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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_43 飘灯(现代)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拜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不用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第十九章 热血化碧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是何用意,一句话既恭敬有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论辩,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罗里罗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东进,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的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胀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诸位稍等。”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
楚天河只得亲历亲为得取来文房四宝,疑惑地看了看苏旷,苏旷笑笑:“慕大人,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烦劳你写下两道文书,第一道,请大人写下适才的鸿篇大论,以示绝不投靠洛阳王,一心为我社稷担忧。第二道,写给扎疆缅,说是中原事有变,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请他挥师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写呢?”
苏旷嘻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是个笨人,只会用笨法子——大人不写,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处,总比在此处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挟老夫?”
苏旷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挟大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情么。”他低头,轻声道:“外公,民不畏死。”
纸笔横列眼前,苏旷横下心:“大人,军情紧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终于提起笔,一挥而就。
苏旷看了看莫无:“师父,莫先生,请你们收藏这两份文书,然后立即离开军营——如果慕大人引兵入关,或者……嘿嘿,有别的什么变故,烦劳你把文书呈给圣上。”
他这个“别的变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么不测。
慕孝和不耐烦道:“你可以松手了么?”
苏旷大摇其头:“这如何使得?我现在松手,我们三个人不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他脸上又浮起那种气死人的微笑:“还要请大人带领本部亲兵同赴北国军营,只要北国军撤兵,我立即放手,负荆请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么负荆请罪的诚意,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任你摆布?”
苏旷眨眨眼:“大人是苏旷的亲外公啊,我这点心机滑头,怎么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颔首道:“就算我同意……苏旷,你要这么架着我去北国军营么?”
苏旷手一挥,将一柄佩刀抢在手上,笼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间京门穴,冷声道:“事不宜迟,走——”
他对着楚天河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郑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无……铁敖紧随其后,铁敖路过苏旷身边时候,苏旷忽然咬牙道:“师父,一出这个大门,你我师徒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若是……若是动起手,你杀我算为朝廷尽忠,我杀你,杀你不算忘恩负义。”
帐篷外,白雪厚厚地积了一地,雪后初晴,阳光显得明媚温暖之极,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后的阳光其实是最寒冷的。铁敖深深望了徒儿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苏旷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帐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阳光从云朵之间洒满大地,照得一片银亮纯净。
苏旷从没一刻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左手——如果双手俱全,他便可以绰绰有余地挟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经废了,如果慕孝和的属下当真向他招呼,他只能来得及杀人,却绝对来不及自保。苏旷一边向前走,一边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九地阎罗一起念叨了个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没有冒失莽撞像龙晴一样的家伙。
想到龙晴,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那个女子爱穿红衣,如果在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丽得很。
“什么人?胆敢劫持大人?”
“苏旷,还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反贼!”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已经扑面而来,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从众吆喝几句,一时之间声震天地,苏旷一辈子也没捱过这么多谩骂——幸好,仅仅是谩骂而已,人群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虽然人人手中持着兵刃,却没人敢上前。
苏旷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楚元帅和师父也再不可能为自己说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的余光瞥了铁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铁敖也明白,只有把文书带出去,才能多少牵制慕孝和,他对着苏旷用力一点头,却也不动,只任由身边将士从眼前经过,看着苏旷一步步走远。
“铁甲军何在?”慕孝和大声下令。
“在——”地动山摇的一声吼,远远望去,还有无数黑影向此处汇拢。
忽然一个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万军之中跃了出来:“苏旷,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这番言论虽然已经快要把苏旷的耳朵磨出老茧,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凛然正气,持剑挡住苏旷与慕孝和的去路。
苏旷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胃里直冒酸水,嘴里却冷叱道:“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
“大胆——”少年的声音更愤怒,还带着一二雌音。
铁敖本已离得很远,却连忙又奔了过来,大声呵斥:“丹峰,放下剑,小心他伤了大人——”
方丹峰脸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还是愤愤地把宝剑直插在地上。
苏旷松了口气,低声对慕孝和道:“叫他们备马。”
战马牵来,慕孝和翻身上马,苏旷跟着便要跃上——只是那一瞬间,他手里的刀尖已离开慕孝和背后一尺之遥。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后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数尺之外的雪地上,满嘴腥甜,一口鲜血已狂喷了出来。
方丹峰已经出手,在错身的瞬间一拳挥出——苏旷只有一只手,背后空门大露,早已没有了防范的能力。那一刻理智虽然告诉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间,他一个犹豫,终究没有下手。
慕孝和一声大喝:“抓活的!”
十数柄刀剑一起架在苏旷颈上,他闭上眼睛,扔开手里的刀,只吼了一声——“快走!”
将士们不禁大奇,明明没有同党,也不知他对谁喊快走。
楚天河刚刚走上几步,慕孝和已冷喝道:“来人,这个人给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审讯。”说着,冷冷地扫了楚天河一眼。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苏旷,苏旷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想必肋骨是断了两根。
方丹峰回身拾起宝剑,大声道:“大人,此人勾结凤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竟然挺剑向苏旷刺了过去。
苏旷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这个兄弟的用意,他怕树林中的一切被师父知道,只有杀了他,这个秘密才会永远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剑本已到了他胸前,却正好看见苏旷坦荡之极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默契与……悲悯,不禁略顿了顿。
“住手——”铁敖大吼一声,但是,偌大军营的空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楚天河没有说话,慕孝和想要开口,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有那位正牌的苏公子大声喊:“好!杀了这个逆贼——”
方丹峰的剑锋,还是颤抖着递了出去。
苏旷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尽力,他已无憾。
他似乎遥遥看见,师父将手里什么东西向莫无怀中一塞,飞掠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
并没有想象中斩断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顺着剑锋刺入胸膛,好像是最惊恐的噩梦中坠向地狱的那样。
热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一片妖冶灿烂夺目的鲜红。
鲜衣怒马,在雪原上飞驰,身后的马队跟不上红袍的急速,已渐渐拉开阵形,变成了一字长蛇的架势。
万里白雪,一点怒红。
龙晴已经快要急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苏旷你这个王八蛋不能死!”她一边打马一边愤愤地嘀咕着。
凤曦和接到飞鹰传书时的表情几乎是僵硬的,他跺着脚喊:“糟了!苏旷休矣!”
“苏旷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孙……这下糟了,我们的眼线根本没法子进入他们的帐篷,不知苏旷在里面干什么,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机之狠辣,别说亲外孙,就算是亲儿子,恐怕绝对也放不过苏旷!”
“怎么办怎么办?凤曦和你个混蛋,当时为什么不追他?”
“我以为凭苏旷绝掳不到慕孝和,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有这个身世——唉,晴儿,你火速带人赶过去,见机行事,若是苏旷还没给慕孝和机会还手……你带人护住他,我这里立即动手,萧飒你带人往南压,我带人朝北打,拼了命去也要救这混帐出来。”
“可是……五爷,我们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分三路,恐怕——”
“顾不得这许多,虚张声势也好,他们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咳,晴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龙晴几乎不敢想象,苏旷只有一只手,如果动手……如果动手……后果只能用不堪设想四个字形容。
只是她还是多少有几分欣慰的,长久以来,她认定了凤曦和必定不喜欢自己与苏旷亲近,于是言谈举止之间总刻意保持几分距离——但是刚才,凤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于她,不惜打乱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苏旷出来。
只是……还来得及么?
她几乎在默默求告上苍——让他们再多谈一会儿,千万别走出帐篷,千万别失手,千万……
凤曦和的前锋离北庭军的后部还不到两百里,以红袍马急奔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个时辰如此漫长,漫长地令人心焦。
还好,那黑压压的连绵营帐已经映入眼帘,只是身后的千军万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站住——”
“哪里走——”
一条灰影正从军营中狂奔而出,身后是一队士兵。
“苏旷!”龙晴刚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发现那人的身法与苏旷大大不同,好像是……莫无。
龙晴的红衣红马在雪地里实在显眼,莫无显然也一眼看见了她,急忙向这边掠过来。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丧家犬的一天。”龙晴忍不住笑了起来,“苏旷人呢?怎么样了?”
莫无奔到她身边,既不反驳也不答话,只摸出两封书函向她手里一塞:“带给凤曦和!”转身就要回奔。
“等等!”龙晴一把扯住莫无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百余名士兵已经追到,但是莫无刚才一轮快剑实在令他们胆战心惊,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龙晴瞧了瞧莫无的脸色,知道有事发生,她冷哼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到,想要动手就摆点阵势出来,你们几个人,哼哼。”
莫无低声道:“别和他们废话,放手,我要去救老铁。”
龙晴一愣,没想到铁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险。
莫无已经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会夺路而逃,实在只是因为苏旷的临终托付而已,既然书信转交给龙晴,他再也无牵无挂,一剑割下袍袖,回头道:“告诉凤曦和,这两封信事关重大,要好生保管……还有,记住苏旷是方丹峰杀的。”说罢,竟然反身就向军营里冲去。
龙晴只觉得脑子轰得一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书信,打马就向前冲,大声道:“莫无上马!”
那追击的士兵看着莫无一咬牙飞身上马,两个人竟然又向军营中冲去,只惊得目瞪口呆。
“追——”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等等……”后面士兵忽然指着远方:“红山的马匪,马匪来了!”
北庭军与塞北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们成了气候,俨然一方兵马,如今国难当头,偏偏马匪趁虚而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快,禀报楚将军——”一群人折回头,纵马狂奔。
龙晴的骑术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敌,红袍又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二人合力,一路杀将进去,竟是不多时就冲进正帐的营圈。
“让开——”龙晴已经忍不住,双足在马镫上一点,一手吴钩剑,一手马鞭急挥,拨开袭来的暗器飞刀,踏着众人的头顶掠了进去,只是,她立即惊呆了。
一个百丈方圆的圈子,慕孝和的铁甲军齐齐列阵,站在身后,黑色的旗纛迎风飘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北庭军。
而圈子正中,铁敖半跪于地,一片刺目的血红。
楚天河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动手杀铁敖,他就也要动手。
他们都在等,等士卒们的回话,莫无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如果莫无走不了,铁敖也绝无生还的机会;但若是莫无跑了,封铁敖的嘴也就失去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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