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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_25 飘灯(现代)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人走进来,也没有人动,他们的眼睛一律混浊呆滞,像是生命在很久前已经停止,不过是凭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只是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他喃喃:“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得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马蹄声,隐约的号角--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是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族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窜进土围,“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头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捞着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声:“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的,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样,只见得到无数水波样灰黑的脊背。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滑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枝雕翎箭贴着他手臂划过,苏旷一愣,抬头叫:“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的看不清神情,但是能听出些微敬佩和少少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三枝箭抄在四指之间,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苏旷刚要出手,差点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挡,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枝箭贴着群狼脊背射出,“卓”,擦着骏马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立向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枝箭又到,横空射断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枝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看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何等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是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也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万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群狼永远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夹裹,刀似乎是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从锅里被救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娘都是死在狼嘴里的,所以我见不得狼。”
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个头人的马,就说我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是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气力,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山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是有两停都是江湖人行束,远远的大家也不搭话,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是奔赴二月二昆仑雪山之会。但是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洋洋地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如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者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遇上,被人连师承带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松树招呼周野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是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洋洋出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看见一道人影,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除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岔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的:“好烫。”
“妈的,你坐的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推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棵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过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苏旷含着双指,长长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之极,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如浴不如浴,抬头大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
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也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的:“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坡段,小心翼翼沿山而下,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赫然是个人间福地。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烤鱼的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毡,沈南枝赤着一双脚,只穿了件小抹胸,洒腿裤,歪着脑袋拧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固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帐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上戳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着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挂壁的羊羔酒。甚至远处青石上还有一架小小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的问,想吃点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座而饮,只有丁桀捧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一种白石,此物可遇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沈南枝小心翼翼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你笑什么笑,一定是在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另立新帮,要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十九州都早已经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划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进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万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三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乞丐,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者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学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两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前这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了心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
沈南枝哈一声笑出来:“第三个关卡若能解决,前两个确实不是问题。名门大派素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大侠想要独善其身容易,要整个丐帮跳出门派纠葛,难。”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奇怪的很,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丐帮之中固然有无数言必称列祖列宗、帮规戒条的,整个江湖又何尝不是如此?五百年来,这种扎根于门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维系着江湖旧有的格局与传统,彼此牵制,互为支援,隐隐定下一条规范:不可轻举妄动。
昆仑雪山之会,就是门派之间互相亮相、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长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组成门派帮会,私下动武难免血流成河,索性在这台面上说话。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个在雪山上亮剑的人物,背后都有一支力量,要维护,要崛起,要复仇,要结盟……五百年来,雪山之会兴办了十六次,渐渐成为三大门派规范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门派被划为邪道魔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侠义道有了同仇敌忾共击之的责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壮胆一样喝下去:“实不相瞒,我是为了破此会而来。”
苏旷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小小震撼,丁桀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苏旷这样的游侠浪子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门派庇佑,非强则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规守矩之人所能抗衡。这些人单个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放之四海,必有冲突,就慢慢变成了颠覆门派格局的力量。而门派之中,新帮派也如林立,这又慢慢变成了颠覆名门的力量……眼下少林和昆仑式微,少林的慧权在极力推进佛武分家,若不是有个慧言大师压着,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虽然惊才绝艳,然而英年早逝,他师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三大门派系于丐帮一身,所以老戴他们才死抱规矩不放,要救丐帮,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个计划,但是最后一环始终没有想到,见到沈姑娘实在是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转动:“你直说。”
丁桀道:“我想请沈姑娘帮我设计一个机关,可以毁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没想就拒绝:“我做不到。那个石柱足有数十万斤的分量,我一直没想通天随子当年是怎么把它立上去的--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环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毁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得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个接不下来的活计,不过丁桀我另有一样东西,你或许需要……唔,炉火还未转白,你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我确实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什么:“周野,咱们这么些人,不会以为我们三个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周野点头,转身离开,苏旷笑得不大自然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有这么神秘?”
第十三章 几人为我无端而泣
夜冷得像冰镇过一样。
周野越走越快,随手敞开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粗糙,痒酥酥的,刺激着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饱满的汁浆一样想要溢出来,这感觉让他有种想要爆发的欲望。他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大地反弹的力量如此强大,撞到内心--羞辱。他和丁桀近二十年兄弟,丁桀居然支开他!
营帐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里,静一静。
就在不远处,有左风眠蜷缩在牧马人的大氅里,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像个小帐篷,本来就瘦小的人显得更加瘦小。她抬头微微的笑,面前有个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笋,雪白的松鸡肉,菌丝在其间游荡,金黄油量的汤水,灰褐色的瓦罐上结了层水珠,在茫茫雪地上显得异常温暖。“寿面来不及准备了……”左风眠托着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熟悉,每次见到她,就有种回家的感觉,“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罐底慢慢穿透温热,他深呼吸,尽可能平静:“终于找到他了,对你好么?”
左风眠不说话,乌发被雪花浸得湿漉漉的,衬得脸色莹白如玉。
周野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想法:“回去歇着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还是不要我。”左风眠在他背后说,迟疑的,自嘲的:“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周野的足尖碾着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还没做帮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左风眠喃喃地说着:“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责任,你也不用挣扎,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横插一杠子的外人。”
“想,特别想。”周野缓缓回头:“风眠,你想回去,不是因为我吧?”
左风眠垂下眼帘。
“丁桀是个好男人,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开。”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担心苏旷,你和丁桀既然已经这样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夺不走你,他能怎么样?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周野不愿多看她,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忽听左风眠一声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条黑影,正一左一右向左风眠包抄过去。
“什么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冲上。左边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剑,那人握剑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粗老的声音问:“苏旷在哪儿?”
周野打量他两眼,斗篷很大,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双苍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觉地逼近一步:“你是什么人?找苏旷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来。”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风眠的喉管上,右手上握着一把银色花纹的细剑,极不耐烦的:“别出声,我们不想生事。”
“威胁一个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败类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在上涌:“苏旷不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放开她。”
“笑话!叛出丐帮的人也敢自诩侠义道?”扼着左风眠的人向前走,左风眠的身子被他一步步在雪地上拖:“快些,老夫不开杀戒,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去,没多久,得得马蹄声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试试开杀戒吧,打赢了我自然有人出来!”周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刷刷刷三路刀直砍过去,他一个丐帮前副帮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老者鬼气森森,但剑法开阖之间典雅疏阔,一身的名门世家气。
周野号称“豹丐”,纵横腾挪之间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弯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无一式虚招,锋刃不离老者要害。“擦”的一声轻响,刀锷剑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扬,借力将周野之刀向身后绞去,右肘一个反折撞他胸口,姿态优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剑上粘力极大,周野手里短刀险些脱手,但身子一弓,整个人跟着剑势腾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后心。那老人也急转身,深吸口气正待换招,但是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冷气呛到,“咔咔”,强忍着轻咳两声。周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上加力,一刀横剁在剑脊上,老者拿捏不稳,长剑脱手而出,踉跄一步,咳嗽得更加凶猛。
“残躯老朽也敢动武!”周野不占他便宜,抱着胳膊冷笑。
“大哥--”那个扼着左风眠的人显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给你们留面子。”
他挥剑,剑锋上传出一阵鬼哭一般的嗡鸣声,夜空中立即闪过一道纯墨色的痕迹,似乎遥相呼应。
“找帮手?”周野笑得更狂傲,他身后就是上千子弟,杀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勾勾手指:“你们俩还是一起来吧。”
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忽然起了变化,四团积雪缓缓升起,慢慢变成人形,这四个雪人东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苍白色的。
周野一惊,这四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盖在肌肤上怎会丝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尸伏魔阵一类的把戏?”
东北角的雪人声音也像冰凌一样:“你这样的见识也能当上副帮主,看来丐帮全是裙带之属。”
周野心中一凛:“肝胆皆冰雪!”他听说过魔教新出四个奇才,练就一身诡异武功--魔教地处海南,四季炎热,但此功阴寒之极,练成之后数丈内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绝有高手前来,自己没必要一个人硬撑,周野喝啸一声,然后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接连呼啸,不多时已经有数百人持刀剑而出。
黑衣人扣着左风眠,四个雪人围着周野,数百弟子围着这八个人,环环相扣,各个投鼠忌器。
左风眠咽喉在人家掌握之中,身子卧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撑着。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风眠拖着身子,“啊”的极低呻吟。
周野眼尖,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小块鲜红,正在慢慢的展开,大惊失色:“你放开她!”
那两人对个眼色,他们显然并没有做好动手准备,扣住左风眠也不过是防备周野大喊大叫,但这么一来,势如骑虎,放了这手上人质跟下来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数多寡而论,必败无疑。
“她死不了的,先让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经离不开左风眠身下的鲜血,他挥刀指了指四个雪人:“要退一起退,放开她,你们走,我绝不阻拦。”
黑衣人手上加了点力气,左风眠急忙拉住他手腕,拼命想要挣开,但哪里能够?
周野跺脚:“都他妈回去!”
周野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捎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苏旷回来了麻烦你转告一声,说是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唬人。”
周野深深吸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要他兄弟的命,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死心,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扑朔朔,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个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他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总而言之眼前有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招呼,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什么抵在后背:“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插去--跳起瞬间,他眼前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狱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手扯着喉头锁链一边硬生生又一次连跳起来带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冰针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扔开左风眠,缓缓走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二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化开周野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挥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二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变得渐渐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一滴一滴鲜血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过。
“呦,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声音响起,一骑双人,孙云平载着沈南枝,沈南枝背着巨大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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