看,明儿叫人进来裁秋衣。等你好了朕陪你出去,到大觉寺还愿酬神。你那串半吊子的佳楠串子没开过光吧?拿到供台上念几轮经,带了佛光鬼神就不敢近身了。”
  肖铎听见提及佳楠珠串心上一震,他记得,是那天逛夜市随手买来送她的,没想到她还带在身上。
  他下了那样的狠心说不见她,可是仅仅听见她的声音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以前的场景像拉洋片一样一幕幕从眼前滑过,她中了毒,他寸步不离、五内俱焚,现在换了人来照料,他只能隔帘听着,因为不得传唤没有资格进配殿里去。
  茫然站着,眼睫低垂,表情和姿势都控制得很好,可谁也不知道他里头是空心的,轻轻一捅就坍塌了。
  彤云站在边上看了好半天他都没察觉,她不由哀叹起来,嘴上再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心里不要想。明明都撒不开手,但是隔山望海又不能到一起,实在是太苦了。
  她过去纳个福,心想若是有什么话要带进去,她可以代为传达,哪怕是问一问娘娘病况也好。可惜没等来,他僵直站着,对她视而不见。她只得绕过垂帘进去,西边槛窗半开,外面的光线从竹帘的边角和间隙里透进来,青砖上铺满了一道道虎纹。
  “万岁爷,主子该吃药了。”她端着红漆茶盘过去,“奴婢来的时候看见肖掌印在外头候着,想是有事要回。”
  皇帝唔了声,也不急,端过药碗来拿勺搅了搅,打算亲自喂她。
  音楼摇了摇头,“您的政务要紧,我这儿有彤云,她伺候我就成了。”
  皇帝这才把碗搁下,撩袍出了配殿。
  他就在外面,想见不能见,心里真痛得刀割似的。音楼靠着喜鹊登枝隐囊发怔,不敢问彤云,怕外面人听见,唯有拿眼神询问她。彤云一脸无奈,扶她起来靠着自己,凑在她耳边说:“他挺好,万岁爷把批红交还给他了,主子您歪打正着,又帮上他的忙了。您这叫旺夫啊,要是能坦坦荡荡在一起,那还得了!”
  她欢喜了,勾起浅淡的唇一笑,“看来病得是时候,万岁爷要安抚他,也得师出有名。这趟拿回批红的权,西厂就不足为惧了。”
  爱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替他打算。彤云突然觉得她主子是最可怜的人,她默默忍受那么多,多少的日思夜想、多少的担惊受怕。她和那些有家族撑腰的妃嫔不同,她真的是一个人,两头皆茫茫,她什么都没有。
  喝了药靠在彤云肩头,静静听外面交谈,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莫名沉淀下来。他来回禀东厂捉拿狐妖的经过,多么的费尽心机险象环生,最后好歹拿住了。拷问过后才知道那女人不是真狐妖,不过会些小小的法术,剪个纸人能叫它自己行走,吹口气还能幻化成人形。至于为什么害人,她说不为钱财,只想找个有情人,可是遇见的无一不是觊觎她的容貌,带回来都是做妾。再往后就没什么可问的了,她坚信杀的都是负心人,试图逃脱,被东厂的档头一刀砍成了两截。
  皇帝听后很高兴,困扰了那么久的难题解决了,最要紧的是中秋大宴可以隆重的举行,这是他登基后的头一场盛宴,没了后顾之忧便能尽情取乐。
  “厂臣果然是朕的福将,有了你,朕的大邺江山固若金汤。”皇帝大大褒奖了一番,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音楼抬起头和彤云对看一眼,笑得心满意足。这样就很好了,皇帝会越来越信任他,慢慢回到隆化年间,他做他的“立皇帝”,没有为难没有苦厄,尽情享受他的辉煌。自己呢,在后宫无声无息地活下去,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从别人嘴里听说他过得好就够了。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睡会子。”
  彤云却觉得忧心,“您怎么老是睡呢,一天睡十来个时辰,这么下去不成。您听我说,咱们好好养身子,再有五六天就到中秋了,那天人多,到处可以走动,您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笑着摇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就在宫里待着。”
  “这样您会把自己拖累死的。”彤云见她一日不如一日,捂住脸哽咽起来,“我头前儿和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咱们说好了的,要快快活活做伴,您有个三长两短,叫奴婢怎么办?您想让我换主子,再去给人添灯油吗?”
  正说着皇帝进来了,看见彤云在哭愣了下,“这是怎么了?”
  音楼探手给她抹了抹泪,笑道:“这丫头犯傻呢,让我下床走走,怕我睡久了睡死。”
  皇帝倒是细斟酌了下,也赞同彤云的观点,“是应当活动活动,躺久了没的连路都不会走了。朕搀着你出去散散,不出宫门,就在外头园子里。”
  她争不过他们,加了件褙子起身。立秋过去很久了,天也渐渐凉了,离开褥子就寒浸浸的,她抚抚胳膊,“有点冷。”
  皇帝让彤云取大氅来,整个把她包了起来,问她这样好些么,半抱着把她搀下了脚踏。
  她现在也不太排斥他了,连自己都快忘记的人,万般不挑剔了。不管皇帝背后有什么样的考虑,面子上配合还是有必要的。就这么走了几步,迈出配殿抬眼看,才发现他还在,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模样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瘦了些,还是那么从容练达。
  心绪霎时翻涌如潮,她觉得脑子都木了,可是不能表现出来,尤其皇帝还在。她脚下顿了顿,淡声打了个招呼:“肖厂臣来了?许久不见,厂臣安好?”
  他打拱长揖下去,“恭请娘娘金安!谢娘娘垂询,臣一切都好。”
  这样一问一答,最标准的相处之道。她嗯了声,偏过头靠在皇帝肩上,轻声道:“梧桐树下摆张躺椅吧!我腿里没劲儿,想在那儿坐会子。”
  皇帝忙叫人去办,她低下头再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心也平静下来。一切都尽如人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就这样吧!
  她倚着皇帝踏出正殿,站在滴水下看,寸寸斜阳从宫墙顶上移过来,像个金色的罩篱把三千世界都扣住了,人在其中,荣和辱又算得什么!
☆、第70章 帝里 秋晚
  他不记得是怎么踏出哕鸾宫的了,回到掌印值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直棂窗里透出昏黄的光,他在院子里站了一阵子方进屋。值房里几个宫监捧着册子静候,见他进来了往上呈敬,是当天宫门出入的记档,和尚仪局彤史记录的后妃承幸造册。
  他接过来,边上人一一检点了各处钥匙,按序挂在墙头,都收拾停当了打拱行礼,纷纷退出了掌印值房。
  他坐在案后,什么都不想干,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她倚在皇帝身侧,苍白孱弱的,那么叫人心疼。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心疼?她不是他的了,就算有过一段感情,也像枝头悬挂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蒸发完了。
  这跳跃的火光灼伤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眼梢火辣辣疼起来,他抬手捋了下,怔怔盯着指尖的水珠愣了好久。
  简直不可思议,从他变成肖铎的那天起他就没再哭过,即便被人打骂,被人当脚蹬儿踩在泥地里,他从来不曾想过流眼泪。现在为个女人么?为了那个抛弃他另择高枝的女人?凭什么?她何德何能?
  他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只觉神魂都脱离躯壳飞了出去。无休无止的压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见不想,他以为就能逃出生天了,可是难以避免,她的面孔她的身形撞进他视野,像伤口上撒了盐,他疼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不能相爱就尽量让自己恨她,以为这样可以掩盖住,混淆自己的视听,谁知竟没有用。爱和恨是分离开的,一面痛恨一面深爱。他的思念和苦闷一层接一层地堆积,突然决堤,他再也不想阻止了,吹灭了案头的灯,他在黑暗里独坐,泪流满面。
  然而日子依旧要过,不但要过好,还要过得八面玲珑。
  太后下懿旨,中秋的大宴全权交由他监办。皇帝在一片凄风苦雨里继位,没有庆典,连祭天地都没挨得上,所以这回要办得隆重。皇族中的亲眷不算,另召集在外就藩的王爷们进京,恩威并施,也是君王的治国之道。
  藩王进京,宇文良时应当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的。他到外东御库提东西的时候还在盘算,一抬头,恰好看见帝姬从甬道里出来。他回宫后没有四处走动,所以自上次一别有三月余了,她也没想到会遇上他,难掩惊喜地叫了声厂臣。
  他笑着作了一揖,“长公主别来无恙?”
  帝姬点头道:“托厂臣的福,厂臣也都好?”
  他应个是,“除了有些忙,别的都好。长公主打那儿来?”
  帝姬往后一回首,“我近来无事可做,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常去哕鸾宫看看端妃。她身子真弱,回来后就没好的时候。你从外头带回来的松鼠我很喜欢,养得胖胖的,本想送一只给她,她却不要。说她养的那只狗爷横行不法,怕把松鼠给吃了。”她一头走一头叹气,“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心结,躺在那里不爱说话,盯着一个地方能看半天。照理说她一切都顺遂,没有什么不足意儿,可她就是不快活,插科打诨也没见她个笑模样。”
  他静静听着,心脏缩成小小的一团,装出个无关痛痒的语气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长公主何必探究呢!有些事,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不如蒙在鼓里的好。皇上斋戒,这几天一直在斋宫里,臣也没往哕鸾宫去,端妃娘娘的病症怎么样了?”
  帝姬说:“比前两天好多了,前阵子烧得连人都认不得,现在缓和下来了。前儿退了热,傍晚时分进些粳米粥,闹着要吃萝卜条儿,御膳房没那个,叫人连夜出去寻摸回来的。今儿再去瞧她,人有劲了,蹲在地上逗狗玩儿呢!我想是不是我哥子斋戒的时候和佛爷祷告了,瞧瞧这么快就好了。”
  他笑了笑,转过脸去看天边流云。宫里御医请脉只把出气血不畅、内伤多虚,并看不出她体内有余毒。还是让方济同配了药,买通了治她的医官带进去,这才渐渐好起来的。宫里这帮庸医,有时候连个喜脉都把不出来,指望他们治病救人,除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我有件事想问厂臣。”帝姬望着他的侧脸,迟疑道,“赵还止,厂臣知道吗?”
  他嗯了声,也没兜圈子,直截了当告诉她,“如果您觉得不好,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大邺对于公主的婚嫁,算得上是历朝历代最开明的,没有一位和蛮夷通婚,公主们有选择驸马的权利。这是您一辈子的大事,千万不能草率。”
  他这么说,她心里更有底了,他果然是不看好赵还止的,所以这个人完全不用再考虑了。公主可以自己挑驸马,说是这么说,其实限制还是有很多。喜欢的人不能选,非但不能选,甚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她低下头踢了踢脚尖的石子,唯一能做的是听他的话,多年后有人提起她,他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位公主,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肖铎送了她一段路,快到毓德宫时问:“长公主还记得南苑王吗?”
  帝姬凝眉想了半天,“我知道这个名号,只是没见过本人。听说南苑王是位仁人君子,朝中口碑也很不错,厂臣怎么突然提起他?”
  他说没什么,“在南京时听南苑王说起和您的一段渊源,臣有些好奇罢了。”
  “和我有渊源?”帝姬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笑,“我竟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他仍旧扬着唇角,松泛道:“不碍的,不过随口一问,记不起来也不打紧。臣就送您到这里了,后儿大宴要筹备的事多,一时都闲不下来。”他伸手往影壁方向比了比,“长公主进去吧,臣告退了。”
  帝姬目送他走远,回身看了身边伺候的宫女一眼,“我怎么全记不起这个人了?以前见过么?”
  “主子忘了,也是好多年前了,南苑王那时还是藩王世子,前殿设宴他误闯乾清宫,被锦衣卫拿住了要问罪,是您发话让放了他的。”
  帝姬这才长长哦了声,“有这么回事,他和厂臣打听,难不成要报恩么?”她笑起来,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天马行空满脑子奇怪想头,看了好些话本子,里头的义妖结草衔环报答救命之恩。她从小就很少和外人打交道,做过的好事也就这么一桩,运道高,说不定就像故事里一样了。
  其实报不报恩是后话,她是觉得厂臣既然提到,总有他的用意的。恰好又是赵家试图攀亲的当口,也许是他结交了南苑王,觉得不错,先来探探她口风吧!横竖中秋宴就快到了,她倒隐隐期待起来,似乎会是个不寻常的契机吧!
  天公作美,秋高气爽的好气候一直延续到中秋那天。
  傍晚落日余晖映红了大半个紫禁城,西边太阳才落下去,东边一轮明月已经升得老高了。彤云推窗往外一探,招呼音楼来看,“今儿月亮怎么是红的?和往常不大一样呵!”
  音楼手里盘弄着兔儿爷的小泥胎,顺着她的手指一看,咦了声,“倒是,上了红漆似的,邪性。咱们还是不去了吧,在院子里设香案,自个儿宫里拜拜月就完了,那么一大群人乱哄哄,我不爱凑那热闹。”
  “叫人说咱们拿乔?”彤云给她换上一件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褙子,一面道,“不爱久待没关系,露个面儿,皇上跟前递个笑脸,再给太后、皇后请请安,爱坐坐会儿,不爱坐就道乏回来。您现在身子过得去,再整天躲着不见人,叫那些妃嫔们背后说嘴。我瞧着她们不来找您麻烦,一则是圣眷正隆,二则也是碍着肖掌印。到底咱们从殉葬那阵起就和他打交道,她们吃不准咱们和他什么交情,不敢贸贸然给您小鞋穿。怕万一得罪错了,回头苛扣她们宫里的供给,牌子上天天叫她们出缺,太监整治人有的是手段……”顿下来觑她脸色,“主子,您真不打算再和他见面了?”
  她站在铜镜前,侧过身戴上一对金丝楼阁小坠子,淡声道:“我已经见过他了,他挺好,我也放心了。彤云,我真觉得这么着就圆满了,不一定非得在一处。咱们这样身份,除非我变成荣安皇后那样的人,否则永远不可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又要疑心他待我是不是和原来一样了。所以到此为止,远着远着渐渐淡了,再过两年半道上遇见,没准儿看见都当没看见,就那么错身过去了……”
  她说着,忽然沉默下来,脸上浮起一种恐慌,似乎是触到了最难以面对的境况,人狠狠地震了下。
  彤云上去扶她坐定,慢慢往她狄髻上插虫草簪,温声道:“别逼自己,承认舍不得也不丢人,谁心里不留着一亩三分地呢!只要小心自己的言行就是了,您偷着喜欢他,就像我没入宫前偷着喜欢同村的小木匠一样,不说就没人知道,现在不也挺好。”
  音楼讶然看她,“你有喜欢的人?”
  彤云笑着点头,“那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小孩儿家,看见一个模样俊的就流哈喇子。现在那个小木匠早就成亲了,没准儿孩子都好几个了,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是啊,前尘往事,隔上几年忘得差不多了,再提起也不过凝结成了个遗憾的疤。
  收拾停当了就出门赴宴,今儿宫里人来人往,再也没有下钥的说法了,各门洞开,四通八达。中秋大宴设在乾清宫,离哕鸾宫很近,穿过几条夹道就到了。隆宗门那一片是任人来往的,赏月登高上慈宁宫花园,也是为了照顾皇太后,让众人伴太后取乐。
  这样礼制森严的紫禁城,各处妆点上了奇花异草,到了夜间悬灯万盏,布置得花海一样,全不似白天庄严得叫人喘不上气的景象了。音楼从门上进去就见人头攒动,她也没有特别相熟的人,有过一面之缘的只是点头打招呼,到了人堆里反而要找皇帝。越过了重重屏障才到殿里,一眼看见帝后和太后在上首坐着受人朝拜,忙敛裙上去磕头。太后和皇后还没说话,皇帝倒先出声了,示意崇茂搀扶,笑道:“你才大安的,别拘礼,回头血冲了头不好。”
  她起身一笑,也不多言,退到一旁赏花去了。
  菊是好菊,种类繁多看花人眼。音楼对这个有些研究,一盆一盆指给彤云看,“这是玉翎管、这是金丝垂钓、这是春水绿波……”
  皇帝不知是什么时候潜到她身后的,斋戒了七日的人,两只眼睛看人直放光,压着声儿问她:“身上好些了?瞧着气色不错。朕在斋宫里也不放心你,传了人问,说现在不发热了?”
  她应了个是,“这阵子叫万岁爷一块儿跟着操心,奴婢心里过意不去。”见他腰上九龙玉片歪了,顺手替他整了整,“今儿真热闹,灯好看,月色也好。这是个好兆头,大邺到了主子手上国运昌隆,咱们后宫的人也跟着沾光。”
  她不会说场面话,马屁拍得不痛不痒,但是这样才让人喜欢。看看这病后初愈的样儿,俏生生比平时更美三分,皇帝急得抓耳挠腮,凑在她耳边说:“大宴完了朕过你那里去。”
  音楼心里一跳,有点慌,还是稳住了神,难堪地一嗔,“这么些人说这个,真是!”
  皇帝只当她害臊,笑着在她手上一捏,旋即放开了。音楼抬头往外看,太监引人从御道上过来,青身青緣镶雲滚的保和冠服,眼波流转间俱是融融笑意,宇文良时终于还是来了。这尚且是预料之中,叫她惊讶的是随行的人,梳狄髻穿马面襕裙,居然是音阁!
  “这个南苑王,又在打什么主意?”彤云低声道,扯了扯她主子的衣袖,“奴婢料着是想借姊妹情义攀搭您,没二两情分还靦着脸打秋风,好意思的!”
  音楼拉着她让进人堆里,悄声道:“咱们避开,看他们怎么样!一晚上没见长公主,不知道在哪儿玩呢,咱们找她去。”
  从殿里出来,迎面是微凉的空气,一盏盏料丝宫灯高悬着,向隆宗门上蜿蜒伸展。中秋登高不能够了,假山没什么可爬的,到临溪亭赏月倒是美事。她琢磨着到那里占两个座儿,让人给她们准备上一壶黄酒,听松涛吃螃蟹,肯定比在乾清宫里惬意得多。
  过了隆宗门打算托人去找帝姬,没想到抬眼一看,斜对面的永康左门上站着个人,大半边身子在暗处,只看见手腕上珠串缠绕,一对天眼石坠角在水色的宫灯下,发出乌沉沉的光亮。
  
☆、第71章 晚晚来堪画
  不相见,太思念,时刻都在心上。如今他就在面前,音楼却又有些有些胆怯了。
  她在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再兜缠下去会拖他后腿。他怨她恨她,寻着说话的机会,不定怎么挖苦她呢!她心里存了好些话,可是细思量,还是不能够。外面怎么谣传他心狠手辣,那都是空话,她没见过他害人的手段,她只知道他有坚硬的壳,里面包裹的是最柔软的心。
  毕竟有过那么深的感情,也许只要对着他哭,就能融化他堆砌起来的坚冰。然后呢?然后怎么办?把他重新拽回水深火热里来,互相捆绑着,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起坠进地狱里去么?已经坚持了那么久,何必功亏一篑!
  可是她那么渴望,如果能再触摸到他,如果能再抱抱他……
  她的手在袖陇里颤抖,脑子也阵阵晕眩。人来人往,都是虚的,模糊的一团,快速闪过去,连面目都看不清楚。只有他,站在抱鼓门墩儿旁,静静的,松竹一样挺拔的身姿,即便整个人都藏匿起来,她也知道那就是他。
  可惜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起捉弄他时他红着脸的样子,那么可爱可笑……一切都是从前了,再美也在回忆里,现在遇上是偶然,未见得他就在等她。说不定下一刻转身走开了,是她自己想得太多。
  他不在的岁月里,她慢慢学会控制情绪,有时平静下来只需要一瞬。她做到了,偏过头嘱咐身边的小宫女,“你上毓德宫看看,找着长公主请她来,就说我在临溪亭等她吃酒。”然后举步朝永康左门走过去。
  渐渐近了,她没有迟疑,提起裙角从他面前翩然而过。他的心直沉下去,沉进不见底的深井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明明那么多的事等着他去料理……她往慈宁宫花园去了,他心头有怒气,拼尽全力隐忍,定定站了会儿,还是踅身跟了上去。
  音楼腿颤身摇,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经过他身旁时,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坚持住。她不能让他看出端倪,她要标榜自己过得很好,然后他也好好的,这样才是双赢。
  总归是有惊无险,她垮下双肩,倚着彤云说:“他在那里吓我一跳,真要面对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见又怕见,你知道多难受么?”
  彤云咧嘴说:“我是不明白的,多好的机会,往后大概要见面不相识了。”
  她嗯了声,抬头看天色,月亮森森然挂在半空中,是红的。因为大如银盆,上面有斑驳的黑影,看上去有点可怖。
  她们从揽胜门进去,这里人还少些,往前几步是含清斋,傍着宝相楼而建的,前后房西次间有穿堂相通,形成个独立的小院落。先帝驾崩守灵那几天,后妃们也到这里来小憩。这排屋子规格不太高,灰瓦卷棚硬山顶,红墙不鲜亮,树荫底下又暗,灯笼照着也觉得阴森。
  还好临溪亭前灯火辉煌,到那里相距不多远,斜插过去就是了。她整整衣襟上的香囊,刚打算迈步,手肘被人狠狠扽了下,连带着彤云也一通踉跄。她骇然回头,是他,他跟过来了,不声不响就把她往含清斋里拖。
  音楼有忌讳,这附近人虽不多,前面宝相楼里却有不少结伴游玩的贵妇。还好他们在暗处,但若是起了争执,依然引人注目。
  她压着声说:“干什么?”
  他没理睬她,对彤云道:“走远些,别在这里打转。”
  彤云就那么愕着,眼睁睁看她主子被拖进了黑黝黝的门洞里。
  含清斋也点灯,两盏红蜡在明间的佛龛前高燃,烛火照得到的地方把人影投射在槛窗上,太惹眼。他深知道,一直把她拉进了后面的屋子里。月色很好,墙上花窗半开着,清辉照进来,在青砖地上铺成一个拱形的圆。脚步在那片光影里错综,因为她试图抗争,愈发的凌乱起来。
  “叫人看见!”她终于忍不住低呼,腕子被他捉得很痛,甩又甩不开,她气急败坏,“外头那么些人,厂臣不要命了么?”
  他听了哂笑:“厂臣?娘娘这一声真叫进臣的心坎里来了!你放心,别人看见也不敢说的。”
  眼下他收回了实权,要谁生要谁死,一句话的功夫而已。谁敢多嘴,那个剥皮揎草的姜守治就是好榜样!所以他有恃无恐,也不在乎为今晚的事多费手脚,他只要一个答案,虽然这答案已经无关紧要了,可是他像疯了一样,他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又是一顿抢夺,可能有些粗暴,他只要她安静下来听他几句话。女人的力气终究没法和男人抗衡,她气喘吁吁,终于屈服。
  “那天……”他调节了下语气,嗓音沙哑,“我是亲自到到老君堂来接你的。你知道看着宝船从眼前经过,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么?那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你这样辜负我……我问你,你为什么不下船?是于尊不答应么?”
  他就站在离她一个转身的地方,音楼却不敢看他,怕看了会克制不住,会把自己所有的脆弱全部告诉他。她昂起头,让眼泪流进心里,喉头咽得生疼,勉力支撑住,淡声道:“不下船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是聪明人,知道我这么做的用意。只是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那么远的路……”
  是她的决定,他早就料到的,还是替她辩解,“你是怕毁了我的前程,怕朝廷不放过我,对不对?”
  她点点头,又显得很怅然,“这是原因之一,不忍心你为我一败涂地,这话我不否认,但是更要紧一点,其实还是为了我自己。你知道我惜命,从殉葬开始,我真恨透了这样的颠踬!我在鬼门关溜达了两回,有多害怕你知道么?你只说把我从于尊手上劫走,之后呢?整个大邺都在找我,我还要时刻胆战心惊地活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上了西厂的宝船,冷静考虑了很久,最后选择放弃,也是情非得已。”
  这话半真半假,他不想去参透了,咬紧牙关问她:“那些旁枝末节一概不提,我只要你回答我,你后不后悔?一个人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他这样问,她的心顿时像被碾碎了一样,眼泪流淌成河,但是依旧不回头,坚定地告诉他,“我不后悔,半点也不!我们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你还是那个大权在握的肖铎,我做我的端妃,受皇上的宠爱……”她没能说出口,今晚也许真的要和他告别了,一个女人,身子给了谁就是谁的人,即使再爱他,最后也唯有渐行渐远渐无书,还能怎么样!
  然而在他听来是莫大的嘲讽,他的忍耐果然是有意义的,成全了她,难怪皇帝会说“囫囵个儿回到朕身边”,如果没有他的悬崖勒马,她还有什么资本谈宠爱?他背靠在墙上,早已经被她折磨得体无完肤。今晚上又做了回傻事,这结果并不稀奇,可偏偏不甘心,还想求证。他是没有被她伤透,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让她践踏的。说到底是他敌不过相思,就算知道她会这样应对,他也认了,因为实在是太想她。
  “那么我回宫那天,你让彤云来找我又是为什么?”他咽下苦涩,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乞丐,拼命找出她还爱他的佐证。他希望她无话可说,如果她沉默,或者他能好受些。
  两个人的步调总无法一致,她回过身来看他,月色朦胧,她看不清他的脸。低下头轻轻叹口气,她说:“我那时病得不成了,彤云是没了主意才想去找你,结果……还好你没来,来了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这么铁石心肠,她还是个女人吗?亏他在值房里挠心挠肺半天,原来竟是丫头的自作主张,并不是她授意。
  他恨透了心肠,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脖颈抵在旁边的立柜上,渐渐收紧五指,切齿道:“你一次次愚弄我,很有趣是不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叫你很有面子是不是?如果我不爱你,你以为你还能剩下什么?你的命是我从绳圈里解救下来的,只要我愿意,明儿就能把你再送上去。”
  横竖他这样恨她了,果然让她死了,各自就都解脱了。柜角的锋棱压住她的背脊,再痛也抵不过心头千刀万剐,她冷冷哼笑:“你的那点秘密我都知道,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恼了我。有能耐今天就一气儿解决,我欠你的命你拿回去,往后奈何桥上遇见了也没有牵扯。”
  她善于挑战他的底线,脖子上脆弱的脉动就在他指尖,杀了她,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爱极也恨极,他已经不敢确定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了。这场兵荒马乱的爱情简直是泼天的灾难,他跌进来,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聪明。他根本就是个傻瓜,他患得患失,甚至弄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她说往东他就往东,她说往西他就往西。别人拿捏他倒罢了,连她都在用那个秘密威胁他!她明明该死了,一个小小的嫔妃陈尸在这僻静的地方,大不了走程序查上一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可是他下不去手,他宁愿自己死,不会动她分毫。
  音楼也恨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有多伤他,委实难以想象。他的手停在她脖子上,淡淡的温度,是她一直眷恋的。他本来就不是个热血的人,她能叫他这样痛不欲生,自己到底可恶到什么程度了?
  假装讨厌他触碰,作势掸开他,是不是可以短暂握住他的手?她打算这么做,可是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惊惶失措,这黑灯瞎火里私下会面,要是被人撞个正着,那传出去就了不得了。
  正急得火烧似的,他把她揽在臂弯旋了个圈儿,很快闪进那大立柜里。关上柜门的一霎那,灯笼的光也从门上照了进来。透过密密匝匝的雕花看过去,是合德帝姬带着两个嬷嬷寻来,嘴里嘀咕着:“明明说上花园来的,怎么到处找不见?这丫头该不是和我躲猫儿吧!还邀人吃酒呢,自己倒没了踪影……”
  含清斋里本来布置就极其朴素,讲究个“轩楹无藻饰,几席有余清”。屋里陈设仅是一座一案一立柜,视线扫一圈就能看遍的。帝姬边说边朝这里腾挪,音楼吓得腿打颤,柜子里空间小,满鼻子都是他的瑞脑香。她紧紧和他贴在一起,一手捂住了嘴,真担心他衣裳上的熏香味儿太大,直接把人引过来。
  心跳得嗵嗵的,太害怕,觉得这回非得被拿个现形儿不可。他的手环过来,紧紧把她压在胸前,她不敢往外看了,缩着脖儿闭上了眼。
  肖铎也紧张,灯光穿过镂空雕花,仿佛要把人射穿。他盯着外面动静,见帝姬一步步过来,将到跟前,忽然转过身去,笑道:“走吧,再去别处瞧瞧,没准儿这会子在临溪亭解螃蟹呢!”
  一行人又去了,屋里暗下来,柜子里漆黑一片,整个世界经过了惊吓都是混沌沌的。
  她松懈下来,靠着他只顾喘气,待缓过神才发现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他僵着身子,反应有点大——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个正常男人。
  她羞红了脸,慌忙去推柜门,裙子却被门上云头铜拴勾住了。低头一看,一片裙角夹在门缝里,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帝姬之所以匆匆离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么?这下子可糟了,看来是察觉到什么了,要是闹着玩的,没理由不来开门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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